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山路旁,容貌平凡的人捡起被剑刃划了个口子的斗笠,迈步走向山崖旁,俯身朝山下望去。


    陡峭而又荒芜的岩壁映入眼中。


    除开偶尔有几株艰难求生的杂草从石缝中冒出,连棵盘结出的小树苗都不存在。


    他站起身,手腕翻转,斗笠盖在头顶,遮住那张平凡的面容。


    “走吧。”


    “不需要下去检查一番?”峭壁旁响起另一道声音。


    “不必,就算他是修士,哪怕只吸入丁点儿大人所给的迷烟,都会用不了灵力陷入木僵的状态。


    更不要说他几乎泡在烟里,没个三五日他根本恢复不过来。


    他一个毛头小子,失了灵力的存在,摔落山崖就算侥幸不死,也难逃野兽之口。”


    ……


    “小宝。”


    谢宝琼努力睁了睁眼,眼前出现谢琢衣物的面料。


    “谢小宝。”


    他双手撑地爬起。


    由于迷烟的效果尚未完全褪去,他还未完全恢复身体的掌控权,当手掌接触到底下的柔软时,顿时往前一跌。


    眼看要重新撞回原来的面料上,后衣领被只手扯住。


    眉心被人一点,灌入灵力。


    谢宝琼混沌的脑袋骤然清醒,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清晰:


    “辛前辈?”


    点在他眉心的手指顺势弹了下他的额头,提醒道:


    “别仗着自己不怕毒,就什么东西都不避,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谢宝琼陷入混沌前的记忆逐渐复苏,他忙转头往四处看:


    “我爹呢?”


    辛玄的手将他的脑袋往下按去:


    “这呢?”


    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谢琢映入谢宝琼眼中。


    他从辛玄手中挣脱出来,俯下身查看谢琢的情况:


    “爹。”


    地上的谢琢毫无反应。


    “谢大人,谢琢。”


    “别喊了,我用法术将他弄晕过去了。”


    辛玄打断从谢宝琼嘴中一个接一个冒出的称呼。


    谢宝琼蹲在谢琢的身侧,看着谢琢身侧流下的一小摊血:


    “可他在流血。”


    “受伤了,死不了。”辛玄说着,指挥谢宝琼拿帕子将谢琢手臂上的伤口包扎。


    谢宝琼无师自通地在包扎时往谢琢体内灌输灵力止住血,收拾完,他才将注意放回辛玄身上:


    “辛前辈,我记得我掉下山崖了……”谢琢好像是为了救他才一起跳下来的。


    “被人迷晕踢下来的。”辛玄无情拆穿他,随后瞥了眼躺在地上的谢琢,叮嘱道:


    “在外行事要当心些,今日有我在,往后可不一定。”


    谢宝琼盯着谢琢手臂上帕子的一角,神情恹恹,反驳的话都没了气力:


    “可这是在四水山。”


    “哪儿都一样,以前你在山中吃些毒果只会麻一麻嘴巴,如今这些人可是冲着你的命来的。”


    辛玄望了眼地上蔫头巴脑的人继续道:


    “我要走了,你带着他自行回去。”


    辛玄的身形稍作变化,化作一只羽附霞光的雀鸟飞往半空,最后不忘叮嘱一句:


    “别带人沿山壁重新爬回去。”


    空中的霞鸟消失不见,谢宝琼应了声:“哦。”尝试背起谢琢。


    一番尝试后,他放下谢琢,让谢琢靠在山壁上。


    谢琢的重量对于他不是难题,但谢琢的身量对他来说却有很大的问题。


    他的身高才堪堪到谢琢胸口的位置,谢琢此刻又是无意识的状态。


    他背起谢琢走不了两步,就会将谢琢拖到地上。


    谢宝琼盯着昏迷的谢琢,犹豫是要扛着谢琢回去,还是变幻身形把人背回去。


    早知道问问辛前辈谢琢什么时候会醒了。


    身后突然传来石子滚动的声音。


    一道陌生的气息在向他们的方向靠近。


    谢宝琼警惕地回过身挡在谢琢面前。


    如今谢琢昏迷不醒,他倒是可以毫无保留地施展拳脚。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近。


    走在前面的是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身后则跟着一个背着背篓更加年轻些的男子。


    谢宝琼的视线在妇人身上停留一瞬,就久久地停留在其身后的男子身上。


    主要是那人生得着实高了些,比谢琢要高上半个头不止。


    别说他下山后见过的人类,就是妖中他都少有见过这般个子的人。


    走近的两人也注意到了山壁旁的父子两人。


    为首的女人靠近灰扑扑的谢宝琼,视线扫过后面明显陷入昏迷的谢琢,最后落在表露出防备的谢宝琼脸上,问道:


    “二位这是从何而来?”


    谢宝琼抬手往上指了指:“从上面掉下来。”


    温从岚的面色变了变,视线再一次瞥过生死不明的谢琢,望向谢宝琼沾着灰的脸的眼睛浮现出一抹怜惜:


    “好孩子,那是你爹吗?”


    谢宝琼点点头:“是我爹。”


    “你爹他……”


    谢宝琼如实道:“我爹他昏过去了。”


    温从岚这时才看见地上的一小滩血迹,为人医者的她看着面前半大懵懂的孩子,到底是不忍心:


    “我是这附近村子的医师,若是信的过我,可以跟我回村,我可以帮令尊医治。”


    谢宝琼面色还有些警惕,并未一口应下温从岚。


    另一道声音突然插入他们对话:


    “娘,他们从这么高的山崖摔下来都没死,是不是人都难说。”


    背着背篓的年轻男子上前一步,站在温岚的身侧,灰黑色的瞳仁无甚感情地盯着谢宝琼。


    “茂儿,不可胡说。”温从岚喝止住温茂,转头看向谢宝琼道:


    “这山间一到夜间便有野兽出没,我们采完药后就会下山,小郎君若是不信我,也得早些带着你爹下山。”


    听见温从岚的话,谢宝琼不再犹豫:“我背不动我爹。”


    “我先检查一下你爹的骨头有没有断,若是断了,就有些麻烦了……”


    温从岚检查完谢琢,又将谢宝琼打了个结的手帕重新包扎好,转头对温茂道:“茂儿,你来背着他下山。”


    她则转头看向从方才起一直好好站着的谢宝琼:


    “小郎君有哪里受伤吗?”


    “我没事,掉下来的时候,爹一直把我抱在怀里。”


    温茂放下背篓,在两人的帮忙下将谢琢背到背上。


    谢宝琼自觉地拿起背篓,跟上温茂往前迈的步子。


    温茂的步子迈得很大,一步往往要他走上两步才能跟上。


    温从岚跟在他的身旁,介绍道:


    “我姓温,背着你爹的是我儿子温茂,你可以叫我温姨。


    还没有问小郎君姓甚名谁?”


    谢宝琼刚张开口,脑海中突然划过辛玄的叮嘱,到嘴边的话一转:


    “我叫林暮石。”


    温从岚的神色有一瞬地愣怔,但没有多问,三人一路无言地回到温家母子所住的村子。


    温从岚却没有带着谢宝琼进入村子,反而带着谢宝琼从外绕了一圈,来到村尾的一间院子,才对谢宝琼解释道:


    “怕村子中传出闲言碎语,就没带你们从村口进来。”


    谢宝琼脑子极快地反应道:“那我和爹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偷偷摸摸的啊?”


    温从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倒是不必,到时候我会说你爹是茂儿爹家里那边来的堂弟,来看一看茂儿。”


    谢宝琼将背篓放在院子中,跟着温茂进来侧屋,直到看见谢琢被安置在床上,他才跟着一起坐在木床上。


    可屁股还没接触到床板,身体就被一只手拎起放在地面上:


    “你脏,不能上床。”


    谢宝琼低头拉着自己的衣襟看了眼,又抬头看了眼床上的谢琢:


    “我爹身上也是脏的。”


    “他是病人,你不是。”


    温茂简单地应了一句,跟拎小鸡仔一样把谢宝琼拎出房间,指了指院中的水缸:


    “那有水。”


    等到温从岚放完草药从屋中走出时,便看见在水缸前“罚站”的谢宝琼。


    “林小郎君?要是想喝水,厨房里有烧开的水。”


    谢宝琼转头看见温从岚的瞬间眼睛亮起,在四水山中他能用洁尘术,再不济被苏晓春叼住本体往河中滚一圈,而在侯府中又有一大堆的人照顾他。


    方才温茂虽给他指了水缸,但和侯府中见到的浴桶好像不太一样。


    “温姨,猫猫哥让我把自己弄干净。”


    温从岚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谢宝琼口中的猫猫哥指的是谁,她眉眼带笑地朝屋中喊了声:


    “茂儿。”


    “娘,有什么事吗?”温茂从屋中抱着个木盆走出。


    “你烧些热水给林小郎君洗洗。”


    谢宝琼又回到了谢琢在的那间偏房,温从岚给他拿了身温茂从前的衣服:


    “这衣服虽是茂儿从前穿过的,但洗干净后一直收在那,林小郎君待会儿可以换上。”


    谢宝琼接过衣服道了声谢。


    温从岚看过木床上的谢琢并无起高热后便离开房间。


    房间一时只剩下谢宝琼与躺在床上的谢琢。


    谢宝琼站在床边看了会儿谢琢。


    温茂抱着盆热水走进屋里,见谢宝琼的目光移向手里的木盆,道:


    “这盆热水是给你爹用的,你要洗的话,厨房里还有热水,或者我待会儿带你去河边洗。”


    比起谢宝琼不太熟悉的厨房,他还是更愿意去河边。


    可瞥了眼床上的谢琢,他又有几分担心,仰头看向温茂:


    “猫猫哥,去河边可以把我爹带上吗?”——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谢宝琼被追杀关我林暮石什么事?


    作者:小宝,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谢宝琼:嗯?O.o


    作者:有没有可能林是皇姓呢?


    第62章


    回答谢宝琼的话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温茂冷着脸,拧干手中的布丢向谢宝琼,被谢宝琼接入手中:


    “先给你爹收拾干净。”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走入院子中收拾起背篓中的草药。


    谢宝琼收回视线,目光从门外移向床上的谢琢。


    谢琢的脸上和双手沾着山崖下的尘土,手臂的伤口被敷了药重新包扎。


    伤口附近的衣服染着血渍。


    谢宝琼拿着手中带有湿意的布,走到床边,盖在谢琢的脸上,用力擦了擦。


    他拿起湿布后,谢琢的脸的确干净了,但原本白净的面庞却变得红彤彤一片。


    谢宝琼的手一抖,湿布重新盖回谢琢的脸上。


    他探头往屋外扫过,温茂背对着他,注意不到他这边的动静。


    谢宝琼背过身,拿走谢琢脸上的湿布丢回水盆中,手上施了个洁尘术。


    须臾间,谢琢全身上下被收拾干净,连身上沾满尘土的衣物都变得干干净净。


    唯独那张脸透着一抹红。


    谢宝琼偏开视线,落在谢琢洁净的衣物上,担忧温茂起疑,扯过谢琢的袖子擦了擦脸,最后盖回在谢琢身上。


    见干净的衣服重新染上纤尘,才转身往院子中走去。


    “猫猫哥,爹被我洗干净了。”


    温茂放下手中的草药,视线向下瞥了谢宝琼一眼,往屋中走去。


    视线扫过木床上的谢琢,端起装水的木盆时,眸光一暗。


    但他脸上平淡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倒了水放好木盆,领着谢宝琼往村旁的溪流边走去。


    七月的天气,天色暗下来后溪水边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冲散白日的酷热。


    又因天色渐暗,少了白日会在溪边玩水的孩童,余下风打叶和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为此景添上一抹幽寂。


    “溪水不深,你别走太远。”温茂提醒一句。


    谢宝琼未解衣衫,脱了鞋直接往溪水中淌。


    他将全身埋入水中,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四水山的日子。


    银色的光穿过水面,水中的月亮也变得扭曲。


    谢宝琼猛地冒出水面,向后退去。


    一道寒光落在他片刻前的位置,掀起半人高的水花。


    “猫猫哥?”


    谢宝琼运气往后躲避,视线顺着寒芒向上望去。


    温茂手持长刀再一次朝他劈来。


    吸满水的衣物变得沉重,谢宝琼没有再躲,长刀裹挟着寒芒落在他的身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温茂收了刀,脚尖落在高于溪面的石块之上: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宝琼垂眼看向被刀刃划破了个口子的袖子,澄明的双眼望向披着月色的温茂,与那把透着溪水寒凉的刀刃,声音平淡:


    “猫猫哥又是什么?”


    温茂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如手中刀刃般寒芒,不知是反问还是答话:


    “妖修?”


    轻如风的两字落在溪面上的瞬间,温茂的手腕翻转,刀刃的那一侧转向谢宝琼:


    “不管你的目的是为何,我都不会让你打破现在的生活。”


    话毕,温茂的身形消失在溪石上。


    一个呼吸间,闪身至谢宝琼身前,手中的长刀直冲谢宝琼挑去。


    谢宝琼腰身下弯,刀尖挑过他的衣襟,两团影子从挑开的衣襟中飞出。


    他伸手去抓,鸟哨却擦过他的手,落入溪水。


    长刀再次迎面而来,谢宝琼侧头避开,脚尖点过溪水,脑袋往前一顶。


    温茂被他撞入溪水中,溅起的水珠迸射到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往下滚落。


    谢宝琼不满的嗓音在哗哗的水声中响起:


    “我爹买给我的鸟哨被你挑到水里了。”


    稳住身形的温茂听见谢宝琼的话,眼神诧异地瞥过后者,沉默地收了刀。


    他周身的凌厉气势一下收拢,就像归了鞘的刀,恢复初见时跟在温从岚身后的朴实模样:


    “我帮你找。”


    溪水流得并不急,谢宝琼与温茂皆探出神识在这段溪流中搜寻起来。


    谢宝琼很快就找到了一只沉在溪底的鸟哨,举到在溪中摸索的温茂面前:


    “是和这个一样的鸟哨。”


    给温茂瞧过后,他拖着湿衣服上岸,蹲在岸上边用灵力烘干衣服,边监工寻找鸟哨的温茂。


    月上中天,干燥的谢宝琼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潮湿的手。


    手心中胖乎乎的陶瓷麻雀还挂着水珠。


    “给。”


    谢宝琼自己的手中拿着另一只一般无二的鸟哨。


    他仰起头,看着快要与月亮同高的温茂,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淌水,滴落在地面。


    谢宝琼往后挪了一步,避开溅起水珠:


    “送你了,就当你帮我把爹背下山的报酬。”


    温茂注意到谢宝琼的动作,身上的水汽在眨眼间被灵力驱散。


    谢宝琼提醒一句:


    “记得要把鸟哨肚子里的水烘干。”


    温茂拿着鸟哨在谢宝琼的不远处坐下,丝丝的水雾从他的手心升腾而起,朦胧他锋利的眉眼。


    谢宝琼吹响自己手心的那只鸟哨,见不再冒水,才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我?又怎么看出我是……”


    苏晓春给的玉佩分明牢牢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并不觉得以温茂的实力能够看破玉佩的障眼法。


    几乎要谢宝琼两手才能拿全的鸟哨到了温茂手中却只占据他半个手掌。


    温茂透过升起的水汽望向溪对面的村庄:


    “我没有想杀你。你不像人。”


    两句过于简单的回答让谢宝琼心中的问题更多了。


    他刚想反驳,却发现温茂的第一句他无从反驳。


    不久前温茂第一次朝他袭来时,他的确没有感知到杀意。


    因此直到温茂的刀袭到他面前时,他才注意到。


    可……


    “我哪不像人了?”


    谢宝琼伸出手指在眼前晃过,跟人类分毫不差,既没有多一根,也没少一根。


    温茂投来一瞥:


    “你这样就不像。


    而且下午你在屋子里施术了。”


    “那法术人族修士也能用。”谢宝琼刚辩驳一句,突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


    “水是干净的,你爹却连衣袍都干净了。”温茂回忆起谢琢身上连血渍都消失的衣衫,开口道。


    “是脏的……”谢宝琼鼓着脸又吹了声鸟哨。


    啾啾声跳跃在溪水间。


    温茂却来了兴致,声音插入鸟哨声中:


    “没有人认出你吗?”


    “啾,有。”谢宝琼叼着鸟哨,含糊不清地回答。


    何止是有,不说破了玉佩障眼法的蔺折春,连前些日子见过他几面的荣奉都好像在怀疑他,每次看过来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看透。


    “你爹只是个凡人,他其实不是你爹。


    他没有认出来?”


    “我从来不在我爹面前使法术,他当然不会认出来。”谢宝琼侧头望向温茂,憋着长长的一口气吹了声鸟哨:“啾——”


    鸟哨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回荡,谢宝琼反问道:


    “温姨不也是凡人?”


    温茂点了下头,将手中不再散发水汽的鸟哨收入怀中,站起身,视线再次眺望向那座院子。


    “是,她是凡人。”


    “那她知道你不是吗?”


    谢宝琼反手将问题抛了回去。


    温茂没有回答谢宝琼的问题,灰黑色的瞳仁映着天上的月盘,映着夜空中的星子,映着院子中的灯火,无机质灰黑色的眼眸也要被火光罩上一层暖意:


    “我是,我是她的孩子,我是……温茂。”


    温茂提步走到谢宝琼的身边,拎起地上蹲着的谢宝琼,往回走去。


    谢宝琼被温茂拎得不太舒服,聒噪的鸟哨声再次响起:“你有点不礼貌。”


    温茂索性将谢宝琼扛到肩上,快步往回赶去。


    “很晚了,你走得太慢了。”


    夜风伴随着水汽吹拂在两人身上,带来一阵清凉。


    被扛在肩上的谢宝琼找了个舒坦姿势,垂着脑袋问道:


    “刚刚你和我打架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温茂沉默一瞬:“没什么。”


    谢宝琼不太相信:“你其实就是想杀我的,对吧?”


    “……”温茂没有应声,扛着他走的步子又快了些。


    等两人回到院子时,正巧遇上推门而出的温从岚:


    “娘,我们回来了。”


    温从岚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担忧的面色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平静下来:


    “我正要出门去找你们,这是去哪了,这么晚回来?”


    温茂将肩头的谢宝琼放在地面上:“暮石弟弟玩了会儿水,回来得晚了些。”


    “分明是……”谢宝琼的嘴被捂住。


    “我先送暮石弟弟回房。


    他的衣袖被树枝划破了,我等会儿帮他补好。”谢宝琼干瞪着眼,被送回了谢琢在的屋子。


    温茂将他放下来,不顾他意愿地约定道:


    “你要是将今晚的事说出去,我就将你的身份告诉他。”


    温茂手指着谢琢,口中的他指谁不言而喻。


    “我爹还没醒,你说了他也听不见。”


    谢宝琼丝毫没有被威胁的慌张,自顾自地蹬掉鞋子,爬上床,躺在谢琢的身边。


    屋内只有一张床,他不想睡地上,只能和谢琢挤一挤了。


    温茂站在床边,看着他完成一系列动作,最后视线和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对上,声音冷冷道:


    “等他养好伤,你们就离开这里。”


    趁着温茂说话的功夫,谢宝琼坐起身解下衣服递给温茂:


    “猫猫哥,要补好。”


    温茂接过衣服,端着油灯离开房间。


    屋内暗了下来,月光从半开的窗户透进屋内。


    谢宝琼侧躺着面向谢琢的方向,辛前辈的法术效果太好了些,不知道谢琢什么时候才能醒。


    第63章


    翌日,天蒙蒙亮之时,初升的日光铺在木床上的两道身影上。


    稍小一圈的感受到刺目的光线埋起脸往身旁的身影拱去。


    昏迷了一日的谢琢突然感觉胸口发闷,呼吸急促了几分,眼皮抖动几下,猛地睁开。


    眼前的世界从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陌生的屋顶映入谢琢的眼中。


    他神色微愣,手臂上忽而传来一阵刺痛,昏迷前的记忆涌现。


    当时他看见谢宝琼掉下山崖,顾不得挡在前方的人,强行突围而出,手臂被对方划伤。


    所幸他成功抓住了谢宝琼。


    后面的记忆就变得模糊起来,山崖下的风太烈,他只记得怀中的温度,还有卷刃的长剑……


    昏迷前最后好像看见一只霞色的雀鸟飞来,再往后便是一片黑暗。


    手臂上的刺痛不是幻觉,他还活着,那琼儿呢?


    谢琢的身体稍有动作,睡梦中压在他胸口的重物似乎开始往下滑落。


    泛酸的手臂习惯性一捞,接住往下掉的重物。


    “琼儿?”


    谢琢稳稳护住感受到光线,埋脸蹭了蹭的脑袋放在床上。


    谢宝琼眼皮也没掀,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脸颊压在被子上挤出一滩肉饼。


    谢琢的心软了一瞬,手掌罩在谢宝琼眼睛的上方,帮人挡住光线。


    等人重新睡熟,才起身下床。


    视线注意到床旁一件陈旧但干净的外衣,谢琢顿了顿,拿起穿在身上。


    出门前不忘合上窗户,挡住扰人清梦的光线。


    谢琢看了床上的一团,推开门往外看去。


    院子不大,未铺砖石,黄土地上散养着几只鸡鸭,摇摇摆摆地在院中乱晃,黄土砖垒成的围墙算不得高,晾晒着些草药。


    院子中站着个高大身影,整理着竹团箕中晒干的草药,注意到房门打开动静,侧头看来。


    温茂瞥了眼谢琢,神色淡淡没有要搭话的意思,继续忙活手中的事。


    还是刚从厨房中走出的温从岚看见已经醒来的谢琢,招呼了一声:


    “林郎君,你醒了,想必没什么大碍了,稍后我再为你诊一次脉。”


    谢琢听见称呼,脸色闪过一瞬的奇怪,但略作细想,便认下这个称呼:


    “你是?”


    温从岚解释了一遍昨天发生的事。


    温从岚为谢琢处理伤口时,注意到后者手臂上是利刃所伤,但她也不想生事引来祸端,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除开与谢宝琼遇上一事,没有多问,遵循作为医师的职责开口:


    “林郎君真是幸运,未伤及头部与骨头,手臂上的伤口愈合前切记不要沾水,饮食方面忌辛辣……”


    谢琢对昨日之事心有余悸,心中虽好奇其中奇遇,但眼下面对温从岚,面上不显,打算稍后询问谢宝琼。


    他拱手道:


    “林瑾与小儿多谢温大夫救命之恩。”


    温从岚忙避开他的礼,摆手道:


    “算不得救命之恩,只是随手帮了一把。”


    谢琢看起来还要说些什么,温从岚转移开话题,视线移向院子中的温茂:


    “家中只有我与我儿茂儿两人,还得委屈你养伤这几日对外谎称是茂儿他爹那边来的表弟。”


    谢琢很快理解温从岚话中背后的含义,安慰的话刚要说出口。


    温从岚便自顾自地解释道:


    “我爹娘就我一个独女,舍不得我外嫁,就招了个赘婿。


    但茂儿他爹走的早。”


    像是自嘲般,温从岚轻叹了声: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中总会有些闲话,我倒不在意,但茂儿也到快娶亲的年纪了,若是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我担心会……”


    “无碍,我与小儿本就受了温大夫的恩惠,不过是口头上的称呼。”谢琢道。


    温茂这时放下草药走到两人近前来,视线在谢琢身上停留一瞬:


    “娘,我去厨房看看粥熬好没?”


    “好。”温从岚应下,又对谢琢道:“马上可以用饭了,林小郎君还没有起吗?”


    “我去叫他。”


    ……


    谢宝琼从被子中钻出来时,头发乱糟糟地蒙在脸上,呆坐了一会儿。


    注意到床上只剩下他一人,脑袋懵住,掀起被子往里面瞧了眼,空荡荡的一片。


    他扔下被子,抬头往床下看去,仍旧不见谢琢的影子。


    谢宝琼眼中一下清明起来,莫非是他睡得太熟,没注意到温茂半夜把谢琢一刀劈了丢到山林中毁尸灭迹。


    他当即跳下床,往外跑去。


    刚推开门,就撞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宝,怎的毛毛躁躁的?”


    谢琢接住谢宝琼,顺手撸了把后者毛绒绒的头发。


    怀中响起质问的嗓音:


    “爹,你怎么能乱跑?”


    谢琢垂下脸,对上谢宝琼板起的脸,视线划过后者尚未梳理的头发和只着里衣的身体。


    抄起谢宝琼往屋里走去,戏谑道:


    “我还没和算昨日乱来的账,你倒是先质问上我了?”


    谢琢的语气柔和,谢宝琼被人强行带回屋内后,丝毫不怯且理不直气也壮地递上梳子:


    “爹,梳头。”


    谢琢捏着梳子吐了口气,帮人把头发打理好。


    在谢宝琼梳完头就要离开前,他抬手按住后者的肩膀:


    “小宝,我有些生气。”


    手指绕着衣带的谢宝琼听见这话,向后仰头,谢琢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映入他的眼中。


    “爹为什么要生气?谁惹爹生气了?”


    明晃晃的不解与谢琢的身影一同出现在谢宝琼澄澈的眸子中。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谢琢心中刚腾起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他捏住那张与他相似的脸:


    “你。”


    “我?爹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谢琢指尖的力道并不重,谢宝琼也就仰着头任谢琢捏着。


    “小宝昨日为何不听话逃走?”


    谢琢垂下脸,长长的发丝扫过谢宝琼的耳朵。


    谢宝琼松开绕圈的衣带,抓住这缕不听话的发丝。


    “爹是因为我不听话生气?”谢宝琼反问道,随即不等谢琢答话,又认真地看着后者的眼睛开口:


    “我不会听你的话,谁的话我都不会听。”


    有些,不对,放在寻常人家绝对算得上非常叛逆的话落入谢琢的耳中。


    他心中却诡异的平静,甚至没有昨日看见谢宝琼突然从天而降时的生气,甚至还能教导起谢宝琼:


    “小宝,这种话以后要藏在心里。


    日后你就算不想听从谁的命令,也不要被那人发现。


    在敌人面前,要将自己的目的藏好。”


    谢宝琼目光中不由流露出奇怪:


    “你不担心我不听你的话?你刚刚还在生气。”


    话本中,人类分明会喜欢听话的后代,谢琢好像不太一样。


    谢琢面色不变,空置的手从谢宝琼手中拿回自己的发丝:


    “你刚同我回侯府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不会是听话的主儿。


    从前爹娘不在你身边,你有自己的见解,这很好。


    且我并非气你不听话……”


    谢琢的话顿住,那双与比起谢宝琼更加狭长、却又在眼尾处同样下垂的眼底浮出一抹后怕与担忧:


    “小宝昨日为何要回来呢?”


    谢宝琼头仰得有点酸,干脆往后靠在谢琢的胸腹部,谢琢的沉闷的心跳声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语气中带着初入世的不知所谓:


    “爹是担心我死掉吗?”


    谢琢垂下的睫毛轻颤,然而不等他回答,谢宝琼透着无畏的稚嫩嗓音再次响起:


    “我不会死的。爹想的话,我可以陪爹好久好久。”


    谢宝琼一个字都没有撒谎。


    那伙儿凡人的确没有办法杀了块石头。


    而且他能活很久,久到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谢琢这个人了,他依旧能够活着。


    “人都会死。”谢琢支起谢宝琼靠在胸口的头,轻声道:“遇见危险是要跑的,小宝。”


    他抚了下谢宝琼的长发:“吃饭去吧。”


    —


    温家的房间不算多,两间做了卧房,一间做了诊堂,供偶尔上门来看诊的病人休息,就是昨夜谢宝琼父子二人住的房间。


    剩下的两间,一间用来放药材,另一间便是厨房。


    厨房里头支了张桌子,一家人寻常便在厨房中用餐。


    谢琢带着谢宝琼来到厨房时,扫视了一眼,厨房的空间很大,东边的位置砌了灶台,哪怕放上了桌椅,依旧显得空旷异常。


    桌上已经端上了四碗清粥,温从岚见到他们进来,招呼他们坐下。


    谢宝琼在谢琢身侧的位置坐下,温从岚将一碗清粥移到他的面前。


    “谢谢温姨。”


    谢宝琼这边呼呼喝着粥,谢琢的视线却还停留在桌子边上被熏得乌黑的墙壁。


    墙壁的上端屋顶同灶台上面屋顶一样,有个烟囱。


    这处房间更像是将两个厨房拼凑在了一起。


    谢琢便随口在饭桌上的闲谈上问起。


    温从岚解释道:“我爹以前是十里八方有名的铁匠,茂儿爹也是铁匠,这屋子原先是他们打铁用的。


    后来茂儿爹走了后,家里要用钱,就将工具拆掉卖了……”


    “娘,我吃完了,我先去把柴火劈了。”温茂放下空碗,站起身往外走去。


    谢宝琼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眼睛瞥向谢琢还剩了大半的粥:


    “爹,你还吃吗?”


    谢琢侧眸看见谢宝琼渴望的眼睛,将碗推给谢宝琼:


    “吃吧。”


    温从岚顺着谢宝琼的话看向谢琢的碗,不好意思地开口:


    “家中只有些粗粮,林郎君应是吃不习惯,午后我让茂儿进城买些细粮和肉。”


    谢琢推拒了一番没推拒过温从岚,钱袋早在摔下山崖时丢失,他从怀中拿出些贴身放的银钱递给温从岚:


    “我与小宝还要在此叨扰几日,小宝这个年纪吃得多,这些温大夫务必收下。”


    不等温从岚拒绝,他继续道:“温大夫这可有纸笔?”


    “有,等会儿我去找出来。”温从岚行医,家中自然有纸笔。


    “等令郎进城时,可否帮忙送一封家书?我与小宝未及时赶往家中,恐家人担心。”——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看着乖乖的(仅限于看着)


    第64章


    谢琢已从温从岚口中得知他们目前所处的地方还位于怀阳郡内,那便可往阿瑾祖家送信,再派人交到长公主手中,禀明情况。


    当朝官员赴职途中遇袭可不是小事。


    谢琢思虑的目光瞥向捧着粥碗往嘴里灌的谢宝琼。


    此行人的目的是琼儿,此处又是怀阳郡,其中的巧合不得不令他细想。


    将此消息传给长公主是最好的选择。


    谢宝琼呼噜完最后一口粥,放下陶碗时,正巧对上谢琢看过来的目光。


    谢琢眉眼中的忧思眨眼间被温和取代:


    “吃饱了没?”


    瓷碗放回桌面,露出空荡荡的碗底,谢宝琼的指尖松开碗沿,视线在谢琢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一瞬,脑袋点了点。


    趁温从岚离席,谢琢小声向谢宝琼问道:


    “琼儿,外祖母给你的小章可还在?”


    谢宝琼抬手摸向胸口,林榆初见时赠给他的小章原来被谢容璟系了个绳结挂在他的脖子间,后来他嫌跑动时会与玉佩撞在一起,便摘下来收到袖中乾坤。


    “还在。”谢宝琼目光显露出几分担忧:“爹是要拿它当了换钱吗?”他不会把谢琢吃穷了吧?


    “怎么会?爹想给长公主送封信说明如今的情况。


    但身上的信物在摔下山崖后全部不见了,琼儿的小章借给爹盖一下。”


    谢宝琼递出小章:“不给哥哥写信吗?”


    “在连安镇时曾往侯府中寄过一封书信,算算时日,璟儿应该已经知晓了你平安无事的消息。


    若他知晓我们二人又遇危险,怕是会直接从京城赶来。


    袭击你我二人的凶手还未查明,我担心璟儿途中会遇险。”谢琢解释道。


    “林郎君,你要的纸笔。”温从岚的声音从门口的位置传入。


    谢琢接过纸笔,道过谢,俯在桌上落笔。


    桌上的空碗被温从岚摞起,向门外的水缸端去。


    谢宝琼看了两眼写字的谢琢,想起在侯府每日都要练的字,站起身追了出去:


    “温姨,我来帮你。”


    温从岚刚把碗筷放到屋檐下盛满水的木盆中,就看见身后跟出来的谢宝琼,谢宝琼是客人,她自然没有让人干活的道理,笑意盈盈地婉拒道:


    “就几个碗,用不着你帮忙,去玩吧。”


    谢宝琼站在温从岚的身后,见温从岚没一会儿就将几口碗筷清洗干净,知道自己派不上用场,但他又不想回屋,抬头看见温茂劈柴的身影时眼睛一亮。


    “啪”,“嗒”。


    半根劈开的柴火落到谢宝琼的脚边。


    谢宝琼顿住步子,捡起脚边的木条扔到一旁的柴火堆中,往温茂的方向靠近。


    “猫猫哥。”


    “啪”。


    又是一根木柴擦着谢宝琼的脸向后飞去。


    “嗒”。


    谢宝琼回过头看向身后落到泥地中的柴火,不偏不倚落在他影子脑袋的位置。


    侧斜的朝阳拖着影子,很快被一团更高大的阴影吞没。


    温茂拎着斧子与谢宝琼擦肩而过,捡回那半柴火丢到柴火堆中。


    往回走时垂下眼睛睨了谢宝琼一眼:


    “我不叫猫猫,也不是猫。”


    谢宝琼仰起头,盯着面前逆光的身影,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喊道:


    “茂、茂、哥。”


    温茂什么都没有说,重新从一旁拿过没劈过的柴火。


    斧子还未落下,谢宝琼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我可以帮你劈柴。”


    温茂扫过谢宝琼的身板,他们二人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劈柴对谢宝琼来说不是难事。


    但……温茂的视线看向屋檐下的身影——


    他们不知道。


    “你要是无聊,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干。”温茂视线在身旁扎眼的谢宝琼身上扫过,随口道。


    “猫猫哥,我不无聊。”


    谢宝琼凑得更近了些,他移动的同时视线移向温茂身后的柴火堆。


    一柄包着布条的长刀依靠在柴火堆上,谢宝琼辨认了一番,从露出的刀把上认出,正是昨夜温茂用来砍他的长刀。


    谢宝琼的目光向上方延伸,温茂冷淡的神色落入他眼中。


    他正欲开口时,谢琢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小宝。”


    谢琢没受伤的那只手中拎了两个水桶,往他走来。


    “和爹一起去打些水回来。”


    温家的水缸中所剩的水早晨使用后见底,还未重新挑来灌满。


    谢琢写完信后,闲着也是无事,索性包揽了挑水的活儿,还能借机在村中观察一番。


    谢宝琼又看了眼布条包裹住的长刀,朝温茂告别:


    “猫猫哥,待会儿见。”


    谢琢牵过谢宝琼的手往院外走去。


    走出院门,谢宝琼后知后觉地记起了件事:


    “爹,我现在不是小宝,我现在是林暮石。”


    晨间的薄光笼罩在谢琢的脸上,镀上层光晕,那张如玉的脸唇角轻勾:


    “嗯,爹知道。


    但暮石也是爹的小宝。”


    谢宝琼被谢琢牵制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绕到谢琢一步前的位置,跟随谢琢的步子倒退着往后走,看向谢琢带有笑意的脸,不确定地问道:


    “一样的?”


    “一样的。”


    谢琢很快反应过来谢宝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何意思,不变的字换了肯定的语调从他嘴中吐出。


    “小宝就是小宝,变了何等模样都是爹的小宝。”


    谢宝琼望着谢琢恬淡的脸,觉得谢琢在撒谎,他要是现在在谢琢面前变成原形,谢琢可不见得还能说出这话。


    他在这一个瞬间突然反应过来,晓春为何在得知他撒谎时会生气。


    知道别人在对自己撒谎时的感受确实很糟。


    但谢宝琼什么都没说,毕竟他也对谢琢撒了很多的谎。


    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水汽钻入谢宝琼的鼻腔。


    他看着两个木桶中被灌上满满的井水,被谢琢拎起,来时牵着他的手也拎上满满的水桶,眉毛纠结地搅在一起:


    “爹,你手臂上的伤还没好。”


    “不碍事。”谢琢心中盘算着村落的大小和住户的数量,一心两用地与谢宝琼交谈。


    谢宝琼垂头看向木桶中平稳的水面,期期艾艾开口:


    “我可以帮爹拎。”


    “小宝还知道心疼爹了。”谢琢的思绪收拢,低下头略有些诧异地望向谢宝琼:


    “水桶很沉,拎不动了再给爹。”


    谢琢本没想让谢宝琼拎,但思及后者既想要尝试,他还是不要打断谢宝琼的积极性,放手将其中一个桶递到谢宝琼手中。


    谢宝琼轻松地单手拎过,空置的手自然拉着谢琢的手。


    后者的手上还沾着水珠,透着股井水的凉意,在暑气开始攀腾的上午带来一阵清爽。


    谢琢的目光扫过谢宝琼轻松的模样,眸中有暗光划过,最后只落得一声出口的称赞:


    “小宝力气真大。”


    回到温家小院,父子二人还未靠近,一声高过一声的争执声便从前方聚拢的人群中传出。


    “爹,温姨家好多人。”


    谢琢带着谢宝琼将水桶放到墙角:


    “去看看。”


    “温从岚,你别给脸不要脸!”一声怒喝从人群中央爆发。


    谢琢的脸色微变,尚且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谢宝琼就拽着他硬是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条路。


    “冯老三,你说话别这么冲,温大夫平日里怎么说也没少帮我们,大家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还得多亏温大夫。”


    人群中有和事佬劝道。


    谢宝琼往前挤的速度愣是快了些,从人与人间的缝隙中钻出后,还不忘回身把谢琢拉出来。


    “呸,被骗的人可不是你,你站着说话倒是不腰疼。”


    冯老三调转矛头,朝劝和的那人身前吐了口唾沫。


    劝和的人见火烧到自己身上,当即住了嘴没有再争执下去的意思。


    被称作冯老三的男人骂完和事佬,又朝温从岚继续吵嚷:


    “当时要不是老子在山里找了那么多天,你家那个小崽子早没命了。


    你当时可是说了会给钱,我才帮你找的。


    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给钱。


    反正你家那口子都死了这么久了,不如直接嫁给我,你欠的就当是彩礼钱了。”


    谢宝琼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人群中心的位置,温从岚面前站着个身着粗布的男人,而离开前在院中劈柴的温茂不见踪影。


    温从岚面色铁青:“茂儿是自己从山里出来的,不是你找到的。


    当时茂儿从山里出来后,我家也宰了猪请全村吃。


    你私下找我说不要猪肉,要钱,我也给了你……”


    冯老三却毫不在乎地打断了温从岚的话:


    “你给了,谁看见了。”


    说着他揭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一道狰狞的咬痕:


    “这可是找人时,在山里被老虎咬的,自从有了这道疤,我是一直没讨到媳妇……”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高呵了一声:“嘿,冯老三,你是因为那道疤才没讨到媳妇儿吗?


    就你这样的,谁敢把家里姑娘嫁给你。”


    “是谁?不敢到人前说,背后嚷嚷。”


    冯老三的面上浮现出被压抑许久的忿懑,狠戾的目光扫向人群。


    先前的和事佬再次出声:“冯老三,温大夫行医救人,可是有福报在身的人,先前得罪温大夫,下场都不见得好……”


    “我呸,她要有福报,家里人怎么都死的这么早,唯一的儿子找到后还跟被吓到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口中每落下一个字,温从岚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猫猫哥……


    温茂:不要喊我猫猫


    谢宝琼(点头)(放缓语速)(一字一顿):茂、茂、哥


    温茂:以后都要这样喊


    谢宝琼:好!猫猫哥


    温茂:……


    第65章


    “冯老三,你身上的伤痕分明是在茂儿找到后,自己贪图旁人进山捡到撞死的野猪崽,学着进山捡漏,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野猪顶伤的。”


    温从岚虽气恼,但理智清新地反驳道。


    “是勒,冯老三,那时还是温大夫救的你,你咋能恩将仇报呢?”有人出声证实道。


    温从岚强压着怒气辩驳,嘲讽的神色紧随她的话从脸上出现:


    “你无非是欺我与茂儿孤儿寡母,看中我行医的本事好为你敛财、操持家事,才一而三再而三地到我家惹事。


    往日茂儿在,你不敢闹大,今日见只有我一人,才敢上门索要钱财。你这般懦弱的小人行径……”


    冯老三本就是无赖的性子,否则也做不到舔着脸上门做出这等事。


    如今见目的不成,又被人一番羞辱,冯老三眼神刮过周遭帮温从岚说话的人。


    恶意如潮水般从他的眼中流向温从岚,丑恶的念头从他心底滋生。


    只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毁了温从岚,那么她以后就只能跟着他了。


    冯老三贪婪的眼神扫过温家的房子,最后定格在温从岚身上。


    他一个箭步逼近温从岚,扬起手朝温从岚而去。


    刚被谢宝琼从人群中拨出的谢琢见此,按住谢宝琼的肩膀,示意他在原地不要动后,径直朝着冯老三过去。


    一只手却抢在谢琢之前,捉住冯老三伸向温从岚的手,借势把冯老三拖离温从岚身边。


    冯老三被拖了个踉跄,扬起头便开骂:


    “哪个不长眼的多管闲事……”


    他的声音被温茂不断收紧的手掐灭在喉咙中,一声痛苦地呼声从他口中冒出:


    “啊!”


    冯老三手腕上的肉被挤压内陷,嘴中仍不干净:


    “温茂你松开老子!”


    温茂神色冷淡,眼神如锐利的刀尖紧盯着冯老三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冯老三,这下遭罪了吧。”


    人群中传来耻笑声,而被嘲笑的冯老三此刻却分不出心神回击。


    “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温茂的手下传出,冯老三的眼神逐渐由愤懑转变为恐惧。


    他的另一只手用力掰着温茂禁锢他的手,却连根指头都撼动不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绝望。


    巨大的痛意包裹住冯老三,他的嘴上放软,说起求饶的话:


    “茂儿,冯叔叔不过是和你娘开个玩笑,嘶,茂儿,快松手,我的手要断了。”


    “住手!”


    人群突然散开一条道,有人领着一位中年人身侧跟着一个仙风道骨的年轻人走到温茂两人身前。


    “村长,冯老三又来闹事了……”


    有人语速极快地在中年人前描述一遍发生的事情。


    原先见事情闹大找来村长的人见到如今的场面,眼皮一跳,早知就该晚些带村长过来了,这冯老三自己找苦受就该多受点。


    听完此事的村长眉头一皱,温声劝道:“温茂,你先把人松开。”


    若是温茂真伤了人,依冯老三的性子怕是会报复,温茂倒没事,但温茂总不能时刻守着温大夫。


    温茂仍旧没有动,直到温从岚上前劝阻:


    “茂儿,娘没事了,松开他吧。”


    温茂冷厉的眉眼面向温从岚时柔和下来,依言松开手,将冯老三摔在地上。


    “冯老三,你日后别往温大夫面前凑。”村长冷呵了一声,随后适时开口驱散众人:“好了,都散了吧。”


    人群逐渐散开,留下的谢琢与谢宝琼显得突兀起来。


    村长注意到生面孔,出声询问:“二位是?”


    “这是茂儿他爹那边的亲戚,路过我们村,来看看茂儿。”温从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解释。


    村长上下打量过谢宝琼父子俩,也不知信没信温从岚的话,点点头,刚要开口,就被一道声音打断。


    “我看这是你的奸夫吧,好啊,我说你怎么看不上我,还装什么清高,连儿子……”


    得了自由的冯老三攥着手上青紫的掌痕,从地上爬起,恢复那股无赖劲儿,手指向谢琢身侧的谢宝琼。


    眼见冯老三的话越来越来越难听,谢宝琼刚听懂了一部分,便被谢琢突然出言打断:


    “三月前,连安镇有一造谣案子,其中造谣生事者,赔偿十两白银,又进了监牢。”


    谢琢不慌不忙地将前几日看过的案宗简述了出来。


    冯老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


    谢琢却慢悠悠地继续道:


    “与其在这造谣生事,不若想想院中被你糟践的草药如何赔偿。温大夫院中的药草品质都不差,就毁掉的这一片价格可不是小数目。”


    院中早不复早晨时的整洁,温茂晒在竹团箕中的草药翻了一地,被人踩入泥地中。


    冯老三视线扫过谢琢那张白净的脸,心底暗骂一声牙尖嘴利,冲动再次涌现。


    却在再次抬眼看见谢琢后边快要高上一个头的温茂阴翳的脸时,瑟缩了一下,放下话:


    “草药又不是我踩的,看热闹的人这么多,你找他们赔去。”


    说完,也不顾众人反应,踉跄逃走。


    冯老三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角。


    村长才捋捋胡须,面向身侧的年轻人时露出歉意的神色:“谢仙长,见笑了。”


    “无妨。”清越的嗓音响起。


    谢宝琼从谢琢的手侧冒出一颗头望向与这方空间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青色点缀在银白色的道袍之上,如冰雪间的嫩芽笼罩在年轻人的身上。


    青年腰间挂着青绿腰牌,落在白色的蔽膝上,身后负了把长剑,周身的气质宛如冬日霜花,不冻人却疏离。


    倒叫谢宝琼想起一个人。


    不过比起眼前这人,蔺折春身上多了抹年岁沉淀的味道。


    “村长,这位是?”温从岚道。


    “在下正清派谢衡。”


    最后两个字落下的瞬间,谢宝琼仰起头瞧向谢琢。


    谢琢顺手理了理随着他动作翘起的额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谢衡和他们家没有关系。


    村长的声音在谢衡后面响起:


    “谢仙长下山游历,路过我们村,听闻曾有妖魔作乱,就想要留下解决完妖魔再走。


    原来想着温大夫家有间空房,就把带过来了,但……”


    村长的视线落到谢家父子身上:“你家既有来客,我让人把东边的空房收拾出来供谢仙长落脚。”


    “不必麻烦了。”谢衡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四人身上,目光如墨深沉。


    他婉拒村长的好意:“此处离山林更近些,我守在此处更方便。”


    “这,谢仙长……”


    “无妨,夜间时我在堂屋打坐即可,不知温大夫是否方便?”谢衡不忘询问温从岚的意见。


    “自然是方便的。”温从岚连声应下,转头安排温茂将堂屋收拾一番。


    见谢衡意已决,村长也不好阻拦,和温岚交代他晚些派人送些吃食和生活所需的东西来,便先行离开。


    谢宝琼这时开口问道:“妖魔作乱是怎么回事?”


    这一带还算是四水山,四水山中的妖怪他不说全部认识,但大都听过名字。


    附近虽不是他与晓春的活动范围,但若有妖魔行凶,他不该一丝风声都没有听闻。


    “小宝不必害怕,妖魔不吃孩子。况且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发生这事了。”


    温从岚先安慰了一句,才开始解释道:


    “约莫十三前开始,村中突然有人失踪,后面在山间找到时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


    刚开始大家只以为他是自己跑到林子中,不幸碰到猛兽。


    可后来又死了两个人,死法与第一人一致,其中一人还是在家中入睡后消失的,大家才意识到不对。


    村长也上报过县衙,当时官府有派道长来调查过,道长来过后,虽没有抓住妖魔,但村中也没人失踪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十三年,那会儿的他说不定才刚诞生神智,不了解这件事也正常,谢宝琼又问道:


    “可都过了十三年,那妖魔还在这里吗?”


    温从岚的面色浮现出一抹忧虑:“在,前两个月又有人失踪后被在山中发现。”


    两个月前,他身处京城,没听到消息也正常。


    要是晓春还在四水山,他倒是能问问。


    谢琢在谢宝琼思考时,接着问道:“妖魔既不吃孩子,选人时有何特征?”


    “都是些青年男子。”温从岚回忆道。


    安静站在一旁的谢衡突然插入对话:


    “听闻温大夫曾与被害人都曾有些恩怨?”


    温从岚倒没有避讳,爽快认下:“自从茂儿爹走后,便总有人惦记着我爹娘留下的钱财,想要上门与我说亲,或是来诊堂骚扰。”


    “谢仙长,堂屋收拾出来了。”


    温茂从屋中出现打断几人的谈话,他的视线淡淡在谢衡身上瞥过,最后驻足在温从岚的身上:


    “快晌午了,我去做饭,娘你今天先歇着,院中等我来收拾。”


    “没事,院子一会儿就能收拾好,就是可惜了这草药。”温从岚道。


    温茂走向厨房前开口道:


    “方才我去和余叔说好了,下午坐他家牛车去镇上,娘有什么要置办的东西吗?”


    ……


    谢衡见话题偏移,表示去山中探查一番,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口。


    等人离开后,谢琢顺便将两封封好的信递交给温茂,同时说明信送到何处。


    温茂接过信,看也没看一眼便塞入怀中,转身走向厨房。


    “小宝,爹出去一趟,你要和爹一起吗?”谢琢问道。


    谢宝琼刚摇了下头,想到温从岚的话,动作猛得顿住,目光流露出担忧:“爹,你别被妖魔吃掉了。”


    山中若是真有妖魔生事,谢琢身为凡人还是跟他待在一起安全点。


    想到此,他在谢琢的身上留下一道气息。


    第66章


    谢琢离开院子后,院子中只剩下谢宝琼与温从岚。


    “小宝怎么不和林郎君一同到村中逛逛?”


    谢宝琼摇摇头,只道自己不想出去。


    其中缘由,他不能说出口。


    自从得知有妖魔作乱后,谢宝琼便突然意识到他如今身处四水山,虽是在凡人地界,但也有不少妖怪四处乱窜。


    若真和谢琢出门,保不准就像前两日遇见辛玄一样遇到认识他的妖怪。


    而其他妖怪可不一定会像辛前辈喊他小宝,若是在谢琢面前喊出小墓碑……


    谢宝琼的思绪猛地顿住,后知后觉地发觉个问题——


    辛前辈怎么知道他这个名字?


    但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被他抛之脑后。


    辛玄是大妖,知道的事情多也不奇怪。


    思绪流转间,他旁边的温从岚已经着手收拾起地上打翻的草药。


    谢宝琼蹲下身,拾捡地面上还算完整的草药放到一旁,顺便问道:


    “温姨,村子里有人见到过妖魔长什么样吗?”


    修士中,背弃天道者,称之为魔。


    千百年前,魔头当道、兴风作浪,自千年前的术士之祖与诸多仁义之士以身殉道后,天底下倒是少有魔的踪影。


    偶尔有风声冒出,上有仙门各派派出弟子剿灭,下有缉恶司出手惩治。


    这些年魔修已是踪迹罕见。


    因此四水山聚集的妖怪虽多,但谢宝琼从未见识过入魔的妖修。


    温从岚手中扫地的苕帚顿在原地,明晃晃的日光将她恍惚的神色映照得清晰。


    晨间时长条条的影子汇聚成一团聚拢在她的脚下,良久她才开口道:


    “不清楚,村里没有人见到过他的样子……”


    谢宝琼又要伸手去捡地上的草药,被温从岚拦下:


    “现在日头这般大,小宝到阴凉处玩,这儿我来收拾就好。”


    谢宝琼被半推半赶到柴堆下的阴影处。


    他眸光一瞥,注意到出门前看见的那把包裹着布条的长刀消失不见。


    他转头看向温从岚,后者正在细心收拾着完好的药草。


    谢宝琼收回视线,转身往不远处的厨房走去。


    厨房中,灶台烧得正旺,淡淡的饭香从锅盖底下飘出。


    温茂捡起一旁的柴火往灶台下的火堆中塞去。


    随后双手拿起放在身旁的长刀继续在磨石细细打磨。


    谢宝琼脚步极轻地凑近。


    温茂头都没抬:“饭没熟,你饿的话,灶台上挂着的篮子里有饼子。”


    谢宝琼脚下的步子却径直朝灶台后的温茂走去。


    看清温茂手上磨刀的动作,探头的动作一顿,无端想起昨晚朝他劈来的刀刃,随口问道:


    “猫猫哥,你又要出去砍人了吗?”


    温茂的目光向他投来一瞥,随后默不作声地埋头继续磨刀。


    谢宝琼的头继续往灶台后探去,灶膛扑出的热浪夹带着草木灰的味道,迎面洒在他的脸上。


    尽管谢宝琼不怕热,步子却十分实诚地往温茂身侧迈去。


    温茂给他让出一个位置,将磨石挪到一旁,拿起磨好的长刀站起身。


    如今离得近,谢宝琼才注意到,温茂手中的长刀直立起来,加上刀柄的长度,几乎快要与他一般高。


    与温茂的身高一样,这把刀比起寻常的刀长了不少。


    谢宝琼望着突然拔高的温茂,出声提醒道:


    “猫猫哥,你现在就要去砍人吗?我不会烧火。”


    温茂拿过灶台上的布条,坐回灶台后的小马扎,将长长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刀刃上:


    “没有人类是会把砍人挂在嘴上。”


    谢宝琼在一旁摞好的木柴上坐下,乖巧应了声:“哦。”


    温茂将缠好的刀放下,从谢宝琼的旁边抽了根木柴塞入灶膛中。


    柴火被火焰舔舐的噼啪声音从灶膛中冒出,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两人的身上,时不时迸溅出几颗火星,落到两人脚下,化为灰烬。


    “猫猫哥是要杀人吗?”谢宝琼斟酌一下,把口中的词换成另外两个字。


    昏暗又寂静的环境中,谢宝琼这句话显得有些扎耳。


    灶膛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倒影在温茂的灰黑色的眼眸中,噼啪的火焰声似乎要在那片黑灰色的死寂世界中卷起余烬。


    “杀了普通人就成不了仙了。”谢宝琼的声音和着噼里啪啦的火焰声钻入那方灰黑的世界。


    温茂抬手用烧火棍翻动了下灶膛中的柴火,火星乘着灌入的风不断翻涌:


    “我与你不同,我所求的从不是成仙。”


    温茂映衬着点点星火的眼瞳移动,偏向谢宝琼的方向,语调蛊惑:


    “你呢?”


    谢宝琼头顶的呆毛起立:“嗯?”


    “你就没有在意的人?”


    温茂把话说得更加清晰明了。


    谢宝琼的脑袋转动,红红的火光炙烤他的另一侧脸颊,在意两字个在他脑海中转了个弯,说出的话理所当然:


    “我朋友很厉害,旁人欺负不了他。”只有晓春欺负旁人的份儿。


    温茂手上的烧火棍拨弄着灶膛内的柴火,猛烈的火焰逐渐熄灭,黑黑的灶膛中仅剩下零星的火星,他的声音同火星一同落入下方的灰烬:


    “你爹呢?”


    脸颊上的温度骤然退却,谢宝琼脸上的表情僵住,他将侧脸抵在膝盖上,望着灶膛中烧得红红的木炭。


    舌尖细细咀嚼过温茂的话,表情变得空白。


    他一块石头天生地养,天地就是他的父母。


    往前数十三年,他都这样想的。


    可温茂的三个字落下时,他的脑海中竟多出一道不该出现的身影——


    山崖下的风呼啸而过,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可那时的他却陷在一片的温暖中。


    似乎只因占据了谢宝琼这个身份。


    谢琢是凡人,垫在他身下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谢宝琼不知道,对于温茂的问题他也:“不知道……”


    温茂轻笑了声,喉咙间震荡发出的声音搅得谢宝琼脑子有些乱:


    “我知道,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他的手盖在谢宝琼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小宝,变得像人或许不见得是件好事。”


    谢宝琼的思绪被温茂突然的动作打乱,他的眼睛懵懂地眨了一下:


    “猫猫哥会去杀人吗?”


    随着炉火熄灭而更昏暗的环境中,温茂收回手,失去火光照应变得冰冷的眸子情绪涌动,他褪去锋利的声音响起:


    “给他个教训罢了。”


    —


    村尾。


    谢琢的步子突然顿住。


    他回过身,一道身影缓缓从林中走出,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顿住脚步。


    谢琢见人久不开口,率先出声:


    “谢仙长,可否寻见妖魔踪迹?”


    “未曾。”谢衡答道:“你是温大夫家中的……客人?”


    谢琢颔首应是:“某姓林,单名一个瑾。”


    “林瑾。”谢衡从善如流道:“你与温大夫家并非亲属吧?”


    “谢仙长料事如神。林某与小儿机缘巧合下被温大夫所救,不日便准备离开。”


    谢琢没在谢衡面前否认,直截了当地应下谢衡的猜测。


    谢衡瞥过谢琢一眼,没再就谢琢身份的问题多说什么,转而问道:


    “你是要去往这山中?”


    谢琢脸色不变,摇摇头:“我在村中逛了一圈,准备回温家。”


    “不是去山中便好。”谢衡道。


    “这是为何?可是山中有何古怪?”


    两人不紧不慢地朝温家院子走去,谢琢听见谢衡的话,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这山间灵气充沛,方才我一路进去,遇见的妖修要比寻常的地方多。


    妖修虽不会无故伤人,但一部分的妖怪不喜欢有人类闯入他们的领地,会戏弄闯入其领地的人类。”谢衡解答道。


    “原来如此。”谢琢的思绪不禁飘远:


    “我曾在书上见过这条山脉的逸闻,十三年前的某日山间空气突然令人心旷神怡、疲惫俱消,莫非如谢仙长所说,是灵气充沛的缘故?”


    “普通人如若身处灵气极其浓郁的环境,的确有此效果。但如今的灵气浓度并没有这般浓郁。”


    谢衡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开口:


    “这座山早些年曾有异宝降世的消息,有不少修士来此夺取机缘。


    我派师祖也曾前往过此地,不过一无所获,只见得山中灵气充沛些,倒有人猜测异宝早已被居于此的大妖截获……”


    谢衡随口提了两句,将话题拉回正轨:


    “不过此地的灵气既然能吸引诸多妖修在此,难保不会吸引妖魔混居于此。”


    ……


    两人回到温家的院子前,几个小孩正扒着篱笆探头探脑地往院中打量。


    “仙人呢?铁柱,你是不是骗人?”


    “我才没骗人,我都听我爷说了,抓妖魔的仙人就借住在温姨家。”铁柱信誓旦旦道。


    “这次来的仙人不会像以前那个人一样抓不到妖魔吧?”


    “对啊,上回来的人就没抓到,顺子叔死那天好端端在院前坐着就消失了……”


    “铁柱哥,仙人,仙人在后面。”一个身材略显瘦小的孩童被挤在后面,看不清院子中的场景,便吃着手转着眼睛四处瞧,正好看见回来的两人。


    另外几个孩童顺着那只挂着口水的手望去,两道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领头在背后猜疑的两个孩子看清身后的人影时,脸上攀上红霞,扭头飞快地跑了。


    留下最瘦小的那个孩子:“铁柱哥,你们等等我。”


    却被谢琢拦下:


    “你们说的顺子叔是突然消失的,是怎么回事?”


    小孩两手拽着衣襟,磕磕巴巴道:


    “其实也不是突然消失的,我当时躲在顺子叔搭的豆荚架子下看见了。


    茂哥来找顺子叔,把顺子叔打了一顿。茂哥走后,顺子叔就自己追出去了。”


    “这些你有和别人说过吗?”谢琢问道。


    小孩点了点头:“但他们都说顺子叔先欺负人,茂哥才教训他的。”


    说完后,小孩点脸色变得纠结起来:“仙人,你不要和茂哥说这些。茂哥现在变得好凶。”


    谢琢应下小孩子的话,一脸若有所思。


    谢衡在此时插入他们的对话:“变得?他从前不是这副性子吗?”


    小孩望着面前多出的谢衡,脚步稍稍往后挪了一步,这个仙人看起来和茂哥一样凶凶的:


    “我很小的时候,茂哥可好了,会带着我们一起玩,还会给我带温姨做的麦糖吃。


    但茂哥自从在山里走丢找回来后,就变成现在冷冰冰的样子。


    特别是茂哥刚找回来时,连话都不怎么会说。我阿奶说他是魂吓掉了,让温姨找人给他招魂,但温姨不信这些……”


    谢衡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明了的神色。


    难怪他初见温茂时,总觉对方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对。


    第67章


    用完午餐,温茂便起身往余叔家赶。


    临出门前,被温从岚喊住:“茂儿,这天色瞧着说不定会有雨,你把蓑衣和斗笠带上。”


    吃饭前还晃得人眼花的太阳,此刻被云层遮蔽。


    晒得发烫的泥土地笼罩上一片阴霾,燥热的天气像个蒸笼,黏着热意的水汽弥散在空气中,闷得人喘不过气。


    饶是谢琢清俊的脸上也挂上几滴汗珠。


    半晌前有人上门求医,温从岚背了个药箱,拿了把伞便匆匆出门。


    谢衡已经辟谷,只将温家为他准备的饭食用完,便寻了个去往村中打探妖魔之事的由头在温茂之后离开。


    此刻的温家小院只剩下谢家父子二人。


    谢宝琼从温从岚额外给他拿的菜饼子中抬起头,眼神盯着谢琢额头淌下的水珠。


    那水珠他看得清楚,不是从谢琢眼角流出,而是从谢琢额头的皮肤上凭空出现,再顺着眼角滑下。


    “爹,你流汗了。”


    幸好他在话本中见过,人类眼睛中流出的水是泪,其他的渗出的水是汗。


    谢琢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侧头瞥见谢宝琼干爽的模样:


    “如今的天气闷了些,小宝不热?”


    不说他是修士,他一块石头能知冷知热已经超越了世间大多的石头,谢宝琼咬着菜饼子摇摇头。


    谢琢眉眼间划过一丝担忧,完全不怕热不见得是好事,难保不是阴虚体寒的征兆:


    “身体可有不适?”


    谢琢说话间,谢宝琼三两口塞完剩下的菜饼子,鼓着腮帮子继续摇摇头。


    听完谢琢的话,更是怀疑谢琢是热傻了,伸着泛油花的手便要抓住谢琢的衣袖。


    谢琢额角抽了抽,反手握住谢宝琼伸过来的手腕,入手是一片如暖玉的润暖。


    他手指揩去谢宝琼嘴角的碎屑,目睹着手下的腮帮子渐消,将温从岚另给加餐全部咽进肚子里的谢宝琼,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忧不过多虑。


    手中攥着的爪子凭空抓了几下。


    谢宝琼空闲下来的嘴巴总算得以为自己发声:


    “爹,你干嘛抓着我的手。”


    谢琢眉眼一跳,故作厉声道:


    “爹的衣服是让你来擦手的?”


    谢宝琼乱动的手忽然偃旗息鼓,无甚表情的脸空白一瞬。


    他分明是想要探探看谢琢是不是暑气入体。


    可想起昨日他拽着谢琢衣袖擦脸的动作,眼神不由得心虚地从谢琢的衣袖上挪开。


    谢琢见着他面无表情,唯独一双眼睛四下游弋的模样,压下唇角的笑意。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他倒是发现了,他在面前的小崽子眼中,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或者说,天底下就没有谢宝琼害怕的东西。


    平日里倒是无事,但山中遇匪徒一事,让谢琢有些怀疑他一味纵容的养育方式是否不妥当……


    可小宝从前没有爹娘在身边,也非作奸犯科之辈,偶尔使个小性子,偷懒耍滑也不过是孩子气,在他眼中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对谢宝琼的期待从来都只是这个孩子的本身。


    思绪辗转到此,谢琢的神情松懈下来,语气装得再严肃也不复方才般厉声:


    “去外边把手洗干净。”


    谢宝琼抽回手,应了声就往外跑。


    透着喜色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爹,外面下雨了。”


    谢琢跟在谢宝琼身后慢悠悠地往外走。


    跨出门槛后,谢琢扯回把手伸向屋檐外接着雨丝的谢宝琼,将人拉到水缸边:


    “伸手。”


    谢宝琼听话地伸出两只沾了雨滴的手。


    谢琢舀了瓢水慢慢淋下。


    雨珠点点落下的声音被水瓢中倒下的水声盖过。


    地上晕开的小水洼倒影出屋檐下两人的影子。


    雷声在空中炸响,照亮天地的昏暗一角。


    靠在谢琢身侧的人影被雷声惊醒。


    谢琢放下手中的蒲扇,将身侧脑袋上的耳朵捂住。


    谢宝琼惺忪的眼皮又耷拉回去,震耳的雷声有了手的阻隔后变得闷闷作响。


    天色昏暗,潮湿闷热的天气被落下的急雨冲破,带来丝丝凉意,耳畔是谢琢循循善诱的说话声。


    这般情景下,本还坐在椅子上的谢宝琼脑袋一歪,眼睛自然而然地闭上。


    被雷声惊醒后,睡意散了几分,他隐隐听见谢琢的声音夹杂着闷雷声,在耳畔响起:


    “小宝,若是顺利,我们明日便启程去往漯州郡。”


    谢宝琼尚与睡意作斗争,另一道声音便先他一步响起:


    “你们明日就走?”


    谢宝琼的眼皮掀起一条缝。


    雨幕中,一道未打伞的负剑身影携雨而来。


    迈入屋中却全身干燥,不见一滴水珠。


    “有要事在身,况且我与小儿不过一介凡人,在此也帮不上忙。”


    雷声逐渐远去,天空的云层中偶尔闪烁几下,谢琢移开笼罩在耳朵上的手,传入谢宝琼耳中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谢衡放下背上的剑,在父子两人一旁的长凳上坐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谢宝琼身上。


    “爹,我们要怎么去漯州郡?”谢宝琼的意识在注视下逐渐清醒过来。


    他坐直身体,动了动,背对身后的视线。


    谢琢怜惜地抚过谢宝琼脸上压出的红印:


    “明日会有马车来接我们的。”


    ……


    翌日清晨,谢宝琼早早换回了温茂缝补好的衣服。


    袖口处被刀刃砍破的地方多了处细密的针脚,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衣服上原有的花纹。


    推门而入的谢琢却是一脸凝重。


    谢宝琼没有看出谢琢神色不对,上前扯着谢琢问道:


    “爹,我们什么时候走?”


    “小宝,恐怕今日我们走不了了。”谢琢语气中透出一丝忧虑,把手中的馒头塞到谢宝琼手中。


    “为什么?马车还没来吗?”谢宝琼咬了口馒头,不解道。


    “不全是。”谢琢说得模糊,将人往门口的位置拉。


    门被拉开一条缝,原本灌入屋内的嘈杂的声音变得清晰。


    “你个不要脸的,我家老三昨日从你这回来后就不对劲……”


    凄厉的嗓音从院外传入,附近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温茂挡在院门口,阻挡住想进入院中的几人。


    透过人群的缝隙,谢宝琼看见众人脚边的一方草席上躺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


    他还未看清,眼前就被一只手挡住,细碎的光线从缝隙中钻入,不叫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昏暗,但的确使他的肉眼无法看清外界的景象。


    “别看。”


    手主人清清冷冷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谢宝琼的神识却已经从他体内探出,往人群中央的草席上探去。


    草席上躺着的人影,裸露出的皮肤青灰,脸上一双眼瞪得铜铃大,却显得浑浊,再无法映照出周遭事物。


    眼眶下方的皮肤留有撕裂的痕迹,皲裂开的地方因血液的流失显得惨白。


    恐惧的神情随着生命被剥夺而永远停留在冯老三那张脸上。


    谢宝琼的神识往下扫去。


    冯老三身上还是昨日那身的衣衫,腹部凹扁,上方的衣衫晕开大片的褐色痕迹,身下则沾着草屑与泥土。


    近日天气闷热,尸体腹部的上方已有蚊蝇盘旋。


    视线刚要再往下扫去,突然感受到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神识朝上探去,看清屋顶上的人影。


    谢宝琼往回缩的动作顿住,倒是忘了还有谢衡这么个人了。


    他慢悠悠朝温茂晃荡而去,最后落在温茂的肩头。


    温茂似有所觉地朝肩头投来一瞥,随后远远望向屋顶上站立的谢衡。


    谢衡眸光一凌,翩然落至温茂身侧,视线隐晦地先落在温茂的肩头,再移向温茂的正脸。


    叫骂的妇人见到突然出现的谢衡,声音蓦地扼在喉咙中。


    下一瞬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激动:“你就是村长说的仙长吧。”


    冯婆子越过地上的冯老三尸体,上前几步想要拉住谢衡,却被谢衡一个侧身避开。


    她的手僵在空中尴尬地搓了两下,尖锐激动的嗓音再次响起:


    “仙长啊,你可不能暂住在姓温的家里,就帮衬姓温的。”


    她一手拍着腿,嘴中哭号却不见眼泪,且语调清晰,手指向温茂:


    “我家老三就是这个小杂种害死的……”


    “冯婆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凭什么说是茂儿害了你儿子?”


    温从岚挡在温茂前,厉声驳斥。


    “是啊,冯婆子,温茂昨天下午借了老余家的牛车进城买粮食,这一来一回的哪有害人的时间。”


    温从岚行医多年帮了不少人,这时候有不少人愿意跳出来帮忙作证。


    “温家小子回来还车时我都瞧见了,冯婆子你家的自己倒霉遇上妖魔被吃了,别攀扯上温家小子……”


    “你们懂什么?”


    冯婆子打断周遭人的谈话,面色凶狠地盯着温从岚,若不是顾及后者身后的温茂和一旁的谢衡,怕是早扑上去撕打成一团:


    “温家这小杂种早些年在山里丢了这么多天,连个成人都不见得能活。


    这小子不仅活着出来,还变了个性子说不准早被山间的妖魔占据了身子。”


    冯婆子朝温从岚的方向淬了一口:


    “大家敬你声温大夫,我看你却不见得是个好的,要不说这些年得罪你的怎么都被妖魔害了。”——


    作者有话说:插画把图修改了一下,等审核通过就会重新上线


    第68章


    冯婆子一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原本还在帮衬温家母子说话的村民哑住声音,望向温家母子的神色露出几分踌躇。


    更有甚者投来的目光在冯婆子接下的话中变得惊恐。


    “说不准哪日你们得罪到温大夫,也落得跟我家老三一个下场。”提起温大夫三个字时,冯婆子一阵阴阳怪气,说到后面,俯在冯老三的尸身旁干嚎。


    “你个糟老婆子莫要在这胡说。”听见矛头被调转向温从岚,温茂面色不善,欺身上前。


    “妖魔杀人了,妖魔杀人了。”


    冯婆子坐在地上,打着颤地往人群中缩去,嘴中叫嚷:


    “温家这小子当着这么多人都敢对我一个老婆子动手,仙长,快把这妖魔诛杀了。”


    “好了,温茂你且住手,冯家的你也别在这闹。”眼看气氛僵持,村长站出来制止住即将动手的温茂。


    温茂今日若当着众人的面动手,那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村长瞥了眼大块头的温茂,轻咳了声:“温大夫你也劝劝你家小子。”


    温从岚眉头紧锁:“是冯婆子污蔑我们娘俩在先,茂儿又没做错什么。”


    “村长,我家老三可不能白死,你可不能见温家的是大夫,就偏帮他们。”


    冯婆子躲到谢衡后方的人群,自觉有了依仗,气焰顿时高涨。


    温茂那方还未安抚下来,冯婆子又是闹开了,村长不免一阵头大:


    “安静。”


    话落,村长的目光移向静静站在一旁观看闹剧的谢衡,注意到后者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温茂身上,心下一惊,不会真叫冯婆子瞎说对了吧。


    谢衡注意到村长的视线,视线径直飘荡而来。


    “咳,如今我们小溪村可是来了位仙长。


    害人的妖魔到底是谁,自有谢仙长来定夺。”


    村长一番话先是安抚村民因妖魔再次出现而不安的情绪,而后继续开口:


    “谢仙长,冯老三是早上猎户进山时发现的,身上的伤口和之前被妖魔害的人一样,脏器全部不见了,这……”


    “我家老三到底是不是温茂那个妖魔害死的?”冯婆子抢在村长前高呼出在场之人心底的疑问。


    “人不是温茂杀的。”谢衡扫过一眼尸体,淡声道。


    冯婆子像全身的力气被一股力道全部抽干,失了原先质问的强势,瘫倒在冯老三的尸体旁边。


    温茂身上的冤屈被洗刷,温从岚松下口气。


    “那我家老三是谁害的?”冯婆子撑着心底的气儿,不甘心的问道:“温家的小子从山里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不是他又是谁?”


    凶手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寻仇还有可能。


    可若凶手真是那虚无缥缈又非凡人所敌的妖魔,如何去寻,如何去找?


    “温茂不是妖魔……”


    谢衡平淡的嗓音继续响起。


    冯老三是否被温茂所害的答案,除了温茂本人,在场还有一“人”同样一眼看破。


    谢宝琼的神识在观察冯老三的尸体时,就曾注意到其中残留的气息,与温茂那晚同他打斗时流露出的气息并不相同。


    “我昨日暗中跟在温茂,他没有出手的机会。


    且冯老三身上留下的气息与温茂并非一人。”


    谢衡的话彻底打破冯婆子心底最后一丝可能。


    她瘫软的身体被跟来的儿女架起,扑朔朔的泪这才从她那双浑浊的眼中流出。


    “谢仙长,那害人的妖魔究竟是何怪物?”村长面色忧虑地问道。


    “我已有些许眉目,村长不必担心,我还需验证一番。”谢衡盯着尸体道。


    “好好,那就有劳谢仙长了。”


    人群渐渐散去。


    谢宝琼的神识晃晃悠悠的从温茂脖子边上探出一个角。


    最后探查一眼被冯家人带走的尸体,上面的气息陌生,应是他从未见过的妖怪作乱。


    神识探出的角往谢衡的方向看去,谢衡的眉眼淡淡,不像是在说谎。


    谢衡的眸光忽地向他瞥来,脚下的步子往温茂的方向走来,抬起手往温茂的肩膀上扫去。


    温茂微微侧身避开,眼神冷漠,伸手看似不经意地把谢宝琼探出的角按回去。


    “谢仙长有何贵干?”


    “你的肩头沾了些东西。”谢衡的目光不再避讳,落到谢宝琼的神识上。


    温茂的手假意拍了下肩头,谢宝琼趁势跳入温茂的袖子中。


    “现在没了。”温茂回应了一句,起身往院子中走去。


    冯老三的尸体被带走,谢琢没再拘着谢宝琼,谢宝琼推开门朝温茂跑去:


    “猫猫哥,我和爹今天不走了。”


    他动作自然地拉住温茂的衣袖,收回神识。


    回头朝谢衡望去时,正巧对上谢衡的视线。


    不过一瞬,便被温茂的手挡住,温茂掰回他的脑袋,和他一道往厨房走去。


    谢琢跟在后面出了房间,扫过院中杵着的谢衡,跟在谢宝琼两人身后进入厨房。


    谢琢进入厨房时,谢宝琼洗干净的手中又被温茂塞了两块城里带回的点心。


    见到厨房门口有人影出现,抬头匆匆一瞥,手上继续塞着点心。


    直到谢琢走到跟前,谢宝琼看了眼手中剩下一半的点心,没往嘴里送,反倒举起手:


    “爹,给你。”


    谢琢看着递到面前还沾着口水的点心,又注意到谢宝琼身后温茂投来的怪异视线:


    “小宝自己吃吧。”


    谢宝琼不懂人类推拒的礼数,见谢琢推辞,不客气地将剩下半块糕点塞入嘴中,咽下后才道:


    “爹,我要跟猫猫哥一起去山里采药。”


    “妖魔还未除,进山怕是有危险。”谢琢的话不止对谢宝琼说,更是对身后的温茂说。


    温茂拿过墙角的背篓和长刀,目光朝门外扫去,显然还记着仇:


    “那人不是会跟着吗?林郎君若是忧心,不如与我们同往。”


    出门的人变成了三个,温从岚嘱咐着温茂昨日被损毁后空缺的草药。


    谢宝琼则是仰着头,由谢琢帮他系好有些宽大的斗笠。


    三人出院门前,身后传来的声音使谢琢顿住脚步:


    “林瑾,留步。”


    谢琢反应过来他现在的名字就是林瑾后,转过身,望向说话的谢衡:


    “不知谢仙长有何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谢衡道。


    谢琢正要点头答应,手上忽而传来一股力道,他垂眸看去——


    谢宝琼拉住他的手往外扯去:“爹,猫猫哥都走了。”


    谢琢脸色一怔,再次看向谢衡的面色带上歉意:


    “若不是急事,便等回来再说吧。”


    温茂一人走在山路的前方,谢宝琼与谢琢二人并肩走在后面。


    谢宝琼攥着谢琢的手,把斗笠拉下,遮住半张脸,眼神透过斗笠地缝隙向四处瞟着,谨慎遇见熟人。


    谢琢见到这一幕,唇角不由挂上笑意,把快被谢宝琼扒拉到脸上的斗笠扶好:


    “小宝是在担心遇见妖魔?”


    谢宝琼仰头看了眼毫无所觉的谢琢,没有作答,抬手默默拉下斗笠。


    谢琢见谢宝琼执意如此,便顺他的意,不再扶好斗笠,只提醒他小心脚下的路。


    山中的空气还带着雨后的清新,三人没有太深入山中,温茂带着二人仅在山外围摘了些药草。


    谢琢看着谢宝琼穿梭在山野中,摘了野花和草药混在一起装进背篓,眼中涌出艳羡希冀之意——


    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他默默在背篓旁将混杂在草药间的野花挑出来,摆在一旁,手指灵活地编出一个花环。


    等到三人回程时,谢宝琼头顶的斗笠上就多了个彩色的花环。


    —


    温家院子,温从岚趁着天晴,将屋中的草药重新拿出来翻晒。


    谢衡却在这时候叫住她:“温大夫,请问借住在这里的父子是在何时来的?”


    “就在谢仙长你来的前一日。”温从岚边收拾边利落答道。


    “他们二人可有奇怪之处?”谢衡追问道。


    温从岚收拾的动作一顿,谢琢二人的确不像寻常人家,又是在山崖下遇到的,身上还有刀伤。


    想到此,她口中说的却是:


    “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谢仙长不会怀疑林郎君和小宝是作恶的妖魔吧?”


    谢衡摇摇头:“那二位身上的气息与妖魔不同,但我观那位林小公子气度不像普通人……”


    温从岚回忆起谢宝琼这两日的所作所为,未觉不对,笑道:


    “小宝这孩子乖巧的很,跟茂儿一样。


    谢仙长觉得小宝不一样,多半是因为林郎君是家世好,养出的孩子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听见温从岚的前一句话,谢衡便觉眼皮一跳,见前者没有察觉出不对的地方,转移话题,提起另一件事:


    “温大夫家中仅你和令郎两人?


    我昨夜看见堂屋中有打铁的器具,但没在屋子中见到打铁的炉子,也未曾瞧见过温大夫与令郎打过铁器,那东西可是温大夫的?。”


    温从岚点点头,“家中父母与茂儿爹走得早,家里便只剩我与茂儿两人。”


    说话间,她的面色浮现出遗憾:


    “堂屋里的东西是我的,我早年跟着我爹学过一段时日的打铁,后因着爹娘心疼我,便让我去念了书拜师学医,那器具便堆在角落里生灰从未拿出来过。”


    “原来如此,温大夫节哀。”


    谢衡自小便步入仙途,亲缘寡淡,闻此也只能浅浅道一声节哀,转而问起另一桩他有些在意的事:


    “这两日,我听村中人提起过温茂曾在山中失踪过,且在回来后像变了个人。


    温大夫,可有此事?”


    温从岚脸上的表情僵住,她拿着草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五年前,茂儿和同村的几个孩子一起进山玩,可直到夜里还不见茂儿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把55章修了一下


    第69章


    妇人混合着草药涩味的声音飘荡在这方小院。


    烈日当空的艳阳天,随字音地落下,弥漫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黑影,包裹住这方小院。


    灿灿的日光被隔绝在外,院中的光线忽而阴沉。


    草药的涩意被一股长年浸泡在水中的金属气息取代。


    麻木的记忆苏醒,温从岚的思绪被拉向柳絮纷飞的时节。


    日暮黄昏,村中炊烟缭绕四起,温从岚放下翻出来擦拭的打铁器具,探头往院中瞧去,往日的这个点温茂该回来了。


    她转身去往厨房,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天空擦黑之际,院中依旧没有响动传来。


    温从岚这才觉察出不对,匆匆起身去往与温茂相熟的人家。


    “温姨,你咋来了?”捧着饭碗蹲在院子中吃着的小豆丁看见她的身影出现,扬声招呼。


    无边的惶恐渐渐从角落攀升,等到温从岚回过身时,已是一片惊涛骇浪,她平复下心情,发出的声音仍带着颤:


    “铁蛋,茂儿今天没和你们一起玩吗?”


    “没啊,我们今天和茂哥进山玩了。”铁蛋摇头道。


    “那铁蛋你是先自己回来了吗?”温从岚刚平复下的心情又开始翻起波涛。


    “我和大家一起回来的,太阳落到山腰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铁蛋回忆道。


    温从岚语速极快地打断铁蛋的话:“茂儿没和你们一起回来的吗?”


    “唔,茂哥本来和我们一起出来的,后来茂哥说看见株草药,让我们先回去,他摘完草药再回去。”


    铁蛋说话间后知后觉地意识道:“温姨,茂哥还没回家吗?”


    温从岚心神不宁地应了声,转而问道:“茂儿在哪里和你们分开的?”


    铁蛋说了地点,温从岚顾不上应声,慌张地往外跑去。


    铁蛋手中的筷子嗑到碗边发出声脆响,他转身往屋里跑去:


    “爹,娘,茂哥在山里走丢了。”


    ……


    等温从岚踉跄地跑到山脚边时,多根火把映入她的眼中。


    “温大夫,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进山不安全,大家伙儿跟你一起进山找人。”


    如此找了三日,最终找回的只有温茂的一只旧鞋。


    温从岚的神色恍惚,攥着被人寻回的布鞋,木愣着说不出话。


    村长犹豫着开口:“温大夫,大家歇下手里的活儿找了三日了……”


    后面的话,他瞧着温从岚那张憔悴的脸是如何也说不出了。


    温从岚的神识飘忽,冷静道谢的话像是隔了层屏障从她的躯壳中钻出。


    她灵魂像是飘荡在外,成为墙角的黑影,看着自己的躯干送走村长在内的一众人。


    众人离开后,温从岚独自坐在堂屋内,油灯上的灯火跟随门口灌入的风摇曳。


    她身后拖长的黑影像是鬼影围绕住她的躯体。


    又是失去无比重要的东西。


    热爱的梦想、


    敬爱的父母、


    恩爱的伴侣、


    到最后是——


    心爱的孩子……


    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要将灵魂归于虚无。


    地面上的影子随风飘摇到她的脚面。


    令人绝望的孤独像是山野间的鬼魅将她吞吃入腹。


    烛火被忽如其来的风席卷而灭,黑影彻底包裹着温从岚的身躯。


    她本以为她是幸运的——


    父母膝下无子,老来才得一女,万分珍重。


    家中行铁匠生意,生活比村中大多人要富足。


    铁匠是下九流的行当,她却并不厌烦。


    相反,她喜欢锻造炉中火星跃动的瞬间,喜欢锤子敲击在铁器上的声音,喜欢闪着寒光的作品从她的手下诞生。


    但父母爱惜她,不愿她吃苦,送她读了书习了医。


    她告诉自己,她已比大多数人要幸运,在村中没多少人认字的情况下,她念过书。


    载着父母的怜惜,她离开闷热的锻造室。


    心底却是空洞,好似儿时喊着想要锻造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不过是痴儿妄语。


    父母离世后,但那时的她已经觅得良人,又有了温茂,只有在看见旧物时,心中偶有寂寞。


    茂儿有时会跟在茂儿的爹手下像她当年一样,拎着铁锤敲下泛红的铁块。


    她也有了机会再次踏入那间房间,握着茂儿的手听见属于她的声响。


    可幸福的日子惹得天妒,她拥有的一切接二连三地离她而去,心中的空洞不断地扩大,直至将她完全吞下……


    温从岚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残存的意识即将凋零在翻滚的黑影里。


    一声金属落地的叮当响,将她的意识拉回。


    温从岚感受到手中布鞋粗粝的手感,无法感受到的心又是一阵悲戚。


    余光中却是一阵寒芒闪过,在她的泪眼中晃动。


    温从岚侧头望去,一柄蒙尘的长刀从角落倒在地面。


    她放下手中的鞋子走上前,扶起长刀。


    目光却存在原地,长刀的旁边正是温茂失踪前翻出来的锻造器具。


    她的思绪还来不及陷入回忆,就被院中传来的响动打断。


    温从岚拿着长刀便出了堂屋,皎皎的明月映照出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冯老三看到温从岚手中时明显一愣,脚步虚浮地向后缩去。


    “冯老三,你来做什么?”温从岚厉声喝道,冯老三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大半夜摸入院中,脑子不转都知道没好事。


    冯老三心虚的目光在长刀上划过,原先的恶念消散,他转而道:


    “温大夫,听说你家小子丢了还没找到,不如我帮你找,要是找到了,你给我钱怎么样?”


    温从岚明白这不过他的权宜之计,但她现下没有心思应付对方,胡乱应下,看着对方离开,才抱着刀回屋。


    她不敢睡觉,也睡不着,打了盆水,找出家中的磨石,坐在堂屋打磨这把与她的梦一同被束之高阁的长刀。


    月色照在逐渐明亮的刀刃上,漫漫的长夜在细密的声音中度过。


    清晨第一抹曦光落入院子时,温从岚悲喜相杂的目光流连在她重建天光的作品上。


    心中百种心绪交织,一时难以记起年少时锻造出它的心情。


    “窣窣——”


    院门处,一道光着一只脚的人影,逆着晨光,朦朦胧胧地出现在门口。


    温从岚的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茂儿!”


    门口的人影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她走近。


    光影在温茂的身上褪去,他的身影清晰起来。身上的衣服凌乱,还残留着血迹。


    下一瞬,温茂就被放下长刀的温从岚拥入怀中。


    温茂的面色呆滞,僵硬着身躯,直到温从岚松开他,如擦拭长刀般,轻柔抚去他头顶的尘污。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冒出。


    好半晌,一道像是稚子牙牙学语的声音才从他的身体内发出:


    “娘——”


    ……


    “估摸是在山中这几日吓到了,茂儿后来不怎么说话,也不愿和其他人一同出去玩。


    不过好在茂儿没受什么伤,人还活着就好……”


    温从岚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院中的黑气逐渐淡化,隐隐有阳光照入。


    谢衡看着被灵力拦在身体半尺外的黑气,抿了下唇,心中已有决断,却并未着急拔剑。


    “温大夫确定回来的温茂真的是令郎吗?”


    温从岚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院子中的黑气渐渐翻涌起来:


    “谢仙长这是何意?”


    谢衡扫过周围凝实起来的黑影,确认了心中的猜测,直接点破事实:


    “温大夫应该早已知晓现在温茂并非原来的温茂吧。”


    幸福的假面彻底被撕毁,温从岚神色僵硬,不愿承认:


    “谢仙长何故此言?”


    谢衡见她执迷不悟的模样,眉心皱起:


    “一个半大的稚儿迷失在深山多日,平安无事归来,衣服布满血渍,身上却没有伤痕。


    温大夫觉得这有几分真实?”


    “茂儿只是得老天眷顾……”


    温从岚喃喃道,说出的话不知是为了让谢衡相信,还是促使自己继续沉溺在谎言中。


    可她周身的黑雾却几乎吞没院中全部的光线。


    “温大夫,你……”谢衡的话猛地被袭来的黑影打断。


    只见不知何时,温从岚脚下的影子凝聚成形,隐没在黑雾中。


    谢衡拔下背后的剑,却并未脱去剑鞘,径直击飞袭来的影子。


    “温大夫!”


    谢衡分身看去,只见温从岚的身体被黑雾包裹,露出的半张脸,神色怅恍,嘴巴开开合合,冒出的声音沙哑不似本音。


    “只要你消失,我的生活就还能原来的样子……


    只要破坏这一切的人消失……


    只要……”


    谢衡叹了口气,剑鞘朝即将没入黑雾的影子而去。


    “你在做什么?!


    放开我娘!”


    采药回来的三人一入院门就瞧见这副景象。


    温茂毫不迟疑地扔下背篓,拔刀朝谢衡而去。


    谢衡分神看向院中多出的人影,他分明有设下结界……


    目光划到冲过来的温茂身上和拉住谢琢的谢宝琼时,一阵了然。


    谢衡挑开面前的影子,转身挡下温茂裹挟着灵力的一刀。


    “温茂,你冷静点。”


    温茂握刀的手用力,刀刃和剑鞘的灵力相撞掀起一阵劲风,吹起二人的衣袍。


    到谢宝琼与谢琢面前时便只剩下一阵微风,轻拂过二人。


    “猫猫哥……”谢宝琼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琢夹起,带到距离打斗二人稍远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插画大概等白天就会重新上线了,换了几张新图:D


    第70章


    温茂与谢衡二人缠斗之际,脱身没入黑雾中的影子裹挟住温从岚。


    黑雾之中,温从岚裸露在外的脸部因痛苦而显得扭曲。


    听见温茂声音的那一刻,她漫上黑雾的混沌双眼逐渐清明,眸中的坚韧在温茂的那张脸出现时,溃然崩塌:


    “茂儿……


    快逃!”


    颤抖而虚弱的嗓音吐出的字眼沉重无比。


    四个字落下,温从岚清明的双眸再次被雾气掩盖,神情如麻木的傀儡完全掩入黑雾中。


    “让开!”


    温茂见此景,手下的攻势越发凌厉,仿佛与手中的长刀融为一体,招式随心而出,尽数落在横亘在前方的谢衡身上。


    谢衡的招式不似温茂般毫无路数,手上的长剑翻转,化解温茂的攻击。


    下一瞬,未脱鞘的剑尖便抵住温茂的喉咙:


    “温茂,冷静点。


    我有时间陪你斗法,温大夫目前的情况可没有时间等下去。”


    温茂视线移向谢衡后方的黑雾,眸色闪动,利落地收了刀,语气却不善:


    “我娘本来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你做了什么?”


    谢衡撤下对准温茂喉咙的剑,语气凌然:


    “你果然知道。”


    温茂偏过头去,目光投向黑雾,冷着脸没有开口,默认下谢衡的话。


    “猫猫哥,谢仙长,温姨身上的是什么?”


    被谢琢按在一旁的谢宝琼等不及地问出。


    谢琢同时朝黑雾投去好奇的目光。


    “林小公子不知?”谢衡饶有深意的眼神扫过谢宝琼。


    谢宝琼仰头看向谢琢,但看不见谢琢的神情,只瞧见一个下巴。


    他垂下眼对上谢衡投来的视线,满脸“我该知道吗”的表情。


    谢衡手上掐着诀,口中解答谢宝琼的问题:


    “温大夫身上的黑影,我若没记错,应是一种名为影娘的怪。”


    灵力从谢衡的手中倾泻出,化作一道流光朝雾中的温从岚而去。


    温茂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准备在温从岚的情况不对时,便冲上打断谢衡的动作。


    “影娘?那是什么?”


    谢宝琼困惑的语气从心底流露,他是真没听说过这种妖怪。


    灵力穿梭在黑雾中,雾外的众人偶尔能瞥见一道快速掠过的亮光映照出温从岚的身影。


    温茂克制住上前进入黑雾中的冲动,目光死死盯着温从岚所在的位置。


    黑雾中温从岚茫然空白的脸上神色扭曲了一下。


    一道如往日无数次呼喊出那个名字一样的声音,穿透黑雾传入温茂的耳中:


    “茂儿,杀了他,救救娘,娘好痛。”


    谢衡眼角有寒芒闪过,他手中的术法没有停止,厉声呵道:


    “温茂!说话的不是你娘!


    别听,


    别信,


    别回应祂!”


    黑雾中忽有一道酷似温从岚的身影逃窜出,穿过谢衡,奔向后方的谢宝琼两人。


    “林小公子,这便是影娘的本体。”


    谢衡心中确信谢宝琼绝对非他所表露出的那般是个普通凡人,并不担心谢宝琼和谢琢会遇险。


    再者,还有——


    身侧刀光闪过,长刀横劈向黑影。


    谢衡收回分出的心神,连头也没回,手中的法诀变化。


    围绕在温从岚身旁流光猛地盛开,驱散开黑雾,覆盖在温从岚周身。


    黑影被温茂劈出的刀背抽飞,飞向谢衡的位置。


    谢衡控制着灵力束缚住黑影,院中的黑雾渐散,他收起覆盖在温从岚身上的灵力。


    温从岚失去意识,身体倒下的瞬间,被温茂接入怀中。


    远在战斗中心的谢宝琼感受到肩上逐渐松开的手,垂下视线,伸手覆在谢琢的手背上方。


    手心中的温度有些凉,谢宝琼往旁边走了一步,抬起头,谢琢脸上的神色隐没在重新落入小院的阳光中,看不真切。


    谢琢抽出手,反手握住他温热的手,声音很轻:“小宝害怕吗?”


    谢宝琼感受着包裹在手掌周围的湿濡,莫名觉得害怕的人应该是谢琢。


    他歪了歪头,将脸颊贴在谢琢的手背上:


    “爹不怕哦。”


    谢琢感受着手背上多出的暖意,眼中闪过错愕与愣怔,化为唇角的浅淡笑意:


    “嗯,爹不怕。”


    ……


    “娘!”温茂的声音吸引了父子二人的注意。


    谢琢与谢宝琼走到温从岚的身旁,只见温茂动作轻柔的摇晃着昏迷的温从岚。


    “我娘怎么还没醒?”温茂侧头望向站在黑影前的谢衡。


    谢衡手中多出个布囊,正要将脚下的黑影收入其中。


    谢衡淡淡回望过来:“她没有影子了自然醒不过来。”


    温从岚身旁的三人向她的脚下看去。


    只见被温茂支撑的温从岚脚下一团黑影覆盖,随着温茂的挪动,黑影紧随温茂移动。


    而温从岚的身下唯有亮堂堂的泥土地。


    温茂的脸色难看起来,眼见长刀即将飞向置身事外的谢衡。


    谢琢出声问道:“谢仙长,温大夫影子消失的原因可是与影娘有关?”


    谢琢声音落下,另外两人的目光落在谢衡脚边酷似温从岚的黑影上。


    谢衡颔首:“不错。”


    说话间,他将脚边挣扎的影娘收入布囊中。


    “温茂,你先将你娘带到屋里去吧。”


    安置好温从岚,温茂的视线紧盯向从门口进来的谢衡:


    “我娘何时才能醒?”


    “人失去影子,醒来也是虚弱。”谢衡回绝了温茂的问题。


    温茂脸上涌现出一股失措感:“若没有影子,她日后会如何?”


    “会死。”谢衡简短的两个字落下,温茂愣怔在原地,久久未出声。


    “影娘到底是何妖物?”谢琢站在外间把想要往里走的谢宝琼拉住,面向谢衡问道。


    “影娘非妖,而是怪,怪多由人的执念所生。”


    谢衡纠正了其中的区别,继续解释道:


    “影娘本身实为人的影子,因人孤寂的执念所生,形态与宿主相似。


    当宿主心中空洞,其中强烈的孤寂感便投射到陪伴在身边的影子中,使祂脱离本位,出现在宿主的身边,慢慢取代掉真正的宿主……”


    “那我娘的影子岂不是被你收走了?”温茂道。


    谢衡转向出声的温茂,面色如常地开口:


    “温大夫的情况比较特殊,寻常影娘取代宿主的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一年。


    而温大夫的影娘看实力至少已经存在数年。


    让影娘回归本位最好的时机,是在影娘诞生的一月内,让宿主感到满足。”


    这个方法显然不适用于温从岚。


    “还有其他办法吗?”温茂垂眸望向身侧床上的人影,眼神茫然。


    “影娘并不常见,我只在古籍中见过记载……”谢衡话中之意明显:“不过我已去信宗门,说不准会有方法可解。”


    屋内的环境变得死寂。


    谢宝琼像是没察觉到不对劲的氛围,眼睛渴望地盯向谢衡腰间的布囊:


    “谢仙长,温姨的影娘为何会与旁人不一样?村子里的人真的是影娘杀的吗?”


    谢衡沉思了片刻,道:“影娘这类因执念而生的怪,能察觉到宿主内心不好的情绪,并放大成恶念……


    但害人之事是否是影娘所为,这个还需得问他。”


    谢衡的视线移向守在温从岚身旁的温茂。


    “猫猫哥知道凶手是谁?”


    谢宝琼的视线从布囊上离开,顺着谢衡的视线望向温茂。


    温茂脸上露出复杂的,属于人类的神情,在谢宝琼还没看懂时归于平静:


    “人是我杀的。”


    “可是,猫猫哥你那天说……”谢宝琼刚开口,话就被温茂打断:


    “骗你的,小宝,我们是不一样的。”温茂撕开在众人前的伪装,灰黑色的眼瞳露出金属的冰冷感。


    他手边的长刀发出震鸣,没入他的身体。


    谢琢揽过谢宝琼,摸了摸后者不解的脑袋。


    “我其实……并非温茂。”


    月夜下,信誓旦旦说着自己是温茂的人如今却要舍弃这个身份。


    谢宝琼手中攥住谢琢的衣袖,眼中的困惑更深:“猫猫哥,为什么?”


    温茂侧过脸,避开来自谢宝琼的视线。


    好在谢宝琼追问前,谢衡的声音响起:


    “我知晓这件事。”谢衡扫过床榻上的温从岚,话中留了几分余地:


    “温茂,等宗门的消息传来前,不如你先说说当年发生了何事?”


    “当年……”温茂被拉回记忆中。


    温茂失踪的第三日,祂矗立在墙角,静静地看向被众人送回堂屋中的妇人。


    这是祂的锻造者。


    而如今是祂诞生意识的第六个年头。


    六年里,祂看着祂的锻造者从少年长成如今的模样,却总是会记起曾经的祂并非被堆放在这个角落。


    记忆的伊始,是祂从少年手底下诞生的那刻。


    当祂完成最后一道淬炼工序时,少年人的欣喜得意就如炽热的锅炉,引得祂灵魂颤栗。


    那段记忆,在祂还未诞生神智时,便被落下的铁锤融入祂的躯壳中。


    往后的日子,祂被少年人珍藏起来,每隔上几日,就要拿出来仔细擦拭。


    可如今的祂虽未生锈,却已蒙尘许久,而当年的少年也好久没露出那副表情了。


    尤其是这几日,令刀不舒服的神情一直出现在温从岚的脸上。


    使得祂回忆起记忆中的那副表情愈发频繁。


    祂想着,祂可能是快要化形了,所以才会一直想起诞生时发生的事。


    堂屋中有些吵闹,祂游离在外,开始考虑化形的模样,在记忆中翻找祂见过的人类,捏合成祂躯体的模样。


    几番设想下来,都不是祂心底想要的模样。


    祂的神识绕过独坐在椅子上的温从岚。


    灵光一闪,就以祂的锻造者为原型吧。


    不知道当祂以一副人类的姿态出现在温从岚面前时,对方会展露出当年的神色吗?《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