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谢琢的问题落下,谢宝琼的眼睛受惊地瞪大。


    谢琢怎的突然提起这回事,难不成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在试探他?


    谢宝琼还在琢磨普通人类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应该会出现何种反应时,谢琢又开了口:


    “蔺国师说你很有天赋,小宝想去仙门修仙吗?”


    这话听着有几分耐妖寻味,但好在听起来谢琢并未察觉到他的身份,抬眼瞟了一眼前者认真的神色,看上去真有将他送走的打算。


    谢宝琼当即顾不上谢琢的面子,双臂环住谢琢的腰:


    “我不去,我不要跟爹分开。”


    华阳郡主的案子还未查清,谁都不能让他离开燕京半步。


    谢琢被这陡然的动作扑得往后退了一步。


    稳住身形后,谢琢僵在原地,抬起的手不知该放在何处。


    “爹,我不去,我想待在燕京。”


    怀中传来嘟囔的声音,谢琢回过神,将手搭在谢宝琼的后背,哄劝道:


    “当真不去?修仙可是能学到移山填海的法术,以我儿的天赋,将来必能问道长生……”


    生怕还未完全知事的谢宝琼做出的会是一个将来会后悔的选择。


    谢琢不由得搜肠刮肚,试图从记载异闻的书中拼凑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谢宝琼却仰起脸,扬起笑脸,坚定道:


    “不去!”


    谢琢神色愣然,再也说不出一句好话,手中力道变大,将怀中的身影箍紧:


    “好,不去。”


    ……


    永顺侯府。


    花厅中的糕点按照时令换了几轮,今日桌案上摆了一小碟白色栀子花状的糕点。


    自那回杏花一事后,每当院中的草木开了花,当日便能在花厅的桌上、或是书房的桌案上,看见一碟新巧的糕点。


    谢宝琼熟练地路过摸走一块,塞入口中,拎着把小厮寻来的小铲子往院中跑。


    寻了处宽敞地,就开始啃哧啃哧挖坑。


    身后的四喜抱着一件衣衫追出来:“小少爷,快些换身衣服,今日世子生辰,请了人来府上小聚,您得早些过去。”


    今年不是谢容璟整岁生辰,因此没有大办,只请了几个私交甚好的好友来府上聚一聚,谢容璟前两日就送了件新衣过来,势必要将自己的弟弟好好炫耀一番。


    谢宝琼对四喜的话充耳不闻,掏出腰间锦囊中的种子,撒入挖好的坑中。


    刚撒下的种子也是那日同衣服一并送过来的,据说叫百日草。


    不知道谢容璟哪里得来,只说给他种着玩,若是能开出花来,就让人做些吃食。


    把铲出的土重新填回去,谢宝琼抬手在土包上拍了拍。


    余光瞥见衣袍处沾上的泥土,直接抬手去拍,却忘了刚拿手拍过土包。


    等放下手,衣衫上的脏污越发显眼。


    谢宝琼终于记起还在一旁的四喜,转身一看,四喜脸上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重新梳洗过后跨出院门,比原先计划的时辰晚上半柱香时间。


    谢宝琼加快脚下的脚步,往谢容璟的院子赶去。


    半路上的一个拐弯,一道人影在转角后出现,谢宝琼匆忙收住步子,将将调转步子,才未与那人撞上。


    为客人引路的小厮,稳住步伐,看清迎面而来的谢宝琼,赔罪道:


    “小少爷,可有伤到?是小人没觉察,险些冲撞到您。”


    “我没事。”


    谢宝琼瞥了眼慌张的小厮,摆摆手。


    眼神移向小厮身后的两名锦袍装扮的人。


    其中身形高上些许的青年瞧上与谢容璟一般年纪,自他出现时,一道略带好奇的目光隐晦地落在身上。


    孟思的目光最终停顿在谢宝琼的脸上:


    “你就是谢家弟弟?”


    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大哥,就是他,我在春蒐宴上见到的那只鬼。”


    谢宝琼被这道声音吸引注意,目光移向边说边往孟思身后缩去的另一道身影。


    孟睿本还悄悄探出的脑袋在对上谢宝琼视线的一刹那猛地缩回。


    孟思垂在身侧的手往后探去,暗中拧了一把孟睿,听着手底下的人发出一声痛呼,面朝谢宝琼的脸上露出一个得体的笑。


    “舍弟胡言,谢小公子莫怪。”


    谢宝琼倒是不在意,但被孟睿一嚷,他终于记起藏在人后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可对眼前之人并无印象。


    想起孟睿的称呼和春蒐时听见与华阳郡主有关的话,难免对眼前也有几分在意。


    “你是?”


    “还未来得及介绍,在下孟家孟思。是谢世子的好友,应谢世子之邀前来府上。”


    孟思话到一半顿住,揪出身后的人:“这是在下不成器的小弟,孟睿。”


    谢宝琼眨巴了下眼睛,像是回忆起人类的礼节,一本正经地开口:


    “我叫谢宝琼。”


    孟思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眼中闪过笑意,随后憋着笑点点头:


    “嗯,我知道,谢世子有提起过你。”


    谢宝琼看了眼孟思几人要前往的方向,和他顺路,于是提议道:


    “我带你们一道去找哥哥罢。”


    “有劳谢小公子了。”依旧是孟思应的话。


    孟睿也终于意识到了谢宝琼并非什么鬼怪,探究的目光在谢宝琼转过身后,便一直嵌在后者的身后。


    但每当谢宝琼若有所觉转过头时,哪怕被逮个正着,孟睿也能做到似无事发生般地移开视线。


    次数多了,谢宝琼也就随孟睿盯着。


    好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谢容璟的院子。


    院中除开谢容璟外,已有另外几人的身影。


    谢宝琼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谢容璟。


    视线刚落在谢容璟身上,对方也正巧望向院门口的位置。


    看清他时,谢容璟眼中一闪而过欣喜,转头和周身的人交谈两句,往院门口赶来。


    同他身后的孟思二人寒暄几句,将三人往院中引去。


    谢容璟作为今日宴会的主人,院中的其他人不少注意前者的行动,目光或隐晦、或直白地打量起跟在谢容璟身旁进来的谢宝琼身上。


    谢容璟将谢宝琼介绍给众人,在座的人无论心中是如何想法,面上皆是一副和善表情。


    谢宝琼被谢容璟领着和众人打招呼之际,在人群中发现一道略有些眼熟的身影。


    是在春蒐时才见过的齐延。


    正侧和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交谈着什么,脸色不霁,另一道人影几乎被齐延挡了个干净。


    谢宝琼还没看清,就被已经往前走了两步的谢容璟叫住。


    “琼儿,快过来。”他回头望了两眼,便收回视线,跟上谢容璟。


    谢容璟带着谢宝琼认完人后,侧眸注视自方才起便一言不发的谢宝琼,担心是否因为今日忙着待客冷落到后者才一直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趁着好友交谈之际,他轻声开口:“琼儿,在此处待着是不是无聊了?”


    谢宝琼的注意力正全放在今日如何能再从孟睿口中得到些华阳郡主的消息,突然被点到名字,抬眸看了眼孟睿的位置。


    孟睿还跟在孟思后头,就在几步之遥的位置站着。


    “没有。”


    谢容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瞟到好友身侧的少年人,反应过来:“琼儿是想要找他一同玩?”


    谢宝琼犹豫着点点头。


    “想去便去罢。”谢容璟又不大放心地问了句:“自己去可以吗?”


    谢宝琼瞟了眼谢容璟周身的人,颔首道:“哥哥,你忙吧,我自己去。”


    本就离两人不远的孟思注意到他们两人间的谈话,拎出身侧的孟睿,支使道:


    “去,带上谢小公子一起去旁边玩。”


    孟睿拧着脸,显然有几分不乐意,扒拉住孟思的手臂:“大哥,我今日可是陪你来的,你怎么能弃小弟不顾,我回去要和娘说。”


    孟思毫无兄弟情地收回胳膊,顺带把弟弟往前推了一把:


    “你和娘告状也没用,要不是你容璟哥说他弟弟也在,我今日才不带你来呢,往日出去玩也不见你这般扭捏,快去。”


    孟睿被不情不愿地推了出来,扭着脸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却只看见他的好大哥毫无感情地收回视线,留他一人面对。


    转过头,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孟睿忍住大喊的冲动,一脸惊恐地往后撤退了两步,才愤愤不平地开口:“你贴得那么近做什么?”


    但也只有前几个字音量高些,后半句话越说底气越不足,显然一副虚张声势的做派。


    谢宝琼困惑地望向本来朝他走来,贴得很近却又突然撤后,还张口污蔑的孟睿,纠正道:


    “是你自己过来的。”最后不忘强调:“我没有动。”


    孟睿见他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向后觑了眼就在几步开外的孟思,放松了下来,语气又变得得意起来:


    “那你也要避开,你娘没告诉过你,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让他们和你贴得很近吗?”


    谢宝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又收获了一个人类间约定俗称的交往方式,但仍旧老老实实地辩解道:


    “我没有娘。”


    落到孟睿的眼中就成了一副瑟缩模样。孟睿的表情顿住,终于回忆起出门前孟思似乎提到过眼前的谢小公子好像是才被接回侯府的。


    本舒展的眉毛拧紧又松开,孟睿的嘴巴隐隐有些颤抖,恨不能把刚才的话重新吞回去。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的。”孟睿尴尬地摸了摸袖子的边缘。


    谢宝琼奇怪地看向孟睿,不理解后者为什么好端端地朝他道歉,孟睿说的话是事实,而且没有伤害到他。


    孟睿眼神尴尬地四下闪躲,刚好错过谢宝琼投来的视线,说错话地愧疚涌上心头,让他暂时放下心中的那点顾虑。


    “算了,大不了日后我罩着你。”孟睿暗自嘀咕一声,却被谢宝琼听了个清楚。


    看来他姑且算是取得了孟睿的信任,环顾了四周的人,上前一步问道:“要去院子外面玩吗?”


    孟睿望了眼已经完全将他抛诸脑后的孟思,又看了眼面前单纯的小伙伴,心中的愧疚唆使他同意了这个提议:“好。”


    谢宝琼回过身朝谢容璟挥挥手,得到一句“不要乱跑”的叮嘱后就拽上新认识的人类往外走去。


    院子外不远处有座八角凉亭,四周掩着几株翠竹,往后则是一片绵延的竹林,正值五六月的天,林间的阴影给人留足一片凉意。


    吩咐三七待在亭外后,谢宝琼将孟睿拽入亭内。


    孟睿一时间还陷在新认识的小伙伴力气为何如此之大的茫然中。


    直到手臂上的热源突然离开,孟睿才如梦初醒般凑上前去,戳了戳谢宝琼的脸:


    “热的?!”


    “什么热的?”


    “当然是你的皮肤是热的。”孟睿解释道,说罢,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不过好像还是有点凉。”


    谢宝琼被孟睿话中翻来覆去的‘热的、凉的’绕得头晕。他的本体虽是石头,但好歹已修得人身,皮肤自然是温度的。


    “什么凉的、热的?有何区别?”


    孟睿确定谢宝琼是个“人”后,当即也无所顾及,一掌拍到谢宝琼的肩膀上:


    “那区别可大了,热的说明你是个人。”


    谢宝琼暗自满意自己的伪装,又问道:“若是凉的呢?”


    孟睿的脸怼到面前。


    恰好有风吹过竹林,摇曳的竹影落在两人的周身和空地上,披上一层阴影,竹叶的沙沙声和着孟睿的话响起:


    “那说明,那个人并不是人。”


    并不是个人的谢宝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凑近的脸,神色淡淡。


    孟睿悻悻地退回原地,摸了下鼻头:“你怎么都没有反应啊。”话中语气略显失望。


    本体是块石头、朋友是只双尾狐狸的谢宝琼:“?”


    “你不怕吗?”孟睿看出谢宝琼眼底的疑惑。


    谢妖怪本人宝琼:“为何要怕?朝中的妖修虽少,但应当不是没有。”


    “我说的不是妖。”孟睿纠正着谢宝琼的话,又凑过来,后面的话压低了声音:“是,鬼怪。”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风中忽而飘荡来一声啜泣,若有若无地夹杂在枝叶摇晃声中。


    孟睿手臂上汗毛倒立,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一手死死捂住嘴巴,一手紧紧抱住谢宝琼的胳膊,趴在谢宝琼的肩头,悄声开口:


    “鬼啊!”


    此间虽有鬼怪,但徘徊在阳间的鬼怪大都是些神志不清的魂体,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只有执念深刻的魂体在机缘巧合下才能现身于人前,至于话本中害人的厉鬼更是少见,连他也只是听过传闻。


    由此,谢宝琼并不认为侯府中会出现孟睿口中的鬼,至于妖怪,整个侯府他也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


    不过,那声呜咽也传入了他耳中。


    顺着声音来源望去,隐隐有片白色衣袍在几株竹子后出现。


    谢宝琼晃了晃缩着头把脸埋在他后背的孟睿,轻声开口:“那有人。”


    “人?哪有人?”听到谢宝琼的话,孟睿当即仰起头,探出脸依照谢宝琼所指的方向看去。


    白色的衣袍印入眼帘,他稍稍恢复红润的脸色又白了下去,紧紧攥住谢宝琼:“哪…哪有人,阿琼你别吓我QAQ。”


    “我过去看看。”谢宝琼挣脱开身侧的负担,翻过凉亭旁的栏杆,跳入竹林中。


    孟睿环顾一眼四周,凉亭外,三七的身影就站在竹林不远处,但想要过去,却必须从竹林的小径穿过。


    而本还能提供安全感的谢宝琼眼下却越走越远,孟睿一咬牙,忙跟着翻过栏杆,落地那一刻踩到枝叶的声音吓得他一个机灵。


    打着颤的声音从嗓子中挤出:“阿琼,你等等我。”


    孟睿不敢太大声,声音微不可闻。


    好在谢宝琼听力敏锐,顿住步子,半侧回身看向跌跌撞撞跑来的孟睿。


    等手臂再次被紧紧抱住,谢宝琼慢吞吞地拖着身侧的重物启程靠近那片衣角。


    耳侧时不时传来几声压在喉间的声音:“阿琼,你说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谢宝琼的声音如同他的脚步般平稳。


    似乎是为了缓解紧张,孟睿空着的手挡住视线,完全依靠谢宝琼行动,嘴中却喋喋不休:


    “不会真的是那东西吧,阿琼,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叫些人来,嗯…把我大哥叫来,再去看也不迟。”


    谢宝琼的步子突然停下,正当孟睿以为前者认同了他的提议时,两个字如同冷水浇灭他希望的火苗:


    “到了。”


    谢宝琼掰开孟睿的手:“你在这里等我,我靠近看看。”


    孟睿心头重新涌上暖意,他先前还将谢宝琼当作鬼怪,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真心待他。


    “我从旁边绕过去,若是有人跑出来,你在这边拦住他。”谢宝琼继续吩咐道。


    孟睿刚浮现出的感动,眨眼间收回,脸上的表情也垮下来,手中属于另一人的温度抽离更让他不安,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话:


    “我,我不……”


    谢宝琼轻轻往孟睿身上拍了一下,暗中留下一缕灵力:“你不是说过要罩着我吗?”


    双眼被捂住的孟睿突然被人拍上一下,浑身一抖,但被吓了一跳后,心中意外地平静,听清谢宝琼的话后,更是为之一振。


    “你,你去吧,我在这里帮你守着。”


    耳侧响起叶子被人轻踩过的声音,几个呼吸后归于寂静。


    林间只剩下风打竹叶的声音,和——


    再一次响起的呜咽声。


    “呜,大哥救我,我以后再也不和阿娘告你的状了……”孟睿缓缓往地上缩去。


    —


    另一侧,松开孟睿的谢宝琼回头瞥了眼紧闭双眼的人,控制灵力汇聚在双足上,轻身往还有几个身位距离的衣角掠去。


    足尖在竹子上轻点两次,谢宝琼侧身穿过两株青竹中间的缝隙,轻盈地落在那人面前。


    那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出现,兀自将头埋在膝间,偶尔有两声微弱的啜泣传出。


    谢宝琼盯着看了会儿,确定了眼前的人并非孟睿口中的鬼怪。


    甚至有几分眼熟,好像也是今日来得的其中一位宾客。


    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谢容璟今日虽是寿星,但作为东道主忙于待客,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谢宝琼悄声上前,蹲在那人的身前,歪着脑袋靠在膝头,准备等人哭完,再将人领出去。


    蹲了片刻,林间忽起了一阵稍大的风,吹落枝头的竹叶,晃悠悠飘落在两人头顶。


    谢宝琼无甚感觉,依旧精神奕奕地盯着面前的人,连头顶的落叶都不曾抚去。


    “啾。”


    面前的人却突然砸落的细竹枝砸的发出声古怪的叫声,摸着脑袋抬起头。


    略红的双眼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对上。


    揉着脑袋的双手转瞬间撑在地面,帮助身体往后挪去,却忘记身后就是碗口粗的竹子,被枝条砸了下的脑袋又撞在竹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宝琼倾身堵上前,又想起孟睿说的人类之间不能贴得太近的话,默默拉开距离。


    也就是这个功夫,被撞了脑袋的少年撑着地爬起身就往外跑。


    谢宝琼一时不察,真叫人往外跑了几步,回过神后,提气追了上去。


    同时一声喝道:“孟睿。”


    本还蹲在地上装蘑菇的孟睿听见喊声抬起头,就见一道白影跑来。


    顿时僵住,反应过来后,又起身往外跑去,可因肉体凡胎又蹲了许久,不动还好,一动腿部就是一阵如蚂蚁啮食般的酸麻。


    刚站起身就跌倒在原地。


    白衣少年一心只顾着身后的谢宝琼,没注意前方地面趴倒的身影,被绊倒在地,和地上的孟睿滚作一团。


    远远赶来的谢宝琼只听到孟睿撕心裂肺的吼声:“鬼啊!阿琼快来救我!!”


    谢宝琼顿了下步子,随即提速赶去,就看见躺在地上的孟睿闭着眼八爪鱼般缠住白衣少年的手臂,嘴巴张张合合。


    蹲下身认真观察了会儿,谢宝琼分辨出孟睿口中念的是一些简单的经文。


    “你抱着他呢。”谢宝琼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果不其然又是一声尖叫,孟睿松开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谢宝琼拎起白衣少年的领子,让趴在地上的人重新站起。


    方才蹲着时没察觉,现在站起来后,才发现眼前人的身高只到他的鼻梁处。


    下山以来,谢宝琼还是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还矮的人类,眼睛不住地盯着那人的头顶看了会儿。


    “你松开我。”怯怯又糯糯地声音响起,来自面前这颗垂着的脑袋。


    “不能放!”这次是孟睿中气十足的声音。


    孟睿拍了拍屁股上灰,大步走到两人身边,眼含钦佩地看了眼徒手抓“鬼”的谢宝琼:


    “阿琼,我们配合得真不错,联手抓住了这只小鬼。我倒要看看鬼怪会长着怎样一副面容。”


    谢宝琼疑惑得看向胆子突然变大的孟睿,好心为手中的少年解释道:“他不是鬼,你刚刚不是也碰到了,他有温度的。”


    兴致勃勃的孟睿僵住,仔细回忆了一番刚刚上手的触感,好像真的有温度。


    孟睿泄了力,面上有几分失望,却又松了口气。


    “现在可以松开我吗?”依旧是透着胆怯的声音。


    “你不跑我就放开你。”


    得到白衣少年肯定的答复后,谢宝琼松开手。


    孟睿这时候像是想到什么,指着白衣少年转头问谢宝琼:“他是你家吗?”


    “不是,应是今日哥哥邀请的,我在宴上见过他。”


    “容璟哥邀请的?怎么你我二人都不认识。”孟睿嘀咕一声,打量了眼白衣少年:“你是何人?怎么不在宴上,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白衣少年抬起一双怯弱的红眼瞥了眼气焰十足的孟睿,转而看向谢宝琼,眸底变得亮晶晶:


    “我叫齐归。”白衣少年,齐归看着谢宝琼说完自己的名字后,又垂下脑袋不再开口。


    齐归两字在脑海中转了一圈,谢宝琼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但他的注意没一会儿就被来自孟睿的说话声吸引,想来并不是重要的事,转瞬间便抛之脑后:


    “齐归,你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孟睿再次问了一遍。


    齐归仍旧垂头不答。


    谢宝琼适时开口:“难道是迷路了?我刚来的时候也分不清侯府的路。”


    齐归眼下又红了点,一言不发地点头。


    孟睿也总算注意到了齐归发红的眼眶,拍了拍齐归的肩膀:


    “嘿,不就是迷路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们送你回去。”


    齐归双手垂在身前,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摩挲手心,被孟睿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抖,被拍的那侧更是肩膀不自觉地向后缩去。


    “谢谢两位的好意,不过我还是不打搅你们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这副畏缩的模样落入谢宝琼眼中,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浮现,他默念了一遍齐归二字,眼睛一亮,将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瞟到的人影对上:


    “我先前好像见过你。”


    语气虽有几分不确定,但当传入齐归的耳朵,少年猛地抬眼,惊讶和雀跃,还有隐蔽的羞涩和尴尬杂糅在齐归的脸上。


    “我方才看到你和齐延在一起,你是跟着齐延一起来的吗?”


    剩下的话兜头浇下,齐归一瞬间冷静下来,眼神有些许暗淡,面上是复杂的神色难以说清是否混杂失望。


    最终只归为一句:“嗯,齐大公子是我兄长。”


    不管是哪句话后齐归表现出复杂的情绪,谢宝琼一概看不懂,只看清少年脸上泛起的红晕消退。


    他从记忆中翻出普通人类遇见这种情况会问出的问题,问道:


    “你不舒服吗?需要找个大夫吗?”


    齐归的脸色更白了些。


    孟睿左右转转脑袋看过在场的两人,能够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但对于变得过快的话题最终也只憋出一句:


    “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


    谢宝琼的声音快一步响起,齐归咽下还未出口的另一个字,重新垂下头,眼睛死死盯着衣袖上的纹样。


    齐归的声音淹没在谢宝琼的声响之下,孟睿闻言道:“那,齐,齐归,我们先带你出去,这林子里蚊虫也多。”


    说着,孟睿扬手驱散围绕在他身侧的虫子,眼神不经意间瞥到谢宝琼身上,语气略显酸溜:“阿琼,怎的你身侧不见一只蚊虫?”


    石头会招蚊虫才天下奇事,谢宝琼心中盘算起糊弄的理由,孟睿先替他找了补:


    “难不成是侯府的驱虫药草药效更好些?”孟睿嘟囔一句,又朝两人道:


    “我们快些出去。”


    说着,自顾自地往来时方向走去。


    直到走出几尺距离,才惊觉林间好似一直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


    孟睿的步伐顿在原地,僵着脖子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两道身影,松下一口气。


    朝落下的两人挥挥手:“喂,你们快点!”


    谢宝琼扫过远处挥手的身影,收回视线。


    方才他本跟上孟睿的动作,走出一步后却发觉齐归还在原地纹丝未动,且看似并没有和他们一道离开的打算。


    察觉到谢宝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孟睿抬起眼,就听见面前响起的声音:


    “你不走吗?”


    面对那一双毫无偏见,澄明如镜的眼睛,齐归鼓起勇气开口:“我不想回去。”


    “嗯。”


    对面之人无甚反应,既没有过问原因,也没有强迫之举,似乎他离经叛道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齐归本还因露怯而藏起来的话语找到了落脚之地:“我不想回去,不想和兄长一起回家,我想……”


    “为什么?”一道咋呼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打断齐归的话,也让那未尽之言再次被掩盖。


    谢宝琼目光移向因他和齐归久久不动而腿脚麻溜地跑过来的孟睿。


    “齐大公子欺负你了?”见齐归再次垂下头去,孟睿的视线紧随扫过前者浅色锦袍沾染的脏污,大概是方才二人滚在地上时沾到的:


    “你是担心弄成这样回去后被教训?”孟睿浑不在意道:“我大哥估计也要骂我,不过没关系,等回去后,当着容璟哥的面,他们最多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训上两句话,至于回府之后,他们的气早消得差不多了。”


    孟睿一派熟练的模样,想来闯过不少祸。


    见齐归还是那副瑟缩模样,孟睿转头又朝谢宝琼寻求认同:


    “阿琼,你说是吧?”


    谢宝琼脸上闪过不自然的表情,抬手挠了挠脸,觉得自己无法融入这个话题:“哥哥不曾训斥过我。”


    孟睿脸有一瞬的扭曲,心头冒起酸水,但转瞬间他的眉眼间又展露出欢喜的神色:“既如此更好了,我大哥要是骂人的话,容璟哥还能劝一劝。”


    说罢,孟睿不由分说拽过齐归,“走,我们先去看一眼齐大哥和我大哥的心情怎么样?”


    谢宝琼落后两人一步,张口欲言又止,其实两人可以先去他的院子换一套衣服再回去。


    半人高的屏风后,探出半颗脑袋,孟睿半跪在地上,猫着腰,视线打量着不远处的一行人。


    齐归抱膝坐另半扇的屏风后,一脸惨淡。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要去找你大哥吗?”


    谢宝琼稍晚两人片刻回到院中。


    话到一半,便被孟睿扑上来,压倒在地。


    “嘘。”孟睿一手竖起根食指比在唇前,另一只手往身后指去,压低的声音从他嗓间传出:“小声些。”


    谢宝琼如孟睿所愿地闭上嘴,但毫不留情地伸手将人推开,弓身占据片刻前后者的位置,探头看去。


    落入眼中的是孟思和谢容璟以及另外几人聚在一处,有几人手中举着浅盏,围着一握笔对着宣纸冥思苦想的人。


    兴许是他的视线过于不遮掩,谢容璟有所觉察,侧头朝他的方向望来,遥遥稍举杯盏。


    在和谢容璟对上视线时,谢宝琼自认乖觉地露出个笑来,不管谢容璟有没有看清,自顾自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谢世子,瞧什么呢?”一人轻拍了下谢容璟,顺着谢容璟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一堵白墙和一方矮屏。


    谢容璟唇角挂着一抹浅笑,淡淡收回视线:“没什么,看到几只小雀在那筑了巢。”


    另一人又望了几眼,但也没看到谢容璟口中的雀鸟筑巢,只当自己眼花,与众人提议道:“谢世子庆生看见雀鸟筑巢,也算喜事一桩,正好赵兄输了这局,下局不如就以雀字为题,诸位以为如何?”


    ……


    谢宝琼默默缩回脑袋,学着齐归靠坐在屏风后,两条腿盘在一起,冲孟睿扬扬头:“孟大公子现在心情很好,你不去找他吗?”


    孟睿也有样学样地在靠近谢宝琼的地方盘腿坐下,伸出一根手指,一副高深做派地摇了摇。


    “阿琼,这你就错了。”


    “?”谢宝琼自认并不了解人类,可也知晓趁人高兴时讨饶要更容易些的道理。


    “为何?”


    孟睿清了清嗓子,收回手,故作高深地解惑道:“虽然我大哥现在的确很高兴,但我若是现在过去了,他铁定就不高兴了。


    可有这么多人在,他还得憋着气笑,这气没处撒,只会越憋越多,等人散了,可不就全往我身上撒,到时候就不是训斥我两句这么简单。


    让我大哥现在多高兴会儿,等人快散了我们再去。”


    谢宝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连身旁的齐归也不知何时将装鹌鹑的脑袋抬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完孟睿的话——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听不懂,但先记下(●°u°●)


    小剧场


    谢琢(看了眼院中鼓起的土包)(头疼):发生了何事?


    四喜(小心翼翼):那是小少爷种的花


    谢宝琼(安逸):跟回家了似的,晚上就变回本体插在那里


    第24章


    孟睿满意地看了看两名小弟“诚挚”地目光,但稍一转神,他抬起手托着下巴无聊道:


    “离宾客散去还要些时间,我们三人得在这待上些许时候了。”


    孟睿枯燥地将视线在另外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当视线再一次扫视到谢宝琼身上时,突然亮起来:


    “阿琼,你方才要带我出去是要做什么?”


    一炷香前,谢宝琼拉走孟睿,本是为了从后者这探听到华阳郡主的消息,但经过竹林“闹鬼”一事打搅,现下提起恐怕未必是个好时候。


    谢宝琼略有几分踌躇地偏头瞟了眼齐归,对上一双局促的眼眸,巴巴地望向他和孟睿。


    多一个人知道此事也并无不妥,说不准齐归也知道些东西。


    想通后,谢宝琼提到的事和华阳郡主看似无关,在人间混了这些时日,尤其是在谢琢跟前听了那么久的课,他长进了不少。


    他先回应了孟睿的问题:“本想和你在竹林那片宽敞地玩,但没想到这个时节蚊虫这般多。”


    孟睿果真不觉有何问题,还反过来附和他的话。


    谢宝琼趁机提起孟睿侯府初见他的反应:


    “孟睿,话说为何你先前那般惧怕我?”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孟睿扫过面容平静的谢宝琼和一旁默默听他们谈话的齐归,耳尖和面颊飞起红晕:“我才没有怕呢!”


    谢宝琼依旧挂着气定神闲的表情,“嗯,你没有怕。”


    孟睿也不知有没有相信谢宝琼的话,捂住泛红的耳尖,颇有些认命道:


    “我只是听信了京中的流言,将你当成了……”孟睿的声音减弱,最后两字几乎听不清楚,但随即他又理直气壮道:“谁让初次见面时,你出现和消失又没有声音,哦,对了,你还骗我说你爹是礼部主事。”


    “谢公子没有骗你,是你误认谢公子是礼部主事家的公子。”谢宝琼还未开口,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齐归突然出声反驳。


    谢宝琼未觉得不对,只当齐归那日也是在场的公子其中之一,碰巧听到了他与孟睿的谈话。


    孟睿被齐归一噎,脸颊鼓了又瘪,双臂环胸,大有不想再搭理二人的倾向。


    谢宝琼的注意早早被孟睿第一句话所吸引,也无暇将注意分散到孟睿与齐归的问题上,问道:


    “什么京中流言?还和我有关?”谢宝琼没料到他随口一问,还能问出些惊喜来。


    “你不知道?”孟睿撇到一边的脑袋又转了回来,眼睛盯向流言正主。


    “我该知道?”


    孟睿上下来回扫过谢宝琼那张恍若白纸的脸,有种闯祸的心虚,那流言在京中传了两月有余,毕竟是有关贵人的传言,虽并不大张旗鼓,但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得知一二。


    可谢宝琼这副闻所未闻的表情,显然是有人不希望他知晓,至于那人是谁,多半是脚下这处宅邸的主人所为。


    孟睿沉默半晌,为自己找补了一句:“阿琼,京中的流言当不得真的。”


    谢宝琼不答,默不作声地盯着孟睿。


    两人僵持住,连带这片的空气都凝滞。


    打破这份凝滞的并不是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反倒是之前一直都表露胆怯的齐归:


    “谢公子,我也听过一些传闻。”


    谢宝琼收回和孟睿僵持的视线,移向声音响起的方向,齐归眼下还带着方才在竹林间哭过的红,缩着身子,双手握成拳放在胸前,见他看来,又将视线往下撇去。


    一番相处下来,谢宝琼早已习惯齐归这般谨慎做派,不慌不忙地收敛过于直白的目光,安抚道:


    “你可以和孟睿一样叫我阿琼的。”


    齐归如埋头的鹌鹑小心踏出一步,声若蚊蝇:“阿琼。”


    谢宝琼应了声,继续引导:“你听到过什么?”


    谢宝琼的身后,孟睿不停地朝齐归使眼色。


    但直到眼角抽筋,也不见齐归往他这分出一丝视线。


    暗叹一声,孟睿不再有动作,沉下气等待齐归开口。


    “三月前,京中有传言,谢尚书谢大人并不像明面上那般爱慕郡主,虽在郡主故去后一直未娶,但早早就在外养了个外室,如今外室之子年纪稍大了,便忍不住接回府来。


    更甚者,有传言郡主失踪就有谢大人的手笔。”


    边说,齐归边偷瞟谢宝琼的反应。


    而竖起耳朵听的孟睿悄悄松了口气,这个版本的传闻已经过时,被后来的传闻推翻。


    因此他明目张胆地往谢宝琼脸上看去,后者脸上毫无气愤的神色,看来流言果真为假。


    作为传闻中被捎带提起的另一个主角,谢宝琼知道的比谢琢更多,比如谢琢作为人绝对生不出一块石头。


    因此他当然生不起半分气来。


    但这个流言听起来与孟睿将他当成鬼并无干系,谢宝琼追问道:


    “还有其他的吗?”


    齐归眼下的红往下蔓延,颇有些愧疚地开口:


    “阿琼,我…我只在府上侍者的闲谈时听过两句。”


    言下之意便是只知道这些了。


    看来是与他一样,两耳被人蒙住听不见窗外事的可怜人,谢宝琼惺惺相惜地盯着齐归红红的脸,安慰道:


    “你知道比我要多呢。”


    伴随他的话,齐归本还停留在腮边的红晕往下攀爬,不多时就覆盖整张脸。


    谢宝琼蜷缩几下手指,忍住不去戳齐归又红了一度的脸,原来人的脸还能比狐狸的毛还要红。


    目光从即将冒烟的齐归身上移开,再次对准屏风后的另一个人。


    孟睿瑟缩了下脖子,移开视线,想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好睿儿。”


    话音落地,孟睿身体一抖,忍不住搓了搓双臂上竖起的汗毛,没骨气道:


    “你别这么叫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谢宝琼歪着脑袋,疑惑地望向孟睿,他本还在想要费上一番口舌,怎的只说了句好话,后者就愿意开口,谢琢这么夸他的时候,他有这般大方吗?


    不等他回忆,孟睿的话就从口中冒出:


    “先说好,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不能告诉其他人是我说与你听的。”


    谢宝琼不知晓孟睿的顾虑,但为了探听消息,干脆应下。


    孟睿自然没忘了一旁的齐归,得到两人的保证后,他依旧没急着开口,反倒不疾不徐地卖了个关子:


    “你们还记得春蒐第一日的比试吗?”


    “记得。”但谢宝琼想不出这和传闻有何关系,他那日并无上场与人比试,若说众人见过他,也该是第三日的春祭。


    孟睿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那晚你出现在长公主的身旁时,就有许多人瞧见你了,不过那时也只在心底揣测你的身份,倒无人知晓你与谢大人的关系。


    后来生了变故,谢大人赶来将你护住时,可是被在场的人瞧了真切,等到春蒐结束后,传闻便愈演愈烈了。”


    绕了半天还是没有点到正题上,好在他的耐心在还是块墓碑的时候养了起来,谢宝琼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借力靠在屏风上等待孟睿话中的关键部分。


    “流言中传你就是谢大人与郡主当年的孩子,否则长公主怎会待你这般亲昵。”


    “这又与你被我吓到好像并无干系?”


    孟睿扫过打断他话的谢宝琼,凑近几分,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重点来了,此番回到侯府的只有你一人,传闻便猜郡主当年离京后可能出了意外,而你是郡主死后心怀执念诞下的孩子。”


    “……”谢宝琼罕见地沉默下来,翻来覆去也难以理解为何传闻最后的一句和前面画风如此不相符。


    孟睿最后不忘为自己辩解:“这些可不是我编排的,我也不是有意背后妄言的。”但随后他眼含八卦地将目光投向漩涡中心的当事人:


    “阿琼。”言下之意配上孟睿眼巴巴地表情,呆如石头的谢宝琼也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却只义正言辞地把话抛了回去:“流言都当不得真的。”


    被噎住的孟睿在原地一愣,反应过来后,玩闹般地朝谢宝琼扑过去。


    却不料谢宝琼背靠矮屏,而谢宝琼也未猜到孟睿这般大的反应,被扑了个正着。


    屏风支撑不住突然的撞击,吱呀地摇晃两声,轰然倒地,掀起一声巨响。


    齐归蹲坐在原地,呆愣地看着面前突生的变故,全然没反应过来,但他知晓孟睿原本的想法应是泡汤了。


    孟睿还未来得及屏风上撑起身体,就感觉到原先宽松的衣领突然发紧,像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


    顺着这股力道仰起脸,看见孟思那张在太阳底下笑得发阴的脸,竟有一瞬的意料之中,但不妨碍孟睿在这和煦的日子里打了个冷颤:


    “嘿嘿,大哥,你先放开小弟。”


    孟思扫过谢宝琼被谢容璟扶起后空出来的屏风,稍稍移了点位置,松开手,孟睿结结实实地砸到草地上,发出声闷响。


    头顶的一侧飘来谢容璟声音:“琼儿,摔倒哪了吗?”


    孟睿揉着脸从地上爬起,抓着孟思的衣袍站起身,小声腹诽:“大哥,你学学人家怎么做兄长的。


    孟思盯着衣袍上突兀出现的草屑,皮笑肉不笑:“且等你什么时候不给闯祸了。”


    第25章


    厢房。


    矮榻和桌旁的椅子上分别坐着三道身影,屋内的另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桌椅上旁,忿忿地和坐在他面前的孟思对视。


    谢容璟安抚完院中的客人,吩咐小厮在外面继续招待,才抽身回到厢房。


    身后紧随的小厮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退出房间并将门带上。


    谢容璟扫视过生气的好友,又看了眼灰头土脸的孟睿,拿起桌面的两瓶伤药,将其中一瓶递给好友,宽慰道:


    “先给睿儿磕到的地方上药,剩下的事等齐大公子来了再商量怎么处理。”


    另一只手接过药瓶,不消片刻,原地就响起孟睿的哀嚎:


    “大哥,哪有你这样上药的,你不行的话,还是叫小厮来。”


    “噤声。”不出意外他被孟思瞪了一眼。


    苦于来自兄长的威胁,孟睿讪讪收了声,只余下偶尔冒出小声哼哼。


    谢容璟收回视线暗笑着摇摇头,握住手中剩下的药瓶,往坐塌边的两人走去。


    矮榻右边的谢宝琼一腿弯曲横在榻上,歪着脑袋紧盯坐立难安的齐归。


    半炷香前,谢容璟将他从倒塌的屏风上扶起。


    “琼儿,摔到哪了吗?”


    脑袋发懵,还未回神的他凭借本能摇头,一句“石头哪有这么容易磕坏”差点脱口而出,直到看清谢容璟的脸才止住已经冒出的话头。


    “什么石头?”谢容璟面色担忧地接住他的话:“磕到石头了?”说着,捧起他的脑袋检查。


    “琼儿弟弟可有伤到?”


    孟思咬牙低声斥责的声音传入耳畔:“就半天没看着你,又去招惹是非。越发能耐了,一打二。”


    周围逐渐围起人群,谢宝琼的余光瞥见被坐在地上的齐归被小厮扶起的齐归正欲往人群中躲去。


    忙抓住谢容璟的手腕:“哥哥,我没事。”


    他扯住谢容璟的袖袍,示意谢容璟看向齐归的方向。


    谢容璟到底是当了十七年的侯府世子,片刻前心思完全扑在弟弟上,现下冷静下来,善解石头意地让小厮将齐归带到厢房,又另外派人将孟家两兄弟和谢宝琼一同带到厢房,自己则留下来善后。


    自谢宝琼和孟家兄弟落后齐归半步进入厢房后,齐归就陷入紧张的情绪中,此刻看见逐渐靠近的谢容璟,杯弓蛇影般直直从座位上站起。


    连带谢宝琼都被齐归这般大的动静一惊,但转过头看见谢容璟的脸又放松下来:“哥哥。”


    “这是怎么了?”谢容璟站到弟弟身侧,将药瓶放在小桌上,开口的方向却是对着突然起立的齐归。


    “谢,谢世子,我没事。”


    “他被你吓到了。”谢宝琼在齐归后补上一句。


    同时任谢容璟拉起胳膊,卷起衣袖,露出两条白净的胳膊。


    谢容璟尤仔细地看过手肘的位置,确定其不存在淤青后才帮人放下了袖子。


    “身上有痛的地方吗?”早在院子中,谢容璟就查看过谢宝琼的脑袋,也并无伤处。


    “哥哥,我真的没事。”尽管谢宝琼说得肯定,谢容璟却仍细心地打量过谢宝琼的神色,若不是实在找不出一丝勉强,他绝对还要检查一遍。


    抬手去拿药瓶准备收起,余光瞥见脸侧还沾着灰的齐归。后者从刚才起,目光就一直若有若地看过来,对上他的视线时,慌不择路地移开。


    谢容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家弟弟好像是三人中最整洁的一个,心虚从心底钻出,总不能……不,琼儿一向乖巧,且两人还能同坐一处。


    他自然地拿起药瓶,看向齐归:“我已派人去寻你兄长,不如我先帮你上药。”


    齐归绞着捏在手中的衣袖,眼中有意动,嘴上却习惯地推拒:“多…谢世子的好意,就不劳烦世子了。”


    “你哥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是早点上药少受点皮肉苦。”谢宝琼直白地对上齐归的眼睛,分明那双眼睛底下的艳羡都要遮掩不住,连他都能读懂。


    人类还真是奇怪,想要的东西却不愿意为它踏出一步。


    诚如谢宝琼所想,几乎要从眼睛中流出变成实质的欲望,谢容璟一看便知,也难以忽视,他拨开药瓶的盖子,哄骗道:


    “药瓶已经打开了,若不早些用掉,药效会流失。”


    趁着齐归讷讷说不出话,谢宝琼拉过齐归的手,撸起袖子,手腕处和上臂处遍布大片的淤青,有几处透着紫。


    谢宝琼也并无觉得有何不对,凡人嘛,总比不得他皮糙肉厚。


    被孟思摁住上完药的孟睿挣脱“魔爪”,刚往谢宝琼身边凑,视野中便映出齐归胳膊上的伤,哭丧着脸惨叫一声:“我当时没下这么重的手啊,我就只是抱住你而已。”


    孟思坠在孟睿的身后,也将那片青紫收入眼底,按住呆瓜弟弟的脑袋,无声地和谢容璟交换了个视线。


    嘴上不忘教训孟睿:“日后和旁人玩闹不可没轻没重的知道了没?待会儿和人道歉。”


    “哥,你是不知道当时情况。”孟睿嘀咕了一声,但出于愧疚还是满口应下:“知道了,对不住啊,齐归。”


    齐归见在座的人没有疑虑,发紧的手臂肌肉微微松懈:“我也有责任,是我吓到你了。”


    见二人和解,孟思拽住孟睿的衣领拽到一旁,轻咳一声:“你和琼儿弟弟在这待着也无聊,去外间玩去。”


    不懂为何此次的孟思为何轻拿轻放,但不妨碍他得了便宜,孟睿当即拉起坐在榻上的谢宝琼退了出去,免得孟思多看他两眼又变了主意,要和他算账。


    谢宝琼坐在椅子上晃着腿,眼睛透过半掩的纱帘望进里屋,谢容璟上药的手法很熟练,联想起谢容璟虎口的茧子,和走路的步伐,对方应至少习过武。


    至于身旁的孟思……


    一张脸突然挡在面前,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推开。


    被推开的孟睿又凑了上来,和他挤在一张椅子上,和他咬起耳朵:“阿琼。”


    谢宝琼半侧过脸,左眼眉毛微微上挑:“?”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我好无聊,还不能出去,齐大公子怎么还不来?”


    孟睿一张了口就停不下来。


    谢宝琼忙截住他的话:“你大哥在看你。”


    空气一瞬安静下来,孟睿偷瞄了里间一眼,孟思依旧背着身,他虽不满可声音压得更低:“你吓我做甚?”


    谢宝琼嘴角微翘:“我何时吓你了。”他不慌不忙地转移话题:“话说那流言你是在何处听来的”


    “京中传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流出的。”孟睿见谢宝琼搭理他,转眼就将刚被人吓过的事忘记。


    “可你阿娘不是与郡、我阿娘曾是手帕交?”谢宝琼抛出他早早埋在心底的问题。


    孟睿望着来自“小弟”真诚且万分信任(并没有)的炯炯目光,在久久得不到到回应后落寞下去,想起“小弟”没有阿娘的言论,吞咽了口唾沫,拍拍胸脯豪气道:


    “我知道我阿娘有个匣子里装了她和郡主往来的书信,你且等着,我回头就偷、找出来带给你。”


    谢宝琼那双暗淡地眼眸一瞬间亮了起来,宛若山间荡开的一波盈盈秋水,眉间的红痣恰如山中丹枫飘零水间,又似秋末圆日倒影落于水间。


    “那便劳烦了。”谢宝琼盈盈注视着孟睿道。


    面对这一双眼眸的孟睿心虚地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朵,对不住了,阿娘。


    屋外恰在此时传来几道脚步声,两人止住话,循声望向门口。


    门被小厮推开,曾有两面之缘的齐延紧随而入。


    谢宝琼率先跳下椅子,进屋之人面色虽还冷静,但紧绷的嘴角昭示主人的心情并非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齐延的视线视线匆匆在谢宝琼身上扫过,掠向谢宝琼身后半遮挡的另一人。


    但伴随孟睿落后一步冒出头,齐延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下撇一丝弧度,视线没作停留又再次看向府邸的小主人,情绪压抑在话音中,说出的话似风雨前夜的海面般安宁:


    “谢小公子,敢问舍弟身在何处?”


    谢宝琼直视浑身充满矛盾的齐延,眼下他的兴趣皆数扑在孟睿提起的书信中,对齐延这毫不相干的人身上的矛盾生不出探究的兴致:


    “在里屋,随我来。”


    轻柔的纱幔被手挑起,里间,齐归双手搭在腿上,膝盖并拢坐在矮榻的一角,原先撸起的衣袖垂在腿间,面朝谢容璟仰起脸。


    谢容璟背对进来的三人,捏住手中的帕子帮人擦去面上尘土。


    纱幔放下时,垂挂的珠帘碰撞发出些声响,齐归的目光从谢容璟身上分向隔断的位置。


    看清来人的那刻,瞳孔一颤,放松下来的身体顷刻间紧绷,猛地从座上站起,袖口被他捏紧:“兄长……”


    谢容璟收回手,回过身看清齐归的脸,吩咐让小厮上壶茶水,又将人请到一旁坐下。


    谢宝琼扫视了眼屋内的众人,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眼前一片衣角晃过,齐归自他身前快步走过,站至齐延身侧,齐延却连半分视线都不曾分给前者,径直随谢容璟落座。


    谢宝琼左瞧瞧、右望望,自觉身上的任务已经完成,刚抬脚欲和孟睿回到外间继续“密谈”,好完善他的“复仇大计”,正好瞥见坐立在古怪氛围中的谢容璟神情自若地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第26章


    桌面被摆上几只茶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过其中一杯。


    指腹感受到手中透出温热的茶盏,谢容璟自然地递给在他身侧坐下的谢宝琼。


    一时走不了,谢宝琼悠悠地接过茶盏,捧在手心,视线毫无焦点地落在褐色的茶汤上,凝神去听谢容璟与人接下来的谈话,丝毫没有饮上一口的动作。


    泡过茶叶的汤水,虽会带上茶叶特有的清香,但如非必要,比起叶子泡水,他更愿意喝白水。


    但侯府待客准备的向来是茶水。


    茶汤的表面平静无波,在谢宝琼的角度能够看清谢容璟倒影出的半张脸。


    倒影中的嘴巴动了动,可谢容璟说话的对象并非齐延,而是他:


    “在外跑了这么久,先喝些水。”


    平静的茶水表面荡开圈圈涟漪,倒影变得模糊,谢宝琼的唇贴近假意抿了口,唇瓣沾上茶水,他抿了下唇,后知后觉“茶水”竟是甜的。


    疑惑地瞥向谢容璟,后者早已收回视线,将注意移向桌案对面的齐延。


    谢宝琼托起茶盏继续喝着杯中的水,露出的眼睛顺着谢容璟的视线望去。


    齐延的心神有些分散,半晌才发觉投在身上的视线。


    半垂下的眼皮掀起,直视对面的兄弟,齐延道:“不知小归闹出了什么事?”


    谢容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往下压了一瞬,齐延这话听上去像是在问发生的事,实则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默认错在齐归。


    与孟思第一时间斥责孟睿不同,孟思看似训斥,实则维护,而齐延……


    原先想说的话转了个弯,咽回肚中,再次开口,又是另一套说辞:“舍弟与孟小公子玩闹时,不慎拉扯到令弟,弄出了些许玩笑,还弄脏了衣袍,方才将令弟带到厢房中。”


    说罢,谢容璟暗中观察齐延的神色,后者神色如常,却并未分出视线查看齐归。


    “既然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带着小归告辞。”齐延道。


    谢宝琼奇怪地去看谢容璟,齐归不是受伤了吗?


    谢容璟抬起手摸摸他的头,略过他眼中的困惑,站起身送客。


    谢宝琼一口饮完杯中的甜水,放下杯子跟在谢容璟的身后。


    谢容璟站在厢房门口,挡住门外的大半光景,谢宝琼站在谢容璟的影子中,只听清一句话:


    “齐公子,可以多关心一下令弟。”


    谢容璟关上门,屋内的光暗了下来,谢宝琼这才问出声:“哥哥,齐归受伤为什么不告诉齐大公子?”


    谢容璟眼睫垂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弟弟解释。


    好在另一道声音替他解了围,孟睿咋呼的声音依旧很有辨识度:


    “大哥,你刚刚怎么不开口?”


    孟思若有所思盯着自家好弟弟,表情隐隐透着危险的气息:


    “咱家和他不对付,爹前两天刚参了齐延的亲爹一本,我开了口,指不定明天齐大人明天要参爹一个教子无方。”


    孟睿不太高兴地撇撇嘴,就听见孟思继续道:“没想到刚刚那个孩子竟是齐家,之前倒不曾见过。”


    谢容璟从房内另外两人的对话中收回神,却见谢宝琼依旧仰头望着头,似乎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不可,他叹了口气,解释道: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齐大公子一开口便是为齐归揽错,而后我又提起发生的事端,齐大公子同样并未表现出对齐归的关注,齐归也毫无想让齐大公子知道的意图,那伤是旧伤,作为外人我反倒不好提起。”


    谢宝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未深思,一声惊呼打断他的思绪。


    “旧伤?!大哥你不是说是我误伤的吗?”


    孟睿不满地晃动孟思的胳膊,谢容璟略带歉意地看向好友。


    孟思一手擒住弟弟的手,一手怜爱地蹂躏弟弟头上乱糟糟的头发:“谁让你自己瞧不出来?一口认下。”


    谢宝琼默默地往谢容璟身边缩去,其实他也没瞧出来。


    孟睿挣脱出魔爪,问道:“齐归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他家那个情况……”孟思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色。


    目光下移,对视上孟睿八卦的眼神,孟思住了嘴,“这不是你们两个小孩该听的。”


    谢宝琼也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但此事无关华阳郡主,他八卦的欲望并不似孟睿那般浓烈。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孟睿松开抱着孟思撒泼的手,信誓旦旦道。


    谢容璟重新倒了一杯花果茶递给谢宝琼,后者接过杯子马上饮下一口,耳朵却竖起,等待孟睿接下来的发言。


    “满京城谁人没有听闻齐大人和齐夫人的传闻。”孟睿道。


    山里人谢宝琼好奇发问:“是什么?”


    谢容璟似有意阻止,但赶不上孟睿的嘴速,转瞬便将剩下的话倒了出来:


    “齐大人同齐夫人成婚前便有风流的名声在外,后来遇见齐夫人,一见倾心,就此收了心,加上确实有些能耐和皮囊,就成功引得齐夫人下嫁。”


    俗套的故事,放在话本子中得是末流的那一档,谢宝琼暗暗评价。


    见小伙伴有些分心,孟睿忙来了个转折:


    “两人恩爱过两年,齐大公子就是在那时候出生的,但是!”孟睿提高了音调,却见谢宝琼仍旧兴致缺缺。


    谢宝琼已经猜到了故事接下来大抵的走向——


    故事的男主人公厌倦了平淡的生活,厌倦了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


    “齐大公子周岁宴时,就有一女子抱着婴孩去到齐府上闹,齐夫人这时才知道齐大人养了外室。但好在齐夫人也不是个软弱的性子,处理了此事。


    虽未曾与齐大人和离,但也养上了面首,更是放出齐大人都能做,她有何不可的豪言。


    齐夫人母家势大,齐大人也不敢多言。但齐大人被发现后索性也不再伪装,时常沾花惹草,尽管没再闹出过孩子,却会往府中带人,听说有一次甚至带了只妖回府。”


    妖,捕捉这个字眼,谢宝琼的注意猛地集中,人妖通婚的故事,他只在话本中听过,尘世中甚少听闻。


    人妖寿数不同,愿与人类结成伴侣的妖怪终究是少数。


    “可那次,那妖腹中有了孩子,就是不知那孩子有没有出生。”说到此,孟睿福临心至地嘀咕一句:“齐归该不会就是那只半妖吧?”


    谢宝琼无端地想起落入他掌间的雪雁,胆怯的、孱弱的,似乎能与齐归的身影重叠上。


    屋内谢宝琼之外的人听闻孟睿的推测,眼底纷纷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


    反倒孟睿困惑出声:“咦?齐夫人既是这般豪气的性子,应当不至于刁难一个孩子,齐归身上的伤难不成……”


    三人神色各异,静待孟睿的推测。


    “真是我干的。”


    一声轻笑夹杂着嘲意响起,“我也知道?”鹦鹉学舌的话加上反问的腔调从孟思口中传出,揶揄孟睿。


    孟睿被激到,小声地哼了声,为自己辩解:“我是说知道齐家的事,又不是齐归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孟思终究是爱怜绕半天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的弟弟,解惑道:


    “齐归身上的衣物并非什么好料子,齐延又是那般态度,想来能在齐府做主的人并不看重他。他身上的伤原因很多,恶奴欺主、府中人苛待、书院中被人欺负等等皆有可能。”


    听到孟思的解释,孟睿有几分得意,孟思也并不确定真实的原因,但与之而来更大疑惑笼罩住他:“他不是半妖吗?怎么还能任普通人欺负去了?”


    “人家是否是半妖还未有定夺……”孟思道。


    另一道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半妖如若未曾修炼过,除开能够变换本体的形态外,和普通人无甚区别,只是有些物种的体格会强壮些……”


    谢宝琼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他发现另外三人的目光逐渐集中在他的身上,离他最近的谢容璟神色变得怪异起来。


    而距离最远的孟睿惊讶道:“阿琼,你连这些都知道。”


    谢宝琼如梦初觉般意识到作为一个普通人不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他缓慢地眨了下眼,胡乱扯了借口:


    “我以前在四水山时见过妖怪,听他们说的。”


    他听见四水山中狐狸与墓碑的谈话,算不上假话。


    众人相信了他的话,唯独谢容璟暗中咀嚼过这个词,他记得曾在谢琢的书房中见过相似的地名。


    —


    送走客人,同孟睿临别前,对方不忘约好时间:“阿琼,我们十五那日的庙会见。”


    望着好友携带弟弟的背影逐渐走远,谢容璟讶然于谢宝琼的友情进展如此之迅速,转念一想弟弟就是如此讨人喜爱,随后不忘轻声提醒谢宝琼:


    “琼儿,爹可还未答应让你出府。”


    谢宝琼睁着双无辜的眼睛,仰头与谢容璟垂落的视线交汇:“哥哥会帮我的。”


    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偏谢容璟看着那双眼睛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谢容璟暗中思量自己作为兄长是否过于心软,恍惚间心头浮现出一张被阳光晃住大半的脸。


    母亲牵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覆盖在面容模糊的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温热的、稚嫩的生命就在他的手心之下。


    两颗心脏似乎在有一瞬同时跳动。


    “还有多久才能见到婶婶肚子里的孩子?”


    “……”记忆中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穿透时光响彻在耳畔。


    “等祂出生后,我会照顾好祂的。”


    袖口处传来拉扯感,谢容璟回过神,就见一双湿漉漉的下垂眼望着他:


    “哥哥讨厌妖怪吗?”——


    作者有话说:本文插画即将上线[三花猫头]


    第27章


    视线中的马车渐行渐远,马车上的铜铃摇摇晃晃地飘荡而来。


    谢宝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兴许只是为了提前打探好口风,以防来日暴露身份时,谢容璟不会……


    想到一半,他懵懂地眨眼,不会什么呢?依照谢容璟的性子断然做不出报复的事宜。


    脑门被手指戳了一下,谢容璟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琼儿因为听了刚才的事在害怕吗?”


    谢容璟温和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逐渐带去心底怪异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谢容璟的问题,目光从谢容璟的眼睛下移,落到谢容璟衣服的暗纹上,分辨不出的花草图案按照规律扭在一起,谢宝琼莫名对问题的答案生出固执:


    “哥哥讨厌妖怪吗?”


    兴许看出他的执拗,谢容璟沉思片刻,没有敷衍,认真答道:


    “妖怪和人是相似的,只是生的皮囊不同,若不作恶,便同普通邻里百姓无异,而寻常人心生恶念,也能够为祸一方,在我心中,人妖并无不同。”


    一番话虽未正面回答,但谢容璟的意思清晰不过。


    “若将来你做了错事,我或许会头疼,或许会生气,但不会讨厌你。”


    谢宝琼生出些许诧异,谢容璟这话岂非自相矛盾。


    一只手抬起捏住他的脸颊微微往外扯,将他诧异的表情打乱,谢容璟含着笑意道:“不过,若是你做错事,该头疼生气的是爹。”


    一道声音从两人身侧传来:“你们二人站在门口说些什么呢?”


    马夫抬手掀起车帘,露出里面的人影,谢琢踩着踏凳走下马车,见到在府门口杵着的两人目露疑惑。


    两人跟在谢琢身侧,一同进了府门,谢容璟结合方才的话编了个玩笑话,询问谢琢:


    “爹,方才弟弟问我,他若是妖怪,爹会怎么办?”


    谢琢墨色的瞳孔饶有深意在谢宝琼身上扫视一遍,像是在认真考量后者的本体为何,看了片刻,他眼睛微眯,嘴角轻轻扬起,似乎终于看出个好歹来,肯定道:


    “若我家琼儿真是只妖怪,也该是天地下顶顶可爱的妖怪。”


    谢宝琼拉住谢容璟的袖子,埋头走着路,心思飘向十五的庙会,谢琢的话在耳旁拐了个弯就散在风里。


    但哪怕听清,他也只会在心底多腹诽一句不愧读书人中的翘楚,哄人的漂亮话信手拈来,跟话本中哄妖怪奔赴红尘的书生一样。


    谢容璟见弟弟一副呆头鹅的样子,转而引开话题,问起谢琢:


    “爹,你今日怎下值怎这般晚?”


    谢琢瞥向手边的谢宝琼,没有直言:“去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耽搁了一会儿。”


    —


    一个时辰前,长公主府前厅。


    侍女为谢琢奉上一盏清茶。


    林榆坐在上首,看见来人只有谢琢一人,挥手让除贴身侍女外的人退下。


    “你今日孤身来我府上,可是查到了什么?”


    谢琢颔首称是:“顺着琼儿的户籍,我手底下的人查到有个形似阿瑾曾经的侍女秋霜曾出现在与琼儿户籍相同的四水镇。”


    “确定是秋霜吗?”


    “那人毁了容,但据线人描述十有八九就是秋霜没错。”


    “既如此,她如今身在何处?”林榆的声音急促了几分。


    “三个多月前,被人发现独自死于家中。”


    林榆眼中升起的希望暗淡下来,如十三年间无数次。


    但她敏锐地捕捉到谢琢话中的字眼:“独自?她既与琼儿待在一镇,那时的琼儿呢?”


    “据同村人所言,秋霜自某日出现在四水镇时就一直是孤身一人,从未有人在她身边见到另一人的存在。”


    话中的信息巧妙,林榆脑海闪过几个推测。


    “但有村民提起,秋霜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入一座精怪遍地的山中,最后被好心的村民葬在那山中。”谢琢继续道。


    问题的关键似乎都在指向那座山,但林榆见谢琢没有提起后续,便是还未曾得到消息,精怪遍布的山林,普通人想要深入并非易事。


    她转而从另一个方向问起:“琼儿可还有多说些旁的?”


    谢琢轻摇了下头:“他对这些事很抵触,每次我同他提起,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话到一半,谢琢眉宇间微皱:“见他这般,我又狠不下心逼迫他。”


    话毕,室内沉寂下来,谢琢垂眼转动手中的茶盏,视线凝在沉入茶汤底部的一根细小茶梗随着他的动作涌动。


    良久,坐在上首的林榆薄唇轻启:“谢琢,那孩子的身份只不过草草确定。”


    谢琢未饮茶水,将茶盏搁在一旁的小桌上,茶汤一阵晃动,期间的茶梗也如暴风雨下的一叶扁舟,翻涌不止,直至水面平静,沉入杯底。


    “长公主不也对他悉心关照?”谢琢道。


    就在此时,屋外忽而有人通报:“殿下,宣王殿下求见。”


    林榆眉头一皱:“请他进来。”


    谢琢起身告辞:“等后续有消息,小婿再来登门拜访。”


    临走前,林榆暮地出声:


    “若那孩子不是,你当如何?”


    谢琢顿住步子,半侧过头:“现在,他就是谢宝琼。”


    长长的叹息声自身后传来,谢琢踏出院子门槛,和进来的宣王擦肩而过。


    林桉见到屋内从院中走出的谢琢,面上闪过诧异:


    “谢大人也来找皇姐?天色渐晚,要不要留下用顿便饭再走,正巧本王今日在郊外猎了头鹿,带来与皇姐一同享用。”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今日家中小儿生辰,就不在此多留了。”谢琢婉拒林桉的好意。


    林桉眉梢一挑,“谢大人好不容易寻回孩子,是该陪一陪孩子。”


    说话间,他的脸上转而变得苦恼起来:


    “说起来,我也算得那孩子的舅姥爷,竟只在春蒐时有过一面之缘,可惜我不日就要回封地。”


    说着,林桉扯下腰间的一葫芦状饰物,“这是我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一个防御法器,就当作给我小外孙的见面礼。”


    宣王早年曾被先帝送往仙山修炼,有这法宝并不稀奇,但侯府与宣王一向无甚联系,谢琢稍一思考,婉拒了林桉的好意。


    林桉却不由分说将那东西硬塞了过来,“诶,这是我送给小外孙的礼物,谢大人可做不了主。”


    将东西硬塞出去后,宣王就转身往屋子走去。


    谢琢无奈收拢手中的法器,往府外走去,依稀还能听见落在身后的屋子还能传来的声音:“皇姐,我过两日要回封地……”


    —


    侯府。


    谢琢褪去官服,换了身寻常衣服,回到谢容璟院中。


    侧榻上,谢宝琼被谢容璟半揽在怀中,捧着白瓷茶盏喝得正欢,时不时从旁边的雕花矮桌上叉起颗腌渍过的梅子往嘴里塞,被酸得一个哆嗦后,又灌上一大口茶水。


    和他对上视线后,应当是想要喊人,张开嘴却听见一个嗝先从中冒出。


    谢容璟的注意力也被打嗝声吸引,抬手揉了揉谢宝琼的肚子,含笑道:“还没用晚膳呢,琼儿怎就饱了?”


    “不饱。”谢宝琼反驳道。


    视线中纳入这番景象,心头的沉闷暂时被搁置下,谢琢在雕花矮桌旁的另一侧坐下,随手将矮桌上的酸梅推到一边。


    谢宝琼哀怨地扫了眼:“爹,梅子不占肚子的。”


    “嗯。”谢琢应了声,给自己添了杯茶水。


    浅色透底的茶汤与往日别无二致,但随茶盏靠近鼻尖,隐隐能嗅到丝甜味。


    浅尝半口,不出意外地尝到花蜜的味道。


    谢琢的眼眸中浮现出了然的神色,顺势将茶壶也拎得离人远些。


    见此,谢宝琼倚靠着谢容璟,仰头也不开口,唯独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谢容璟瞧。


    他的心思堆在脸上,明眼人一瞧便知。


    谢容璟垂眼和人对视的下一瞬就移开视线,一手揽住人,另一只手转手拿走谢宝琼手中不剩一滴茶水的杯子。


    落在身上的目光愈发炙热,谢容璟只当未曾注意到,侧头朝谢琢道:


    “爹,这花茶味道如何?”


    “味道清甜,甜而不腻,不错。”谢琢搁下手中的茶盏:


    “怎忽然将院中的茶水换了?”


    话是问谢容璟,谢琢的目光却移向窝在谢容璟怀中,依旧不得安分伸手扒拉装着腌渍梅子的谢宝琼。


    见被抓包,谢宝琼无辜地移开目光,眼疾手快地叉过一个梅子塞入口中,白皙的脸被酸得皱起,圆溜溜的眼睛半眯起,配合那下垂的眼尾,如同两条恹恹的游鱼,可偏偏做派如同只偷腥的猫。


    他软和地同谢容璟嚷道:“哥哥,酸。”


    谢容璟没有回答谢琢的问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谢宝琼,答案昭然揭示。


    手上麻利地沏了半杯茶,递到弟弟嘴边。


    目的达成的谢宝琼安心就着谢容璟的手啜饮杯中的甜水,两汪恹恹的游鱼也好似终于饮饱水,一派懒散悠闲。


    谢琢见他这副懒洋洋模样,语气好奇:“琼儿今日送了哥哥什么礼物?”


    被点名的谢宝琼一愣,口中的甜水刚压下梅子的酸味,口中除了一股甜滋味,余下一阵花香气。


    他记起话本中提到人类生辰的这一日对于人类比较特殊,虽不解每年都有的日子有何特殊,但思索起袖中乾坤里有没有东西是能拿得出手送人的。


    神识往袖中乾坤一扫,猛然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


    他是只穷得响叮当的小妖,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东西大抵就是苏晓春送他的那枚能掩盖气息的玉佩。


    袖中乾坤里除开辛玄给他的金银没有用完,剩下的东西中只有几颗四水山的果子,和晓春的狐狸毛——


    作者有话说:插画已上线


    其实还没写完粗纲的时候,本来准备写个严兄人设的角色,后面随着剧情调整做了调整,然后…然后就是大家看到的这样了


    作者:谢世子,不要溺爱弟弟了好吗?


    谢容璟(笑):这仅是一个兄长对弟弟的正常照顾。


    第28章


    谢容璟见弟弟愣住,连水的动作都顿住,眸中难说是否有失落闪过。


    他双臂圈住人,下巴抵在谢宝琼的头顶,“琼儿有没有准备都不打紧。”


    话音半落,谢宝琼咂摸着口中的花果香气,灵光一闪,话本子里,凡人常以花相赠,送花的日子虽不是在生辰,但想来都是一样的,他朗声道:


    “哥哥,等我栽下的花开了,再摘来送给你。”


    谢容璟眼神微怔,难免感到奇怪:“琼儿何时栽了花?”


    “今早,是哥哥昨日给我的花种。”


    谢宝琼答得坦然,他的印象中,种子从栽种到开花有时只需要他睡上一觉的时间,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能将花交到谢容璟手中。


    谢容璟估算一番花期,未曾多说什么,反手捏住谢宝琼圆润的脸,促狭道:


    “琼儿倒是会借花谢佛。”


    谢琢盯着谢容璟手中的软肉,稍稍出神:“琼儿的身量自回府后貌似一点未长。”脸倒是圆了些。


    “爹,弟弟回府时日不长,变化自然不明显。”谢容璟道。


    虽有谢容璟解围,但被谢琢一提,谢宝琼才意识到他的破绽,他一块石头,生来形体何貌,几乎不再有变化的可能。


    至于人身,他从未考虑过变换形貌,但遭人点出,他不免要为一个新的问题苦恼,凡人该长高多少?


    揣着问题吃完三大碗饭,被谢琢领着出了院门时,谢宝琼还在纠结。


    几步开外,小厮提了盏灯笼走在前侧,圆圆的灯火映照在两人身上。


    身侧谢琢腰带间露出的一抹亮光吸引他的注意:“爹,这是什么?”


    谢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抬手拿出,一个葫芦坠子出现在眼前,瞧不出是何材质,但周身莹润,不似凡物。


    谢琢同他一番解释该物件的来历,听到是送给自己的,谢宝琼好半天才从记忆中翻出林桉这号人物。


    接过谢琢递到他面前的葫芦吊坠,谢琢的声音混着入夏的风在头顶徐徐响起:“本想让人先检查一遍再交到你手中。”


    葫芦吊坠入手的手感沁着股凉意,谢宝琼能够感受到其中循环的灵气,他只能瞧出是件不错的法器,多的就瞧不出来了。


    若是和谢琢说的一样是件防御法器……


    他抬眼扫了谢琢的身量一眼,今日的谢琢套了件宽袍大袖的衣物,风一吹,衣袍如后院青竹的叶子翻覆,使人想起话本中的文弱书生。


    总觉得这法器还是更适合放在谢琢那。


    但东西还未递回去,谢琢又道:“但国师前些时日有要事离京,还未归来,这吊坠你先收着,不喜欢的话就让人收起来。”


    谢宝琼的注意转瞬间被谢琢话中的国师吸引走,学着谢琢那样将葫芦吊坠塞到腰带间,问道:“爹和蔺大人熟识?”


    他记得和蔺折春初次见面就是在侯府。


    “有些私交。”谢琢答道。


    在春蒐时见过大晟的术士和修士对蔺折春吹捧,以及听到蔺折春神龙不露尾的作风,谢宝琼对谢琢这个人疑惑更甚。


    与修士不相近的蔺折春与作为凡人的谢琢却有私交,不是蔺折春有所求,就是谢琢有过人之处。


    似乎能听见他心底的困惑,谢琢提起了一段往事:


    “据说国师在百年前就来到大晟,我第一次见他时尚还年少,那时的我和你阿娘还未成亲,某日父兄刚班师回朝,我逃了学去城门处看我父兄……”


    谢宝琼脸上的惊讶不作掩饰,谢琢周身表露的气质和给出的印象,任是何人都不会想到他也曾在少时逃过学。


    兴许他的神色过于明目张胆,谢琢止住话头,不急不徐地吓唬道:


    “虽不是正式授课,但许你日后告假,不许逃我的课,不然……”谢琢思量了一瞬,轻飘飘道:“就禁了你的零嘴。”


    轻飘飘的话威胁不到谢宝琼,反正侯府里还有谢容璟会给他投喂,他转而催促谢琢继续上一个话题。


    谢琢见他一副有所恃,丝毫没有把话放在心中的模样,暗叹了口气:


    “我兄长似乎在人群中注意到了我,好在人群杂乱,我在他视线投来的下一刻就藏到人群后面,也就是躲藏的那一瞬,我见到几乎只出现在传闻中的国师。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但除我之外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人群并不觉得那个真空地带有何处奇怪,直到我看去,他才转过头朝向我。


    事后我细想,他应当早已注意到了我的闯入,只是不作声罢了,不然他也不会对我说那一句话……”


    谢宝琼完全被谢琢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催促道:“爹,他和你说了什么?”


    谢琢笑得温和,隐匿在黑暗中的眼眸中却毫无笑意,只有一派凉薄,但同谢宝琼说话的语气未有变化:“太久了,爹不记得了。”


    这就和看话本子时,看到关键时,发现笔者挖坑不填时一样。


    好在谢琢又说起了旁的,谢宝琼耐着性子继续听:


    “第二次见到国师,是我同母亲一起赴宴的时候,宴会沉闷,我知会母亲过后,就想先回到马车上等待母亲一同归家。”


    听过谢琢的逃学事宜后,不想参加宴会什么的放在谢琢身上好像都正常起来,谢宝琼这次一派坦然,洗耳恭听。


    “兴许是月华正好,我跟在引路的仆从后,从花园慢悠悠地出去,半路路过一假山凉亭,再次遇见国师,本欲见过礼就离开,起身时却见到国师对面坐了一人——


    圆扇半掩面,自此月华失色,朝阳不及她耀眼半分。”


    谢琢静默了一瞬:“是你阿娘。”


    “然后呢?”见谢琢又要沉默,谢宝琼抓住谢琢的晃了晃,却发觉谢琢的手有些凉,暗道人类就是脆弱后握紧了谢琢的手。


    “这就是我与国师的第二次见面。”谢琢不再继续这个故事,只继续提了一嘴:“那时国师偶尔客居长公主府,我去寻你阿娘时偶尔能同他见上几面。


    再后来,我去见他,是为了找你失踪的阿娘和你。国师素来有可通晓万事的名声在外,我原以为只要付出些代价,总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但一句机缘未到,不得干涉因果就将我困住十数年。”


    谢琢的脚步顿住,抬头看了眼前方院子的牌匾:“到了,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回去早些休息。”


    谢宝琼第一时间牢牢握住谢琢的手不愿意松开,不满道:


    “爹讲故事怎么老是没尾?”


    谢琢并未挣开他的手,任由他牢牢握住,俯身哄人:


    “琼儿,爹也希望这些故事能续上尾,好叫人不要遗憾。”


    谢琢讲话时的语气和表情未变,谢宝琼却莫名觉得谢琢在哭,他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事——


    未来的他好像也要留给谢琢一个没有尾的故事。


    被自己的想法烫到的谢宝琼松开谢琢的手,定定的望向谢琢神色眸子中倒影出自己。


    是暮石?


    还是宝琼?


    ……


    或许他可以瞒一辈子?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他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石头镶了层玉皮,也是块石头。


    他还要回他的四水山,修他的道。


    谢琢与他,终不是一路人。


    见谢宝琼脸色不佳的松开手,谢琢只以为前者为他的话不满,叹了口气,抚上谢宝琼的脸:“琼儿,爹要怎么办呢?”


    脸上的热源将谢宝琼的思绪拉回,谢琢轻声呢喃的问题是自问还是问他,他不知道,谢琢也不再继续开口。


    那夜,谢琢最后还是将他送进院中,点燃烛火后发现他惊出的汗,拧起眉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吩咐人熬了宁神的汤药让他喝下,见他睡下才离开。


    隔日,谢琢早早地起身上朝,直至午时也未归来,罕见地连平日上午谢宝琼的课都给人放了假。


    昨夜被灌了汤药,一大早就爬起来的谢宝琼见不用上课,就蹲在院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土包。


    四喜在院中路过了几次,见人动都不动一下,担忧地上前:


    “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在等花开。”谢宝琼头也没回道。


    “诶呦,我的小少爷,这花要开出来,少说要个把月,您这得蹲到什么时候?”


    谢宝琼总觉得在四水山时,花好像开得没这般慢,但兴许是花的品种不一样。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角:“我去找哥哥了。”


    送不了花,谢宝琼思考起他还有何物能送给谢容璟,晓春送的玉佩不能送;金银谢容璟不缺;林榆给的小章和狐狸毛不能送;葫芦吊坠要留着给谢琢也不能送。


    剩下的只有四水山的果子,谢宝琼一人回了屋子,将全部果子从袖中乾坤里倒出,红红绿绿的果子堆成小山。


    想到话本中的人送礼时,会做的准备。


    又找出个匣子,将里面的物什全部倒出,丁零当啷地堆了满地。


    倒干净匣子,精挑细选了几个品相完美的果子装进匣子。


    他本想就此合上匣子,但在看了眼在锦缎地衬托下显得没有那么可口的果子,关上匣子的手顿住,眉毛纠结地皱在一起。


    良久,他咬咬牙,手中灵力涌动,一件物什“咚”地一声掉进匣子,他满意地看了眼匣子内部,关上匣子。


    —


    嵌白玉雕花匣子被人放在显眼的地方,谢容璟还未询问,便有小厮解释道:“是小少爷刚才送过来。”


    谢容璟了然地点点头,拿起盒子时发现下方还垫着张折起来的纸。


    展开一看,上方一字未写,唯有墨水潦草地勾勒出几朵花的形状。


    他无声地笑笑,明白这是弟弟知道花期后送给自己的补偿。


    本想留着盒子珍藏,但谢容璟也有些好奇他的补偿会是何物?


    匣子很容易就能打开,谢容璟一手捏着纸,另一只手轻轻一拨,匣子内部的景象就在眼前展现。


    几颗红透的野果。


    还有,


    一块青石——


    作者有话说:苏晓春(拽小宝衣领):还记得你下山前说过什么吗?这才几章,就被骗了!!人类果然都是坏东西!!!


    谢容璟:这位…呃,狐狸公子,烦请放开我弟弟


    谢宝琼:不知道啊(●°u°●),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主角送礼都送随身之物


    第29章


    十五。


    谢宝琼惦记着和孟睿的约定,用过午膳,便要往府外蹿。


    赶在人没影前,谢琢伸出手勾住儿子后领。


    “?”被拽住的谢宝琼不得不停下步子。


    “又跑去哪儿?”谢琢松开手,让谢宝琼重新坐下,“先在这待着,过会儿带你出门。”


    “爹,我要去找孟睿。”谢琢前两日就知晓这事,总不会是要临时变卦。


    见人坐下不安稳,仿佛像一秒就要跳起来的心急样子,谢琢无奈地解释了一句:


    “现下天色还早,晚间庙会的摊子都未支好,这个时令午间的日头又大,当心晒晕了头。


    等回来时爹直接将你送到孟府门口必不会让你迟到。”


    跟在谢琢身后走上马车,谢宝琼才想起来问道:“爹,我们去哪?”


    “今日休沐,带你去见一见外祖母。”


    长公主府。


    谢琢口中虽说带他拜谒林榆,但两人显然有要事相商,林榆同他说了些话,就吩咐婢女将他带到另一间屋子。


    难得出门,谢宝琼不想再窝在房中,喊住前面领路的婢女:“姐姐,我们就在园子中待着吧。”


    “小少爷,奴婢名巧月,小少爷唤奴婢名字就好了。”巧月眉眼带笑,依了他的话,脚步一转,没有带他进入屋子,转而寻了个阴凉地走去。


    途径一个院子,四周草木繁盛,被人打理得极好,周边的空气却是恬静,连虫鸣声都是偶尔才能听得几声。


    谢宝琼沿着林荫小道,躲着树叶间投下的光斑跟在巧月身后,可随着察觉到一丝隐蔽的灵气波动,他不由顿住步子,偏头望去,视线正好将那座院子收入眼底。


    巧月尽管走在前面,但也在关注身后谢宝琼的动作,听见身后脚步声消失的那一刻,她也紧接着停下步子,回身看去,目光随谢宝琼投向那座院子,看清后很快收回视线,解释道:


    “这里是郡主的院子。”


    “我娘的院子?”话出口后,谢宝琼自觉自己对目前的身份越发习惯:“这附近怎么听不见虫鸣?”


    “郡主失踪后,长公主每每夜间来此,听见虫鸣后感觉心绪紊乱,就遣人在这处撒了些驱虫的药。”


    此处虫鸣少有了解释,兴许他感知到的那丝灵力波动只是他的错觉。


    巧月看着他继续说道:“此处院落鲜少有人踏足……”


    后面的话,谢宝琼听不进去了,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地落在院墙镂空的花窗上。


    一道白色的背影从蝙蝠纹样的窗花镂空中闪过。


    纵然只在眼前出现了一瞬,谢宝琼却从那道背影中瞧出几分熟悉。


    但府邸的主人还在主院中和谢琢商谈事宜,此时在院中出现的人又会是谁?


    “巧月,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长公主府上皆是凡人,想起那丝微弱的灵力波动,谢宝琼决定先不告知谢琢等人,由他孤身去探寻一番。


    让巧月在院门口等着,谢宝琼独自踏入院中。


    院落许久未有人居住,但屋舍整洁,不见破败和寂寥,应是被人悉心打理,随时等待它的主人归来。


    谢宝琼靠肉眼环视了一圈,方才隔着窗窥见的人影不见踪影。


    他收敛气息,放轻脚步,无声地往屋子的方向靠近。


    影子从脚下蔓延而出,映在白墙上,和他一同轻手轻脚地摸向屋门。


    离屋子还有三步之遥时,谢宝琼偏头看了眼映在窗户下白墙的影子,迈出的脚尖一转。


    俯下身,防止影子先他一步探出头,摸到窗边后又伸手将窗纱揭开一角,警惕地扫了眼四周,灵力笼罩在周身,窗下的少年消失在原地,一块缺了角的青石碑如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谢宝琼又将自己变小了些,奋力跃起,从窗纱掀起的一角钻入屋内。


    他稳稳当当地落在美人榻上矮桌的角落,前方还有倒扣的杯盏遮挡住他的身形,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位置。


    在心底感叹过后,他观察起屋中的情况,侧前方是一方红木梳妆台,看来此处是华阳郡主的闺房。


    但尚还未来得及观察完屋子,一道阴影蓦地从前方落下,完全笼罩住这方矮桌,将他包裹在内。


    谢宝琼稳住心神,将气息全然往周身聚拢,目不视、耳不闻,只当自己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笼罩在头顶的阴影逐渐散开,三两声脚步渐往远处去。


    茶盏后的石头左右轻晃,兀然高高跃起,直冲人影的脑袋。


    在距离黑色的发丝还有半掌距离时,一股灵力成网状将他套入,不得动弹。


    灵力裹挟着杀意朝他袭来,却在接触石头表皮的瞬间顿住,卸了攻击,牢牢地附着在他的周身。


    谢宝琼被控制在半空中,既变不回原型,也不能移动位置,像被禁锢在柔软的胶状体中,一番滋味着实不好受。


    他边寻找起薄弱处,边凝聚全身的灵力试图击破禁锢。


    “找到了。”


    周身禁锢的灵力蓦地褪去,他落入一人的掌心。


    尚未来得及挣脱,周身的空气猝不及防地被挤压,那只手将他牢牢握紧在手中,举到眼前。


    一双放大的眼睛突然出现在眼前,谢宝琼毫无防备地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见不多、识也不广的谢宝琼很难清说对这双眼睛的评价。


    灰色的瞳孔毫无神采,却能让妖意识到那双眼睛的的确确将注意落在了他的本体上。


    装着眼球的眼眶遍布细小的疤痕,白色的,杂乱的,如同河岸边树上栖息的无数白色飞蛾。


    白色如精灵般的“生命”上却缠绕着丝丝缕缕令人感到不详的气息。


    谢宝琼觉得如果他目前是人身,大概会咽下一口唾沫,然后非常迅速地远离这双眼睛。


    灰色的眼睛细细端详着他的本体,分明他与眼球还有一个手掌的距离,可他却觉得距离还是太近了,那群振翅的白色蛾子几乎要叼着灰色的琉璃球与他长在一起。


    他试图从这双眼睛转移注意,遂将目光移向那人其他的五官,并在心中祈祷不要看见那白色的疤痕。


    越看他越觉得眼前这人的五官长得挺符合人类的审美,回忆那双与他截然不同,眼尾上挑的眼睛,拼合在一起,的确能算一张美人面。


    只是,总觉得有些眼熟。


    好像多了些什么。


    他试图去掉拼合而成的五官中的一部分。


    去掉眼睛后,一个名字在他口中呼之欲出。


    抓住他的人也在此时松开了他。


    见他依旧待在掌中不动,往石头内渡过一缕灵气:


    “小宝,吓到了?”


    被人认了出来,谢宝琼当即跃下手心,落地的前一秒恢复人形,站在蔺折春前面。


    “国师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虽在前不久知道华阳郡主与蔺折春也是旧识,但蔺折春出现在这里想来还是有些奇怪。


    “寻一件旧物。”蔺折春道。


    但转念一想,谢宝琼又不明白奇怪在哪,且蔺折春给出的理由很正常,他也可以去晓春的洞府找落下的东西。


    他好心问道:“那找到了吗?”


    “嗯,已经找到了。”


    可蔺折春脸上的表情并无欣喜的神色,尤其是那双没有神采的灰色眼睛,说话间就像落雨前乌色的云,连白色的蛾子都恐打湿了翅膀瑟缩在原地。


    他紧盯着蔺折春眼睛的视线还是引起了蔺折春的注意:


    “我眼睛上的伤吓到你了?”


    谢宝琼摇了摇头,虽然他有些在意上面白色的蛾子,但提人伤处好像不太好:


    “国师大人的眼睛还能看到吗?”


    说着,他还伸出手在蔺折春眼前晃了晃。


    灰色的眸子连眨都未眨,也并没有聚焦在他的手上。


    但他伸出的手却被蔺折春牢牢捉住:


    “看不见常人能视之物。”


    蔺折春转而问起谢宝琼:“你又为何在这?”


    “爹带我来找外祖母,我见这院子中有人影就进来了。”


    蔺折春叹了口气,“果真是初生的牛犊。”


    “国师大人,我不是牛妖。”


    见人单纯的傻样,蔺折春不知该不该庆幸,但叹出的气更长了些:


    “嗯,我今日瞧见了,是块石头。”


    蔺折春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要走了,快些回去吧。”


    “国师大人也要去见我爹和外祖母吗?”


    蔺折春摇摇头,灰色的眼睛瞥向谢宝琼:


    “今日我来过一事不要同人说起。”


    “为什么?”


    “你爹那人贯会呷醋多思,你为人子,让他省些要/操的心思。”


    临别前,谢宝琼突然记起一事,拽住蔺折春的袍角问道:


    “国师大人,你和我爹第一次见面时和他说了什么呀?”


    见到另一个当事人,谢宝琼总算能将没听完故事的故事续上。


    蔺折春不知谢琢和谢宝琼说过些什么,但谢宝琼问的只是无伤大雅的事,他略回忆了番就答道:


    “我那时告诉过谢大人,他的灵魂有些特殊。”


    袍角仍旧被人扯在手中,谢宝琼显然没有听够。


    蔺折春无奈道:“只有这些。”


    “但若是说起特别之处……”


    蔺折春话到一半就止住不再言说。


    “特别在哪?”对这种奇闻异事,谢宝琼显出几分兴致勃勃。


    “奇怪的地方有些多,除他之外,我也只见过一例,不算了解。”蔺折春并不明说,为了安抚谢宝琼,又补充道:“但不曾出现过影响身体的情况。”


    第30章


    等谢琢商议完事寻来时,早已不见蔺折春的影子。


    谢宝琼独自站在延廊的台阶上,回味最后蔺折春与他闲谈的话。


    “国师大人前些日子去了哪里?”


    “回宗门处理些事宜。”声音自他身侧的位置响起,蔺折春从延廊的阴影下走出,平视前方。


    “……宗门?”


    “小宝想去吗?”蔺折春语气一派稀松平常,仿佛拜入仙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谢宝琼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


    “我……”


    可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蔺折春挡了回去:


    “不用着急回答,若你在凡俗中还有牵挂,百年后再决定答案也不晚。


    你非肉体凡胎,百年对于你不过是人生的起点,等到那时再回答也不急。”


    “琼儿。”


    谢琢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将他拉回现实:


    “回去了。”


    知道谢宝琼同人约好的林榆并未留人用膳。


    谢琢将他送到临街的巷口,又叮嘱一番不能甩开跟随的人才肯放人。


    “阿琼。”


    刚跳下马车,谢宝琼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循声望去不远处一道人影边朝他挥舞着手,边往他的方向跑来。


    孟睿透过掀起的车帘看清马车内的谢琢,乐呵呵地打招呼:


    “谢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琼的。”


    见到旁人靠近,谢琢不再唠叨,朝孟睿道:“有劳你了。”


    马车渐行渐远,两人往主街的方向走去。


    巷子中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谢宝琼的目光时不时掠过身后跟着的一长串人,又一次收回视线后,他问道:


    “你今日为何带了这么多人?”


    孟睿也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扫了眼:“我阿娘吩咐的。”


    谢宝琼心底闪过担忧:“你拿东西时被发现了?”


    “嘘。”孟睿食指伸在嘴巴前比划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当然没有被发现。”说着,他拍拍胸前的衣服,“东西都在这呢,等到了酒楼雅间再给你,我早就派人定了位子,你一定要好好尝尝……”


    听着孟睿口中不停地报菜名,谢宝琼的注意渐渐从身后数量有些多的人上移开。


    临近巷口时,孟睿扣住他的手腕,“主街上人多,别被挤散了。”


    谢宝琼察觉到身后的人好像也靠得更近了些。


    “走,我们先去吃些东西。”


    主街上的人流确实如孟睿所言,但两人个头小,跟泥鳅一样轻松地从人群缝隙穿过。


    谢宝琼被拽着跑,不忘瞥了眼身后已经拉出一大截的随从,问道:“不等等他们吗?”


    孟睿头也没回,透着窃喜的声音夹杂在小贩的叫卖声传到谢宝琼的耳中:


    “不用管他们,他们知道我们要去酒楼,找不到人会去那儿寻的。”


    被拉着跑了一路,孟睿突然在一个小摊前停下,谢宝琼不解道:


    “不是去酒楼?”


    “买完花灯再去也不迟,我打听过了,这的花灯是京城中花样最时兴的一家,你快挑一个。”孟睿催促着,自己率先选了只。


    谢宝琼目光从挂起的花灯依次划过,繁复的花样能让人挑花眼。


    视线在触及一只赤色的花灯时顿住,他抬手一指,“我要那只。”


    赤色狐狸模样的花灯被摊主取下交到谢宝琼手中。


    谢宝琼拎着到手的花稍稍发愣,眼神在看见狐狸花灯的只有一条的尾巴更显僵硬。


    摊主见他突然变了神色,问道:“小公子,我家花灯可有不对的地方?”


    “这狐狸怎么是一条尾巴的?”


    “哈哈哈哈,小公子,天底下的狐狸都是一条尾巴,我做的花灯当然也是一条尾巴的。”摊主只当他是童言稚语,并未放在心上。


    晓春就不是一条尾巴,谢宝琼这般想着,猛然发觉自己好像下山很久了。


    他掏出银钱递给摊主,“多的钱你再帮做一只双尾的狐狸,我日后来取。”


    等回四水山时,一同送给苏晓春。


    多得了钱的摊主顿觉狐狸多条尾巴也不是不行,笑着应下:“好嘞,好嘞,小公子您放心,整个京城就属我的手艺最好,保证给您做个独一无二的狐狸花灯。”


    摊主吹嘘着自己的手艺,谢宝琼却蓦地回过头往身后看去。


    身后却并无异常,叫卖的摊贩、走过的人群、跟在不远处的三七,似乎并无不妥。


    “出了什么事?”看见他突兀地动作,孟睿举着自己的花灯凑过来。


    “感觉刚才有人在盯着我们看,但又没有看见人。”谢宝琼不太确定地开口。


    孟睿不在意道:“可能是看我们买的花灯好看才盯着瞧。”


    说罢,孟睿满意地看了眼手中的花灯,又扫过谢宝琼手里多出的花灯:“既然你也挑好了,那我们走吧。”


    谢宝琼觉得孟睿的话也有道理,那股被人盯上感觉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再追究,跟上催促他的孟睿。


    ……


    一进酒楼,小二就认出了孟睿,上前将两人引入雅间。


    等待上菜的间隙,雅间中只有他们二人,孟睿从衣服处掏出一叠厚厚泛黄的信纸:


    “我找到的只有这些,再多的就没有了。


    你先看完,回府后我还要把它们放回去。”


    谢宝琼随意抽了两张出来,发现信纸上的时间跨度很长。


    孟睿凑到他的身侧,一同查看纸上的信息:“我拿的时候看到了些上面的字,这叠纸都是按照时间放的,你看,下面的信纸要更黄一些。”


    跟随着孟睿的话去对比信纸,下层的纸果真颜色更深些。


    谢宝琼将手中的两张信纸放到一边,按照时间顺序翻阅。


    但直到菜上齐,他都不曾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孟睿托着下巴,眼神发直地看向谢宝琼:


    “阿琼,你看完了吗?”


    谢宝琼放下手中最后一张信纸,是华阳郡主离京前所写的最后一封:


    我不日便要离京,只是此行,我总觉心中忐忑,母亲也放心不下,安排我与小舅舅一道出城,让小舅舅先送我到怀阳,再回封地。


    阿英,你且照顾好自己。


    下次见面,或许我腹中的孩儿已经出世,虽不知他是何样的性子,但平安即好。


    ……


    怀瑾。


    名字底下还附着一枚私印。


    余下的那些信纸上记的同样是些日常小事。


    唯一比较让谢宝琼在意的也只有林怀瑾初遇见谢琢那夜的事。


    某年七月初八。


    阿英,对不住。


    昨日并非我有意不带上你。


    昨日本是乞巧节,不用入宫赴宴,但母亲在家中办了宴席,赴宴的夫人都带着家中的公子小姐,所谋为何一看便知。


    尽管能与你一聚,但我还是不想待在宴席上。


    母亲虽不催促我成亲,但也希望我能觅得如如意郎君,最好能入赘公主府,我也无需外嫁受委屈。


    我本想带你一同溜去花园,可你被伯母看得紧,我只能自己先走一步。


    在花园中,我竟又遇见了国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母亲邀请的席位中,但能借此不回宴席自是最好。


    你曾调侃国师有意于我,但我总觉从未有任何一人入的了国师的眼,并非男女之情,而是所有的私情。


    虽传国师待我特殊,但我只觉是我身上有国师所求之物,才得他几分关注。


    接下来我所言,才是重中之重。


    与国师在凉亭弈棋时,有一公子上前拜谒国师。


    我本以为他是沽名钓誉之辈,没想到那人竟对着我看呆了。


    只是……(字符被一团墨涂画)


    我竟然有些许在意。


    ……


    谢宝琼不知道林怀瑾在意的是谁,也没有探究之意,他在意的地方是信中提到后者怀疑蔺折春有所求。


    今日他又撞见蔺折春出现在林怀瑾的院子中寻找旧物。


    两厢联系,不怪他会多想。


    但问题也随之冒出,蔺折春一个修士为何还要寻求凡物?


    若是为凡物害人毁了修行,岂不可惜。


    更何况从今日的交手来看,凭借蔺折春的修为想要从凡人手中得到物件完全没必要杀人。


    谢宝琼总觉得自己越察,冒出的问题越多。


    “阿琼,阿琼!”


    孟睿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谢宝琼总算回过神来:


    “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孟睿说着,放下筷子,脑袋探过来,将信纸上的字收入眼底。


    谢宝琼干脆将看完的信塞到他手里,随口问道:


    “信上提到的小舅舅是谁?”


    孟睿看了眼信,回忆了一番先帝的子嗣,才道:“你娘口中的小舅舅应该是宣王,他常年待在封地,你不知道他也正常。”


    很不巧,这人谢宝琼还见过一面,甚至腰间的葫芦吊坠也是那人送的。


    两人在酒楼用完餐,谢宝琼将翻过的信整理好,由孟睿收起后,两人才离开雅间。


    到了街上,孟睿本还拎在手里的花灯也塞给身后的随从,拉住谢宝琼四下瞧了起来。


    走过半条街,身后的随从手中都多了物件,孟睿又从小贩处买下两串糖葫芦。


    一串刚递到谢宝琼手中,谢宝琼就感觉到衣服下摆被人扯住。


    向来只有他拉别人衣角的份,这遭也是头一回。


    谢宝琼低下头,垂眼对上一双泛泪的眼睛望着他,同时听见一声低呼:


    “哥哥,救我。”——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作息太乱了,码字的时候一直犯困,明天请假一天《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