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衣服被一只小手死死抓住,谢宝琼打眼一瞧,面前的小豆丁身高堪堪到他腰部,绑好的头发被抓散,粗布衣裳和带有婴儿肥的脸颊都粘着灰,脸颊上的一双黑瞳噙着泪,却亮得出奇。
他尚未来得及问清楚,身侧的孟睿注意到两人之间多出来的人:
“这是哪来的小孩?”
“不知道。”谢宝琼也还没弄清楚孩子的来历。
“小孩,你叫什么?你家里大人呢?”孟睿问道。
小豆丁抬眼飞快地扫过孟睿,抓住谢宝琼衣服的手又加重了些力气,身体也往后者身边靠近。
“我有那么吓人吗?”孟睿小声抱怨道。
谢宝琼见到这副景象,看了眼孟睿又看向小豆丁,就收获一道孺慕的视线。
他只得把孟睿的话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爹娘在哪?”
小豆丁这才开了口:“昧、我,我家里人叫我阿昧。”
话落,孟睿忽然凑上前,俯身盯着阿昧的脸看,“阿妹?竟然是个小姑娘,还真没看出来。”说罢,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回:“阿妹,你多大了?”
阿昧看着那张凑近的脸,抓着手中的衣服往谢宝琼身后藏了藏,依旧不回答孟睿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爹娘在哪,我本来家门口玩,但不知道从哪冒出个人把我抱上骡车,再醒来就看不见爹娘了,说要把我卖到…呃卖到……”阿昧拍了拍脑袋,发现自己实在记不起来,索性直接往下说:“我刚才趁那人不注意,偷跑出来的。”
谢宝琼静静地等阿昧说完话,才开口说话:
“你应该去找官府。”说着,他手指指向孟睿:“我和他也都还是个小孩,抓你的人来了,容易抓一送二。”
阿昧似乎是没想到谢宝琼会这般说,整张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唯独手还是死死地抓住后者的衣服不放。
孟睿听完谢宝琼的一番话旋即反应过来:“是哦。”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跟着的随从,挑出其中一人:“你去将这孩子送到府衙。”
被选中的人将手里拿着的物什交到其他人手中,走上前去牵阿昧的手。
“小姑娘,我先送你去府衙,那里会有人送你回家。”
他边说边往瑟缩在谢宝琼身后的阿昧走去,却在即将触碰到阿昧的手时,一大汉忽地从人群中出现,直奔阿昧的方向,抢在前头扯住阿昧的衣领将人扯的上半身后仰。
“人这么多,你这妮子怎么乱跑呢?”
边说那大汉的视线边乱瞟,扫过谢宝琼手中的糖葫芦后手上拧了一把阿昧的胳膊:
“看到人手家的糖就跑过来了,家里是饿着你了?非得闹着要吃糖。”
大汉下手的力道不轻,阿昧被拧得直喊,另一只手也朝谢宝琼伸出,哭嚎着:“救我,哥哥,救我。”
谢宝琼只感觉自己也要被这股力道一起扯出去。
跟在后面的三七觉察出情况不对,上去制止大汉的行动,反剪住大汉的双臂。
大汉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反倒感到三七束缚的力道加重了些,额角不由得划过几滴冷汗,忙喊道:
“几位,这是做什么?
我是这孩子的爹,他向来是家中最不听话的那个,今夜刚来庙会便嚷着要吃糖,我不肯给他买,就跑了个没影。”
三七没有谢宝琼的吩咐,不会放开手中的大汉,大汉的话自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而趁着大汉被三七制住,得了自由的阿昧蹿回谢宝琼身边,重新将那一小块衣片攥在手中。
身上的衣服被大汉扯得凌乱尚未来及整理,露出一角刚才被大汉拧过的淤青,被孟睿眼尖地看清:
“你还说是她的爹呢,谁家亲爹会这么拧孩子的。”孟睿联想起阿昧的话,指着大汉道:“这孩子是你拐来的吧。”
四周已经聚拢了不少被这场闹剧吸引的看客,孟睿“拐”字落地的那刻,人群中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
“是啊,这孩子莫不是你拐来的。”
很快就有了另一人接话:“京中这些日子已经丢了好几个孩子了,指不定就是这人拐走的,快把他送官。”
……
那大汉满脸通红,但在众人的炮语连珠下开不了口。
谢宝琼这时拍了下阿昧的肩,问道:“他是你爹吗?”
阿昧自方才起就一手遮着眼睛揉,口中不停泄出抽泣声,听见谢宝琼的问题,抽泣声顿了一下:“不是,他不是我爹。”
说完后又是一阵抽泣。
“这下你还怎么狡辩。”孟睿直言道,但随即又疑惑道:“这都闹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府衙和大理寺的人来?”
围在一旁的人热心肠地解释道:“城东那头出了起盗窃案,那小贼听说是飞檐走壁,还会些奇术,遛着一大群人跑,多半是抽不出人手来这边。”
好心人又冲着押住人的三七道:“小哥,不如你辛苦一趟,将人扭送官府,若真是拐子,也好叫府衙的人早些找到丢掉的孩子。”
三七仍是不动,静静等候谢宝琼的指令。
“三七,你将他也一并带去府衙吧。”谢宝琼试图拉开赖上他的阿昧,却不料第一下竟没拉动。
拽住他的阿昧甚至随着他的动作哭声更大了些。
耳旁一直不停的哭声骤然放大,谢宝琼觉得有些吵,抬手将手中还未来得及尝的糖葫芦塞入阿昧因放声大哭而张开的嘴中,耳边顿时清静。
被塞了满嘴糖葫芦的阿昧也有些发懵,揉着眼睛的手放下,露出被揉得发红的眼眶,攥住谢宝琼衣摆的手也不自觉的收回握住糖葫芦的签子。
谢宝琼抓住时机抽身往孟睿身后藏去。
早等在阿昧身边的侍从也趁机抓住阿昧空置的手,领到一旁。
得到吩咐的三七眸中却带了忧虑望过来:“小少爷……”
谢宝琼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他受不住阿昧的哭嚎了:“我等下就和孟睿一道回去,还有那么多人跟着呢。”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孟睿身后的一大群人。
“是啊,小哥,你家少爷还有人照料,府衙离这也不远,腿脚快些,说不准还能赶上你家少爷……”人群中有人劝道。
“这么早就回去吗?”听了谢宝琼的话,孟睿不是很乐意,但并未拒绝:“那等会儿坐我家马车先将你送回府。”
谢宝琼三两下商量好回去的办法,三七不好过多置喙,看见人在孟家随从的拥护下离去才将大汉往府衙押去。
上了孟家的马车。
孟睿靠在软垫上,沾沾自得道:“我娘还担心今日出门会遇到拐子,让这么多人跟着我,没想到拐子这么轻松就被抓住了吧,分明少带些人也成。”
谢宝琼没有接话,但想到在阿昧身上察觉到的那股非人气息,还是有些在意:
“刚刚就听人说京中丢了孩子,是怎么回事?”
“谢大人没和你说吗?”孟睿奇怪道。
谢宝琼回忆了番,摇摇头:“我爹只和我说不要把随行的人甩开。”
“也对,你都不怎么出府,拐子再怎么胆子大,也不至于跑到侯府拐人。”孟睿道。
“京中丢的孩子都是什么样的?”总不至于连妖的幼崽都偷?阿昧的气息细想有些熟悉,但他一时间记不起来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阿昧身上虽沾染着斑驳的人类的气息,但更像是种拙劣的伪装,与苏晓春送的那枚遮掩气息的玉佩完全不能相较。
当然,谢宝琼没有在孟睿面前指出阿昧的异样。
“什么样的?唔…大都是像阿昧那样普通人家的孩子,好像还有个小官人家的孩子,年纪小的四五岁,大一些的如同我们这般年岁的也有。”
提起丢掉的孩子,孟睿盘着腿坐起身,叹了口气,抱怨一句:
“这几日出了几起这事后,每次出门都有一群人跟着,出门都不方便。”
“是在近几日才开始的?”谢宝琼捉住孟睿话中的细节。
孟睿托着下巴回忆道:“大概就在四五日前,有一卖菜老伯在大街上四处叫嚷,说是跟他一同进城的孙儿不见了,那会儿正巧是下朝的时间,那老伯也是运气好,撞上了大理寺少卿的轿子。”
“人找到了吗?”谢宝琼问道。
“没有,徐大人虽安排了人手找孩子,但那孩子就像误入了神仙洞府,分明只丢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却半点踪迹都寻不到。”
谢宝琼小声地重复一遍:“神仙洞府?”联想到遮掩气息的阿昧,他难免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孟睿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只听见神仙二字:
“是啊,后面几天又丢了两个孩子,听说同样找不到踪迹,坊间就渐渐传出有人使了神仙手段将孩子带走的,不过也有人拿是妖怪抓走的吓唬人。”最后一句话孟睿不经意间带上忿忿的语气,估摸着也是被人吓过。
“若真是被人用法术带走的,那按照寻常查法岂不是找不回人了?”谢宝琼道。
孟睿点点头:“就在前天,又丢了一个孩子,是一户小官的女儿,那小官爱女心切,给他的上峰递了折子,昨日早朝时参了徐大人办事不利,闹到了陛下跟前。
陛下听闻此事,贬斥了一番徐大人,安排缉恶司少使接管此事,徐大人协力办案将功补过。”
第32章
缉恶司——
这名号哪怕是远在四水山的谢宝琼也曾听闻过。
在大晟建朝时设立延续至今。
其中任职者多为修士和术士,但并不如同外界的环境般,修士为首,术士次之,所有职置能者居之,达者为先。
据留存于世的典籍记载,缉恶司的创立者就是没有灵根,无法迈入修炼一途的凡人。
千百年前的世界与今相较,可谓是凡人的炼狱。
修士炼人为物以求长生,妖魔食人以求进补,人杀人以求苟活。
人命非人命,轻贱如草芥。
尽管犹如蚍蜉撼大树,但凡人中总有不愿见此景的人试图改变。
有人幸运,迈入修炼之道,却在得到力量之后将苦难宣泄于如过去自己一样的凡人。
有人不幸,困于心中所求郁郁不得志,蹉跎一生,死于求道之途。
但总有人一直在路上。
直到某天第一个以凡人之躯引动天地之力的人现于世间。
凡人首次拥有了能够抵御“仙术”的力量。
力量自天地而借,非自身修得,也为与修士做出区分,那人便以术士自称。
并成为从古以来的术士第一人,身死道消之时更是以自身为引,牵动天地法则为凡人的生机留下修士不得滥杀凡人的约束。
此人就是缉恶司设立者。
缉恶司设立的目的也延续了先辈遗志——缉拿凡俗做恶之人。
谢宝琼试图回想起那位前辈的名字,但发现那人的名字就像是被抹去,若不是今日突然听孟睿提起缉恶司,他只怕还不知道自己竟从没在哪里看到或听闻过术士第一人的名号。
奇也,怪也。
分明这么多由那人所研究出的术法都流传了下来,可那人作为术士第一人,名号竟没流传下来。
想到此,他不由得从别人那里寻求答案,验证是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错:
“孟睿,你提到这个缉恶司……”
他的话还未说完,孟睿的神情不自觉变得震惊:“?!你以前是待在哪座深山老林?竟连缉恶司都没听过。”
谢生在深山,长在深山宝琼:“我自然听过缉恶司的名头,只是好像从未听闻过缉恶司创立人的名号。”
孟睿一副这件事很正常的表情,给谢宝琼解释:“不知道那位前辈的名号很正常,谁让他太厉害了,修士中有人憎恨他,又无法改变他做出的事,将他的名号全部抹去了。
缉恶司中现在还有不少人研究他们老祖的名号到底是什么呢。”
言罢,孟睿见谢宝琼看上去也似乎对缉恶司感兴趣,像是找到志同道合的知己:
“我本来也想在将来考入缉恶司,但我爹娘还有大哥和阿姐总觉得危险,非说以我的本事,进去了也是给其他人拖后腿。
阿琼,不如我们将来成为同僚吧,缉恶司少使有四个位置,等我将来成了少使,就去举荐你。”
孟睿美滋滋地计划着,耳中却传来一道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你现在不怕鬼了吗?”
谢宝琼说得真诚,眼睛清澈又好奇。
孟睿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闭上嘴脑袋耷拉下来,整个人变得如失水的叶片一样蔫巴巴。
看见孟睿萎靡的模样,谢宝琼后知后觉不该提这件事,安慰的话还未出口,孟睿又恢复了精神,自我安慰道:
“说不准过几年,我就不怕了。”
谢宝琼趁势在一旁鼓舞道:“上次你就闭着眼将‘鬼’抓住了。”
得了士气的孟睿顿时信心倍增:“没错,我上次可是敢徒手抓‘鬼’。”他自动忽略掉闭着眼这一事。
接下来的时间,谢宝琼听了一路孟睿关于如何成为缉恶司少使的规划。
直到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孟睿依旧有些不尽兴,捧着茶水润了下发干的嘴巴,才从车窗探出头看着谢宝琼进入侯府。
谢宝琼朝他挥挥手:“你快些回去吧。”见孟睿仍扒着窗框看他,好笑道:“我都到侯府门口了,还能被人偷走不成?你也早点回家。”
孟睿不舍道:“那我过几日再来侯府找你。”
马车渐渐驶远,消失在拐角,谢宝琼提着狐狸花灯转身抬脚往侯府大门走去。
尚未走上台阶,就看见院墙拐角处的小巷口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张望着什么。
想起在闹市时听到人说城东有大盗光顾,而侯府离城东也不远,莫不是贼人要顺手牵羊一番?
在叫人和自己去探个究竟两个选择下,谢宝琼想也不想地选择了后者。
抓个小毛贼而已,用不了兴师动众,人多惊鸟,贼也一样。
谢宝琼观察了一会儿,见那小贼在原地走了两步,刚有往他这边走来的迹象时,脚步顿在原地,似是在纠结,随后又后退了两步。
这是在挑好下手的地方?
趁贼人转头的一刹那,谢宝琼将手中的花灯暂放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凭借灵力轻手轻脚地摸到贼人身后。
贼人如他所料般毫无所觉,只是这背影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齐归。”声音落地的瞬间,面前的背影被这两字惊得一抖,慢慢回过身来,看清他的脸后又垂下脸,轻轻地喊了声:
“阿琼。”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随着问题出口,面前的脑袋越来越低,齐归本就比他矮的个子更矮了些。
“今日学堂休沐,我想来侯府将这个还给谢世子。”
谢宝琼这才注意到齐归紧紧拿在手里的物件——
一方叠好的锦帕。
不用齐归说,他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谢容璟的东西。
每当他在院中沾了一身灰时,谢容璟都要拿帕子给他擦一擦才许他吃点心。若是当天又滚了身灰被谢容璟抓住,得到的就不再是后者轻柔地擦拭,而是拧起眉心的表情和把帕子塞到他手中的动作,以及盯着他直到将自己擦干净,才松开眉头的神色。
弄脏后的帕子他自然不好交还到谢容璟手中,因此他院中属于谢容璟的锦帕不断繁衍,日益增多。
眼前的锦帕与他院中的某块锦帕格外相似,大抵是出于一块布匹。
看着面前被使用者悉心对待的锦帕,谢宝琼心底一阵心虚。
脑海中思绪万千,不过现实一刹那,他将视线重新移到齐归身上:“那你为何不进去找他?”
“我听旁人说,拜访前要先递交拜帖……”
齐归停顿了一下,垂落的视线代替手指摩挲着手中的帕子,羞赧道:
“我,我没有钱买拜帖的纸笺,就打算等谢世子出府时把锦帕还给他。”
谢宝琼不清楚凡人之间琐碎的规矩,抬眼瞥向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你就一直等到现在?”
齐归低垂的脑袋点了点。
“如若我哥哥一直不出府呢?你也一直在这等着?”谢宝琼不知道齐归是何时来的,但从眼前人身上透出的萎靡样来看,想来是早早就等在侯府附近。
“……”齐归张了张嘴,最后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没有,我本来想着再等一会儿就走。”
“帕子你自己收着吧。”谢容璟已经少了那么多条锦帕,从未找他要回,也不追究到底去了哪,仅仅吩咐底下的人重新做了一批。
齐府离侯府距离稍远,谢容璟又不在意消失的帕子,齐归不如将帕子留着早些回去。
话音刚落,齐归捏着帕子的手发颤,却在捏紧的顷刻间收了力道,唯恐给帕子留下皱痕。
“啪嗒”
“啪嗒”
脚下的青石砖面上溅起两朵微末如错觉的水花。
谢宝琼仰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下雨的迹象,甚至星子璀璨,明日也多半是个好天气。
又一滴晶莹落在青石砖。
谢宝琼顺着水珠的轨迹,抬眼看去,齐归的眼眶盈满水色,圆滚的珠子一滴接一滴,沿着脸颊滚落,砸在青石砖上。
两次见到齐归,两次对方都在哭,上次他不知道齐归为何会哭,这一次他也不知道。
短暂妖生中从未见人哭过的谢宝琼不知道人的泪从何而来,偏偏此时只有他与齐归二人,无人为他解惑:
“你在为什么哭?”
眼眶滚落珠子的速度更快了些。
谢宝琼福至心灵地明白谢容璟为何总是随身带着帕子。
对了,帕子。
他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唯一一张帕子,干干净净地被齐归拿在手里,没有沾到半滴泪水。
但他鬼使神差地觉得若是他说出让齐归拿那帕子擦泪的话,后者眼中流出的水说不定真能将脚下的一整块青石砖浸湿。
想到此,他的思绪突然僵住,嘶,莫非真是那帕子的缘故。
“你别哭了。”谢宝琼贡献出自己的衣袖,帮人把面颊上的泪水擦去,“我带你进府去找我哥哥,你将帕子还给他。”
齐归被并不轻柔的力道糊了脸,一时忘了悲伤的情绪,愣在原地,眼角还挂了半滴泪珠。
谢宝琼收回手后,瞥见那半滴眼泪,绷着脸再次伸手擦去。
刚放下手,齐归那张本只有眼眶泛红的白净脸颊上,红晕自眼眶处散开,恰似洗笔时笔尖点入笔洗中,水面晕染开的墨。
齐归抬起脸,眼神瑟缩眼底却隐隐透光,他点了下头,“谢谢……”话未说完,那双带怯的双眼注意到谢宝琼身后的景象,瞳孔骤然放大:
“当心!”
他奋力冲上前抱住谢宝琼往旁侧避去。
被齐归一提醒,谢宝琼带着齐归抽身堪堪避开身后袭来的劲风,手中暗中聚出一团灵力。
站稳身形后,他回头看去,方才出手袭击之人却没了影子。
除开他与齐归,居然无法感知到周遭另一人的气息。
拉住跟在身侧的齐归,谢宝琼没有回头,压低声音道:“我们先回侯府,你跟紧我。”
听闻此言,齐归拉住他垂在身侧的的手,防止二人突然被分开。
方才那一道攻击,他有感受到灵力的波动,敌在暗,他在明,贸然出手不见得是件好事。
且去到人前,暗处之人恐怕也会有所顾忌,不敢率然出手。
可小巷中不知何时起了雾,白朦朦的雾气笼罩在四周,隔绝了一部分视线,连头顶的星子都变得不太明朗。
雾出现的时机不太寻常,谢宝琼手指捏了捏齐归的手心,发出气音:
“这雾有些奇怪,不要同我分开。”
“好。”
为避开方才那一击,他们二人退至巷子中,没想到正着了道。
但如今的位置距离巷口很近,只要能先从雾中出去就好。
谢宝琼牵紧齐归,观察着四周往巷口走去。
刚走出两步的距离,身侧的齐归蓦然靠了上来:
“阿琼,我有些头晕。”随着字一个一个的吐出,谢宝琼感觉身上的重量逐渐变重。
他恍然间意识到雾可能还有令人发昏的作用在。
但由于他的本体算起来到底是件死物,药物之类东西的效用在他身上往往连一半都不能发挥。
且他一直未动用灵力,没有进行灵气的吐纳,自然没有吸入多少雾气。
肩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他垂头看去,身侧的齐归已经在他思考时陷入昏迷。
谢宝琼带人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寂静的巷子中却骤然响起脚步声。
不止一人,他稍加判断后,放慢了步子,身形也变得摇晃起来。
在倒向地面前,泄了力道把齐归推出巷口。
第33章
巷子深处,两大一小的人影从雾中走出,其中两人在倒地的谢宝琼的身旁站定。
另一人则走向巷口的齐归:
“大人,狐仙大人的命令是只要侯府那小子,多出来的这小子怎么处理?”
闭着眼放缓呼吸的谢宝琼听闻此言心中暗惊,这伙人竟是冲他来的。
他在燕京中甚少出门,不可能有得罪人的情况,那便只能是同华阳郡主当年的纠葛有关。
他散开手中暗藏起来准备突袭的灵力,彻底装成昏迷的样子,打算借此机会揪出幕后之人。
“要不要……”
在假装昏迷的谢宝琼能够偷瞄到的角度,齐归身旁的高瘦人影往脖子上比划了下。
被称作大人的小个子咬了口手中的糖葫芦。
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中响起。
虎牙咬碎糖衣,琥珀色的糖壳上出现蛛网般的纹路。
整颗裹着糖衣的山楂被他从签子上咬入嘴中,两颗山楂间衔接的破碎糖壳漱漱掉落在青石砖面,他嚼着嘴中的山楂并未回答瘦高个的话。
跟在的身侧的壮硕男人先一步开了口:“纪肥,咱们都已经顺带干了这么多票,也不少他一个,一起带回去好了。”
瘦高个纪肥把地上的齐归扛到肩上:“车上可藏不了这么多人,若这小子是个没灵根的,上头可不要。
多加上他一人,风险可大上不少,马儿跑累了,费的粮草钱也多。”
听着两人为齐归的处理意见不合,趴在地上的谢宝琼不由得再次提起心来。
他虽有意借此事行动的意图,但绝无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的想法。
方才把齐归推出雾中,也是希望对方能被过路人发现。
若两人最终决定将齐归料理掉,他必不会作壁上观。
身侧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不像修行之人的脚步声,应是三人中体型最为壮硕的那人移步到他身侧,脚步声停下,他的思绪一并收起,等待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布料摩擦的声音几乎贴着耳朵响起,他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趴在地上,稍有不对就准备出手。
一双手搭上的腰部,将他从地面拎起,扛上肩头。
粗犷的声音响起,反驳纪肥的话:“上头不要,可以卖到旁的地方去。
嘿,那赚的钱可都是我们自己的,到时候去买两壶好酒喝去。”话到一半,蔡顺掂了掂肩上的谢宝琼,调整好位置,笑了两声,目光扫向一直在维持雾气的小个子:“也给我们小昧大人买些糖吃。”
阿昧嚼着口中开始泛出酸味的山楂,抬眼望向蔡顺肩头的谢宝琼被垂下的长发遮挡住半张的脸,对两人的争论并不关注,招呼道:
“趁着城门还没关,我们快点出城。”
纪肥与蔡顺扛着人闻言走到阿昧近旁,白色的雾气从阿昧身上涌出,往在场的另外几人身上席卷,中心处浓厚到几乎看不清身旁之人。
一盏茶后,巷中的白雾被风吹散,原地不见人影,只剩下一方散乱的锦帕。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敲击铜锣的声音在巷口响起,打更人看了眼巷中若隐若现的白雾,对身侧的同伴道:“莫不是巷中走水了,我先去看看,若有不对,你尽快就去叫人。”
但从巷口走到巷尾,也没见到白雾从何处冒出,曹会民暗道奇怪。
折返路上见雾气更稀了些,曹会民只当是有小孩趁庙会在巷中偷玩了火,见人来就跑走了。
他摇摇头,无心追究下去,拎着灯笼走出巷子与同伴汇合。
即将走出巷口时,隐约见到青石砖上落了什么物件。
拾起凑到灯笼旁打量了眼,竟是方上好的丝帕,摸着应该值得几个银钱。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并未见到人影,纠结了番,还是塞入怀中,回家和婆娘商量一下是留下卖掉,还是放到府衙交换失主。
离开巷口,见到张望他的同伴,隐瞒捡到帕子一事,只言巷中没有走水,就继续一人提灯一人敲锣往下一条街走去。
城门口,一辆马车趁着夜色遮掩驶向京郊。
驶出几里后,突然在田梗旁停下。
一道人影从暗中走到马车前,抬手向车夫掷出一个布袋。
“东西在里面了。”有意压低的嗓音让人无法分辨声音主人的信息。
纪肥长臂一伸接住抛来的布袋,看也不看地丢到一旁,称赞道:
“不愧是大晟赫赫有名的侠盗燕朔,竟能将府衙那帮人溜得团团转。”
“东西给你们了,余款呢?”
“余款嘛。”纪肥朝控制缰绳的蔡顺使了个眼色。
蔡顺接收到信号,缰绳一抖,前方的马匹嘶鸣一声,马车扬尘而去。
见此景,燕朔一瞬就反应了过来,脚尖一点,朝马车追去。
纪肥观察着车后动静,见人紧追不舍,啧了一声,掀起车帘,推了推睡在车厢门口的阿昧。
睡意正浓的阿昧嘴角还沾着糖渣,被扰了清梦,不满地揉着眼睛坐起身。
“昧大人,身后的追兵恐怕还要劳烦解决。”
“普通人你们自己解决。”没好气地吐出一句,阿昧的身体还是探出车厢,查看马车后的追兵。
见只有一人,不耐烦之意更甚,当即缩回车厢。
听见声音刚有动作的谢宝琼见人回来,立刻躺回原处。
方才车厢外的动静,他在车内全听了清楚。
原来城东的盗贼也是这群人安排的,多半为的是引开府衙的人手。
看来这群人为了捉住他没少费功夫。
车外响起几声马鞭,身下的马车速度更快了些,在并不平坦的路上难免颠簸。
刚在他身侧躺下的阿昧被这阵颠簸掀起,撞出声响。
一缕外头的月光打在谢宝琼脸上,很快又消失。
身侧的气息随着暗下来的光线一同远去,他意识到阿昧再次离开了车厢。
谢宝琼支起身体,朝一旁看去,马车外的一伙人对他们并没有过多的警惕。
不仅随意把他们丢到车厢中无人看守,全身上也只有一根麻绳简单捆绑用作束缚,并未使上特殊手段。
外面的追兵也算是半个绑匪的同伙,双方虽起了争执,但在不知追兵对他们态度如何时,谢宝琼没有去在意双方谁胜谁败。
趁车厢内无人,他率先查看过另外几个孩子的状况,发现除开同他一道被绑来的齐归不说。
其余几人皆是面色红润,呼吸绵长,但又如齐归一样昏迷不醒。
他靠近距离他最近的齐归,简单地观察了一番,又将额头贴到齐归身上,探入一道灵力。
灵力在齐归经脉中流转一圈,最后消散在齐归体内。
就在这时,马车的颠簸突然停下,谢宝琼一个翻身,闭紧双眼躺回原位。
下一瞬,车帘突然被人掀起,一道带有蜜糖气味的气息贴近他躺下。
阿昧进入车厢后,外面的声音变得宁静下来,谢宝琼估计是阿昧用来那道带走他和齐归的白雾,将他们转移了地点。
马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摇摇晃晃地在小道上行驶着,约莫半柱香后,靠近车厢门口的地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车厢内醒着的人只剩下谢宝琼。
他睁开闭上的眼睛,右侧的位置是齐归,左侧则是阿昧。
齐归他方才检查过,只是正常的昏睡,估摸着明日就能醒来。
他将注意力移向左侧地板上的阿昧,外形看上去如同人类六七岁的孩童,此刻闭着眼一手握拳放于胸前,蜷缩起身体睡觉,显得他本就不大的身躯愈发幼小。
愣谁也很难猜出他是三人中实力最强悍的一个。
马车外头隐隐传来压低的讨论声,蔡顺率先出声:
“你去使唤他做什么?他又不会听我们的指令,除了那老头的指令,连狐仙大人都不一定使唤得动他。”
“嘿呀,他这不还是出手了吗?”纪肥不太在意蔡顺的话,紧接着又邀功道:“我这省下可是咱俩的功夫。”
“是是是,还是你机灵,不然那燕朔有够难缠的。”蔡顺双手控制着缰绳,分出些心思回答道。
得到认同后,纪肥的语气更是不屑:
“再说了,他不过是只先天有损的精怪,脑子也聪明不到哪去,就是仗着狐仙大人不在意,不然他哪有现在这种舒坦日子过。”
两人的对话尽管说得十分小声,但尽数传入谢宝琼的耳中,他了然地看向阿昧,难怪先前在庙会时感知到的气息既不像某种妖怪,反而像是特意用人类的气息掩盖。
如果是先天有损的精怪,确实会有这种气息斑驳的情况出现,一般会模仿周身事物的气息,若出生在族群中,长而久之,身上的气味还能纯净些。
但像阿昧这般长期处于人类中的精怪,沾上人味导致气息妖不似妖,人不像人,倒也不稀奇。
只是,狐仙大人……
这是他们第二次提起这四个字,莫非华阳郡主出事的背后与妖怪有所牵扯?
谢宝琼暗叹一口气,他本以为简单的事情,没想到竟越来越复杂。
整理好思绪,他合上眼闭目养神,做好准备应对即将能够见面的“狐仙大人”。
就在他合上眼的前一瞬,左侧卧躺的阿昧却忽地睁开眼睛,一手撑起幼小的身躯朝他的位置逼近。
第34章
“你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小孩子空灵的嗓音在这一方幽闭昏暗的空间内响起。
恰好谢宝琼已经完全闭上眼,闻言装作自己还在昏迷的样子,试图蒙混过关。
空气浮动间那串本该属于他的糖葫芦味道离他更近了些。
这时,马车外传来谄媚中掩盖着心虚的声音:
“大人,里头可是出了事?”
糖葫芦串贴近的味道陡然顿住,提高嗓音道:“赶好你们的车。”
外面的人讪讪住嘴,阿昧也不再开口,空间中一时之间只剩下马蹄踏过路面的哒哒声。
正当谢宝琼猜测阿昧歇了找他麻烦的心思,重新睡去时,猛然感受到怀中一阵热源贴近。
虽有些猝不及防,但他照旧保持着原先昏睡的姿势没有挪动。
“我知道你还醒着。”
布料摩擦声音在安静的空间内放大。
他隐约察觉到阿昧转动了下身体。
腰间垂落的挂件被人拨弄两下后扯走,挂件尾部的穗子在一刻扫到他的脸上,激起一阵痒意。
他还未有动作。
摆弄了一番新到手的挂件的阿昧很快失了兴趣,见谢宝琼未睁开眼睛,也不在意。
一手攥着挂件,另一只手又后者身上摸去:
“你还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吗?”
装昏的谢宝琼自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眼皮自然合拢等待阿昧失去对他的兴致。
胡乱摸索的的手摸过胸口,向下一处摸去的时候,却突然折返,朝他衣襟内部探去。
衣服内还挂着苏晓春送给他的遮掩气息的玉佩,他假装梦中惊觉般猛然睁开眼,往后缩去,拉开他与阿昧之间的距离。
阿昧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在原地僵硬地挺立了会儿,但在看清黑暗中另一双睁开的眼睛,又欢欢喜喜地凑过去。
“你终于理我了。”
睁开眼的谢宝琼看清黑暗中靠近的另一张脸,佯装惊讶道:“阿昧?”他扭头打量了眼所处的环境:“这是哪里?”
说着,他尝试着移动身体,像是才发现被麻绳捆住,又看向手脚并未有束缚的阿昧:“阿昧,这是怎么回事?”
阿昧停在原地,奇怪地看向他。
马车外的两人听见车厢内的动静,对视一眼,蔡顺开口问道:“大人,里面出了何事?”
“没事。”阿昧简单地回答过,抬手布置了隔绝声音的屏障。
趁阿昧还未将注意转移到他的身上,谢宝琼试图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更加丰富些,表现出话本中主角遭遇背叛后的不可置信以及痛苦。
但五官并没有特别听他的使唤,他也从未见过摆出这幅表情的脸,完全不知道不可置信和痛苦的表情该如何用表情展现出。
最后呈现在脸上的表情只有眉毛和嘴角处微微下压,好在天生下垂的眼尾让那张脸上勉强有几分伤心模样。
天色的掩盖下,阿昧虽能在夜间视物,也只将那副表情看个七七八八。
但事已至此,谢宝琼已经听见他与外头的两人是一伙人,何必多费口舌解释,干脆撇开话题,询问自己在意的事:
“你衣服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用双臂撑起身体,跪坐在谢宝琼面前,把手中的坠子随意一丢,又去拿后者胸口前藏的物件。
谢宝琼忙道:“和你刚丢掉的那个差不多。”说话的同时,不忘将玉佩收入袖中乾坤。
阿昧果不其然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收回伸出的手。
但转瞬间他的眼睛忽地变亮,手脚并用地往谢宝琼身旁靠近。
谢宝琼继续往后挪去,但尚未挪出半尺距离,后背就抵上陷入昏迷中的齐归,他只能停下动作,任阿昧贴了上来。
在两人之间还剩下半掌的距离时,阿昧靠近的动作突然顿住,学着他的动作侧躺下来,只不过他的手被束缚在身后,阿昧的手则向前伸出抓住他的衣襟,肉乎的侧脸压在地板上,还能看出脸上的兴奋:
“你身上的味道怎么忽然变了个味儿?”
闻言,谢宝琼嗅了嗅身上的气味,但不曾闻到另外的气味。
抬眼看见夜色中阿昧虽离他很近,但未特意嗅闻。
他想起方才收入袖中乾坤用于掩盖气息的玉佩。
玉佩被收起后,用于掩盖身份的人类气息渐渐褪去,属于他自身的气息流露出,想来阿昧口中的味道指的是气息,
但他自然不会给阿昧解释其中原因,闭紧嘴一言不发。
阿昧早已习惯了他不说话,自顾自道:“变得更好闻了点,我更喜欢现在你身上的味道。”
谢宝琼见阿昧的注意从玉佩上转移,不想再搭理后者,阖上眼皮不再理会后者的话。
“欸,你先别睡。”阿昧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晃动: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有巷子中三人依照命令捉住他的对话在前,谢宝琼一点都不担心在见到几人口中的狐仙大人前阿昧会对他出手,打了哈欠,不欲理睬阿昧的举动。
胸前摇晃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大得几乎不似阿昧这具六七岁稚童的形体能使出的力道,若他真是个凡人,可能会被这股力道摇晃散架。
身下的木板也随阿昧的动作咯吱咯吱地响,谢宝琼只感觉他再不给出反应,底下的木板只怕是要不堪其重,被阿昧晃出个坑洞来。
他无奈睁开眼睛,话里带刺:“你们既在我家门前拐了我,还能不知晓我的名字?”
见他愿意出声,阿昧停下手中的动作,头耷拉下来,靠在他的身上:“我也不知道要抓的谁,他们说是你,我就跟在后头出手。
不过你不用害怕,虽然指名要抓你的人说了不留活口……”
谢宝琼僵住,阿昧这安慰的话是威胁吧。
吐槽归吐槽,话中的关键信息他没有错过,背后之人出手便直取他的性命,行事作风倒与当年谋害华阳郡主之人相似。
阿昧天真的声音继续念叨:“但我很喜欢你的味道,等到了…我就和师父说,把你留着,你日后就乖乖地跟我们在一起,只要你不回京城,要杀你的人也不知道你还活着。”
合着上半句话果真是在威胁他,谢宝琼腹诽半句,又注意到了阿昧提起的人:“你师父?是你们先前说的狐仙?”
沉浸在幻想中的阿昧脸上透着欢快的眼睛在他话落的一瞬间突然睁圆,瞪了他一眼:
“那臭东西才不是我师父,我师父可比她厉害多了。要不是师父最近和她一起谋事,让我听她的话,我才不来抓你呢。”
似乎是他将阿昧师父与狐仙相提并论的话得罪到阿昧,后者说完话就将靠在他怀中的脑袋缩了回去,不再提要留下他的事情,把脸转到另一侧,留下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对着他。
谢宝琼无暇关注阿昧的情绪,见后者失去了对他的兴趣反而庆幸。
被一双天真又残忍的眼睛盯上的感觉并不好。
他收回落在阿昧背影的视线,翻了个身,视线在马车中的其余人上划过,在到达目的地前,得先将这些人放走,免得影响到他的计划。
……
“诶,诶,孩子他爹,别睡了。”
一双手推搡着他的身体,曾会民摸索着从床上起身,眼还未完全睁开就去摸挂在一旁的外衣:
“什么时辰了?”
“辰时左右。”
曾会民穿上外衣后,眼神逐渐清醒,听到媳妇的话,又看见窗外透亮的天色:“辰时?二娘,这离我下值睡下也才不到一个时辰,怎的这个点把我喊醒?”
他就说起身时像是未睡够般头昏脑胀,还以为是昨夜留下了那帕子的报应。
说着,曾会民解开外衣,又要往床上躺去。
身子尚未贴到床板,又被程二娘拉了起来:
“欸哟,你就别睡了,出大事了!”
见程二娘脸上惊慌的神色不似做假,曾会民忙问道:
“能出什么大事?大花又将别家孩子打了?”
生活中都是些琐碎小事,曾会民能想到最大的事,也就是在附近一带叱咤风云的自己姑娘又和旁人打架,打赢了对方的家长找上门要说法。
“你说的什么话,大花向来乖巧。”程二娘说着往曾会民背上招呼一巴掌。
“那能是什么事?”曾会民摸摸脑袋,不解道。
“是你自己干的好事。昨夜,昨夜你在永顺侯府旁的巷子中捡到的那块帕子。”
说到后半句,程二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唯恐被街坊邻居听到声响。
“怎,怎么了?”见到程二娘这副惶恐模样,曾会民忧心起来,那块帕子还在屋里的箱子底下,本想过阵子去卖掉,买斤肉和白面,再扯块布给大花做身新衣裳。
“永顺侯府家的公子丢了,听三姑家的大儿说,就是在侯府附近丢的。”
三姑家的大儿在大理寺当值,这消息八成是不会错的。
想到此,曾会民的呼吸重了起来。
程二娘却直直将他心中的恐惧点明:
“旁人如果以为人是我们拐的,可怎么办?京城最近丢了这么多孩子,一家出一人我们都逃不了,更别说还有贵人家的孩子,都怪你非捡什么帕子。”
尽管脑子乱得跟团浆糊,曾会民还是先扶住发抖:“二娘你别担心,我们家中也没藏孩子的地方,找不人自然洗清嫌疑了。”
“若上头的人认定我们是帮凶呢?可怜我的大花,还这么小。”程二娘说到后面几乎哽咽起来。
曾会民为她顺着气,耳中传入妻子的哭声,脑子逐渐冷静下来:“二娘,你先收拾两身衣服带着大花回娘家,你出门后,我就带上那帕子去侯府探探消息。”
说着,曾会民另一只手攥紧妻子发冷的手,咬牙道:“要是有人来问你帕子的事,你就咬死说不知情。等没事了,我就去接你们娘俩回来。”
第35章
“书接上回,打更人私藏失物惹上祸事……”
惊堂木落下,台下响起一阵喝彩。
说书人却不着急开口,直到吊足了来客的胃口,才将故事娓娓道来。
……
近日来,京城丢的孩子越来越多,下从平头百姓,上至达官贵人皆有孩子丢失,难免落得人心惶惶。
大街小巷传出各种传闻,经由收集、汇总、改编,再从话本册子传回街头巷尾。
事情演得愈烈,每日天色将暗,未到宵禁时刻,东街西巷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连学堂下学,都有百姓自发行动,每户有孩子的家庭出个青壮年,按班挨个将人送回家中。
自某日有一坊间茶肆的说书人说起这事,引得茶摊满客后,各家茶楼为了招揽生意,纷纷撤了原先的杂谈故事,争相效仿。
到如今,哪家茶楼先放出有关此事的最新消息,便是哪家叫好又叫座。
今日,就是这栖茗轩出了新一回的故事。
楼上雅间内,被一群景衣华服的少年人包了场,坐于主位的少年人抬手拄着下巴,一脸无趣地扫过几乎要将故事说成花的说书先生:
“怎么说得又是这回事,我在家听我爹娘念叨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杜少爷,谁不知道杜大人老来得子,就你一个独苗苗,当然得看紧些。”一旁的杨行嬉皮笑脸地调侃一句,随即叹了口气:“不过最近京中的说书摊子讲的都是这事,上次的侠盗燕朔智斗山匪还没讲完呢,想听都没处听去。”
“欸,你请个说书上门说不就好了。”又一人搭上话,诚心地提了个建议。
“咳咳,家里哪有茶馆这氛围。”杨行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道。
“嘿,我看是你掏了你爹养的鸟,不敢问你爹要钱吧。”接话的陈远轩毫不留情扯开杨行遮羞布。
“那还不是你们怂恿的。”杨行争取把罪恶公摊,愤怒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另外三人,目光最终落在呆坐在椅子上,从出来就一言不发的孟睿。
他心头的火气熄了下去,转头看看另外两个好兄弟,比划口型:
“他这是怎么了?”
杜知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靠坐在圈椅中一向心大的陈远轩就更不知情了。
三人都没有头绪,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陈远轩索性朝孟睿喊了声:“睿睿。”
见人没反应,转而捏起手边的糕点朝人额头掷去。
红豆糕正中孟睿眉心,不重的力道成功帮人回神,但孟睿的周身依旧笼罩着一道落寞气息。
他直愣愣地捡起落入怀中的红豆糕往嘴里塞去。
屋内的另外三人对视一眼,眼中不自觉显露出担忧。
“睿睿,这是出什么事了,来跟哥哥们说说。”陈远轩没有正形地慰问道。
孟睿咽下嘴里今日味道突然变得甜到发涩的红豆糕,一想到阿琼被抓走的这些时日说不定连饭都吃不饱,口中的涩意又重了几分。
听见陈远轩的话,摇了摇头,阿琼先前说得没错,他们冲上前去也只有被抓的份。
陈远轩心中暗暗咂舌,连听到睿睿这个称呼都没有反驳,看来出的事有点大,表情变得正色。
离孟睿最近的杜知贺见他咽糕点咽得艰难,递过去一盏茶水。
茶水自带的涩意和口中的涩味纠缠在一起,孟睿抿了一小口,就将盛着清汤的茶杯拿在手中不再有动作。
为了避开的几个好友担心的眼神,他垂下视线,正好与茶水上自己的倒影对视上。
杯中的倒影隐隐绰绰,模糊间能看到眉心被砸后留下的红豆糕碎末,红红的一点落在杯子的正中央,浮光掠影间杯中的倒影似乎又变成另一张脸。
“孟睿,茶水不好喝就不要喝了。”杜知贺抬手夺走杯子,杯中的人影化为过眼云烟消散,只剩下房梁雕花的倒影。
室内氛围低沉,孟睿沉默地抬手抹去眉心的糕点碎屑。
杨行借机转移话题:“远轩,看你给人砸的。”
陈远轩摸了下鼻头,接过话:“孟睿,你有段时间不曾和我们一起出来了,今天难得出门,就先别想旁的。”他推着人凑到围栏边:“我们来听听说书的今天说些什么故事。”
另外两人落后一步,杜知贺似是通过陈远轩的话记起些什么,拉住上前的杨行,悄声问道:“孟睿这阵子没同我们出来,是与哪家的小子混在一起?”
杨行顺着杜知贺的话一番思考,隐隐有了印象,小声惊呼:“遭了。”
“话说那侯府的小公子是命途多舛……”
台下说书人的声音和杨行混杂在一起:
“是永顺侯府的那位。”
话音刚落,孟睿本恢复些精神的脑袋忽地低垂,靠在前方的栏杆上。
陈远轩眼疾手快地揪出前者的领子,以防人直接掉下去,导致新的惨案的出现。
孟睿恍恍惚惚地起身,“我还是回家去吧。”
今日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他何止知道,他更是那故事中的一员。
两日前的晚上,孟睿与谢宝琼在侯府门口分别,回府睡下前,他还在计划下次要将谢宝琼介绍给其他好友。
哪曾想第二日用早膳时就从孟思口中得知谢宝琼失踪之事。
“哐当”一声。
调羹砸入瓷碗中,引得一桌人都看向他。
他抹了把嘴,慌忙道:“我怎么不知道?”
“昨夜侯府派人到府上来过问,但你睡下了,就没有叫醒你。与跟着你的人还有马夫确认一遍就回去了。”孟思解释道,又转头看向孟夫人道:“娘,我过会儿去趟侯府看看情况。”
“我也要去。”孟睿连饭也顾不上吃,赶忙起身,让小厮拿身出门的衣裳。
“欸,这孩子。”孟夫人叹了口气,随后和孟思提了一句:“要是侯府找人需要人手,你尽管带府上的人去。”
孟夫人手侧边的孟大人将手中剥好的虾放入孟夫人碗中,小声地建议一句:“夫人,我的官职好歹算半个谏官,让咱府上的人去,会传出站队风声,影响不好。”
孟夫人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拍下,孟大人顿时住了嘴,转而对好大儿道:“思儿,你先将你院中的小厮带上,不够再派人来府上。”
“是,爹。”孟思担心压不住眼底的笑意,特意没有抬眼去看孟大人的窝囊样,转而放下手中的筷子离席:“我先去看看睿儿。”
孟睿和孟思赶到侯府时,侯府外已站着些缉恶司与大理寺的小吏检查周遭。
周遭的街巷则围了圈百姓,个个仿佛不经意般探着脑袋去看悬挂着缉恶司腰牌的小吏办案。
马车难以前行,孟思干脆带孟睿下了马车,穿过人群走向侯府。
距离侯府台阶还有三尺距离时,一头戴幅巾的小吏抬手拦住二人的去路:
“两位是?”
孟思扫过小吏象征缉恶司身份的腰牌,介绍道:
“在下是谢世子好友孟左谏议之子孟思,这是小弟孟睿。”
小吏点点头,提笔在手中的纸上记了几个字,没有为难,握着笔指向周遭:“孟公子也看到了,侯府今日出了事,怕是无空待客,孟公子要不改日再上门。”
孟思还没有出口解释,身侧的孟睿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哥,那是昨晚我和阿琼一同买的花灯。”
顺着孟睿手指的方向看去,小吏和孟思都看见台阶的角落立着一盏烛火熄灭的狐狸造型的灯笼。
“原来你就是昨夜和谢小公子一同出去的友人,我有两名同僚前去两位公子府上问询消息,看来是要扑个空了。”小吏恍然大悟道。
说话间,小吏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收了笔,手指凝气在纸上落下几个符号。
完成书写后,黄纸表面隐隐有光闪过,孟睿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但事关好友,没有出声打扰。
小吏收回手时,额头已经出了不少汗,像是费了大力气,他抬手随意擦去:“那想必两位已经知晓侯府发生了何事。”
孟思称是。
小吏又低头看了眼黄纸,旋即道:“二位这边请。”
抬手将二人往侯府内引时又同孟睿道:“孟小公子,待会儿见到少使大人,大概会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一下。”
听见小吏提起的少使,孟睿心中有隐蔽的激动,但顷刻就被对谢宝琼目前处境的担心情绪压过,绷着脸道:“只要能找到阿琼,你们就尽管问吧。”
两人跟在小吏身后来到侯府的正厅,率先入眼的是坐于主座的谢琢。
孟思的视线率先瞥向另一袭站在谢琢身侧的身影。
而孟睿则是看向谢琢不远处坐着的另一道劲瘦人影。
一阵玄色劲装,墨色长发高束于脑后,全身除开腰间的一枚北少使的缉恶司令牌,再无旁的饰物。
“大人,人带到了。”小吏道。
屋内三人听见声音,纷纷抬头望来。
谢琢和谢容璟的脸上皆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坐于两人右侧的北少使荣奉稍稍侧过脸,露出半张桃花面,只是剑眉下眼睛中露出的一股子冷冽森寒气息冲淡了面庞带给人的观感。
小吏身后的孟家两兄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道:
“见过谢大人、少使大人。”
谢琢摆了摆手,让二人坐下,又吩咐人端上茶水。
“辛苦你们这般早过来了。”谢容璟压下眼底隐隐浮现的焦躁,挑了个位置勉强坐下。
端坐在椅子上的荣奉一言不发,默默观察着室内几人的动向,而后眼神锐利地扫过孟姓两人,最后驻足在孟睿身上。
第36章
荣奉微微扬起下巴朝名为卢安志的小吏示意。
候在一旁的卢安志接到指示,掏出纸和炭笔,一手握笔,悬停在纸页上方,抬头问道:“就从侯府门口狐狸灯笼开始吧,孟小公子,府门口的狐狸灯笼是你与谢小公子从何处得来?”
孟睿向卢安志描述完摊贩的位置,又补充道:“昨夜我和阿琼在侯府门口分开时,他提着那盏灯笼走的。”
卢安志提笔唰唰在纸上记着,又将两人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地问过一遍,最后问道:
“昨夜你与谢小公子出游时有遇到什么特别之人吗?”
“没……。”孟睿刚摇了下头,脑海中蓦然划过一道身影,急忙赶在卢安志收起炭笔前开口:
“昨夜我与阿琼在回来前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自称是被人拐来的,本想让人送去府衙,但那小孩扯着阿琼不松手。
就在僵持不下时,一大汉从人群中出现,扯着那小孩就要走,小孩又死死拽住阿琼,侯府跟着的侍卫担心阿琼受伤,上来把那大汉制住。
……
侍卫和我家小厮将两人一起送去府衙,阿琼就提出要回府,就坐上我家的马车回去了。”
说完,孟睿转头看过在场众人的脸,奇怪道:“那个侍卫怎么不在?”
一道清清冷冷的陌生嗓音自卢安志身后传出:“不止那个侍卫,你家中的小厮也还在府衙中昏厥着。”
“这是怎么回事?”孟睿抬头看看自家大哥,又看向屋内的众人,每个人脸上的都没有惊讶的神色,好像仅剩他不知道这件事。
坐在椅子上的荣奉移开视线,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
“昨夜迟迟不见琼儿回府,侯府上就派人到孟府问过情况,得知孟家的马车将人送到门口才离去后,遣人出去找了一圈,但遍寻不见,就去到府衙报案。
谁曾想府衙中留守的人皆卧躺在地面,不知生死,还在其中看见三七与孟府的小厮,检查过后才发现是中了使人陷入昏迷的法术,但目前人未醒来,尚不知道是何人作乱。”
谢容璟揉着额角将发生的事描述完整。
见往日意气风发的容璟哥一脸的烦闷倦容,加之前者话中的法术两字,一股无由来的恐慌席卷上孟睿的心头,他往孟思身后缩了缩,头轻抵在大哥的背上,鼻尖传入熟悉的味道才使得他的神经有片刻的松懈,语气却依旧闷闷:“要是昨夜我再在侯府门口等一会儿就好了。”
孟思侧过身,一只手盖在弟弟恹恹的脑袋上,转头询问谢容璟话中漏掉的两人:
“那个孩子和大汉情况如何?”
谢容璟半阖上眼摇摇头:“府衙昏迷的人中未曾有见到睿儿口中的小孩与大汉。”
“许是大汉的同伙找来将人救走了,至于孩子,也被他们一道带走了。”已经收起纸笔的卢安志说出自己的推测。
正厅内众人既没有否认这个猜测,也没有确定,荣奉在这时出声:
“你带着孟小公子去找人把大汉的样貌画幅像。”吩咐完,他又同谢琢作别:
“谢大人,我先告辞了。”
他刚从座位上起身,外头忽地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往外走的脚步一时顿住。
“侯爷。”
只见侯府的门房领着一身着布衣的男人进入正厅:“此人在侯府旁的小巷中捡到了块锦帕,我瞧着纹样像是小少爷曾用过的,就将人领了进来。”
门房三两句话解释清楚,退到一边,露出身后埋着头的男人。
“草民见过几位大人。”曾会民垂首看见屋内几人身上的华服,也头没抬去看众人的脸,跪下行礼。
谢琢没有为难,免了曾会民的礼,问起正事:
“你提到的帕子带来了吗?”
曾会民忙掏出布巾包裹递交给旁侧的闻风。
谢琢侧头轻声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四喜捧着一叠整理好的帕子来到正厅。
四喜一见到曾会民拿出的帕子,就肯定道:“小少爷的确有条这种纹样的帕子,是世子给小少爷擦完脸后留在院子中的。”
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四喜带来的帕子被一一翻查过。
这边的人手比对着帕子样式,谢琢也抓紧时机问询曾会民帕子是何时何地得来的。
确定地点后,荣奉指派人手前往巷子中收集是否有残留的灵力痕迹。
少时,一张黄纸凭空出现在荣奉手中,他看了一眼,将手收拢,黄纸化为乌有。
恰在此时,其中一条纹样相同的帕子被挑出与曾会民带来的帕子摆放在一起。
陪着四喜一同挑拣帕子的卢安志问道:“你确定谢小公子只有一条这样的帕子。”
“小少爷一向不爱随身带着东西,锦帕几乎都是用完世子的带回院中,周边是卷草纹样的帕子小少爷确实只带回一条。”
“那谢小公子自己的帕子呢?”卢安志担忧四喜记错,又问了一遍。
四喜言辞恳切:“大人也看到了这里的帕子,小少爷自己的帕子大都以如意纹,柿蒂纹为多,周边有卷草纹样的帕子院中的确只有这一条。”
“那这帕子就不是谢小公子遗失……”卢安志的话还没说完,荣奉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插入二人的谈话:
“既然两条帕子所织的纹样相同,那两条帕子定然出自同一块布匹,你早先提到谢小公子的帕子是从谢世子处得来,另一条帕子的主人自然不难猜,谢世子,你说呢?”
话落,那双如同寒霜般眸子直射向谢容璟的方向。
本就因谢宝琼下落不明而焦心不已的谢容璟听闻此言,面色不愉地从座椅上起身与荣奉对视:
“荣少使此话何意?”
谢琢刚巧问完曾会民的话,让人给了些银钱送他出去,顺便派人跟随曾会民。
一回头就看见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据我所知,谢世子可并非谢大人的亲子……”
谢琢踱步到谢容璟身前,挡住荣奉锐利的视线:“荣少使,慎言。”
一旁的卢安志露出呆滞惊悚的神色,总觉得自己听到些不该听的。
但侧头瞟见孟睿也是同样的神色,松下半口气,剩下的半口气未松是因为他看见他的顶头上司又张开了嘴:
“谢大人,我仅仅是把可能性摊开来说。
京城宅院中同胞手足为名利相残的情况从不少见,况且谢世子与谢小公子并非同胞手足。”荣奉顿了下,继续攻击:“分明谢小公子才是你的亲子,抑或是说,养在身边的那一个感情会更甚些。”
卢安志整个人僵住,他从来都没有听过荣奉一次性说那么多话,但此刻却恨不得荣奉能如平常般寡言少语,一个字都别往外蹦。
谢琢眼眸晦暗地对上荣奉的视线:“本官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何秉性,不劳荣少使费心家事,今日荣少使来此为的是追查小儿行踪,可不是来断谢某家事的。”
听闻此言,荣奉偏头看向谢琢身后的谢容璟:
“可否请谢世子阐述一番,帕子为何会落在侯府旁的小巷中?”
冷静下来的谢容璟没有着急回答荣奉的问题,反而问道:“不如请荣少使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荣少使为何忽然将矛头对准了我呢?”
荣奉悠闲地坐回椅子:
“巷中被检查出有与府衙相同的灵气残留,谢小公子丢失的地点大概能确认为是在巷口处,而谢世子的帕子也落在那处被人捡拾到,我自然要试上谢世子一试。”
屋内的压抑的空气重新流通起来。
“荣少使试出什么了?”谢琢道。
“嗯……”荣奉沉吟片刻,故意转移开话题:“试出谢大人一视同仁。”
谢琢自然能听出荣奉故意转移话题,是还有怀疑谢容璟的心思在,冷嗤一声道:“我还当荣少使要说谢某偏颇长子。”
两人交锋完,谢容璟才回过神来开口回答荣奉的问题:
“我方才一直在回忆我最后见到卷草纹样帕子是在何时,第一条帕子一月前就被琼儿拿走…第二条同样模样的帕子细想起来已有段时日未曾见到。”
一直扒在孟思身上的孟睿在这时探出头来,提醒道:“容璟哥的帕子是不是在生辰那日给齐归了,那天齐大公子过来后,容璟哥好像就把帕子塞到齐归手里了。”
谢容璟的大拇指和食指搭在下巴上回忆一番:“似乎那日用的就是这卷草纹样的帕子。”
说完话,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而除开孟睿和不知道齐归是谁的荣奉和卢安志的其余人一经细想,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谢琢率先向荣奉发问:“昨夜除了侯府报走失案外,还有其他孩童丢失吗?”
卢安志开口替荣奉回答:“只有侯府的小公子。”
几人松了口气,但谢容璟心底微妙的有些不安心,招来一跑腿的小厮:“你去齐府派人问问,齐……”谢容璟的话突然顿住,他不知道齐府是否还有像齐归这样名不经传的孩子,自然不清楚齐归行几:“就问齐归昨夜有没有回府,如今在不在府上。”
荣奉拦住他的动作,“让我手底下的人去吧,他们骑马赶去,脚程也能快些。”虽不知谢容璟此番举动的目的为何,但他也看见方才众人骤变的脸色,加之谢琢的问题,让他心底隐隐有了个糟糕的猜测。
卢安志领命赶去齐府,回来的却不止卢安志一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另外几道人影。
回到侯府的卢安志脸色并不是很好,“大人,齐家三公子昨天离府,至今未归。”
“啧。”
厅中不知何人咂了下舌,寂静的环境中格外引人注意,但无人置喙,只因这声音符合目前厅中所有人的心情——
丢了一个还未找回,现在得知又丢一个,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尤其是担子突然变重的荣奉和卢安志。
荣奉紧着眉头:“怎么回事?”若报案得及时,还能早些查起,得到的线索说不定也能更多些,现在竟是由另一桩案子牵扯出来,不免有几分荒谬的意味在其中。
跟在卢安志身后的齐延来时就已从前者口中听到来龙去脉,此时逆着光踏入正厅,将一身影丢到众人前:“说。”
小厮打扮的人跪在地上,神色惊慌:“几位大人,我家少爷昨日清晨就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还有呢?”齐延站在他身后催促着。
卢安志忙掏出了纸和炭笔,顺便转移家属焦虑情绪:“齐大公子,让在下来问吧。”
齐延面色不佳地站到一旁,视线却紧盯着地上的身影。
“齐三公子昨日何时出府?”
“大概是在卯时,呃,不对,应是在辰时。”
齐延的面色更加难看:“究竟是在何时?”
“大少爷,少,少爷出府时也没打招呼……”小厮颤颤巍巍答着话,注意到齐延阴沉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干脆闭了嘴。
谢容璟到底心系谢宝琼,为了不让齐延插话,从小厮嘴里得到更多的线索,好心劝了一句:“齐大公子不如先坐下来听一听。”
齐延盯了谢容璟一会儿,考虑到后者家中也丢了孩子,咽下夹刺的话,在人端来的椅子上落座。
情绪激动的家属被劝走,卢安志松了口气,继续提问:“齐三公子出门是为的何事?”
地上跪着的小厮额头冒出细密的汗:“这……少爷行事自然不会向我们做下人的明说。”找到了一个好借口,小厮暗暗松了口气。
接下来卢安志又问了几个问题,小厮不是搪塞过去,就是支支吾吾。
甚至就当卢安志拿出那条锦帕时,小厮的眼中满是陌生。
反倒是一旁坐下的齐延憋不住开了口:“这条帕子我见过,小归挺…喜欢的。”齐延说出最后三个字前顿了一下,还是选择将宝贝二字替换成喜欢——
作者有话说:下章小宝出场
终于把这个榜单的字数赶完了,奖励自己明天休息一天[狗头]
第37章
窗户前悬挂的竹帘缝隙透进几缕日光,马车内部不再如昨夜般昏暗。
谢宝琼在摇晃的马车上睁开眼睛。
他侧头望去,昨夜窝在马车门口兀自生着闷气的阿昧不见踪影。
双手被麻绳缚在身后,却并不妨碍他坐起身。
可身体稍一动弹,被压在身下一夜的左臂出乎意料地传来阵阵被蚁虫啃食的酥麻感,使他跌回原地。
短暂的妖生从未体验过手麻感觉的谢宝琼抿紧唇,额头抵在垂落到地面的发丝上,大脑中快速划过阿昧暗算的可能。
“阿琼。”身后传来一道惺忪的嗓音,因发麻而搁在地面的左臂被脑袋蹭了一下:“你还好吗?”
谢宝琼头顶炸起的发丝抖了一下:“不好,有妖怪作乱。”
—
“大人,在巷子中有发现妖气的残留。”
正厅外有人走入,来到荣奉身旁低语两句。
齐延在近旁听了正着,从卢安志口中知晓齐归极大可能是在巷子中被人掳走的他语气烦闷地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齐归怎么会与妖物扯上关系?”
卢安志摆摆手:“只是在现场检测出来妖气的残留,代表有妖修曾在巷中施展过法术,并非一定就是带走两位小公子的人。”虽然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抵就是妖修动的手,但为避免引起人群恐慌导致人妖对立,这话卢安志没有挑明。
事情本就情况未明,现又冒出妖修的事,在场的人皆是心绪不佳。
齐延冷冷地看向地面上的小厮,见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出来,挥手让身后紧随的侍卫将人带走。
一枚包裹着布条石子从外丢入,砸中厅内的梁柱,击碎室内的沉寂。
“谁?”
有人呵了一声,屋外黑影闪过,很快就追着石子投来的方向闪去。
众人被吸引注意的同时,孟睿捡起滚落到脚边的石子,拆解下上方的布条。
孟思担心上方有留下的暗手,来不及阻止,孟睿已经解下来石子上方绑住的布条。
“这上面有字。”孟睿扯开布条,一字一顿地念出上面的字迹:
“行拐之人昨夜已出城,马车沿城郊西面小道离去,城东失物也在那伙人手中。
那伙人中有一名修士存在,切莫当心!
燕朔留。”
留在另一方向墙檐的燕朔见厅内众人察看完布条上的消息,压了压头顶的斗笠,跳下墙头,往前几步融入人群中。
“哇,大哥,是燕朔!”孟睿这个年纪正是容易崇拜正邪难辨独立于世的侠盗的时候,他两只手举着手中的布条递给孟思。
孟思顾及到屋内缉恶司的人,抬手在弟弟脑袋上轻拍了一下,拿过布条交到卢安志手中。
“燕朔,此人在前两年开始活跃于南方一带,一年前孤身闯入山匪寨中盗回村民被劫走的财物而以侠盗闻名于民间,却也劫掠过官府的纹银,亦正亦邪。”谢琢道出燕朔的信息。
“谢大人了解此人,那认为此人给出的信息有几分真?”卢安志问道。
“给出消息的人并不一定是燕朔本人,想知真假派人去城郊西边小道查验一番即可。”谢琢身为朝廷命官不方便对燕朔的行为下论断,对卢安志的问题不做正面回答,见卢安志似乎还有疑问,补充道:
“送信之人知晓对方中有修士,想必与其交过手,派人检查一番能否找到相同的妖气残留即可。”
卢安志安排人按照谢琢的话去检查。
荣奉在谢琢说完后突然开了口:“谢大人,既然其中有妖修插手,侯府派出寻人的人手还请召回。”他又转头吩咐道:“派人去与徐大人知会一声,让他将手底下的人撤回。”
荣奉劝诫完,带着人离去。
负责此案的荣奉离场,齐延见状也没了待下去的必要,提出告辞,跟着荣奉匆匆离开。
“阿琼现在是不是很危险?”孟睿目睹完在场人的谈话,语气低落:“我要是没走就好了。”
孟思叹了口气,安抚地轻揉了下弟弟的脑袋:“等会儿你将那大汉的样貌描述出来,缉恶司的人手段高明,很快就能把琼儿弟弟找回来的。”
谢容璟起身送二人出门,闻言安慰起孟睿:“此事不是你的错,幸好你没有留在那里,不然我们今日忧心的人还要多一个。”
“容璟哥……”孟睿张了张嘴,想到谢容璟所说并非他错的话,道歉的话梗在嘴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容璟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背:“早些跟着你大哥回去,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出门,别让伯母担心。”
送别孟家两兄弟,谢容璟转身回府,却见到谢琢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腰间难得佩了把剑,身侧有小厮牵来一匹马。
“爹,你这是?”
“去找琼儿。”谢琢接过小厮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谢容璟几步走上前,朗声道:“我也去。”
谢琢控制缰绳,调转马头,绕过谢容璟:“璟儿,你留在府中,此行危险,你万不可有事。”
谢容璟固执地走上前挡在马前:“琼儿也是我弟弟,我知晓爹厚爱我,但爹若真将我当作膝下亲子,而非父亲遗留下的遗子,爹就该带上我。”
话一出口,谢容璟自己先愣了一下。
父亲在他出生后就奔赴战场,他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生父的影子,反倒是那时还作为他小叔的谢琢担起了教导他的担子,生父故去后,谢琢将他接到膝下养着,也待他亲厚,这话简直荒唐得不该从他口中。
但话已出口,他只能归究成荣奉早先的话还是在他心底埋下疙瘩,可偏谢琢维护他的话又绕上心头,最终只能将原因推到一夜未眠脑子不清醒上。
“啪”
马鞭擦着他的身体抽在青石砖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拉回他的神志。
他仰头望去,谢琢坐于马背上,后头照下的阳光晕在谢琢身上,晃得谢容璟眼花:
“谢容璟,脑子不清醒就去泡在后院的水缸中醒醒神。”谢琢斥了一句,到底是不忍心,软和了语气:“侯府需要有个主事的人在……”
谢琢嘱咐完策马而去,后半句话,谢容璟垂下眼皮,神情恍恍,没有听清——
是等我带琼儿回来再与你细谈,还是我若出事你要管理好侯府,抑或是二者皆有。
——
山间小道,马车的谢宝琼趴了会儿,感觉手臂上的酥麻感逐渐褪去。
但他仍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唯独脑袋转了转,面向齐归。
齐归见他终于有动作,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凑近他:“阿琼,你没事吧?”
谢宝琼谨慎地动了动左臂,并无异常,松了口气:“没事了。”
齐归的眉眼耷拉:“对不起,阿琼,是我连累了你,要是我不在那里,你早就回家了。”醒来后,他也发现了身上的束缚,联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和近来京中发生的事情,明白是发生了何事。
“不是你的问题。”谢宝琼道,外面的那伙人是冲着他来的,真说起来还是他牵连了齐归。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安慰到,齐归望着他的目光突然坚定起来:“阿琼,我会救你出去的。”
谢宝琼再不济也是只会些法术的妖,自然不需要齐归的保护,更遑论他还需要从这些手上得到幕后之人的消息,安静地一路待着才是他该做的:“你……”自己保护好自己逃走就行。
“你们别想逃跑!”
话刚说一个字,就被人打断,车帘被人掀起,大片的阳光洒进车厢内。
一道矮小的身影冲入车厢内部。
齐归瑟缩了一下,并未向后缩去,抬眼偷偷打量着来人。
谢宝琼默默地转回头,贴在地面上。
进入车厢内的阿昧走到谢宝琼身旁,和齐归对视,嘟囔道:“怎么又醒了一个?”
随后蹲下身推了推腿旁的谢宝琼:
“我刚刚听到你说话了。”
谢宝琼无奈地翻过身,腰腹用力,盘腿坐起。
他坐起时比蹲下的阿昧稍高一个头,正好挡住阿昧与齐归的视线。
坐好后,他懒懒散散地掀开眼皮:“你又要做什么,唔。”
张开的嘴中突然被塞进半块饼子,谢宝琼习惯性地咬住嚼了嚼。
他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饼子,饼子很干,有些噎,比曾在牢房中吃过的窝头要好些,但与他这些时日在侯府的吃食没法比。
往日这个时候,他应该书房中吃着谢琢下朝时在街上带回来的糕点,而不是被人绑起来啃着干巴巴的饼子。
阿昧见他吃完一口,又把他咬下一口的饼子往他嘴里塞来。
吃了口干噎的饼子,谢宝琼反应过来,闭紧嘴巴,拒绝阿昧的投喂。
阿昧眉头蹙起:“你怎么不吃了,快吃啊,凡人不吃东西是会死的。”
谢宝琼歪歪头,他没想到阿昧竟然未曾看破他的身份,分明掩藏气息的玉佩昨夜时就被他收起,但想到,若是阿昧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这样简单地拿麻绳绑着他,便释然了。
“你日后还要跟着我呢,可不能饿死了。”阿昧拿着饼子凑近,抵住他嘴巴,意图硬塞进去。
谢宝琼没想到阿昧还记着这回事儿,“你……”
刚张开口说话,嘴巴里就被塞满饼子,谢宝琼只能先咬下一口,边嚼边说:
“你扒呜…”他梗着脖子吞咽下半口饼,使说出的话更清晰些:“你把我解开,我自己吃。”
虽然这绳子绑不住他,但解开总是更自在些。
“你是我养的,我当然要喂你。”阿昧说着,见他还在嚼,拿住饼子的手虽蠢蠢欲动,但没直接往他嘴里塞。
“你在这里我又跑不掉。”谢宝琼抹去阿昧的顾虑,咽下剩下的半口饼子,趁着阿昧还没来得及将饼子塞入他嘴中,语速飞快地把剩下的话说完:
“要是我以后跟你,难不成你要一直绑着我。”——
作者有话说:前晚熬穿了,昨天睡了一天,爬起来吃个晚饭又睡了( ̄ω ̄)
第38章
阿昧脸上的神色生动起来,眼中隐隐有得意乍现:
“你真想好要跟着我了!”他语气间的自得难以掩盖:“也是,你家中在凡尘间再厉害,也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哪能和我相比。”
谢宝琼沉默一瞬,不对阿昧的话作评价。
阿昧继续喋喋不休,字里行间带着骄傲:“我现在知道你叫什么了。”他趁着谢宝琼还未醒来,从蔡顺两人口中得到后者的身世。
说话间,谢宝琼身上捆紧的麻绳变得松散,搭在地面上。
谢宝琼垂眸视线在松开落在地面的麻绳上来回划过,暗暗吸气,好像,过于好骗了点。
“你就在马车里待着,不许跑掉。”阿昧龇牙威胁着,将手里的饼子塞到他手中后往车厢外钻去。
等阿昧离开车厢,谢宝琼活络一下被绑久的胳膊,转过身,把手里的饼掰下一半递到齐归嘴边。
虽不知阿昧使了什么手段能让昏迷的其他孩子不必进食,也能保证面色红润,但醒来的齐归嘴唇有些泛白,想来是醒来后术法就没了作用。
视线被谢宝琼挡住,但耳朵听完了两人相处全过程的齐归见后者身上的束缚被解开,顾不上递过来的饼,忙道:“阿琼,趁现在……”快跑。
谢宝琼学着阿昧刚才的做法把饼塞入齐归口中,挡住剩下的话,身体也往齐归的方向靠近,俯下身体,凑到齐归耳旁轻声开口:
“外面能听见车厢内的动静,而且看守我们的人不止刚刚那人,车厢外面还有两个大汉。”
谢宝琼的声音压得极低,若非二人离得近,怕是连齐归也听不清。
齐归看着离自己眼睛只有三寸距离的谢宝琼点点头。
谢宝琼直起身,顺手也将齐归拉起,让其背靠在厢壁上:
“你先吃点东西,我帮你把绳子解开。”
齐归看了眼单手就将他拎起来的谢宝琼,有些奇怪,却并没有当一回事,叼住嘴边的饼子。
空出手的谢宝琼则寻找束缚起在齐归身上的绳结。
手刚搭上绳结,车厢内就有人闯入。
“你们在做什么?”气鼓鼓的稚嫩嗓音伴随着东西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一道传入两人耳中。
阿昧低矮的身影从谢宝琼腋下钻过,阻隔在后者与齐归中间。
谢宝琼只得收回手,不慌不忙地忽悠道:“他也得吃东西才行,总不能让我喂他吃。”
阿昧闻言转过头瞥了眼齐归,齐归的嘴中还叼着四分之一大小的干饼,没有再被忽悠到:
“他这样也能吃。”
说着,他将谢宝琼往一旁推去,“你不准将他的绳子解开,万一他跑了怎么办?师父知道这个消息会不喜欢你的。”
谢宝琼顺着阿昧的动作往后挪了半步:“可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闻言阿昧的脸自衣领露出的脖子开始变换了颜色,白皙的肤色上透出绯红:“哼,那也不许把他松开。”
看清阿昧泛红的脸,谢宝琼转头看了眼被竹帘遮蔽只透进几丝光线的车窗,纳闷道:“你的脸怎么被晒红了?”
阿昧再次轻哼了一声,放下抵住谢宝琼肩膀的手,往车厢门口走去,把散落一地的果子重新捡起抱在怀中:
“许是方才去摘果子时晒的。”
鼓着脸嚼饼的齐归将二人看似正常实则诡异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本就干涩的饼好似变得更噎人了些。
嗓子间被饼子碎屑糊住,他咳嗽两声,引起阿昧的注意。
阿昧把怀里的果子堆到谢宝琼面前,手中留了一枚,走到齐归面前,盯着齐归咳嗽完,才把手中的果子塞到齐归嘴中。
“还有两三日才能到呢,你可别死了。”边说,阿昧边扯着齐归身上的麻绳往距离其他昏迷的孩子相反的方向的拖去。
但车厢拢共的空间也不大,齐归的位置也只被移动了一尺的距离。
有谢宝琼单手拎动他在前,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拉动他在齐归眼中也变得正常无比,他只当自己的力气小,丝毫没有往此刻车厢内醒着的另外两人皆不是人上猜。
三人暂且和谐地在车厢内吃着阿昧摘来的果子。
—
城郊西小道。
谢琢轻拉缰绳,控制座下的马匹在道旁停下,翻身下马。
快一步赶到现场的荣奉从聚在此处的下属中走出,眉梢微微扬起:“谢大人这是?”
“我同你们一道出发寻人。”谢琢道。
日光从树荫间的缝隙处落在谢琢身上,荣奉轻蹙起眉打量,谢琢身着靛色窄袖长衫,手腕处绑着皮质护腕,方才在侯府时仅被发带挽着的青丝束在发冠中,是身简便易行的打扮。
可到底是一介养尊处优的凡人,跟他们一道走,难保不会拖累进度,如此想着,他第一句话就带了些赶人的意味:
“谢大人的消息倒是灵敏,西郊那么多条小道,这么快就寻到这处地儿来。”
荣奉顿了一下,继续道:
“只是不巧了些,手底下的人还在收录气息,暂时还得等上半柱香时间才能知晓人往哪处离开。”
“对于小儿的事,当然需得上心些。西郊小道处唯此处留有新鲜的马蹄印,谢某自然能寻到此处。”谢琢抬眼看了眼日头,心中暗藏忧虑,道:
“谢某从某位术士手中得到件残损的宝器,有追寻血脉相连之人的功效,如今虽有破损,但能辨别出大致方位。
荣少使不如留些人在此处收录气息,剩余的人同我一道先行出发。”
谢琢并非脑子一热就要出门漫无目的地寻人。
早在半月前,得到秋霜的消息时,他与长公主便开始为去四水山探秘筹谋。
四水山中精怪繁多,二人早早私下寻找些术士为此行作保。
没想到四水山之行还未准备完毕,谢宝琼就先出了事。
长公主今早得知消息后,就暗中派人送来手底下的术士呈上的罗盘模样的寻人宝器和一张如何使用的字条——
需要在罗盘正中心的勺子处滴入至亲之人的血液,罗盘就能够为使用者指明方向寻找与血液主人血脉相连之人。
不过罗盘曾遭遇损坏,如今只能指出大致的方位。
谢琢初得到罗盘时,颇为踌躇,乃至血液滴落的瞬间他仍然在恐惧。
从指尖冒出的血珠倒映出他愣怔的脸,手腕翻转,血液滴落,没入罗盘中转瞬间被罗盘吸收。
浅淡的绯红色光芒自罗盘上方闪过,几根纠缠在一起的半透明红色的丝线自罗盘中央溢出。
互相缠绕的红线离开罗盘后逐渐散开,三根红线指向北方。
谢琢抬头望去,是谢家祖坟的方向。
看着三根浮在空气中飘动的红线,谢琢的心沉入谷底,映出红线的眸子逐渐暗淡,脸色隐隐发白,因为紧张收紧的手泄气般松开。
喉咙有些发紧,他张了张干涩的嘴巴,欲唤人将罗盘送回长公主手中,却一时失声。
罗盘静静地矗立在桌面上,谢琢余光瞥到铜镜中些许狼狈的自己,自嘲地笑笑,伸手抓起罗盘旁的长剑。
不管谢宝琼是否是他的孩子,接近他的目的……
思绪顿了一下,谢琢敛下眸子,恍惚间记起故事的开始不过他的一厢情愿。
但无论如何,他总要对那个孩子承担起该尽的责任。
长剑被他抽走,剑穗不经间扫到罗盘,让本就在桌子边缘的罗盘往下坠去。
他忙后撤一步,伸手去接,罗盘接到手中,摔落时却还是在凳角磕了一下。
宝器不会因为一下磕碰而损坏,谢琢低头扫过一眼,便提剑往屋外走去。
谁料刚走出一步,他的手中骤然红芒大绽。
低眉瞧去,红芒逐渐熄弱,原先冒出三根红线的地方再次颤颤巍巍地冒出一根时隐时现的红线,晃晃悠悠地指向西边的方向。
谢琢面色怔怔,反应过来后,眼中蔓延开失而复得的惊喜,大悲大喜不过瞬间。
他把罗盘揣入怀中,动身离去。
—
月色下,马匹避开官道,一路避开城池沿着小道向目的地驶去。
谢宝琼把车窗上竹帘掀起一条缝,朝外看去,马车断断续续在路上奔波两日。
马车一路挑着荒无人烟的小道行驶,离京越来越远后,他逐渐分辨不清所处的位置。
而阿昧每日除开寻找食物时离开,大部分时间都在车厢内待着同他和齐归说话,虽然几乎只有阿昧一人在说,他与齐归几乎不怎么开口,但阿昧的兴致依旧盎然。
让他找不到时机把齐归和其他孩子送走。
即使能够送走他们,谢宝琼也很担心从未出过京城的齐归要如何将他自己以及其他四个昏迷的孩子送回京城,更遑论山野间一向不缺少食人的野兽。
因此这事便一拖再拖。
窗外山脉相连,大片的绿色映入谢宝琼眼中,他边啃着阿昧摘来的果子,边记下来路同时观察周遭的地形。
只是……
窗外的山怎么越看越熟悉?
还有不远处,山野绿意间,一抹奔跑的赤色影子。
身后挂着两条随奔跑上下飞舞的赤色缀白尾巴。
怎么越看越像晓春?——
作者有话说:正文延伸小tips
罗盘:本名寻踪盘,锻造之人的初始目的是用来寻找仇人家属(限直系血亲以及同胞亲属)ps:未防止仇家诈死逃脱,连已死之人都会显示捏~
后锻造之人被反杀,罗盘因此损毁,流落自旁人手中
第39章
坐落有致的宅邸内,侍卫打扮的人穿过延廊,匆匆赶往主院。
迈过门槛进入主院,院中除开几声清脆的鸟鸣,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院中侍候的仆从仿佛一尊尊会呼吸的木偶,各司其职,连细微的声响都不曾传出。
他脚下的步子在迈过门槛后放轻,目光环视过院中,最终停留在檐下阴影处一道华服人影。
旋即快速低垂下眉眼,恭敬地走到那人身前跪下。
“主子。”
眼前的绣着金线宽袖上下晃动,悬挂在廊下的鸟笼大开,里头的雀鸟蹦跳着,时不时发出两声鸣叫讨食。
绣金线的宽袖下伸出的手指拿着把银匙往瓷盅添上鸟食,直到笼中的鸟雀歇下叫唤、埋头啄食,他的头顶才传来另一道声音:
“说吧。”
他收敛心神,不再去窥视笼中的雀鸟,将脸埋得更低:
“京中传来消息,侯府的小公子已被人掳去。”
“那伙人动作还算迅速。”阴影下的人不咸不淡地评价一句,心情十分不错地又往瓷盅添了一勺鸟食,杂色的谷粒扑朔朔地洒在鸟雀的脑袋上,惊起一声雀啼。
“告诉他们,我不想再在这个世上听见谢宝琼这个名字。”
笼中的鸟雀受到惊吓,扇动羽翼往打开的笼门外逃去,却在即将飞出笼门之际,任它如何扑腾羽翼,都无法往外飞出丝毫距离。
雀鸟纤趾上,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露出来,折射出熠熠光辉。
“但是……”他那张埋下的脸瞳孔微微放大。
头顶响起一道不温不火的平淡嗓音:
“嗯?”
虽是闷热的天气,但他的后背凭空冒出身冷汗:
“可是,那伙人在京城行动时不止抓了侯府的那位,还多生出事端抓住些其他孩子。”
银制的小匙被指节分明的手捏在手中转着,折射出道光斑洒在面前的地砖上方。
头顶久久不传来声音,他的心脏随之高悬,落下跳动的声音在耳中逐渐喧嚣。
院中愈发地安静,连扑扇翅膀的响动都被衬得显眼。
“怎么是多生事端呢?他们做得不错,人多眼杂才不会叫人将视线留在我们身上。”
身着华服之人开口后,院中沉闷的空气才开始变得流动起来。
跪在阶下的人蓦然松了口气,将剩下的消息全数吐出:
“他们的动静闹得大,引起了缉恶司的注意。”
“哦?是吗?”上首之人的语气听起来依旧是好心情的模样,手指轻抚过刚刚被谷粒砸过的鸟头:
“叫他们将自己的行踪处理干净。”手下的雀儿突然挣扎起来,慌乱之中啄向锦衣人的手,却猛地被扼住咽喉:“若是解决不了,就叫人将他们处理掉。”
语调依旧平静,仿佛要处理掉的人只是他手中随意抛下的失去鲜活色彩的雀儿。
失去生机的鸟雀被随意抛掷在地砖上,锦袍人反倒悠闲地往瓷盅里又添了一勺粮,随意对院中侍候的人招呼道:“去,将院墙上那只雀儿捉来放入笼中。”
青瓦之上,一只色泽如霞光的雀鸟睁着眼,安静地将院中发生的事收入眼底。
院中的人随令而动,墙头蹲着的雀鸟被惊飞,连片羽毛都不曾留下。
—
天色渐暗,白日在山间看见的赤色狐狸早蹿入某处草丛,不见了踪影。
谢宝琼看着越往前走就越熟悉的景色,决定是时候动手将无关人士放走。
“阿琼。”
叫他的人是阿昧,自从阿昧听到齐归如此称呼他,就感觉这个名字好极了,跟阿昧两字简直如出一辙,干脆舍弃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马上就能见到我师父了。”阿昧靠着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好好跟着我,日后我就让师父教你些术法,你就能陪我更久些。”
谢宝琼脑中思虑着接下来的行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就算成了术士,身体也还是凡人,寿数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我师父可厉害了。”阿昧打断他的话:“他有办法延寿的,他说过要一直陪着阿昧的。”
思绪被延寿二字打乱,谢宝琼回过神:“你师父是个修士,当然能比凡人活得更久些。”听着阿昧话中的信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阿昧的师父是个修士:
“就算他真有法子,那也是该给我吃些灵丹妙药,说不准能让我多活些年头。”话说他还没吃过丹药呢,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反正我师父就是有让人延寿的术法。”阿昧争辩不过谢宝琼,气鼓鼓地威胁:“你最好一直听我的话,这样我就让你多活几年。”
谢宝琼住了嘴,他不喜欢和阿昧说话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后者总爱把威胁人的话挂在嘴边,尽管他并不会被这些话威胁到。
好在他摸索出了如何去应对,那就是放任阿昧自己说下去。
马车缓缓停下,车厢外传来蔡顺的声音:
“大人,此处有座破庙,我们在此处歇上几个时辰再赶路。”
马车除开刚驶出京城那晚,一路上由他与纪肥轮流赶路,几乎不曾停歇过,如今距离他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两人的精神逐渐放松,决定歇一歇脚。
阿昧爬起身:“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掀起车帘前,他又回过身故作凶狠道:“你要是跑掉的话,我就杀了你。”
“放心,我不会跑。”他当然不会跑,他只是要把其他人放跑而已。
等人离开后,他先小心地掀起竹帘,查看车外二人的动向,纪肥正跳下马车,往破庙内走去。
留下的蔡顺则坐在破庙门口的台阶上,视线在离开的纪肥和马车上游弋。
放下竹帘,谢宝琼轻声挪到齐归身侧,低声道:“齐归,你还醒着吗?”
齐归感受到他的靠近,睁开眼睛:“阿琼,我听到了,他们都走了,我们逃吧。”
“还有一人守在附近,另一个人也走得不远,听见动静没一会儿就能赶回来。”谢宝琼将目前的情况告知。
“我……”齐归的眼底亮起点点星子,目光渐渐坚定,“我可以把人引开,阿琼这么厉害,一定能够逃出去找人救我们的。”
说话间,齐归的衣袍无风鼓动。
不多时,原地齐归的身形消失不见,只余下一摊衣服和——
一只从衣服底下探出脑袋的雪雁幼鸟。
注意到他的视线,雪雁幼鸟又将探出的脑袋缩了回去:
“阿琼,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雪雁幼鸟的身体上白色的成羽还未完全长出,其中间杂着灰色的绒羽。
“换毛期而已。”谢宝琼抬手将幼鸟从衣服堆中挖出,捧在手心,好奇地打量。
先前虽有猜测齐归就是在猎场遇到的那只雪雁,但一直未有机会证实,没想到有一日齐归会直接在他面前现了原形。
“我已经换了很久的毛,绒羽还是没能褪完,兄长总是说我如今的模样看着又脏又丑。”齐归伤神道。
雪雁匐在手心,温热的一小团,谢宝琼暗想着,他还是块没毛的石头呢,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你能飞吗?”谢宝琼问。
掌间的雪雁站起身,酷似鸭子的脑袋点了点:“我可以飞过去阻挠追来的人,阿琼你要快点跑。”
“那你为何不逃走?”谢宝琼的声音和齐归的声音一同响起。
先前阿昧不在车厢时,齐归分明有大把的机会可以逃走,谁都不会对山野间的一只飞鸟起疑心。
齐归把脑袋贴到他的指腹,语气柔软又真挚:“阿琼救过我,我也想帮上阿琼。”
谢宝琼愣住,没想到齐归的答案仅是因为这个。
春蒐那次,若非谢容璟开口想要救雪雁幼鸟,他可能并不会出手救下那只濒死的幼鸟。
“我知道阿琼很厉害,虽然不知道阿琼这次为什么不出手,但我会,我会保护好阿琼的。”
指腹处温度离开,掌心的幼鸟颤巍巍地扇动翅膀飞到空中,摇晃地就要往车厢外飞去。
谢宝琼赶忙伸手将连飞稳都困难的幼鸟抓回来握在手心:
“我有办法,你先别急着出去。
……
等下你就将车上的其他人搬到其他地方藏起来知道吗?”
谢宝琼把幼鸟塞回衣服堆里,转身掀开车帘。
台阶处坐着的蔡顺在他出来就站起身,往马车走来:
“你别真以为自己哄了阿昧高兴,不用绑着就能离开车厢,赶快回去。”
“我要去解手。”谢宝琼毫不畏惧蔡顺展露出来的凶相,扶着车框跳下马车。
蔡顺闻言回头张望了眼走入破庙看不清影子的纪肥,不耐烦道:“你把里面另一个小子也一起叫上,免得又要作妖。”
“他睡着了。”谢宝琼道。
蔡顺走到谢宝琼身旁,掀起车帘一看,齐归背对着他躺在车厢内,麻绳紧紧束缚在他的身上。
可蔡顺仍然不放心,走上马车检查过齐归身上的麻绳,才跳下马车,呸了一声:
“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小子怎么回事,竟然这么快就醒了,还得老子伺候你们吃喝拉撒。”
谢宝琼往前走了一步,避开溅起的口水,回过头和车厢内睁开眼睛的齐归对视一眼。
……
第40章
林间透着凉意的风在树梢间隙掠过,吹下几片叶子落到地面。
两双鞋子踩过堆积了不知道多少层树叶的土地。
一只手从后面伸向谢宝琼的肩头推搡了一把,粗鲁喝道:
“小子,别磨磨蹭蹭,走快些。”
谢宝琼顺着这股力道跌到地上,掀起几片地面上的落叶。
他一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服下摆的灰尘,动作缓慢,争取为齐归多拖些时间。
蔡顺不耐烦地看了还在拍灰的谢宝琼两眼,又回过头去看马车的方向。
视野中心的马车只剩下一个小点,但纪肥就在破庙里面,马车里的小鬼真闹出什么动静,纪肥也能在听到后马上赶过去,纪肥那家伙好歹是个成人,总不至于搞不定一个小鬼。
这般想着,蔡顺收回视线,落到面前还算安分的谢宝琼身上:
“你就去前面的林子解决。”蔡顺抬手指向往前面的灌木丛。
看谢宝琼慢吞吞绕到灌木丛后,脚步停在灌木丛外的一棵树下,高声恐吓:“若是你跑了,马车里和你一起被抓来的小子也活不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洪亮的嗓音惊飞树梢上的一群鸟,黑压压的鸟群乱七八遭地飞往远方。
谢宝琼应了一声,转头往灌木丛更深处钻去。
回头看了眼,确定蔡顺的视线被灌木丛阻隔,谢宝琼撩起衣摆就往地上躺。
解手什么的不过是个将人引来的借口,他好歹算是个妖修,自然没有凡人需要五谷轮回的烦恼。
林间的风徐徐,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四水山的日子。
虽然他的身下的土地的确是名为四水山的山脉一角,但总觉得周遭少了些东西。
不料他刚躺下去没多久,身旁的灌木丛忽地传出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响动的方位越来越近。
谢宝琼侧过头看向声响的源头。
灌木丛上的树叶不断抖动,一片阴影隐约在树叶缝隙中显现。
树叶晃动的幅度越发剧烈,灌木丛中的阴影几乎要呼之欲出——
翠绿的叶子丛中忽地冒出颗赤色的狐狸脑袋:
“小墓碑!”
赤色的双尾狐狸从树丛中跳出,落在谢宝琼胸膛的位置。
苏晓春张开尖嘴,还要说些什么。
一只手赶忙握住他那张尖筒嘴,苏晓春的狐狸眼显露出困惑,两只前爪搭上谢宝琼的手,从中抽出自己嘴巴,墨玉似的鼻尖奇怪地凑近好友嗅闻。
谢宝琼抱住怀里的狐狸坐了起来,小声将发生的事简略地解释了一番,重点讲述了自己接下来还要跟随蔡顺离开找到幕后真凶一事。
谢宝琼解释时,苏晓春本将狐狸脑袋懒散地搁在谢宝琼的颈窝,却在听到狐仙二字时,猛地将头抬起,前腿踩着谢宝琼的肩上,往地面跃去:
“小墓碑,我和你一起去。”
谢宝琼扭过头看向往外走的狐狸:“那你变小些,躲到我袖子里。”
“用不着这么麻烦……”
灌木丛守着谢宝琼的蔡顺靠在树干上,时不时往马车的方向瞟去。
他估摸着时间,冲灌木丛喊了声:“小子,别墨迹。”
林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蔡顺拧眉暗道,“不好,那小鬼头不会跑了吧?”忙直起身,脚步匆匆跑向灌木丛。
“来了。”在蔡顺即将走进灌木丛时,谢宝琼从灌木丛中探出半个身子。
“我刚刚在林子中看见了件东西。”谢宝琼玩味道。
蔡顺深知好心害死猫的道理,做他这行的顾好自己就成:
“管他林子中有什么东西,只要你别跑了,其他都不干老子的事。”
他大步走上前,抬手就要去扯谢宝琼的胳膊往外拉,也就在这时,他看清了谢宝琼怀中先前被灌木丛遮挡住的物体——
赤色的狐狸,有两条尾巴……
再往后,他的思绪逐渐走向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一石头一狐狸静静看着站在前方的蔡顺神色逐渐呆滞。
“晓春,干得漂亮。”谢宝琼摸了摸怀里的狐狸脑袋。
“那当然。”两条狐狸尾巴闲适地摇晃着,“我的幻术在同一辈的同族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麻烦被解决,谢宝琼看着手底下的狐狸才想起来个问题:“晓春,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处虽也能算是四水山一带,但曾经他们活动的地点几乎都在主山上,几乎不会跑出来这么远。
“最近这一带有传出狐仙的消息,我来看看是不是我阿姐。
结果来这的几天别说狐狸毛,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白日里好不容易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我就跟了上去,后面远远看见你从马车里出来,我就过来找你了。”
苏晓春带了点惊喜的语气,旋即吸了吸鼻子,失望道:“但我阿姐肯定不会做出拐人类幼崽的事儿,她都有我这一只狐狸崽了。”
谢宝琼抓住停止摇晃向下垂落的狐狸尾巴:“那你还要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要去,我倒要看看这只败坏我阿姐名声的狐狸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苏晓春咬了口空气,义愤填膺道。
他跳下谢宝琼的怀抱,落地的瞬间化为一少年郎,在蔡顺面前挥一挥手。
蔡顺呆滞的眼睛渐渐变得有神,他看见面前多出来的苏晓春,心间的疑惑还未冒出个苗条,就被一阵清风吹散。
蔡顺的视线在谢宝琼与苏晓春二人身上一一确认过,旋即一掌呼在苏晓春的后背:
“你们两个小子有够磨蹭的,快走!”
蔡顺转头的刹那,苏晓春人类的脑袋被狐狸脑袋取代,属于野兽的眼睛不爽地盯上蔡顺的背影。
身侧的谢宝琼赶忙伸手拽了一下苏晓春的手。
蔡顺回头的前一秒,苏晓春变幻回人形,前者看到两人还站在原地,恶狠狠道:“还磨蹭什么呢,你们到我前面去。”
谢宝琼拉上苏晓春,往前走去。
蔡顺落后两人几步跟在后头,目光紧紧黏住前面两人。
苏晓春悄声在谢宝琼耳朵旁开口:“等见到了那个狗屁狐仙,我要把后面的那人打晕丢到林子里去。”
天道不许修士杀人,但将人打晕可不算杀人。
“嗯,要拖得离洞府远些,不然会臭。”谢宝琼安抚道。
……
三人走回破庙的马车前,蔡顺回头瞥了马车,脑海中隐约有东西划过,这次去京城这么些天就抓到了两人,算了,反正上头要求的人抓到了。
他不再去看无人空置的马车,转头从破庙院门中看清主殿门槛上坐着的纪肥,指挥道:“你们两个进庙里面去。”他要先把马牵去吃点草。
风吹起车帘的一角,谢宝琼看清空掉的车厢,心情颇好地扬起嘴角,听从蔡顺的话,往庙里走去。
苏晓春紧跟在谢宝琼的身侧,一同进了院门,手中掐诀,准备应对庙中的另一人。
没想到他还未来得及施展幻术,门槛处坐着的纪肥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你们二人进来做甚?”
“外面守着马车的人让我们进来的,他牵了马应该要去喂马。”谢宝琼道
纪肥起身一瞧,院外的蔡顺果真如谢宝琼所说手中正牵着马,“车上可是还有货呢,他也不多上点心。”
纪肥嘀咕一句,脚步一转,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可视线瞟到门口站着的两人时,脚下一顿,外头车上的人好歹昏迷且拿绳绑着,可这两个却是好手好脚地站着,虽说他检查过破庙只有前面这一个门,但说到底最要紧的货也就这两人中的一个。
于是,纪肥又折了回来,走到两人近前,他才发觉有些奇怪。
他只在庙会那一晚见过谢宝琼与齐归二人,那天夜里天色昏暗,齐归的脸他不曾仔细注意。
只记得两人的个头一高一矮,但哪个高,哪个矮,他却一时记不清楚。
他往“齐归”脚下看去,和谢宝琼踩的地方一样高:
“你这个头……”
话还未说完,纪肥的神情逐渐呆滞,眼神也变得木讷。
苏晓春收回手,“这个也解决了。”
谢宝琼将阿昧的事也提了一下:“还有一人没有回来,那人是只妖,但本体是何……”
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只觉得阿昧的气息熟悉,却记不起来:“我不太清楚。”
“放心,不是像辛前辈那样的大妖,我的术法就能起到作用。”苏晓春扯着谢宝琼在庙中破旧的蒲团上坐下:“四水山这一带要是来了新的大妖,精怪间肯定会有消息流传出来的……”
苏晓春突然顿住,“你有没有感受庙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
“阿琼。”怯弱的声音自殿门口的角落传出。
两人循声看去,一只白中间杂灰色的“小鸭子”飞过门槛落在地面,“哒哒”往谢宝琼的方向跑来。
苏晓春警惕地盯着殿外进来的小妖,抬手挡在谢宝琼面前。
谢宝琼却委婉地拉住苏晓春的手,接住扑棱到他怀中的齐归。
“他是谁?”
“他是谁?”
两道截然不同的语气同时说出完全一致的话语。
一道神气乖张。
一道柔声细语——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都是我的好朋友(^ω^)《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