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人一狐按照曹庄凌离去的方向赶去。


    身后重物拖行在落叶上的哗哗声音弱了下去。


    谢宝琼和苏晓春装作若无所觉地往目的地走去。


    绕过棵巨大的参天大树古木,谢宝琼感受到手臂外侧贴上块凉凉的物件。


    他侧过眸,一个圆溜溜的发顶落入眼中。


    视线向下滑去,阿昧现在的模样分外滑稽。


    发丝和衣服上满是被拖行时沾上的落叶和尘土,双手和双脚被灵力束缚,只能蹦跳着跟上他的脚步。


    跳到不平的土块上时,身体还会趔趄两下。


    方才他感受到凉意,就是阿昧没站稳将脸摔在他手臂上。


    谢宝琼停下步子。


    阿昧站直身体,甩了甩脑袋,甩落几片枯叶,一片飘落到谢宝琼身上。


    谢宝琼刚拂落身上的枯叶,阿昧又贴了上来,柔软且像晨时的露水一样泛着凉意的脸贴到他的手上,似乎毫无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恩怨般开口:


    “阿琼,你松开我。”


    “不行。”


    谢宝琼想也不想反手将阿昧的脸推离开。


    灵力聚成的绳索绷直。


    往前走出几步的苏晓春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助跑几步,踩着阿昧的背跳到后者头上,爪子扒着阿昧的头发:


    “小孩儿,想什么呢?”


    阿昧晃动着脑袋,赤色的狐狸两条尾巴箍住他的脖子,牢牢地扒在他的头顶。


    他白嫩的脸不知是否因为气愤,憋成和苏晓春的毛发一个颜色。


    阿昧张开嘴,但半个字尚未来得及吐出。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音响彻山谷,惊飞林间枝头的群鸟。


    两人一狐抬头望去,满天的飞鸟往山外掠去。


    脚下的地面却在这声巨响后开始抖动,晃得人几乎站不住脚。


    谢宝琼接住摔下的狐狸,拎起阿昧的领子,飞身跃起,脚尖点过树枝,疾速往爆炸的源头赶去。


    一路上,不少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与他们擦肩而过。


    风声猎猎,额发被风向后吹去,谢宝琼扫过树下奔逃的走兽一眼,继续往前掠去。


    直到一声尖细的嗓音打断他:“苏晓春!小墓碑?”


    风吹乱字音,又或许是声音的主人没有认出他。


    谢宝琼落在树干上停下,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回过头的瞬间,一只褐色的松鼠挂着尾巴倒挂到他的面前:


    “真是你啊,小墓碑。”


    苏晓春伸出爪子抓向面前的猎物。


    松鼠灵活地闪身落在上方的树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西南边的山谷那一伙人类打起来了,刚刚这么大动静,你们还不快些离远点。”


    谢宝琼还在回忆来者是谁时,头顶的松鼠把消息快速吐出,往苏晓春的狐狸脸上扔了颗橡子后飞速逃离。


    苏晓春的两只前爪接住即将砸到脸上的橡子,“臭老鼠,看我不掀了你的窝。”


    进山的人类只有曹庄凌和追兵一行人,谢宝琼方才就在猜测怕是曹庄凌已经与追兵交上手,闻听此言,赶忙携家带口地往西南边的山谷赶去。


    强烈的日光从三步开外的地方洒下,谢宝琼顿住步子,在其中一颗树上停下脚步,树丛遮掩他的身形,但他能从枝叶的缝隙看见前方的惨状。


    前方的密林消失,粗木被拦腰截断,露出狰狞参差的口子。


    几根焦黑的巨木向外倒下,横截住下方的地面。


    中心的位置被砸出一个大坑,蛛网般的纹路刻在土地上。


    被挂在树枝间的阿昧鼓捣着身体,试图站起。


    谢宝琼随手一拉,将人拉起站在树枝上。


    他向远眺去,地上躺了几个生死不明的人,周身淌着血迹。


    阳光倾泻在那些人的身上,模糊了他们的面庞。


    谢宝琼细细辨认过他们的身形和服饰,看见没有谢琢的存在时,逡巡的视线又慢了下来。


    四道人影站在坑中央的位置。


    三道身着墨色夹青衣裳的人影呈三角状包围中间的人影。


    谢宝琼从花白的头发以及那身朴素的道袍认出其人就是——


    “师……”


    他眼疾手快地捂住阿昧的嘴,阿昧的头顺势往他撞来,被苏晓春一爪子拍了回去。


    “唔唔,唔唔唔。”阿昧被捂着嘴巴,呜咽的声音自他喉间挤出。


    而坑底中央的人影在这时候动了。


    三道身影手中同时铰链模样的武器,往曹庄凌身上甩去。


    “咚”


    一声撞钟响飘荡开来。


    只见一枚小金钟浮现在曹庄凌的头顶,朝他甩去的铰链全数飞向小金钟,缠绕在一起。


    曹庄凌腿脚分开,双臂挥展,他的身体重心跟随手臂的晃动下压。


    旋即脚步一蹬,朝包围的其中一人攻去。


    那人虽即时松开手中的铰链往旁侧的避开。


    曹庄凌的身形在空中稍加偏转,攻势却丝毫不减,眨眼间便到那人面前。


    手中的气浪袭出,推着那人往后飞去,砸在一清翠巨木的树干上。


    树木的苍翠顷刻褪去,呈现出焦黑的色彩,同那人一起砸落地面,发出一阵轰响。


    往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人的腿脚耷拉在焦黑的树干上,口中溢血昏死过去。


    ……


    阿昧挣扎的动作消停下来,眼中隐隐现出骄傲之色,他斜睨了眼谢宝琼。


    却见谢宝琼面色凝重,察觉到他的视线,扫了一眼,捏紧手中控制他的灵力绳索。


    ……


    另一侧,曹庄凌攻击的架势没有停止。


    另外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凄惨的模样,捏着铰链的手收紧,回收铰链同时向曹庄凌攻袭而去。


    曹庄凌面上浮现残忍且癫狂的笑容,浑身散发出如小金钟上的金光。


    二人的攻击落在他的身上。


    三人肢体相交的空气中震荡开波纹。


    波浪在空气中颤抖着翻滚,撞到边缘,反复几次。


    在又一次撞向边缘,不再回弹,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浪朝三人而去。


    攻向曹庄凌的两人被气浪掀飞,砸在地面上,掀起片片尘土。


    尘土退散后,金关再次向二人逼来。


    收割生命的金光还有两尺之余时,两张巨大化的黄符自远处飞来,包裹住曹庄凌,连带着晃眼的金光尽数被包入其中。


    谢宝琼听见不远处树丛中发出的动静,偏过头,看着荣奉携一众人出现在战场。


    他的目光快速移动,最后落在人后的谢琢身上顿了顿无事发生般收回视线。


    身侧的阿昧又扭动起来,一双圆亮的眼中蔓延焦急。


    但嘴巴被捂得更紧,连呜咽声都无法传出。


    符纸不断收拢,如同蚕蛹般包裹其中的生命。


    金色的光芒却愈发旺盛,几乎要穿透符纸。


    符纸的表皮隐隐有撕裂的迹象。


    荣奉吩咐一声,身后的众人对准悬在空中的小金钟施展攻击。


    金芒远不如方才旺盛的小金钟在众人的攻势下显出几分灰败之色。


    一声轻响,细细密密的裂纹浮现在小金钟表面。


    “啪”


    金色碎片散成粉末从空中飘飘扬扬地洒下。


    符茧散出的金芒瞬间消散。


    凄厉的惨叫声从中传出。


    荣奉收拢手心,符茧缩小后往他的方向飞来。


    临到近前,他的脸色却猛然一变,挥散符纸,手腕一转,指尖再次出现新的符纸,朝不远处地面并不显眼的土包飞去。


    符纸飞落在土包上方,旋即往下钻去,揪出一道人影卡在土面之中。


    曹庄凌的面上终于露出惊恐之色,掺杂几分不甘。


    他仰着头望着逐渐逼近的荣奉,视线穿过荣奉,穿过树梢,看向苦苦挣扎的阿昧,眼神希冀,嘴巴无声地张张合合。


    阿昧。


    阿昧轻易分辨出前两个字,突然停止挣扎。


    后面呢?


    后面是什么?


    他想仰头求助谢宝琼,但又不想错过曹庄凌的话。


    阿昧只能够看清曹庄凌的嘴巴又张合了三下。


    到底是什么呢?


    是阿昧,快跑啊?


    还是,阿昧,救救我!


    凉凉的水糊住他的眼睛,让那三个无法分辨的字愈发模糊。


    灵力在身体内乱窜,冲开身上的束缚。


    谢宝琼感受到手上滴落的冰凉,按住阿昧,语气是一贯的冷淡:


    “去的话,你会死。”


    阿昧狠狠咬了一口谢宝琼的捂住他嘴巴的手,他眼中又往外流了些水,落在他咬出来的牙印上。


    他身形逐渐淡去,浓到发稠的白雾从他淡化的身体中冒出,裹挟着他向曹庄凌飞去。


    山谷中被砸出坑中须臾间被白雾填满。


    谢宝琼所在的位置逐渐看不清白雾中心的模样,他抬起多出个牙印的手,拂过眼前的白雾,凉凉的,像阿昧今天的脸,也像方才滴落在他手上的液体。


    眼神迷茫,心中却是悸动。


    为什么?


    白雾中,灵力在他的周身疯狂涌动。


    “琼儿。”


    树下的一阵呼唤打断他的思绪。


    腿边的狐狸看了他一眼,闷声不响地往白雾后的林间扎去。


    隔着白雾,谢宝琼只能看清树下一道模糊却又熟悉的身影。


    他往下跳去,被人接入怀抱,放到地面。


    熟悉的手心摸着他的脑袋,看清他的神情后,面色放松:


    “有没有哪里疼?”


    谢琢的指腹擦去他脸上的灰尘,又将他杂乱的额发往后拨了拨。


    谢宝琼靠在谢琢的怀中,抵住脑袋不吭声,默默将被咬了个牙印的右手举到谢琢眼前。


    其实被咬的地方并不疼,连皮都没破,阿昧的牙可能会更疼一些。


    谢琢握住他的手,第一眼就瞧见了上面浅浅的牙印,垂首呼了呼。


    谢宝琼恹恹的脑袋抬起,抽出手藏在怀里,警惕地目视有些诧异的谢琢。


    谢琢轻叹了口气,看来的目光有些愧疚:


    “爹应该先问你的。”


    谢宝琼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奇怪,偷偷放下藏着的手。


    “琼儿不要呼呼,那等下山后,爹带你去上药。”


    谢宝琼侧过头看谢琢:“为什么要呼呼?”


    谢琢看向他的目光更沉了点:


    “爹也不清楚,但你祖母在爹小时候会这般做,说呼了就不会痛了,现在没有伤药,爹能做的只有这个。”


    谢宝琼沉思了会儿,认为这应该是人类特有的习俗,而他现在的身份也是个人……


    他举起手又凑到谢琢面前。


    第52章


    回去的路上,谢宝琼一路托举着被谢琢呼呼过的手放于胸前。


    直到被谢琢带回到衙门的临时办公点,他的手依旧举在胸口处。


    路过此处的卢安志偷瞟了一眼坐在廊下的谢宝琼。


    后者左手托着右手安安静静地独自坐在竹椅上,不吵不闹地望向屋内处理事宜的谢琢。


    他心底羡慕地暗叹一句果然别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抱着手中的物件往其中一间屋子走去。


    等卢安志出来时又往谢宝琼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到后者仍旧端着那只手。


    他神色怪异地摸摸脑袋,暗叹孩子过于文静乖巧也不是件好事,转头找到了谢琢,提醒道:


    “谢大人,谢小公子的手可是受伤了?


    留守在此处的人中有位医师,可以给谢小公子瞧瞧,在下现在将他带来。”


    谢琢拦下卢安志找人的动作:“他的手没什么大碍。”


    “那……”卢安志的脸色欲言又止,视线不住地向窗外瞥去。


    谢琢偏过头,和窗户外望进来的视线正巧撞上,他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视线微凝在谢宝琼仍托着右手上。


    同行的荣奉带着人还待在山谷中收尾,他带着谢宝琼先行回来,安置新找回的孩子以及处理狐仙庙的一系列事宜就全部落在了他头上。


    几乎他前脚踏进院子的那刻,后脚就有人出现在他面前询问他剩下的事宜该如何处理。


    谢琢便让谢宝琼自己先去拿药膏涂上。


    他收回视线,吩咐道:“去拿盒药膏过来。”


    末了,他又朝窗户外开口:“琼儿,进来。”


    卢安志领命告退前,余光瞥见过屋外被点名的身影嗖得从竹椅上站起,左手撑住窗沿,利落地翻身跳入屋内,三两步凑到谢琢近前。


    素来端方的谢大人面上却毫无惊异的神色。


    他收敛视线,全当作没看见,快步退出房间。


    谢琢抬手轻轻捏了把凑到近前的脸,话中字字呵斥,语调却是软和:


    “门就在手旁,翻窗像是什么样子。”


    谢宝琼扭头撇开谢琢的手向外望去。


    这间屋子不像侯府中般宽敞,门的位置离窗户大概只多了几步的距离。


    他装作若无其事般收回视线,默默举起右手。


    谢琢叹了口气,无奈地握住伸到眼前的爪子,柔声问道:


    “上过药了吗?”


    “没有,我找不到爹放的药瓶。”谢宝琼环顾着房间的摆设随口答道。


    谢琢垂眼打量谢宝琼右手上的印子,比起在山谷中见到时消退不少,现在还剩下淡淡的印子,连红肿都看不出来。


    膏药还没送来,他拉着谢宝琼坐下,看似随意地问道:


    “手上是怎么伤的?”


    谢琢不瞎,当然能够瞧出谢宝琼手上的印子是被咬的。


    但手上的伤口是个牙印,如今见到谢宝琼平安无事,心神松懈下来后想来反而有些奇怪。


    “被咬的。”谢宝琼一板一眼地答道。


    阿昧的事细说来容易暴露身份,谢宝琼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谢琢神色不变:“何人咬的你?”牙印像人齿所咬且并被咬的地方不大,多半是个孩童所致。


    他已习惯谢宝琼每次在问话时答一半藏一半的说法,不经意间将话中谁字换成何人两字,免得他的好儿子把亲爹当瞎子,说成是山间的野禽所咬。


    至于谢宝琼避开他的话中陷阱,谢琢抬眼扫过儿子的脸,接触到视线的刹那被面前的人扭头避开。


    他倒希望琼儿聪明到能够把他骗得团团转。


    院中的喧嚣传入屋中,衬得沉默下来的房间更是寂静。


    谢琢握在手中的手动了下,往主人的方向缩去。


    谢琢稍稍用力,没让那只手缩回:


    “还没有上药。”


    谢宝琼瞄了眼谢琢神色如常的脸,往回缩的力道不敢太重,但不加重力道就抽不回手。


    他又偷偷看向谢琢的神色,视线沿着谢琢的下巴慢慢上移,掠过微抿的薄唇,掠过白净的面颊,最后撞入一双平和且沉静的黑眸中。


    分明是被抓包,可他缩回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黑色清亮的眸子映出他的身影,似要将他完全的纳入眼底,能够包容他放肆地沉溺于此。


    与这双眼睛的主人一样,包容他一切。


    只因为他是……谢宝琼。


    谢宝琼的嗓音中携带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委屈,把手往谢琢的手心里塞了塞:


    “爹,疼。”


    谢琢的眼睛足够包容。


    让他压入心底的不明情绪找到了暂住的地方。


    许是阿昧毅然赴死的决绝做法带给了他冲击。


    他分明是块墓石,却从未直面过生命的逝去。


    阿昧咬他留在躯体上的印子原本不值得一体,可心却也像烙了个印子,多种做人以来从未有过的情感无缝不钻地被印子一同烙在心头。


    阿昧于他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妖,可他想不明白阿昧为何要散去修为去为他人博一线生机?


    一股凉凉的风吹在右手上,谢宝琼垂眼看去。


    手其实并不疼,但心中的情绪无解,手上的伤反倒成了借口,将难耐的情绪归咎为疼痛宣泄。


    人类传承下来的偏方或许是有些道理的,虽然他的手并不疼。


    谢琢握着他的右手轻轻呼着气:


    “等擦完药就不疼了。”


    谢琢看着谢宝琼手上淡淡的印子,似乎将方才的话题忘记,谢宝琼不愿答,他也就不再提。


    但谢宝琼却有了新想法,主动提起来这件事,他垂着头,动了动手,将被咬到的印子完全暴露在谢琢的眼前:


    “爹,是被一个坏小孩咬的。”


    面前的眼睛能够包容他半真半假的话语。


    脑袋上传来声轻笑,轻得仿佛是他的错觉,谢琢柔和的嗓音飘入他耳中:


    “那真的很坏,是哪个坏小孩咬了爹的小宝?”


    他在谢琢肯定的话语抬起头,看见一双盛着浅笑的眼睛。


    谢宝琼往身后的靠枕里缩了缩:


    “他死了,为旁人死的。”


    谢宝琼的话干巴巴的,谢琢却听懂了,他眸中的笑意淡去,把人揽到怀中,抚着人的后背:


    “琼儿是在害怕?”


    谢宝琼点了下头,又摇了两下头:


    “我不怕。”


    他能够活的很久,死亡对他来说是件很遥远的事情,而且那时候的他说不定修为更进一步,又能活得更久了。


    谢宝琼嗫嚅着嘴巴,犹豫片刻道:


    “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琢观他面色,见他的确没有后怕的神色,揉了揉手底下的脑袋,反问道:


    “琼儿是在担心自己会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谢宝琼愣住,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问题,但谢琢问了,他顺势细想一番,确定自己完全不会这样做。


    他调整了下姿势,抬眼看向正垂眸看他的谢琢,小幅度地摇头,不出声应答。


    谢琢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爹虽然不知道你摇头是指不担心,还是不会这般做,但爹希望你不要和他做一样的选择,无论需要救的人是谁,你都要以你自己为先。”


    谢宝琼的眸光转动,目光却牢牢锁定谢琢的脸:


    “要是那人是爹呢?爹希望我来救你吗?”


    “不希望。”谢琢答得不假思索,随后又变得意味不明:


    “琼儿,爹还是希望你能够害怕一点。”


    谢宝琼听不懂谢琢的意思,只是催促着:


    “爹,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为旁人赴死?”


    “琼儿,这不重要,你只要记着不要因为任何东西放弃你自己便好。”


    谢琢眸色涌动,化为一汪柔水,泻在谢宝琼身上。


    他知道谢宝琼会做的选择了:


    “琼儿不会与他做出一样的选择,那就不用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你不会走上的路,就不用为此付出太多心思。


    琼儿只管走好自己的路。”


    谢琢知晓背后的答案,但他不愿意将它展露在谢宝琼的面前。


    好像以此就能将谢宝琼与之划分开来。


    答案背后的真挚情感总是引人疯狂,却又使人为之沉迷。


    他希望琼儿可以一直冷静地行于路上。


    谢宝琼绷着脸躺倒在谢琢的膝上,谢琢说的没错。


    他其实不该这般在意阿昧的选择。


    ……


    谢琢任他在膝上躺了会儿,拿到药膏后帮他在淡到快要看不出来的印子上抹了层药膏。


    “你在这睡会儿,等爹忙完了,再叫你起来一起去用膳。”


    他睡意朦胧间,感受到一块带着谢琢气息的软布披在身上。


    意识逐渐陷入黑暗中。


    黑暗中他看见一道白光,意识缓缓往白光的方向飘去。


    触碰到白光的瞬间,意识瞬间被吸入。


    视野中是一片的白茫茫。


    他静静地待在原地,仿佛在他还是颗石子的时候。


    一双手出现在白茫茫的空间中拢住他,将他带离了白色的空间。


    宏伟且精致的殿宇现于他的眼前,他被人放入了其中一间屋子的书桌上。


    拢住他的双手的主人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尚未看清来人模样,眼前的景象像是烟尘顷刻化为乌有。


    他又回到了白茫茫的空间。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空间再次迎来改变,依旧是那双手捧住他,带他离开了这方白茫茫的空间。


    眼前一闪,双手的主人再次出现在面前。


    这次的他使劲往前挤,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但就像是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琉璃,他看不清那人。


    一点红光从曾经捧过他的手钻出,穿透琉璃,来到他的面前。


    红光静静地漂浮在空中,他的目光被吸引,伸手去捉。


    红光却在即将被他抓住的瞬间向他飞来,没入眉心。


    等他有空再往外瞧去,外头的人影早已不知所踪。


    但这次外界的环境并未变得白茫茫一片,也不再模糊不清。


    清晰的蓝天绿树,和乳白色的浓雾出现在他的眼前。


    还有一只从远处蹦来的赤色狐狸。


    第53章


    赤色的狐狸围着他打转。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狐狸忽而向树林间奔跑去。


    他想要去追,脚步却像生了根钉在原地。


    胸口处闷闷地张不开口。


    谢宝琼猛地惊醒。


    窗外日头高照,撒入满室的温馨。


    睁开的眼睛被一团皮毛蒙上,谢宝琼习以为常地拨开两条柔软的尾巴,抱住胸口的一坨:


    “晓春,我好像梦到你了。”


    谢宝琼眼神朦胧间,看着胸口的一团赤色迷迷糊糊道。


    被他抱住的狐狸哼唧两声,钻入盖在他身上的外衣中:


    “梦见什么了?”


    谢宝琼眨巴着眼睛,梦中除了晓春,他好像还见到了一双手。


    再多的,他就记不起来了。


    脸颊处传来一阵湿热地触感,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丝梦也跑了个干净。


    赤狐的舌头舔了舔他脸上压出的红印子,黑色的狐狸眼盯着他空白的表情,语气幽怨:


    “你跟人类待久了都学坏了。


    小墓碑,别变得太像人了。”


    谢宝琼抱着怀中眉眼担忧的狐狸,将脸上的口水蹭到狐狸毛,坦言道:“妖变不成人类的。”


    苏晓春埋头舔完胸口被蹭乱的皮毛,随即正色道:


    “那小孩死了。”


    谢宝琼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阿昧临走前灵力不要命地倾泻的模样注定他活不了。


    “但我没有在现场找到他的内丹。”苏晓春的面色严肃。


    妖有内丹,其中会藏有妖的一丝精魄,内丹不毁,说不准经百千年,得到机缘再次化而为妖。


    只是那时,阿昧还是不是阿昧,就两说了。


    苏晓春不想留下潜在的威胁,趁着白雾浓厚,在其中浑水摸鱼想要带走阿昧的内丹。


    他蹭了蹭谢宝琼,故作轻松道:“不过他的躯体都散了,留着颗内丹也起不到作用。


    山谷中的人类也算有点用,他们应该会处理。”


    “晓春不用担心我,阿昧打不过我……”谢宝琼抱住狐狸坐起身。


    屋外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打断谢宝琼的话。


    一人一狐扭头望去。


    陌生的声音从半掩的窗户中飘入:“谢大人,关在院子中的那小子跑了。”


    两个人影在窗户印出模糊的影子:“事情已经解决,跑了便跑了吧。”


    声音越来越近,苏晓春爪子撑着谢宝琼的大腿跳下侧榻,回过头看向谢宝琼:


    “小墓碑,我先走了,陇唐郡下的一个镇子传出狐妖的消息,我之后要到那去看看,你解决完事情,就回四水山等我。”


    赤狐跳上另一侧的窗台,回望了谢宝琼一眼,身影消失在屋内。


    推门声正巧在此时响起,谢琢只身一人走入屋人。


    谢宝琼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靠近他的谢琢身上。


    “琼儿在看什么?”谢琢的视线移向窗外。


    谢宝琼避而不答:“爹去哪里了?”


    谢琢的问题不过随口一问,他的手擦过谢宝琼脸上压出的红印:


    “去处理了些事情。”转而又问道:“饿不饿?本想唤醒你顺便去用膳,但你一直不醒,便先让你在这睡着。”


    谢宝琼顺着谢琢的话点头,拿起身上的外衣还给谢琢。


    期间抖落几根不太明显的狐狸毛,谢琢目光扫过,淡淡收回视线,将外衣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谢琢注意到谢宝琼身上皱巴的衣裳,抬手扯了扯:


    “晚些带你去置办两身衣裳,过两日,我们就回府。”


    谢宝琼低头瞟了眼衣服,他山谷中曾用洁尘术清理过,瞧上去挺干净的。


    他的视线顺势移向整理衣襟的双手,莹白的手搭在深色的布料上,谢宝琼莫名觉得眼熟。


    他抬手抓住谢琢的手。


    但他的手不如谢琢的手大,只能抓住谢琢的四根手指掰着查看。


    握在手心中的手指根白净,手指修长,中指上有拿笔留下的茧子,薄薄地一层,并不显眼。


    他把谢琢的两只手掰成抓握状,似乎和梦中出现的手更像了些。


    “琼儿?”


    谢琢不解地盯着摆弄他手的谢宝琼。


    谢宝琼没有应声,反倒一只手包住谢琢有层薄茧的中指。


    在谢琢越来越迷惑的眼中,谢宝琼冒出嘀嘀咕咕的声音:


    “爹在梦里抓我。”


    谢琢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迷惑被笑意取代:


    “爹抓你做什么?”


    茫然的人轮到了谢宝琼,他仰头朝谢琢干瞪着眼:


    “爹为什么要抓我?”


    谢琢抽回手,捏了捏面前的脸:


    “许是那会儿爹在喊你起来吃饭。”谢琢没与谢宝琼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


    梦中之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


    “不是饿了吗?先带你去用膳。”


    谢宝琼不再纠结,说不定那会儿正是谢琢想要把他叫醒的时候。


    刚跟在谢琢的身侧踏出房间,一群人行动有素地进入院子。


    谢宝琼抬眼看向领头的人,不认识,只记得在山谷中见过一面。


    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头朝他望来。


    审视的视线令人胆寒,身上还带着死亡的气息。


    谢宝琼被他看得不舒服,身体微微倾斜藏在谢琢身后。


    “那是缉恶司荣少使荣奉,他脸色虽不好看,但不用怕他,此番找到你,他也出了力气。”


    谢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为他介绍院中人的来历。


    谢宝琼落后一步跟着谢琢走到荣奉近前。


    “谢大人。”荣奉不咸不淡得招呼了一声,目光带上几分打探在谢宝琼的身上流转。


    谢宝琼迎着荣奉的目光回以打量的视线。


    谢琢许是看出他对荣奉防备的态度,没与荣奉过多寒暄,简单介绍了一番,就提出告辞:


    “小儿还未用膳,就不多加叨扰荣少使处理事务,需要荣少使过目的文书,我已吩咐人送到荣少使桌案上……”


    交接完公事,谢琢带着谢宝琼离开小院。


    谢琢看了眼天色,带着谢宝琼衙门外的酒馆行去。


    现下过了用膳的时辰,两人走入时,酒楼中并没有什么客人。


    谢琢食指关节扣在柜台上敲了两下。


    趴在柜台前的打盹的掌柜抬起头,脸上挂起笑:


    “客官,几位。”


    “两位,来碗水引,分量大些,加两个丸子,再上壶茶水。”


    “好嘞,二位里边请。”掌柜呼来小二引着二人在大厅靠窗的位置坐下。


    谢宝琼在谢琢的侧边的位置坐下:


    “爹怎么只点一碗?”谢宝琼的视线突然注意到谢琢“质朴”的打扮,目光怀疑:“爹没钱了吗?”


    谢宝琼还未说出他还有钱,就被谢琢满头黑线地打断:


    “爹有钱,只点一碗是因为爹在公膳房用过餐了。”


    “哦。”谢宝琼扫过谢琢不同于京城的打扮,目光仍有所疑虑。


    谢琢顶着谢宝琼的目光,倒水的动作顿了下:


    “就算侯府没钱,爹也养的起你。”


    谢宝琼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小二端着一个海碗放到他的面前。


    “客官,您的加大份水引来了。”


    谢琢抽了双筷子递给视线粘到水引上的谢宝琼。


    谢宝琼接过筷子,挑起一筷子就往嘴里送。


    离开侯府他只吃过阿昧给的干饼子和野果,今日难得吃些不一样的。


    “小心烫。”谢琢提醒了一声。


    他听话地放慢了动作。


    埋头吃得正欢时,谢宝琼感觉到他侧边空着的位置突然坐下一道人影。


    小二年轻的声音响起:“客官,需要什么?”


    “来碗和他一样的。”熟稔的声音在谢宝琼耳侧响起。


    他将脸从海碗中抬起一道缝,看清坐在他侧边位置上的人影。


    “荣少使?”谢琢的嗓音中透露出一丝诧异。


    荣奉翻起桌面上倒扣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这个时辰,衙门的公膳堂没有开门。”荣奉解释一句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道:


    “且有些事情需要与谢大人知会一声。”


    荣奉的视线落向海碗中抬起的那双眼睛。


    谢宝琼干脆光明正大地看过去。


    谢琢视线划过谢宝琼的侧脸看向对面的荣奉:“何事?”


    “今朝山谷中先行擒获的两人都只是普通的凡人。


    其中一个主谋被魅妖掩护逃了。”荣奉道。


    谢琢眉梢下压:“魅?”


    “一般是山间老物件成精,说起来,那只魅妖的本体竟是团雾气,真是少见。”荣奉解释完继续道:


    “魅妖死了,但先前孩子丢失时目击证人瞧见的雾气怕都是祂。”


    荣奉的话顿住,小二端来面:“客官,您请用。”


    等到小二离开,荣奉适才继续开口:


    “不过那魅妖最后阴差阳错地做了件好事,他为救曹庄凌散出的雾气中满是他的灵力,保住了当时在场斗法受伤人的性命……”


    耳旁充斥着荣奉和谢琢的对话。


    谢宝琼拿筷子尖戳入肉丸子,塞入口中,眼眸下敛,目光落在面汤上泛起的涟漪,原来是团雾。


    荣奉的视线忽然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狐仙和曹庄凌都未找到,谢小公子还请小心。”


    话题突然扯到他的身上,谢宝琼抬起头,想到被他扔入神台下方的“狐狸”,张开嘴,“狐……”


    两人的目光本被他吸引,但他口中刚冒出一个字音,一道人影突然闪入大厅内,同荣奉禀报:“大人,找到狐仙了,不过……”来人顿了下:“是只豺。”


    “先押回去,我晚些去审问。”荣奉摆摆手。


    那人离开后,谢琢注意力回到谢宝琼身上:“琼儿方才要说什么?”


    荣奉的目光紧随其后,带着审视的意味。


    第54章


    谢宝琼偏头看向谢琢,避开荣奉的目光:“爹,狐仙是怎么回事?”


    “也是那伙人的同伙。”谢琢解释一句。


    谢宝琼故作了然地点点头,荣奉的注视却仍停留在身上。


    他有些担忧荣奉是否看出了端倪,就像蔺折春和赤松看出了他妖的身份,虽然他们二人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揭穿,但侧旁的荣奉可没有为他遮掩的必要。


    他又思及谢琢对荣奉的介绍,忧思更甚,眼前海碗中的水引似乎又变回牢狱中硬邦邦的窝头。


    谢宝琼吞咽了口口水,鼓动脸颊,塞入一大口水引。


    落在身上审视的目光逐渐收敛,他听见荣奉问道:


    “谢小公子与那伙人同乘一辆马车时可曾听到过他们的谈话?”


    人如今虽已找回,但其中留下不少蹊跷,荣奉不想留下任何疏漏。


    再者,他细观眼前的谢宝琼,样貌上继承了谢琢与华阳郡主的好皮囊,的确符合传闻中华阳郡主留下的孩子。


    但就短短两次接触下来,他总觉谢宝琼的行为举止正常却又透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懵懂。


    周身气息虽如寻常人,行动间步子却是灵巧。


    他心觉谢宝琼古怪,可找不出其古怪的头绪,再看后者埋头进食的模样,暂时收了心思。


    被点名寻问的谢宝琼一路上暗中听到的消息可不少,说他所知内情是在座三人中最多也不为过。


    但他留有几分私心,想要私下去查背后之人,因此说话时面色一派茫然:


    “路上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过什么话……”


    谢宝琼这般说着,话到一半,却话锋一转:


    “不过,我被他们关起来的时候倒听到了些他们说的东西。”


    “他们说了什么?!”荣奉原先也没对从谢宝琼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抱多大希望,问话除开防止疏漏外,本就是试探多过追查。


    见谢宝琼面上浮现的回忆之色,心中隐隐浮现期待。


    “他们说了什么功法之类的。”谢宝琼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好像能让普通人变得更厉害……”


    谢宝琼省略背后之人,歪曲了他如何得知这一切的过程,把结果简单阐述一番。


    荣奉还想多问,他就以没听清楚,不记得搪塞过去。


    若荣奉继续追问,谢琢见他答不出为难的样子,就开口把荣奉的话挡回去。


    ……


    “琼儿,吃饱了没?”


    谢琢放下茶杯,看着桌上只剩汤底的海碗,问道。


    谢宝琼觉得自己可以再吃一点,但他不想和荣奉待在一张桌子前:


    “爹,吃好了,我们走吧。”


    “荣少使慢用,谢某携小儿先行告辞。”


    谢琢刚起身,谢宝琼就迫不及待地跟上。


    荣奉抬眼看着两人走远。


    小二等人离开后上来收拾碗筷,注意到留下来独自坐于方桌前的荣奉,热心搭话:


    “客官,您朋友家的孩子胃口可真好,这一碗加大份量的水引,寻常成人都不见得能吃完。”


    荣奉夹面的手一顿,望向碗中不见少的水引:


    “我这碗也是加大的份量?”他记得他要了碗和谢宝琼一样。


    “是啊,客官。”小二答道。


    荣奉的视线落在小二端走的空碗中,眼神若有所思。


    ……


    谢宝琼一路跟着谢琢走入一家成衣行。


    “掌柜,拿几身适合他穿的成衣。”


    成衣行掌柜眼尖,一看就瞧出进店的父子俩身上的衣物样式简单,面料却是顶好的。


    他顺着谢琢的视线扫过谢宝琼的身量,翻找出的成衣都是面料都是店内上好的。


    “客人,这些小公子应当都能穿,若是大了店内也能改。”


    在侯府中时谢宝琼平日穿的衣物几乎全是谢容璟在操持,谢琢今日这遭倒也算头一回。


    “琼儿喜欢什么样式的?”


    记忆中谢宝琼的穿着没有特定的颜色样式,深浅不一,纹样不同的衣物具在谢宝琼身上瞧见过,没见哪件得到过主人的偏爱。


    谢琢干脆将选择权交给谢宝琼。


    “都可以。”谢宝琼道。


    掌柜心觉难办,却面上不显,只将一件件成衣摆到谢宝琼面前。


    就见谢宝琼在每一件成衣摆到他的面前时,皆点头应下。


    不管是时兴的款式,还是积压已久的库存,一应来者不拒。


    掌柜的开心了,谢琢的面色却难看起来,尽管他大部分事上向来随谢宝琼心意,但他并不想看见儿子套条麻袋出门。


    就在方才掌柜在给谢宝琼看完全部的成衣,最后掏出条麻布袋子装起来时,谢宝琼竟也对着那条麻布袋子表示认可。


    谢琢拦下掌柜打包的动作,指了几套布料软和的衣物买下。


    借用衣行的房间让谢宝琼换下身上的外衣,谢琢将银钱递给掌柜,道:


    “劳烦掌柜的将剩下的衣物送到此处。”他将落脚点告诉掌柜。


    “好嘞,客人。”虽没能如愿把所有衣物都卖掉,但谢琢买下的衣服也不少,掌柜爽快应下。


    恰在此时,换完衣物的谢宝琼从里屋走出:


    “爹,换好了。”


    “客人眼光真好,这衣服真衬小公子。”掌柜嘴里说着好听话捧场。


    谢琢闻声望去,谢宝琼身上原先深色的外衣换成浅淡的颜色,一眼瞧过,如蒙尘的玉被擦去灰尘,亮眼不少。


    谢宝琼顺着谢琢的目光落在新上身的衣服上,扯住谢琢腰间的系带:


    “颜色一样的。”


    谢琢拿开谢宝琼的手牵住往店门外走去:


    “是一样的,真巧。”


    “爹,我们现在回衙门去吗?”出了门,谢宝琼看了眼谢琢拉着他前行的方向仰头问道。


    “先不回去,带你去见一见齐归,他们明日会先我们一步回京。”谢琢答道。


    “爹什么时候回去?”谢宝琼说得快,让人听不出“什么”二字的前面有没有停顿。


    “要等这里的事情交接完,大概比齐归他们晚上两日。”谢琢道。


    谢宝琼转回头去,视线望向街景,思绪发散。


    曹庄凌提到的背后之人还在漯州,他肯定是要去往一趟漯州的。


    只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谢琢辞行。


    和谢琢直说他要去漯州,谢琢未必愿意放他独去,虽然谢琢打不过他,但他动了手跟自爆身份没什么区别。


    而直接挑明身份,谢琢虽有很大可能直接放他走,但他莫名不是很想这样做。


    说不定……说不定背后之人不是他要找的人,到时候他还是得回京,万一到时候有求于谢琢……


    思来想去,谢宝琼还未来得及想出个解决办法,身侧的谢琢忽然带着他停下:


    “在想什么?小心些门槛。”


    谢宝琼从思绪中抽离,垂头看向前侧的门槛,抬腿跟谢琢迈步进了院子。


    刚进入院子,一道带着欣喜的嗓音从中传出:


    “阿琼。”


    谢宝琼更没空想辞别的方案,院内出跑出一道人影来在他一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声音不似方才般兴奋:


    “谢大人。”


    谢琢应了声,“你们在院中玩,我去里面看看情况。”


    谢琢留下一句话,往安置昏迷孩童的房间中走去。


    门口刚好有一个缉恶司打扮的人端着药渣走出,见到谢琢,将药渣放在廊下的围栏上,随谢琢一同进入屋内。


    “怎么样?”谢琢看向床上排排躺着昏迷不醒的孩子问道。


    “用了药,但没有用,只能等回京看看京中的医修有无法子。”身侧缉恶司小吏开口言明情况。


    “齐归是怎么回事?”谢琢视线转移,望向窗外院子中两颗聚在一起的脑袋。


    救下的一辆马车上,醒着的人唯有齐归,且身上并无束缚,想来是在半道苏醒。


    小吏也曾将希望放在放在齐归身上过,但……


    “齐小公子是半妖,并非寻常人。”


    “半妖……”谢琢喃喃过这两个字,目光偏移两分,落在他亲手打理过的发髻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窗外的谢宝琼投来视线。


    “阿琼,怎么了?”见好友突然转头,齐归有些懵。


    “没事,爹在看我们。”谢宝琼回过头:“你刚要说什么?”


    齐归靠在墙根角,被打断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但迎面就是谢宝琼那张恬静的脸。


    “阿琼,我可以留下来跟你一起吗?”


    谢宝琼歪了歪头:“为什么?”


    他还要去漯州,不方便带上齐归,但齐归想要和他走的话,变成小鸭…小鸟揣着也不碍事。


    齐归的脑袋埋了下去,没有吭声。


    “你是不想要回齐府吗?”谢宝琼猜道,“但你都准备修炼了,到时候不是谁都欺负不了你。


    要是齐府上下都欺负你,你就把他们都打一顿。”


    谢宝琼做人的时日不过几月,全然没有人类上尊下悌的观念,这话说得毫无负担。


    齐归不同,他几乎没有做妖的岁月,听完谢宝琼的话一惊,担忧地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兄长有时对我挺好的。”他拽着衣袖狡辩了一句。


    “那他对你好的时候,你就不打他。”谢宝琼从善如流地劝导。


    齐归隐隐觉得话题不太对劲,忙将话题往回扯:


    “阿琼和谢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爹说要比你们晚两日。”谢宝琼答道。


    听到只差两日,齐归脸上浮现喜色,不再提要留下来陪谢宝琼的话:“那我先回京城好好修炼。”


    谢宝琼见他变了主意,没有强求,只道:“你日后来侯府不用派人递什么拜帖,让门房通报一声就好。”——


    作者有话说:码字的时候突然想到如果未来写现代篇,现代篇里面小宝完全可以靠参加大胃王挑战养活自己(bushi)


    第55章


    “琼儿,回去了。”


    日暮西沉时分,谢琢站在院中央的甬路上朝院中的草木呼唤。


    不过片刻,枝叶繁茂间钻出两个少年郎。


    谢宝琼几步小跑凑近到谢琢的手边,回身朝齐归摆摆手:


    “齐归,之后再见。”


    齐归在树下顿住脚步,宽大的绿色枝叶遮在他的头顶,黄昏的晚霞披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氤氲柔和的暖光。


    他面上流露出暗藏不舍的笑意:“我们京城见。”


    ……


    谢宝琼踩着谢琢的走过的脚印,慢悠悠地跟在谢琢后面出了院门。


    前方谢琢的身影却骤然停顿,他加快脚下的步子,贴到谢琢的身后悄悄露出一个脑袋向前看去。


    “谢郎君,你要回去了?”


    谢琢身前几步开外站着一个挎着篮子的婶子,她身侧还跟着一名妇人打扮的姑娘,开口的人正是手提竹篮的婶子。


    “嗯,王婶子这是来看阿宝?”谢琢瞥了眼身后的动静,嘴上接住王婶子的话。


    “是啊,阿宝能够被找到还要多亏了谢郎君和几位大人。”王婶子拎了拎手上的篮子:“我带了饭菜来给陈医师,谢郎君要不要留下一起用点。”


    她说着,目光又移向扒着谢琢露出个脑袋的谢宝琼:“这就是谢郎君家的小宝吧,瞧着真俊朗,简直和谢郎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留下一起吃个便饭。”


    “多谢但稍后还有要事,就不留下用饭了。”


    谢琢挂着笑意委婉拒绝,为了防止王婶子再盛情相邀,转头看向同样挎着个竹篮的王莺莺,面色红润,比多日前见过的样子精神不少,他向王婶子问道:


    “王姑娘身体恢复得如何?”


    王婶子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脸上的喜色更盛:


    “幸好有陈医师愿意帮我家莺莺调养身体……”


    二人又寒暄几句,王婶子才在谢琢的一句当心饭菜凉了中结束攀谈,拉着王莹莹往院中走去。


    临走前还不忘往谢宝琼手中塞了个温热的鸡蛋。


    红褐色的鸡蛋有谢宝琼半个手掌大的大小,被强硬地塞入他手中。


    他脸上带着错愕的表情,捧着掌心的温热不知所措,抬头看见谢琢,呆呆地把鸡蛋递到谢琢眼前。


    谢琢接过鸡蛋,轻轻磕碰了一下,手指顺着裂缝剥开褐色的蛋壳,露出其中白嫩的内里,递到他的嘴边。


    “吃吧。”


    谢宝琼就着谢琢的手咬了口鸡蛋,咬下顶层的蛋白,露出内芯黄绿色的蛋黄。


    温热的蛋白并不烫嘴,并未添加调料由白水烫熟的做法使其并没有多余的味道。


    但随着咀嚼,鸡蛋本身的清香在口中散发。


    谢宝琼从谢琢手中接过鸡蛋,往下咬了一口,蛋白裹着半个蛋黄被他咬入口中,不同于只有蛋白的口感,滑嫩包裹着深处的绵密在口中蔓延。


    他一口将手中剩下的鸡蛋吃下,由着谢琢拿帕子给他擦完手,牵着他往前走去。


    二人一同迈入黄昏中。


    谢宝琼边走边咽下口中的食物,仰头看向被残阳笼罩轮廓变得分外柔和的谢琢:


    “爹,这个鸡蛋跟我以前在山里吃过的山鸡鸡蛋味道不一样。”


    谢琢神色愣怔,这还是谢宝琼第一次与他提起过往。


    当初探查消息的人传回的资料不过寥寥几页,却囊括了十三年的岁月。


    他只能从其中属于谢宝琼的几行拼凑他的孩子的过往。


    谢琢侧过头,神色已变回寻常脸色,好奇道:


    “是吗?琼儿喜欢哪个?”


    谢宝琼回忆了一下曾与苏晓春烤来吃的山鸡蛋的味道,是与今日吃的鸡蛋是不一样的风味,他索性道:


    “都好。


    爹呢?爹喜欢哪个?”


    “爹没尝过山鸡蛋。”谢琢虽贵为世家公子,但也不见得尝过天底下所有的食物,这话不算撒谎,他又道:“琼儿是在何处尝的?爹也想尝尝琼儿品过的味道。”


    谢宝琼抓紧谢琢牵住他的手,面露难色,这怕有些难办,他吃过的山鸡蛋是苏晓春烤的,依晓春讨厌谢琢这个劲儿,未必愿意烤给谢琢吃。


    谢琢见他面色纠结,不欲他为难,当即想要说些什么补救的话,却见后者面色忽而畅然:


    “以前我吃到的是我的朋友烤给我吃的,但爹想吃的话,我也烤给你吃。”谢宝琼眸光亮晶晶的,认为自己的主意属实不错。


    “嗯,好。”谢琢眉眼含笑地看向谢宝琼亮晶晶的眼睛,下一瞬故作不经意道:


    “先前倒是没听你提起过原来的朋友,琼儿若是想他了,也可邀他来府上做客。”


    谢宝琼点点头,没有将苏晓春的事情在谢琢眼前多提:


    “爹,我们现在去哪?”


    谢琢目光移向亮起灯火的街道:


    “先去吃些东西,今日再晚些街上有集会。”


    拐过弯儿来到主街,周遭环境变得热闹起来。


    谢琢领着谢宝琼在馄饨摊前的桌凳上坐下,要了两份大碗的馄饨。


    两碗飘着热气馄饨不多时就被端上桌子。


    缭绕的雾气下,一碗清汤中漂浮着满满的皮薄透肉的莹白馄饨,几点翠绿的小葱洒在晶莹的肉色中间,更显诱人。


    谢琢勺起其中一个吸满汤水的馄饨,挂在勺沿的半透色面皮往下滴着汤水,米白色的虾皮贴在半透的乳白色面皮上方即将滑下。


    他将勺子撇过碗沿,翻出的面皮回到勺中,等不再烫口后再送入口中。


    另观谢宝琼,此刻已经好几颗馄饨下肚。


    等谢琢吃完碗中的馄饨时,谢宝琼早已解决完自己的那一份,探着头,望向从前方走过的老人肩上所扛的糖葫芦架。


    圆溜溜的红色果子被穿成一串包裹在金色的糖衣中间。


    摊贩间的灯火映照在上方,糖衣上似是镀了层金,亮闪闪的晃入谢宝琼的眼睛。


    他本来也有一串,但最后进了阿昧的肚子。


    金色的光芒忽然停止移动,街市的嘈杂声中一道稚嫩的嗓音准确无误地传入谢宝琼的耳中:


    “爹爹,我要吃这个。”


    他的视线稍稍从金色闪光上偏移,落在一个扎着三丫髻的小孩儿身上。


    三丫髻小孩坐在一个汉子的肩头,粗短的胖手指指向谢宝琼眼中的金光。


    托着三丫髻小孩的汉子爽快地掏出几枚铜板,“老伯,来一串。”


    挂满金光的架子被递到小孩眼前,在小孩仔细的目光中拔下一串。


    细细的竹签上挂满红彤彤闪烁金光的果子,在两只手中完成交接。


    谢宝琼收回视线,默默将目光锁定谢琢。


    谢琢早早便关注着自家孩子的举动,自然将方才谢宝琼一举一动纳入眼底,其中对坐在父亲肩头小孩的艳羡目光他也没有错过。


    虽然琼儿现在年纪大了些,但……


    未完的思绪却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爹爹。”


    谢琢猛地抬眼,就见谢宝琼一副寻常神色:“我想要……”


    “可以。”


    “糖葫芦。”谢宝琼吐出剩下的三个字。


    谢琢眸色微动:“爹去给你买。”


    谢琢侧头看向已经没入人群的糖葫芦行贩,担心人大多会与谢宝琼分散,又在一旁的摊贩上买了碗糖水给谢宝琼:


    “不要乱跑,在这等我。”


    谢宝琼看着谢琢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坐在原地端起糖水乖乖喝着。


    糖水渐渐见底,但谢琢还未回来,他本想叫老板再续一碗,面前的位子上忽然坐下一道身影。


    “诶,小友,我观你面色晦暗……”


    那人叨叨了一通,谢宝琼才意识到来人是在和他说话。


    他抬头看去,面前的人身着一件破旧烂衫,随手把幡旗靠在桌子上,口中喋喋不休:“印堂发黑……”


    谢宝琼打断李一的话,“我很好。”


    李一伸出一只手在谢宝琼面前晃了晃,另一只手不经意间将谢宝琼面前的糖水碗拨到自己面前:


    “老板,续一碗糖水。”


    又朝谢宝琼道:“诶,小友此言差矣。”


    糖水摊老板瞥了眼新出现的李一,续上一碗糖水:“第二碗只要一文钱。”


    李一从衣襟中摸出唯一一个铜板交到老板手中,捧着汤水碗抿上一口后,长舒出一口气,从衙门逃出来后他就没吃过饭,这口糖水真是救命水。


    活过来后,他朝着面前的少年郎继续忽悠道:


    “我□□只算有缘人,今日小公子碰上我也算是缘分。”


    李一瞟了眼谢宝琼身上的衣物,继续道:“我观你父母宫和福德宫饱满,祖上应是家业殷实,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石头出生的谢宝琼:“……”


    偏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李一瞧了他的面色一眼继续编了下去:


    “小公子可别不信我刚刚算的,印堂发黑这话可不是唬你的,今日怕是有血光之灾。”


    李一说着,从怀中变出一个木刻的牌子:


    “但此物便足以化解。”


    谢宝琼顺势一瞧,眼中不由得诧异闪过。


    眼前的木牌子做工粗糙,其中一面雕刻着寻常人眼中的鬼画符。


    谢宝琼对符道并不精通,但能够瞧出那鬼画符的确是修士间流传的平安符,且雕刻痕迹流畅,若是有灵力加持,的确能算上一件一次性的护身法宝。


    他认真地打量起李一,若能入仙途,对方在符道未必不能走出一条道来。


    谢宝琼刚接过李一递来的木牌子,人群中乍响起一道惊呼:


    “死骗子,哪里跑!”——


    作者有话说:《人类学习日志》


    谢宝琼记


    x年x月x日


    喊爹爹有糖吃


    第56章


    一块与谢宝琼手中相差无几的破旧木牌被狠狠砸在二人中间的桌板上。


    发出一道闷响。


    四周的人群若有似无地投来视线。


    李一慌张往人群中仓促瞥过,端起糖水碗一口喝了个干净,匆忙将碗放回桌面,抄起幡旗拨开人群往声源的反方向逃去。


    谢宝琼攥着木牌呆愣地看着李一的衣角消失在人海中。


    一个长相粗犷的大汉从人群钻出,脚步不停地朝谢宝琼所坐的桌子走来:


    “人呢?!”


    他捡回桌上的木牌,四周打量一圈,目光和谢宝琼对上,注意到后者手中与他相同的木牌,好心提醒道:“小娃,给你木牌的人你瞅见往哪跑了没?


    那人是个骗子,我找大师看过了,这木板就是块普通木头,就这么块破木板要了我五文钱。”


    谢宝琼抬手指了个方向。


    大汉道了谢,留下一句:“小娃,要是我抓到人,把他骗你的钱也要回来。”转身要走,突然回头看了谢宝琼一眼:“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谢宝琼摇摇头,他还要在这里等谢琢,便道:“那人还未来得及收钱。”


    壮汉没有强求,匆匆往谢宝琼所指的方向赶去。


    “等……”


    谢宝琼收回递出的木牌的手。


    他本想将木牌给壮汉,让他交还给李一,但壮汉步履匆匆,很快和李一一样消失在人海中。


    空空的糖水碗摆在谢宝琼对面的位置,过了一会儿被摊主收走。


    谢宝琼抬起眼,视线投向人群渐散的街道,余光瞥见河面的一抹亮光,站起身。


    摊主在他离开后,麻利地收拾桌面。


    谢宝琼没有乱走,只将位置从摊前桌椅挪到糖水摊对面的河岸旁。


    盏盏忽烁的河灯浮在低于河岸的水面,从桥头的方向漂下。


    谢宝琼未曾见过漂在水上的灯,看得正出神。


    身后的人潮中忽而响起一道耳熟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嘈杂准确无误地传入他的耳中:


    “有看见一个男孩吗,大概这么高……”


    谢宝琼扭头望去。


    糖水摊挂着的灯笼前方,一道颀长身影如仙亭中的芝兰玉树吸收月华修炼出的人身。


    暖黄的烛火披在冷色的身形上,为他镀上一丝凡相。


    谢琢其中的一只手中还拿着个油纸包,面色焦急地询问糖水摊附近的食客。


    谢宝琼灵活地钻过人群,扑到谢琢怀中,仰起头伸手去够谢琢手中的油纸包:


    “爹?”


    谢琢握着油纸包的手却紧了几分,他一时没有抽出来,伸出的手反倒被谢琢握住手腕,拉到一旁。


    视线中的油纸包被移走,谢宝琼的目光这才转向谢琢的脸。


    远离灯笼的灯火映照,谢琢的脸埋在阴影中,不似往日般柔和,嘴角绷直,眉心像是油纸包上皱痕。


    谢宝琼后知后觉地往回缩被谢琢抓住的手腕。


    “琼儿,我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不可以乱跑。”谢琢道。


    “我没有乱跑,我就在摊子的对面等你。”谢宝琼指向他方才待过的河岸边。


    谢琢顺着谢宝琼手指的方向看去,方才他回来时没见到桌前的人影,心有一瞬失衡,担心京城发生的事再度重演,加上人潮涌动,他的确没有注意到谢宝琼指的角落。


    “乱跑的人是爹才对。”谢宝琼的下一句话传入分神的谢琢耳中。


    谢琢的情绪尚未来得及变化,谢宝琼毫无波澜的语气又在他的刚恢复平静的心湖中投惊起波澜。


    “爹走后,还有人要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我没有跟他走。”


    谢宝琼说着,视线移向谢琢手中的油纸包,丝丝香甜的气味从油纸包的缝隙中钻出。


    谢琢却将油纸包拿远了些,空着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俯身与他对视,映出他身影的眼底隐隐有懊悔的神色:


    “刚刚应该带上你的。”


    “爹,糖水也很好喝。”谢宝琼说这话时没想太多,只想着方才如果谢琢带着他,他就喝不到糖水了。


    谢琢愣了一下,琢磨出谢宝琼话中的含义,又见后者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油纸包,点了点后者的脑袋:


    “你啊……”


    谢宝琼脑袋被戳地向侧边倒去,手中却得偿所愿地拿到串金灿灿的糖葫芦。


    他眼尖的看清油纸包中还有一串,却被谢琢包了回去。


    谢宝琼舔了口红色果子外层金色的外衣,甜滋滋的透着淡淡的凉意。


    他学着曾听到的声音咬了上去,糖壳裂开的声音与记忆中阿昧咬碎糖壳的声音重叠。


    碎裂开的糖壳被他吃入嘴中,他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爹,你怎么不吃?”


    “两串都是买给你的,留着明日给你吃。”


    谢琢边说边收起小了一圈的油纸包:


    “今夜回去后可不能偷吃。”


    谢宝琼点点头含糊应着,反正两串都是他的,不过是早吃和晚吃的区别罢了。


    他又咬下一口,第一颗果子的糖衣已经被他吃完,这回吃入嘴中就剩下火红色遍布着斑点的果子。


    残留的糖味先在口腔中弥散开,谢宝琼毫无防备的咬下,浓烈的酸涩很快扑散残存不多的糖味,占据他的口腔。


    他跟随谢琢往前走的步子骤然僵在原地。


    谢琢的衣袖被他牵动,紧随其后停下脚步。


    回头望来,就见到谢宝琼一副凝滞空白的神色:


    “出了何事?”


    谢宝琼嘴中塞着嚼了一口的果子,刚张开嘴,更浓的酸意攀附而上,让他说不出清话。


    白皙如玉的手伸到他的嘴边:


    “琼儿,吐出来。”


    而谢宝琼已闭紧双眼艰难把果肉咽下去,嗓音带上被酸到后的软调和谢琢告状:


    “爹,里面的果子还没熟透。”


    谢琢收回手,眸光流转反应过来谢宝琼的话:


    “琼儿没尝过山楂?”


    谢宝琼睁开的眼睛透亮,盈盈望向手中缺了个口子的糖葫芦。


    “山楂?”


    谢琢眼神晦涩:“嗯,山楂,尝起来是酸口的味道,琼儿不喜欢?”


    谢宝琼没有说难吃,也没有说好吃,只将手中的葫芦串递还给了谢琢:


    “爹,你吃。”


    回到谢琢手中的糖葫芦缺了顶部的山楂,露出一截竹签和下一个山楂,顶部残留着不规则的的糖壳。


    谢琢不会嫌弃,但当他垂眼望向谢宝琼,后者的眼睛依旧巴巴地盯着糖葫芦:


    “真不要了?”


    谢宝琼犹豫片刻,迟疑地点点头:“爹喜欢的话,另一串给爹。”


    街市上,来往的众人瞧见一副奇景。


    一青年男子手中牵着一小童,小童期期艾艾地时不时瞥过一眼青年手中的糖葫芦。


    可青年目不斜视,将手中的糖葫芦全数吃进了肚子。


    谢琢能隐隐察觉到投到身上或谴责或怪异的视线,稍加细想就猜出原因,他垂眼对上“罪魁祸首”无辜的视线。


    “罪魁祸首”却默默收回了视线,还给出一句评价:


    “爹吃得好快。”语气略显失望。


    谢琢揉了揉茸茸的脑袋:


    “给琼儿买糖人吃好不好?”


    方才路过,他记得这附近有家糖人摊子。


    “甜的?不涩?”


    得到谢琢肯定的回答后,谢宝琼亮着眼点头:“好。”


    没几步就到了糖人摊前,几串造型不一糖人摆在谢宝琼的面前。


    不等他挑选,摊主便主动提出可以捏各种形状的。


    谢宝琼没细想就道:


    “做成赤狐的模样,要有两条尾巴的赤狐。”


    摊主动作很快,先拿了块乳白的糖做内芯,又裹上一层赤色糖衣……


    谢琢若有所思地望向摊主手中逐渐成型的双尾狐狸。


    被他牵在手中的谢宝琼专注盯着糖人的目光却被不远处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远在几步开外的李一恰好在此时转身,视线从人潮缝隙中与他交汇在一起。


    李一环顾了一圈,没看见追在身后的壮汉,抬步往谢宝琼的方向凑来,悄声道:


    “小友,那护身符你意下如何?”


    “什么护身符?”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李一的视线缓慢抬起,落在谢宝琼身侧转过身来的谢琢脸上,笑容渐渐僵硬:


    “呃……谢大人,没什么,您听岔了……”


    “爹,这个。”一只手握住木牌举到两人视线交汇的中心。


    李一猛地吞咽了口口水。


    谢琢接过谢宝琼手中的木牌子,打量了一眼。


    李一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惊慌万分。


    谢琢看得越久,他的惊惧就越多。


    他迈腿想逃,手上的幡旗却被牢牢钉在原地,低头一看,发现是刚刚掏出木牌的谢宝琼握住旗杆的下方,心中正吐槽一个半大的小孩哪来这么大劲儿,就听见谢宝琼的声音响起:


    “你脸上流了好多汗。”


    李一随手抹了把,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谢大人,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位小公子是您家的。


    这木牌子就送给小公子当个玩具。”


    越紧张,李一的头脑反而清晰下来,他可没收这小孩儿钱。


    他抬眼快速瞟过谢琢,啧,分开看的时候还没发现,凑到一起,这两张脸可真像,今天真是饿花了眼,得罪了这么个祖宗……


    李一的思绪还在滚动着,头顶忽而传来一声轻响:


    “多少钱?”


    “啊?”李一抬起的脸满是惊讶,但反应过来后松了口气:


    “不…不用了,本就是送给小公子的。”


    谢琢没有理会李一的推辞,掏出一块银锭塞到李一手心。


    冰凉的触感恍若作梦,随即被一道“咕咕”的声音打断。


    李一终归还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意识到声音是从自己腹部传出时,面上攀起羞恼的绯红。


    “给。”


    一个油纸包递到他的手中,淡淡的甜味从中钻出。


    李一埋着头不知神色,手中却悄然攥紧了银锭和油纸包。


    谢琢回忆起看过的案宗,视线落在比谢宝琼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身上,没有多说旁的话,只在李一临走前劝了一句:


    “手艺不错,日后可以寻个木匠的活儿干,好生过活。”


    第57章


    “爹,他不是要把木牌送给我们?为什么要给他银钱?”


    谢宝琼攥着新到手的糖人,看了眼远去的李一背影,咬着狐狸脑袋含糊不清地问着。


    谢琢抬手压在谢宝琼的蓬松的头发上,神色怅然又空明,柔声解释道:


    “将木牌送给我们不过是他受局势所迫之言,非他本心。


    人与人的境遇不同,他心性不坏,行此道许是无奈之举,若他心向善,有了这笔银钱或许……”


    谢琢的声音被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打断。


    他寻声垂眼瞥去,谢宝琼努力吃糖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半只糖做的狐狸几乎都进了后者的嘴巴,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


    “好吃吗?”


    手下的脑袋上下摆动,鼓起的腮帮子舍不得消下去。


    谢琢轻笑过谢宝琼的孩子心性,心中却只觉可爱,将手中的木牌系在谢宝琼腰间,空置下来的手索性抱起谢宝琼。


    手上的重量很轻,与谢宝琼那张还带有婴儿肥的脸不符,几乎与谢宝琼刚回侯府时没甚区别。


    他怜惜地拂去被夜风吹到谢宝琼脸颊上的发丝。


    心中有一瞬的妄念……


    谢宝琼吃得认真,身体突然腾空,也就让口中的狐狸脑袋重新接触了一瞬的空气,视线在抱起他的人身上掠过,又把糖塞回了嘴中。


    粘在脸上的发丝被拨开时,谢琢温热的指尖擦过他的脸令他感到几分痒意,反倒让他往谢琢的怀中缩了缩。


    街市喧闹,谢琢怀抱琼玉穿梭其中。


    侧手边,一条莹莹长河飘荡流往远方,河面之上缀着成片的荧光。


    盏盏河灯似小舟般顺水而下。


    谢宝琼被抱在怀中,视野比原先抬高不少,大片的烛光映入他的眼中。


    方才只有两三盏稀稀拉拉的河灯此时成片成片地从上游漂荡而下,映照着他的眸色亮晶晶的。


    “爹,河水上的灯好多,为什么要在水上放灯啊?”


    谢琢抱着谢宝琼正巧踱步到桥头,索性在桥栏边停住脚步,胳膊抬起挡住后者往前伸的身体,防止谢宝琼冲入河中。


    视线随谢宝琼的目光落入长河中明灭的火光。


    白色短小的蜡烛固定在河灯的中央,承载着炽热火光与思念被风吹往远处。


    “再过不久就是中元节,这些河灯都是悼念逝者的,放灯的人会把想要倾诉的话语写在河灯,祈求河灯能将思念传递到彼岸。”


    谢宝琼手中的竹签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糖块,与河灯上白色的蜡烛很像,他透过糖块再次看向河灯的目光带上不解。


    死了便是死了,但人类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习俗。


    凡人用纸糊的灯又怎么能将想说的话传递给亡者呢?


    眼前的风景蓦地开始移动,谢琢抱着他往桥下的摊子走去,在一家河灯摊前停下。


    河灯总体的样式大差不差,谢琢拿过四盏,付了铜板。


    摊主见他大方拍板又送了一盏,被重新回到地面的谢宝琼拿在手中。


    “郎君,这里有笔墨。”摊主见谢琢瞧着像个读书人,也没有说可以代写的话,抬手指了下旁边的桌子。


    谢琢拿过笔,蘸了墨水,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在其中一个花灯上落了几笔,就搁了笔。


    谢琢的字迹不复教习他时规整,谢宝琼只看到一眼,没看清谢琢写了什么。


    谢琢转头看见他手中的花灯,问道:


    “要爹帮你写吗?”


    “我要自己写。”他现在可是会写字的妖了,谢宝琼当即拒绝谢琢。


    可抓住笔,谢宝琼的动作就像谢琢一样顿住,谢琢顿住时的所思所想他尚不得知。


    他顿住的原因全然是因为他不知道要写给谁,说来倒是可以写给华阳郡主,但他与郡主素未谋面,完全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他的视线往谢琢的方向瞥去,试图抄些“课业”。


    站在他的身侧谢琢的耐心十足,帮他拿着未吃完的糖人静静等他落笔,另一只手捧着的花灯完全看不清字迹。


    但……糖人,他想到能写给谁了。


    歪扭的字在他手下成形——


    阿……


    却在一个字后没了动静。


    说来阿昧名字的后一个字,他并不清楚是哪个字。


    既是魅妖……谢宝琼的手又顿住,“魅”字要怎么写来着。


    但自己写的话已经放下,他最后也只能补上一个自己会写的字。


    “爹,我写好了。”


    谢宝琼捧起花灯,率先往桥旁的阶梯下走去。


    谢琢跟在谢宝琼的身后,借着身高的优势,看清了河灯中歪扭的字迹——


    “阿(墨团),糖人要比糖葫芦好吃。”


    五盏河灯聚拢成团,漂离岸边。


    谢琢随河灯飘远的思绪被袖子的力道拉回。


    “爹在河灯上写了什么?”河灯漂得太快,谢宝琼还未看清哪盏河灯带了字,河灯就远远漂走。


    谢琢拉着谢宝琼往回走去,轻声的话伴随着水汽飘入谢宝琼耳中:


    “告诉你阿娘爹找到你了。”


    谢宝琼的视线向旁边扫开,追随着他们放下的河灯,心中不知该是何种情绪。


    只是一盏不能沟通阴阳的普通河灯罢了。


    —


    二人回到住处时,已经是深夜。


    院内却灯火通明,几道人影匆匆从他们面前跑过,其中一人看清谢琢时顿住脚步:


    “谢大人,荣大人说等您回来后,请您过去一趟。”


    谢琢见他们皆是神色匆忙的模样,先侧头看向谢宝琼:


    “琼儿先自己回去睡觉好不好?”


    “我想跟着爹一起。”谢宝琼说话的尾调带着困意,压软了声调,暗藏些许不易觉察的撒娇意味。


    他知道谢琢和荣奉来此是为的追查拐子的下落,他也知道半夜谢琢还得被叫走多半是出了大事,自然要跟上一探究竟。


    谢琢无法,只得带上谢宝琼跟上领路人的脚步,同时出声问询事由:


    “出了何事?”


    “被抓回来的‘狐仙’快要死了……”带路的人瞟过谢宝琼,没有置喙,出声回答。


    谢琢眉头一拧,多日的相处下来,他知晓荣奉有分寸,并非暴虐之人。


    午间才抓住的‘狐仙’绝无道理一个下午便快要气绝。


    “怎么回事?”


    领路的人神色变幻的难看起来,只道:


    “您见到就知道了。”


    院子没大哪里去,拢共没几步路。


    带路的人推开门,谢琢带着谢宝琼进入一间未点灯的狭隘屋子中。


    屋内一片漆黑,谢琢是凡人,尚未看清屋中摆设之时,谢宝琼的目光已精准锁定了墙角的荣奉,和地面上的一滩生物。


    柔和但冷调的光线自荣奉指尖亮起。


    一道泛光的黄符飘向上空,屋内渐渐亮堂起来。


    谢宝琼与谢琢的目光被光亮吸引。


    紧随之,谢琢就注意到了地上的一滩“生物”。


    瞧不出原本颜色的毛发被红褐色的液体浸染,一绺一绺地缠在一起,生物的身体干瘪,似是体内支撑她的骨骼和器官消失不见。


    尖尖又圆钝的嘴巴还在喘息,却又时不时呕出一大块血肉模糊的碎片,其中夹杂着白色肉虫,离开生物体外的瞬间还在啃食碎片,却在片刻后失去动静。


    低低的哀嚎在光照落在她的身上时传出。


    看清面前景象的谢琢猛地侧跨一步,挡住谢宝琼的视线。


    “这是?”


    荣奉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父子身上:


    “她就是‘狐仙’。”


    荣奉轻哼一声:“她的体内有蛊虫。


    还没问出多少东西,顺着谢小公子白日提到的东西问了几句就被体内的蛊虫反噬了。


    谢大人有何想问的,怕是要尽快了。”


    谢琢垂眸望去,地上的生物全然看不出狐仙的模样。


    荣奉话虽这般说,但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生物怕是连说话都困难。


    “你体内的蛊虫是谁种的?”


    谢琢顺着荣奉的话问了一句,正是谢宝琼在意的问题。


    但地上瘫倒的映月果然只发出几声野兽原始的痛嚎,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被谢琢挡在身后的谢宝琼悄悄探出半个头,视线落在映月嘴边的白色虫子上,眸光闪动,之前送了他一瓶药水的桑家两兄妹好像擅长就是蛊术来着。


    想来那瓶药水还不知道是何作用?


    但眼下他似乎又没有借口拿出来。


    谢宝琼偷偷从袖中乾坤取出特质的瓷瓶。


    瓷瓶不大,被他包裹在手中,加上袖子的遮挡完全不会露出。


    他的手指拨开瓶盖,映月口中刚吐出的、还有生机的虫子似乎嗅到恐惧的味道骤然往另一个方向逃去。


    速度虽慢,但实实在在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挪去。


    映月的喘息声也弱了下去,嗓子挤出几个逐渐清晰的字眼:


    “救我,救救我……”


    将死之际,只剩下最纯粹的生存欲望。


    但血糊糊的碎片随着映月的呼喊,不断地从她嘴中吐出,嘴角绒白色的毛发被血液浸染,看不出原先的色泽。


    她的躯壳也在缓缓地干瘪。


    屋内的三人具是沉默,映月这副模样,神仙也难救。


    谢琢回身把双手盖在谢宝琼的耳朵上,把后者带出屋中。


    谢宝琼白净的脸仰起,双眼澄澈净明,像是头顶的缺月。


    谢琢的手覆在他的耳朵上,好似将他的脸捧在手心。


    谢琢什么都没有说,等到屋内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放下手:


    “琼儿,不要将荣少使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和你没有干系。”


    第58章


    夜间露重,谢琢温热的手心离开耳朵,凭空吹来的穿堂风带起一阵凉意。


    谢宝琼搓了把双耳,望着谢琢的脑袋呆呆地晃动。


    至于谢琢口中荣奉的话,他将大部分注意放在了映月身上,实在记不得谢琢指的哪一句。


    他平静且没有后怕和愧疚的表情落入谢琢眼中。


    谢琢神情不明地揉过他被搓得发红的耳廓,不再将他领回身后的屋内,反而将他送回了白日待过的房间:


    “困了就早些休息。”


    屋内燃着好几盏烛火,不像关押映月屋子般漆黑如墨,唯有符纸散发的幽光照明。


    暖色的灯火晕开一室的融融,谢琢顿了一下,道:


    “害怕的话,爹守着你。”


    温煦的烛光映照在谢琢关切的脸上,被坐在矮榻上的谢宝琼毫不客气地拒绝,他才不怕。


    “爹,我不怕啊。”


    灵动的杏眼转动,眼底有灵光一闪。


    谢琢赶在杏眼的主人开口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前,哄了哄:


    “早些休息,爹会尽快回来的。”


    谢琢关上屋门独自返回关押映月的房间。


    狭隘的屋内仍旧冷肃。


    荣奉像是早就知道谢琢会独自回来般,靠在墙边,默默地注视单独进入屋内的身影。


    散发幽光的符纸仍高悬在横梁下方的位置,倾洒下幽凉的光。


    谢琢沿冷光扫过地上的一角,离开时还在喘息的映月生机已消。


    散在她周围的黄符浸染在红褐色的污渍中,混迹着白色的虫尸,模糊符纸上的符号。


    逐渐干涸的血液凝固在变成薄薄一层贴在地面的皮毛上,完全瞧不出映月生前的面貌。


    “咎由自取罢了。”


    荣奉从墙边的阴影中走出,轻讽道:


    “她很早就该死了,窃取他人的生机逆转生死活到今日,坐上神台,落得这番下场也不过。”


    谢琢淡淡收回视线,问起他关心的事情:


    “问出了什么?”


    荣奉却没着急回答,转而提起:“他们掳走和窃走的孩子都是有灵根的。”


    幽暗的光阴在谢琢眉心留下印记,谢宝琼也符合这个要求,的确在他们的目标之内。


    他垂下的眼神扫向角落薄薄的一滩,须臾间明白过来:


    “为的他们逆转生死的邪术?”


    荣奉轻点了下头,站到映月尸体的前侧:


    “由她的同伙曹庄凌给出名单,曹庄凌的术法诡谲,能看出多方的门路,却不轻易出手,平常多她或者手底下的人负责行动。


    她的“狐仙”也只占了个名头,实则却听从守庙人曹庄凌的命令。


    狐仙庙不过他们是幌子,借此敛财收集香火,以及……收敛民心,还能做被他们残害之人埋骨。”


    荣奉注视着漫延到鞋边却又被黄符阻隔的褐色液体,冷静阐述审问到的信息,语气中的讥讽不加遮掩:


    “贪多贪足,所求倒是不少。”


    谢琢对荣奉的话不置可否,“狐仙”已死,人也已找回,虽然逃走一人,但也有人继续追查,此事似乎已了却。


    空中充斥着浓重的腥臭味,虫尸和豺尸浸透在血液中散发出的味道愈发刺鼻,谢琢转而问起后续的处理:


    “她的尸身如何处置?”


    “缉恶司中有行蛊道者对她体内的蛊虫有些兴趣,会有专人来研究。”


    荣奉拧了下眉头,“这味道的确不好闻,回头让人在屋门口布置道阵法。”


    他边朝谢琢说着,边往屋外走:


    “谢大人既然从京城一道跟来了,不如多出份力,想想狐仙庙的舆情如何解决。”


    谢琢敛眸率先迈出门槛。


    出了这遭乱子,尤其混杂逆转生死的邪术,其中又有妖修动乱,全数坦明不太可能……


    谢琢应下此事,“此事我会解决,待此事结束,我便带琼儿先行回京。


    曹庄凌一事,荣少使还请多上心。”


    “此案本就归我管辖,谢大人不提,曹庄凌此人也定要缉拿归案。”


    荣奉紧跟其后出了屋子,身后的大门无风自动地啪嗒一声关上,隔绝住一部分异味。


    屋外的延廊下未挂灯笼,银白色的月华如练如缎披垂在延廊的台阶上。


    “忧心小儿惊恐恶梦,谢某就不多留了。”


    谢琢告辞后,迈出鞋尖还未接触到廊下的月锦,突然被身后的声音打断,顿在原地。


    “谢琢,你真觉得他会害怕?”


    荣奉换了称呼,显然接下来是私人间的对话。


    谢琢连头也没回,垂落的视线凝视着鞋尖前的亮光:


    “他还小,当场见到血腥场面不觉得怕,往后细思起还是会怕的。”


    “据我所闻,谢小公子回府已有段时间,你当真未觉他身上有何疑点?”


    荣奉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挑明他觉得谢宝琼有问题。


    缺月被飘来的云层遮蔽,脚尖前的光亮连同院内的皎洁呼吸间消失。


    谢琢的羽睫轻颤,嗓音平直:


    “未曾。”


    他回过头,眸光淡淡瞥过门前的荣奉:


    “荣大人这是觉得我儿有何问题?”


    荣奉直视谢琢投来的视线:


    “你不觉谢小公子的食量、行为、谈吐都不该是他年纪该有的?”


    谢琢眉梢微微上挑:


    “敢问荣少使可有婚配?”


    荣奉眉头一皱:


    “尚未。”


    “可有子嗣?”谢琢不慌不忙地追问。


    “自然没有。”荣奉眉间的皱痕更深了些。


    “荣少使既没有养过孩子,又如何得知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是何种模样?”


    谢琢的话对于普通人或许有漏洞,但荣奉自身的成长经历并不普通。


    这话对荣奉尚且足够。


    果然,荣奉眉头紧锁,一时没有答话,良久才道:


    “若他真是个普通人,为何除开他与身为半妖的齐归之外,其余人皆是昏迷之态?”


    谢琢轻笑一声:


    “琼儿当时被他们贴身带着,他们未曾迷晕他也说不定。”


    阶上的月色再次露出,荣奉看起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谢琢已回过身,抬步向阶下走去。


    “执迷不悟……”


    荣奉的四个字被他远远落在身后。


    —


    谢琢与荣奉谈论之时,被留在屋中的谢宝琼径直在榻上滚了几圈。


    被子将他团团裹住,他裹在被子里抬头看着灯盏上摇曳的火光。


    睡不着……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瞬间,他从被子蹿出,落在地上,而被子在他身后重新展开铺在榻上。


    落地的瞬间,一本摊开且搁置在榻旁的桌案上的书本掉在他的脚边。


    谢宝琼蹲下身捡起,无意间瞥见书封上的书名——


    《县志》。


    他随便翻开一页,重新放回桌案上,就要往屋外跑。


    却在视线触及书页上的字,收回迈开的腿。


    【四水山……】


    他这才记起脚下的这片地方的确算是四水山脉的一角。


    谢宝琼顺着小字继续看下去。


    【三月初六,天降紫雷。


    恐起山火波及山脚农田,一佃农携子入山寻雷落之处。


    初入山,呼吸通畅,疲乏俱消。


    佃农与子心喜之,以异宝随雷降世。


    遇阴烟,二人不以为意,欲往之。


    阴烟忽无风而退,二人闻婴啼童声,恐精怪夺宝,奔命之。】


    谢宝琼捏着书页,反应过来这一页记载的是他生出神智的那一天。


    但他刚生出神智的时候分明没有哭,这书乱写!


    他记得那一天见到好多人,有苏晓春、辛前辈、乌年前辈……


    都来恭贺他的降生:


    “恭贺小友喜得造化……”


    还有人好像和他说了些别的,不过他不记得了。


    可谢宝琼记得清楚,他才没哭,石头可淌不出水。


    他翻着页,企图找出佃农和写书之人的名姓,却在下一页注解的小字上看见有修士留下的言辞:


    【灵气充溢,或秘宝现世,或有仙陨。


    山中精怪皆因造化,竟见阴烟化形,幸之。


    惜未见其貌,入同道囊中。】


    看完这三行字,谢宝琼脑中转了个大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书中记载的妖怪是阿昧。


    原来是四水山中的雾,难怪他会觉得气息熟悉。


    屋门在此时传来声响。


    谢琢的身影出现在屋中,见到谢宝琼翻看桌案上的书册,眸光一暗,嘴上调侃:


    “琼儿竟还有主动念书的一日。”


    说话间,移步到谢宝琼身旁。


    “书掉下来了,我不知道爹看到了哪一页。”谢宝琼道。


    “无事,多谢琼儿。”谢琢动作自然地抽过谢宝琼手中的书页扫了一眼:


    “夜间光线不好,要看的话明日天亮后再看。”


    谢宝琼缩回放在桌案上的手:


    “不用了爹。”


    谢琢嘴角勾起,把书翻面搭在桌案上,摸着谢宝琼一团乱的头发:


    “怎么还没有睡觉?”


    谢宝琼仰起头,蹭过谢琢的手心:


    “睡不着,爹,我想吃糖人。”


    谢琢的另一只手捏住谢宝琼的两颊,在谢宝琼的脸颊上挤出两个肉窝:


    “这个时辰摊子都收了,明日再吃。”


    谢宝琼的脸索性耍赖似地贴在谢琢的手心,眼尾下垂的杏眼无辜地盯着谢琢。


    谢琢为谢宝琼理着发丝的手下移遮住那双眼睛,吓唬道:


    “撒娇也没有,这个点还吃糖,当心被蚜虫吃了牙齿。”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谢宝琼扒拉着谢琢的手,虫子才不吃石头,他也没有撒娇。


    第59章


    昨晚闹着人睡不了的元凶,如今日头高悬却还窝在被子中沉沉睡着。


    等谢宝琼从被子中探出头时,窗边另支起的侧榻上收拾齐整,不见谢琢的影子。


    连昨夜摊开放在桌案上的书本都没了踪影。


    他穿好外衣,绕过屏风,外间依旧没看见谢琢的影子。


    只有一个不太讨喜的人坐在谢琢原先坐过的椅子上。


    荣奉的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他身上。


    谢宝琼直勾勾地回望过去,脚下的动作却顿在屏风的旁边一动不动:“我爹呢?”


    “谢大人去忙了。”荣奉看着披头散发的谢宝琼招了招手。


    谢宝琼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像在地上生了根。


    “真没礼貌,谢大人就是这样教你的?”荣奉的语气很淡,全然不像说出的话般不客气。


    “谢某怎么教孩子还轮不到荣少使评判。”


    敞开的门透进的晨光被一道身影遮挡,谢琢迈过门槛:


    “倒是荣少使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荣奉的目光在走到谢琢身边的谢宝琼身上停留了一瞬,站起身往外走去:“验证某些东西罢了。”


    “荣少使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谢琢冷冷道。


    荣奉的视线在父子二人身上流转过,什么也没说往屋外走去。


    等人走远了,谢宝琼的目光仍追着院子中荣奉离开的背影,他总觉得荣奉是冲着他来的。


    “琼儿,先去洗漱,过会儿带你出去。”谢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谢宝琼收回视线,听了谢琢的话去洗漱。


    “爹,桌子上的书呢?”


    谢宝琼竖着脑袋坐在凳子上,任谢琢帮他绑好发带。


    “前几日要查看里头的舆图才让人拿来的,今早已经还回去了,琼儿要看?”


    谢宝琼习惯性地想要摇头,但想起在谢琢手中的头发,开口道:


    “不要。”他就是随口一问。


    用过早膳,谢琢如约带他去了镇上。


    先是带他去拜访了王婶子。


    谢宝琼独自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怀中抱着只跳上来的母鸡,晒着太阳。


    廊下与王婶子交代事情的谢琢目光时不时扫过。


    狐仙庙一事,解决起来不难。


    最简单的做法便是什么都不管,只当狐仙显灵一事是机缘巧合。


    但那日四水山中闹出的动静有些大,还是得拿出些安抚民心的说法。


    结合狐仙显灵抹去王莺莺记忆的景象,能快速起效的办法就是直接抹去狐仙的存在。


    第一次显灵的出现的狐狸不过是四水山上跑下的野兽,恰巧进了庙中。


    那伙人假借旁人名头设立庙宇的时候想必也想不到如今正好方便了他们。


    至于山中闹出的动静,就拿缉恶司捉拿逃犯一事解释。


    ……


    如此在连安镇上待了三两日,等事态平息,谢琢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带他回京。


    谢宝琼看着谢琢将他的物件一件一件收入包裹中,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还要去漯州寻找曹庄凌口中的大人。


    “琼儿,这两个一样的鸟哨要带哪个回去?”


    谢琢的话打断他的思绪。


    他看向谢琢手心中的两只鸟球状的陶哨。


    棕褐色的陶土捏成的尾巴上留有一个孔洞,再由赭石点上麻雀的眼睛,吹气时会发出啾啾的叫声。


    谢琢昨日带他出门给他买了一对。


    两只鸟球模样的鸟哨几乎没有区别,并排挤挤挨挨地蜷缩在谢琢的手心。


    谢宝琼犹豫着尚未做出选择,谢琢的手掌却收拢,包住两只泥作的鸟球球:


    “琼儿既都想要,那便都带上。”


    谢琢先拿外衣包裹住鸟哨,才将其放入行囊中。


    一系列动作被他纳入眼底,谢宝琼辞行的话到嘴边又是一噎。


    或许就像苏晓春说的那样,他们能够活很久很久。


    所以他分明在几日前就可以离开连安镇前往漯州,却选择谢琢身边多留了这几天。


    可他要求道,


    要修炼,


    要成仙。


    漯州非去不可。


    谢宝琼低着头,视线似乎要透过衣服堆望见下面的陶哨。


    谢琢或许不该买那一对泥作的鸟球球,也不该把鸟球球全部带回京城。


    “爹……”


    谢琢侧眸望向他,注意到他哀怨的目光:


    “怎么了,是想要玩鸟哨吗?”


    “谢大人!”


    一声急呼打断父子间的对话。


    谢琢闻声望向急急忙忙进入屋中的人。


    “京城有急诏传来。”


    来人将一封压着封泥的信交到谢琢手中。


    谢琢挥手让人下去。


    自己则拆开印泥,掏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只有一张,写满了半页。


    他的面色却在视线触及到信上的字迹时变得凝重起来


    【漯州郡大灾,朕已命赤松卿前往赈灾,但赤松卿独自前往,朕心难安。


    谢爱卿如今在漯州郡附近,不若去漯州走一遭再回京复职。


    朕闻谢爱卿寻回爱子,既是华阳的孩子,也该是朕的侄孙儿,等谢爱卿回京后合该给个封号才是。


    赤松卿已从京城出发,谢爱卿抓紧时机。】


    谢琢看完后,将信收回后贴身放好。


    皇帝的意思已经摆到台面上。


    皇帝看中赤松的本事派赤松去赈灾,但赤松为异族当赈灾的话事人,他不放心,需要个派系不同的人牵制赤松。


    而赤松脾性不好的传闻朝堂上无人不晓,身居高位与赤松相当的人少有人愿意接下这个苦差。


    他此番刚好告假不在京中,这担子就被推到了他头上。


    皇帝为了安抚他心甘情愿去做这事,又在他面前吊了根萝卜。


    谢宝琼虽回了侯府,身份却一直未过明面,除开一部分的原因是谢琢担心当年的凶手会穷追不舍。


    剩下的一部分便是若要将谢宝琼记在林怀瑾的名下,那必要过皇室宗族的眼。


    但每年总会有些皇室宗亲在外留的子嗣认上门,因此不管是与不是,大部分到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谢琢到底有几分私心,不想要谢宝琼受丝毫的委屈,反正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琼儿,爹可能不能陪你回京城了,爹之后派人送你回去。”


    “为什么?”谢宝琼猛地抬起头,心中暗喜,这样他就可以半路溜掉,等解决完漯州之事再回京城找谢琢。


    “陛下的吩咐,爹要先去一趟漯州郡后才能回京城。”


    谢宝琼的目光惊异地停留在谢琢的脸上,伸手抓住谢琢的袖子:


    “我要和爹一起去。”


    谢琢的面色却显得严肃:“琼儿,爹不是去玩,漯州有灾情……”


    “我也想去漯州。”谢宝琼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目的,“爹爹。”


    不知漯州情况如何,灵力要省着点用,马车可要比他走着去快多了。


    谢琢的神色没有松动:“那今天的糖人没有了。”


    谢宝琼点点头,他可以到漯州郡再吃。


    紧接着,也不管谢琢的反应,他把剩下的东西往行囊中塞去:


    “我帮爹一起收拾。”


    谢琢叹了口气,抓住谢宝琼捣乱的手,翻出行囊中的鸟哨放在谢宝琼的手心:


    “去玩吧。”


    —


    三日前,漯州郡城门。


    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宛如乞儿模样的人看见城门口的牌匾松下一口气。


    他露出头发遮掩下的脸往城门口走去,正是逃走的曹庄凌。


    城门大敞,入城的人排成两列长队递交费用依次进程。


    曹庄凌警惕地往身后扫了眼,径直从两条长队旁走过,来到城门口。


    驻守城门的卫兵抬头瞥了眼,毫不客气道:“后面排队去。”


    曹庄凌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摆在卫兵面前,却被卫兵一巴掌拍开:


    “哪来的乞丐,拿着鸡毛当令箭。”


    一旁的术士看清令牌,忙迎上来,挤开卫兵,恭敬道:“大人,这是新来的,不懂事,您里边请。”


    曹庄凌收回令牌,冷冷扫过哆哆嗦嗦的卫兵,顾及追兵的存在,没有出手,快步往城中走去。


    在城中的巷子拐过几个岔口,来到一座精巧的宅院前,递出令牌。


    “跟我进来吧。”


    门房处不多时出现个黑衣打扮的人,蒙着面具,声音沙哑听不出性别。


    曹庄凌没有多问,屏气凝神地收敛视线,从角门内走入,被连日的追逐的精神这才彻底松懈下来。


    前面的黑衣人注意到曹庄凌的松懈,眼中不着痕迹地划过轻蔑,但什么都没说,将人往宅院中心的方向领去。


    来到一座寂静无声的院子前顿住脚步:


    “你自己进去吧。”


    最后好心提醒了句:“大人最近的心情不好,小心说话。”


    “是。”


    曹庄凌呼了口气,走入院中。


    院中站着几个侍者,静静地候在廊下,垂着的脸埋在阴影中瞧不出模样。


    廊柱旁则挂着一个精细讲究的鸟笼。


    笼门紧闭,食槽与水碗中撒着几颗东珠与金石。


    笼内却无鸟雀的踪影。


    曹庄凌没有多看,移步到侍者候在屋外的那间门前。


    屋门敞开,他却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门口出声:


    “大人,小人曹庄凌求见。”


    屋内许久没有声响。


    曹庄凌站在廊下,反应过来的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


    直到好半晌屋内才传出道声音:


    “进来。”


    他迈开有些发软的腿进到屋内。


    屋内的装饰更是奢靡。


    绣着金线的盘金缂丝地毯隐隐中有灵力流转,几根立柱也是凡俗间少见的木材。


    而此刻在主人座下的美人榻材质更是非凡,侧边上镶嵌的云石如山水泼墨,细观间其中山水隐隐流动。


    却被主人拨弄酒盏时毫不怜惜地溅上酒水。


    曹庄凌的视线在侧倚在榻上的身影瞥过一瞬,便低下头去跪在地上。


    “小人曹庄凌见过大人。”


    榻上之人动作未有丝毫变化,目光在酒盏的花纹打转,良久才投来一瞥:


    “哦,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谢琢:努力打工给小宝上户口


    第60章


    甜腻的酒香在房间中愈发醇厚,混合着香炉中香料的味道,晃得人头眼发昏。


    曹庄凌跪在缂丝地毯上,神识被上方突然响起的声音点醒。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语气随意,似乎只在关心他为何会变成模样的原因。


    曹庄凌交代完发生的事,双目盯着地毯上的金线静静等候上首的人发落。


    “也就是说,你不仅没看好人,还将追兵引了过来。”


    美人榻上的人语速缓慢,轻挑的语气似乎根本没将曹庄凌的话放在心上。


    曹庄凌俯下身,太久没见过身前之人,但对方的手段他可忘不了:


    “大人,身后的追兵我甩掉了才敢入城。我万不敢将大人陷于不义之地。”


    “来人。”


    上首之人可不管曹庄凌怎么辩解的,轻挑的声调骤然冷了下去。


    两名与引曹庄凌入府同样装扮的人凭空出现在屋内。


    “我不需要做不好事的人,当初给了你什么,如今便尽数还回来吧。”


    一句话几乎宣告了曹庄凌的死刑。


    他的修为几乎都是眼前之人所给的,若剥夺了他如今的修为。


    凭他剩下的寿数不过死路一条。


    眼看上首之人即将消失在眼前,救生的本能让曹庄凌回想起一件事,他慌忙出声:


    “大,大人,我还有用,我还有用!关于您特地吩咐的那个孩子……”


    上首之人摆摆手,两名黑袍人消失在原地,留下失去支撑后跌落在地的曹庄凌。


    “说吧,说得好,留你一命。”


    细腻的酒香再次在屋内飘散开,美人榻的人坐起身,提起酒壶倒满酒盏中,口中的话似乎与老友叙旧。


    “大人,您指定要捉到的那小子恐怕并非凡人。”


    曹庄凌见人似有松动,忙不迭地将看见阿昧被人控制住的画面全交代了。


    上首之人轻语一句,“有意思,难怪当年能活下来。”


    他随手将手边的酒壶用灵力送到曹庄凌面前:“赏你的。”


    “多谢大人。”


    曹庄凌跪伏在地上,一颗心落回实处,埋下的脸上有喜色划过,手指紧攥面前的赏赐。


    “你这两日到……那住下,之后会有用到你的地方。”榻上的人挥挥手,让人将曹庄凌带下去。


    盯着逐渐消失的人影,他缓缓从榻上站起身,酒盏被他抛到地面,潺潺的酒液浸透地毯,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响起:


    “收拾东西,在这地方待得也够久了。


    离城后让人去郡守府递个消息。”


    被带到安置的屋子中的曹庄凌见人离开。


    迫不及待地拿出得来的赏赐。


    雕花酒壶做工精巧,他却顾不得欣赏,拔开盖子扔在桌面上,仰头将酒水倒入口中。


    晶莹的酒液一滴不落地灌入了他的肚子,化为一股温热修补他体内的暗伤。


    曹庄凌忙盘腿坐下调息。


    一息之后,花白的头发竟从根部逐渐发黑。


    —


    时间拉回到现在。


    连安镇,准备启程前往漯州郡的谢琢却遇到了个难题。


    漯州郡的灾情已有消息流传出,车行中没有车夫愿意走这一趟。


    若谢琢孤身一人,骑马去往漯州郡尚未不可。


    但他如今是有孩子的人,路上本就颠沛,他到底舍不得谢宝琼多吃苦头。


    索性多掏了些银钱买下一辆马车,自己赶着车出了城门。


    车厢内安置了行李和谢宝琼。


    但谢宝琼坐不住,刚出城门便从车厢出来坐在谢琢的旁边,侧头望着谢琢的目光中浮现诧异:


    “爹,你怎么什么都会?”


    马车的速度不是很快,谢琢就没有将人赶回车厢内,顺着谢宝琼的话道:


    “琼儿想学的话,将来爹可以教你。”


    谢宝琼歪着脑袋打量与在侯府中不太一样的谢琢,清晨并不猛烈的日光轻薄地撒在谢琢身上,柔和了谢琢身上的棱角,洗去谢琢为官后浸染的寒色,衬得人愈发温雅。


    也衬得谢琢愈发像一个人。


    和他并不一样的人类。


    话本里的妖魔鬼怪都会在高悬的日光下显出原形。


    而现下,山野间的车道上,日光朦朦胧胧得圈笼住他与谢琢。


    他与谢琢皮囊上的相像似要在照破妖邪的日头下划了道分明的界限。


    露出其中的真实——


    谢琢其实和他一点都不像。


    谢琢是人,他是块石头。


    他没有谢琢所有的东西。


    晃眼的日光随着马车的前行,被头顶的树荫筛过,留下铜钱大小的斑点落在他与谢琢的肩头。


    谢宝琼视线落在衣服的光晕上,没有回答谢琢要不要学驾车,反而认真道:


    “爹和在侯府里的时候不太一样。”


    谢琢没有否定他话:“人会被环境赋予不同的模样。


    现在的我可以只是谢琢,只是小宝的爹爹。”


    谢琢分出一部分注意,落在身侧的盯着衣物纹样的谢宝琼身上,柔声道:


    “小宝在爹面前倒是一个样。”


    谢宝琼放下心中的纠结,他一向不为难自己。他仰起头对上谢琢的侧脸:


    “可爹变得不一样就和我不像了。”


    谢琢握赶车绳的手一同握住马鞭,空出的手捏了捏谢宝琼脸颊的肉:


    “古往今来都是子类父,何来的父肖子一说?


    况且爹与你本就不是同一人,为何非得处处一样?”


    谢宝琼缩回谢琢手下的脸,却被谢琢的话问得愣在原地。


    对哦,他为何要谢琢与他一样呢?


    他与谢琢等华阳郡主的事了后也不再会有交集了。


    谢琢看着垂下眼的谢宝琼,又道:“小宝也无需成为和爹一样的人。”


    ……


    马车沿着官道行驶了两日,两人还未出四水山脉,偶尔见到来往行人。


    谢琢一路上沿路观察,心中不由升起疑惑。


    这两日遇到的迎面而来的车马或者行人衣衫皆是齐整,面色虽见赶路的疲惫,但未有面黄肌瘦之人。


    漯州郡与脚下的怀阳郡接壤,若漯州有灾,按理说,能见到从漯州逃出的灾民。


    漯州的灾情不知如何,未见到流民奔离故土,兴许是漯州的灾情被控制住。


    谢琢在心中安慰自己,却也在心底做好更坏的打算。


    比如郡守为了自己的政绩与乌纱帽,锁闭城门,强行镇守灾民……


    目光不由偏移向捧着鸟哨啾啾吹着的谢宝琼。


    “啾?”鸟哨吹出个婉转的尾音,谢宝琼疑惑地目光随之而来。


    谢琢收起自己的担忧,看着山侧的悬日:“我们先休息会儿再赶路。”


    说着,将马车赶到官道旁停下。


    “啾。”谢宝琼吹了声鸟哨算是回应谢琢的话。


    越靠近漯州,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越发稀少,到现在两人停下马车休息,已有小半天没再见到一人。


    谢琢摘下谢宝琼头顶上当日照的斗笠,见人额头上虽没有出汗,但仍从水囊中倒了些水在手帕上让人擦了擦脸。


    “再喝点水。”


    谢琢没有重新塞上水囊,拿回谢宝琼手中的帕子,将打开的水囊递上。


    谢宝琼把鸟哨揣回怀中,接过水囊坐在车辕板上喝着水,看谢琢将马解开拉到一旁喂草。


    山道前方蜿蜒处,八九个人背着行囊往他们的方向走来,随后挑了个附近的阴凉处歇下。


    其中一人放下背后的行囊,往马车上坐着的谢宝琼走来。


    谢琢注意到动静,抚过马的鬃毛,往回走来。


    “娃儿,给口水喝呗。”


    头戴斗笠的汉子在谢宝琼面前站定,伸出的手上拿着个破旧的瓷碗。


    谢宝琼停下喝水的动作,抬眼看向来人,一身棕灰色衣裳,头顶的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半个胡子拉碴的下巴。


    递到面前的瓷碗颜色几乎和他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蛛网般的裂纹从碗底盘上。


    谢宝琼拿着水囊没有动作:


    “你的碗是漏的,接不住水。”


    斗笠下露出的下巴动了动,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嘴巴,与下巴上的胡渣形成巨大的反差:


    “没事的,娃儿,漏完前老汉我就喝完了,老汉我半天没有喝水了。”


    谢宝琼点点头,手上依旧没有动作:


    “我去给你拿口碗。”


    说着,便要钻入马车车厢。


    身后谢琢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抓着破碗的手突然暴起,瓷碗直冲谢宝琼而来。


    被谢宝琼回身往车厢找东西的动作避开。


    “琼儿,当心。”


    身后看了清楚的谢琢长剑出鞘直朝此人攻去。


    斗笠被长剑挑飞,露出一张长相普通却方才嘶哑的声音并不匹配的年轻人脸来。


    谢琢再次出手的长剑直逼该人的要害而去,却被灵活避开。


    但谢琢没有恋战,直朝马车的方向靠近,提起谢宝琼往车厢内塞去,同时语速极快地嘱咐道:


    “琼儿,爹知道你有本事在,待会儿从车窗中翻出去,快跑,不要回头。


    回连安镇找荣奉,让他送你回京。”


    被谢琢塞入车厢的谢宝琼头脑还有些发懵。


    听从谢琢的话翻出车厢后,却没有继续听从谢琢的指令跑,反而贴着车厢回头望去。


    刚才在阴凉处歇脚的人围攻马车前方,却被谢琢挡了下来。


    他好歹是个妖修,眼前这群人不过是普通凡人,虽然由于约束修士的规则不能将人杀了,但打晕完全不是问题。


    而且谢琢都已经知道他会些拳脚了,只要灵力用的隐晦些,谢琢是个凡人又不能感知到灵力。


    这般想着,他翻上车顶,从天而降踹翻谢琢附近的其中一人。


    围攻谢琢的人见他现身,多数人朝他聚拢,留下三两个牵制住谢琢。


    谢宝琼自然不惧,终身附着灵力,挥出的拳头只要成功落在人的身上,就能将人击出七尺远。


    若不是顾及谢琢在场,他完全能将人击出得更远。


    谢琢分神顾及这突然蹿出的谢宝琼,心中有气,出手的招式更加凌厉。


    虽见到谢宝琼游刃有余,却仍免不了担心,剑刃横劈,拨开面前挡路之人,朝谢宝琼的方向靠近。


    谢宝琼腾空而起,踹飞又一个靠近的人。


    身体在空中转动,迎向又一个靠近的人。


    那人袖手抖动,一股迷烟自他袖中冒出,朝谢宝琼的面门飘来。


    谢宝琼皱眉,假意避了一下,凡人的迷烟对他作用不大,就连阿昧的迷雾对他都不起作用。


    意识却在迷烟接触他脸颊的一瞬陷入恍惚。


    腹部被人踹过,感觉不到痛,可身体不受控制向后飞去。


    谢琢的呼喊声逐渐远去。


    他的身体在往下坠落。


    下一瞬,却被人抓住手臂紧紧拥入怀中。


    金属撞击岩壁的刺耳声音传入耳中,让谢宝琼的意识回拢了一部分。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看见谢琢的脸,和谢琢的那柄长剑想要刺入岩壁却卷了刃。


    他的脸窝在谢琢的怀中看不见底下的崖底,风卷着他的衣袍和发丝向上飞。


    这么深的崖底,石头会不会摔碎他不知道,但谢琢肯定会变成一块一块的——


    作者有话说:谢宝琼(推醒苏晓春):晓春,你说我为什么会想要谢琢和我一样?


    苏晓春(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可能是你想当他爹吧


    谢宝琼(打开新思路)(回家)(翻进谢琢房里):爹,你可以叫我爹吗?


    谢琢:???《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