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阴暗
这是大约半年后,李然再次见到迟瑾轩。
陌生感扑面而来。
他对“老不死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年那天。
这老头儿一身挺括正装,七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却看不出在社会上奸恶淫邪了这许多年的苍老痕迹,只有一双精神矍铄、老谋深算的眼睛里装着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精明。
尽管被迟危一步步架空成一个“吉祥物”摆着,他也没低下过头颅,心里知道迟危对外界会维持家庭和睦的表象,说话依然颐指气使,觉得迟家的权力层还有他的一席之地呢。
手里再拿着一根手杖敲打装逼,整个人很有精气神儿。
“哥你把氧气罩……”后面的“给我”两个字就这样在看清迟瑾轩的模样后噎回到李然的喉咙深处,实话实说惊了他一跳。
要不是他从身侧紧紧抱着迟蓦,不好发挥,他非得把自己塞到他哥怀里寻求心灵上和肉身上的保护不可。
听小叔说,老不死的是最近查出肝上有点儿问题,连肝炎都不是呢。脂肪肝。
短短几天,不知道迟瑾轩对这个病有何种见解,脂肪肝又对他实施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摄魂夺魄,让人显得“精气神儿”的东西像一缕仙气儿那样飘走了。
他本来就瘦,虽然不到“猴精”似的瘦,看着高高挺挺也恰到好处,现在却变成一具只余骨头,没有皮肉组织包裹着的、暂时还能喘气儿的活尸。
眼窝深陷,眼大如灯。假牙没带,张开的上下嘴唇都有点儿往里翻卷,抬手怒指迟蓦的狰狞模样堪称面目可憎。
李然赶紧把视线移到他哥脸上来来回回瞧了好几遍,这才觉得好受多了,眼睛得到了救治。
他手指摸索着够氧气罩,这一刻仿佛角色调转了,有点儿哄着他哥说话:“哥你给我……给我呀。”
迟蓦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黏着、错眼不眨地盯着他。
拿到氧气罩后李然不看迟瑾轩,仅用余光确认方位,身子停在他哥身旁,胳膊伸长了把氧气罩轻轻地放他脸上,哝道:“还给你了……”
然后他又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瞪了一眼迟瑾轩,心道:让我哥气成这样,肯定是你的问题。
真坏。
“小然,把他带走吧。”迟危用眼神打断想对着李然发难的迟巍——骂不了儿子,他只能将满肚子的火气撒到一个无权无势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孩子身上,他才不信同性之间有真情,这段时间为了和儿子软化关系才捏着鼻子承认他。欺软怕硬的货色。
话没出口,又被迟危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截断,迟巍脸色变得更难看生硬。
迟危对李然轻一颔首,撑腰地说:“去吧。过两天再来。”
“小叔,晚叔,那我带我哥走啦。”病房里还有其他人,李然只看得到三个,跟其中两位长辈说完话,他拉着第三个的胳膊一步一步地往外走,碎碎念地诱拐,“哥,我们先出去吧。哥你乖一点跟我走吧……”
从小到大就没有被人说过乖和不乖的迟蓦,就这样被迫“乖巧”地跟李然出了病房,真是一件奇事儿。
期间他没开口说一句话。
一抬头看见病房门口的白清清时,李然一怔,无论是手上还是脚下都开始虚弱地发软。
但他没有放开迟蓦的手,反而攥得更紧了。
他哥现在需要他。
“妈,我……”
“走啊,愣在这儿干嘛?那老不死的一直瞪你们呢,感觉不到啊?快走快走。被他剜一眼都要折寿的,快先回我病房。”
“……”
“老不死”这样的称呼,就这样水灵灵地从他妈的嘴里说出来,李然带着满心震惊晕晕乎乎地回到了斜对门儿。
“他们竟然认识吗”“什么时候认识的啊”“两人结了什么仇什么怨”等诸多疑问从头顶往外冒,乱得都快把李然蜷曲程度正好的小卷毛搞成爱因斯坦式的大卷毛了。
他没看见身后的迟瑾轩瞅见白清清后,气得更狠,白眼一翻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撅过去。
这种明显不想让人好好养病的、天杀的病房安排,疑似是有人故意为之。
“迟危你敢让她住这儿,敢让我住这儿!你简直……老子还没死呢!换病房,今天必须换病房……你就不怕出去以后,被别人戳你的脊梁骨吗?不孝子!”
“吵什么?这是医院,安静点儿。”迟危平静冷淡的音色隔着一个过道隐隐传来,“爸,您是脂肪肝,离肝癌远着呢。”
他轻呵一声:“我跟医生谈过,目前国内并没有针对脂肪肝的治疗,要么您注意好身体,他自己慢慢就好了,您怀疑我骗您我理解,可医生能骗您吗?他们又不是我的人;要么您继续在外面作,让他自己发展成肝炎,或者再严重点发展成肝癌,医院就能针对性地治疗了。本来您都不用住院,非要觉得自己快死了来住,医院病房紧缺,就算您是我爸也不能随便浪费资源吧,普通病房足够了。我什么都依循您的意见,谁还能说我什么……”
后面再有什么就听不到了。
“妈,你跟老……迟瑾轩认识啊?”李然傻乎乎地问道。
赵泽洋断后关了房门。
“认识啊,”白清清被赵泽洋搀扶着坐到病床上面,提起这事儿还是气,想到医生让她注意情绪,手掌运气似的下压,缓缓吐出胃里的郁闷,“这人为老不尊。我过来和医生们商量手术方案的那天,这老东西对我喊打喊杀地说不让医院给我看病呢。医院是他家开的嘛……醒来发现跟我住得近,又要气个半死……”
“本来他还能走,没两天就病倒了,真稀罕,怎么能有人怕死怕成这样,我也没……说多了不说我,别担心,我没事儿。反正我看他能住院就是活活被自己又吓又气到卧病不起的,真是比我气性还大呢,怪不得医生总对病人说最好保持心情乐观,不要把这些病看得太可怕,越怕越不乐观啊……”
她遇到什么令自己如鲠在喉的事儿,能一口气说完,当笑话说。当即就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番和迟瑾轩发生冲突的场景。
李然跟他哥坐在病房里的两把椅子上,胳膊挨着胳膊,听得认真。当白清清大概说口渴了停下来喝水时,他就赶紧往迟蓦脑袋边歪一下自己的脑袋,凑过去悄悄地喊:“哥。”
喊了哥要说什么他并没有下一步的策略,也不问迟蓦怎么发了脾气,就是烦人精一般地见缝插针地喊哥哥。
“哥。哥。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没多一会儿,迟蓦耳朵里全是李然黏人精似的哥哥哥哥,他紧绷的肩膀松懈些许,唇边似有似无地扯起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听见了白清清说的话。
迟瑾轩确实怕死。
他年轻时風流倜傥,在香港傍上富婆,安安心心地做起了凤凰男。
富婆原配通情达理,大气端庄,简直胸怀天下,迟瑾轩就这样一边感叹原配真好一边获得了所有想要的东西,之后不顾失去了所有的原配啜泣谴责,娶了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这人骨子里犯贱,比一般男人的劣根还要恶,明明万花丛中过,还沾了万千片叶子,嘴上与行为上却硬得只认原配一个老婆,说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等,全是外遇小三。
不给别人名分。
原配早早地撒手人寰,留下一个迟巍。
迟瑾轩就像那种爱人没了才发觉自己真爱她的恶心渣男,成日成夜地睡不好,偶尔惊醒还会大喊着说:“书瑾别找我啊!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因此地位超然稳固后,他毅然决然举家迁至大陆,一套尊卑有别、嫡庶有序的封建余孽规矩依然在迟家流传。他把对书瑾的感情全弥补式地奉献给了迟巍。
快死了也要为他铺路。
迟蓦自小就与迟巍齐杉没有感情,十七岁从英国回来那年还六亲不认地吞吃迟巍股份,让他们好不狼狈。
要不是迟危要面子,想在迟瑾轩死之前都跟他演好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迟蓦又跟他关系不错,会给小叔一点面子,否则非得把这对生物学父母弄死不可。
没想到迟瑾轩得寸进尺。
竟然敢威胁迟蓦。
该死的老东西。
当时迟蓦心里正因为李然看到白清清哭而烦躁,浑身裹着生人勿近的冰碴子走进迟瑾轩病房站在床脚,没任何靠近的意思。
走个过场罢了。
但迟瑾轩叫他:“迟蓦,你过来,我有点事跟你说。”
众目睽睽之下,小叔晚叔也在这儿,迟蓦给了这个面子,冷着脸走过去,弯腰矮身,想听听这老不死的狗嘴里能对自己吐出什么象牙。
“迟蓦,等我死了,你好好对你爸行不行啊?”迟瑾轩音量放得很低,只有他们听得见,隔着氧气罩说道,“你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这个人,他没什么出息,我认命了,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行。你小小年纪,心却歹毒啊,比我年轻时候歹毒多了……你是真敢杀你父母啊。我知道是他们对不起你,但你不能这样啊迟蓦……”
“爷爷,您说重点吧。”迟蓦不耐烦地打断他。
迟瑾轩呵了一声,说:“你那个小男朋友,我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他爸出轨一个男人,他妈恶心男同是不是?要是她现在知道你们……只要你答应,只要你答应等我死后,你跟你爸依然能像现在这样表面和和睦睦的,别逼死他,再叫他一声爸,我就不找白清清说出……”
20年里,确切地说,迟蓦才活了21个年头而已,但他已被威胁了太多次。
小时候因为和小叔走得近了一点,他被迟瑾轩迟巍齐杉威胁着再敢这样就打死他。
反正父母能生一个迟蓦,也能生另外一个别人。
随时可以被取代。
迟蓦不被允许养宠物,热爱小动物的人心都软,扛不起大事儿,哪怕他只是多看了一眼,迟瑾轩都要跟迟巍合手当着他的面杀猫杀狗。迟蓦不被允许玩儿玩具,那是蠢孩子玩儿的东西,他的作用就是做天才,令全世界歆羡的天之骄子。迟蓦不被允许吃零食,那是笨孩子吃的垃圾,脑子会被吃坏的,这些东西要全部杜绝,才能打造出一个纯天然的完美接班人——嫡长孙。
十五岁迟蓦被垃圾父母带出国扔进戒同所,是被他们威胁着说:“你不去我就让这个被你观察被你记录的孩子去,他才十二岁就懂勾引你吗?肯定是他的错吧。你不能长成一个變态啊。”
十七岁之前是他弱小,总是要妥协的,四年过去迟瑾轩还没有认清迟蓦长成了什么样子吗?
竟然还敢威胁他……呵。
那瞬间真的想杀人的戾气涌到胸口,不拔迟瑾轩的氧气罩都是对不起自己。他不仅拔了,迟蓦还怒视着想靠近的迟巍齐杉啐了个:“滚!”
与他们隔开距离。
“我怕这个吗?”迟蓦表面隐忍收敛恶意,可怕的话却一字一顿地从他口里说出来,只让老不死的听见了。
“哈,你现在就爬起来去说行吗?我可以扶着你去。我告诉你我巴不得呢,直接把她气死我以后就再也没有阻碍了——以后他就、只、有、我!迟瑾轩,你知道吗?我打电话确认她要在这个医院做手术的时候,心里压根儿不想救她,病死和手术失败是最好的杀人方式——呵,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在怕什么啊?怕我会这样对你吗?小叔愿意跟你演戏我可不想跟你演,看到你这么怕死你原配应该会很高兴。”
“老不死的东西,你要是想做这个好人呢,我绝对会谢谢你的,这时候你得速战速决。否则我要是心情很差了,可能会先送你下地狱。”
他正“邪魅狂狷”着呢,直到不知道哪个大傻哔去跟李然通风报信,把小孩儿招了过来。
被冲撞般的力度抱住的那一刻,迟蓦浑身都僵硬了。他从迟瑾轩脸上拔下来的氧气罩昭然若揭着他明目张胆的“恶”意。
迟蓦从来没有在李然面前暴露过真正的恶……直到这一刻。
那瞬间,小迟总是怂的。
害怕吓到李然。
时至今日,他不敢确认李然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是不是像气球那样一戳就破,但他一直都知道,李然是很容易被吓跑的。
“当时小然跑得老快了,我心想发生的事情肯定大,就赶紧跟过去看了看……”白清清的话题还在这一趴没转移走呢,她认真地看了看迟蓦。
这孩子心思一看就深,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不问年龄只从气质看,很容易让人认为他三十了。但白清清通过李然的嘴早对他的基本信息了解过不少,知道迟蓦才20多。
才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和家里却是这样的关系,小时候肯定没少吃苦……小然也没少吃苦。
白清清压下从未感受到过的酸涩苦闷:“我看你俩关系还挺好的,关系好就好。小然,你多陪陪小迟吧,让他别因为这些事儿难受。”
“小迟啊,阿姨实在要谢谢你。这一年说是租房给小然,其实方方面面都在照顾他,教他学习教他说话,他的变化我全都看见了。这些我和他爸都没……”
体会过离死亡太近的感受让人多愁善感,她不说性情大变也与之前相差太多:“小然高考的时候,是我刚在咱们那边的医院做胃镜检查出来……唉,我脸色太差劲了,体重也掉了不少,化妆都遮不住病模样,所以没敢陪他去高考,怕他太担心。当时他身边是你陪着他,阿姨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最重要的是,前两天我跟护士小姑娘聊天的时候听她提起过一嘴。她说我是院长安排进来的,院长听的是你的。小迟,谢谢你啊。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就得换医院做手术了……”
这些客套话迟蓦本人听进去了多少尚不得知,反正每个字都在李然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他哥怎么这么好呢。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金乌西沉,减弱的光线斜斜地打在病房的窗户上面,李然心里几乎成了一个能窝藏蜜罐的地方,里面有自己和他哥在亲嘴。
“哥。”两人刚一走出医院回到车里李然就急不可耐地爬过中控台凑上来,扒住他哥肩膀讨吻,驾轻就熟地说道,“你、你张嘴呀……”
话音没落,舌尖便湿滑地舔进迟蓦的唇齿勾缠他的舌头。
热情得都不像腼腆李然了。
像火、像烈阳。
时间一晚,白清清就特别迷信地说医院阴气重,不让小孩子在医院待太久,赶他们离开,等明天、或者两天再来。
恐同的妈还在医院里呢,勇气早该一破再破的李然,却不顾一切了似的,双腿跨坐在他哥腿上,几乎趴在他哥怀里激吻。
迟蓦一手揽他的腰,一手摩挲李然的喉结,再开口时嗓音略显低哑:“这么主动啊?”
热情似火、超常发挥的李然亲完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脸埋迟蓦胸口,两条和迟蓦比起来只能算作伶仃的胳膊挂在迟蓦脖子上,仿佛这世间,他只有他哥可以依靠。
“哥,我妈的事……听她的意思,你早就知道,”李然音色闷闷地问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白清清瞒着李然是觉得自己为他好,这说法不好谴责。
无论站在大人还是小孩儿的角度,这话似乎都无可厚非,毕竟她要是真带着一脸病容去陪李然高考,凭李然特别受影响的思绪来看他绝对考不了635了。
大人们总爱用“我都是为了你好”开脱,迟蓦没这么好,他就是单纯地为了李然:“知道以后你肯定要哭。反正都是要难受的,那就晚几天难受好了。我想让你多开心两天。”
李然更紧地搂住迟蓦,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迟蓦喉结上下攒动。
他声音轻轻地开了口。
“哥……我好喜欢你啊。”
迟蓦无声浅笑,约是愉快的苗头,可眼里却是一片沉黑,眼睛盯紧李然浓密的发旋:“只是喜欢我吗?”
李然说:“……我爱你。”
“爱我啊,”迟蓦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李然的后颈,“那你自愿被我锁在家里,从此以后你只有我好不好。”
第77章 湿禁
后半句迟蓦没说出来,烂在乌漆墨黑的心里、以及满肚子贼肠烂肺里了。
“爱我啊……”他重复一遍这几个字,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能不说一些恐怖的话,迟蓦心里深知未来的某段时间只要李然有任何让他感到不安全的地方,他绝对会把李然关起来的,现在不关只是时机未到,他这个似兽似鬼的變态尚且能忍受罢了,“那你就好好地爱我啊。”
“好孩子,我要看到你对我的爱。”迟蓦的手掌轻轻摸着李然的头发,平缓地低声说道。
小孩儿生性内敛,之前从未说过“喜欢”,遑论是爱。迟蓦应该欣喜若狂才对,但他心里是一把已经被燃烧成灰烬的愤怒与嫉妒——李然因为他帮助了白清清,所以才爱他。
真欠教训。应该幹死。
李然:“嗯,哥我爱你。”
“我们在这儿車震吧。”迟蓦突发奇想地说道。
外面是各种在找停车位,以及提前下车的家属等活物们在来来往往。一个阿姨指着一个空出来的犄角旮旯,对着一辆黑车狂打手势,口型非常夸张。
车里的李然尽管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也能猜得到,肯定是“这儿这儿,倒车”类似的话,声音全部隔绝在外漏不进车厢内部。
车窗是防窥材质的,外面看不到车里面,李然和迟蓦是“安全”的,但能主动趴过来亲个嘴儿已经是胆小李然能干出的最大胆的事儿了,没想到迟蓦更语出惊人,下流得令人心惊胆战。吓得李然哪儿还敢旖旎啊,什么喜欢啊爱啊,全部蒸发殆尽了,他连忙从迟蓦身上爬起来,扭脸就要往副驾驶跑。
李然:“你、你變态!”
而后他一把被迟蓦抓回来。
“谁让你跑了?嗯?”
李然啪叽跌坐回去,脸都红了:“哥,哥……不要摸呀。”
医院四周不好停车进来,也不好开车出去,姓迟的畜生在车上把李然上下摸了一通,其他什么也没干,但李然被摸得眼角都红了。衣服皱皱巴巴,人也皱皱巴巴地缩在副驾驶里的时候,噘嘴委屈地剜向他哥。
迟蓦看着他相当满意,心里这才得到宽慰,稍微“原谅”了小孩儿爱他的初衷,美滋滋地发动引擎,在一众几乎静止不动的车流里蜗牛似的驶出了医院,开上大马路。
一路绿灯。
昨天来小叔家,小叔欢不欢迎他们、又有没有迎接他们不知道,反正晚叔和程艾美叶泽老两口是欢迎的。
专门在家等着他们来。
特别是爷爷奶奶。
一见李然进门,程艾美率先冲上来握住爱孙儿的手说:“小然你来了啊,你不知道我和老叶过的是什么日子啊。那天我们就经过市中心,‘经过’而已!谁能想到迟危那孙子的眼睛是得了老鹰的真传啊,一下子就看到我们俩了,非把我们逮回来……当时跟我们一个团的老头儿老太太都笑话我们‘儿管严’呐……”
身为奶奶的附和人机,叶泽在一旁点头附和说:“是啊,就是啊。就是说这不对嘛!”
等他们哭诉完,迟危这个话里话外的反派看完了戏,才冷笑一声说道:“谁让你们偷吃甜的了?谁让你们熬夜三点不睡?谁让你们‘畏罪’潜逃?迟蓦不告状就当我不知道?懒得跟你们计较而已,呵。去哪儿旅游不好非来这儿招摇过市,这不明摆着想被我逮吗?假哭什么呢?迟蓦这小童养媳是能替你们出气还是怎么?妈,爸,别强人所难了,小朋友才十八岁呢,再吓到他小心迟蓦跟你们急。”
提起迟蓦二老就恨得牙根痒痒,程艾美恶狠狠地瞪他:“不仅是狗王,还是告状精。”
叶泽点头:“可不是嘛。”
当时迟蓦别说认错了,还爽得一挑眉梢:“奶奶,别吓到我家孩子,小心我跟你急啊。”
心中冤屈无人诉,还得在儿子家里住好几天,被管着吃被管着喝,程艾美真想仰天长叹,致使她看见黑白无常都觉得顺眼了不少,不再跟猫互相看不惯了。
李然一回到家,就见奶奶拿着一罐开了封的猫罐头,蹲在地上诱惑小猫咪:“小黑小白,来吃啊。快点儿来吃啊。”
“——咦?小然回来啦?怎么在医院待了这么久啊?那姓迟的老东西是不是要真的命不久矣了?你晚叔和小叔还没回来,你们不是一起去的吗?哦,可能老东西把他们留下来说事儿了,不是说他非要立遗嘱吗……”
程艾美叶泽看不惯迟瑾轩跟他们迟家的种种作风,名义上是亲家,实则从不互相来往。
听说迟瑾轩住院,二老也只是随口说一句祝他身体健康吧,没半点儿真心诚意。
他们被迟危逮住“押送”到医院体检时,就知道迟瑾轩在住院,特意躲着住院部走,缴费什么的全让迟危去,完全杜绝和迟家其他人撞见的可能性。
以前李然并不理解小叔为什么要“严加管教”爷爷奶奶,对于他们的相处模式还感到一种温馨和好笑。今天在医院里见到白清清,里里外外地走一遭,李然似乎明白了。
程艾美跟叶泽也70岁了。
他心里对生老病死产生一种无法避免的悲伤与恐慌,“情到深处”地自然流露:“奶奶,爷爷,你们以后听小叔的,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吧……”
程艾美活了这么多年,猴精猴精的,这话一出就知道他在医院里伤过心了,眼尾还红着呢。
前两天迟危自己去看迟瑾轩时,说在医院见到了白清清,程艾美听罢心里微惊,得知手术顺利才放下心来。今天便没有再多嘴问,省得惹小然继续伤心。
闻言她伸手轻轻点了一下李然眉心,纵溺地说:“你啊,小小年纪不要整天往心里搁这么多事情,小蓦不是总在教你要快快乐乐的吗?我和老叶一把年纪了知道要对自己好,还想再享二十年的福呢。我们平常确实有点儿作,但那不是因为有人管吗?有人管才作呢。嘿嘿,正好给大變态和冷脸狗王找点儿事做,省得老是祸祸你们……”
“是吗?”迟蓦一进门就听到了一耳朵的真相,说,“二老真聪明呢。”
说人坏话被当事人听到,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儿了,程艾美当场把嘴一嘬,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叶泽慢半拍地跟上去:“诶老婆子等等我!怎么你惹了事儿跑这么快?为啥不带我啊?狗王为啥就瞪我一个啊?!他奶奶的我又没说话!老程你这人真不地道啊,欺负我大半辈子不够,怎么现在还欺负我呢……老伴儿等等我等等我……”
俩老的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一个小的哪儿敢忤逆迟蓦跟他对着干啊,借李然十个胆子都不行。他想到在车上,外面人流无声无息地走动,迟蓦在里面玩儿他里面,腿都夹不上,把李然逼得一声不敢吭,浑身哆哆嗦嗦地要疯了……他早晚要把他哥往车里放的油啊玩具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扔掉!
前车之鉴在这儿摆着呢,李然怕迟蓦兽念大发,在小叔家里压着他乱来,连忙把蹭他裤腿喵呜撒娇的黑哥往旁边一拨,沾着猫毛慌不择路地遁走:“哥我有点儿困啦!先上楼睡一会儿!”
“都要六点了,这时候睡晚上还睡不睡?”恰在这时,迟危跟晚叔回到了家里,听到这话先教育了一句。
李然上到一半楼梯的脚转眼又下来了,胆子瞬间膨胀,不仅贴着他哥站好,胳膊还晃了晃蹭他呢,跟黑哥夹着嗓子撒娇的形象有得一比:“我又不困啦。”
迟蓦幽深地、不悦地垂眸看着李然。
李然仰着脸冲他哥笑。
“嘿嘿。”
迟蓦:“……”
这坏孩子竟然敢挑衅他。
现在真是无法无天了。
重点是,不在自己家,他还真不能拿李然怎么样!
接下来的好几天,李然每天按时到医院报道,和赵泽洋轮流照顾白清清。
这个男人得知妻子患癌,二话没说就跟亲朋好友借了十好几万回来。
那些天里他跟所有人好话说尽泪水洒完,什么都不想只想救妻子,对白清清的心真真切切。
只是白清清对自己不好,社会对女性要求的“舍身为己三从四德”等“歪风邪气”全被她揽下来了,当成一座泰山供着。
这些年她给赵泽洋和两个妹妹交医保,给李然交医保——李昂有了新家庭不假,但跟裴和玉不能生孩子,李然的抚养权又在他手上,这几年生活费学费他就一手包了下来,白清清有家庭有两个女儿,一应开销犹如洪水决堤,财务压力比李昂大,她在怀孕前也给李然打钱,后来实在心有余力不足。但还一直交着李然每年几百块钱的医保。
可她从来没有给自己交过这玩意儿,觉得用不上,内心里也没把自己当回事。
所有手术费用和住院费用大几十万,不能报销,赵泽洋借的那十几万不说杯水车薪也远远不够,白清清这才动了前夫的钱。
“你爸他……唉……”白清清坐在病房里剥一个橘子,赵泽洋出去买午饭了,她想单独跟儿子说说前夫,只是以前提起李昂她都是反胃地骂他,张口便想吐恶言的机制仿佛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她差点儿又说难听的。
这场救命的手术里,有李昂的二十万撑着,白清清继续剥橘子,没敢将头抬起来,眼里一阵阵地泛酸。不知道是不是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的原因,又或者时间确实过去太久,怨还在,恨却没那么浓了。
大概生死面前恨是小事吧。
当年被那条短信、那张照片和那家酒店里的脏污场景弄得千疮百孔的心,也变得不值一提。
不过白清清最终没说出什么感谢他救命钱的好听话,只轻声细语地把曾经在手机里对李然讲过的话,当面讲了一遍:“你有时间多去看看他吧。”
李然心里酸酸的:“好。”
除了照顾白清清,李然还在医院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李然!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好兄弟?我真服了啊!那天迟蓦拔他爷爷的氧气罩你突然从病房里冲出来,差点儿撞到我就算了你竟然没看出来我是谁?!”沈淑坐在轮椅里,挡住李然打水回来的去路,用完好的那条腿踢他小腿,“你要不要这么过分?”
李然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而后问道:“你当时是不是在楼道里喊我名字了啊?”
沈淑瞪眼:“昂!”
“我一出来没看到人……还以为是自己幻听……”李然虚弱地说,他来医院之前听小叔说过沈淑在这儿,想着等到医院再问问他病房在哪儿,然后买点水果探望他,没想到被不认识的吴愧和白清清住院还有他哥拔迟瑾轩氧气罩等事件绊住了脚,事情太多李然处理不过来,他抬手一指沈淑打着厚厚石膏的左腿,“沈淑,你腿怎么了啊?”
闻言沈淑立马一改盛气凌人的质问模样,嫌丢人似的顾左右而言他:“不小心摔的啊……”
而后等加西亚过来,李然看清他额头贴着纱布,没忍住八卦地问沈淑:“他脑袋怎么了?”
这回沈淑不嫌丢人,张扬地咧嘴一笑,说:“我砸的啊。”
回到家李然就跟他哥叽叽咕咕地分享听来的新闻,再如是评价:“哥,这对父子真凶残。”
这几天李然去医院,迟蓦去总公司,各有事忙,生活充足。
在医院里李然和白清清说完话,还要和沈淑说会儿话,这个病房转转那个病房看看,恨不能将自己一分为二,迟蓦给他发再多消息,都得不到秒回的待遇。
回到家后这坏小孩儿也没消停,一个破手机抱了好几天,经常噼里啪啦地敲键盘。要不是李然是好孩子,这幅背着人的模样真像和野男人暧昧偷情。
迟蓦一猜就知道他是在和吴愧聊天。聊的什么不得而知,因为李然不让他看。
他还满脸认真、煞有介事地说呢:“哥,这是隐私。”
“隐私啊……行。”再次遭到拒绝的迟蓦收回自己想窥究小孩儿隐私的目光,装成绅士,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后槽牙,等李然聊完放下手机,捏了捏他的后颈肉,说,“你高考的第一志愿填的不是这里的学校吗?我前两天看了看位置,和我在这儿的房子离得近。我带你去家里看看?到时候我们就住在那里。”
李然一听,特别感兴趣地跳起来说道:“好啊。”
路程离小叔家不远,二十分钟左右。车子一路开进车库,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晚七点,天色渐黑,李然没怎么来得及细致地观察这栋别墅的花园,迫不及待地想去屋里瞅瞅。
万万没想到门刚一打开,他就被迟蓦猛地抱起来,双腿腾空地怼到了门上。
大门“咣当”一声关闭,双脚突然离开大地会令人产生不安全的感觉,李然低呼出声,下意识地抓住门把手,另一手紧紧攥住迟蓦肩:“哥你干什么……”
“放开。”到了没大人在的地盘儿,迟蓦就变了脸色,人皮都懒得披了,他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了一眼李然抓门把手的手,语气更显强势,“快点。”
“哥,我会掉下去的……”
“李然,”迟蓦一点儿没跟他商量,大手从柔软的恤衫下摆探进去掐他腰身,“今天你除了我——什么都不准扶。否则我就把你幹到尿失禁,一直尿,停都停不下来。”
第78章 鼎凸
人带着喜悦的心情来参观一个新环境,身心都会很放松,路上脑海里还会设想以后自己和伴侣住的地方有多么多么美好。
一定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市中心是一座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段,寸土寸金。李然的高考成绩未出之前,他就跟他哥商量想来市中心这边上大学。
“蓦然科技”的总公司在这边,迟蓦曾经也住在这边。
这里到处是他哥的气息。
以前只想活在人群边缘、甚至每天都祈祷别人不要注意到自己的李然,在正确地教导下,逐渐成长为一个主动往人群里扎堆的“胆大妄为”者。
不再怕“闹”了。
被他哥开车往家里带时,李然脑子里全是自己一个多月后开学报道,和他哥在这边的美好生活,飘飘然的。
等到了地方发现“美好”似乎堵车了,没来呢,先迎头给了李然“一棒”作为欢迎仪式,让他见识到了“险恶”人间是何等的险恶。
“呜……哥!”李然平日疏于锻炼,只用四肢纏住迟蓦不让自己往地上掉的高难度姿勢根本坚持不了几分钟,动不动下滑。
游戏嘛,有输有赢,这本来没什么,奈何李然玩儿不起,又被养得身娇体貴,稍微受点委屈就哭,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要……你放我、放我下来吧……”
迟蓦对此有些不解:“你下去啊,我控制你的行动了吗?”
“你让我只能扶你……”
“是啊。你可以只扶着我下去,”迟蓦两只手轻轻松松地握住李然绷紧的膝窩,像在抱揽一个全世界最精致的大型挂件,快把人钉死在半空了还要装模作样地问道,“你下不去吗?”
他笑了声,说:“爬树你都不会?小时候没学过爬树啊?”
像李然这种从小有些木讷的乖孩子,怎么可能在懂事的年纪做“爬树”这种不雅壮举。
“游泳”是种只要学会、姿勢还算漂亮的运动,都在白清清的“过度保护”中未曾起步,其他运动就更不要想了。
不过李然看过别的小孩儿爬树,满眼惊奇,一看一上午,时而大眼睛忽闪忽闪,时而小脸些微扭曲,迟蓦还观察记录过呢。
首先,胳膊要尽可能往上地牢牢抱住树干,其次,身子要猛跳一下,同时兩條腿要立马缠绕在树干上面,最后,缓慢地向上蛄蛹——尽管姿勢不好看——即可。没有技术含量,不难做到。
下来的时候简单多了,只要手和腿稍微放松点儿,顺着树干滑下来就行。就是褲子內側不可避免地要遭大殃,被剌地起毛起球,回家免不了要挨妈妈的打。
有一点得特别说明,从树干上“一路下滑”的这个行为确实是简单的,但真想无痛地“顺利着陆”并不简单。
因为有小孩儿在下面捣乱。
那明显是一群好朋友,他们约好玩儿游戏。
先有一个小朋友爬树,吭哧吭哧大半天,往上爬一半往下掉一半,纯纯的新手出村。
等他坚持不住快要完全掉下来,底下几个围着树转的小混球们就拿一根棍子往地上一戳,直冲云霄地指着他的腚,同时哈哈大笑。树上小孩儿哼哼一嗤,满脸倔强地不以为意,努力地调转方向,要避开棍子保卫小屁。小混球们起哄着赶紧把棍子拔起來追树上的小孩儿……之所以说是好朋友,而不是一群孩子联手欺负一个孩子,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会玩儿这个游戏。
底下的小混球们看树上的真坚持不住了,就把棍子撤开,换下一个过去爬树。
就这样……一群爬树不太熟练的菜鸟们在“严格”的训练之下,短短两天就能像猴儿一样往树上蹿了。
天天嚎得也像一群猴儿。
特别吵。
李然对大脑里的内存会定时清理,能记得的事儿不多。
正常情景下,他要是被人问起你小时候都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儿啊,他根本想不起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是稍微被迟蓦提示一句,李然就全想起来了。
可人家是在做游戏,李然却完全不是做游戏啊,他是做,被做。树干太滑,李然又没有经过魔鬼训练学什么爬树,身体时不时地往下掉,迟蓦不帮他,放任地观察他自由落體,反正又不会真摔到地上。碳黑的眼眸里是被火燎起来的癲狂与兴奋。
快掉到底的时候便被棍子截住,这时李然就哭得特厉害,拼尽全力向上方蠕動,分开自己与铁棍的親近。但坚持不到三秒又往下掉,快把他釘死了。李然明明被托着呢,却没有半点儿的安全感,一直哭著喊哥,甚至是一直哭著喊著要回家找哥哥。好像让他变成这幅标誌模样的不是他哥一樣,脑袋又成了水和漿糊。
后来迟蓦等不及了,嫌李然效率低,做事慢,用力帮他。他还义正词严地板起脸说:“我是这么教你的吗?这么慢什么时候能学会?有没有好好学?嗯?”
“有啊……我有啊……我有哥啊!”李然本来就不聪明,狂轰滥炸的“颠”一来,眼泪都从眼尾和下巴甩飛出去了几顆,双手乱抓地要跑。
那当然不可能。没门儿。
他“气若游丝”地趴在迟蓦肩膀上啜泣,每根汗毛都在“害怕”迟蓦的凶殘,漂亮的深色眼珠已经被时而上翻的白色眼珠取代不少,昏昏沉沉地要晕過去。
迟蓦侧首啄了一下他汗津津的耳垂,法官已掌握如数证据却还得照例询问似的:“李然,你最近很会忽视我对不对?”
“没、没有啊……”李然不承认,想嘴硬。这种没有具体细节只有抽象罪名的罪名,谁知道有没有真发生过,不能被随口一诈就完全和盘托出吧。
李然又不是傻子……他高考考了635呢。那可是635啊!
可迟蓦比他硬得多,闻言语气都懒得变化一点,简单粗暴地上酷刑,重复地问了遍:“你最近很会忽视我——小宝贝儿,你再好好想想对不对。”
“对!对对对啊……!哥我知道、错了啊……”李然一厘米的空隙都再也得不到了,不想做傻子也得做傻子,屈服于棍威之下,“哥,哥你别生气嘛……”
迟蓦:“我知道,你在医院照顾你妈很辛苦。但你和沈淑每天也能玩到一块儿是为什么?以前在公司也没见你跟他关系这么好啊。好到连我消息都不回。”
“哥我没看见……呜……我看见以后……立马就回了呀。”
“你天天往沈淑病房跑,是不是把他跟他养父之间的爱恨情仇都摸得门儿清了?都听到什么了,要不你现在讲给我听听?讲不清楚我们以后就再也不出这扇门了好不好?摇头做什么?讲不出来?讲不出来要不要惩罚你?凭什么不罚你?好,就罚你一直挨糙行吗?你看你又摇头,也不愿意?不是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忽视我吗?别人的家事不好听了是吗?小渣男你变心真快啊。”
“哥,我不敢了……不敢了嗯呜呜……我以后肯定会很快回你不会忽视你的……真的……我没忽视你呀……”
“那是以后的事,我跟你说的是现在的事——我带你看看我们以后要住的家。”迟蓦冷着脸让他注意当下“享受”当下,畜生似的颠着人从楼下转到楼上又从楼上来到楼下,李然都快被他颠“死”了,眼泪和其他黏液时不时地往地板上滴,“看,坏孩子,你才刚来,就把家里弄得一团脏了——该不该教训?”
李然呜咽道:“……该。”
他们针对“当下”好好地研磨了一番。迟蓦的手机先在地板上的褲子口袋里尖叫起来。
有人找他们。
“无人接听。”迟危摁了挂断,又拨回去一个电话,竟然还是没人接。
这俩小畜生,都快吃晚饭了才跑出去,要去干嘛也没跟大人说,现在更牛,直接失联。迟危挺稀罕的,对旁边撸猫的叶程晚说道:“不会是迟蓦这傻狗又在发疯了吧?在这儿住七八天,觉得他家小朋友不理他了,所以教训人去了吗?阿晚,你这侄子是不是有点儿太不是人了啊?”
“……”对他这种推卸叔侄关系的行为,叶程晚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瞅了他一眼,扬手拍他一巴掌,而后摘掉腿上的猫毛,站起来说道,“迟危,这套流程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熟悉。怪不得小蓦和你是亲叔侄,真像你。”
迟危:“……”
“嘁,”迟危嗤笑道,一把捧住叶程晚的脑袋,给他扒拉成鸡窝头,挑眉略懂地谦虚,“行吧,那我们吃饭,今天不等他们回来了。我去叫爸妈下楼……”
“你怎么又下楼啊,”这边李然始终睡不过去,不知道第几次被他哥从楼上抱到楼下,被磨得不轻,“哥,我们不上楼了也不下楼了好不好呜,呜呜……”
迟蓦定规矩不让说以后,装得道貌岸然的。可这个鳖孙狗王游走在自己的规矩之外,探讨完当下,又开始头头是道地跟李然谈论起了以前:“你八天前才说爱我,八天后就对我的爱荡然无存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你是真的爱我吗?”
“哥,我当然是啊……”
“你到底是爱我,还是需要我?好孩子,你分得清吗?”迟蓦不听他的表白,随手扫落沙发上的抱枕,在几乎累瘫瘓的小孩儿头顶偏执地锁着他,“为什么跟吴愧聊天的时候不让我看?你们在说什么秘密吗?”
“你要、和、除我、之外的人、有、属于你们、的秘密?听起来很有意思。”
迟蓦笑容略显阴森,手指轻柔地抚摸李然的脸:“他对你说了我的好话,还是坏话呢?你信他——还是信我呢?”
李然在痉挛、抽搐。嘴唇嗫嚅张了张,说不出话。
迟蓦同频感受他的震动,一手按在他的心口,在心中描摹这颗迅速跳动的心脏有多么鲜红和鲜活,他想象着这里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另一只手按在李然略微收紧的肚子上,整个腰身简直和他这个人一样纤薄、漂亮。
手掌恋恋不舍地摸形状,迟蓦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舒服得想要长声喟叹:“你要好好回答啊……我的小先生、小爱人。”
第79章 疯狗
“怎么不说话?嗯?”迟蓦好整以暇地看着李然微微颤动的瞳孔,里面一层荡漾的水波,在灯光的照映下似含光晕,他的拇指以描摹的姿态轻轻摸到李然为了吸进更多空气而微微张开的嘴巴,手指压进去,“乖宝。”
李然一激灵:“……嗯。”
迟蓦:“跟我说话。”
“……嗯。”李然无意识地点头,他哥说什么都先“嗯”。
眼里的水波凝聚成一行眼泪随着他小幅度地点头动作从眼尾滑出来,染湿了枕边的沙发。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他对嘴里的手指有种“唯能熟尔”的熟练程度,舌尖立马缠了上去,卖力地亲他哥。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迟蓦问他:“跟吴愧都聊了什么?”
“嗯……聊了……”李然含混不清地说。他混沌的大脑想高速运转,奈何力不从心,只能认命地接受自己还是会从聪明蛋变笨蛋的事实,从眼下能把人逼死的情景里慢慢地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哥你……你等等我,求你等等我……我在想了……”
迟蓦很好说话:“好啊。”
“……”
吴愧身为一个心理医生,见识过各种各样罹患精神病症的患者——精神分裂症、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恐惧症、惊恐障碍、双相情感障碍、对立违抗障碍等等等等……
他以一个足够温和的、工作十几年、有建树,外加毫无攻击性的心理医生的形象,逐渐触及到病患因为什么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精神疾病的渊谷之中,尝试触摸他们的心结。
再试探着一点一点解开。
吴愧对患者们说的话总是客观的,注意着不掺杂主观表述。
令患者知道世界对他们是没有“恶意”的,可以放轻松,是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它有恶意”的质疑,所以放松不了。
久而久之,人的精神和心理乃至肉體凡胎始终处于紧绷的防御状态,便会生病。
你怎么面对世界,世界便怎么面对你。
……言论是否假大空,又是否太置身事外,反正都能从吴愧这张嘴里毫无负担地说出来。
他靠这个赚钱吃饭嘛。
唯独对一个人,吴医生向来没有好脸色,评价从不客观,对方几个月才来做一次心理咨询的时候,他给的建议都带着相当主观的严厉与批评。
不像医生面对患者,更像两个朋友之间的对话,其中一个为了不让另一个犯罪而抓狂,只能口无遮拦地骂人了。
迟蓦第一次接受一个、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的心理医生,从可笑的心理方面介入他的生活是在17岁。
他刚从英国回来的那一年。
戒同所的生活必然是残忍可怕的,逃出这样几乎能生吞人的机构迟蓦动用了怎样的手段和心力,至今无人知晓。
他未对吴愧透露过分毫,只在被几次三番地问起时,漫不经心地往椅子里一靠,若有似无地看着他轻笑,然后在心理医生的科室里散漫张望,拒绝回答。
嘴唇噙着的那抹笑不单单是愉悦的,而是仿佛将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人极尽凌迟之后,所感受到的愉悦满足。
吴愧知道,迟蓦的手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干净。
但吴愧也知道,一个半大孩子在那种地方“反思”两年,正常人也该要疯了,不试着“剑走偏锋”一次,他大概真的要连肉再骨地烂在里面。
迟蓦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就算是把自己的血和肉一块块地割下来当肥料,用死不瞑目的眼欣赏来年的花开正艳,也不愿看着那些垃圾毫无报应地活在世上。
他睚眦必报。
能选择吴愧做自己的心理医生,是迟蓦嫌其他心理医生“太他瑪虚伪”了。
刚往咨询室里一坐,十七岁的少年最初时还能冷着脸给点儿耐性,仔细听他们说话。听完对方用一些学校里的、或者多年的临床经验,音色饱含春意地告诉迟蓦“世界很美好啊,你应当重新接纳它爱它”等傻哔言论,几乎没感受过世界善意的迟蓦没办法产生共情之心,非常恶劣地送心理医生一个“滚”字。
患者不主动把心打开一点诉说自己曾遭遇过什么,就算国际上最顶尖的心理医生站在迟蓦面前,也于事无补。
这是一个需要他人介入,同时需要“自救”的过程。
后面换了几次心理医生,其中一个在半小时内费尽心思没撬开迟蓦的嘴,还快被他一双又冷漠又骇人的眼睛给瞪麻了,身心俱疲。按理说正常人遭到这种待遇有很大概率会发飙,但心理医生是“垃圾桶”,工作便是专门接受来访者的所有负面情绪。
而迟蓦又太不是个东西,那脸冷的谁敢发脾气啊。
心理医生记着自己不止在上班,自己还是医生,强行扬起笑脸继续温柔道:“孩子你可以想想这个世上那些在乎你的人,例如你的爸爸妈妈……”
一句话彻底踩了从一回国就在计划杀爸妈的迟蓦的逆鳞,当即冷笑一声说:“没见过你这么傻哔的人。还心理医生呢,回家种地养猪去吧。”
把人家从业十几年的大老爷们儿说哭了。
换了这么多心理医生,每一个都那么虚伪,每一个都要他可笑地用笑容面对世界,什么傻哔心灵鸡汤……迟蓦对国内的心理学行业深感堪忧,对这些良莠不齐的心理医生倍感厌恶,凛冽的漠然与恶意从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想把医院砸个稀巴烂。
他好不了,别人也别想好。
最后一个上阵的心理医生便是吴愧了。
吴医生遇到迟蓦之前,明明工作了好几年,学历、论文与成就每一样东西都不比别人少,接手的病人却寥寥无几。
他的娃娃脸实在有点太“显小”了,没有优势,像个在读大学生,随便谁都能支使。仿佛全世界在教育行业和医疗行业里都有一种独特的认知,管你是真厉害还是假厉害,一开始互相不了解时只能先“以貌取人”,他们普遍认为年龄越大的越厉害。
那么年轻一看就不行。
吴愧“怀才不遇”,满心哀叹,整天在办公室里拿一把小镜子照自己的脸,恨不得狠狠抽上几巴掌,把自己抽成一个长相粗鄙五大三粗的老男人。
让自己的面部肌肤直接老上二十岁也行啊。
真把手抬起来的时候,又怕疼下不去手……而且他心理又没病,没有自虐的癖好。
一患一医,就是在这样互相心情非常不美妙的时候相识的。
咨询室的门一关,迟蓦跟吴愧眼睛瞪眼睛,互相观察。
最后是吴愧先开口,指了指迟蓦左手腕戴着的一串很紧的菩提珠,说:“自虐啊?”
迟蓦不理他。
吴愧问:“你瞪我干嘛?”
这次迟蓦开口了,他把对所有心理医生的激愤都轰到了吴愧头上,接近一字一顿地说:“想拿刀捅死你。”
“……”吴愧扶了扶自己的厚酒瓶底似的眼镜,点头淡定地哦了一声,而后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喂110吗?我报案。这里有个反社会人类要杀我……”
许多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在犯病时都有想杀自己杀他人的疯狂念头,吴愧见过不少,医院有不少应对之法。
迟蓦的表情非常平静,嘴里口出恶言,肢体行为却没有攻击性,他甚至连动一下都没有。
但吴愧每根头发丝儿都感受到了眼前这个17岁少年的“反社会人格”有多强烈。
这些事儿李然都知道了。
全是吴愧告诉他的。
“哥你不要催我……我在想了呀……别撞我……不然我又要想不起来了……”李然抽噎地说道,有了几分钟的休息时间,他终于把脑袋里混合到一起的脑浆晃荡开了,能短暂地思考,“吴医生、吴医生说,你在他之前看了好几个,心理医生呢,但他们都、他们都不好,你也不好。你刚跟吴医生见面就说,就说要杀了他……吴医生还报警了呢,你们当时去警、局了……”
“哦,我不好是吗?”迟蓦慢条斯理地问道,从一众解释里小肚鸡肠地抓住了某个重点。
“不是的……”吓得李然尖叫一声,瞳孔震颤赶紧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不是我说的……是吴医生,说的啊……我没有说,没说哥不好,我说哥很好,哥对我好……”
他一只手去推迟蓦的肩膀一手推他腰腹,兩條腿踢到沙发靠背也在借力做推拒动作,脖頸后仰想把自己往外拨,没成功,反而被迟蓦察覺到不乖的舉动猛按了回去。
李然眼泪汹涌,灵魂飘出去差点儿当场‘死’了啊,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奄奄一息”地续上话说:“没有瞒你……没有不让你看我们、我们聊天,是吴医生说,说你记仇……会生气的。是他说的、他说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说的呀……你要生气就找他吧,你去打他吧。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求求你了……”
这孩子从小就诚实,谁说慌李然都不会,连一句大话都没说过,现在竟然都被逼得学会“嫁祸于人”了。
迟老师功不可没。
“那我现在能看吗?”迟蓦好脾气地问他。
“能……”李然点了点头。
他身残志坚地说要自己去拿手机,不要迟蓦跟着。
二人刚分离,中间隔着两步远的空气,李然一只眼睛往前面看,一只眼睛站岗盯着迟蓦,发现他哥没动,才敢喘出那口堵在嗓子眼儿里的大气。
饶是如此,由于身体磨损的原因,在他不得不瘸瘸拐拐、磨磨蹭蹭地往玄关后面去捡衣服的时候,李然也不敢将心全部放下来,走半步便要悄悄往迟蓦的方向觑一眼,害怕他哥搞偷袭。
人要是喝药喝多了,身体会产生抗药性,喝得次数越多越不管用。人要是重复做一件事,身体会愈发地熟悉它,哪怕一开始刚接触时,做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只能躺着睡个昏天暗地,随着次数和力度的增加,在受尽酷刑之后,他甚至能站能走了。说的就是现在的李然。
搁以前他早软得分不清今夕何夕了,眼下却能磨蹭到玄关门后,拎起被撕到地上的褲子,颤颤巍巍地展平它,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拿着它往回走。
不做人的迟蓦暂且满足,果真听李然的往沙发上一坐没再为难人,只有一双貪婪的眼睛执着地追着李然脏兮兮的清癯身体。
是真的很“脏”啊。
“……哥,给你。”难得做脏小孩儿的李然把手机递给了迟蓦,满脸紧张。
等迟蓦把手机接过去,温柔地朝他伸手:“来。”
李然又不长记性地贪恋他哥的怀抱,想让他哥哄哄,委屈地一瘪嘴又要流泪,单腿跪在沙发边沿,身体顺势往前倒去,整个窝在了他哥怀里埋脸,小声哽咽着说道:“哥,你好凶啊……”
“好了。好了,乖宝,哥没凶你。”迟蓦轻揉着李然有些潮濕的后脑勺,手指挑起他的小卷毛玩儿,另一手打开手机,“一直都是这样啊。乖。”
确实是……但是,以前迟蓦都是带着愉悦的心情服务李然。
今天他不愉悦……
各方各面确实变化不大,因为他哥一直都很“凶”,没有温柔过。谁让李然对人的情绪有极灵敏的感知能力呢,他想让他哥开心地抱他。
四年前结下“不解之缘”之后,迟蓦心里知道吴愧这个大傻哔是个二愣子,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难以抑制骨子里的阴暗犯什么错,他这位“高光伟正”的心理医生一定会报警把他抓进去。
是个人形监督器。
迟蓦需要。
所以迟蓦成了他的病患,一个月三万咨询费养着他。
不看李然和吴愧的聊天记录迟蓦也能猜到大概内容,他就是受不了李然忽视他,避着他,忍不住找事儿。
如果吴愧不再带有主观性地说迟蓦不好,失去了人形监督器的价值,迟蓦就不再需要他了。
还好——
吴愧坚守了“本心”。
吴愧:【迟蓦小心眼儿,特记仇,因为我要挑拨离间,所以我跟你聊天最好别让他知道,可以吗?[双手合十.jpg]】
李然:【我哥才不记仇。】
李然:【我哥特别好。】
吴愧:【……】
吴愧:【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真正含义。但还是别让他知道行吗?】
李然:【好吧。】
吴愧:【从相对严谨的方面来说,人在超过十八岁之后,不便被称为反社会人格了,得从多层面分析。成年人精神分裂,乃至于讳疾忌医发展到犯法犯罪的地步,很大概率和他身为成年人的经历有关。也就是说,他经历了不公,经历了背叛,经历了各种他没办法和解原谅的事情,然后把自己逼上绝路。】
吴愧:【真正的反社会人格是从小就有这种趋势。比如你哥——你俩不是亲兄弟对吧?在医院里你叫他哥,当时我又不知道白清清是你妈就以为你俩……他媽吓死我了。[拍胸口.jpg]】
吴愧:【你哥他是板上钉钉的反社会人格!我俩已经认识四年了,为了配合治疗,他的事情我知道不少。我知道他在十五岁之前就有杀人的心思,他还计划过呢,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
吴愧:【李然,他是一个极其阴暗的阴暗批的真面目,你知道吗?】
李然:【你干嘛这么说我哥啊?】
李然:【你真坏。烦人。】
吴愧:【……】
吴愧:【他被送进戒同所之前,对十二岁的你有过长达一年的观察和记录,姑且不说他那时候是變态,感情只是有关小孩子的,纯洁干净。但是你真不觉得单单只是这种行为,就足够让你害怕他了吗?】
李然:【没有啊。】
李然:【而且,那个时候我爸爸妈妈忙,小朋友也不愿意跟我玩,只有我哥能注意到我。】
吴愧:【……】
吴愧:【你就不怕被他关起来吗?锁着你不让你见人!】
李然:【我哥才不会呢。】
吴愧:【……】
无论说什么,顽固的李然都不接招,沉浸在他哥很好的世界里,吴愧简直绝望了,最后噼里啪啦地打字:【你也有病,有时间来我这儿治一下。】
还有许多聊天记录,皆是吴愧的长篇大论,迟蓦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眼睛里全是李然简短但坚定的回答。
“好孩子,你看你……让我怎么做到放开你呢。”迟蓦低声喃喃地说,那丝始终克制的偏执终于被李然用一把火爇着了,烧得劈啪作响,“你这辈子从生到死——都得是我的啊。”
把手机上交后,迟蓦安静了好一会儿,李然以为安全了,趴在他哥怀里昏昏欲睡,已经和周公下了两盘棋,闻听此言没能及时分辨出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本能地感受到一抹危险。
而后他一下子睁开残红未褪的眼睛,“腾”地跳了起来,像条鱼儿似的,从他哥伸出来的手里挣脱,不着丝缕干干净净地躲到沙发后面:“哥你不能……”
这天,他大概是被欺负得太狠,恨不得给自己穿貞操带,围着沙发躲他哥,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捂住屁股抽抽搭搭地哭道:“我是直男啊。哥我是直男我不要……我是直男啊……”
“呵。”迟蓦笑了一声,新一轮没开始呢,就因为面前的人只是李然而爽得头皮发麻了,笑容渐开地说道,“李然,我能活多久——你就要被我操多久。”
第80章 後入
直男李然第二天没能出现在医院, 第三天是在下午去的。
跟他哥一起。
白清清一见李然红润中透着些许恹恹的神色,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健康还是仍在病中。
昨天迟迟不见李然身影,又没有提前得到原因,白清清有些担心,乱七八糟地胡想起来,心道不会是路上出事了吧……她立马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有病,而后拿起手机要打电话,李然就发来了一条消息。
【妈妈,我好像有亿点感冒了,今天先不去看你医院,我明天再去吧。】
简单的一句话里,有一个错字,有一个倒装,虽说中国人的大脑处理器对文字有正确的排序功能,不影响阅读,但李然是个细心严谨的人,他除了脑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容易嘴瓢,然后令人绝望地胡言乱语,其余时候不说错字错话。用手机打字还能斟词酌句,更不容易出错,白清清心里当即便“咯噔”了一下。
她心道:“这得感冒成什么样啊,不会是高烧四十度吧?都把小然烧糊涂了。”
一通电话火急火燎地拨了过去,白清清的急切也掺杂了火往电话对面烧:“小然!现在怎么样了?!你先照顾自己不用惦记我!我都快好了。这两天挺热的不是换季变天你怎么就感……”
“阿姨,是我。”迟蓦怠慢地听大病未愈的白清清急完,可能心里舒服了不少,不亲不疏地开了尊口,“小然睡下了。”
今天下午李然来到医院,早就迫不及待想见见他的白清清将她儿子从头看到了尾。
随后确定他脸色是健康的红润,不是高烧暂退又或高烧不退的不健康的红,一颗老母亲的心才顿时放下。
但李然眼尾垂耷,神色确实有些怏怏的,好像一场感冒把他这许多年的委屈都生出来了。干什么事都要围着他哥转,连出去一趟都要报备说哥我要去哪儿去哪儿,听到迟蓦说我跟你一起或者可以去他才乖巧地一抿唇,微微地高兴起来。
人在生病期间,以及刚病愈的时候,总是变得想要黏人。
而且是黏最亲近的人。
白清清感觉出来了,小然很喜欢迟蓦……已经把他当成了家人。她这个做母亲的,因为十几年都没有做到让儿子依赖,总是让他“颠沛流离”,还时至今日才意识到。再看向小然时心里难免升起像雾一样的自责哀伤,堵得她心口和胃同样缀了一块石头似的不舒服。
但她面上没表现出来。
“妈,你喝点水吧。”李然把刚打来的热水壶放床头柜,往纸杯里倒了一杯,“温度是刚刚好的。”
“诶好——诶呦儿子你先别说话了,嗓子还哑着呢,等好了再说也不迟啊。”白清清接过水杯,心疼地关心他说,“你看你穿得还挺厚,衬衫是长袖的就算了还是一个高领的,扣子都扣到脖子底下了。你是不是冷啊?”
李然呆滞:“……不冷。妈你喝水。”
“好。”她仰头喝水,纸杯遮挡住一部分视线。没看见李然闻听此言连呼吸都屏了回去,憋气憋到面皮微红,眼珠尴尬地往旁边瞟,而后实在受不了,顶着会被发现的风险非常凶狠地瞪了他哥一眼。
他瞪人要是有杀伤力,也不至于被欺负得那么狠。
决定翘班不去总公司,非要跟李然来医院的迟蓦,来了什么也不干,不遵循人道主义探望他腿骨折的下属沈淑,不到心理科跟他合作四年的心理医生吴愧聊天,就表里如一地盯着李然。
见到白清清后他也只是喊一声阿姨,对方问什么他简单回俩字,不问就闭上嘴巴,连“陪聊服务”都没有,视线如蛛丝似的黏在被教训了两天的李然身上。
若不是医院里有白清清,李然实在不能“无缘无故”地消失太久,玩两天不够。
病房里现在只有李然迟蓦和白清清,赵泽洋去车站送他父母了,还没回来。
白清清住院大半个月,他们今天才能抽空来看看,因为要照顾两个孙女,都忙得不可开交。
李然没和他们碰上面,省得客套了。
借着这种机会,母子俩本来能说些体己话,奈何迟蓦这样一个天然的“空调制冷剂”往病房一站,空气都冷了。饶是白清清这样大大咧咧甚至偶尔还要进化到口无遮拦的女人,也安静了不少,话多方面虽不见得收敛,但张口闭口都是客套话。
一眼假。
察觉到被小孩儿瞪了,迟蓦一下回到前两天不能与外人道的美妙体验里,打破这个“假”做了一回体贴的真人,很有活人气儿地似笑非笑:“然然,你瞪我干什么?我哪儿惹到你了吗?”
白清清放下水杯:“嗯?”
她立马抬眸捕捉李然瞪人的视线,感到非常稀奇,她儿子还会瞪人呢?可惜没捕捉到,好奇的确认都要从询问的话里溢出来了:“小然,你瞪小迟了啊?”
“我没瞪你呀……”李然先回答他哥,小小声的回应暗含磨牙,但他没有“咬牙切齿”的经验所以没人听出来,而后又回答白清清,“我没瞪我哥啊……”
他又不会说谎,别的父母在孩子小时候说“你看看你,说谎不打草稿,你是不是说瞎话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时,不管是不是冤枉了孩子,反正经常能听到这种教育孩子的父母权威。白清清跟李昂从来没有这样的施展机会,李然太听话了。
“小迟你看错了吧,小然哪儿会瞪人啊,就算真瞪了也会承认的,”白清清笑了一声,不知想起什么东西,话题又回到了昨天的短信,冷饭回锅重炒,解锁手机举给李然看,“现在你身体真的没哪儿不舒服吧?我说了你今天别来了非来……你看你发的消息,有错字还有颠倒顺序。”
她这一调侃不要紧,李然是浑身奓毛,差点儿就“活”不下去了。
刺挠别扭地站在床边,眼睛不敢看那条消息。他今天穿的长袖衬衫并不算太合身,有点儿长了,没有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的那种违和感强,但一看版型与风格,明显不是李然平日里青春蓬勃的装扮,介于成熟与朝气之间。白清清这个“眼瞎心盲”的粗心老母亲没看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只当李然是长大了想换一换风格,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李然,作为当事人之一事无巨细地知道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任何细节都不会遗漏。
身上的衣服是他哥十七八岁的少年时期的,现在他已经穿不下了,否则胸口那儿特别紧,李然见他不扣扣子披过,当时眼睛都要直了,不受控地咽了一口口水,被他哥精准地捕捉到,特满意地一挑眉梢,明明刚说了放过李然,还是又压过来按着他从後面狠狠澆灌了一次。
他哥大概有收集癖,只要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留到死都不会扔,绝不和任何人分享……因为知道要回家,迟蓦衣柜里的衣服都是洗涤干净在太阳底下晾晒过的,又香又柔软,很舒服。
李然的手指往有点儿长的袖子里缩了缩,刚才消息里颠倒顺序的字和错字经过一场荒谬的纠缠记忆被如数唤醒。
他想到自己当时边被幹边用一根手指打字,头顶几乎冒烟。
等迟蓦接电话时,李然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小半边脸颊贴在了墻上,紧紧地捂住嘴巴,可怜地看着他哥,眼泪淌進手掌縫隙。前不久刚被撞得眼珠上翻,余韻未过腹部痙挛,嗓子细细的残音被堵回去,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你小时候可没现在好玩儿有意思,哈哈……小然,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白清清想跟李然多说话,笑音一止,奇怪担忧地瞧着他的脸色。
李然哪止是脸红,他连手指都是红的,闻言心里在说地球怎么还没有爆炸,地板上怎么没有地缝儿,嘴里急中生智地磕绊说道:“……我可能发烧了。”
“还真有点热……都说了不让来非要来,赶紧回家去吧,这两天别往医院跑了。医院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都是病菌,不然哪儿用得着天天消毒,气味儿都不好闻。”白清清一摸李然的额头,摸不出来李然不是发烧而是因为某些秽事才发热呢,就摸出了温度比她的烫,赶紧把他往门口一推,另一只手毫不见外地去抓迟蓦的胳膊,同样往外一推。
“小迟你赶紧带小然回家去吧,这两天别过来了哈。麻烦你多照顾照顾他,看着点儿别让他再复烧,谢谢你啊小迟……”
“嗯行。”这下姓迟的会说话了,暂时不讨厌白清清了,好好担当起大家长的角色,抬手揽住李然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一只手就像同龄人那样和朋友闹着玩儿似的摩挲他的下巴,吝啬地对白清清笑了下,“这都是我应该的。阿姨,那我们走了啊。”
白清清豪放地一摆手:“走吧走吧,赶紧回家吧。”
李然只来得及扭脸说句“妈再见”,就被迟蓦掰着下巴继续闹着玩似的半拖半抱地带走了。
直到出了医院大门,李然咂摸了一下味道,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哥好像在温水煮青蛙啊。照这样下去,白清清大概会被他煮熟。
而后思维往前后发散,他又咂摸了一下味道,往前看没看清多少,倒过去往后看倒是看清了一些东西。
等他哥把车开过来,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李然坐进去后严肃地说:“哥你之前……好像是在用温水煮我啊。”
迟蓦装听不懂:“什么?”
李然更严肃了:“哥,你是不是骗我感情?”
“嗤,”迟蓦身体前倾,端起李然的下巴打量他,“跟吴愧聊了几天,现在都学会怀疑我了是吧。我就说他是个坏人,你竟然信他不信我,长不了记性是不是?——嘘先别说话,别怕,又不会在这儿对你怎么样的。”
“好吧,姑且假设吴愧是好人,以我是个坏人来说——我不止骗你感情,还骗你身体,之后要继续骗你跟我结婚。也就是你不能生孩子……”迟蓦古怪、且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但凡李然能生,十里八村的小孩大概都得姓迟和李了,“好孩子,我会对你忠诚一辈子的,你也要对我忠诚一辈子。”
和他哥在一起久了,李然发现他越来越能看得出他哥眼里的偏执和阴郁了。幸好他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心惊肉跳,还在他哥迟迟等不到他回答想发难时,捧起他哥端他下巴的手,拉到唇边亲手背。亲完手背觉得不够,又亲了他每一根手指,最后将手翻转再亲他手心。
迟蓦:“……”
李然天生就会爱人。
迟蓦眼神幽暗,大手勾住李然的后脑勺覆上他的软唇,亲得又凶又猛,李然即刻张嘴回应。
亲成这样,时刻在成长进步的李然同学已经学会不被发现地跑神了。他阖眸抽空地心想,吴医生说得是对的,他哥真的不正常,不能因为这是迟蓦,就被勾引得五迷三道,有时间得跟吴愧当面聊聊,他哥有什么毛病,他要术业有专攻地给他治。
“唔——”李然嘴角被咬了一下,连忙聚精会神起来,“干嘛咬我呀……”
迟蓦捏了捏他的后颈:“谁让你跑神?想谁呢?”
“这也能发现呀……真是比狗还狗呢。”李然在心里惊讶地想,嘴上说一半留一半,“我在想你呢,哥。”
迟蓦满意了:“嗯。乖。”
为了将戏演得逼真一点,李然三天没去医院,只在手机里问白清清今天感觉怎么样,偶尔再友好地慰问一下沈淑。
沈淑问他最近怎么不来医院跟他聊天,他快无聊死了,李然心道:“我现在就算去医院也不敢去你的病房唠嗑啊,你话这么多,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没有俩小时我都走不了。你是快要无聊死了,我是要被幹死了啊。”
他跟沈淑说有事,便警惕地不搭理人了,怕迟蓦找茬儿。
回完消息还非常自觉地给他哥看呢:“没有聊其他的。”
“乖宝好乖。”迟蓦的變态控制欲得到相当大的满足,要不是总公司还有许多工作要赶紧处理,他真想经此自甘堕落下去。
而李然和吴愧的聊天终止在几天前,俩人谁也没搭理谁。
一开始吴愧收不到李然恋爱脑的回复,就说:【你咋不回我了?你不会是被发现了吧?我靠真的假的?安全吗?迟蓦的好李然啊,你不会把我供出来吧?你没有被关小黑屋吧?收到请回复啊。安全请回1危险请回2。】
吴愧:【24小时之内你不回我消息我就报警了啊!】
李然被迫掐着24小时的时限尾巴给吴愧回了个“1”。
当时眼泪都滴到手机上了。
吴愧立马就知道李然同志的心态不坚,他已完全暴露。这大傻哔再无二话,祝福:【对不起你们忙,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自此,俩人谁也不理谁了。
“感冒痊愈”以后,李然去医院,依然带着他哥这条尾巴。
迟蓦终于想起了自己是沈淑的老板,打算亲自探望一番,心情好了说不准还能将他在酒店跟他养父“打架”时弄出来的骨折算作工伤呢,替他报销医药费。
而李然打算悄悄去找吴愧。
没想到他们先在这儿碰见了李昂。
这个男人从出生起走过最远的路、就是从农村老家来到现在他工作的城市,接近郊区。因为那儿住房和教育等资源都是比较丰富的,没必要往更繁华、竞争也更大的市中心闯荡。李昂自知没什么才华本事,也不是喜欢改变的人,胸无大志只想安稳,这一待就是二十年。
他惯会“固步自封”不会轻易走出自己的圈子,眼下却舍弃了附近的医院,耗时耗力地来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市中心医院。
而且,他是自己来的,裴和玉竟然没有跟着。
作者有话说:
李昂身体没有生病,不要担心~《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