第41章 裴衔 我不要了
见他迈开步子要朝自己走过来, 阿姣当即惊慌无措的后退,防备之色极浓,“你别动!”
王三郎以王大公子为要挟让她过去, 那裴衔在这儿等她赴约的姿态又是图的什么?
方才她还明媚鲜活的笑脸此刻显出几分苍白来, 裴衔隐约觉得她这状态不太对, “……你是遇到何事了?”
她上次离开之前可还踹了他一脚,怎可能今日一看到他反应就这么大。
“……”薄薄的宣纸在掌心里被抠破,阿姣不安地再次看一眼那并无人影的巷口, 心脏在急促的疯狂跳动, 她咬着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宣纸交给我。”
此地不宜久留,她要回去找阿兄商议。
看着面前那双柔软白皙的手掌,裴衔剑眉微微挑动, 他像是那般听话的人么?
“你确定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同我说这些?”
阿姣心乱如麻, 看他这样明显不会轻易将宣纸交给她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走进食肆后便立马开口,“王三郎都曾和你说了什么?”
裴衔正要落座的动作一顿, 剑眉微蹙着,不解, “好端端的你怎会突然提及王三郎?”
想到失踪的王三郎,他眸光蓦地一暗,“王三郎私下去找过你?”
阿姣闻言更加气愤, 皱巴巴的纸条扔到他身上,“他有没有找过我,你难道不清楚吗?”
裴衔下意识探手去接住那轻飘飘的一团纸。
阿姣咬着牙,眼眶微红, “我来京州图的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就因为我是宋家人,即便你我才相识,也一样对我恨之入骨,一定要让王家毁了我现如今的平静日子才肯甘心吗?”
纸团被攥破,只能勉强看清王什么知,但定然是王家人的名字,看少女整个人紧绷着快要维持不住最基本的仪态,他抿了下唇,“我没有让王三郎去找过你。”
“我派去守着他的人在三日前的夜里被暗算打晕之后,他便消失的无踪无影,我一直在追寻他的踪迹,只是至今还没有什么消息。”
少年深邃的眉眼里看不出半点说谎的痕迹,阿姣已经分辨不清他这幅样子是不是在装模作样的骗她,看着那张俊美蛊人的脸庞,忽然心生出几分疲惫。
她对他的感激是真,心动也是真。
便是清楚明白这场心动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也没法否认当初是他一脚踹开那黑漆漆的棺材。
绝望中一丝天光乍现,少年将她从阴影恐惧里一把拉出来,张扬一笑,说——是我先找到了你。
这一幕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即便是她面临死亡也无法抹去。
阿姣垂眸望着手中的长匣,指腹从锁扣上抚过,闭了闭眼睛,而后重新抬起头,“裴衔。”
她的目光里没有半点防备和警惕之色,像是这段时日的气愤和躲避都不曾存在过一样,让裴衔不禁喉头一紧,恍惚间觉得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声似乎已有漫长的时日不曾听到过。
少女将手上的长匣递到他面前,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愿你岁岁平安。”
这木剑本就是为他生辰所制,他想要,那就给他。
裴衔一下察觉出她的反常,执着许久的东西被亲手送到跟前,他没有接,眼眸微眯,“你就这么给我了?”
阿姣咬了下唇,“……宣纸所言的的确确是我亲笔所书,少女怀春一场梦,梦醒后留下的痕迹抹除不掉,那我便不执着了。”
她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裴衔眸里的温度渐渐凉下,“宣纸呢,你不打算交换了。”
“不要了。”
长匣被放到桌上,她推到他面前,低声道,“我都不要了。”
这场短暂交集里他居心叵测,但自己却当真为之心动过。
她选择最后信他一次,信他说和王三郎并无干系,日后就如阿兄所说那样不再来往,自此他们路归路桥归桥,见面也只是有着多年恩怨的世敌之子。
他若有心利用这东西,相信阿兄自会为她撑腰处理。
清脆的铃铛声又叮铃响起,马车碾过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长匣里的木剑即便断成两半,依然可以看得出每处花纹和细节都曾经过精心处理,哪怕被划到模糊的刻字也透着一股漂亮清逸之感,足以见得雕刻之人的用心和费神。
摩挲着剑柄上的凌乱划痕,裴衔缓缓收紧力道,划痕的一根小小毛刺倏地扎进掌心里泛起尖锐的刺疼,鲜红的血珠顷刻渗出。
垂眸看着血滴将要滚落,他面无表情的狠狠碾过伤口,一瞬间疼意钻心。
她居然这般轻易就将‘不要了’说出口,真当他裴衔就这么稀罕这东西?
桌上饭菜已经没了热气,半截木剑丢在桌上,少年起身便大步离去。
食肆掌柜见少年走的利落,看着那一桌子没动过的饭菜和丢在桌上不要的长匣,犹豫了下将东西全都收起。
刚碰上那木匣盒子,就听门口传来一道阴森森的少年嗓音,“你在作甚?”
掌柜的冷不丁被吓得一激灵,看着走而复返的倨傲少年郎君,讷讷道,“我看公子似是不要东西了,就……”
裴衔眸光阴冷,“那我也不曾说过要扔了它。”
掌柜的闻言识趣儿的将匣盒盖好,送到他面前,“公子收好。”
巷口拐角的茶楼里,坐在二楼窗边的王三郎眼睁睁看着阿姣乘车远去,又见那裴家小公子翻身上马离开,彻底心凉。
他现在根本不能露面,阿姣不主动来见他,他便半点法子都没有。
坐在他对面的高壮青年面无表情喝了口茶,“我早说过,让三姑娘主动来见你就是痴心妄想,她如今可不是你们府上唯命是从的小丫鬟,现在可死心了?”
心是死了,王三郎想着青年主动搭救他的目的,十分不安,“你确定我按照你说的去做,裴家小公子不会来找我的麻烦?”
骁国公府可是当今裴贵妃的娘家,陆家和宋家他都惹不起,更别提那国公府。
茶水已经温凉,青年将茶一饮而尽,“不会。”
裴小公子即将离京,何况两家是世仇,裴世子巴不得宋家落魄混乱,怎可能允许他的小儿子插手宋家家事。
茶底落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响声,他沉声道,“你现在一露面定然会被裴小公子抓住,陆家递回来的消息一旦送回京州,宋玉昀便会立刻对你下手,你眼下能信的只有我。”
王三郎犹犹豫豫,换作没有遇到裴衔之前,他定然会应下,可见识过世贵的手段,他还是心里没底,“你真能保住我?”
“你想清楚,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再迟疑下去王家都要毁在你手上。”青年掩下眼底的不耐,低声蛊惑着,“若听我的,日后就算想步入朝堂也并非难事。”
王三郎闻言咬咬牙,“好,我听你的。”
裴衔一路疾驰回到骁国公府,便和大哥裴涟在府中相遇。
他步子一顿,“阿兄。”
“急匆匆是要作甚?”裴涟手握鹤拐,宽大的墨袍显得他高挑的身量有些清瘦,不过昳丽眉眼间的病态稍散些许,他目光一垂落到裴衔手中的长匣上,“拿的何物?”
裴衔薄唇一抿,低声道,“沈樾送的玩意儿。”
“阿兄这是要出府?”
裴涟淡淡嗯了一声,见他似乎不太痛快的模样,“听说前几日宋玉昀专程找你麻烦,你何时又得罪他了?”
“一点小事。”裴衔说着,向他一拱手,“我先回去了。”
少年明显不欲说清,裴涟漫不经心颔首,看着他离去的劲飒背影若有所思几许,便拄着鹤拐往府门而去,慢条斯理吩咐身后的侍卫,“去查查。”
侍卫默然领命。
*
宋老太太一直头晕难受,生怕被什么脏东西缠上,特意请来清鸿道长掐算之后得到一碗符水。
好在喝下后好转了一整日,但到晚上又开始头晕起来,连晚膳都吃不下。
宋家大爷只能又把清鸿道长请到府里。
清鸿道长看过老太太的情况,眉头便是一皱,大夫人见他皱眉,连忙问道,“道长,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太太近日体弱魂虚,被几个不知名的孤魂魇住了,符纸见效微弱,老太太年事已高,若是摆阵容易激怒孤魂,有些难办。”
“那……那这可怎么办?”
宋二爷尚未归府,二夫人信佛需得避让,故此今日是宋玉昀在宋府。
他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观察着,听闻符纸二字心念微动。
昨日回府之后他重新翻找阿姣被救那日的细节,裴衔救人时所杀的那些灰袍青年身无任何佐证身份之物,唯一的线索就是从其中一人身上翻出的一张符纸。
青年看着堂中仙风道骨的道长,敛眉沉思,太真天香的淡淡香气,和似乎偶然寻常的符纸,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关联。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清鸿道长敏锐的侧目向他看来,看到神色冷峻的青年,压下心底的冰冷恨意,和善一笑。
“若担心老太太身子虚弱,倒有法子可以不必摆阵,不过有些难。”
宋家大爷询问,“道长所言,是难在何处?”
“难在需得找到一个阳月阳日阳时之人,和一个阴月阴日阴时之人,各自服下符水,半个时辰后再取一滴眉心血,让老太太和符水一起服下,接连三日便可见效。”
宋玉昀闻言眉心蓦地一跳。
清鸿道长说着,拍了拍身侧的高壮弟子,“我这个徒儿恰好是极阳之人,各位施主找到另一位便足以,不过老太太年事已高,日子不能拖太久。”
果不然,大夫人惊喜道,“正巧,我家府上三姑娘能行!”
摇着扇子久不说话的三夫人闻言扯了扯大夫人的衣袖,“大嫂,二哥他们怕是不同意。”
大夫人当即看向宋玉昀,“玉昀,你是个拎得清的,只不过让阿姣为你祖母出一滴血,你爹娘还能不答应?”
宋玉昀淡声道,“阿姣近日身子也不舒服,符水怕是喝不得,京州那么大不缺极阴命格之人,总归能寻得到。”
宋家大爷沉下脸,“这符水又不是毒药,她身为小辈,便是割肉献祖也是应该的。”
说着,就要派人把阿姣喊来。
宋玉昀眉头一皱,“眼下天黑,阿姣早已更衣歇下。”
他看向清鸿道长,“不如道长将符纸给我,我亲自去取阿姣的眉心血。”
清鸿道长笑意不达眼底,他亲自去取?恐怕这符纸都不知会喂给谁,“玉昀公子不必着急,明日午时才取,时间来得及。”
宋玉昀背于身后的大掌缓缓捏紧,语气冷淡至极,“那就明日再说。”
翌日,阿姣用早膳时才得知自己要喝下符水之事。
见阿兄脸色不愉,她语调温软的安慰,“没事,只取一滴血罢了,没甚大不了的。”
事关二房的名声,更有大伯和小叔两家盯着,孰轻孰重她还是拎得清,也省的让爹爹夹在中间为难。
宋二爷今日特意告假沐休,听阿姣这么说,心头着实是放下一块大石头,不过还是和阿姣说了一声,“未必需要你,爹爹一早便发过悬赏,就看午时之前有没有人前来应征。”
有爹爹这句话,阿姣就更不怕了。
用过膳后,她终于等到和阿兄单独相处的时候,小声将昨日王三郎送纸条之事和他说了一声。
“王崇知就是那个王大公子?”
阿姣咬着唇点点头,“裴衔说王三郎失踪了好几日,我也猜不到他有何意图。”
宋玉昀闻言剑眉微皱起,“自然是不怀好意。”
见阿姣忐忑不安,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眉眼微柔,“你只管将裴衔抛之脑后,莫要费太多心思在旁人身上,等你生辰之后娘便要教你如何执掌中馈,算起来也就这一月有余的时间可以玩乐,日后想轻松偷懒怕是不能了。”
执掌中馈……那可是当家主母才有的权力,阿姣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还能和这四个字挂钩,“会很难吗?”
宋玉昀沉吟几许,“我觉得该是不难,慢慢学总会学会的。”
他还有公务要忙,和阿姣聊了几句便没有多留,阿姣在院里跟着谷雨绣花,眨眼之间就到了晌午。
二夫人派人来唤阿姣,母女俩便乘着车赶去宋府。
走至半路,马车忽然开始慢下避让,二夫人疑惑地询问,“外面怎的了?”
马夫恭顺道,“回夫人,前面有一队马车要过。”
阿姣闻言有些好奇的掀起马车竹帘,便看到宽敞街道的对面有一队马车正交错而过,最前方那辆大概也察觉到马车渐渐慢下来,于是掀起帘子观察。
冷不丁的,阿姣和少年那深邃俊美的眉眼四目相视。
许是他没想到会在离京途中遇见她,一时间视线锁定在她身上,阿姣抿着唇移开视线,默默地放下帘子。
第42章 嫂嫂 痴心妄想
到宋府时, 宋二爷早就在府门前等候许久,二夫人一下马车就忙问道,“怎样, 可有人前来替阿姣?”
那符水虽能救人, 但让阿姣平白喝下这难以下咽的符水, 她心里也不太乐意。
宋二爷有些为难,“来了一个,可惜是个郎君, 清鸿道长说女子更好些。”
先前因为阿姣这极阴煞重之命, 他们二房不得不搬出府, 现如今倒成唯一的救兵了,老天爷当真是在开玩笑。
二夫人闻言不由得叹气,阿姣也默默抿起唇, 既然逃不过, “就当是喝了一碗苦药罢。”
宋二爷和二夫人走在前,阿姣紧随其后踏入府门,刚刚迈过门槛,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三姑娘。
她闻声回头, 便看到一身伙计打扮的青年疾跑而来,那人看着有些眼熟, 好像是百安楼的伙计。
“姑娘,有人托小的给姑娘送件东西。”
那伙计站在府门下喘着气拱手一礼,将手中的书信举过头顶, 直觉告诉阿姣这东西定然是裴衔让人送来的。
她有些不确定的猜测着,该不会是裴衔良心发现,将她那宣纸送回来了罢?
二夫人注意到阿姣没有跟上来,从影壁后绕回来, “阿姣?”
阿姣连忙示意谷雨去接过那张薄薄书信,同时应道,“来了来了!”
她先快步追上爹娘,谷雨很快就小跑着跟上来,趁宋二爷和二夫人没注意之时悄悄递给阿姣,阿姣默默收入袖中。
因为对所谓法事的好奇,三房的小辈们基本都在府里等着,临近午时听闻阿姣到了,便兴冲冲的赶往老太太的院子。
阿姣到东府时宋老太太正头晕至极,便是躺在床榻上也天旋地转,还伴着隐隐的恶心呕吐之感,短短一夜就折磨得她憔悴不已。
她鬓间花白未着半点钗宝,虚弱躺卧着没有多少精神,往日的庄严全然消散殆尽。
听到外面三夫人道一声“阿姣来了”,半阖的眼睛睁开,强撑着催促侍奉在榻边的宋家大爷,“快,快去唤清鸿道长来……”
她这几日备受煎熬,就连半刻也忍不下去了。
因着三夫人与清鸿道长最为亲近些,宋家大爷做主让她去请清鸿道长过来,而后看到阿姣身旁的二夫人,他皱了下眉头,“弟妹奉佛,这时候还是暂且回避罢。”
阿姣闻言无措地抓紧二夫人的手,“娘……”
阿兄还没到,而屋里几位长辈在,堂姊妹兄弟还有几位堂嫂也在一旁看着,全是不算熟悉的陌生面孔,她有些不安。
二夫人安抚的拍了拍阿姣的手,便抬眼看向宋二爷,宋二爷轻咳一声开口,“阿姣年纪小,难免心慌,就让她娘陪着吧。”
*
走到东府偏院,三夫人示意身后的婆子在院门候着,踏入偏院之后就看到庭院的树荫石桌旁,清鸿道长正以鲜红朱砂勾勒符纸。
三夫人上前,柳眉微蹙着,“那丫头已经到了,她会不会认出你来?”
当时将人迷晕带走就是他亲自出面,总该以防万一。
清鸿道长将早已备好的符纸递给她,“你先把符纸带过去,让她喝下。”
三夫人还以为他正在画的符纸才是要用的,微微惊诧,“你那是作甚用的?”
“这是给娆儿的。”清鸿道长说着,沉沉眸光看向她,“你至今都不曾去看过娆儿一眼。”
“就算你不疼爱她,好歹也是亲眼看大的,难道连半点难过挂念也不曾有过吗?”
“当初答应让娆儿进宋家已经是我让你一步。”三夫人当即冷下脸,警告道,“我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别妄想拉着我和你一同下水。”
“就你那几乎住在赌坊里烂泥扶不上墙的夫君,日子还能过好?”
清鸿道长满目讥讽,“你这半年一直给你那长子张罗亲事,可曾看到哪家贵女愿意嫁到你们三房?”
这话几乎是狠狠踩在三夫人的痛处上,她脸色难看至极,“这还用不着你来过问。”
清鸿道长看她这样难堪的模样,便心中畅快,冷笑一声,“当年你一心想做官夫人,这就是你狠心撇下我和娆儿想过的好日子。”
他再三的羞辱让三夫人恼羞成怒,“够了!”
“你自己想给娆儿报仇,别拉上我。”
她堪堪保持住理智,不欲再和他多说,“二房现在护那丫头护得紧,你若是被认出来,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清鸿道长浑不在意,只继续道,“明广方才出府去准备做法要用的东西,你让宋家大爷派人去府门前接应一下。”
三夫人强忍住怒气转身离开,清鸿道长目光阴郁望着消失在院门的妇人背影。
娆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死得那般不甘,她竟半点也不在乎,甚至没有问过娆儿被葬在何处,满眼只有她和那宋三爷的孩子,哪怕娆儿在宋家待了足足十多年,也不曾让她动容伤心过一瞬。
娆儿怎会有她这样冰冷无情的母亲。
浓烈的恨意涌上,他手中的朱砂笔被生生折断,断裂的毛刺一下扎进掌心,清鸿道长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将翻涌的恨意压下去。
她不心疼娆儿无甚所谓,他这个当爹的定会为娆儿报仇。
骁国公府。
身着墨蓝武袍的侍卫飞速穿过府中,跨进院里时,问起院中的小厮,“大公子可在府上?”
小厮点点头,示意着,“公子刚从世子爷那里回来,现在正在书房呢。”
闻言侍卫便直奔书房,轻叩两下房门,“公子,属下打听到消息了。”
书房中,身形高挑瘦削的青年挽袖持笔,正漫不经心蘸起颜料,在画纸上勾勒着一位躺在赤红锦被上丝带蒙眼的美人。
美人头发尽散咬唇哭泣,被角半遮半掩间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美人那纤细的脚踝上扣着一条冰冷锁链,无意间显出几分摧残凌虐。
他听到叩门声,头也未抬,“进来。”
侍卫推门而入,站在隔开了内外两室的绢纱山水屏风后,恭顺垂头,“今日小公子同百安楼的少东家走得近,属下在百安楼稍稍打听了些许,据说这几个月小公子常和宋家三姑娘见面。”
裴涟蘸墨的动作一顿,“宋家人?”
“对,是宋家二房那个刚被寻回来的三姑娘,不过有人说前阵子三姑娘和小公子似乎不欢而散,两人已有好些日子没在百安楼相见,后来便有了宋家公子主动找小公子麻烦之事。”
“……”
这么一听,倒感觉像是……两人两情相悦之后,被宋玉昀知晓后找上门来。
揣测的念头才起,裴涟就立马打消了这个想法,依着阿衔对宋家二房的记恨,怎可能对宋家女郎心动纠缠。
若有所思间他放下画笔,慢条斯理放下广袖,忽略桌案边放着的鹤拐,迈开长腿平稳的从屏风后走出,“你可查到宋家三姑娘是何样的人物?”
“属下特意打听过,说是个模样乖巧白净的女郎。”
侍卫查得很清楚,“她头一次赴宴就在张府恶意推宋玉洛下水,给人留下的印象极其恶劣,不过在宋玉洛被爆与张家姑娘一同害人无数又畏罪潜逃后,宋三姑娘的冤屈就被洗清了,当初宋玉洛的罪证还是宋家公子主动递到官府的。”
乖巧的女郎……青年那双漂亮又阴冷的眸子里掠过一道玩味,“去阿衔院里找一找,看看可有什么可疑之物。”
能让宋玉昀主动找麻烦,定然是阿衔动了什么坏心思。
侍卫闻言躬身告退,裴涟将美人图细细绘完,晾在窗边吹干几许,看着画纸上楚楚可怜格外蛊人的女子,薄唇微微勾起。
卷起画纸,还未系好细带,听到书房又被叩响,是小厮略有些紧张的声音,“大公子,世子爷唤您过去。”
半晌后,书房的房门被打开,拄着鹤拐的青年从书房中走出,昳丽的眉眼阴冷至极,“何事?”
世子爷一向喜怒无常,大公子也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小厮谨慎回答道,“不知何人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小公子与宋家三姑娘两情相悦之事,世子爷现下正大动肝火。”
“……”父亲唤他过去,大概是要问他知不知此事内情,
裴涟笑意不达眼底,“……还真巧。”
阿衔才刚走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偷偷送信给父亲,这是生怕裴家安生么。
*
宋府,阿姣捂着肚子倚靠在二夫人身上,恶心感在胃里翻滚着来回涌动,她极力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
那符纸真的很难喝。
这都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还是想吐。
二夫人有些心疼,“要不要再喝点白水?”
阿姣摇摇头,二夫人顺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爹那里有蜜饯果干,可要吃一点压压?”
阿姣还是咬着牙摇摇头,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呕出来。
少女脸色微白蔫巴巴的,显然是不舒服得厉害,宋二爷眉头越皱越深,低声道,“我让人去寻府医来。”
那清鸿道长的弟子还未回来,这么下去不知阿姣要难受到何等时候,更别提还需接连三日服下符水。
悬赏也得翻倍,下一次断不能再让阿姣受这罪。
宋二爷叮嘱完侍婢去请府医,刚要回去,就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那身着阴阳八卦图的高壮弟子终于赶回府,身后还跟了个郎君帮忙拎着祭祀所用的东西。
明广看到宋二爷后谦和一礼,温声道,“我奉师父之命买了些公鸡血,是这小兄弟帮我拿回来的,需得放到老太太手中让她端着,还请二爷带这位小兄弟过去罢,我先去将东西摆到供桌上,再去请师父准备开始。”
可算是要开始取血了,想着阿姣马上就能解脱,宋二爷心口一松,看一眼那郎君手中端着的木碗,“你随我来。”
屋里,阿姣已经开始有些扛不住,顾不得长辈和所有兄弟姊妹都看着,她极力忍住恶心捂着嘴蹲下,试图能缓解一二。
二夫人见状正心疼地不知该作何是好,忽而听到堂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嘲,当即怒而抬眸扫过去,“谁在笑?”
小辈们立马绷住脸不敢吭声,大夫人轻描淡写道,“弟妹莫气,孩子们小,没见过有人会当众不顾仪态,一时间有些惊讶罢了,并非有意。”
二夫人闻言气得发抖,这个时候也不顾上什么体面,“阿姣是为老太太才难受成这样,你们一个个连点小忙也帮不上,怎好意思笑话别人,大嫂素日里就是如此教养孩子?”
“如此心性品行,想必日后也难当大任。”
“你——!”大夫人脸色一下难看,一声白氏还未骂出口,便见宋二爷踩着台阶而上,只好生生忍下。
宋二爷一进门就发觉气氛有些诡异,见夫人满目怒容看着长嫂,冷淡的目光随之扫过去,而后才注意到阿姣难受到蹲在地上,忙上前,“胃里可疼?”
阿姣咬着牙根挤出两个字,“……不疼。”
话音方落,听到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出现,“二爷,这鸡血是要放在何处?”
她闻言身子蓦地僵硬住,抬起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端着木碗的王三郎,一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般。
王三郎不是失踪了许久,他怎会……怎会到宋府里来?!
宋二爷一起身,王三郎便终于看到了那张存在记忆里只剩下一双漂亮明亮的眸子的脸庞。
被看守时的惊恐,这几日东躲西藏的狼狈,还有进入宋府后的犹豫忐忑在刹那间被压下去,他露出一副惊诧之色,“阿姣嫂嫂?”
阿姣脸色骤然煞白,无法克制的恐惧蔓延开来。
那一刻,满堂落入诡异的死寂之中。
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宋二爷和二夫人满目惊骇,难以置信到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王三郎这么多日来的憋屈在此刻终于倾泻而出,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女,他遮掩住眼底的巨大恶意,主动迈进堂中,扮出无害的模样假惺惺道,“嫂嫂是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王敬知,当初咱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你这名字还是我娘请了大师给你算的。”
少年虚伪的模样让猛烈的恶心感再度翻涌而上,阿姣再也忍不住,一下起身冲出屋子。
她一动,屋里的寂静便被迅速打破。
二夫人连忙追上去看阿姣的状况,宋二爷则沉下脸,厉声道,“来人,将这满口胡言乱语,意图心怀不轨之人押下去!”
王三郎被两个家仆死死缚住,却依旧咬死道,“我没有胡说,你去白陵府王家问一问,她就是我大哥的娘子!”
他最初给爹娘去信就说过有人会查阿姣的过往,她当年陪葬之事不过是个奴婢身份,除了府上家生子之外没人知晓。
阿姣是大哥的童养媳这件事,是连世交都知晓的事实!
宋二爷此刻看王三郎的眼神已经染上杀意,“什么王家李家,我家阿姣还未及笄,就算要嫁也断不会嫁进你家。”
他连裴家都看不上,这所谓的王家嘴一张就想污了阿姣的名声白白得一个好媳妇,简直痴心妄想。
第43章 底气 还来得及
“将他押下去关起来!”
王三郎挣扎着被家仆堵上嘴带走, 但没有半点害怕之意,清鸿道长向他保证过宋家二房必定会承认王家这个亲家。
阿姣是宋二爷的独女,凭着这份姻亲关系, 若日后王家有所求, 宋二爷岂会不帮?
看着王三郎被压下去时丝毫不惧甚至有几分自信的模样, 宋二爷心底的怒气汹涌,旋身就要去找将人带入府的明广问个明白,大夫人见状压下唇角翘起的弧度, 出声道, “二弟息怒。”
她方才还被二夫人怼得无处发火, 可不能错过这等难得又精彩至极的机会,“这小子说自己是白陵府之人,我看他斯斯文文倒像个清白书生, 又说的这么信誓旦旦, 何不多问一问,阿姣若真被许出去了,那也是好事一桩啊。”
她还不忘拉个人一起,“你说是吧, 三弟妹?”
三夫人面沉不语,清鸿这一番是想让整个宋家都不安生, 可今日他这一举极有可能会把他自己努力了大半辈子的风光都搭进去,那她岂能逃脱得了?
宋二爷微冷的眼神看向大夫人,而后一一扫过堂中众位小辈, 语气暗含威胁,“同为宋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该不需我来强调。”
若阿姣在外传出什么不好之言论, 宋家自然也会受及波及,到时谁也别想从这浑水里清清白白出来。
本欲置身事外想看个热闹的小辈们闻言渐渐收敛起神色,默默垂眸不语,大夫人只能暗自重哼一声,罢了心思。
阿姣刚漱过口,一抬眸就看到王三郎被家仆堵着嘴拖了下去,不安地抓紧身侧谷雨搀扶的手,二夫人看她眼尾泛着红,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至极,十分惹人怜惜,担忧地捏着软帕给她擦掉唇边水色。
“胃里疼不疼,你爹叫了府医过来,等府医号个脉咱们便走好不好?”
“……”阿姣抬起微红的眼,对上二夫人柔婉的眉眼,轻问,“娘不想问问王家的事吗?”
阿姣先前只说自己是被一对木匠夫妇捡回家救活,他们便一直以为她打小是被老木匠养大的,突然冒出个王家到面喊阿姣一声嫂嫂,夫人当然又懵又惊。
可玉昀交代过阿姣是个心思敏巧的性子,她已经因为最初的自负和迁伤了她的心,便是再心切焦急也不敢问。
“你还是个孩子,成亲是要有媒妁之言,受父母之命,十里红妆被爹娘送出门才算数,旁人的胡言乱语娘怎会信。”
阿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以为爹娘得知自己隐瞒了这么大一件事之后会震怒,尤其以这样猝不及防的场面。
她揪住二夫人的衣袖寻求安全感,等二夫人下意识攥住她冰凉的手指,才低声道,“当年我被带走后一路都在发高烧,恰好王家大公子也高烧不退,大夫说救不回来了,所以他们就把我买回去,想着日后在地府能给王大公子做个伴。”
二夫人闻言心尖蓦地一颤,连身后才刚来到的宋二爷也一下顿住了脚步。
“他没死,却烧坏了神智,王家便让人将我医好,让我留在府上陪他做玩伴。”阿姣垂着脑袋,声音很轻很轻,“府上人都知道我被买回王家是为了什么,王敬知所言并非虚假。”
话尽便落得一片安静,阿姣一时间心里没底,将王大公子已死的话顿在了咽喉,鼓足勇气准备说完之时忽然啪嗒一下,二夫人一滴滚烫泪水落在她的手上。
阿姣被烫得一下蜷起手指,慌张抬头看着一瞬间泪眼朦胧的娘亲,后知后觉注意到不知何时而来的宋二爷,“爹……”
宋二爷宽袖下的大掌死死捏紧,若是当年那姓王家的大公子没扛过来,阿姣也没得活。
如今他们找上门来不过是想趴在阿姣身上吸血,借此攀上宋家。
汹涌怒气和杀意在心底交织,见二夫人已经泣不成声,他只能克制着压下戾气,用袖口给夫人擦去眼泪,看向阿姣,“方才我已派人去唤你阿兄,待会儿府医过来给你号完脉,让他用银针取一粒血,你们娘俩回府就是。”
他顿了顿,“莫怕,王家不过尔尔。”
想要和他做亲家,那也得好好掂掂自己的份量。
宋二爷还要去寻明广和清鸿道长,没作停留就离开,不多久府医匆匆来到偏堂,确认阿姣身无大碍之后,便小心取了阿姣眉心一滴血。
他针法稳,阿姣并没觉得有多疼,事情终于完成,阿姣的状态也恢复许多。
现在王三郎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最糟糕无助的一刻已经挨过去,知晓爹娘对王家的态度,阿姣对这件事多了几分底气,那么多日的惊慌之感也在逐渐消失。
血取完,这里没再有她们的事儿,二夫人一刻也不想在这宋府多待,“咱们回府罢。”
她还想仔细问问阿姣在王家都经历了什么,那姚家老夫妇又是何时遇见的。
母女俩欲要安静离去,怎料一出偏堂就有婆子注意到两人的动向。
她上前笑吟吟拦住,“二夫人,大夫人正堂那番话多有得罪,二爷说咱们宋府荣损与共,夫人方才特意让人去备上茶点想要致歉,还想和三夫人向您讨教讨教打点铺子之事,二夫人这会儿得空了,不知可否给大夫人几分薄面?”
阿姣没想到爹爹会以‘荣损与共’来要挟伯娘婶娘,不准她们将王三郎的话泄露出去,以大伯娘那姿态,难以想象她会那么快就转变态度,大概……还是想从她嘴里套出点话来。
她出声道,“眼下祖母抱恙在身,伯娘想要讨教也该找个合适的时间,这般匆匆忙忙又能学得了什么?”
她娘管理庄子铺面的确是一把好手,真有求教的心思,那两位长辈态度也该郑重一点,不是喝两口茶就能让娘白白教导。
话音方落,在正堂得到信儿的大夫人也已经赶到,听到阿姣这话火气顿时上来了,不悦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便是被宋二爷那话敲打过,大夫人也不情愿放弃这等大好机会,名声是名声,她可以在外给二房留点面子,在这府上又何需顾忌,本来还想备好茶慢慢套话,这下干脆道,“三丫头莫不是当初是悄默儿声离开了白陵府,不然人家怎可能这么久才找上门来?”
“我瞧那小子模样也算清秀,像是个读书人,你那小夫君是何等样貌,人家都唤上你嫂嫂了,你总不能还瞒着你爹娘罢?”
二夫人当即怒声反驳,“分明是那小子满口胡言!”
安安稳稳这么多年,她还以为大夫人掌家之后能沉稳些许,没料到一遇上事依然这般惹人厌。
二夫人要替阿姣撑腰开口,便听阿姣道,“大伯娘为何会信一个外人的话,若我说那他口中的大哥五年前就已化作白骨,那在大伯娘心里,我岂不是尚未及笄就已作孀寡?”
大夫人属实没料到会有这转折,惊愕不已,“死了?”
二夫人又惊又喜,那王家更没法缠上她家阿姣了。
“我是他多年玩伴,亲眼看着他入土。”阿姣提及这件事情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感,“一个死人是我的夫君,这种话大伯娘愿意相信吗?”
居然是个死人,大夫人不甚甘心就这么放过这次机会,自从这三丫头走丢之后,她已经十多年没有抓到过二房的短柄,“如果人死了,那小子怎可能还会找上你?”
“大伯娘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外人和亲侄女,伯娘想信谁就信谁。”
阿姣抓着娘亲的手,像是在汲取源源不断的底气和安全感,笃定道,“但我爹娘是信我的。”
*
这厢,宋二爷到东府偏院时,正好和清鸿道长在院门相遇。
他目光沉沉看着这仙风道骨的师徒二人,“清鸿道长让弟子将那王家小子带入宋府是何居心?”
清鸿道长状似不解,“二爷何处此意?”
说着又看向身后的明广,“什么王家小子?”
明广低声道,“弟子奉您之命采买供祭之物,差一碗鸡血,那肉铺的屠夫没空给送,弟子怕晚了时辰,便以文银在街头找到一位空闲之人帮忙,只知那小郎君姓王,是个书生。”
宋二爷根本不信,脸色微冷,“这么巧,你就能在人海中找到一个对宋府居心不良之人入府?”
清鸿道长没想到宋二爷得知亲女曾给人做童养媳之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向亲女问责,而是思路清晰过来找明广质问。
他眼底暗了暗,转而提及眼下对宋二爷来说更重要的事,“时辰已到,此事可稍后再做追究,先取血为老太太做法事最要紧,二爷以为呢?”
这师徒二人在京州有些名声,如今又住在府上,宋二爷目光幽暗看着两人沉思几许,缓步侧过身,“府医这会儿该取好阿姣的眉心血,清鸿道长请罢。”
清鸿闻言却是骤然沉下脸,“取完了?”
宋二爷敛眉,“是道长说要取眉心血,府医施针多年,想来不会出错,不管谁取不都一样么?”
清鸿大掌死死攥紧,快要掩不住眼中的阴翳之色,怎会一样,这是他最关键的一步!
事已至此,只能先替宋老太太做法。
等法事尘埃落定,宋老太太喝下符水后昏昏睡去,宋玉昀也赶到了宋府。
“爹。”他路上才知王三郎之事,见堂中没有少女的身影,剑眉一皱,走近低声询问,“阿姣呢?”
“早已回府歇下了。”
宋二爷说着,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鬓间微白有些局促的乡妇,“这是谁?”
闻言,宋玉昀轻瞥向不远处身着道袍的道长,压低声音,“儿子出城寻来,明日她代阿姣喝符水。”
“爹将王三郎之事交给我罢,你先带着这妇人回府,明日再带来,我这几日便留在这儿先不回去了。”
宋二爷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论起查案之事,还是得玉昀这个大理寺之人才做合适。
一旁庭院角落里,清鸿道长对于身后宋玉昀的目光毫无察觉,吩咐明广,“王三郎这一招出奇的差,你和他撇开关系,莫要引火烧身,只管按照先前的安排继续下去,午时回宋家一趟即可。”
明广默默道了一声是,顿了顿又道 ,“师父,今日已经出了两处差错,若日后你被发觉……”
清鸿满目恨意,“那我死也会拉一个下去陪娆儿。”
明广沉默地垂下头,自从师妹出事后,师父就好像被困在了师妹死去的悲切里,逐渐偏执,连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声望和死去的师兄弟们都不在乎。
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当真值得吗?
清凉夏夜,风疏星繁,清冷月光倾洒而下,驿站里分外静谧。
浅浅银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在地上,微风吹得烛光摇晃不止,屋里的少年还未歇息,他倚靠在椅背上,深邃肆意的眸眼半敛着,垂望着桌上那张薄薄的宣纸。
闭上眼,这纸上的每一句话落在什么位置,每个字的笔画是怎样走向都能清醒烙印在脑海里。
‘我心悦于裴衔。’
寂静之中,少年忽而讥讽的轻嗤一声,她的喜欢,就是利利落落一句‘我都不要了。’
多么潇洒。
也不知她有没有看他留给她的那张信封,想必到时候又是恨不得踹他两脚的样子。
正想着,房门被轻叩两下,裴衔敛眉抬眼看向房门,“谁?”
门外是侍卫的声音,“小公子,大公子快马送来一封信。”
信?阿兄何时会主动给他写过信?
裴衔觉得这信来得莫名,接过信重新合上门,他潦草拆开一目十行,然后眸光蓦地停顿住。
‘听闻你和宋三姑娘两情相悦,书房里那把断成两半的木剑是她送的?’
‘敢招惹宋玉昀的妹妹,你那次打也不算白挨。’
‘于你说个不太好的消息,你和她的事,爹知道了。’
‘你现在回来还来得及。’
第44章 心思 渐渐明晰
信纸刹那间在手中被攥皱。
死寂一般的安静下, 跳跃的烛光斜斜打在少年锋锐凌冽的五官上,另半张俊脸却隐没在阴影之下,深邃幽暗的眉眼滋生出几分戾色。
他才出京州不过一个白日, 便有人故意卡着这时机找事, 看来是一直藏在暗中盯着他的动向。
宋家绝不可能主动暴露, 王三郎……他还在躲着他,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现身。
想到带着宋玉洛逃进山林的两个灰袍人,裴衔垂眸看着皱巴巴的信纸, 长指缓缓抚平。
他们在京州藏得倒深。
归玉院, 府医才刚刚离开。
宋二爷和二夫人心中担忧, 自回府之后,已经让府医来给她诊过两次脉了。
二夫人还未走,坐在窗边小榻上看阿姣雕木, 摇着团扇给她扇着风, 想到白日里听闻那王大公子已死之事,犹豫了下,“阿姣,你是何时遇到的姚家夫妇?”
王家因为自家儿子熬过去活下来之后, 才肯让大夫医治阿姣,那王大公子一死, 王家又怎会对阿姣发善念让她离开?
二夫人猜测是阿姣是逃出王家时遇到了姚家老夫妇,所以才会对他们说是姚家老夫妇救活了她。
阿姣推动雕刀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 “我从山上被一群盗墓贼绑下来的时候,恰好姚阿爷来给人送做好的木具,看我年纪小太可怜,就趁机将我救下来藏在木箱里带走了。”
“他们早年意外没了儿女, 一直互相作伴,知道我无处可去之后,便视我为亲孙女留下来照顾。”
二夫人摇扇的手蓦地停下,外面急匆匆而来的爷俩也骤然停下脚步。
宋玉昀缓缓捏紧了大掌,冷峻如玉的眉眼浮现淡淡杀意。
那日阿姣和他提及王家之事,他只以为是在王家做婢女之事让她难以开口,从爹口中才知晓阿姣竟还是王家为傻儿子准备的童……正因此,原本不打算回府的他才匆忙赶回来。
可现在听到盗墓贼三字,他头一次不敢去想其中关联。
而内厢,母亲也已经意识到什么,颤着声问出口,“盗墓……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见娘亲又害怕又想要追问的样子,阿姣迟疑了下,还是坦诚道,“五年前王崇知在戏水时意外溺死之后,他们就把我封在棺材里一起陪葬,只是王家准备的陪葬金贵之物太多,漏了财,他们刚走就有盗墓贼冲上来扒坟。”
二夫人脸色瞬间煞白,“他们……他们活埋了你?!”
上一次就把阿姣吓病了,一连多日噩梦不断,这般惨烈之事她竟还经历过两次!
汹涌的心疼和亏欠席卷而来,二夫人心尖顿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几乎快要怄出血来。
“若我和你爹有心查一查,也断不会让你遭这一场难。”
她满腔的深切悔意和内疚,紧紧抓着阿姣的手,张口却发现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一口气卡在心口格外难受。
内厢里二夫人悔恨至极,外厢的宋二爷也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他压住心底怒火,转身往外走,“回宋府。”
他要亲自审问王三郎。
父子两人还没出檐廊,忽而听到阿姣一声惊呼,“娘,你怎么了?!”
宋二爷和宋玉昀心头一紧,齐齐旋身进了厢房。
府医匆忙折返而回,号过脉后神色稍缓,“夫人是一时急火攻心,缓过来就好了。”
确认没事,爷仨的心这才算彻底安定下来。
宋玉昀注意到阿姣小脸还苍白着,勉强压下心头无数复杂心绪,安慰道,“娘无甚大碍,不必担心。”
说罢他又看向父亲,冷静道,“爹娘尽早歇息罢,我先回宋府了。”
宋二爷脸色也不算好,颔首表示明白,等二夫人被宋二爷抱回正院,归玉院很快就安静下来。
今日经历了太多,阿姣躺在床上回想起那些往事,没有半点焦急无措之感,心情安稳又平静。
现在的她有家有至亲,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困倦渐渐席卷而来,昏昏欲睡间,阿姣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可瞌睡令人无法抗拒,她没能记起便沉沉睡去。
直到次日,谷雨从昨日的衣裳中摸出一纸书信,“姑娘,这信您还没看呢。”
阿姣这才顿觉恍然。
今早阿兄说王三郎不禁吓,短短一夜就将事情交代了不少,包括裴衔的确是在让侍卫看守着王三郎,他所言的‘弥补’并非说谎。
她想了想,探手,“拿来我瞧瞧。”
宋玉昀刚拿到关于符纸的线索,几乎已经明确能指向是清鸿道长将宋玉洛救走,对于清鸿道长为何会救宋玉洛之事,他有所猜测,但还不能完全确定,所以他只同宋二爷说了一声。
宋二爷对于他的猜想难以置信,也格外费解清鸿道长为了给宋玉洛报仇会这么大费周章。
“若玉洛和清鸿道长的关系这般深切,那他当年何不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照看,反而非要送进咱们宋府?”
宋玉昀也不清楚,只能让宋二爷回忆当年是怎么凭着清鸿道长的掐算确认宋玉洛就是他要找的人。
仔细回想十二年前的细节,那当真是有些费力,宋二爷却想到一事,神色凝重,“那师徒二人心思不正,我派人去查查你祖母这查不出病因的诡症和他们有没有关系,若有蹊跷,你当即命人拿下。”
“儿子明白。”
这边,阿姣看完书信之后,白净的小脸气鼓鼓的,恨不得现在就踹那人两脚
‘你亲手制作一个我的木雕,便有一百两银票,做几个买几个,这笔买卖做不做?’
好生狡猾的诡计,明知她不想再碰和他有关的事,还妄想拿银两来诱惑她。
阿姣气闷的将信纸扔到地上,抱着软枕在小榻上翻了身,想不通裴衔花这番心思是要干什么。
她已经清楚两家有仇怨,他怎还揪着她不放,是觉得欺负她好玩有趣才不肯罢休?
试图求和不太可能,两家恩怨岂是说没就没的,况且他对她并无心动之意,两人之间只有她一人在一厢情愿,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总不能是还未成功就被她撞破,丢了面子又白费心血,心有不甘想要重新争取她的信任再故技重施罢?
想到这儿,阿姣不由得咬住唇,裴衔的心思怎的那么难猜。
宋府,法事刚刚结束。
清鸿道长隐约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投来审视的目光,眸光微暗几分,他不动声色将符水递交给宋家大爷,便假意不适,先行告退。
明广紧随其后,欲要和师父同回偏院,却被阻拦。
“师父?”他不解地看向清鸿道长,就见清鸿道长眉头紧锁着,压低声音,“你现在便离开宋家,悄声藏匿起来,不必再回宋家找我。”
明广一下明白大概是他们已经被察觉,肩背骤然紧绷起,“那您……”
“许是王三郎没抗住,他们现在顶多是怀疑你我将他带进府诬陷那丫头的用意罢了。”清鸿道长毫无紧张之色,“不必管我,你只要好好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事,在京郊等我便是。”
明广见师父一副用意已决的模样,犹豫几番,最终歇了劝告,“弟子明白。”
目送明广飞速离开,清鸿道长抬头看着湛蓝明媚的天色,唇畔勾起一抹阴冷笑意,带不走那丫头去地府给娆儿赔罪,那就让那丫头受钝刀割肉之痛。
想着他收回目光,往前走一段路后,寻到一个路过的侍婢,叫人叫住,“贫道有事欲要嘱托三夫人,烦请三夫人来偏院一趟。”
侍婢不明所以,但恭顺道了一声是,便快步而去。
身着道袍的仙骨道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偏院而去,等他的身影在小道上消失后,宋玉昀若有所思从拐角处走出。
当年清鸿道长第一次来到宋府,似乎便是小婶娘受祖母所托在中元节将人请来做法事,那……小婶娘会清楚宋玉洛的来历吗?
他正想着,侍卫轻步而至,“公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取了一点符水拿去请秦老太医过目了。”
宋玉昀淡淡颔首,低声吩咐,“去盯紧明广。”
说完顿了下,“再派人去盯一盯三夫人。”
侍卫恭敬领命,“属下明白。”
*
如镜一般的湖面上倒映着湛蓝天色,洁白云朵被风吹卷着缓缓飘走。
修长瘦削的青年倚靠着凭栏,漫不经心投喂着湖中的锦鲤,不经意间一抬眼,瞥见一道本不该出现的高挑肆意的少年身影。
第45章 尾声 流言渐起
少年风尘仆仆进了水榭亭, “父亲呢?”
裴涟淡淡望着他,深邃阴郁的眉眼隐隐浮现出几分冰冷审视,“那宋家女郎和你不是已经断了么?就因为父亲知道你和宋家女郎之事, 你便要专门跑回来这一趟?”
阿衔昨日已经行了一整日的路, 他在信中询问他回不回来不过是一句戏言, 没想到他居然真会因为这消息又重新赶回京州。
就为了一个宋家女。
裴涟眼眸微眯,“你真心喜欢宋玉昀的妹妹?”
“我不是为了此事回来。”裴衔压住不耐,“谁送信给父亲的?”
少年避而不谈, 裴涟便漠然回应, “父亲今日奉召入宫, 不在府上。”
裴衔语气微冷,“那阿兄偷偷命人查我是什么意思?”
裴涟轻轻掀了下眼皮,“怎么, 我查不得么?”
少年俊美桀骜的眸眼渐渐冰冷下来, 怒极生笑,“既然阿兄可以查我,那我自然也能让人去打探打探阿兄在京郊养伤的那座庄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两三年来一直那么神神秘秘。”
裴涟眼神阴翳, 气息骤然变得阴冷至极,像是一条盘旋潜伏在树枝上的危险蛇蟒, “你敢威胁我?”
“都是阿兄教的好。”裴衔讥讽的扯了下唇角,“还望日后阿兄莫要再随意插手我的事。”
鱼料落入水中,引得湖中锦鲤互相争夺, 一时间水花四溅。
裴涟冷冷甩出一个字,“滚。”
裴衔也不在意阿兄生不生气,快步出了府,翻身上马后便奔向百安楼。
燕云峥听闻掌柜来和他说裴小公子前来之时, 甚至都怀疑掌柜的是不是认错了人,“裴公子已经离京,你确定不是有人假扮……”
话说一半,书房的房门被人推开,高挑的少年俊脸阴沉,“是我。”
裴衔一进来就直白问起,“宋家可有什么事发生?王三郎的下落找到了吗?”
燕云峥一惊,“你还真回来了?!”
裴衔三言两语说完忽然回京的原因,燕云峥恍然几许,这才道,“王三郎的下落还没找到,不过我晌午巡查铺子的时候在茶楼听到一个流言,这流言昨日就在坊间有所传闻了,和王三郎沾点关系。”
他示意着才写了一半的书信,“这不是,我正要将此事传信给你。”
裴衔向他探手,“什么流言?”
燕云峥把书信递过去,“是说三姑娘在白陵府已有夫婿之言,听起来有些可笑,那夫婿还是王家人,我觉得倒像是王三郎在伺机报复。”
闻言少年浑身的气息倏地压低,眼皮轻掀起,眸底毫不掩饰的阴冷戾色,“我看不止。”
他只见过一次王三郎,给他留下的印象便是这是个心怀诡思但缺乏胆识之人,这两桩把握的时机那么巧合,绝不是王三郎能算计出来的事。
不过这流言当真是够狠毒。
写了一半的信纸在少年手里被揉成一团,“你派人追查一下流言起初源于何处。”
流言蜚语对于坊间百姓来说只图一个新鲜好奇,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传播起来极快,若不加以制止,到时越演越烈,她的后半生都摆脱不了彼时被流言中伤的阴影。
燕云峥有些意外,若他没记错,两家可还有着十几年恩怨,“此事和宋家提醒一声就是,你还要亲自出手相助不成?”
“……”裴衔刚想要迈出去的步子一下顿住,侧过头瞥他一眼,“我何时说过要出手相助?”
宋家,东府偏院。
檐廊下的灯笼被微风吹动,昏黄光亮之下,依稀能看清脚下的路。
明艳妇人进院门之前谨慎又忐忑的回过头,确认身后无人跟着,迅速闪身走进院里,刚到庭院便被檐廊下那一抹幽静人影吓得一激灵。
她看清那是清鸿道长,声音便掩不住的烦躁,“你三番叫我来是要作甚?”
清鸿道长居高临下看着院里三夫人,眸光阴翳,“宋玉昀因为王三郎对我起了疑心,明日法事结束我就要离开宋府,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三夫人闻言心底骤然泛起一片惊骇,“你被玉昀察觉了?”
随后她反应过来自己暗地里来这一趟有多危险,顿时愤怒不已,“你硬要为了娆儿报复阿姣,我早和你说过二房对阿姣护得紧,那王三郎迟早会将你供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我?!”三夫人恨得咬牙,“我不可能再帮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说着她转身便要走,却被清鸿道长威胁道,“你若不帮我,一旦败露,我定然不会让你安然无恙过完这后半生。”
三夫人缓缓攥紧拳头,回过身,“你竟还敢拿此事威胁我?!”
当年让娆儿进府就是以此事逼她,如今他还要故技重施不想让她好过!
清鸿道长只问,“你帮,还是不帮?”
三夫人明艳依旧的脸上渐渐扭曲狰狞,死死压住心头的恨意,“你说。”
*
旭日东升,院里栽种的花儿一夜间全都盛开,淡淡花香从窗子飘进书房,沁人心脾。
谷雨端着洗干净切好的鲜果进来,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见少女还专心致志雕刻着,轻声劝道,“姑娘歇一会儿吧,别伤了眼睛。”
“好。”阿姣应着声,却还是过了一会儿才放下雕刀,谷雨过去帮她清理木屑,注意到木雕的模样后不由得愣住。
她犹豫几许,“姑娘怎么还要刻裴小公子的木雕啊?”
阿姣咬下一口脆甜的桃子,坦然回答,“自然是赚银子。”
她竖起一根手指,很认真道,“一尊值一百两呢。”
有钱不赚是傻瓜蛋。
谷雨惊得瞪大眼睛,“一百两?!”
裴小公子的木雕那么值钱,让只会勉强削出一个囫囵球形的谷雨十分心动。
阿姣一眼看出她的蠢蠢欲动,水盈盈的眉眼弯起,“你做一个试试,回头我给你指点几处,有个神韵也算。”
她回到宋府时,从伯娘婶娘手里收到的红封也才一百两出头,一百两都能在姚家镇买下一座大宅子了。
听阿姣这么说,谷雨便摩拳擦掌开始了。
主仆二人正认真弄着,外面有小厮急匆匆赶来,“三姑娘!”
阿姣闻声走出书房,夏日骄阳恰好落在她身上,过于耀眼刺目的阳光使她不得不抬手抵在额间遮住,“何事?”
少女生的白净,一袭淡粉金绣裙裳清新而雅致,腰间坠着一块桃花玉粉水晶禁步,站在那里便是夏日最为明媚的一道光景。
小厮不敢多看,垂首恭顺道,“主府传来消息说老太太今早醒来开始意识不清不识人了,夫人要去主府一趟,让小的来和您说一声。”
阿姣一时惊愕,不是已经好转了,怎么还会严重呢?
她想不通,但阿兄和爹爹在宋府没曾回来,娘亲也乘车走了,他只能默默等待消息,
于是阿姣便回去继续雕刻,可没过多久,门房又传来一个消息。
她闻言柳眉蹙起,“有人在百安楼的月厢等我?”
月厢是裴衔的地方,但他早已离京,唯一能和百安楼搭上点关系的只有燕公子。
可燕公子无缘无故说有事找她是为了作甚?
宋家,东府里气氛极为凝重沉寂。
明明老太太状况见好,现在不但意识不清还有几分发痴的迹象,看似寂静沉重的宋府里渐渐暗涌流动。
大夫人见众人都在等候太医前来,悄悄唤来亲信婆子,“你去打听打听,老太太的私库单子和钥匙被谁捏着。”
说着注意到三夫人不见踪迹,眉头一皱,“现在就去,莫让别人登了先。”
去偏院的路上,三夫人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迅速跨进院子。
院里还只有清鸿道长一人坐在石桌旁斟茶,她下意识问起,“你那弟子还没回来?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引阿姣去百安楼赴约?”
她可是按照他的吩咐派人去给他的弟子传了信儿的,别到时不成功又怪到她身上。
“这个你不必知道。”清鸿道长不欲做多解释,只将温热的清茶推到她跟前,“二房都在这里,没人守着她,若那丫头按计划赴约,明广成功之后,会在两刻钟后来宋府接我。”
三夫人没心思坐下喝茶,只道,“老太太这个样子,你能走得了?”
“临走前将她恢复了就是。”清鸿道长沉声说着,示意,“我离开京州之后便不会再回来了,坐下喝口茶,也算是好聚好散。”
“你真不会回来了?”
“娆儿一死,我已无所求,只打算将她带回天清观,选个好地方安眠。”
三夫人闻言犹豫了下,在他对面坐下,“明广若成功杀了阿姣,二房定然会查到你的,你还是走远些安全。”
“现在不说这个。”
清鸿道长将自己杯中的茶盏一饮而尽,而后面露几分怀念,低声讲起当年他们年轻初识时的往事,三夫人听着渐渐沉默。
直到清鸿道长轻叹一声,“我知道你为何要嫁宋三爷,宋老爷子在文臣中极有声望,你兄长起了攀亲的心思,才会把你从京外接回去。”
三夫人闻言未语,其实当年也并非二哥逼她,那时她见识到幼时好友高嫁成为官夫人,而宋三爷风华正茂,前途坦荡,她忽然就不想回到天清观山下那个小镇。
“我也知你并非不疼娆儿,不然当年你就不会因为我几番请求便轻易心软,答应会想法子让那丫头空出三姑娘的位置。”
话至此,三夫人嗓子有些干哑,有些坐不住,事实不是清鸿道长想的那样好,但她不想在这个关头上生出差错,也不知该说什么。
一杯茶盏慢慢见了底,她不禁打断他的话,“我离开那么久,该回去了。”
清鸿道长望着她眸光闪烁了下,缓缓点头,“那你走罢。”
三夫人略显急切的起身往外走,身后清鸿道长忽然道了一句,“钰儿,后会无期。”
她步子顿了下,低声道,“后会无期。”
随即不再迟疑,加快脚步走出偏院,刚绕过院门处的花丛,便直直撞入冷峻青年的视野里。
对上青年平静又仿佛没有半点意外的目光,三夫人心尖狠狠一颤。
不知是不是太过心慌,她感觉腹中隐隐传来绞痛,勉强镇定道,“玉……玉昀,你也来找清鸿道长掐算?”
宋玉昀眸光幽暗看着她,而后长指轻点自己的唇边,淡声提醒,“婶娘口中有血溢出来了。”
百安楼。
阿姣下了马车,仰头看着百安楼的匾额,随后看了看手中的一角宣纸,犹豫几许,带着谷雨迈进酒楼里。
自那日撞破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百安楼,来到月厢门前时,看着薄薄的门板只觉得有些恍惚。
她有些生疏的叩响房门,下意识喊了一声,“裴衔?”
第46章 求人 胆子见长
房中之人似乎早就在门后等待着, 她手还没放下,厢门一下打开,那张俊美桀骜的脸出现在门后。
少年一袭紫袍贵气又矜傲, 看着她时眉眼间略有不满, “非得让人喊你两次才来?”
第一次直接拒绝, 第二次写了封信才肯赴约。
阿姣听他这语气就下意识蹙起眉头,看着他,“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她那日亲眼看到他离京, 谁成想他会折返回来, 只以为是燕少东家要寻她。
她不想和他们再扯上什么干系, 所以才会拒绝。
裴衔昨日匆匆赶回来就一直带人追查流言来源,晚上回府后又和父亲闹得不欢而散,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忙碌一通之后, 看眼前的少女对自己嗔怒以视, 发出一声冷笑,“……呵。”
是她先划清界限不要他,现在又嫌他态度不好,胆子比起初识之时长了不止一星点半。
“若不是我送封信给你, 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来了?”
阿姣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掏出信纸, 疑惑道,“你信上说找到了当初救走宋玉洛的人,是真的?”
少年只侧过身子, 扬了下下巴示意她进来,“进来说。”
阿姣谨慎又警惕的往后退一步,“你不能骗我吧?”
他突然回京就很古怪。
裴衔快要气极生笑,“我在你眼中就落不着半点好?”
他才说完, 厢房里又响起一道脚步声,随即燕云峥那张温雅斯文的脸出现在阿姣的视野里。
他无视两人之间有些僵持的气氛,笑吟吟道,“三姑娘,人已经抓到了,不过身份有些特殊,还请三姑娘亲自过目一番。”
“……”还真没骗她啊。
阿姣默默看一眼冷着一张俊脸的少年,挺直脊背提裙走进厢房,房门开得并不大,擦肩而过之时,淡淡的熟悉的沉贵木香在鼻尖一闪而过。
不过看到厢房中身着道袍正昏迷着,又被紧紧绑缚住的明广后,那一丝微妙心悸便飞速消失,她有些惊诧,“这就是救走宋玉洛的人?”
“是他。”裴衔将房门掩上,站在她身后,“此人你可认识?”
阿姣沉默了一瞬,“……不识得,但我祖母生病,有一对道士师徒正在府上,弟子似乎叫明广。”
若是没记错,当年宋玉洛就是因为清鸿道长的掐算指引之下,才会被爹爹找到进府,这看似随机巧妙的掐算居然是一场刻意设计?
燕云峥温声开口,“我们能找到此人,是因为他四处散播有关于三姑娘回京前已有夫婿的谣言,追捕之时裴小公子发现这人肩上有一道刚长好的箭伤,想来是和那王三郎联手针对三姑娘。”
阿姣闻言心猛地一跳,“谣言?”
“对。”燕云峥还记得少年口不对心的反常之举,不疾不徐补了一句,“裴小公子正是因为得知有人恶意中伤三姑娘,这才在夜里就匆忙回京复返。”
裴衔皱着眉头瞥他一眼,这时候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不过正事要紧,他上前将昏迷中的明广掰正脸对着阿姣,“见过那对道士师徒么,是不是他?”
阿姣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收拢捏紧,“我没见到过他,需得我阿兄和爹爹来确认。”
她顿了下,低声询问,“流言……很严重吗?”
“才流传而已,以你阿兄的能力该是很好处理。”裴衔放开明广,嫌弃的拿过帕子擦了擦手,“我明日就走了,等会儿燕云峥会去给你阿兄传个信儿,让他处置此人。”
燕云峥如善从流的开口,“那我先将人带到隔壁厢房。”
喊来伙计上楼把明广给带走,他便让人去宋府传信。
宋府这一会儿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三夫人从清鸿道长院里出来后不过眨眼间便立即毒发,那毒格外阴狠,府医极力施救之下也无力回天。
宋玉昀本就对清鸿道长和三夫人有所怀疑,和三夫人相遇之前他就已经得知送到老太医那里检查的符水里含毒,这也正是宋老太太神志不清甚至发痴的根源。
可都没来得及质问三夫人,她就已经气断身绝。
偏院已经被家仆团团围住,宋玉昀正要过去,走至半路就见门房恰好匆忙而来,“玉昀公子,百安楼的少东家派人传信,说那消失不见的明广道士在他手里,请公子前去将人带走。”
“燕云峥?”宋玉昀眉头紧皱,他怎会知晓宋府的事又掺和进来?
宋二爷闻言当即道,“你去就是,我带人去捉拿清鸿道长。”
宋玉昀不再犹豫,脚步一转往府外而去。
宋二爷带着人一进院门,就见原本仙骨道风的道长褪下了道袍,一派闲适之态坐在庭院里喝茶,见他出现后发出一声喟叹,“宋二爷。”
宋二爷沉着脸,先是阿姣出事,而后又轮到老太太和老三家的,清鸿道长的报复皆是因为宋玉洛而起。
“你是玉洛的亲人?”
“不。”
清鸿道长不疾不徐轻酌一口茶,“我是娆儿的爹爹。”
娆儿本是宋玉洛先前的名字,乍一听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宋二爷虽没有想到他和宋玉洛会是父女,但很快消化了这一信息,眉头紧锁着,“……既然她是你女儿,你那么疼她,为何还会把她送进宋家?”
“孩子哪能和娘分开。”清鸿道长神色有一瞬的阴翳和扭曲,“无论生死,我的娆儿绝不能孤孤单单。”
宋二爷惊愕,“什么?”
“钰儿是她亲娘,我将她送进来就是为了让她和亲娘一块长大。”
清鸿道长将凉茶一饮而尽,茶杯啪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大笑出声,“想不到罢,你的好弟弟娶了个和人私奔产过子的女人。”
宋二爷脸色瞬间难看至极,抡起拳头照着清鸿道长便狠狠一拳打过去,“畜生!”
这么多年来他们对这对野鸳鸯毫无察觉,替他们养了整整十二年的孩子,甚至还因为宋玉洛的挑拨便不信任自己的亲生女儿。
想到这儿,宋二爷感到恶心至极,看着神色逐渐有些疯狂的清鸿道长,眼底隐隐发红,又是一拳砸下去。
“她该死,你也该死!”
绑了阿姣想要活埋,还联合王三郎污蔑阿姣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的清白名声!
清鸿道长随意抹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忍住腹中断肠一般的绞痛,带着恶意的眼睛挑衅的看着宋二爷,“还有一事,我笃定你永远都也不会想到。”
对于阿姣这个害死娆儿的罪魁祸首,明广自会按照他的吩咐放出流言,再骗阿姣到百安楼杀掉。
他留在宋府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带着钰儿一起下去陪娆儿,他们一家三口将在地府团团圆圆相聚。
眼下要说出的事,正是他精心为宋二爷夫妻准备的。
“我把娆儿送进宋家给你做女儿不假,可你知不知道这个绝妙的机会,正是如今你处处尽孝的老太太给的。”
宋二爷眼瞳骤然一缩,紧抓住清鸿道长的衣襟,额间青筋暴起,“你再说一遍,是谁?”
清鸿道长的齿间已经染满了鲜血,他一字一顿,“你的母亲,宋老太太特意找人要丢掉你的阿姣。”
“此事当然是我来接手,十两银子我就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他大笑着,抹掉不断溢出的鲜血,“十两银子,宋大人,你的宝贝女儿当年就值十两银子,老太太一听可以找个有福之女来旺宋府,便立即对你软硬并施,甚至利用二夫人丧女之痛,假惺惺劝你……”
清鸿道长话未说尽,宋二爷的拳头便带着滔天怒意砸了下来。
等宋玉昀赶到时,满脸鲜血的清鸿道长早已没了声息,宋二爷一介清雅文臣此刻如同厉鬼现世一般,浑身的气息可怖至极。
冷峻青年难得面露惊愕,“爹……”
宋二爷还没松开的拳头正难以自控的颤抖着,他缓缓抹掉溅到脸上的血,嗓音嘶哑至极,声音也轻不可闻,“回去。”
“日后……不必再来主府了。”
*
宋玉昀来百安楼带走明广时,阿姣刚想要离开回府,听到阿兄的声音从楼梯传来的那一瞬间,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反应飞速推着紧随而出的裴衔回到厢房,
裴衔冷不丁被推搡回来,而后就见少女做贼似的反手关上房门剑眉微挑,方才她可还火急火燎的想赶紧吃完走人,“你……”
一个字才敢冒出声音,阿姣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细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她用气音道,“我阿兄上来了。”
“……”她还会怕她阿兄?
裴衔这个念头刚从心底一闪而过,忽而反应过来她是怕被宋玉昀撞见和他在一块,俊脸当即黑下来。
阿姣看他脸色不悦,小声提醒着,“你知道我阿兄多讨厌你,你该不想和他再打一架罢?”
不提这个还好,裴衔想起他看在她的面子上刻意收敛力道,反被宋玉昀下黑手的那次,抓住那一截细腕不容抗拒的拉下,冷冷扯了扯嘴角,戳穿她,“怕宋玉昀的是你,可不是我。”
阿姣闻言抿了抿嘴巴,好罢,的确是她担心被阿兄撞见。
阿兄不喜欢裴衔,她都已经和裴衔划清界限了,若是被阿兄知道,定然会和爹娘一起担心她会不会再被裴衔哄骗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不让阿兄知道。
少女被说中心思之后一下乖顺了几分,企图迷惑着他安静下来,默默等到外面的动静消失,裴衔唇角微勾起,长指轻轻拨了拨她鬓间的步摇流苏。
阿姣警告的看他一眼,裴衔眉头轻挑,随即不客气的捏住她肉嘟嘟的脸颊,“长胖不少啊。”
隔壁的厢房打开又关上,细听之下能听见燕云峥和阿兄正在交谈,阿姣白净的小脸板起,企图再去捂他的嘴巴,“你不要说话。”
裴衔个子高,稍稍往后一仰就轻松躲开。
他顺势抓住她探来的手腕,另一只手威胁性的悬放在她腰间的痒痒肉上,俊美肆意的眉眼间是有些日子不曾见过的恶劣和玩味,“求人该怎么说?”
第47章 置气 欺人太甚
阿姣推着他的手侧过身子往旁躲, 咬紧牙关,“你这是趁火打劫!”
“对啊。”裴衔丝毫没有羞耻和反省的自觉,似笑非笑, “我是不怕被宋玉昀发现和你在一起, 但你好像怕得很。”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落在了门栓上, 他剑眉轻挑了下,“既然你阿兄也在, 不如你同他一起回去?”
“……”他这话真的好理直气壮!
阿姣见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 一副笃定她会认输服软的样子, 心一横,一把推开他, “起开,我才不怕我阿兄!”
比起向裴衔低头, 她宁可现在就下楼和阿兄撞上。
少女很坚决的想要推开房门离开。
结果她手指还没碰到门板, 少年便圈住她的腰往后一带, 两人位置瞬间对换,他高挑的身形严严实实的堵在门前。
阿姣被他这一下弄得猝不及防,回过神来就看到裴衔双手抱臂靠在门上,俊脸微黑,“我帮你抓住那道士,现在让你和我说句软话就那么难?”
“……”阿姣沉默一瞬, 而后深吸一口气, “你先前不是一直说想弥补对我的欺骗么, 那如今我承认你及时发觉流言, 替我抓住明广算是补偿了我。”
“这样说,你可以放过我了?”
“放过你?”裴衔眼中的温度渐渐凉下,“……你觉得我在纠缠你?”
阿姣没有立刻开口, 但也没有否认。
裴衔讥诮的扯了扯嘴角,“京州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女郎,你我两家种种恩怨未消,对你这般,不过是念在你可怜巴巴的份上一时心软,你宋玉姣有什么值得我看重?”
阿姣广袖下的指尖无意识蜷了蜷,平静的颔首,“那就好,烦请裴小公子让开,我要回府了。”
“想走?”少年俊美昳丽的眉眼骤然逼近,捏住她的下巴轻晃了下,“我说过,只要你求我一句,我便放你走。”
他乍一靠近,馥郁沉贵的木香像是藤蔓一般紧紧缠绕包裹上来,阿姣猝不及防间呼吸一窒,立马往后仰身,顺势推开他的手,强压住心底的火气,“你一定要这样吗?”
就不能给彼此留一份体面?
裴衔只看她的眼睛便能领会她的话中意,不疾不徐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你看我像是那样好说话的人么?”
“……”
怒气渐渐上涌,对上他那双桀骜倨傲的眼睛,阿姣唇角紧抿,“裴衔,你这样和我置气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置气?”少年嘲讽的低笑一声,目光森冷,“我匆匆忙忙一整夜,遇见你阿兄还要跟你一起躲着他,眼下想听你一句软语你却硬要划清界限避之不及,你我之间到底是谁和谁置气?”
“为何划清界限,为何避之不及,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阿姣听他的语气和话中之意根本压不住怒气,“前阵子你曾在这里和沈樾说过什么,难道这么快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成?”
少年神色阴鸷,“我接近你的确目的不纯,但我已经向你赔罪,难道这还不够吗?!”
“不够!”阿姣忍无可忍,“破镜尚不能重圆,你以为弥补了就能抹去伤害,就能掩盖你曾对我的恶意吗?”
“你想要木剑我给你了,想要弥补我也接受了,我只想你我做个体面的陌生人,你却还固执至极盯着我不放,我这里究竟有什么是你想要得到的?!”
裴衔想也不想道,“我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
直到他失去兴趣不再因她心烦那一天。
阿姣小脸瞬间被气到涨红,“你当我是什么,勾勾手指就能唤回来的小猫小狗吗?”
她咬紧牙关,“我阿兄若知晓,绝不会轻饶了你。”
“宋玉昀?”
裴衔讥嘲的勾起唇,“宋玉昀可没办法随时随地护着你,就算我想对你做什么,他也未必能拦得住。”
“裴衔!”
阿姣被他这一句气得胸腔都快要爆炸,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明眸中怒意难遏,“你别欺人太甚!”
少年被打得一下偏过脸,没甚表情的用舌尖顶了下腮,掀起眼皮冷冷看向她。
他的眼神像是一头盯紧了猎物绝不会轻易松口放弃的恶兽,隐隐流露出的疯狂偏执让阿姣有些许毛骨悚然之感。
指尖无法克制的颤抖着,心在狂跳,她当机立断推开他,打开房门便飞快逃离。
裴衔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冷冷扯了扯嘴角,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关上。
那一下声音有些大,震得另一端隔壁厢房的人好奇地推开一条缝隙,只看到少女提着裙摆匆匆走下楼梯的侧脸。
“是谁那么大气性?”长清郡主从桌边起身而来,疑惑着,“我怎听着像是月厢,何人敢趁裴衔不在用他的食厢?”
“是个女子从月厢里出来的。”侍女让开位置,小声道,“奴婢瞧着像是那宋家二房的三姑娘。”
“宋三姑娘?”
长清郡主闻言更觉得迷惑了,推开一道窄窄的门缝望过去,只见到燕云峥从楼梯而上。
温雅斯文的郎君直接推门进了月厢,合上门一抬眼,便看到少年一身刺骨寒意站在窗前,周身的气息阴戾而凌厉,压迫感极强。
燕云峥看到他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红痕,回想两人之间僵持着稍有不慎就要剑拔弩张的样子,都能猜到裴小公子定然是因为自己傲慢的脾性才会吃这个苦头。
他犹豫了几许,提醒道,“三姑娘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裴公子得先顺着她的脾气先把人哄好才是。”
裴衔眼皮轻掀,“你让我哄一个世敌之女?”
燕云峥闻言立即沉默下来,裴小公子莫不是忘了他正因为这世敌之女才急匆匆乘着夜色回京的,这会儿吵架倒是记起这是世敌之女了。
他淡然自若的转移了话题,“裴公子打算明日何时离京,明日这时候沈樾和沈大人该到景清寺了罢?”
少年看着飞快走出百安楼的少女,扯了扯唇角,“不急,临走前,我还想处理好一件事。”
话音方落,厢房的门便被轻叩几下响起,燕云峥以为是来收拾食厢的伙计,头也没回便道了声进来。
推门声响起,紧随而后的是长清郡主的意外之声,“裴衔?”
“你不是离京了,怎又回来了?”
裴衔闻言眉头一皱先瞥一眼燕云峥,燕云峥自然地流露出几分无辜,他又不知道门外会是长清郡主。
此刻长清郡主已经走近,窗边光亮让她一眼就看到俊美少年脸颊上的淡淡红痕,顿时惊愕住,“你这脸是……”
她记起侍女说宋三姑娘从这食厢里走出去,柳眉不悦地皱起,“宋三姑娘居然敢打你?”
这宋玉姣竟和裴衔相识,她怎没听过这两人有什么相遇的机会 ?——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一段卡了下,下午或者晚上再补一更,但如果还这么卡写不出来的话,请无视[爆哭]
第48章 允准 琅州人士
少年沉脸不语, 幽冷的目光盯着下方的宽街,看着策马而来的郎君在少女的马车前停下,开朗一笑喊了声, “阿姣。”
阿姣闻声抬头, 动作间鬓间的步摇流苏随之轻晃, 她看见云四郎有些惊讶,“云小公子。”
云四郎和陆家兄长还有其他几位郎君乃是阿兄的好友, 先前阿兄特意带她和他们一起出来玩, 她不爱出门, 算起来已有好些时间没见过了。
阿姣勉强压下因裴衔而难以平息的情绪,堪堪维持自然, “云公子这是要去何处?”
云四郎一笑就露出犬齿来,极为意气俊郞, “我和几位好友约了到城北游玩, 正要赴约去呢。”
他话音方落, 身后就有一个眉眼清俊的青衣少年驾马跟来,见云四郎下马停足便有些疑惑,“表兄怎停下了?”
“阿尧,这位是宋三姑娘。”云四郎向他示意了下阿姣,“你可还记得前年你入京指点过你的宋玉昀,三姑娘是他的妹妹。”
说着又看向阿姣, 指着气质清雅如玉的少年, “阿姣, 这是我姨母家的表弟章伯尧, 前几日刚到京州来。”
阿姣面对生人总是拘谨腼腆的,抿唇露出小梨涡,“章公子。”
少女生得白净温敛, 像是春日里一朵干净明媚的花儿,章伯尧克制着垂下眼,拱手一礼,“在下章尧润,琅州人士,见过三姑娘。”
琅州?
阿姣闻言忍不住抬眼看他,真巧,宋家祖籍和外祖家也在琅州。
敏锐注意到少女投来的目光,章伯尧垂在身侧的指节微蜷了下,抬起眸,清俊的眉眼里是一片从容,“三姑娘为何这般看我?”
“……”阿姣没想到他会直接问出口来,顿觉得有些发窘,又怕他误会自己抱有恶意,老老实实把方才的念头坦白。
云四郎听到宋家祖籍,想起近日听闻宋家老太太身子不大好的消息,便特意向阿姣询问了一番,听她说只有宋玉昀住在主府侍疾,知道宋家内情的他也没有露出半点意外之色。
“那等你和你阿兄有空,咱们改日约一场赛马如何?”
他说罢想起阿姣只练过一日的骑术,调侃道,“三姑娘这么久没碰马,骑术的要点没忘干净罢?”
他这么一说,阿姣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该是……没忘罢。”
“多熟练熟练就不会忘了。”章伯尧不疾不徐开口,眸光清润,主动相邀,“择日不如撞日,阿姣姑娘今日既然无事,何不一同去城北逛一逛?”
云四郎闻言顿觉得是个好主意,“城北还有一处湖,若是三姑娘手痒还能趁机再钓几竿儿呢。”
少年的应邀着实有些令人意外,看着他那双沉静又认真的眸子,阿姣还是摇了摇头,歉意道,“多谢章公子好意,我得先回府了,恰好今日也太过仓促,还是与云公子重新约个日子再出游罢。”
她对云四郎的友人们不甚熟悉,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情游玩。
云四郎还想念为人师的感觉,见阿姣不去心中不免遗憾,于是试图劝动她,但章伯尧察觉到少女眉眼间流露出的一丝疲惫,便缓声道,“那就来日方长,我们改日再约。”
阿姣听他这么说顿时放松了不少,“行。”
她那双莹莹明眸微弯,小梨涡若隐若现,“两位还是尽早去赴约罢,莫要耽搁了。”
章伯尧被少女温软干净的笑容晃了一下神,慢了云四郎一步拱手,半敛垂眼,“……章某告辞。”
两人翻身上马离去,不多时马车也缓缓驶离,这短暂交谈的一幕被站在三楼的俊美少年尽收眼底,俊美肆意的眉眼流露出冰冷刺骨的寒意,浑身的气压低得可怕。
长清郡主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宋府马车,再抬眼看少年脸上已经消失的红痕,一时间难以置信,心底燃起一簇怒火,“你是为了宋家姑娘返回京州!”
裴贵妃明里暗里撮合她和裴衔,他却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几次三番推拒和她相见,她以为是因为裴衔自小就是这样矜傲恶劣的性子,只有别人追着讨好的份儿,从没想到他有一日会生生挨下别的姑娘一巴掌,还打不还手。
“宋家和裴家有仇之事在京州里谁不知晓,你竟还和宋家姑娘勾勾缠缠,还为了她一直冷漠待我,宋家姑娘是给你灌了迷魂药不成,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爹娘吗?!”
裴衔听她愤怒指责的语气,漠然瞥她一眼,语气隐隐透出几分讥嘲,“我从未向郡主表达过心意,现在郡主是在以何等身份质问我?”
他回不回京,因何事而回京,爹娘又如何,和她没有半分干系。
“你……!”长清郡主一下被问住,瞬间怒意更往上涌,“好,裴衔,你敢如此戏耍我是吧?!”
她气得跺脚,“你等着,我这便去向陛下和贵妃娘娘告状!”
说罢,长清郡主便提着裙子怒气冲冲离开,燕云峥眉头紧蹙,“为何不让我把长清郡主哄出去,她一入宫,你和三姑娘的事可就彻底瞒不住了。”
“瞒不住就瞒不住。”
裴衔垂眸落回方才少女和那两个俊秀少年交谈的位置,缓缓捏紧拳头,眼底掩不住的讥诮,“我和她的事可比她在回京之前嫁过人有夫家的流言热闹多了。”
不必宋玉昀费神,那谣言自会压下去。
夜色悄无声息笼罩下来,府宅里挂起一盏盏灯笼照亮,徐徐晚风裹着湖面凉爽的水汽拂来,渐渐吹散了白日里凝集而起的燥热。
爹娘和阿兄都还没回来,阿姣在正堂里等着,堂中很安静,烛火轻轻摇曳着,一丝丝困乏之意涌上来。
很快,堂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传话的家仆恭顺一礼,“姑娘,二爷和夫人将留在主府的东西全都带回来了,现在让人往正院搬呢。”
“嗯?”阿姣那一点瞌睡算是没了,爹娘担心有事需要在主府小住几晚,特意留了一些东西的,她有些不解,“不是还要侍疾么?”
家仆只道他也不清楚,阿姣便起身去正院,到时二夫人正吩咐人小炒几道菜,一问才知爹娘在宋府待到那么晚一直在让人收拾东西,连晚膳都没顾得上。
她提起裙摆快步踏上台阶,“娘,怎么全都搬回来了,您……您眼睛怎还哭肿了?”
离得远看不真切,走近后借着烛光照亮,阿姣才发觉二夫人哭肿了眼,当即一顿,试探猜测着,“莫非是祖母……她病重没了?”
“我……”二夫人开口先看了一圈四周,咬着牙恨恨道,“我倒盼着这一天!”
她把今日宋家的精彩之事一一讲给阿姣听,一向温柔的妇人此刻满目怨恨,“那道士拉着老三家的一起死的时候,就该把老太太一块带走,她解毒后脑子一清醒,还妄想用宋家老祖宗和母子之情逼你爹放下怨气,她怎好意思说出来‘阿姣这不是好端端的回府了’这句话!”
知道真相那一刻,痛苦化作一根长到能贯穿十几载的尖刺,把二夫人扎得鲜血淋漓,唯有想到阿姣如今就在她跟前才能得以喘息。
她如此痛苦,被亲生母亲狠狠背刺一刀的宋二爷更加痛不欲生。
阿姣看到仅仅一个白日不见就苍老了十多岁的父亲,难以置信的碰了碰他忽然花白的鬓间,小心翼翼,“爹……您没事吧?”
“爹没事。”宋二爷像是没了心气儿,整个人苍白憔悴至极,轻轻抚了抚她的眉眼,嗓音嘶哑,“日后咱们再也不回去了。”
阿姣用力点点头,又有些心疼,“爹爹先用膳,你和娘都好好休息一夜,剩下的事交给我和阿兄。”
宋二爷摇摇头说没胃口,二夫人见状上前搀着他劝他先回房睡一觉,阿姣看着两人似乎都苍老许多的背影,抿了下唇转身去找阿兄。
宋玉昀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听阿姣旁敲侧击问及明广之事,摸了摸她的头,“燕云峥会留意关心你的消息,可是裴衔授意?”
阿姣没法对阿兄撒谎,默默点点头,“我还知道明广和王三郎让人在坊间流传我在白陵府的事,四处散播我和王家的关系。”
见她不再因为有所顾忌而刻意隐瞒,宋玉昀冷峻的眉眼微柔,“这事儿明广已经交代过,你想如何处理他们两个?”
阿姣下意识道,“依律处置?”
青年的目光蓦地多了几分严肃,沉声道,“人多是欺软怕硬的,你要学着心狠些才能让人对你心生敬畏、臣服。”
少女懵懵懂懂,“好。”
宋玉昀看她清澈明亮的眸子,不由得轻叹一声,阿姣的性子要是做当家主母,定然会受尽波折吃尽苦头。
他想想心头便浮现几分无奈,第一次忍不住啰嗦,“日后执掌中馈也是如此,奖罚分明,奖要丰厚,但罚也要果断利落,令人吃足教训不敢再犯,明白吗?”
阿姣后知后觉明白阿兄方才那一声叹息是为了什么,顿时羞愧不已,随即认真郑重道,“阿兄,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
东边天际隐隐放亮,清晨凉爽宜人,站在城墙上放眼望去是一片葱郁翠绿,京州城渐渐苏醒,不多时便有炊烟升起。
骁国公府,正院。
一袭恣肆紫袍的少年踏着台阶而上,抬眼看到堂中身着墨色华服负手而立的高大男人,拱手一礼,“父亲。”
男人闻声转过身,他鬓间藏不住的几许白发,眉眼格外凌冽锋锐,面色寒若冰霜,“为了宋家女折腾这么久,今日还不走?”
裴衔神色淡淡,“等会儿就走,不过离开前,儿子还有一事想请父亲允准。”
裴武琅闻言眉头不悦地皱起,打量他一眼,“居然还要我允准,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这小子被沈家惯得肆意妄为,竟还有向他低头请求的这一天。
他冷冷扯了扯唇角,“想得我的允肯,那就先将你娘从琅州带回来再说,不然免谈。”——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子的营养液![红心]
第49章 流言 女扮男装
少年只轻轻抬了下眉, 不甚在意,“我来寻父亲是因为阿兄不在府上,父亲以此为条件和我做交换根本无用, 您若想见娘亲, 那便随我一同去景清寺就是, 说不定娘一时心软就答应见父亲你了。”
“混账逆子!”还胆敢以下犯上说教起他来。
裴武琅沉着脸,“整日张扬耍横, 搞砸春闱还硬要去招惹宋家女, 我看你是生怕日后自己的仕途太顺畅了, 非要找点不痛快。”
裴衔见父亲根本不将他的事放在心上,不轻不淡撂下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 “我与宋家三姑娘的事很快就被传出去,姑姑兴许会问起, 父亲莫要将此事压下, 只管让宋家去处理。”
他说罢就要走, 裴武琅压着火气,“站住!”
裴宋两家恩怨是父辈所积,把自己搭进去算怎么回事?
裴武琅思路很清晰,想着趁早解决解决这麻烦,堪堪维持冷静,“此事是谁传出去的, 都有谁知晓?”
少年漫不经心回过身, “长清郡主昨日知晓了, 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宫里给姑姑告状, 父亲还想捂住长清郡主的嘴不成?”
他那张俊脸上没甚表情,“您和姑姑莫要想着长公主府这门亲事了,我对长清郡主不感兴趣。”
“……”长清郡主是贵妃特意为这小子挑选的好姻缘, 他反倒大手一挥就给毁得干干净净。
看着正在敛眸整理护腕的少年,裴武琅眼眸微眯,冷声质问,“你放任不管是对宋家女有心思?”
这小子先前和他提及与宋家女的关系的时候,可没说过半点情意之词。
裴衔理好护腕,抬起头轻勾唇,“我会试着劝动娘亲回京,但她愿不愿意回来,儿子不做保证。”
“……”裴武琅绷着下颌强压下火气,心烦至极,“等你小叔下月回京,就给我滚去军营少在京州惹事。”
少年见目的完成,只是抬手随意一拱礼,便迈开大长腿离开,不过还没出府门,就和浑身戾气四溢的阴郁青年迎面相撞。
他有些意外,“阿兄不是去了京郊,怎这般快就回来了?”
阿兄每次去京郊至少待上一整日,小半月不归京也是常有之事,这次出门还不到两个时辰居然就回府了,实在稀奇。
说着,他目光一垂,落在兄长大步而来时不见半点异常的双腿,眼神有些微妙,“阿兄的腿……好了?”
青年冷冷掀起眼皮看了裴衔一眼,语气不掩戾气,“管好你自己。”
说罢越过裴衔便朝府中而去。
裴衔回过身望着兄长离去的高瘦背影,视线落在他行走时顺利流畅的腿上,微微扬了下眉头。
阿兄的腿早就好了,那宋玉昀这两年岂不是一直在背黑锅?
怪不得以往当着宋玉昀的面提及阿兄的腿,宋玉昀都是一副厌恶至极的表情,就是不知京郊发生了何事,居然能让阿兄顾不上遮掩的赶回府。
裴衔倒想留下来探究一番,但他必须得走了。
少年跨出府门翻身上马,便轻夹马腹向城门而去。
这厢,青年回到厢房换上一身利落衣衫,打开门后,侍卫和暗卫已经来到书房待命。
他瘦削的脸庞略显病态阴郁,哑声下令,“四队人顺着庄子在四处方向搜索,你们三个即刻快马赶去青州朝川暗伏。”
侍卫和暗卫们齐齐领命而去,还剩下几人。
“你们两个暗中跟着宋玉昀,他谨慎敏锐,莫要露出马脚被他察觉,若她出现了……”
裴涟话头停顿了下,眼底浮现几分森寒,“她若敢去找宋玉昀,不管宋玉昀在不在场,直接将人带回来。”
侍卫头领犹豫了下,“属下今早就听到小公子和宋三姑娘之事流传出来了,若温姑娘进京定然也会听闻此事,八成不会冒险去找宋玉昀的。”
青年昳丽的眉眼满是阴翳戾气,不肯放过一丝可能,“盯紧宋玉昀。”
说着,他迈开长腿朝院外而去,“备马,去京郊。”
他要亲自搜查。
*
天空蔚蓝,朵朵白云在空中散漫飘荡着,时不时能把热辣的阳光遮挡几许,清风裹着不知何处来而的花香,格外心旷神怡。
宽阔绿茵之上,云四郎身骑黑马率先跑完,看一眼还有大半圈的阿姣和章伯尧,减下速度朝着树荫下的冷峻青年而去。
“宋兄。”他将马栓好,走进树荫后犹豫了下,“我昨日听到有人讨论一件事,不知你知不知晓。”
宋玉昀轻瞥他一眼,而后继续编着手里的草蚂蚱,“直说就是。”
云四郎先看了一眼远处的少女,掩唇小声道,“就是阿姣在白陵府有夫家之事,还有裴衔……”
宋玉昀猜到他要提及前事,没想到后面还跟了个裴衔,眉头紧锁着,“怎么还有裴衔的事?”
云四郎先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语气相当佩服,“听说四五日前阿姣甩了裴衔一巴掌。”
宋玉昀神色一冷,放下手中快要编好的草蚂蚱,“你继续说。”
云四郎看他这反应还以为他不知两人暗中有私情之事,干脆蹲下身子从头说起,“近日你们宋家里里外外事情不少,无人有闲心去参宴,我家两位嫂嫂赴宴时听几个女郎在聊此事,她们原话是说阿姣在白陵府有过婚约,来京州后就毫无情义退了婚,又不知怎的和裴衔牵扯上关系,但你们两家有过恩怨,所以两人没多久便不欢而散,阿姣还仗着裴衔心悦于她,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才走的。”
云四郎嘴上说是原话,实际还是委婉了许多。
那些人大多没见过阿姣,揣测阿姣一定生得狐媚娇艳,蛊惑勾人的手段连世敌之子也扛不住,裴衔这样倨傲的人生生挨了她的巴掌之后,竟都未想过报复回去。
听信之人虽不了解阿姣,但对风云人物一般的裴衔是何样的性子一清二楚,得知裴衔就这么黯然神伤离开了京州,纷纷道他定然是爱之深才强忍着什么也没做,于是震惊之余又十分信服。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觉得阿姣这样有手段的女子,在白陵府有过婚约实属平平无奇极了。
云四郎想了想,补充道,“据说巴掌那事儿是长清郡主亲眼看到的。”
宋玉昀听完一声冷冷扯了下嘴角,这些日子宋家的事才刚消停,原以为事关白陵府的谣言是被压下去了,没想到是来了个更猛烈的。
“此事莫要在阿姣面前提及。”
云四郎点点头,又热心道,“阿尧倒有个法子,宋兄要不要试试?”
宋玉昀有些意外,“什么?”
“寻些更引人关注之事,将此事的风头压过去。”
闻言,宋玉昀下意识抬眼,望向策马正不疾不徐守在少女身侧的白袍少年。
一朵云彩飘到太阳下,顷刻间落下一片阴影,轻风一拂带来丝丝凉意,快被晒蔫儿的少女勉强打起一点精神。
“等会儿还要跑一圈吗?”
她现在这匹马性子没有那么温顺,在马背上一直怕拉不住会被甩出去。
树荫就在眼前,章伯尧眼底浮现淡淡笑意,“不用了。”
少女胆子很谨慎,哪怕骏马已经熟悉了她,她也不敢让它跑太快,就这么不快不慢的小跑着,渐渐地他已经陪她走了两圈。
看她精神没有刚开始那么足,他温声提议,“快要午时,咱们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不如早些去用午膳?”
阿姣刚过来就听到‘午膳’二字,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早晨出府时她吃得少,垂钓还好,方才阿兄教她拉弓骑马倒费了不少力气。
注意到她的动作,章伯尧翻身下马,“京州的百安楼最为一绝,我和表兄已经选好菜肴,那咱们现在便去?”
走过来听到这句话的云四郎神色有些古怪,他何时和他一起去百安楼定过菜,明明是他自己。
“百安楼吗?”裴衔已经离开京州有几日了,但阿姣一听百安楼就忍不住想起那日的争吵。
抿了抿唇,她压下这忽然浮起的思绪,看向朝他们走来的宋玉昀,“阿兄还要玩吗?”
宋玉昀轻轻瞥一眼章伯尧,淡淡颔首,“走罢。”
三个郎君自然是骑马,阿姣到马车跟前没看见谷雨的影子,还以为她在车厢里躲太阳,没想到掀开帘子也没看到她的踪迹。
“大山,谷雨呢?”
马夫大山刚把水桶鱼竿收到另一辆马车上,赶回来听到阿姣的询问,忙道,“禀姑娘,谷雨说您这两日有些馋薛记卤味,想着薛记铺子就在前面那条街,就自己过去了。”
阿姣了然点点头,登上马车,“她离开多久了,咱们往前接接她罢。”
“算起来有小个把时辰了呢,该是回来了,兴许今日薛记铺子忙才慢了些。”
大山扬起马鞭,马车刚刚调转马头,就见谷雨急匆匆而来。
阿姣掀开帘子拉她上来,一瞬间就闻到她身上的卤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看向谷雨的手,“卤肉买回来了?”
说罢,她才注意到谷雨两手空空,谷雨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两手空空,“哎呀!”
她当即一拍额头,“奴婢把那卤肉忘在医堂了!”
阿姣忙道没事,关切道,“你怎会去医堂,可受伤了?”
“奴婢买完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人忽然昏迷倒地,便和一个热心大娘将她送去医馆,奴婢怕耽误时辰,送到就急匆匆先回来了。”
谷雨懊恼不已,一心光想着回来,居然把卤肉忘了。
阿姣是真饿了,当即决定,“咱们要去百安楼用膳,绕一下那条街就是。”
说着就吩咐大山继续往那条街上走。
马车一路顺畅,到医馆也就一刻钟的时间。
谷雨匆忙冲下马车,饥饿的阿姣在车上等着,不一会儿谷雨就出来了,只是表情有点懵懵的。
阿姣先塞了一口尚且温热的卤肉,好奇的询问,“你怎的这副表情?”
“那人居然是个女子。”谷雨小声道,“还怀有身孕了。”
阿姣听出点信息来,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又把卤肉递过去,“你把人家认成了个郎君?”
谷雨捡起一块嚼着,“奴婢没认错,是她打扮的就是郎君模样。”
“哇~”阿姣当即惊叹出声,那岂不是女扮男装,“我还没见过女扮男装的女子呢,是怎么样子呀?”
谷雨认真的回忆了下,“一身青衫很斯文,比寻常女子高一些,扮起郎君来可俊俏了呢。”
虽然细看眉眼有些女气,但是当时的第一眼只觉得那人清冷傲气,谷雨压根没往人家是位女郎这上面联想。
一听谷雨这么说,阿姣的好奇心瞬间达到了巅峰,甚至都想让大山调转马车回去看一眼了。
“那你过去的时候她可醒了?”
想到那女郎还怀着身孕,阿姣又替她有些紧张道,“那她摔得重不重啊,腹中孩子没事罢?”——
作者有话说:推翻了好几版【跪下】
第50章 睁眼 琅州江清
谷雨摇摇头, “昏睡着呢,大夫说她这几日太过紧绷,心力憔悴没休息好所致。”
“那女郎腹中孩子月份很小, 兴许她自己都不知道。”
说话间, 马车已经拐过街口, 阿兄他们说不定已经在百安楼等着,阿姣只能暂且放弃回去的念头。
到百安楼的厢房时, 菜肴已经上齐, 阿姣老老实实用膳, 像往常一样听阿兄和云四郎交谈,忽而一旁的碗盘里多了一块鲜嫩鱼肉。
她意外看向身侧的章伯尧, 见他神色正常给另一侧的云四郎也夹了一块。
好像是自己多想了。
阿姣正要收回目光,章伯尧就已经察觉望了过来, 眼神中露出几许疑问之色, 她抿唇小声道, “谢谢。”
清俊少年只是温润一笑,阿姣便默默埋头回去,自然也就没看见云四郎把那鱼肉又夹回章伯尧碗里,眼神无声流露出‘你是不是忘了我不吃糖醋鱼’的谴责。
四人用过膳后就准备分道扬镳各自回府,宋玉昀和阿姣走在后面。
他手里接过阿姣拎在手里没吃完的那包卤肉,淡声道, “府上的李厨做卤肉的手艺也不错, 等回去让他给你做点尝尝, 外面的终归不如自家的用料放心。”
阿姣试图为薛记卤肉正名, “他家味道很不错的,听说也是几十年的老铺子,用料上必定……”
话未尽, 她敏锐捕捉到身后的议论声,“刚才过去的是宋玉昀和他妹妹?我瞧那三姑娘长得挺乖巧的,不像是个狐媚样儿。”
“……?”她怎么又成了狐媚子了?
阿姣下意识扭过头想看一眼,却被兄长摁住了肩头,宋玉昀漠声道,“闲人杂语,莫要理会。”
“她若真没手段,怎能拿捏得住裴衔,你看京州里谁曾敢对裴衔动……”
身后议论之声已经走远,阿姣只能茫然困惑地看向兄长,“我和裴衔的事,他们怎会知晓?”
“大概是你和裴衔争吵之事被人看到了。”宋玉昀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此事传开之后骁国公府似乎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兴许是裴衔授意默许,他能容忍被人议论自己挨了阿姣一巴掌的事,私心为何尚不清楚,但很明显也是想借此压下白陵府王家之事。
宋玉昀能想到,阿姣自然也很快就想通。
但想象一下日后出门就能听到旁人谈论自己和裴衔的事,她有些心烦意乱地靠在车厢角落里,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这段时日就不出府了,免得又听到有人议论自己。
可人要是好奇,便是钻进地缝里恨不得消失在人世间都没什么用,一些偶尔听过的世贵士族送来邀帖,说着是相约举宴,实则是想让二夫人带着阿姣一起露露面。
二夫人看着面前不过三四日就攒了一小叠的帖子,对宋二爷抱怨道,“裴家小子任性就罢了,裴家世子爷也是出了奇,竟也不拦着。”
一个个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居然跟小辈似的想拿她家阿姣作乐子消遣,还有甚者送信前来,询问他们二房搬入新府打算何时办暖房之宴,明摆着是看热闹。
宋二爷拿过婢女递来的软巾擦干脚,“裴贵妃替裴家小子相看了长清郡主,此事一出这姻亲就断了,阿姣掺和在里头,长公主府难免不高兴。”
“有些人自然是想替长公主府出口气儿,还有人无非是想浑水摸鱼,看看咱家阿姣是何人物。”
二夫人闻言不免叹息,“简直快要乱套了。”
等鬓间发钗都拆下去,她挥挥手示意婆子婢女离开,侧过脸见宋二爷坐卧在床榻上看书扇风,便坐到床沿边儿,温柔的眉眼染上些许愁绪,“那就这么一声不吭在府上躲着?这邀帖总不能视而不见罢?”
宋二爷放下书沉吟几许,扇子换了个方向给二夫人扇起凉风,低声道,“岳丈和岳母年年都到景和寺、景清寺为阿姣烧香拜愿,可阿姣回来之后就只给他们报了个信儿,不如你带她回琅州小住一段时日?”
二夫人闻言有些心动,“这能行,别人岂不会觉得咱们是……”
“咱们左右不了旁人如何看待阿姣,但阿姣离开之后,他们觉得无趣也就放弃了。”
“……好。”二夫人眉眼渐渐舒展开,“那我明日叫人去备好礼,嘱咐阿姣收拾收拾就走。”
“你也有两年不曾回去看望岳丈了,多备些厚礼,侍卫也多带些,我再让人请镖师护送你们到琅州,安全放心些。”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翌日阿姣得知消息的时候有些惊讶,“去外祖家?”
她从未没去过琅州,但想着能出府,还能逃离一下对她格外关注的京州,便毫不犹豫的点头,“行!”
宋二爷和宋玉昀对出远门的母女两人不甚放心,把人送到去往琅州的官道,目送着看不到影子了才安心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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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临盛夏,放眼望去皆是盛浓翠郁之色,偶时路边还有能看到大簇大簇的鲜花绽放。
阿姣坐了一个半日的马车有些疲累无聊,便大着胆子央求二夫人允肯她骑一会儿马。
少女作着祈求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写满了期待,二夫人心头一软,“那你可不能走远,让侍卫守着。”
“多谢娘亲!”
阿姣兴冲冲下了马车,找来一匹性格温顺些的骏马,策马小跑着走在车队前面。
她生得白净乖巧,镖局的镖师们便特意在一旁教了些骑马技巧,见她认真又一点即通,笑得爽朗,“方才有兄弟猎到了几只肥兔子,三姑娘午膳可要尝尝烤兔子的味道?”
阿姣顿时好奇的看了一眼四周,“这附近还有兔子?”
一个年纪和二夫人差不多的女镖师指向后侧方,“那边有一条小河,野鸡山兔不少呢。”
话音方落,另一个镖师远眺着,“前面那辆马车停在半路了。”
说着他回头打量着后方的宋家马车,“这处官道窄,他们若不走就得往旁挪一下了,不然定然过不去。”
“我过去问问。”
镖师驾马过去询问,果不其然,那马车停在半路是坏了。
马夫收了雇佣载着人前往青州,现在停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着实是有些犯难,镖师们见多识广,回去问了声阿姣,得到允肯后就开始帮忙修理起马车来。
宋家的车队渐渐停下,阿姣赶来时,最先注意到的是站在一旁清冷如玉的俊秀公子。
他一袭白衣冷淡清傲,身形有些纤细,脸色也不是特别好的样子,阿姣便悄悄看了一眼又一眼。
谷雨受二夫人之命过来查看情况,看到那郎君后登时睁大眼睛,连忙扯了扯阿姣的衣袖,小声道,“姑娘,她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女郎。”
阿姣闻言一惊,下意识看向那白衣女郎的腹部。
下一瞬,一道冷漠低哑的声音便响起,语气毫不掩饰的警告,“你在看什么?”
她的声音刻意低沉了些,极难听得出来是个女郎,阿姣歉意道,“只是见公子面色不是很好,有些担心。”
而且这女郎还有着身孕,看她脸色这么差,定然熬不了太久就得倒下。
阿姣说着顿了下,声音更小了,“公子若不舒服还是莫要强撑,尽快找个大夫看看比较好,我们就有大夫,你……”
她鼓起勇气,“你可要看一看?”
温如音闻言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少女一副乖巧好骗的面相,目光诚挚又隐隐透出几分担忧,倒和她兄长那面冷心热的性子有点相像。
她被困两载,对外界许多事都不知晓,来到京州才知宋家发生的一切,听闻宋玉昀的亲妹妹和裴涟的弟弟有所牵扯之后,她便谨慎地没有出现,思虑几日才决意先找马车赶回朝川城,看一看家中境况如何。
只是没想到能这般巧,离开京州还会遇上宋玉昀的妹妹。
短短一瞬温如音已经想了许多,开口时语气还是有些冷淡,但没了方才的防备,“不必,多谢宋姑娘了。”
不确定宋玉昀在不在这里,她往马车后面挪了下,挡住自己的身形,“你们先过就是。”
阿姣没意识到什么不对,眉眼弯弯,“不急,你的马车就要修好了。”
马车问题不大,修好之后宋家的车队也已经率先通过,温如音抿唇,淡声道了句,“多谢。”
阿姣再次善意提醒她要注意身子,及时寻医后就跟着镖师们追上车队,不过她也没了骑马的心思,老老实实回到马车里陪二夫人闲聊。
琅州离京州不远,和京州离得最近的就是琅州江清城,赶到江清时已是落日之时,他们便寻了一家客栈落脚用膳。
因为阿姣的外祖家就在江清旁的越山城,二夫人近乡情怯,明显心不在焉有些紧张,阿姣索性拉起娘亲的手,提议道,“不如娘随我出去逛逛吧。”
二夫人有些犹豫,“现在?”
“方才我在窗子那边看到远处的河岸旁有花灯,长长一片,看着像是很热闹的花灯会呢,娘就陪我去罢?”
二夫人见她眼睛亮晶晶满是期待的样子,不忍心拒绝,“不能玩太久,咱们得尽早回来,不能晚了出发时辰,明日午时就要到越山城。”
阿姣一听眼睛更亮了,立马连连点头,甚至竖起三根手指对天保证,“我绝不贪玩!”
二夫人失笑,抓住她的手指,“你呀,跟好娘别丢了就行。”
河岸离得不远,走过去就成,故此母女二人换了一身方便利落的衣裳,带着侍卫就出门下楼。
她们刚走出客栈,没多时,两个高挑俊郞的少年郎走进客栈大堂。
“掌柜的。”沈樾将银两往柜台上一放,“两间天字房。”
说罢他胳膊往柜台上一搭,看向神色有些冷冰冰的俊美少年,纳闷不已,“早晨还好好的,姑姑到底和你聊什么了,怎么忽然就下山,你该不会明日就回京州罢?”
裴衔敛眸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漫不经心道,“她说她不想看见我。”
沈樾相当困惑地啊了一声,这几日姑姑对衔哥的态度还算温和,怎会突然这么说,“她是因为何事才出此言?”
锋锐的匕首出鞘又唰的一下回去,裴衔轻轻掀起眼皮,“她来寻我时,看到我桌上阿姣写得那张纸,知道事情原委之后骂我和我爹是一丘之貉。”
“……”
沈樾一时没法说出什么来,此时客栈掌柜满是歉意道,“两位公子,实在抱歉,本店只剩一间天字房了。”
裴衔剑眉一皱,“一间?”
“对,公子若不介意可以定一间天字房,一间上房。”
这两个少年每逢五月下旬就会来住店,这么多年下来,掌柜的也知道这两人是打京州来的世贵公子,便解释道,“傍晚的时候来了两位夫人姑娘,带着侍卫和镖师都住在这儿。”
沈樾闻言挑了下眉头,“好大的排场。”
“听说那两位贵人也是打京州来的……”掌柜的说着,指了指,“您瞧,这在那边用膳的都是她们的侍卫。”
裴衔随之望去,看清那些侍卫的衣衫后,漫不经心的表情骤然收敛起。
他转头看向掌柜的,语气笃定,“今夜我们就住在你这儿,你看着安排。”
“好嘞好嘞。”
临近一更末,外出逛灯会的阿姣终于归来。
花灯很好看,集市也格外好玩,可一路走了那么久,她腿脚酸的不行。
阿姣瘫倒在美人榻上,谷雨上前给她捏了捏小腿肚,提议道,“姑娘要不要泡个汤浴解解乏?”
阿姣睁开眼,脑子迟钝的转了一下,点点头,“……行。”
谷雨闻言立马起身去安排,少女听见关门声,眼皮一垂又开始闭目养神。
房中安安静静的令人昏昏欲睡,意识朦朦胧胧,对于时间的流逝感知并不真切,阿姣只隐约听到一个脚步声在靠近,迷迷糊糊的想自己方才是睡着了么,谷雨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连开门声都没听到。
她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只含含糊糊唤了一声,“……谷雨?”
并未有人应声,房间里依旧寂静极了。
窗子有一阵凉爽夜风吹来,少女垂落在脚边的轻纱裙裾随之摇晃了下,烛光被高挑的背影遮挡住,她单薄纤细的身子便被阴影轻易笼罩。
诡异的凉意袭来,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清浅的呼吸声,阿姣后知后觉清醒过来——若没有开门声,那方才是脚步声是怎么进来的?
那一瞬间,她后脊窜起一股寒意,耳朵无法克制的轻动了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耳垂就被人轻轻捏住。
那人似乎俯下了身子,随后灼热的气息落在耳际,“醒了还不敢睁眼,就不怕我将你掳走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