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逐渐凋零的花藤架下,两道身影各站在一端。
谢宝琼的动作稍快一些,先一步走出藤架下的阴影,阳光不吝啬地洒满他的周身,在他周身隐隐形成一个光晕。
宝蓝色绣蝶锦衣上的彩线在光线中熠熠生辉,微风轻曳衣摆,斑斓的蝴蝶几乎要挣破布料与针线的束缚,翕动翅膀。
醒目的颜色在秋日萧瑟的院子明亮晃眼,像花藤上仅有的一株花苞,尚未绽开,便足以夺走人所有的注意。
“齐归?”
谢宝琼望着久久没有动作的齐归疑惑出声。
突然听见自己名字的齐归睫毛快速抖动一下,眼帘再次抬起时,宝蓝的颜色重新占据他的眼睛,他压下那抹别愁,动身追上那抹亮色:
“来了。”
即将迈出花藤影子的刹那,齐归猛地顿住脚步,眼瞳中的宝蓝色上方增添一道阴影。
他如一株无名野草般缩在阴影中,低垂下眉眼,轻轻出声:
“见过夫人。”
谢宝琼回过首,身后一片香云袭过,四五个婢女簇拥着一名衣着华美的妇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路过他时,为首的妇人微侧过身,施以粉黛的眼皮轻掀,投来一瞥:
“你是永顺侯府的小公子?”
“夫人认识我?”
妇人颔首,视线在脸上驻足,声音放得极轻,出口的瞬间被秋风裹挟消散:“生得不似怀瑾。”
说罢,朝他点点头,视线略过僵立在原地的齐归,不带任何停顿地离去。
等到人影在曲折的小径上消失,谢宝琼才从模糊的字音中反应过来那个名字是谁。
“齐归,刚刚的那人是你兄长的母亲吗?”
“是……”
齐归的双手紧握成拳,僵硬地垂在身侧,头微微向后偏,眼角去瞥人影消失的拐角,声音不似平时自然,刻意压得很低。
冰凉的手心被手指不断碾压,微微发红却没有丝毫温度。
直到一团太阳猛然靠近,和煦的、热烈的暖意覆盖过冷冽的麻木,将他团团裹住。
“你在难过?她欺负过你吗?”
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味道钻入齐归的鼻尖,他耸耸鼻子,带着明显的抽噎声,继续贪婪地嗅闻着温暖的余韵。
嗓间潮湿的味道让齐归说不出话,他边摇头,边压下眼眶中的泪意,总不能每次和谢宝琼见面,他都在哭。
“没有,夫人没有欺负我,她只是……”齐归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抗拒的情绪说完剩下的话:“只是没那么喜欢我。”
迎着谢宝琼怀疑的目光,他继续道:“但,但夫人人还是很好的,她对兄长就很好。”
谢宝琼看向那双弥漫着水雾,没在这个令齐归变得潮湿的问题上继续下去,回过身往前走去。
正当齐归以为手上的暖意也要随之而去时,他与谢宝琼交织的手上骤然传来一股力道,将他往前拉去。
阳光真真切切地洒到他身上。
“快些走,我还要给你看看我绑的毽子……”
—
天色将暗,侯府的院墙附近闪过一道身影。
赶在城门落锁前,谢宝琼孤身一人出了城。
他回头看了眼关上的城门,避开人群,身影在官道上消失,一头扎入丛林中。
虽至秋日,但林间的叶子尚未完全凋零,加上天色的遮盖,谢宝琼的身影很快便掩入环境中。
一条远远追在后面的尾巴露出影子,停在谢宝琼方才踩过的枝干,仔细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判断谢宝琼的去向。
正当他选定了一条自认为气息最浓郁的方向准备跟上时,肩膀猛地被人从身后拍了下。
他缓缓转过头,树荫中掩藏的脸完全暴露在突然出现的谢宝琼眼中。
“齐归,你跟着我做什么?”
齐归脸上的慌乱霎时消失,换上一副尴尬的面庞:
“阿琼,我,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从袖中掏出一只羽毛洁白的毽子:
“那日的毽子坏了,我重新做了一只。”
谢宝琼接过毽子,目光下移——
毽子尾端的铜钱还是原来的那几枚,上方整齐地缠绕着丝线,与羽毛根部相接,比他的手艺要好上许多。
雪白的羽毛根根挺立,没有丝毫的瑕疵。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停留在齐归的脸上:
“这是你的羽毛?”
丛林间夏日才有虫鸣声到这个时节已难以听闻,只有秋风刮过的呼啸声。
风声猎猎地刮过雪白的羽毛,齐归不知是不是被冻到,瑟缩了下脖子:
“是……”他小声地承认,随即眼睛无措地抬起:“这种颜色单调的羽毛是不是不好看?但灰色的绒羽好像不合适做毽子……”
齐归抬起手,想要将毽子拿回:“我寻些花来,将它染完色再给你。”
谢宝琼却避开他的手,反手将其收入袖中乾坤:
“很好看,比原来的那个好看。只是你没必要拔自己的毛,我爹说过人要爱惜羽毛,你是小鸟妖,更要爱惜羽毛。”
齐归隐隐觉得谢宝琼这个词用得有问题,但更多心神全然被谢宝琼既没有嫌弃他的羽毛还让他爱惜自己占据,顾不上这小小的问题。
他的小鹿眼染上喜意:“阿琼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在书上看到过送人羽毛的典故,象征情谊深重,送自己的羽毛应当更能象征我与你的情谊。”
“有这个典故吗?”看过的话本比正经课业要多的谢宝琼发出文盲的疑问。
齐归用力点点头:“有的。”
……
毽子已经收下,谢宝琼看向没有离开意思的齐归:
“我要走了,城门已经关上了,你有何打算?”
齐归抬起的眼带上几分希冀和欲言又止:“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谢宝琼不介意路途上多一个齐归,但他还是问了一嘴:
“是齐家还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齐归的面色比第二次见面时好上不少,不像是在故作坚强:“上次回去后,兄长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我院中的人全部换了一遍。我也听了你和苏公子的话在好好修炼,他们现在都不敢招惹我。”
说到此,齐归抬起手,聚拢出一丝微弱的灵力展示给谢宝琼:“我跟着阿娘留给我的传承记忆修炼出的。”
他挥散那抹灵力,语气转而低落:“我想去找阿娘,想问她为何走的时候不带上我?”
给他留下传承记忆的人是否也会像夫人对待兄长那样对待他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但多去些地方,总能打听到她的消息。阿琼,让我跟着你吧,我能帮到你的。”齐归祈求道。
谢宝琼本就不介意带上齐归,当即应下来。
他从袖中取出猫猫哥,朝面前的空中抛去,脚尖一点,飞身上刀:
“走吧,换个快点的法子赶路。”
齐归刚踩上长刀的瞬间,由谢宝琼操控的长刀如同旱地拔葱般猛得蹿上高空。
谢宝琼的声音慢一步留在原地:“这是我第一尝试御刀,可能有些不太熟练。”
天边的鸿雁结伴南飞,雁群的阵型被两道突然闪现的身影打乱一瞬,旋即调整身姿重新汇拢成型。
与鸿雁相伴,谢宝琼七上八下地往四水山的方向飞去。
偶尔还能听见齐归白着脸建议的声音:“阿琼,要不要我载着你飞。”
一路颠簸,总算在第二日晨曦时分到达目的地。
谢宝琼操控长刀直冲苏晓春的洞府而去。
一声巨大的轰响随之传出,谢宝琼从树冠中探出头,见到完整的洞府松下一口气。
他捞起挂在树干上的齐归,跳到洞府门口,解开禁制,朝黑黝黝的内部喊道:
“晓春!”
喊了几声,洞府内依旧是静悄悄的,正当谢宝琼放下齐归,准备进去看一眼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晓春还未归来。”
他回过身,循着声音源头望去,一眼便被枝头罗红色的身影吸引注意:
“辛前辈,你怎在这?”
“大老远便听见炸山的动静,过来看看出了何事?”
辛玄长发未束,黛紫色的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衣衫半敞,斜身倚在枝头,脸上尽是揶揄:
“这是晓春惹你生气了,来炸人家洞府。”
“没,我是来找晓春……”
谢宝琼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哦,你想找的是那只狐狸啊。”
辛玄跃下枝头,赤脚踩在落叶上走来:
“那可能有些麻烦,你最好换个法子。”
辛玄脸上挂起轻佻的笑意,俯下身挑起谢宝琼肉乎的下巴,呼出的气息扑打在谢宝琼脸上:
“比如,你可以问问我。”
对哦,他怎么没想到,辛前辈当年说不定看到了,谢宝琼刚要开口询问,袖子突然被人扯住,他回过头,齐归白着脸扯住他的袖子,表情有些不自在。
辛玄直起身,视线后移:
“这是你新交的朋友?”
等到谢宝琼肯定的回答后,辛玄稍稍收敛了身上外泄的气息,欣慰道:
“不错,到交朋友的年纪了,是该交些朋友。”
齐归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谢宝琼让开身,介绍道:“辛前辈,这是齐归。”
“齐归,你不用怕,辛前辈人很好。”
齐归打量着没有散发恶意的辛玄,他方才在辛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恐怖的压制气息。
第102章
京城侯府。
晚到的秋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地砸在琉璃瓦上,压弯了窗前的海棠枝,朦胧了外界的光景。
谢琢坐在桌案前,视线在从屋顶滴下的水滴驻足一瞬,闭上眼,手指捏住山根,吐出一口浊气。
水珠砸落在已经洇湿一片的地毯上,发出的闷响与叹息声混合在一起。
这口气尚未来得及叹完,房门被猛地推开,巨大的声音瞬间盖过轻叹。
谢琢闭上的眼头疼地睁开,移向大开往里灌着冷风的屋门。
谢容璟站在门口,发梢和袍角都挂着水珠,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屋外的地砖上。
他抬手叩了三声已被推开的屋门。
“进来。”
等到谢琢的声音响起才迈过门槛进屋。
谢容璟反手带上门,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放在谢琢面前:
“爹,琼儿不见了,府里派人找过了,只在琼儿房间找到这个。”
他的语速又急又快,难掩焦急。
面前的谢琢却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样,轻轻应了声:
“嗯。”
谢琢的视线随着身高已经抽条的少年一同移动,伸手递出一方干净的锦帕:
“擦擦。”
“爹——!”
谢容璟抽走锦帕,但没有多余动作,只紧紧地攥在手中。
窗外的风雨声更急了些,几根雨丝顺着风飘入屋中。
谢琢站起身,移步到窗前阖上窗,声音在弱下去的风雨声格外清晰:
“我知道。”
“爹,您知道?!”
与谢琢平静的声调不同,谢容璟的声线被震惊和不解填充。
谢琢在后方惊讶的视线中,回到桌案旁,沏了杯热茶推到谢容璟手边:
“当心风寒。”
随后才拿起谢容璟放下的纸展开递到眼前。
墨色的字写在珍珠白的纸上,字迹清晰,比前阵子端正不少,只有短短的三列——
【我要离家出走!
不用你们送我走,我自己回山去!】
谢琢的目光极快地扫过两行。
嗯,很好,没有错别字,也没有画圈……
不对,谢琢的视线移向第三列的落款——
【谢OO】
映出墨字的眼中盖上一层无奈的笑意,谢琢刚放下纸,谢容璟收拾好自己,忙出声询问:
“琼儿写了什么?”
“你还未看?”谢琢藏好眼中本就不分明的零星笑意,将纸推到对面。
谢容璟每看一个字,眉头更紧锁一分,“爹,你同他说了?”
茶盏在谢容璟放下纸时被碰到,剩下只到杯底的茶水晃动几下,被一只手扶稳,没有晃荡出来,只有不断泛开的涟漪,但屋内水珠的滴答闷响却不断绝。
谢琢松开杯盏,示意谢容璟看向后方,一滴水珠正从上方掉到地毯:
“那日我们谈话时小宝应当听见了,将屋瓦都踩裂开了。晨间的雨小还不分明,现下这般雨势屋内也开始漏雨。”
“雨下得这般大,也不知琼儿如何了?”
谢容璟的一颗心装满了弟弟,对谢琢口中弟弟上房揭瓦的事迹被满腔的忧心盖过。
外面雨打树梢的声音越发响亮,他的心越发紧了起来。
“他昨夜便出城了,淋不到这雨。”
谢琢简单的一句话宽解不了他的担忧,反倒使他生出更多的惶恐,语气焦急:
“琼儿出城了?!爹您知道怎么不拦着点?”
急雨拍打门扇的声音与谢容璟惶惶的焦虑混合在一起传入谢琢的耳中,他的情绪被牵动,难免嗔怪了一声:
“他有主意的很。”清浅的声音继续响起,抚平屋内的焦躁:“走前还不忘找账房支走一笔银钱,知道不让自己吃苦。”
雨势暂歇,谢容璟的声音像是闷在雨幕中,低声吐出亲昵的抱怨:
“跟爹一个样,想做什么都不说。爹平日里太娇惯琼儿了……”
话未说完,谢琢便投来一个直白的眼神,谢容璟猛地止住话,尴尬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装作无事发生般转移话题:
“还好琼儿走的时候知道带上钱,就是不要被人骗才好……”
“不必担心,我在四水山附近留有人手,小宝到那,或者在那有何事都会有人递信过来。与其让小宝待在京中,不如让他远离旋涡更加安全。”
谢琢转头望向透出点点曦光的窗扇,眸色微动:
“等一切结束,我再去寻他……”
—
谢琢口中远离旋涡的谢宝琼正操纵着长刀飞在云海之中。
他望了眼脚下越来越远、逐渐变为一个小点的四水山,收回视线,调动灵力,加速往目的地飞去。
临走前,辛玄稍微指点了下他御物的技巧,如今他操纵长刀的灵力稳健,不似初次飞行般,飞得乱七八糟。
他并未在四水山停留太长的时间,尤其在与辛玄的对话后。
苏晓春的洞府前,几棵断裂的树干横亘在一边,辛玄一袭罗红衣衫,随意捡了根树枝,向谢宝琼展示如何用灵力御物。
强烈的劲风扫过地面的落叶与草屑,清理出一片空地。
辛玄周身懒散的气息转瞬间凌厉,细长的树枝附上一层内敛的灵力,直冲谢宝琼的面门而来。
秉承着对辛玄的信任,谢宝琼不躲也不避,任由树枝飞来。
宛若流光的树枝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绕到后方勾住他的衣领向上挑去。
谢宝琼凌空腾起,他稳住身形,踩住飞到脚边的树枝。
树枝上内收的灵力的被刻意外放,纯粹而蓬勃的灵力荡漾开,任何波动都能被谢宝琼轻易捕捉。
树枝载着他飞上高空转了几圈,移动、调转方向、改变速度时如何精准把控灵力皆在清晰地呈现在谢宝琼眼前。
等到位置逐渐降低,树枝上的灵力一点点撤去,谢宝琼心领神会地调动灵力接替这部分消失的灵力,成为主导再次操控树枝。
……
谢宝琼从还未完全落地的树枝上跳下,落在齐归的身前,兴奋道:
“齐归,这下我载着你飞时不会像先前那样了。”
“阿琼进步好快!”
齐归向来不吝啬对谢宝琼的夸赞。
树枝无人操控后砸落地面,辛玄越过树枝,来到两人身旁:
“不错。”
身侧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齐归贴得离谢宝琼更近。
谢宝琼感受到手臂上的温度,想起件事情,视线在眼前活得久、肯定也见多识广的辛玄身上落定:
“辛前辈,你有见过本体是雪雁的妖怪吗?”
齐归惊愕地侧过脸,少年认真地侧脸倒映在他的眼中,他没想到阿琼会一直惦念着这件事,除了曾经的……,已经有许久没有人如此为他的事上心了。
“雪雁?你去过的地界中好像不是很多……”
辛玄若有所思地开口,旋即将视线落在旁侧瘦小的身影上:
“这不是就有一只吗?”
“辛前辈,我们想找的人是齐归的阿娘。”
谢宝琼解释的同时,齐归也投去希冀的眼神。
随着时间的流逝,浸在沉默中的空气让齐归眼中的光逐渐暗淡,直到辛玄的声音再次响起,给了他希望:
“我曾见过雪雁妖的族群,但其中有没有你的母亲我不清楚。”
辛玄给了提示:“这个季节,你往南方去找吧,虽然修炼成了妖怪,但一般的妖很难改变刻在骨里的本能,你去南方找到雪雁的群落,问其他雪雁应该会有认识你母亲的人。”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雪雁是不会轻易舍下幼崽的物种。
但能够得到一丝线索,便已觉得足够的齐归,面上当即浮现欣喜之意:
“多谢前辈。”
了却齐归的事后,谢宝琼才与辛玄提起另一件事:
“辛前辈,你方才说可以问你,你也知道当年的事?”
收了神通的辛玄又变回那副慵懒的模样,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自然。”
“那……”
谢宝琼的话尚未完全落地,便听辛玄话锋一转:
“不过——”辛玄刻意拉长声调,停顿片刻才坦言道:
“我不能全部告诉你。”
“为何?”
四周的风声突然安静,穿林打叶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辛玄仰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才垂下头将视线重新放回眼前的小孩身上。
长发松松散散地拢在他一侧的肩头,他的神色平淡,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意有所指地开口:
“祂在看。”
“他?……谁?”
谢宝琼环顾四周静下来的树梢:
“附近还有其他人?比辛前辈还厉害?为什么他不让辛前辈说当年的事?”
接连不断地问题从谢宝琼口中冒出,辛玄猛地靠近,抬手捂住他的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神色正经:
“不要问。
祂是谁,是什么对现在的你都不重要。等到未来你就明白了。
至于当年的事我为何不能全部告诉你的原因……”
辛玄的眼睛与那双眼睛互相交错,似乎穿透时光,望见过去的影子。
他看着谢宝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放下手,退回原来的位置,褪去那副成熟可靠的模样,声调懒洋洋地开口:
“到了我这个境界,随意去插手世间的事情,会有大麻烦找上来。”
辛玄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不悦,说出的话也褪去那副无所谓的态度:
“我可不想……”
剩下的两个字消散在他的嘴边,除开他自己外没人听清:
“也不想麻烦找上门来,还是如今这般自在。”
他掸了掸身上松松垮垮的袍子,目光划过身上罗红色的布料时,荡起涟漪,似有可惜和怀念一闪而过。
等到再度抬起,看过来时,像是有浑浊转变清澈的湖水,仅剩下不断沉淀过后的平静: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想找的人就在——”——
作者有话说:今天忙到比较晚,还以为赶不上了,没想到写得很顺[星星眼]
第103章
“丰海郡。”
赤松并不响亮的声音回荡在谢宝琼的耳边:
“那里会有你想找的一切……”
丰海郡,一个临海城镇,位于大晟的东南地界,毗邻这片大陆最广袤的大海。
丰厚的渔获和相对温暖的气温使得它成为部分候鸟短暂停歇的落脚地。
辞别辛玄,谢宝琼与齐归商量过后,结伴再度启程。
长刀划过云霄,载着两人远去,天际白色的气流不多时便被流云遮蔽。
重新靠坐在枝头的辛玄望着消抹的痕迹,雌雄莫辨的昳丽脸上出现一道沟壑,他蹙眉,心中的不安难以消去,他无法确定自己将答案提前一步送到那个孩子面前,会不会惹什么变数……
随风飘荡的云层遮蔽天光,明媚的天色渐渐阴沉,秋风瑟瑟地拂过枝头,翠绿枝头的罗红色身影化作一只比他那张脸更为靡丽动人的鸟雀,扎入林间。
只祈祷一切能够顺利地结束……
—
经过一天两夜日夜兼程地直线赶路,在晨色熹微时分,谢宝琼终于望见城镇的影子,在朦胧的天色中遥遥矗立在远方。
湿咸的味道先一步顺着风钻入鼻尖,然后是风声拍打浪花的声音。
巨大的日轮自黑暗中升起,橙黄的色彩洒在海面上,映在瞳孔中。
暖色的光线随着日轮的上升,罩在上方一人一鸟的周身,为两妖镀上层金色的光芒。
齐归变为本体,踩在长刀的前侧,迎面的海风被灵力挡去大半,他展开尚未完全褪去绒羽的双翅,风刮过他的羽翼,灰色的绒羽摇曳晃动,更多的雪白成羽却迎风招展。
气流卷过他的羽翼,让他惯性地扇动翅膀,脚蹼离开刀刃的瞬间,他便清醒过来,停止振翅,落回原地。
他仍旧张开翅膀,感受风吹过每一根羽毛的流动,那短暂飞翔的感觉令他着迷——
他本就是能够翱翔于天的飞鸟。
“要试试看在这里飞吗?”
身后的谢宝琼注意到雪雁幼雏微小的动作,声音顺着海风钻入齐归的每一根羽管。
雪白点缀着灰色的翅膀刮过半透明乳白的云层,细小的嗓音带着羞赧:
“可我的羽毛还没有长好。”
“没关系,我会接住你的。”
每一个字都在雪雁小小的身体里扎根,就像羽毛钻破羽管的感觉,挠得他心痒。
熹和的日光洒在齐归的身上,暖暖的,让他生出丝尝试的勇气。
融融的日轮随着洁白的小鸟一同高升。
觅食的海鸥滑翔在二人附近,偶尔有胆大者张着大嘴想要将落单雏雁作为食物饱餐一顿,却无不例外被从云层后钻出的谢宝琼用灵力拍飞,然后被拉成长线的灵力绑住脚踝,不远不近地飞在雏雁附近。
同样洁白的鸟儿成群结伴,被海风托着高高起飞。
直到一只最弱小的白灰色相杂的幼鸟猛地下坠,群鸟顿时乱了阵脚,接连下坠。
谢宝琼松开手上的灵力束缚,下坠的鸟群借着海风稳住身形,得到自由的瞬间顿时骂骂咧咧地四散而逃。
谢宝琼操控长刀速度极快地垂直向下飞去,穿破云层,擦着波光粼粼的画面滑翔,溅起的浪花挥洒的水珠映出空中白色的一团。
他捧住下坠的雪雁。
白绒绒的鸟团子窝在手心,感受到呼啸的海风被温热的柔软取代,颤着眼皮睁开豆大的黑眼,环顾四周,目光触及熟悉的脸时,发出一声短促叫声:
“啾。”
“我接住你了。”
长剑飞行的速度放缓,贴着平静的海面慢慢地往前飞。
白色的鸟团站到谢宝琼的肩头,头顶耸动的羽毛时不时蹭过少年的脸颊:
“阿琼,我是不是很笨,只飞了这么一点距离就掉下来了。”
“比上一次飞得好多了,那时你可是连飞稳都做不到。”
羽毛扫过脸侧,带来一阵痒意,谢宝琼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雪雁摇摆的脑袋,语调自然:
“况且你还没换完毛,以后肯定能和那些成鸟一样飞的很好。”
“嗯。”齐归回应着他的声音,被按住的脑袋抬起,黑溜溜的眼珠映出上方盘旋捕食的海鸟,一道道白色在他眼中划过,丁点儿大的眼中被这些痕迹划出忧绪:
“阿琼,你说阿娘会不会不喜欢这么孱弱的我?”
逐渐高照的天光使海边的城镇褪去那丝雾里看花的朦胧感,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却无法照透齐归心头的阴霾。
近乡情怯,素未谋面的母亲,不禁让齐归怀疑那份从未有过的情感能否降临到他的身上。
他其实很满足现在所拥有的,能吃到好吃的饭菜,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没有人能再给予他伤痛,更是……结交到了从来都没有的朋友,他拥有的已经很多了。
他还能得到更多吗?这样的疑问自谢宝琼出现在他生活后总是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
海水静静流动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被更近的声音盖过:
“等见面了,你就去问她,如果她不喜欢你,你就和我一起走。”
声带几乎贴着齐归的心脏一同震动,他窝成一团埋进少年的颈窝。
“你要多出去走走,遇见更多的人,天底下这么多人,总有人喜欢小鸟,我爹还喜欢石头呢。”虽然只喜欢他这一块。
谢宝琼操纵长刀穿过海面,微风卷过他的发梢,缠绕在他颈间的白团上。
海浪拍在礁石,哗哗作响的声音让缩成一团的小鸟探出半个脑袋,露出有些湿漉漉的羽毛,浪花溅起的水珠洒在他的身上,盖过那丝咸涩味。
长刀最后在一处沙滩停下,土色的沙子在烈日的照射下变得金灿灿的。
晴天的海水格外得蓝,与金色相接,泛出白色的泡沫。
谢宝琼收起长刀,跳到沙子上,新奇地踩踏感让他顿住脚步,回味了一番,他的眼睛亮起,迫不及待地分享:
“齐归,你快下来,这里的土踩起来好特别!”
颈间的白色鸟团滑翔落地,脚蹼触及沙砾的瞬间,豆大的眼睛瞪到最大。
两个从未到过海边的幼崽顿时将多余的事与情绪暂且抛诸脑后。
谢宝琼蹬掉鞋靴,光脚踩着沙粒往海边跑去,尚未被太阳照透的海水带着凉意冲刷到小腿的部位,脚下的湿透的沙粒不再松散,在海水的推波助澜下划入他的脚趾缝隙,与干燥的沙子是完全不同的触感。
他弓下身,海水从他手指缝间溜走,他截住被浪冲过来的鸟团,朱红的脚蹼离开水面的瞬间还在划拉:
“阿琼,这里的水和水塘里的水不一样,会晃。”
谢宝琼等浪退去,才将鸟团重新放入水中:“你小心些……”
不等他话音落,齐归突然扎了个猛子,留下尾羽翘在水面上。
“齐归!”
[我没事,阿琼。]
声音径直从他的脑海中响起,不出片刻,齐归的脑袋重新露出海面,红色的喙中还多了条活蹦乱跳的海鱼。
[阿琼,我们可以吃鱼了。]
……
—
遥远的京城,刚下朝的谢琢便收到了谢宝琼离开四水山失去踪迹的消息。
他身上朱红的官服未来得及更换,边走边吩咐禀告消息的人下一步计划。
“先暗中找找……”
不久前被破坏又被整理好的园子透着冷清,人为修剪整理的枝杈折了不少枝条。
被折断的地方无法接好,依旧突兀地长在那里,管事曾问过谢琢要不要将园子重新装整,将里面的植被景观换一换。
却被谢琢否决,他还记得曾在园中的假山中揪出一块特别的“石头”,若现在将园子重新装整,小宝回来该不习惯了。
他挥退跟在身旁的人,步子慢了下来。
脚步不知不觉间再次绕到那座假山石下。
分离对于谢琢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官场上来来去去,今日说上话的人,来日说不定贬谪流放,更遑论更为深刻的永别,他也在不断地经历,离别的愁绪他早尝了个遍,怎么还会……
谢琢盯着眼前名贵的假山石,脑海中装的却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青石。
分明分别才没多久,思念怎会如此难捱呢……
轻微的脚步声打散溢满的情绪,谢琢转过身,眼中映出熟悉的面孔。
那张无比相似,几乎叫人分辨不出区别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站在廊下,站在他当时发现青石的位置,与他遥遥相望。
谢琢方才外泄的情绪已收敛干净,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无波的眼神像是宁静的湖面,倒映出那张脸,但仅仅是倒映。
园中的草木停止摇曳,廊下的少年隐匿在阴影里,撑在栏杆上的手握紧。
几米的距离的在双木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作为修士的他能够清晰地捕捉谢琢脸上任何的细微表情变动。
又是这个眼神!
又是这个令他厌烦无比的眼神!
烦躁的情绪和欲望交织,控制着他的行动,他第一次没有在谢琢面前装出乖顺的模样。
手掌一撑,轻盈地翻过栏杆,闪身到谢琢的面前。
与此同时,双木的注意紧紧黏连在谢琢身上,没有放过谢琢任何的波动。
青年的发丝和袍角被他带动的气流吹起,眼睫轻轻眨动一下,发丝和衣袍缓缓下落,恢复原状,就像青年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不对他的举动施以任何情绪,甚至连一丝关注都吝啬,好似他不过是一块路旁的石头。
不对,若他真是块石头,说不定还能惹得几分怜惜。
就跟、就跟府中另一块石头一样……
“有事吗?”
瞧瞧,就连他的名字都吝啬。
第104章
秋意总是为天地间添上抹萧瑟的气息,秋分已过,霜降将至,晨曦时分的寒露留在尚未被天光照耀到的阴影中,凝结成珠,顺着叶子滚落在地。
双木从未体味人间这分明的四季。
在他记忆中,山门中总是四季如春,山花从不曾离开过枝头,点缀在山野,如同一纸画卷,上面的花、里头的人都像是画上的颜彩,漂亮却不真实。
夹杂着寒意的风刮在他的身上,将他带到这方园子。
并不留情的冷风令修士感到他不曾感受过寒冷,就像谢琢望过来的眼神,清寒入骨,再大的风也不会在那里刮起一丝涟漪,除非……
除非往里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才会如波纹般接连不断的泛起。
可,凭什么呢?
那本该是他的——
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本该因他而动。
双木突然开了口,带了些孩子气的报复意味,他故意省去对谢琢的称呼:
“如若您先遇到的是我,您会……”他猛然顿住,后面的话他自己也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愣愣地停留在谢琢身上。
在寒风中失去温度的日光倾斜而下,将枝头最后一丝寒露挥发。
漂亮眼睛下的薄唇轻启:
“没有如若。”
双木的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却被那抹平淡并不响亮的声音完全盖过:
“您会一直看着我吗……”
风声太响,吹得双木的耳鼓闷闷作响,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另外四个字却绕过他的耳中,径直在他的脑海响起。
谢琢不是凡人吗?
为何这四个能牢牢地、清楚地让他听见。
心头那种难以形容,却一直蓬勃涌出的欲望,终于存放不下,双木空洞洞的眼睛像是一堆火燃起,他猛地靠近,打破两人间的安全距离。
谢琢在凡人间不错的身手,在有灵力借助的修士眼中完全不够看。
双木拉住未来得及后退离开的青年,冰凉的手紧紧扣住对面人垂在身侧的手:
“我和他分明是一样的!”
欲望与忿然、不甘等各种心绪交织的情绪让双木压抑着声调挤出这句话。
谢琢没有将被拉住的手抽回,他知道作为不能调动灵力的凡人想要在修士面前抽回手宛若蚍蜉撼大树,索性任人拉在手里。
只有在冰寒的触感附上来时皱了下眉。
谢琢垂下眉眼,重新打量面前的孩子。
双木说的没有错——
几乎一样的脸和看不出多大区别的身形,他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说与谢宝琼是一样的。
尤其是面前的脸生起气来,往日那副如冰雪的样子消融,显露出少年人的鲜活,变得和谢宝琼更相像,连生气时细微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但是,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天底下也不会有两个谢宝琼。
双木表现的和谢宝琼愈发相像,谢琢心中的疑虑愈发增多。
他没有像对待谢宝琼一样,伸出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握住双木泛凉的手,只任由少年人的手暴露在寒风中,将从他手上汲取的温度尽数流失。
谢琢久久没有出声,双木堵涨在心间的心绪随着上一句话一同全部爆发后,变得踌躇不前。
他捏住青年如白瓷般的手松了又紧,不够宽大的手只能握住青年的手指,指尖蹭过青年因握笔留下的薄茧。
手中的触感如一块质地上好的暖玉,不像谢琢般的给予他漠然,反倒源源不断地将温度传递给他,就像漂亮眼睛映出那块石头时源源不断的涟漪。
手心的温度给了双木虚妄的假象,他不由生出些许期待,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气却不再尖锐,带上几分讨好:
“我和他是一样的,他不在……”
寒风卷过,手心的温度似乎流失了些,将谢琢冷得如冰针的话语一同递到他的耳中,扎入他的身躯:
“蔺国师已经回京,明日你随我一同去拜访。”
[……的日子里你完全可以将我当成他]
未完的言语像是过了遍凉水的黄糕,不上不下堵在喉间,双木垂下仰起的脸,手上的力道放松的一瞬,温度便骤然消失。
他眼睛不眨动地盯着自己不知何时垂回身侧的手,闷闷地声音从他口中钻出:
“知道了。”
为什么会感到难过呢,他分明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东西不属于自己。
……
—
丰海郡的海滩。
谢宝琼抖干净海水干燥后留下的白色颗粒,重新穿好鞋袜。
染上寒意的风送着海浪拍到他的脚边的位置上,谢宝琼抬起脸,若有所觉地望向大海的尽头。
闪着波光的海面轻轻摇曳,像是枝叶摇晃的树。
日轮完全迈入天际的海面褪去金色和橙黄调和的色彩,剩下一片蔚蓝,幽深的色泽偶尔泛过一片亮光。
遥远的天际下方能够模糊地瞥见陆地的影子,但谢宝琼知道,谢琢在更远的地方……
“阿琼!”
他收回视线,偏头看去,海滩的另一头,一道白色的身影遥遥朝他招手。
他背身往与那片陆地相反的方向跑去:
“来了。”
……
翠绿的颜色还停留在枝头,两人一路欣赏着与京城完全不同的光景,赶在午前来到这一带最大的城镇。
【丰海城】三个苍劲的大字镌刻在城墙之上,目送底下的人来来往往。
已到午时,入城的队伍只剩下零星几人。
城门口的守卫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接过面前人的路引打量一番,挥手放行。
后面的队伍突然凹下去一截,两道身影挤挤挨挨。
齐归攥住谢宝琼的袖子,小声耳语:
“阿琼,我没有路引怎么办?”
谢宝琼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语气镇定:“我也没有。”
“那我们要怎么进城?城墙上刻有阵法,那边还有留守的术士……”
齐归顿了顿,突然眼睛一亮:“要不我们变回原形,我衔着你飞进去?”
“我们身上有灵气波动,会被阵法拦下的。”谢宝琼点出问题所在,余光瞥到齐归暗淡下来的眼睛,安慰道: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队伍逐渐缩短,排在他们前面的人交出入城的凭证后,很快被放行,谢宝琼拉住齐归,无视守卫的存在,径直往城门的方向走去,不出所料地被侍卫拦下。
“诶,站住,你们两个小孩。”
本还有些瞌睡的守卫顿时清醒,长臂一伸,拦下跟随上一个被放行的人入城的两人,即将立功的喜悦包裹住他,他声调高扬:
“路引和凭证呢?没有这些想要混入城中,一概视为间/谍。”
前面的人听见动静,回头一望,担心惹上麻烦,脚步快了几分,匆匆消失在城门口。
齐归握住谢宝琼的力道不由更紧了些,强撑着没有躲到少年的身后将自己藏起来。
手心被捏了两下,谢宝琼侧过眼,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高高扬起头,以低矮的视角睥睨拦下他们的守卫:
“你是何人,敢拦本少爷?”
齐归瞳孔地震,震惊地瞥过突然变了个人的谢宝琼。
守卫怔了一下,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如此大胆,他刚欲开口,站在城门另一侧的同僚突然走过来,胳膊肘捅了下他,递过来一个眼神。
立功的喜悦被冲淡些许,守卫垂下视线,打量过两名少年的穿着。
虽然周身无配饰,但为首少年身上衣服鲜艳的料子,那种光泽连他见过的府衙老爷能穿的绸缎都比不上。
他的目光正色几分,眼前的两人不论是何身份,比起立功,更大可能是个麻烦,而且是天大的麻烦,如若真是贵人,他将人得罪后,接下来的日子别想好过。
但他也不敢贸贸然将人放入城中,若真是间/谍或者是入魔的修士派来的人,他可就成了丰海城的罪人。
再次开口时的语气不再疾言厉色,反倒温和异常:“小人眼拙,不知您是?”
谢宝琼仍保持那副目中无人的纨绔姿态:“本少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听的。”
边上的齐归终于回过神来,配合地开口:“就是,我们的名号也是你能的听的。”
不过他终究不太熟练,语气没有谢宝琼强势,声调还带有孩子独有的软糯。
守卫抹了把不存在的汗水,这架势他可太熟悉了,跟城内一些老爷府上的浪荡子一个样。
戒心逐渐减弱,但他记着自己的职责,语气更卑微了些:
“小公子有所不知,入城是一定需要路引的,小人只是依律行事。”
谢宝琼从守卫语气中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但高傲的语气不变,藏在袖中的手摸出一块方正的硬/物:
“我爹来了也一样?”
“不知令尊是哪座府上的?”守卫的语气更加谨小慎微。
谢宝琼骄矜的声音故意显出几分慌乱,“哼,别想骗我告诉你我爹是谁……”
他的尾音弱了几分,却故意泄出几个字保证眼前的侍卫能够听清:“我爹要知道我偷跑出来……”
随即装出气急败坏地举起手中从谢琢书房顺来的令牌:“这个能证明我们的身份了吧,快放本少爷进去。”
银质的令牌做工细致,中央永顺侯三个字与城门上方丰海城三个字能够看出出自同一人之手,在阳光下一同辉耀,左下角的印刻更是证实了这枚令牌的真实性。
守卫狠狠眨了下眼,试图找出自己眼花的证据,却发觉秋日的艳阳也能将他炙烤得发昏。
上一任永顺侯的名号他还是听过的,是□□大晟边陲安宁的大将军,新一任永顺侯的名号虽不如上一任响亮,但按推算年纪应该也到而立,绝非眼前这个身量堪堪四尺的少年。
守卫的视线越过令牌,落在少年稚嫩的脸上,默默认定眼前的少年应是上一任永顺侯的孙辈——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应该就能写到双木的身份了
第105章
顶着守卫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谢宝琼与齐归被请入城中,顺便安排好了住处。
“两位小公子暂且安心住下,有任何事吩咐这里的侍卫便是。”送他们来的守卫恭敬道。
本在环顾落脚点的谢宝琼听见声音,眯着眼狐疑地开口,为这场戏画上最后的句号:
“你们不会把我在这里的消息送到侯府吧?”
“小公子安心,没您的吩咐,何人敢将消息送到侯府。”
守卫脸不红心不跳地骗小孩,在城门时,就已经有人将消息递了上去,上头的大人恐怕已经派人去往京城递送消息,毕竟眼前的两位就算出事也不能丰海城内出事。
而守卫自己也藏了几分私心,心中认为这种麻烦还是早点儿被领回家才好。
但在两人面前,他没有显露表现出丝毫异常,脸上一派恪尽职守的恭谨,眼睛微微低垂:
“若两位小公子无事,小人便先行告退。”
谢宝琼不耐地摆摆手,直到守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他面上的神色才恢复正常。
一路安静跟在他身边的齐归却在人走后凑了上来:
“阿琼,没想到我们这么简单就进城了。”
宛若幼鹿的黑瞳漾出点点星辉,语调也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却还是刻意保持着小小的、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
谢宝琼正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分出注意应了一声,语气与方才骄纵的模样截然不同:
“之前在京城看到有人摆出这副脸色,其他人就换了态度,没想到还挺好用的。”
齐归点点头,寸步不离地跟在谢宝琼身后,埋着头不知想到什么,璀璨的星辉蒙上一层阴影,语气中显露出丝担忧:
“可要是他们将消息送给侯府怎么,谢大人知道后会不会生你的气?”
捕捉到熟悉的称谓,谢宝琼的脚步一顿。
以为自己说错话的齐归紧跟着停下,阿琼是因为他们两个才……
思绪还未蔓延,便被谢宝琼淡定地声线截断:
“等他们消息传到京城,确认过身份再赶来,我们早不在丰海城了。”
说话间,他转过身,面朝齐归:
“你可以想想如果我们在丰海郡没打听到你阿娘的消息,接下来去哪里?”
齐归顺着话认真思考的间隙,谢宝琼的视线在周遭游弋。
城内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一间二进院落,精巧的院落闹中取静,来时他有注意,与这间住处相隔两街便是闹市。
院落虽不临主街,但车轮的滚轴声和人声的喧闹声多少是免不了的,可自从进入院中后,外头的一丝杂音也无法传入,像是完全被院墙阻隔。
谢宝琼福灵心至,抬起目光扫过院墙,草木的掩映间,墙角富有规律的花纹流露出一角,他抬步靠近,拨开前面阻隔视线的花草。
“阿琼,怎么了?”
齐归见他突然直直地朝一个方向跟去,转头扫过四周,急忙跟了上去。
身后的草丛被踩得沙沙作响,谢宝琼侧开身,留出一个齐归能站下的位置,同时抬手指向院墙上的花纹:
“你看,这里有阵法。”
齐归视线落在手指指向的墙角根部位置,一串繁复又规律的花纹缀在其上,沿着墙根向四周的围墙蔓延,没入花木的阴影中。
他蹲着身,手掌搭在膝头,认真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谢宝琼口中的阵法,手指不由紧张地蜷缩,卷住衣摆。
“阿琼,我没有看见。”
“上面有灵力波动,眼睛看不出区别的话,就换种方式看。”
谢宝琼并排蹲在齐归的身侧,低矮的草叶围拢在两人周围,亮色的衣摆与素色的衣摆还有黄绿的草叶叠在一起,他视线停留在墙角没有移动,语气自然地继续开口:
“你刚开始修炼,肯定还不习惯,我刚修成人形那会儿,就不习惯。”
齐归的手指渐渐松开,探出一股微小的灵力触角,感受着墙角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灵力波动。
“真的不一样。”
一只手递到他的面前:“怎么样,做妖是不是也很好?”
“嗯!”
齐归伸出自己的手,搭上面前那只有力的手,顺着力道被拉起。
“阿琼,他们怎么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有阵法的院落?”
从小的生长环境,加上鸟类刻在骨子里的敏锐,齐归对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异常警觉。
“这个阵法的存在应该是为了隔绝外面的杂音。”
谢宝琼拉住齐归往外走去,表情相比后者要自在一些:
“这一带修士好像比较多,说不准是院落的主人请人专门布置的。”
齐归被谢宝琼拉着,稍稍落后一步,心神不宁地扭头望着身后的阵法,但随着耳畔谢宝琼平静的声音,提起的心渐渐落到原地。
风袭过,被拨开的草木重新挺立,在风中缓慢摇摆,将墙角的花纹尽数掩盖。
齐归收回视线,偏过头,看着拉住他往外走去的少年:“阿琼怎么知道这一带修士很多?”
他们进城不过片刻的时间,一路上根本没遇到几个人。
“来时路上我听到有人谈论附近修士的集市。”谢宝琼语气中透着新奇:“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打听到想要的消息。”
……
—
京城。
床榻上盘腿而坐的少年睁开眼睛,视线扫过门窗透进的熹光,象征福禄的蝠纹窗花影子落在床榻的边缘,与他相隔一寸。
双木的视线浑不在意地撇开,起身出了客房。
今日的天气更冷了些,风在房门打开的那瞬灌入,将他浸上一抹寒气。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那身山门中带下来的单薄法衣,被风卷起,又重新贴回到他的身上。
修士并不似凡人那么怕冷,双木整理了下褶皱的外袍,便抬步迈入寒风之中。
来到谢琢的院落时,谢琢才刚起身。
今日十五休沐,青年没有穿红色的朝服,披着件淡青色的外衣在仆人的伺候下洗漱。
双木站在门口,让开半个身子方便端着水盆的仆人出去。
“进来。”
视线再次望向屋内时,便听见谢琢的声音。
双木扫过四周,发现只有他一人后,才若无其事地进门。
谢琢手中捏着条腰带环在腰上,难得对他话多:
“何时来的?”
“刚来不久。”
并不相熟的两人说话也是干干巴巴。
谢琢收拾好自己,绕过杵在身前的双木,坐在已经摆好早膳的桌前。
双木在谢琢的眼神示意下,在旁边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谢琢喝粥的动作。
青年吃东西的动作很文雅,舀起一勺粥后,勺子刮过碗的边缘,再慢条斯理的送到嘴边咽下,咀嚼和吞咽时嘴巴自然地闭着,视线认真关注着面前的食物。
但许是他的视线过于不遮掩,谢琢蓦地放下勺子,视线直直地与他撞上:
“你……”
青年吐出一个字后就没了声音,视线定定地在他脸上驻足片刻,才又给予他两个字:
“算了。”
青年的视线移回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将他落在一旁。
你什么,又算了什么……
双木的眼睛执拗地留在青年身上,然而无论他的视线再如何灼热,谢琢用完餐前都没有再向他投来视线。
“走吧。”
帕子擦过那张无情的嘴,谢琢施施然先出了屋。
……
侯府与蔺折春的居所很近,只挨了一条街。
谢琢没命人备车马,带着双木步行过去。
双木没有在凡间生活过,也没觉得不对,不远不近地跟在谢琢身侧。
来到相对热闹的临街,谢琢才注意到街道上挂着的花灯,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已是中秋了。
他侧眸瞥过那张熟悉的脸,若今日跟在旁侧的人是小宝,怕是已经在闹着要吃月饼了。
“父亲,今日街上好像和往日不太一样。”
双木那双空洞眼睛灵动起来,扫视过周遭的街景,正好错过谢琢那一眼。
“今日是凡间的中秋节。”
谢琢在双木看来前便已收回视线,耳畔的声音既让他恍惚,又促使他清醒。更像了,小宝应该也会是这副对凡间懵懂的模样。思念难免更甚,他想看见小宝第一次尝到月饼的模样,想与小宝分食这份团圆的甜饼。
“是庆贺什么的节日?”
双木敏锐地觉察到谢琢情绪的变化,心底隐隐有所猜测,心音和青年波动的声线一起响起:
“团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谢琢声音如风中烛火般晃动,但那又如何呢?
反正不是因他而动。
双木近乎残忍地开了口:
“那真好,团圆的日子里我和父亲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像寻常父子一样,像那块石头一样,牵住旁边的手,用撒娇的语气说出这话。
但考虑谢琢会将他的手甩开,为了不将这份残忍对准自己,他最终只是将手背到身后,手指缠绕在一起,侧着身体仰头用笑着的表情说出这句话。
青年果不其然投来视线,可什么都没说……
双木脸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好在随着空气中甜腻的味道更重响起的叫卖声为他解了围。
“又香又甜的月饼——”
他很快从叫卖词中意识到月饼的意义,脚步轻快地从青年身边跑开。
问店家要了一个月饼后,习惯地掏出灵石付款。
“诶呦,小公子,您这不是开玩笑吗,好看的石头也不能当银子使啊。”
面对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店家倒没有冷声驱赶。
“给。”
一粒碎银被放在摊位上。
店家扫过谢琢与双木那张相像的脸,笑呵呵地拿过碎银,边找钱,边说吉利话:
“郎君和小公子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俊俏。中秋喜乐,吃了月饼,团团圆圆。”
铜板叮铃铃地和吉利话一同落下,敲打在这对心思各异的陌路父子心头。
……——
作者有话说:差一点点写到双木的身份[化了],正文快完结了,要稍微算着点字数,避免榜单没写完进小黑屋,下章应该能写到
第106章
被油纸包裹递到手中的饼子还带着刚出炉的锅气,热腾腾的香气伴随冒出的热气升腾至少年小巧的鼻尖。
鼻腔瞬间被油酥混合着糖的味道占据,双木偷瞥了一眼身旁长身玉立的青年,双手握住饼的两端,轻轻一掰,如团圆月轮的饼子中间顿时出现一道裂痕,露出里面糖渍的果脯。
橙红的果脯黏连在一起,随着双木手上的动作,逐渐分裂,拉出透明的丝线。
他举起其中一半,最后连接圆月的丝线应声而断:
“父亲,给。”
谢琢收起荷包,视线移向油纸中央露出如琥珀内里的月饼,不可避免地看到那张在半张饼后面、他正在思念着的脸。
他故作平静地收回视线,淡淡地留下一句话: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街道随着时间的后移逐渐变得熙熙攘攘。
双木递出去的手愣愣地僵直在原地,第一次体会到无措的感觉,茫然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直到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中,他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急匆匆赶上去。
两人再次保持着不远不近、不疏不亲的距离步行在街上。
两手握住半个饼子的模样过于可笑,双木收起本来要给谢琢的那一半,一边注意着青年的行踪,一边小口咬着饼子,本该甜甜的果脯到了嘴中却味同嚼蜡,只能尝到饼皮起酥和果脯稍带粘性的柔软口感。
“好吃吗?”
耳畔突然响起青年温润的嗓音,双木猛地抬起脸,眼中惊讶一闪而过。
他顾不上嘴里怪异的口感,脸上扬起一个笑,冲谢琢点点头。
但谢琢若有所思地瞧了眼他手中的半个饼子后便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第一次品尝食物得到并不算好的体验,双木本打算直接将月饼收起,但谢琢的话让他生出再尝试吃一口的想法。
余光却注意到谢琢停下的步伐,顿时放弃生出的念头,将目光投向青年前方的朱门。
“到了。”
谢琢声音落地的瞬间,朱门应声而开,从中走出一个小童:
“大人说会有客人拜访,叫我在此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绕过影壁,穿过前厅,小童引着两人一路来到一处幽静的院子,脚步停在院门口侧开身体,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后面我不便进去了,二位进去后沿着小径进去就能见到大人了。”
“有劳了。”
谢琢顺着小童打开的院门,进入院子后,熟练地往里走去。
双木落后一步。
等他进入院子时,一片仍然翠绿的竹林率先映入眼帘,却找不见那道淡青色的身影。
他的眉心微微皱起,隐隐觉得奇怪,但转念考虑到谢琢对待他那种漠视的态度,抛下他先走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特别是在刚刚引路的小童说过这里只有一条路的情况。
双木看了眼脚下蜿蜒至竹林深处的石板小径,抬起脚踩了上去。
—
竹林外,一道身影坐在棋盘前,白绫覆眼,指尖捏着枚黑子,让人莫名感觉他的“视线”全神贯注落在棋盘上。
“你来了。”
蔺折春忽然将手中的棋子掷回棋罐。
“许久未来,你这里倒是一尘不变。”
谢琢孤身自竹林中走出,在蔺折春对面的位置落座。
他注意到手边摆着一杯只余下一半液体的茶杯,声音淡淡: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待客了。”
“不,刚好。”蔺折春的指尖微动,茶杯转瞬消失,重新换上一盏热茶:
“你要是来得再早点,我这怕是又要一阵吵闹。
他给你留下了不少烂摊子吧?”
蔺折春口中的他、上一位客人指的是谁,谢琢心知肚明,毕竟特地将茶杯的茶水换成酒液的人不多。
听完蔺折春的问题,谢琢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但还是维持着平静开口:
“他哪次不是如此,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
他喝了口茶水,刚压下心头的火气,心湖又随着竹林轻晃时响起的沙沙声荡开涟漪。
其实,早在双木到府上的第一天,他便见到了不请自来的蔺折春,就跟小宝刚回府那会儿一样。
“你先留着他,等过几日再带他拜访我,我会告知你的来历。”
蔺折春当时的神色严肃了不少,明显是察觉出什么端倪,留下一句话便欲离开。
还是他出声留下了这位来去自如的仙人。
不为别的,只为了验证当年的事。
从小宝的话语里,他能大致拼凑出当年的情况,加上这段时间小宝频繁地出事,就算痕迹被抹得再干净,但只要死死咬着不放,他总能找出遗漏下的蛛丝马迹。
付出了些代价,他得到了在四水山追杀小宝的那些凡人的踪迹,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也让谢琢意识到一个在当年的事中被他完完全全忽略的人……
但开口时,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点出那人的名字,就像当年他祈求仙人降下神通时,蔺折春不会回应他的请求,现在的蔺折春也不会告知他答案。
于是,他张开口,发出的声音隔着十三年的光阴,压抑着怨怼的平静:
“为何不救她?”她分明是你看着长大的……
谢琢清楚地知道迁怒没用,蔺折春救人与否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他还是问了。
怨和恨化作的火焰燃烧了十数年之久,足够将一切都牵连进来,即便将自己焚烧殆尽。
蔺折春离开的身影重新显现,如同谪仙人的影子与谢琢交叠,他那张被白绫挡住大半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到时,她已经死了。”
一句话哽住了谢琢,像根鱼刺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无法拔出,咽下又无比生疼。
他轻轻吸了下气,似要缓解那份疼痛:
“……那你当年为何不说?”叫我空生妄想多年。
然而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就如供案之上玉雕神像,清冷遗世、不动凡尘: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
“在担心竹林里的哪个的孩子?”
与记忆中相重的声线拉回谢琢的思绪,他摇摇头没有接话。
竹子沙沙碰撞的声音响个不停,似乎变得急促,和蔺折春平稳的声线极不相称:
“不必担心,只是将他暂时困在里面。”
他自问自答,脸颊微微低垂,用发带简单束缚的长发散出几根发丝,落在蒙盖住双眼的白绫两侧:
“看来是找不到你着急了,但暂且还不到他出来的时候。”话落,棋盘上的棋子凭空移动。
竹林中骤然掀起一阵风,卷起几片凋零的叶子散落到两人脚边。
郁郁葱葱的林海间,双木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望着突然移动到面前拦住去路的几棵竹子,难怪他走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另一人的影子。
他眸色微动,继续往调转方向的石板小径迈出步子,却在鞋尖踏上地面的一瞬,脚尖用力一点,身体腾空跃起,踩住路旁的竹杆借力,径直朝身后那几颗挡住去路的竹子而去。
闪出残影穿过那几根竹子。
脚尖刚落到地面,周围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双木来不及动作,几根碗口的竹子便从地里窜出,将他团团围住。
……
“双木到底是谁?”
谢琢简要地点明他再次踏足这片土地的目的。
安静下来的竹林只剩下棋子移动的声音,谢琢突然响起的声音显得突兀。
蔺折春落下新子,棋盘上的形势一时焦灼无法动弹,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你这时日与他相处没有猜想吗?”
谢琢抿了下唇,答非所问:
“他说他是我和阿瑾的孩子。”
“你觉得他是吗?”
蔺折春抬起头,被白绫遮挡的眼睛精准地与那双逐渐成熟的眼睛对视,他用灵力操控着茶壶又添了一杯茶。
顺着壶口流下的水柱在杯中渐高的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漫延的水波倒映在谢琢的瞳孔中,像是用平整的镜子印出涟漪,拥有波动的假象:
“我无法对他拥有和对小宝一样的情感。”
蔺折春放下茶壶,附和道:“小宝的确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至于……”他的脸转向那片一望无际的绿色牢笼:
“他没有骗你,他可以说是你和小瑾的孩子。”
谢琢的瞳孔微微放大,那本该是倒映的波澜此刻真实地浮动在那双被双木认为无情的眼中,手中方才还温度适宜的茶杯变得灼手起来。
但不过片刻,他又恢复平静,他注意到蔺折春话中特意加上去的三个字:
“什么叫可以说是?”
蔺折春毫不诧异谢琢转瞬间就能反应过来,他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棋盘上,一道缩小的虚影出现在棋盘上方——
几根竹子横枝错节,中间困着一道身影,正是与谢琢同行而来的双木。
对坐的谢琢微皱着眉头,将目光放在不断攻击竹子的双木虚影上。
“他延续的确实是你与小瑾的血脉,只不过……”
蔺折春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他已经死了,是不该存于此世的人。”
温热的茶水自水杯中洒出,倒到谢琢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他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虚影——
竹子在双木的攻击下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双木正因为灵力的不断消耗,倚在其中一根竹子上休息,眼眸却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逐渐修复痕迹的竹子。
虽然双木平日的表现并不活泼,但虚影上的一幕幕无论怎么看,谢琢很难相信双木是个……已死之人。
可脑海中双木拉住他手时冰凉的温度和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却在不停出现,提醒着他双木的怪异之处。
虚影中作为监牢的其中一根位于双木后方的竹子忽然悄无声息地开始生长,骤然生长的枝条直指双木后心——!
第107章
“停下!”
伸出的枝条随着一声喝止顿在原地,尖锐的枝头离双木的后背仅剩一指距离。
虚影中困于牢笼的双木正面盯着眼前的竹子冥思苦想,一手抵住下巴,歪着脑袋一脸的认真,对身后隐蔽的危机毫无所觉。
单薄的衣摆随微风鼓动,颤颤巍巍地在尖刺在前方晃动。
飘荡的布料映在那双涟漪不断的眼睛中,谢琢瞳孔震颤地透过半空中的虚影直视后方那张神色自若、仿佛与虚影中夺人性命的举动毫无干系的脸,声音透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
“你……在做什么!?”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蔺折春的语气相当不解,不明白谢琢为何阻止自己的动作:
“我说过,他是不该存于世的人。”
他完全剥离在谢琢的情绪之外,气息与这方天地完全融合,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和情感的物体。
风声寂寂,穿过繁茂枝叶时像是沉闷的呜咽声,刮在谢琢的心上,手上被茶水烫到的部位已经红了一片,泛起细密的疼:
“为何非要取他性命不可?”
他过去的确不曾对双木生出浓厚的情感,可这不代表着他作为一个父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眼前,还是残忍地被人再次杀死。
覆盖在蔺折春双眼上的白绫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褶皱,就如空气中那点微妙转变的氛围,但他声音依旧是冷冷清清,如寒冬的飞雪,一片一片压得人无法喘息:
“谢琢,你错了。
取走他的性命从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在十三年前、在小瑾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如今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凭欲望驱使的躯体,他甚至无法称之为人,只是一团用邪术炼成的血肉而已。”
长久的静谧在这片空间内漫延,成片的竹林围拢住这片不算宽广的空地,茅屋若隐若现在绿色间,只有一张石桌和两侧对立而坐的人显得清晰。
石桌上是一方朴素的木棋盘,依稀能够看见侧边的裂纹,棋盘上方黑子和白子交错,相互厮杀,其中一颗白子四面皆敌,即将被踢出棋局。
对坐的二人看似是两位执棋者,但真正操盘的从来都是一人。
“谢琢,不要执迷不悟。对被欲望驱使的怪物放任不管,只会让他的周遭变为地狱。”他可太清楚这样的后果。
期盼许久才失而复得的东西,到手的瞬间却就要被夺走,无疑是将心生生剜走一块。
风像是从空掉的心穿过,温热的血液流过心脏后变得冰凉,再流向全身,浑身都冷了起来,但被茶水烫伤的灼痛愈发醒目,谢琢却分不清痛的是哪里,他发出的声音透着诡异的平静:
“所以那天你的神色才会如此怪异,那为何不在那时就带走他?”
不曾得到、不曾拥有,那么这份疼痛是否就不会如此刻骨……
“很久没有见到这种关于生死的禁术了,当时不能肯定,需要时间确认。”
蔺折春的声音依旧冷硬,神识落在面前已经长成青年的人影上,令人窒息的情感压在青年身上,令他恍惚一瞬,记忆中闪过同样背负这种情感的画面。
但时光过于久远,他所拥有的东西、包括作为人类的情感,都在随着光阴逐渐堙灭,现在的他已经不知何时从那份过于压抑的情感中逃走,唯一肯定的是那花了他相当久的时间。
而神识中映出轮廓的青年是个凡人,没有这样漫长的时光去逃离,他到底存了一丝作为人的怜悯之心,放软了声调,徐徐蛊惑:
“谢琢,你不该将他当成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不过是由那团已经腐烂的血肉重新使用禁术修复长大的躯壳,他没有活过来。”
蔺折春的声音宛若迷惑人心的精怪所化,没人知道那后面是甜蜜的饴糖还是布满荆棘的陷阱。
“让我再见他一面。”
沉重的氛围没有被这一句话打破,谢琢抬起眼,下垂的睫毛在他眼珠落下一片阴影,幽深的黑色眼瞳映出望不到边际的绿色,化为一片墨绿的沼泽,为充满生机的颜色添上一抹凋零的荒芜。
……
困住双木、横七八竖的竹节唰唰缩回泥地里,前方挡住去路的竹林也在瞬间移动,留出一道刚好供他通行的小径。
他沿着开朗的视野往尽头望去,青翠的竹叶掩映间坐着一道淡青色的身影。
相近的颜色在双木的眼中泾渭分明,他一瞬便锁定那道人影。
心中藏了被丢下的不快,双木脚步故意慢腾腾地朝出口挪去,但在即将靠近那道色彩时,仍避免不了地快了起来。
“父亲,我找了你好久。”
本不有所期待的抱怨却得到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双木的脑袋直到搁在谢琢的肩膀上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木木地侧过脸,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双动荡的眼睛,复杂的眼神使他发蒙的脑袋更加混乱。
一条看似能说通的解释从心底冒了出来——
谢琢这是将他当成那块石头了?
虽然嘴上说着谢琢将他当作那块石头也没关系,但这一刻降临的瞬间,心头汹涌的酸意却盖过了那双眼睛终于为他所动的窃喜。
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他,随之翻涌出的欲.望浪潮混合着酸酸的味道,让双木伸出手,紧紧回抱住青年。
“父亲……?”
无比渴望的东西终于到手的滋味促使双木开口时的声音特别小,生怕惊扰了这场幻梦。
微小的声音刚好含混在谢琢暗藏着痛苦的声音中:
“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抛下你这么久,
……
无数的愧疚化作三个字,艰难吐出。
谢琢抱着这具冰冷的躯壳,动作很紧,似要将之融入骨血。
然后一声轻到尘埃里的气音:
“跑吧,往天上跑。”
他无法,也做不到看着别人杀死他的孩子,哪怕这只是一具躯壳。
谢琢推开双木的瞬间,四周的竹林发疯似地往上生长。
双木本还为骤然失去的温度而不满,但注意到周遭的异变,深深地看了眼谢琢,利落御空而去。
棋盘上的棋子抖动,无法往中间这片真空地带挪动的竹子只能倾斜枝节,在上方的天空布下天网,拦截空中的身影。
“他从未做过什么错事。”
谢琢回望坐在棋盘前的身影,为双木争取多一缕生机。
蔺折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棋盘抖动的幅度更大了些,空地上的光线一点一点地减少,被根根交错的枝条阴影取代。
晴朗的天空被彻底遮挡,一只由柔韧的竹条组成的团状物出现在两人头顶,无数的竹杆衔接它的周遭,将它支撑在半空。里面偶尔传出几声沉闷的碰撞声,清楚地传到地面,点缀在蔺折春的声音中:
“他这样的存在就是错误。”
谢琢的指甲紧紧掐在手心,却无法阻止竹团不断压缩,他第一次生出身为凡人的无力感。
里面的撞击逐渐微弱,最后归于虚无。
竹团落到地面,枝条分解开,缩回原来的长度。
林海间的竹子照样随风轻曳,绿色狭长的竹叶照样飘摇,一切都不曾变化。除了竹枝分散后,露出的那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的身影。
“我去除了他身上的禁术,他只是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蔺折春开口的间隙,谢琢已经赶到了那具永远归于寂静的躯体身边。
双木安静地躺在地上,面色如常,像是睡着一般。
恢复原状的天幕洒下明晃晃的天光,该刺得眼皮耸动,可双木安详地躺在那里,不曾有任何细微的动作。
谢琢靠得更近,蹲下身,将双木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他伸出手,指尖却悬停在那张脸的上方,做不到再靠近一毫。
双木鲜活的模样浮于他的眼前,那些因为与小宝过于相像而被他否定的瞬间,竟成了他唯一可以怀念的东西。
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眼前无比熟悉的脸,颤抖的手突然顿住,眼睛紧紧锁定在双木的脸上,几个画面突然在他的脑海中串成一条线——
【一模一样的脸。
无比相似的微表情和举动。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天底下也不会有两个谢宝琼。
一具没有灵魂凭欲望驱使的躯体。
他只是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蔺折春似乎从未在他面前称呼过双木的名字……
一个荒谬到让谢琢以为自己疯了的念头如野草般滋生,心脏在胸腔中不停鼓动,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克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开了口:
“小宝呢?”
他的话语与竹影一起盘根错节地落在地面,微微晃动,蔺折春踩在上面,飘动的系带将他与竹影连接在一起,仿佛他也是棋盘操控的竹子之一。
但谢琢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没人能够理解,饶是强如蔺折春也是。
他站在谢琢的后方,神识望着沾染上狼狈的青年状若疯癫地呢喃。
青年低哑的嗓音再次响起,与光尘一起浮动在空气中:
“小宝又是谁?”
蔺折春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表达,仰起脸,天光平等地照耀在每个人身上,他感受面上的暖意,用无法看见光亮的双眼透过白绫捕捉着空中的浮光:
“他是天地的孩子,也是——
谢宝琼。”——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晚orz,接下来两天看情况更新,我要算一下接下来的字数够不够下一个榜单
第108章
去时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人。谢琢孤身从谢琢的居所离开,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正值佳节,人群三两结伴出游,吵吵闹闹的交谈声中,泄露出的平淡俗事日常流淌着一股暖洋洋的幸福。
谢琢竭力□□平稳的眼眸不由闪过一丝艳羡。
双木……那具躯壳被蔺折春以物归原主的理由留了下来,无法带回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好生安葬,他心中却没有出现一丝气愤的心情。
得到那个心中所念、令他的心脏砰砰作响、血液如江河奔淌的答案时,他就不再需要执着一具仅仅象征着血缘的躯壳——
那个孩子早已回到他的身边。
血缘被抹去、石头做的躯壳又如何?
在他眼中,那也是天底下独一块、顶顶好的石头。
“爹爹。”
身侧的一声孩童嗓音打断谢琢的思绪,他在长街上回过身,企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块天底下最特别的石头。
“要抱。”
从低处传来的声音让谢琢低下头,视线中却没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到一对父子与他擦肩而过,其中那个矮小的身影正拽着另一人的袖子撒娇。
“好好好,爹爹抱你。”
应下孩子要求的男人一把抱起身侧的小人儿,抱在怀中掂了掂。
“还要吃糖葫芦。”
要求被满足的孩子顺着杆子往上爬,提出另一个要求。
但男人却犹豫了,直到怀中的孩子撇撇嘴,一副可怜样地又喊了一声:
“爹爹,我要吃嘛,我就吃一颗,剩下的都给爹爹吃。”
男人才硬着头皮应下,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压低声音开口:
“爹爹给你买,但不可以告诉娘亲知道吗?不然……”
不等男人说完,孩子便重新恢复活力,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知道知道,不然娘亲就会……”然后被男人捂住嘴,手动消音。
谢琢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那对父子的身影,一种浓烈的情绪破土而出,长街纷扰的声音从耳畔褪去,只剩下心中最明晰的想法——
想见他,
想抛下现在的一切去找到那颗不知身处何处的石头……
脑海中的声音叫嚣着,可谢琢稳稳立在原地,只有睫毛颤动了一下,会再次将小宝从他身边夺走的因素未除,他不能将小宝留在危险中,他无法再体验一次失去的滋味了。
耳畔还在回荡那对父子的对话,丝丝缕缕的妄念从谢琢被压下,却仍不可避免逃走一丝——
如果、如果小宝真的是在他膝下长大,如果阿瑾还在,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平凡的一家人……
谢琢的目光追随着那对父子停在糖葫芦摊子前,他不禁被吸引,缓缓迈出步子,直到手中多了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才恍然回神。
山楂外壳的糖衣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金灿灿的色泽,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比起那日夜晚昏暗的环境下,要更加通透。
金色的糖衣映出谢琢唇边的笑,他还记得小宝第一次叫他爹爹的时候,就是为了朝他讨要糖葫芦。
“大叔,你都这般大年纪都还爱吃糖葫芦,真好,等我能赚钱了,我也天天买来吃。”
小孩子的童言童语传到谢琢耳中,他侧过头,出声的正是刚才那个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孩子,正举着到手的糖葫芦看向他。
但小孩子没有过脑洞第一句话到底有些冒犯,很快便得到了男人的一个爆栗:“你要是真天天吃,看看到你长大后还有牙没?”
趁孩子捂头的间隙,男人歉意对谢琢笑笑。
“无妨,我也是看见令郎,想起家中小儿,才想着带回去给他。”
话虽如此,但等到那对父子消失在茫茫人海后,谢琢盯着手中的糖葫芦串犯了难。
小宝吃不得酸,并不爱吃外头常见的这种以山楂制成糖葫芦,连府中厨子另制的其他瓜果糖葫芦,也会因里头的果子被外头的糖衣衬得不够甜而遭到嫌弃,只肯赏脸尝几块。
至于他自己吃,京中不比在外,让同僚瞧见,少不得调笑……
“爹,我都多大了,您还给我带糖葫芦。”
谢琢藏着不知什么样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来到谢宝琼的院子,撞上同样出现在这里的谢容璟,顺手递出手中的零嘴。
两人同站在檐廊下,旁边是一张相对小巧的摇椅,往日天气晴朗时,谢宝琼总爱将它挪到院中的树荫下,窝在上面打盹,如今却闲置在这一角。
谢容璟将视线移开,嘴上虽这么说着,手却诚实地接过,目光在油纸包露出的红色球体停顿,了然地说出这串糖葫芦的来历:
“是给琼儿带的吧,不过琼儿每次都只抱着外面的糖衣啃,您还不如给他带西街的松子糖……”
说到此,谢容璟的嘴角微微下撇,眉眼间浮现忧愁的神色,他有点想琼儿了。
天光避开屋檐倾泻而下,将这无声的思念杂糅进柔和的光线中,连同院中一尘不变的景致都镀上这层柔光。墙隅下堆成小包的土堆里埋藏的种子早已破土而出,名为百日草的植物抽出枝条,开出层层叠叠且绚烂的花朵,细细的枝干支撑着繁重的花朵,就像是这份厚重的思念。
花开了,说要等到花开再采撷赠予他的人却跑了个没影。
但谢容璟低落的情绪在想起件事时重新恢复平静,甚至隐隐带上些喜意:
“爹我有事要和您说。”
“正巧,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秋风扬起,将谢琢简短的描述尽数传入谢容璟耳中。
谢容璟的眼睛一丝一丝地瞪大,他面上的惊喜不加以掩饰,久久不能平复,在最后化为嘴角一抹笑:
“真好,弟弟原来回到我们身边了。”
旋即他的话锋一转,有丝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那之后爹可得好好哄哄琼儿了。”
谢琢睨了他一眼,眼中也染上点笑意:“你在小宝眼里也是我的同谋。”
“每次都是被您牵累的同谋……”谢容璟嘀咕了一句。
暖色的光从廊檐外斜照在两人身上,厚重又轻盈的思念混织在一起,延向同一个终点。
一阵插科打诨过后,谢琢问起正事:“你要与我说何事?”
谢容璟脸上的笑意不减:“爹,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您,您想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和琼儿有关?”谢琢余光瞥到他弯起的嘴角,猜测道。
“爹,您怎么知道?”不等谢琢回答,谢容璟率先将好消息说了出来:“丰海城那边递消息过来,说琼儿在那里,希望侯府去将他接回来。”
听到消息的一瞬,谢琢却没有丝毫欢喜,脸色反倒显露一闪而过的阴沉,小宝怎么会在那呢?
担忧和生气一同涌现,直到这一刻他才对谢宝琼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生出一丝气来,更多的是对他自己的,他怎么能没看好小宝呢……
连谢容璟说出的坏消息都没再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丰海城传来的消息还说——琼儿拿走了您的令牌进的城,您之后应该会被言官弹劾了……”
谢琢没有显露多余的情绪让谢容璟担忧,留下一句:“我有要事出去一趟。”便匆匆消失在原地。
—
丰海城,对于京城发生的事一无所觉的谢宝琼拉着穿戴好的齐归冲到街上。
昨日,他与齐归要出门,却被院外的侍卫拦下,他正要重操人设时,又来了一位大人与他们好一通解释,大意是要等他们的身份确认后才能到城里去,最后又不知是何原因,又改口说可以让他们出去,不过那会儿天色已晚,他与齐归商议过后,决定等第二日再出门。
今日出门时,门口的侍卫虽然换了人,但果然没有再拦着他们。
长街口,牌坊的下方挂了两个巨型的花灯,中间的灯烛尚未点燃,花灯的表面由特制的纸糊成,每面都刻画了不同的花鸟和人物,从下方穿过的两名少年无暇顾及,一头扎进长街内的叫卖声中,成为其中结伴出游的一对。
齐归扫过面前长街热闹的景象,街头包子铺揭开蒸笼冒出的热气柔和了刺眼的日光,各不相同的脸扬着恬静而幸福的神情从他们身边擦过,但这些人都不是修士:
“阿琼,修士的集市在哪里?”
谢宝琼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语气略显遗憾:“昨天只是看到说有集市的修士往这个方向走来了。”
“没事,凡人的集市也很有意思。”齐归听出了谢宝琼低落的语气,尽管自己也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安慰:“你看,那边也有修士。”
谢宝琼顺着齐归所说的方向望了过去,一座楼宇前,三两个身着同一制式服装的青年同样看了过来。
修士本就耳聪目明,两人没有压着声音说话,此刻被抓包丝毫也不奇怪。
齐归面上显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避开对面人群的视线,藏在发丝的耳尖隐隐露出通红的色彩。
谢宝琼则与之相反,在不远处几名修士打量他们的同时借机探查对方,那些人身着的应是门派统一的服饰,腰间挂着同样的腰牌,他总觉得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确认过对方的实力后,谢宝琼拉住齐归的手腕穿越人群,径直朝那群人走去。
走到近前,谢宝琼才看清这群人一女两男结伴同行,他的目光毫不避讳与三人接触:
“道友好,请问你们知道丰海城的修士集市在哪吗?”
对面的几人本来看见他们靠近,眼中隐隐有警惕浮现,听见他的问题虽然暗暗放松些,但仍免不了防备:
“两位是初来丰海郡?”
第109章
三人中隐隐呈现领队气势的女修打量谢宝琼与齐归两人的目光最终落在更为直率的少年身上。眼前两名尚未脱去稚嫩的少年人身上的灵力微弱,尤其是与他们搭话的少年,气息更是恍若凡人。
但女修并未因此看清两人,不说修真之人无法以皮表断年龄,掩藏修为气息的法术与法宝更是层出不穷。像为首的少年身上收敛的如此干净的修为,不管是法宝还是功法都是上乘,不宜交恶。
本着这样的想法,她率先试探了一句。
长街喧闹,女修的话却清晰入耳,谢宝琼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
“我与朋友的确未曾到过丰海城。”
女修闻言,没有隐瞒,将地址告知两人。
谢宝琼道过谢,与女修告别后,本想再找人验证一番,但接下来再碰到修士见他们靠近都是一副戒备凶狠模样,不如方才的三人好说话。
谢宝琼无法,只得与齐归先往女修所言的方向而去。
离目的地越近,长街上的氛围渐渐有所变化,打扮奇怪的人越越来越多,气息也更加驳杂,属于凡人的气味越来越微弱,谢宝琼在人群中反倒显得显眼起来。
一个罩着黑袍,身形宽大的“人”擦着他们径直没入手边的巷口。
谢宝琼与齐归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然而等两人追着黑袍人进入巷子后,空荡荡的巷子一眼望到头。两位少年站在巷尾,面前是一面高耸的砖墙,斑驳的青苔布满墙角,剥落的墙皮下能够看清泥砖的影子。
谢宝琼仰头看向青瓦与蓝天相接的地方,空气中荡开微弱不显眼的涟漪。
“阿琼,你看!”齐归高扬的声音猛地响起。
他侧过脸,只见齐归伸出的触摸砖墙的右手径直没入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砖墙上,连接处泛开形似水波的波纹。吸引他的注意后,齐归更是将脸也埋了进去,片刻后又拔出,眼睛笑得弯起:
“阿琼,里面就跟外面的街市一样,我们进去吧。”
这一次,齐归朝谢宝琼伸出了手。
“好。”
两双手再次交握在一起,靠近砖墙的的齐归感受手掌的温度,先一步迈入那道新世界的门。
谢宝琼看着半个身体融入砖墙的齐归,毫不犹豫地跟上。
但——
“咚!”
他的脑袋砸在砖墙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墙上的墙皮抖落了一部分,砖墙上裸露的部位更大了些,掉落的墙皮砸在他的鞋面,落下一层灰。
两双紧紧交握的手猝不及防被分开。
谢宝琼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将掩藏气息的玉佩暂时关闭,重新伸出手摸上面前斑驳的墙面,原本结实的墙面顿时如冻结的冰霜般化开,如水流隔着膜般的触感包裹住他的手。
他一鼓作气穿过那层虚无,别样的世界映入他的眼中。
虽是白日,但面前的长街依旧灯火通明,街道的样式要更为复古,有几座楼宇与下方分隔开,飘离在空中,偶尔有几柄飞剑从头顶划过,飞入其中。
有别于凡人的妖怪在这个世界中显露出真容,非人的犄角和绒羽在他们的身上显现,谢宝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妖怪,连四水山中都没那么多……
正当他沉浸在如梦幻泡影的世界中时,身体猛地被人抱住:
“阿琼,你去哪了?”
齐归又变回怯生生的软绵绵嗓音从他耳朵边响起。
“没事,我刚刚……”
谢宝琼迎上少年担忧的目光,将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安抚对方因处于陌生环境紧绷的神经。
听完解释,齐归抱住谢宝琼的手紧紧放松,面上显出几分羞赧,小鹿眼下的皮肤在灯光的折射下出现暖色的柔光。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进来后就没有看见你,那堵墙也不见了,我、我不知道去哪找你……”
谢宝琼回过头,那堵他们进来时穿过的墙果然不见了,两人正站在一条汇入主街的小路口,他向远处眺去,主街的两侧有许多诸如他们脚下所站立的小道。
“不用担心,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毽子吗,我会记住上面的气息——找到你的。”
“嗯,我相信阿琼!”
手再次被紧紧牵住,有些湿濡的掌心紧紧贴住谢宝琼的手,齐归素色的衣袍被不同色彩的花灯染上华光,他鲜少会穿得这么亮丽的色彩,配上他脸上阴霾褪去的笑,衬得人更加明艳,也更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两个年岁相当如游鱼入水般融入属于他们天地中,长街熙熙攘攘,不同于凡尘的光景沿着街道两旁挂起的灯笼一同映入他们的眼中。
街道上人虽多,但不是打听消息的地方。
眼前未曾见过的景象虽然新奇,但两人都没忘记自己的目的,稍微领略过后,两人便朝这条街道上最大的茶楼走去。
离茶楼还有一段距离时,两人又看见了那个为他们指路的女修进入茶楼,旋即被长街上的人影挡住。
两人穿过人流,来到茶楼时,头顶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
“小宝琼——!”
随着拖长的尾音,谢宝琼仰起头,一只赤色的双尾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脸上。
柔软的皮毛覆盖在脸上,随着他的呼吸浮动。头皮上传来一阵力道,苏晓春的爪子扒住他的头发,轻盈一跃,落到他的肩膀,狐狸脑袋挤在他与齐归并肩的肩膀上:
“小鸭子,好久不见。”
“苏、苏公子……”齐归盯着苏晓春别致的出场呆愣愣地开口。
谢宝琼单手熟稔地抱过肩膀上的狐狸:
“晓春,你怎么在这?你找到你阿姐了?”
不等苏晓春开口,头顶忽而又响起一道带有歉意的声音:
“砸到人了?!真是对不住,道友。”
谢宝琼循声望去,花灯之上,一个半大的少年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头,面容模糊在光晕中,但轮廓看起来有些熟悉。
“道友,可否上楼来议?劳烦顺道将那只狐狸一同带上。”
谢宝琼应下那人的话,二人一狐往楼上走的间隙,他趁机询问苏晓春:
“晓春,你与刚刚那人认识吗?”
赤狐那张狐狸面上浮现生动的一言难尽,开口的语气也是糟心不已的窝火:
“蠢头蠢脑的人类而已。”
他的声音没有压低,齐归不由多看了一眼。
他们走到连接两层楼的台阶处,并不像大堂处人多,但还是有几人听闻声音望了过来。
谢宝琼顺了顺炸起的狐狸毛,他知道晓春虽讨厌人类,但并不会提起人类就炸毛,不由担心:“发生了何事?”
苏晓春却没马上开口,湿漉漉的鼻尖擦过谢宝琼为他顺毛的手心,眼睛一闭,闷着声音开口,声音在狭隘的楼道挤挤挨挨:
“我和他意外结了契。”
“怎么回事?!”抱住狐狸的手忽然紧绷,谢宝琼的声音也在惊诧下变了调。
“本来我是要去找阿姐的,但误入了一处阵法,阵法误打误撞启动,那个人类刚好被撞了进来……”
苏晓春说完后,三人从楼梯口出来,亮堂的光线让齐归眯了下眼,问道:
“没有办法解开契约吗?”
赤狐踩在谢宝琼的胳膊上,抖了抖尾巴,重新扬起斗志:
“索性不是生死契,还是能解开的,只是有些麻烦,我阿姐应该会办法……”
“不是生死契的话,把那人杀掉不就好了吗?”
话音落,不仅怀中的狐狸,身侧的雪雁,连同坐在桌前等候他们上来的一桌人都齐齐望向说出这话的谢宝琼。
没在人类社会过生活多久,没被规矩束缚过、对生命相当漠视的石头说得理所当然,见到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面色平淡。
现场的氛围顿时僵硬了下来,只需要再添一颗火星便被彻底点燃。
“市集内禁止打斗。”
一句冷静的话瞬间浇灭即将燃起的火焰。
好在谢宝琼也没再说出什么那就去外面之类拱火的话,他的目光被说话的人吸引,银白色的道袍穿在那人身上,腰间的一抹青绿唤起他的记忆:
“我见过你。”
“大师兄,你认识?”坐在青年对面的人开口道。
“有过一面之缘。”谢衡的目光在谢宝琼那张脸上扫过。
趁他们谈话,谢宝琼抽空转头打量桌子周围的另外几人,发现其中三人正是为他们指路的人。
剩下另一个坐在谢衡身旁,看起来与谢容璟年岁相仿的少年人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轮廓与刚刚探出头来的人重合,看起来也有几分眼熟,但他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总的来说,一桌的熟人。
苏晓春挫败的声音出现他的脑海中:【我本来也想的,但我没打过人家师兄。】
……
几人到底没有坐到一桌,苏晓春变幻为人形,与谢宝琼两人坐到隔壁的一桌。
“晓春,你阿姐是在丰海城吗?”
“没……”苏晓春叼着从隔壁桌拿来的糕点,含糊不清地应道:“我来这里是跟着他们的,丰海城附近传闻有个秘境要开启,我又不缺法宝和灵草,你们想去的话倒是可以进去。”
“我们是来找人的。”谢宝琼靠在椅背上,婉拒了苏晓春的友好建议,继承了赤松的大半“遗产”,他现在也是小有积蓄:“晓春,你知道附近哪里有雪雁的群族停留吗?”
苏晓春用茶水送下噎狐狸的糕点,放下的茶盏表面映出雪雁期待的眼睛,他习惯性对好友撒娇:
“你不陪我一起找阿姐,帮这只小鸭子找人。”
齐归不清楚两人间相处的模式,担心因自己使谢宝琼与其他好友生出间隙,慌忙解释道:
“阿琼要来丰海城找人,我只是想顺道找找看。”
苏晓春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身体前倾,定定地注视着认真的齐归,忽然噗嗤笑出声:
“前些天我有在这附近见过雪雁,但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他又侧过脸,看向伸手去够他面前那盘糕点的谢宝琼:“你好端端又要找什么人?不会是为了那个凡人吧?”
第110章
三人游走在热闹的街市中,花灯微弱的光洋洋洒洒,彩色的琉璃映出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为了避免在拥挤的人潮中走散,谢宝琼头顶着一只灰白相杂的鸟团,手里抱着只赤狐,从人与人的缝隙间挤过,往苏晓春所言曾有雪雁出现过的方向找去。
双尾的狐狸,有着人性化神色的雪雁与看似是人类少年的组合在这方空间只是最普通的组合。
“晓春,这附近人好多。”
刚从人群中钻出的谢宝琼空出一只手,扶住稳头顶被挤得羽毛乱乱的雪雁,另一只手抱住的狐狸被压成扁扁的一滩,贴在他的胸口。
赤色狐狸将糊在嘴筒上的发丝拨开,前爪蹭了蹭脸上被挤乱的狐狸毛才开口抱怨:
“今天好像是人类什么月饼节,附近又有秘境的传闻,就都聚到这了,都修仙了,人类还是每年都要过节,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爱挤在一起……”
苏晓春的声音明明就在胸口响起,但在嘈杂的环境中模模糊糊,除了认真聆听的石头与雪雁,没再引来他人的仇视。
“吃饼的节日?”谢宝琼踮起脚尖,目光试图钻过人群的缝隙看清中心地带的景象是否放着堆积如月盘的饼。
但摩肩接踵的人海却将他的视野挡了个干净。
“大概是吧,跟我一起那些人就吃了饼。”
头顶的雪雁突然在发丝间探出了脑袋,黑色的发丝中间挤出一团显眼的亮色:
“阿琼,今日是中秋,虽然会吃饼,但是人类为了庆贺团圆的日子。”
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从小在人类的群族中长大的齐归听着越来越奇怪的话题,忙出言拉回。
团圆吗……
谢宝琼的思绪稍稍一顿,脑海中浮现出前不久苏晓春提起但被他用辛玄作为托词含糊过去的话题。
“你又在想那些凡人。”
幽幽冒出的声音挥散他思绪中出现的人影。
“我分明与你在一起。”
挤出人群后变回蓬松的尾巴不满地扫过他的手腕,垂下眼便是狐狸深邃看透一切的眼神。
谢宝琼倒没有不好意思,索性袒露道:“晓春,他不一样。”
狐狸褐色且圆圆的双眼露出一副你完了的表情,前爪撑住面前的衣襟,两只松软的耳朵向后撇去:
“人类没什么不一样,会狡猾地哄骗妖怪,直到最后将心刨出来……”
眼见话题要往糟糕的方向划去,谢宝琼匆匆又蹩脚地转移话题:
“晓春不想阿姐吗?”
狐狸脑袋一歪,倒在人类少年的怀抱中,眼中映出头顶迷离的花灯光芒,毫不为他的话所动摇:
“反正会有再见的一天……”
狐狸毛绒绒的爪子勾住少年胸口的衣袍:“况且那人又不是你亲爹,为何非得是他,你真想找个爹,我也可以给你当爹啊……”
话音落地的一瞬,狐狸脑袋猛地挨了一拳,苏晓春晃了晃并不疼的脑袋,仰起脑袋,长长的嘴筒子不轻不重地咬住少年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望着打闹的两人,上方的雪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阿琼,你是在想谢大人吗?”
“……”
“想个凡人真是蠢死了。”苏晓春洁白的犬齿抵住皮肤的力道重了些,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阿琼,要不我们回去吧。”
齐归骤然响起的声音似乎使得花灯晃动的灯光都停了一瞬,绚烂的世界好像都灰白一刹。
谢宝琼抽出被咬住的手,愣然地发问:“为什么?”
“是啊,小鸭子,我们现在可是在帮你找人。”
松嘴的狐狸跳上谢宝琼的肩膀,长长的嘴筒子几乎要戳到那一团白色上。
齐归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对即将可以得到答案的紧张,认为自己拖累了谢宝琼,或者还有一点隐蔽的心绪。
“阿琼快点做完自己的事,就可以早点见到谢大人……”
“他和那个人类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到才好。”苏晓春气急败坏地开口,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人类呢……
嘴筒子上细长的胡须戳到雪雁的羽毛上,面对捕食者的气息,尽管知道苏晓春不会伤人,但雪雁仍无法违背本能的缩成一小团。
“晓春……”
一只手在赤狐身上顺过毛,抱走肩上的狐狸后,又安抚地在头顶上惊惶的雪雁身上摸了摸:
“齐归,我想找的人还没有头绪,但你想找的雪雁族群已经有了线索,说不定路上就碰上了呢……”
“你们找雪雁的族群做甚?”
一道飘忽的声音从喧闹的环境向他们靠近。
谢宝琼转过身,三双眼睛同时对准来人。一袭羽衣率先映入眼中,同样引人瞩目的还有女子由白变黑的长发,头顶高高盘起的发髻颜色皆如雪雁羽毛的洁白无瑕,垂下的发尾却如同乌木。
头顶的雪雁顿时伸长了脖子,与女子对视上:
“原来这还有只幼雏,你是哪个群族的幼崽,这样还未完全褪去的绒羽,怎么能够支撑南飞?”
雪雁伸出的脖子僵硬一瞬,又缩回身体中,窝成一团。
“齐归可以化形,不用借助羽翼也没事,他可以御物飞行。”谢宝琼感受到头顶上的动静,维护道。
反倒是齐归不好意思在少年脑袋轻啄了一下,他还没学会御物飞行。
少年底气十足地忽视头顶的触感,直视前面高上两个头的女子:
“你也是雪雁吗?”
“问别人的本体可不是件礼貌的事,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女子视线扫过黑发的一抹白色,语气还算和善,没有否认谢宝琼的话。
“我叫白冬易。”
几人交换过名字,谢宝琼才回答白冬易的第一个问题:
“我们想找齐归的阿娘。”
白冬易摸了摸下巴,盯着那团灰白色期待的豆豆眼:
“我们族群中没有听到过有谁丢了幼崽。”
方才还如头顶灯笼般璀璨的眼眸瞬间熄灭了光,连同雪雁身上白色的羽毛都无精打采。躺在谢宝琼怀中的狐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在这里停留的雪雁群族不止只有你们吧。”
“没错。”白冬易这才注意到被少年抱在怀中的狐狸有两条尾巴,“我明日可以带你们去问问。”
“多谢。”
介于谢宝琼与齐归两人并没有修士间联系的玉牌,最终由苏晓春与人在玉牌上交换灵识。
—
翌日清晨。
昏暗的房间中,放在床头的玉牌光芒大盛,被子包中探出一只狐狸爪子,扒拉过玉牌。
发光的玉牌到了漆黑的被子中更是明亮。
“晓春,天亮了。”
谢宝琼蹭了蹭脸旁的狐狸,发蒙的脑袋以为还是在四水山的时候。
直到看清目前的环境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身处丰海城。
“晓春,是白道友的信息吗?”
毛绒绒的狐狸爪子扒拉过玉牌,看清上面的消息后,惺忪的睡眼猛地瞪大:
“小宝,我得先走了。”
赤狐跳下床,一甩尾巴,将玉牌抛给床上的少年:
“秘境开了,我得跟着进去一趟,这个玉牌留给你,有事给我传消息。”
话音还未落地,窗户发出一声轻响,赤色的狐狸消失在房间中。
“阿琼。”门扣了几声后被人推开:“我看苏公子急匆匆地走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晨光顺着推开的门和窗户一缕一缕地照入,温柔的光线倾洒在窗边的少年身上。谢宝琼边往身上套着外衣,边应道:
“他有事先走了,但把玉牌留给我了,我们去找白道友吧。”
—
化成人形的齐归出现在白冬易面前,她微微有些愣神。
“白道友,有我阿娘的消息了吗?”齐归小心翼翼地问道,经过昨夜的打击,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对此抱有期待,但那份希冀和紧张早已先一步从他澄澈的眼睛中钻了出来。
白冬易到嘴边的话顿了顿:“有几个族群已经启程……”
齐归却从她的话中明白过来暗藏的意思——留在这里的雪雁群族并没有他的母亲。
垂在身侧的手被碰了碰,“齐归,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找。”
他的眼眸弯了弯,嘴角挤出笑:“没关系的,谢谢阿琼陪我找了这么久。”我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不能拥有更多也没关系。
白冬易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素色身影汇入人流。
……
秘境已开,昨日还热闹非凡的集市今日骤然冷清了下来,两旁的店铺门庭冷落,唯独头顶斑斓的花灯依旧。
繁复的色彩落在齐归较常人更加苍白的脸上,伴随花灯上绘制的花纹,在他的脸上泛起波纹。
“齐归。”谢宝琼的呼喊使少年侧过头看过来:“难过的话为什么不哭呢?”
少年苍白的脸上流出惊讶的鲜活,头顶花灯在风中晃动得更厉害了些,齐归脸上波纹更加凌乱无序,他的唇瓣动了动,如鸟类灵动的字眼却无法从他口中飞出。
他嗫嚅半晌,苍白的脸和唇瓣都带上丝嫣红:“我…我只是不想每次和你在一起都在哭……”少年的声音放得很轻:“这样阿琼只会记得我哭的样子了。”
冷硬的石头比起灵动的鸟儿反而更加巧舌如簧,谢宝琼倒映着白鸟影子的眼中满是诚挚:
“记忆又不是只有一瞬,我不会只记住你哭的样子。而且流眼泪是个很厉害的本事,可以牵动在意你的人的想法……”就像谢琢哭的时候,他就想过他不要月亮了。
谢宝琼耸耸眉头,眼睛中含有期待:“齐归,你教我怎么哭吧!”他天生没有眼泪哭不出来,但他想知道他在谢琢面前掉眼泪,谢琢会是何种模样。
被谢宝琼这一搅和,再难过的情绪都不再存在,齐归抿抿唇,眉眼重新舒展:“你还说你不记得我哭的样子。”
走在身旁的少年灵巧地往前蹿了一步,回过身后退着前进,狡猾道:“我说的是我不会只记得你哭的样子。”
……
“嘭——!”
二人笑闹之际,周遭忽地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破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