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尘土和泥沙高高扬起,挡住原本明朗的天光,头顶的灯笼剧烈的摇晃,稀薄的彩色光线明明灭灭,爆破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中间夹杂着屋瓦被人踩得哗啦啦的声响。
两旁的店铺像是早已习惯这副场面,店铺外亮起一层淡淡的荧光罩子,将横飞的灵力和木屑挡在外面。
原先还能看到几个人的街道除开屋顶跳下的人外瞬间人烟罕至,唯有没有见过修真界惯常的打打杀杀的两名少年尚未及时撤离。
谢宝琼随手从袖中乾坤摸出件法器灌入灵力,护住他与惊慌的齐归避开街道上堪称无差别的攻击,躲到身旁的店铺中。
“又打起来了……”
一进入店铺的范围内,中年人的声音便自柜台后传入耳中。
循声望去,一中年人拨弄着算盘,抽空往外瞥了眼,见到他们进来,眼睛滴溜溜地扫过谢宝琼手中拿出的防护法器,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绕出柜台:
“两位道友,需要什么,小店不论是灵草法器,还是符箓材料都有。”
“我们偷溜出来的,没带灵石。”谢宝琼拉着齐归发凉的手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再往里面进一步,赤松给他的东西虽多,但大多都是法器,灵石只有混杂其中的寥寥几块。
但掌柜又扫过他手中的法器,只当两人是从哪个世家偷跑出来的,笑呵呵地让小二端来茶水:
“无妨,左右外头暂时出不去,二位可以在店内看看。”
掌柜绕回柜台重新坐下,余光瞥到探头张望门外打斗场面的两人和自家店小二,摇摇头,年轻人啊……
算盘拨弄的声音再次在这间店面内响起。
烟尘弥漫的街道,偶尔显露几片衣角,打斗众人的身影在肉眼中只剩下残影,三道黑色的身影追击着前侧的一道影子。灵力化作的刀锋在长街的地砖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又在一道衣角闪过后缓慢愈合。
“市集不是不让打斗吗?”
令人眼花缭乱地灵力飞出一截撞击在门口的灵力罩上,齐归抓紧谢宝琼的手,不解道。
“二人不是丰海城人士吧?”送完茶水便留下来与他们一同观看外面打斗的店小二突然出了声。
“何以见得?”谢宝琼有些奇怪,他们是初出茅庐没错,但怎么每个人见了两眼便能知道他们是外来人士,分明讲得都是官话。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丰海与大晟其他的城镇不同,不受缉恶司管辖,不设缉恶司分部,代行缉恶司职责的是城主特设的羽安卫。”
小二边说边示意他们往外看:“你们看那三个黑衣打扮的人就是羽安卫值班时的穿着。”
外面的打斗不知何时停息,散发荧光的罩子熄灭,隐于空气。
长街上还站立的三道身影皆着黑衣,袖边绣着鸟羽与不知名树木的叶片的图案,同样黑色的绣线却在日光下如鸦羽般折射出淡淡的银光,三人头顶皆覆同样墨色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线条流畅的脸。
谢宝琼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眉心小小的红痣微微耸动,他见过类似的打扮,只不过那些人的衣角没有绣纹,是他多疑了吗……
他的目光移向那道被三人追击的白色身影,脸上恢复平淡的神色又是一惊。
“阿琼,那是……!”
谢宝琼拽住想往外跑的齐归——
只见两名黑衣人靠近被砸在地砖中的白色身影,粗暴地提起那道人影,白色转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不再似花灯下莹莹反光,鲜红的血液顺着发尾一滴一滴落在那身羽衣和地砖上,随着黑衣人的动作露出的沾染尘土与血液的脸,正是与他们分别不久的白冬易。
手下的手臂微微发颤,齐归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阿琼,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他们的视线过于不避讳,指挥另外两人的黑衣人将掏出一角的令牌重新收起,望了过来,墨色的帽檐抬起,露出一张平凡又陌生的脸:
“双木?”
方才打斗的气浪吹乱了谢宝琼的额发,眉心那枚红痣被发梢完全遮挡,他的脸与双木再分不出什么区别。
谢宝琼的视线从那人腰带露出一角的令牌上移开,抓住齐归的手在后者手腕内侧按了下,才松开齐归的手往黑衣人的方向走去。
店小二诧异地看了眼被他以为是外地人的谢宝琼,小声在齐归旁边嘀咕:“原来你们是本地人,是我瞧走眼了。”
耳边的声音像是隔着层薄膜发出,手中的布料如水般流走,齐归摩挲着空掉的手指,心脏无由来地涌起一股恐慌。消失的灵力罩子好像重新出现,将他与谢宝琼划分到两个世界。
他的视线不断在地面上汇聚得越来越多的血液和前方的少年身上游弋,直到再次看向白色的身影时,对上那一双糊着血液却明亮的眼睛,他的影子倒映在一片血色之中,那双明亮的眼中划过一抹决绝。
血色中他的影子似乎变成身前的少年,就像侯鸟对寒意的觉察足够灵敏,齐归敏锐地察觉危机,他迈过门槛往前跑去,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一片如蝶翼的衣角:
“阿琼,小心!!”
眼前缤纷的世界忽而被一阵刺眼的白光取代,他刚跑出一步的身体被猛地向后掀去,血红的颜色模糊了他的视线,白色的世界也变成红色,眼睛闭上的前一刻他仍然没有找到少年的影子……
—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陌生的床幔重重叠叠,谢宝琼坐起身,只感到一身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他晃晃脑袋,用力眨了眨眼。
等到眼前的世界逐渐重合,耳朵的嗡鸣声逐渐减弱,他才从床榻上爬起,打量眼前的环境,房间很宽敞,座下的床榻所用的木料和做工都是上好,床旁的香炉熏着陌生的香,床幔上垂下的珠帘散发淡淡的灵气。
他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半开的窗户外的光景,漫山遍野的绿意映入他的眼帘,其间点缀淡色的花朵,他这是又睡到春天了?
不对,他昏睡前不是在四水山,他当时与齐归一起……
齐归呢!?
谢宝琼跳下床,将室内搜罗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另一人的踪迹。
找了一圈后,他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当时发生的事。
当时有人将他错认成双木,他往那人走去时,被压制的白冬易突然暴动,赌上全身的灵力攻击那三个黑衣人,他被牵连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在这里了。
谢宝琼掏出苏晓春给的联络玉牌,将发生的事与所处的位置一并发给苏晓春。
然而苏晓春那头并未及时回信,应是还未从秘境中出来。
玉牌在手中转了个圈,他又想起那个只露出一角的令牌,总觉得上面的花纹有些眼熟……
“大人,羽安卫带双木及时撤离,应是被余波波及才导致昏迷,双木到底……今日应该能醒。”
屋外骤然响起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见双木名字的刹那,谢宝琼顿时明白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里大概就是双木的师门,那群人将自己当成双木救了回来。
为了不在第一时间露馅,谢宝琼重新躺回床榻,装出还处于昏迷的样子。
房门被人推开,进入屋内的脚步声变成了一道:
“下去吧。”
有几分耳熟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入谢宝琼的耳中。
门咔哒一声合上,不多时,隔着眼皮本还有些亮的光线骤然落下一道阴影,那人在床榻边站了会儿,谢宝琼能够感受驻足身上如有实质的视线。
“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冷淡的声音和那人身上浓郁的熏香一同靠近。
本就想挑个时机睁眼的谢宝琼从善如流与床边的人对视。
背光的角度使得那人的脸半匿在阴影中,只有临窗的那边被日光照射到,一道明暗分界线在他脸上出现。
谢宝琼本在搜罗双木对师傅称呼的想法瞬间卡壳,愣神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嘴巴无声地张了张。
面前的华服之人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黑褐色的瞳孔在光的那边显得通透:
“没想好叫我什么?”
他俯身朝少年靠近,脸上的光完全被床幔遮挡,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拨开少年的额发:
“那我该叫你小宝,还是双木呢?”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思考了半天没想好怎么称呼眼前人,谢宝琼索性以你代称。
青年在床边坐下,身上的流锦华服自然地垂落:“谢琢便是这么教得你,没规矩。”他的眉宇浮现些许不耐,收回理好少年额发的手:“这是我的封地,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双木是你……”
“是我的弟子。”男人先一步把少年没问完的问题的答案告知,手指撩起少年垂在脸侧的发丝:“你这头头发像谁呢?没见你爹娘的头发会炸成这样……”
“可你……”
面前之人那双通透的眼睛像是能透过皮囊看见他的心,毫不费力地猜出他满心的疑惑:
“可我是个凡人?”
耳边的发丝被别到耳后,比起他皮肤要冰凉的手指擦过他脖子,勾出他藏在衣服下的玉佩:
“就许你有遮掩气息的法器?”
青年靠得很近,呼出的气息比起寻常的人类更加冰冷,就如同他泛凉的指尖,冰凉的气息伴随一句接一句反问喷洒在他的脸侧。
谢宝琼搓了下脸颊,刚要开口,青年的眉头却更皱了些:
“你的问题有些多。”
说罢,起身便要走,谢宝琼忙拽住手边还未远离的衣袖:
“等等,齐归呢?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第112章
手中的布料冰冷滑腻,像面前站立在天光中的青年回首投下的目光。
谢宝琼的手松开一瞬又猛然抓紧。
直到手心的布料也染上丝温度,被迫顿住步子的青年漠然的视线自因抓握皱成一团的布料缓缓抬起,落在少年执拗的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没人教过你如何称呼长辈吗?”
见谢宝琼仍是一副呆愣的表情,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果然是石头的缘故吗……”
谢宝琼憋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该如何称呼面前的青年,人类复杂的亲缘关系对一块石头来说还是过于困难了,本在被子中闷红的脸颊憋得更红,在青年挥开他的手前,他终于憋出三个字:
“林前辈,和我一起的人呢?”
被称呼前辈的林桉眼底划过丝错愕和轻蔑,嘴角勾出一丝与在京城猎场时见过不太一样的笑容,抬手掐住那张与双木如出一辙的脸:
“叫声舅姥爷听听。”
谢宝琼心头盘旋着怪异的情绪,但为了询问齐归的下落,他稍作犹豫便开了口:
“舅姥爷……”
钳制在下巴上的力道松开,向上移动,蹭过他的面颊,白净的手指新奇地掐住他脸颊上的软肉。
青年的距离与他离得极近,近到他可以看见根根分明的睫毛扇动,和那双薄情又纯良的杏眼中自己的倒影。
谢宝琼第一次认真打量林桉,面容上能看出几分林榆的影子,但与林榆相比,要更加硬朗、更加年轻。两人同样养尊处优的身份,相差不大的年纪,时光却在二人身上留下不同的印记,林榆华发已生,眼角的细纹难以掩盖,眼前的青年却满头乌发,看上去比谢琢还要年轻。
脸上的手和眼前的脸一并移开,林桉眼中的暗芒却没有收起:
“你说的那人被羽安卫追捕的人带走了。”
谢宝琼回忆起自己昏迷的源头,脸上恍惚一瞬,语速飞快:
“他会有事吗?羽安卫为何要追捕那个人?”
“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人来一一为你解答。”
青年收回的举在胸前,掐过他脸的手指微微蜷缩,拇指摩挲过指尖,脸上恢复漠然,若不是袖子还在他手中,此刻早已离开。
谢宝琼抓住衣袖的手指抠着上面的刺绣,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他仰起脸,困惑道:
“你既是双木的师傅,又知道双木的身份,为何不把他送回到我、谢琢身边……”他顿了下,没有贸然鲁莽地询问双木的来历,继续道:“我的身份你也明了,又为何要我称呼你双木该喊的称呼?”
林桉收走自己的袖子,与他眼型相像的眸子浮上漫不经心的玩味:
“因为见到你后,我才发现我弄错了一件事。”
随后青年俯下身宛如长辈般亲昵地拍拍他的头:“好好休息。”
说罢,转身离开。
—
谢宝琼当然不会如林桉所言,待在屋内休息,几乎是林桉前脚刚走,他后脚被偷摸离开了房间。
离开房间后跃上围墙后,他才发现片刻前从窗口看到的景象并不完全。他踩在脚下的这座院落位于山巅,绿意蔓延在这座山上,周遭的群山上却被红枫占据,两种季节的景象在眼中交融。
围墙下传来轻浅的脚步声,谢宝琼垂下首,与两个路过的侍从对视上,两名侍从看起来却比他还要紧张,慌忙低下头,对他行礼,口中的称呼也不知是不是林桉的吩咐,从双木变为了小公子。
谢宝琼朝他们摆摆手,朝墙的另一边跃下,见识过方才两人的态度,他没有选择避让着人摸索这方居所。
果不其然,一路上几乎畅通无阻,遇见的人看到他的瞬间便会停下手上的动作,垂首避让。除了离开的大门和一处僻静的院落,被人拦下外,连林桉的居所他都进去逛了一圈。
“无聊了?”
再次见到林桉时,他换了身外衣。暗紫的外袍织着规律的花纹,披在青年的肩头,如同人偶般的婢女环绕在青年周围,青年靠在铺着毛裘的雕花木椅上,支着下巴,透过熏香的烟雾缭绕投来一瞥。
谢宝琼跨过门槛,止步在阳光能洒到的地方,没有再往里走:“舅姥爷,我想出去找我的朋友。”
林桉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抬手朝身旁招了招:
“找几个人陪他玩。”
“是。”
暗处传来一道声音,谢宝琼望去,却没瞧见人影。
他往青年的方向迈了一步,馥郁的沉香混合轻微的药草香扑面而来,和林桉身上的味道一样,浓烈的味道不由让他鼻子耸了耸:
“我不是想找人玩,我想去找齐归。”
青年身旁的婢女有眼力地让开路,方便少年站到椅子边。
林桉伸长手,在温暖的室内仍带有凉意的手指蹭过少年柔软细腻的脸颊,顺毛似地摸了摸,说出的话语混合着室内浓馥的香气,似是亲昵的缱绻:
“小宝,有什么不一样呢?”
一样的称呼,每个人吐出时的气息都不相同,在谢琢唇齿间亲密无间的称呼到了林桉嘴里却变得令人厌烦。
谢宝琼拍开脸上的手,后退一步:“当然不一样。”
白皙的手上虽未浮现红.痕,但青年脸色阴沉下来,周围婢女顿时敛声屏气,气息更加收敛,几乎不可觉察。
“怎么不能像双木一样乖一些?”
青年收起被拍开的手,靠坐在椅背的动作没有变化,但一股力道却推着少年重新站回到椅子边。
“谢琢真是太娇纵你了。”
刚站稳的谢宝琼听到另一个名字被提起,心底那点厌烦往外扩散,毫不胆怯地开口:
“我又不是双木。”
听清他不敬的语气,青年阴沉的脸色却忽而转晴,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流转,靠在椅背上的姿态放松,嘴角的弧度扩大,微微上扬,却没有点破事实。
林桉的手指弯曲,在椅子扶手上敲击两下,颇为大度地开口:
“你想要只小鸟,再捉一只便是了。”
他抬起手,指了个婢女,又指向一旁阴影处的杆子,那里挂着个金丝打造的鸟笼,笼内却无鸟雀的踪影:
“带他去捉只鸟。”
被指到的婢女应了声,上前取下鸟笼,又温声朝面色凝重的谢宝琼哄劝道:
“小公子,我们出去吧。”
—
婢女的身手很好,不多时便在一处檐角捉住只觅食的麻雀,装入金笼子中。
谢宝琼兴致缺缺地看着这一幕,再次转头望向不远处通往下山之路的大门,不久前是他要求要来这处捉鸟的。
“小公子。”婢女突然出现的身影挡住他的视线,“小鸟抓住了,奴婢带您去给小鸟拿些吃食吧。”
金色的鸟笼被递到眼前,灰扑扑的麻雀歪头歪脑地站在笼中央的杆子上,与金笼一点都不相称。
婢女虽说要带去给小鸟拿吃食,但也不会带他去到厨房或仓库那种地界,而是将他送回了醒来时的那个院子,吩咐其他人送来一袋小米。
金黄色如金子的小米装在罐子中放到他的面前,谢宝琼刚要伸手抓一把,婢女就递来一柄长勺,供他取用。
他刚将舀满小米的长勺伸入笼中,笼中的麻雀睁着豆大的黑眼,像是后知后觉意识到失去了什么,飞舞着翅膀在笼子中乱撞,掀翻了盛着小米的长勺。
金黄的米粒撒在盘底的声音和鸟雀撞击笼子的声音杂乱拼凑在一起。
直到夜幕低垂,这杂乱无章的声音依旧响彻在谢宝琼的心底,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坐起身,胸腔下的心脏不停跳动。
他侧过头,装着麻雀的金笼被盖了层布,挂在隔断的屏风旁边。
谢宝琼穿好鞋下床,借着月色摸索到金笼旁边,他掀起上面的布料,笼中散落的小米被人收拾干净,食盒和水罐中添好了食物和水,却纹丝未动。
白日里还精神撞着栏杆的麻雀现下萎靡不正,顺滑的羽毛凌乱不堪,黑豆似的眼睛颓败地瞥了一眼他,像是感觉同病相怜的气息,往他的方向蹦了一步。
身后突然出现一团亮光:
“小公子,您怎么起身了?”
谢宝琼转过身,发现是被林桉留下的婢女,露出身侧缩回角落的麻雀:
“我和它玩一会儿,你出去吧。”
婢女借着亮光看了两眼,没有起疑,将手中的灯盏留下,退了出去。
门合上的咔哒声响起,谢宝琼看了眼半开的窗户,取下笼子放到桌面,一把掀掉外面的罩布。从袖中乾坤挑挑拣拣,找出一个丝带形状的法器,他记得这个法器能加快移动的速度。
打开笼门,抓住往外飞的麻雀,谢宝琼将变得细窄的丝带系在麻雀的脚踝上。随后捧住拳头大的鸟雀来到窗边,松开丝带的另一头——
褐色的雀鸟迎着洒下的月华,乘风而起,灰扑扑的花纹在月下折射出别样的光。
谢宝琼追着振翅而飞的麻雀翻过窗户,奔向他的自由:
“我的小鸟跑了,快抓住它。”
本就关注他动静的一屋子人看见他翻窗的动作便警觉起来,他声音响起的瞬间便有人追着飞鸟而去。
但经过法器加成的麻雀显然不是原来的任人随意捉住的小鸟,加上谢宝琼在边上时不时说些非要这只麻雀的话,不多时,整个院子便乱了起来。
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抓住众人的注意皆不在他身上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原地,直奔山门而去。
如今已经知道双木背后的人是林桉,他才不会傻到听话待在对方的地盘——
作者有话说:在想正文完结后要不要改个文名
第113章
凭借白日的记忆,谢宝琼抄了条最近的小道往山门的方向而去。
层叠的宫殿沿山势而建,只有主殿散发着莹莹的光线,昏暗的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映,繁茂的花朵散发着腻人的香味,从他的衣角擦过,留下一抹暗香。
在途径那座同样禁止他进入的僻静院落时,谢宝琼不自觉地顿住步子,回首朝高处的亮光的殿宇瞥了眼,他隐隐觉得齐归的下落并不像林桉所言,林桉都没见齐归,如何得知齐归的本体……
他稍作犹豫,收回往山门迈出的步子,化作块青石,将自己甩入院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一墙之隔的院中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与外界不同的荒凉萧条景象被纳入眼底,院墙攀着枯败的爬藤植物,中间房屋也褪去了色彩,角落中结着蛛网,却没蜘蛛的存在,附近也没有虫鸣的声音,像是一片被生命遗忘之地。
青石落在杂草堆中,周围枯黄的杂草半垂,勉强遮住突然出现的石头,四下无人,他刚往外滚了一圈,那座破落宫殿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从中走出三两个羽安卫打扮的人。
一阵微风拂过,杂草丛中青石露出个尖,旁边的小道走过两个毫无所觉的人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谢宝琼放出丝神识,确认周遭无人后,才显出身形,沿着二人出来的地方推门进入。
房间内空旷,桌椅和床榻上落着厚厚的灰尘,朦胧的月色从破损的窗扇中钻入,落到木制的地板上。
谢宝琼的视线随光落下,破败的房间中,地板却一尘不染,并未留下方才二人踩过的脚印,就连他踩过的地方都没有留下印子。
昏暗的光线没有影响他的视野,他仔细探查过室内的每一寸空间,却只感受到脚下细微的灵力波动,并且他走过的每一块地板都有。
总不能每块地板都是入口,如此想着,谢宝琼趴到地面,用手指轻轻摸索,但偌大的房间被他摸索了三分之一,连四周的家具,也被他学着话本中常见机关挪动过,但房间内毫无变化。
他站起身时,身上新换的袍子也同周边的家具落满尘土,亮丽的色彩笼罩上灰蒙蒙的一层。
黑暗中有锋利的亮光闪过,一柄长刀出现在少年的手中,少年手腕,长刀被插入地板的缝隙。
几刻钟后,谢宝琼盯着面前挖出的洞口,一跃而下。
—
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中,一道人影似有所觉,刚抬起手,门外便有人求见。
“大人,小…小公子不见了。”
来人跪伏在地砖上,强压着恐惧将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光亮的地砖几乎能照出他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连个小孩子都看不好。”
上方传来的声音透着慵懒,靡靡的紫袍拖在地面,从下延伸的黑影逐渐靠近,将殿内的一切覆盖在阴影下。
青年抬手挥了挥,匍匐在地面上的人影顿时消失在原地。
—
顺着挖出的洞跳入深坑,谢宝琼用力眨了眨眼,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好似所有的光都被未知的生物吸入腹中,连同放出的神识一并吞没。
在黑夜中能视物的眼睛受到了限制,他只能看清一米内的距离,周围的环境透着阴冷的气息,头顶洞穴卷入一阵一阵的风扑打着他的发顶,若不是脚下还踩着硬实的土地,他几乎以为自己掉进了某种巨兽的胃袋。
他抬起手,一团微弱的火光自手心浮现,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亮,照亮他周身的空间。
黑洞洞的前路如同巨兽伪装的血盆大口,静待将进入此地者拆吃入腹。
谢宝琼借着微弱的火光,穿过长长的甬道,粗糙的墙面逐渐被粗.长的玄铁栏杆取代,他若有所觉地偏过头望向一侧,围栏的后方是无尽的黑暗,过于宽旷的空间无法被微弱的火焰照射到。
然而久居于黑暗的生物,再微弱的光都能引得他们的躁动。
粗重的铁链碰撞声响起,沉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飞蛾扑火般快速地朝这抹火光移动。
一张憔悴的脸率先在他身旁栏杆间隙浮现,镶嵌在老态龙钟的脸上黑色的眼珠精神奕奕地死死盯着手握光亮的少年。
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芒下发颤,缓缓从那对他来说足够耀眼的光芒上移开,落在少年的脸上,一瞬便被相似的眼眸吸引,他被毛发和灰尘掩盖的面孔掀起滔天的恨意,又在转息间化为平静,宛如一潭死水。
“没想到那遭天谴的玩意儿还能有血脉……”
一道沙哑的嗓音自寂静的黑暗中出现,黑暗中紧随其后响起繁密的窃窃私语,混合着空旷的回响,叫人听不真切。
谢宝琼手中的火光摇曳了一下,他没有挪动脚步逃离这片空间,反而向无边的黑暗问道:
“是林桉把你们关在这里的?”
周围的呢喃声戛然而止,又恢复那片恍若无人的寂静。
一声冷嗤打破这份沉寂,似乎在嘲笑少年的单纯,但无人回应他的问题,似是默认。
见无人应答,谢宝琼重新迈步往前而去,只是黑暗中多了无数道如影随形的视线。
或是恶意,或者平淡的注视都没有截停少年的脚步,他举着微弱火苗,独自穿行在巨大的地宫中。
直到——
“谢道友。”
一声微弱的低呼响起。
火光循着声音的来源转动方向,那是一间相比不久前见到的牢狱更为狭窄的牢笼,中心地带一抹混合着血色的雪白浮现在谢宝琼眼中。
开口的女修抬起头,长发垂落的脸侧浮现几根洁白的长羽,圆瞳中映出跳动的火光,正是白冬易。
林桉果然没同他说真话。
谢宝琼疾步走到牢笼边上:“齐归也在这里吗?”
白冬易从地面上撑起身体,虚弱地靠在墙边,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得不到有用的消息,谢宝琼抬步便要离开。
“等等。”白色的身影靠在墙边,洁白的头发失去光泽,白冬易虚弱地咳嗽两声:“那日误伤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将你们引入局中,真的很抱歉。”
“什么意思?”离开的少年调转脚步,暖色的火光映出那张惨白的脸。
“那日我与你们搭话是受了这座地宫主人的指使,他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价码,让我试探你们,并把你们引到指定的地方。”
栏杆的阴影垂落在白色的身影之上,将她囚困在这片方寸之地。
谢宝琼想起那块露出一角的令牌,角落处的花纹渐渐与记忆深处在狐仙庙中见到的玉牌重合。
“我本以为告诉你们丰海城内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就会离开。”
少年蹲下身,与牢笼内的女子仅有栏杆的阻隔,随着女子的描述,他的困惑却又添一层,他有一个被白冬易省略的问题需要对方解答:
“你为何要临时变卦?”
既然是无法拒绝的价码,为何又要在最后关头临时反水……
幽黑的眸底是跃动的火光:
“我做不到背叛自己的族人。”
“可齐归又不是……”说到这,谢宝琼后知后觉意识到:“你认识齐归的母亲?”
杂乱的白发蒙住白冬易的半张脸,她轻声应了声:“初见时,还不能确定,但第二日见到他化形的模样,我便能肯定,他化形的模样与他母亲很像。”
少年站起身,柔和的光线也逐渐向上移动,随着他的声音一同洒落:
“我会找到他的……”
“你要找到谁?”
话音尚未及地,弱小的火光便被如同白昼的光亮盖过,手心的火苗飘摇两下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一只散发的荧光的蝴蝶自光亮处飞来,随后是一道颀长的身影,谢宝琼偏过头,看清林桉的脸,步子刚往后迈出一步,他的后方便齐刷刷出现几道被黑色包裹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
前方林桉闲散的步履好似是在花园中散步,但眨眼间便到他的面前:
“很喜欢这地方,需要我派人在这给你铺个床?”
宛若长辈训斥的话语在这地牢中显得怪异,也昭示着对方根本没有把他的行为放在眼里。
谢宝琼摇了摇头,语气冷静:“我只是来找我朋友,舅姥爷骗人,他根本不是被人带走的。”
林桉睨了旁边的牢笼一眼,视线又落到面前看起来有些不知死活的少年身上,一时也不能确定少年是不是单纯得发蠢,嘴角凉薄的弧度没有削减,眼中却挂上虚假的柔情,耐心地解释:
“她是下午刚被人捉到的,但还没交代你的朋友在哪。”
青年在‘朋友’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同时伸出手想要捉住少年的手腕,却在视线触及少年满身的尘土时,动作顿了一下,转而捉住少年相对干净的衣领。
“你相信一个逃犯的话?也不信我的话?”
泛着凉意的气息蹭过颈侧,谢宝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随即身体便被青年拽着往前拖,挡住去路的黑影重新隐没回黑暗中,青年拖着一路回到了他挖出的那个洞口,如冰萃过的声音响起:
“你倒是能耐。”
后衣领被人往下拽,谢宝琼被迫抬起头,月光顺着挖开的洞口洒入,落在他的眼中,并不刺眼,反倒是余光中青年阴沉的脸色更加晃眼些。
“舅姥爷,脖子酸。”
凉丝丝的手指从衣领移开,转而攥住少年纤细的脖颈,微微收拢:
“你的胆子似乎格外大,不怕我杀了你?”
面具被剥开,那丝虚情假意也不剩下什么维系的必要,林桉眼底情谊尽数褪去,剩下一片森然。
尽管命脉被人掌握,谢宝琼在月光映照下无处躲藏的脸却从容自若——
作者有话说:兽拟小剧场
谢还在赏味期但已学会拆家的小比宝琼:呜呜
谢琢(被小狗哼哼唧唧蒙住双眼版):我家小宝怎么可能会拆家
林桉:??你看着我家里这么大一个洞再说一次
第114章
“你自见到我后,就改变了想要杀我的想法。”
少年面色恬淡,语气笃定,清冷的月色在脸上泛起一圈朦胧的光晕,继承了母亲一脉的杏眼微微转动,直视那双相似的眼睛。
束缚在脖颈的力道不曾放松,平稳的脉搏每一下跳动都传递到那只手的手心。
林桉的手稍稍收紧,压在那跳动的血管上,潺潺的血液在皮肤之下流动,但他们之间牵连的血脉早已被斩断。
感受到脖颈的压迫,少年的语气仍不急不缓:
“如果你要杀我,你根本不会将我安置在就近的院子中,而是将我与他们一样关押在这里,或者根本不会让我有再次睁眼的机会。”
澄明透亮的杏眼眼尾微微下撇,月华照出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眼前的洞口散发微微莹光,不规整的边缘像是天空缺了一角的残月,更近的林桉脸庞完全隐匿在阴影中,眼中倾泻的神色比周遭的环境更加阴冷。
“我身上有你想得到的东西。”谢宝琼斩钉截铁地落下话音。
钳住脖颈的手松动,冰凉的触感像是蛇游走过皮肤。
林桉像是对待猫狗般,拇指轻轻在少年下巴和咽喉的位置蹭过,见到少年蜷缩的模样,才满意地收回手。
随后身形变幻,两人从阴暗的地宫中来到山巅。
青年立在崖边,身上的锦袍和发丝被峡谷间的烈风吹动,巨大的残月挂在他的身后。
落在草地上的少年转了个圈,才看清不远处的人影,身体下一秒腾空而起,被拽向月亮,落到月下倩影的身侧。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扯着青年衣摆站稳的谢宝琼不解地开口,这是这件事中他唯一想不明白的事——
他的本体只是块普通不过的山石,就算被人雕刻成墓碑,也仅仅是形状上的转变,无法改变他是块石头的本质,天地这么大,石妖的数量虽少,但也绝非他一个,他实在想不到自己本身有什么是值得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林桉觊觎的。
林桉瞥过衣摆上的小手,目光停滞一瞬,里面令人难以捕捉的赞赏被玩味盖过:
“你自己竟不知道?”
谢宝琼脸上的困惑更重,他该知道什么?
“那似乎没有养着你的必要了。”青年话虽如此,却并未翻脸,他按住小孩的头,强迫后者望向山下。
“看到了什么?”
青年冷冽的声音被山风送到耳中,谢宝琼眼中映出明灭的灯火,巨大的宫殿之中,有人影走动,再往下,尚未撤走的花灯如一条坠落人间的光河,模糊的人影在其中攒动。
“房子和人?”
他仰起头,不太确定地答道。
穿插在他发丝间的手指动了下,青年轻蔑的低笑飘散在风中:
“不,是一堆供我取用的工具。”
谢宝琼看向青年的目光平静又怪异,他不能苟同青年的想法,但他没出言反驳一个听起来像是疯子说出口的话,谢琢教过他不能跟疯子争长短。
青年盛满野望的双眸在这时垂下,映出他懵懂的脸:
“我拥有了这么多东西,甚至掌握了能让凡人拥有修为方法,可唯独有一样东西我无法掌控,而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可能——
生与死这种不为口口所容的禁忌在你的身上被打破,我很好奇到底是何种法术,才能留住一个本该逝去的灵魂……”
林桉还在诉说他关于掌握复生之术的研究,谢宝琼的耳朵却发出一阵嗡鸣,全部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所以没有双木,没有林暮石,从始至终都是谢宝琼。
谢宝琼抬起眼,告诉自己林桉说的话不可尽信,但眼前青年偏执的眼神又做不得假。
青年的嘴张张合合,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神色被迷茫占据。
他有点想回家,想回那个有谢琢的家,想依赖谢琢去解决剩下所有的烂摊子,想告诉谢琢这个应该感到高兴的消息……
但该高兴的心却堵在那里,生起愤懑又一瞬被挖空,被荒诞替代——
原来他曾被人杀死,
原来他守了许久的坟墓是他与他的母亲的,
原来他是自己和母亲的墓碑。
……
谢宝琼的目光露出丝用以保护自己的凶狠面对早已停下讲述的青年:
“当年是你杀了我!”
听闻他声调的变化,青年的面色却流露兴致缺缺的无聊:
“当年想要你和小瑾命的人可不是我,好歹是我皇姐唯一的子嗣,我这当舅舅的倒也不至于这么狠心。”他的话锋一转,带上了点兴趣:“不过那个蠢货也是做了件对的事,才能让我遇见现如今的你。”
山风将谢宝琼的发丝往后仰起,露出的白净面庞闪过丝错愕,后领猛地被人扯住,向崖下摔去,悬崖下如刀的风刮过他的脸,谢琢不在,没人会再抱住他。
趁和人分开,半空中谢宝琼借机从袖中乾坤掏法器,后领却在此时再次被人控制,一只手按住他掏法器的手,连带袖中乾坤也被封住。
林桉带他穿过道峭壁,眨眼间便换了一个环境。眼前先是一片漆黑,随后点点莹光从周遭的岩壁上浮现,青年拎着手上半大的孩子熟稔地穿过复杂的隧道,来到一间堆满残卷的的宽旷空间。
谢宝琼时不时挣扎一下,但没逃脱青年的魔爪,最后被扔到一张石台上。
两块石头相撞,会疼的无疑是化形的谢宝琼。
“既然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生的,那我们就按照残卷上的方法慢慢尝试。”
身下是冰凉的石台,眼前是步步逼近的敌人,谢宝琼顾不得被摔疼的后背,撑起身跳下石台:
“我对复生之事并非一概不知。”
他说的信誓旦旦,但话中能有几分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
林桉自然没有相信,但望着眼前如笼中惊鸟的人影,他仍然停下脚步:
“哦,说来听听?”
谢宝琼装模作样地回忆了一番,脚步不着痕迹地往入口的方向偏移两寸,直到踩到一小圈隆起的溶洞才停下:
“我在复生之初见到过一个人。”
这话他并非完全撒谎,他曾在自己降世的梦中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林桉又没问是现实还是梦。
青年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但没有挪动步子,他并不担心一块实力被他碾压的石头能跑到哪里去。林桉挑起眉头,对他的话生出几分耐心:
“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将当年发生的事告知我。”
尽管自己也不清楚梦中看见的人影是何人,但谢宝琼表现得就像他真的知道一样:
“比如杀了我和娘的人是谁?你又和他是什么关系?”
谢宝琼对林桉会心软的话是一个字都相信。
青年望着身陷囹圄却还敢提要求的少年,眼睛微眯,现存于世的记载中最多能够做到也只是像复活双木那般,复活一具并无意识的躯体,眼前少年身上却体现了生死权柄是可以被人为掌握。
这个消息令他面对少年时的心情还算不错,于是,他纡尊降贵地轻启唇瓣:
“当年皇兄终于要不行,我挑了个听话的侄子帮他,但皇姐一贯站在皇兄那边,谢家又因姻亲关系与皇姐绑得紧,和皇姐站到了一起,本来他们只是凡人,不会挡我的路,但偏出了个对小瑾上心的蔺折春,就算他不理俗事,但我那蠢侄子不放心,将人绑了。”
林桉的语气轻飘飘的,鲜活的性命宛如颗棋子般随意从棋盘丢出:
“可惜皇兄命硬,我那侄子做的一切都打了水漂,他活不了,你娘和你自然也活不了。放心,你娘走前我派人去送了信,她应是这辈子都恨皇姐和谢家人的,可惜到最后也没化作怨鬼……”
青年的目光盯着谢宝琼剧烈起伏的胸膛,不以为意地开口:
“她又没生养你,况且她只是个凡人。”
谢宝琼高声打断青年的话:“若非你们从中做梗,她怎会……”没有生育我。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弱了下来。
作为人类出生、作为人类长大的他又会拥有怎样的人生,他连想象的依据都没有。
他甚至不知道人类的母亲该是何种模样,知道他应该是人类的那刻,他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了一座矮矮的坟包和…他自己。
面对情绪泛起波动的少年,林桉面色如常,缓缓朝少年靠近,诱哄道:
“等研究明白了你身上的复生之术,你娘说不准也能复活,和爹娘在一起,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嘴上这么说着,可林桉也做好了无法撬开少年的嘴,使用搜魂术的准备,但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损坏这具躯体中完好的灵魂。
当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年时,谢宝琼抬起脸朝他笑了下,身影转而消散化成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往脚下狭小的溶洞落去。
袖中乾坤被封,挂在身上的玉佩与他本体叮铃哐啷地滚作一团,朝下方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坠去。
站在溶洞边上的青年最终只抓住一身掉落的衣衫,脸色因被戏弄而发青。
林桉甩下手中的锦衣,并不担心被封掉袖中乾坤无法接住外力的谢宝琼能够跑出他布下的结界。
只是下次把人抓住的时候,不能再让人留有意识了……——
作者有话说:今晚有点晚orz
还以为这个榜单内能把正文写完[化了]
第115章
细长的溶洞像是没有尽头,一根细绳挂住青石,另一头绑住枚圆形的玉佩,顺着重力往未知的前路坠落。
石头撞击岩壁发出沉闷的声音混合着玉佩叮咚的脆响戛然而止,一抹浅淡的光亮出现在尽头,青石堵在洞口,细绳从他身上垂落,圆润的的玉佩悬挂在高空,边角折射出白莹莹的幽光。
潮湿的空气汇聚而成的水珠顺着岩壁滴落,落到地面发出的啪嗒声成为这方陌生空间唯一的声音。
确认过下方没有活物的气息,卡在溶洞口的青石抖动两下,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钻出洞口。
青石和玉佩掉到地面发出短促的动静,散发赢弱光线的空间骤然亮了起来。
谢宝琼滚了一圈,本体压在落入尘土间的玉佩上方,身上的气息瞬间被掩盖,原地只剩下一块再平凡不过的青石。
他在原地待了会儿,空间内亮起的光熄灭,又恢复只有岩壁散发微弱光线的模样。
青石依旧没有动作,仿若与周遭融为一体,真是块普通的石头。
借着细微的光线,谢宝琼环顾周遭的环境,离他最近的黑褐色岩壁凹凸不平,未知的液体附着在上方,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前方的黑暗中一个又一个的半透明球体挤挤挨挨,绵延到黑暗深处,将他围拢。球体里头盛放的物体沉寂在暗处,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离得近的几个球体中,谢宝琼依稀能够看清楚容貌不清的物体一起一伏的胸膛。
他小心地放出一丝神识触手,往近处的半透明球体探去,触手碰到球体后,一股虚无感随之传递回来,神识像是被球体吸收,他完全无法感受到球体的存在。
前方的球体几乎看不到尽头,他现在最好祈祷球体中的物体就像先前在溶洞口感受到的一样,并非活物的存在……
但无论怎么看,球内的生物都无不在在表现他们拥有生命,外面那层偌大的球体仿佛是孕育生命的子宫。
空间骤然亮了起来,一股湿哒哒的气息忽然靠近,地面上青石连带玉佩被握紧在手中。
“阿琼,是我先找到了你。”
“齐归,你怎么在这?!”青石惊讶的语气径直传入抓住他的少年脑海。
少年捧着石头,走到远离球体的岩壁边:“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看见这里突然亮了起来,就躲起来看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沿着动静找过来就看见你了。”齐归的语气从重逢的兴奋逐渐低落:“阿琼,若不是我想要找人,我们也不会……”
“不是你的问题。”谢宝琼打断少年自怨的话,将他醒来后的见闻告知少年,尤其提到白冬易说过的话:“等我们出去,就能找到你娘的踪迹了。”
“嗯!”少年氤氲出水汽的小鹿眼弯起,重重点下头,他垂下脸,声音又软又轻,如他本体的绒羽般轻扫:“遇到阿琼后,我好像一直很幸运。”
岩壁上莹莹的幽光落在他唇间轻扯出的笑意上,转瞬即逝:“阿琼,所以将我们捉过来的人是宣王殿下吗?”
听见陌生的封号,谢宝琼不禁疑惑:“你知道他?”虽然他能算半个皇亲国戚,但在这些事上他并没有自小在京中长大的齐归了解的多。
齐归靠在岩壁上坐下,边解着将青石与玉佩五花大绑的细绳,边开口:“陛下这一辈的皇室子弟中只有宣王殿下是修士,和陛下还有长公主一母同胞……”说到这,他想起谢宝琼方才与他说过的事,声音顿了下:“因为是修士的缘故,他的名号要响亮些,不过京中都说他和国师一样不理朝政……”
但做出眼下这种事的林桉显然与传言不符。
繁杂的绳结被齐归解开,他将玉佩重新套在用袖子擦干净的青石上,再度开口时语气也有困惑:
“按照惯例,像宣王之类由大晟供养的修士在修炼伊始便会立下契约,效忠大晟,但他怎么还能做那些事?”齐归贴心地没有提起华阳郡主的名讳。
焕然一新的谢宝琼出了声:“他的确没有做损害大晟和皇室的事,过去的事是其他人受到蛊惑去做的,而我……”岩壁的幽光落在一动不动的石块上,已经冷静下来的嗓音平铺直述:“我的这具躯体已经不能称为华阳郡主的孩子了。”
“阿琼……”敏感的小鸟轻易地感受到平津湖面下的波涛,他已经看见即将照耀在身上的曙光,但他的朋友却在一开始就被剥夺这种可能,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说这个了,齐归,你知道这些球里是什么吗?”
刚得知自己身份的震撼慢慢淡化,留下令人无法琢磨的隐痛,藏入骨髓,只在想起时才会感到一阵阵痛,就像想起那个被誉为家却不再完整的地方,谢宝琼知道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地方,然后——
回家。
齐归接过的话,说出的字眼却令他震惊:
“我醒来时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少年撩起袖子,将露出手腕伸到石头面前,上面套了一个失去光泽的手镯:
“这个手镯好像是那位白道友在和我分开时给我套上的,我在球内醒来的时候,它闪了下光,形成球的膜就破了,它也变成这样了。”
听齐归的描述,谢宝琼大致能猜出面前的镯子是个一次性的防御法器。
“对了,阿琼,千万不能用灵力碰到这些球!”
齐归软和的嗓音变得异常严肃,他捧起怀中的石头起身,从几个半透明球体的缝隙中钻过。
一人一石头与形成球体的薄膜几乎贴在一起谢宝琼这下完全看清离他最近的球体,球体里面的生物漂浮在液体之中,拥有着人的四肢,肌肤表面却被鳞甲取代,背部和手肘生长着几根尖刺,像是人与动物的混合体,其余球体内的生物虽不完全相同,但也都拥有人与动物的特征。
未完全化型的妖?
过去在四水山的日子里经常能见到苏晓春顶着狐狸脑袋或狐狸尾巴和耳朵出现,这是他能想到的第一个答案。
但他抬眼扫过抱着他穿行的人影,结合齐归的话,他否决了这个猜测。
里面的生物应该和齐归一样,都是半妖。
人与妖结合的组合并不多,眼前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半妖数量好像太多了些。
“齐归,你从球里出来后有没有不舒服?”
在薄膜颜色和周围幽光照射下,填充在球体内的液体显出丝蓝色和绿色的光交缠,就像岩壁上那些亮晶晶的液体,看着并不像什么好东西。
抱着石头的齐归谨慎地避开近在咫尺的薄膜顿住步子,蹙着眉头感受:
“在里面的时候感觉有人一直在和我说话,很吵,但出来后,那些声音就消失了。阿琼,我不舒服会告诉你的。”
又穿过两个贴得很近的球体,齐归带着青石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阿琼,你看。”
只见本该挤在一起的球体中间突然缺了一块,地面上的凹陷处汇聚着蓝绿色的液体,漫延到齐归的脚边,而正中心趴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生物,宽大的羽翼贴在祂的身上,遮盖住祂大半个身躯,上方蓝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刚出来时就在祂的旁边,当时意识没有完全清醒,灵力不太受控,碰到祂外面的薄膜,那层膜就破了,他就飞出来想要攻击我,我躲开后,他就昏了过去。”
谢宝琼朝远处投去视线,这方空间内的圆球数不胜数,就算每个生物只能攻击一下,那也绝对够他们喝一壶了。
他想到自己进来的方向,神识往上方探去,不多时便找到了其他大大小小的溶洞,他排出来时的那个溶洞,选定了一个能够容纳他与齐归的本体通过的洞口。
“齐归,我们要到上面去……”谢宝琼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想法与齐归分享:“……我的袖中乾坤被封,你有没有什么能承载我们两个的东西?”
齐归却是第一次反驳了他:“阿琼,这里使用灵力太危险了,我带着你飞上去吧。”
少年眼中恐惧被坚韧压过,经常充盈着水光的眸子露出坚毅的神色,他攥紧了手中的石头,似乎以此得到勇气:“我相信你会接住我的,阿琼也要相信我一次。”
齐归将手中的青石放在干净的地面上,身形逐渐淡去,一只半大的雏鸟站到谢宝琼边上:
“阿琼,上来吧。”
面对如此坚定的齐归,谢宝琼没有犹豫,将身形再缩小了一些,挂着玉佩落入绒羽之间,灰色的绒羽毛绒绒地裹住他。
灰白色的小鸟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扇动单薄的羽翼,摇摇晃晃地往高处飞去。
一点白色在这方阴暗的空间相当夺目。
同样被暗处的人纳入眼中。
一道来势汹汹的灵力风暴直指空中的白色而去。
无声无息的灵力风暴卷过之处,底下薄膜构成的球体应声而裂。
“啵——”
接连不断的声音由远及近,飞在空中的候鸟自然能觉察风雨欲来的味道。
他羽翼扇动的幅度变得更大,本来摇晃的身形变得稳健,直冲黝黑的洞口。
“啵——”
破裂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只不过这次裂开的却不是地面上的圆球。
“砰。”
是青石撞击岩壁发出的声音。
极轻的一道声响在整个空间被风暴席卷的巨大动静中显得微不足道。
扬起的白色羽翼看见青石被甩进那狭小的溶洞口时无力地垂下。
被血色浸染的白色身影直直朝下方已经苏醒的怪物中坠落。
第116章
视野中天旋地转的世界恢复平稳,布满裂纹的石壁占据视线,身侧却没有熟悉的温度。
毛绒绒的触感被一股溅上的温热液体取代。
突然的变故让谢宝琼的脑袋有一瞬的发懵。
他卡在溶洞的边缘,齐归用细绳绑在他本体身上的玉佩散开一个结,一半的圆玉垂落出洞口,摇摇晃晃,洞口边缘的细碎石子不断从缝隙间滚落,敲打过玉佩,发出的脆响漂浮在谢宝琼耳边,他的视线麻木地顺着下落的石子捕捉到那一点下坠的白色影子。
【齐归——!】
呼喊被压抑在喉间,身体先一步动起来。
地面上布满破茧而出半妖,湿答答的黏液残留在他们的皮表,充斥疯狂双眼死死地盯着半空中坠落的食物,落下的鲜血使他们更加混乱,只待飞鸟落下,便会一拥而上将他分食殆尽。
怪物被人放出,原有的顾忌消失,谢宝琼先他们一步放出灵力接住下落的白鸟。
其中生有羽翼的怪物凭借本能舒展翅膀,抖落上方残存的黏液,一跃而起,妄图抢回食物。
包裹住雪雁的灵力球将将避开袭击,谢宝琼的动作猛地一僵,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他分出神识一缕向后探去,漆黑的隧道亮起一团一团的莹光,如同鬼魅的荧蝶不知何时填满狭隘的空间。
见被他发现,这群看似脆弱的生物像阵潮水朝他扑来,纤细的触须落到他的本体上,靡丽的翅膀扇动时落下的鳞粉随掀起的风浪围拢住他,散发出的灵力像是不受控制,施加在身上的防护被蝴蝶的尖细吻部轻而易举戳破。
同样被他灵力包裹的雪雁再次下坠,白色的影子在下方的群魔乱舞中如此醒目,本就围拢在周遭的怪物露出獠牙倾覆而上,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转瞬间便将那道白影淹没。
眼前的视野被蝴蝶密密麻麻的翅膀遮蔽,但神识上却清晰地感受到被他灵力包裹的东西离他而去。眼前交叠的蝴蝶翅膀扇动的幅度变得缓慢,脑海中似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
青石裹挟着一群散发幽光的蝴蝶冲出溶洞,一股强大的灵力在他的周身荡开,飞舞的彩蝶被震开,瞬间化作齑粉消散,露出一个握着长刀的少年,
少年临风而立,身形抽条,黑发披散在脑后随风摆动,双目只剩下眼白,眉间红痣闪动诡谲的光芒,本来因为长度拿在手中显得滑稽的长刀也变得合适起来。
他的身影下一秒在原地消失,降落在黑压压的半妖群上方,长刀横劈,暴虐的灵力抵达的瞬间,群妖皆散。
意识混乱的谢宝琼落到地面的残臂断肢中,在泛黑的红色血泊中找到那一抹白色。
他凭借本能迈步向那里靠近,缓缓抬起手,锋利的刀尖指向这一小片中唯一的活物。
刀尖却在碰到沾染血污的白色羽翼时骤然消失,他蹲下身,捡起如同落叶凋零的雏鸟,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往小鸟体内灌输灵力。
可是,
没有用,
刺目的颜色还是不断从手中流下。
一只小鸟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
黏稠的触感令他感觉到不舒服,不管是手、还是心脏都有种被黏住的感觉。心脏的血液无法流动,闷在那里,最终汇聚起一股热意,直抵眼眶。
但什么都没有落下。
石头是没有眼泪的。
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向躺在手心的雏鸟,白色的雪雁动了动:
“啾。”
一声极其虚弱的鸟鸣声从他的喙中泄出。
齐归掀起眼皮,露出黑色的圆眼,随即又被水雾遮挡:“阿琼,我好像看见你长大的样子了……”
还在恍惚的意识在熟悉的声音中逐渐回笼,谢宝琼的双眼中渐渐显出瞳孔,身形渐渐缩小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伸手揩去小鸟眼中滚落到羽毛的水珠,声音暗哑:“齐归,别哭,不然我只会记得你哭的样子了。”
掌心的雏鸟抽动了一下,眼眶中的水雾未完全散去,瞳孔却逐渐涣散,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向来压抑自己用沉默表达自己的齐归突然毫无顾忌的表达情绪,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阿琼,我好疼……好疼,我好想去见阿娘……”
谢宝琼不是没有面对过死亡,他见证过许多人的死亡,甚至包括他的母亲和他自己。但那时的他尚未拥有意识,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与生一样陌生的东西。
下山后又见过阿昧、“温茂”的离去。
但那都与他掌心的这只小鸟不一样,他们不会和他喊痛,也不会说还有相见的人没有见到。
死亡或轻或重,他从前总觉得死亡应当如同一片轻飘飘的鸿羽,作为石妖的他拥有漫长的寿命,能在死亡降临前便迈到下一个阶段,拥有更漫长的寿命,哪怕真要面对死亡,也是像睡着般陷入永眠。
现如今这根鸿毛落到他的身上,他才发觉其的重量是他难以负担的。死亡并不是陷入温暖的永眠,是会疼、会痛、会流眼泪、会心脏沉闷的诅咒。
他捧着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小鸟站起身,面向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的男人。
林桉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神色,嘴角勾起,轻悠悠地评判道:“真可怜呐。”他朝面前的少年伸出手,蛊惑道:“怎么样?要不要对他尝试一下复生之术?”
不可否认,谢宝琼有一瞬的心动,若是可以,他想要把齐归、把他的母亲,都从死亡的彼岸拉回他的身边,但——
与眼前的人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抬起眼,直视那双被野心填充的眸子,长刀再次出现在手中,身法利落地直冲一步之遥的青年而去。
青年的身影眨眼间便绕到他身后,恼人的蝴蝶再次包围住他。
理智恢复后变得平和的灵力无法像方才般轻易剿灭周身成群的昆虫,谢宝琼索性放弃周身的虫子,劈出一个缺口,朝不远处的林桉挥出手中的长刀。
青年的手刚动,他却虚晃一招,飞身朝出口跃去,尽管他现在就想杀了青年,但他与林桉的实力悬殊,与其现下孤身迎战,不如从长计议,起码不能在林桉的地盘与人交手。
身后的蝴蝶如影随形,他随手从袖中乾坤摸出受赠的龙鳞,让蝴蝶无法近身,放出神识探路,往山体外奔走。
强悍的灵力却直从面前扑涌过来,如同汪洋将他淹没,他被灵力的浪潮裹挟送到青年的面前。
阴凉的手指扣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举了起来。
长刀和龙鳞的灵力的潮水间早早与少年分离,林桉垂眸瞥过脚边墨蓝色的鳞片,眼底划过不屑:“你倒是讨人喜欢。”
随后无视地从上面踩过,将挣扎的少年往前拖去。
谢宝琼再次被按在熟悉的石台上,但这次,他四肢被禁锢,连变回原形都无法做到。
上方骤然落下一块阴影,随后脸上传来冰凉但柔软的触感,青年的手用力按住他的脸颊,一路移到眼眶附近:
“真想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放在双木的身上。”
青年的手指擦过他的眼眶,指腹在瞳孔下方的位置细细摩挲。
谢宝琼用力偏头,却被死死按在原地不得动弹,他与双木本为一人,疯子的想法果然难以理解。
“听说人的灵魂会有一部分留在眼睛里,到时候就留下你这双眼睛与双木的躯体融合吧,你比起双木太闹腾了。”
剜眼这种残忍的事从林桉的嘴里吐出,愣是添了几分宠溺。
望着眼前扭曲的人,谢宝琼想起还与双木待在一起的谢琢,不由担心:“你派双木去往京城到底为何?”他的声调放软了些:“我都要死了,总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脸上的手在他的侧脸轻轻抚摸,青年吐出的语气依旧亲昵:“你不会死,死的只是谢宝琼而已。”
动听的嗓音却如毒蛇吐信,青年拍拍他神色变化的脸颊:“很担心?虽然我的本意是希望双木能除掉谢琢,但小孩子嘛,总是会不太受控的,不过他还是做到了让你离开侯府,做的还算不错。”
林桉直视着少年一模一样的脸说出褒奖的话,随后眼中的赞赏被冷漠盖过,抬手覆盖住少年的整张脸。
手中的灵力被精细地把控,钻入少年的识海翻动过往的记忆。
痛,剧烈的疼痛瞬间占据谢宝琼的全部意识,他紧绷的身体微微发颤,意识有一瞬迷离,识海被人强行闯入就如同灵魂被人破开一个洞,灵力每翻动一下里面的记忆,就像是从灵魂破开的洞中翻搅里面的内容物,直到灵魂彻底破碎。
宛若内脏被人生生翻搅动疼痛一刻不歇,尽管时间才过去一瞬,谢宝琼的身体却已经弓了起来。
灵魂即将在青年的搅动下出现裂痕的瞬间,模糊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根霞光万丈的羽毛,霞光落到他的身上时,如蛆附骨的疼痛骤然消失。
火光紧接着从羽毛上跃起,顿时如燎原般散开,变成漫天的火焰散在洞内,其中一部分围拢在他的周身,将他与林桉隔绝。
身上的束缚也被火焰燎断,他重获自由。
青年用灵力隔绝火焰,还要伸出手来捉他,火焰却穿透那层灵力,在青年的手上留下一个灼烧的痕迹。
火焰围拢到谢宝琼的周身,灼热的火焰渐渐剩下温暖的火苗,钻入少年的衣襟,几簇火焰捧着气息消散的雪雁重新漂浮到他的面前。
谢宝琼伸出手要去挽留,其中一簇火焰却在这时轻轻燎了下他的手,像是长辈不轻不重的教训。
第117章
火海漫漫,如同金子般耀眼夺目的色彩充斥在这方空间内,本该焚烧一切的烈火却仅是漂浮在物体之上,为少年和他的友人清出一片真空地带。
白色的身影漂浮在火焰之中,若隐若现。
“把他还给我。”谢宝琼面对带走雪雁的火焰恳求道。
火焰却在这时蹿得更猛,点点的荧惑逐渐溅上白色羽翼的边缘,升腾起更猛烈的火光。
谢宝琼伸手便要阻拦,却被蹿高的火势推得更远。
足以将空气都扭曲的火焰模糊了视线,视野中的白色痕迹被亮眼的色彩替代,如同雪白的纸张添上一抹猩红的色彩,又在上方用橙红的画笔涂抹溢出,将白色的画布彻底从这世界抹去。
炽热的火光在少年执拗的眼中跳动,他似乎完全忘记火焰燎到手心的疼痛,又或许是不在乎,铆足劲儿往火焰的中心冲去。
火焰爬上他的衣摆,却在即将伤到他时退去,他如愿穿过那层火光,燃烧的火海中为他空出一片落脚之地,却怎么也寻不见那道白色的影子。
“阿琼。”
熟悉的声音令他心头一惊,谢宝琼猛地转过头,目光在火焰中逡巡。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橙红的火光。
等谢宝琼转过身时,一道极其浅淡的影子却出现在他的面前,齐归腼腆的笑容映入他紧缩的瞳孔中。
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却被火焰的浪潮挡下。
“齐归,你是……活过来了吗?”
身着素衣的少年神色黯淡地摇摇头,连同他的虚影都恍惚起来:
“阿琼,我要走了。”
他的脸上不再是死亡时挂着泪的痛苦模样,反而是如同平日见面时极其浅淡的笑意,反过来安慰好友: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阿琼,你这下不会只记得我哭的样子了吧。”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想要用以掩盖永别的沉重。
“你都听到了啊……”眼眶被火焰熏得发疼,谢宝琼却没有眨眼,好似要将好友的模样牢牢印刻在心中。
齐归的虚影在火焰中摇摆,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望着好友的眼睛,眸光闪动,底气略显不足地祈求:“其实阿琼不记得我也没有,妖是能活很久很久的,一直记着一个人会很累的……”
声音逐渐归于虚无,火焰重新掩盖了一切,仿佛方才的所有不过是谢宝琼的幻觉。
他一直不明白人为何会掩藏自己的本心去说反话,总习惯地认为所有人说出口的言语就是他们心中所想,可为何他能看懂齐归眼睛中的情绪与他传达的言语截然相反呢……
少年摊开手,一颗比正常内丹小上许多的白色珠子落在他的手心,上面和猫猫哥的内丹一样布满裂痕,逸散出乳白色的灵力,像根洁白的绒羽扫过他的手心,最终回归于天地。
火焰仍环绕在他的周身,吸满湿咸的水的饱胀情绪还未完全退去,一抹气息便毫无遮拦地靠近。
谢宝琼抬起眼,越过火墙,与一双凉薄的双眼对上视线。林桉已经摸索到穿越火焰的方法,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谢宝琼攥紧手中失去光泽的珠子,另一只手抬起,破风声响起,长刀划过火焰飞入他的手中。
已经来到面前的青年扫过他周遭漂浮的火焰,面上难得浮现肃色,忌惮一闪而过。
一只接一只的荧蝶从他的体表剥离,以一种极其违背常理的速度朝谢宝琼俯冲而来,外表美丽的翅膀宛如锋利的刀刃割下少年的飞身闪避时扬的袍角。
避过一只,剩下的还有一群。尽管围绕在周身火焰帮他挡下不少,他仍旧狼狈,就地一滚,避开身后袭来的荧蝶,起身时长刀朝后刺出,再顺势向身侧劈出,剿灭两个方向的荧蝶。
谢宝琼趁机喘了口气,他体内的灵力虽磅礴,但在林桉面前毫无优势。站在那里戏谑地观看他狼狈模样的青年灵力同样用之不竭。
现在的他与实力相差悬殊且使用邪术回调灵力的林桉战斗,哪怕有火焰的存在,还是不可避免会感到吃力。
他调动起体内的灵力,眼中划过狠绝,径直跃入荧蝶群中,锋利的羽翼割破他的衣衫,与他的皮表接触时发出金属与石头碰撞时的铿锵之音,露在外面的皮肤划出道道白色的痕迹,而他眼神坚定,不偏不倚地穿梭过荧蝶群朝不远处的青年跃去。
越来越密集的荧蝶扇动的翅膀几乎交叠在一起,迷离的色彩挡住他的视野,让他产生一股眩晕感,谢宝琼索性闭上眼,凭借对气息的感应前行。
身上不停传来利器划过的钝痛,他握住长刀的手更紧。
直到气息近在咫尺,他睁开眼,撤走身上要害处的防护,调动全身的灵力,竭尽全力劈砍出一刀。
刀锋溢出的灵力折断眼前密密麻麻的荧蝶瞬间,长刀直抵面前之人。
却无法寸进。
荧蝶散去,露出两指夹住刀刃的林桉,对方面上流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你不能调动那些火焰。”
谢宝琼握住刀柄的双手微微发麻,没有理会青年的话,继续将汹涌的灵力往长刀中灌输。
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山体突然传入一阵震动,头顶扑朔朔地落下碎石。
青年仰头望了眼,眼中闪过惊疑,接住长刀的手往上一掀,打破僵持。
谢宝琼顺着力道卸势,往身后拉开距离。
剧烈的爆破声在他落地的瞬间响起,连带着山体猛烈地摇晃。
谢宝琼观察着林桉变了又变的脸色,身体微微下压,上半身前倾,蓄势待发之际,脑海中却凭空响起一道嗓音:
【别动。】
巨大的声响在下一刻涌入耳膜。
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降临,山体被削去一角,刺目的阳光泄了进来,铺洒在这方幽暗的洞穴。
婉转而悠长的啼鸣声宛如从亘古传来,携霞光而来的巨大鸟雀展开翅膀,映入适应光线的少年眼中。
鸟雀在飞入洞穴的瞬间化为人形,落在谢宝琼的跟前,纤长的睫羽下非人的眼瞳映出灰头土脸的少年,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唇齿间流出。
辛玄侧身面向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轻声的呢语响起:“让你自己面对这些果然还是太早了些。”
他抬起手,一股虚无缥缈又似乎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灵力荡开。
被护在身后的谢宝琼毫无所觉,但矗立在原处观察他的林桉却脸色骤变,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避无可避。
那张如精贵瓷器般脸上的惊悚神色还未消散,便从内里透出宛如蛛网般的裂纹,裂痕沿着脖子向四肢百骸蔓延,完好的躯体在顷刻间轰然溃散。
成千上万颜色靡丽的荧蝶宛如躲藏在躯体内的灵魂破茧而出、四散而逃,浮动在少年周身的火焰闻风而动,清理剩下的残局。
辛玄神色淡淡,并未把林桉放在眼中。他将心神重新放回身侧的少年身上。
“一会儿不见,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眼前的少年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氧化后褐色的血渍和灰色的尘土模糊上方的暗纹,边角还有火燎过的痕迹,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布满红色和白色的印子。
辛玄没有嫌弃,俯身把地上小小的人抱起,抬手在少年的面上拂过,被划伤的印子瞬间消失。
身体上的伤痛很好治愈,但心中的痛苦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抚平……
得了安慰的谢宝琼将脸埋入辛玄的颈窝,声音隔着布料发出:
“辛前辈,你怎么才来……”
声调拉得很长,听着便像是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
辛玄轻轻在小孩的后背上抚着,还未开口,颈侧便传来伴随的急促呼吸的嗓音:
“辛前辈,当年的事你知道对不对,复生之术究竟要怎么才能做到?”
复生两个字响起时,辛玄的眸光一厉,在小孩后背轻拍的手也顿住,转而掰过少年埋着的脸:
“小宝,此事你便当不存在。”他严肃的面容稍稍和缓,耐心哄劝道:“你的朋友灵魂尚且完全,还有转世的机会。”
“可他下辈子就不叫齐归了。”谢宝琼孩子气地撇开脸,不与辛玄对视。
辛玄没有否认少年的话,静默了一瞬,再度开口时的前两个字加了重音:“小宝,生死是不能被打乱的。”
“但是我活过来了。”谢宝琼转回头,杏眸眼巴巴地望着青年,垂下的眼尾瞧着便让人心软。
但辛玄是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心稍稍偏移的瞬间就恢复坚硬,他侧眸朝乱糟糟的外界瞥了眼,才冷硬地开口:
“你若实在难过,我可以抹去你的记忆。”
“我不要!”脑子没有转动,话先从嘴里跑了出来,谢宝琼梗着脖子犟嘴,他才不要忘记齐归。
山体劈开后,关押在地宫中的人也如愿重获了自由,无数的流光自洞穴外划过,与宫殿中羽安卫混战成一团。
但外界的全部吵闹皆被辛玄的结界挡下,与二人无关。
“不要便不要吧。”辛玄扯了下小孩肉乎的脸蛋,把人放回地上,一根艳丽的羽毛出现在他手心,被他交到小孩手里:“我要走了,保护好自己,下次我可不一定能赶来了。”
谢宝琼愣愣地握着手中的羽毛,伸手要去拉辛玄的袍子。
但青年的身形眨眼间化为一只巨鸟,往外飞去。
结界在巨鸟飞过时破开,天空霎那间阴云密布,滚滚劫云悬浮在头顶。
沉闷的雷声炸响,四周打斗的人群瞬间分开,警惕而恐惧地盯着头顶越聚越大的劫云。
有从地宫逃出的人感受辛玄的气息,高呼道:
“多谢前辈搭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前辈有需要之处尽管吩咐。”
巨鸟提防着头顶即将落下的劫云,分出丝心神随口道:
“举手之劳罢了,我渡劫在即,你若有心,便看顾一下那孩子。”
说罢,翅膀挥动,身形消失在原地。
巨鸟离开,苍穹中的劫云逐渐散去。
屹立在空中的人大半都是从地宫中逃出,无不受了辛玄的恩情,闻言望向巨鸟出来的洞穴,修真之人耳聪目明,能够清晰地捕捉到洞口之人的面貌,当看清那一双仇敌有几分相像的面庞,心下顿时一番五味杂陈。
不待他们有所表示,空中忽地划过一道赤影,如同流星般直直朝洞口撞去,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将站在洞穴的孩子压在身下。
待众人出手拦时,与他们相对而立的羽安卫见到劫云散去,顿时挡在面前,与他们缠斗……
一只体型有一人高的双尾狐狸在烟尘散去后出现,叼起地上的人影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寂静无人的洞穴之中,一只灰扑扑与尘土融为一体的蝴蝶抖动翅膀,隐入黑暗……
第118章
丰海城口,一队人马风尘仆仆。
谢琢从旁人降落到地面的飞剑上走下,头顶上碧空越来越多的流光划过,从海岸的方向往群山而去。
一同来的荣奉顾不得询问谢琢怎么会知道丰海城会生乱,又如何说动陛下调遣他们,而是吩咐一部分人手去往流光的方向制止争斗,那里离城池不远,修士间的斗法范围又大,难免会波及。
“荣少使且慢。”见荣奉自己也要同去,谢琢忙留下人。
正要动身的荣奉吩咐副手先行一步,才望向城门口的青年:“谢大人,城外发生的事便劳烦你去与城中的官员交涉了。”
“我要说的正是此事。”谢琢随后说出口的话让荣奉的脚步顿在原地:“此番动乱怕是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
城郊树林。
叼着少年的赤狐敏捷地穿梭过繁茂的丛林,见身后并无人影追上,才在一处空地将口中的少年放下,紧随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如倒豆子般的问题砸向少年:
“小宝琼,我刚从秘境出来就收到了你的传信,出了什么事?你炸人家宗门了,这么多人堵你?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小鸭子呢?我好像感受到辛前辈的气息了……”
硕大的狐狸满目担忧,边说边用吻部在少年的全身轻嗅,到最后整张狐狸脸都贴了上去。
谢宝琼被快有半个他大的狐狸头拱得跌坐在地上,伸出双臂环绕住冒着热气的嘴筒,将脸贴在了毛绒的狐狸额心,声音闷得像是从水中捞出:
“晓春,没有齐归了。”
在空中摇晃的双尾蓦地顿住,苏晓春的鼻子正好抵在好友的胸腔,与跳动的心脏贴得很近,鼻腔间吸入的尘土气味裹上一层厚重的味道,令他感到束手无策,跳脱的他少见的安静下来,任由好友抱着:
【是他们做的?我去杀了他们?】灵巧的嘴到了传音的时候变得愚笨起来,只剩下用朴素的言语安慰友人。
谢宝琼将身体靠在了赤狐身上,抱得更紧了些,头胡乱摇动:“晓春,不是他们,杀了他的人已经死了。”
他没有抱太久,上涌的情绪褪去后他就松开手后靠在狐狸的腿边,狐狸腹部的白色绒毛蹭在他的头顶,腰上围绕着两条厚实的尾巴。
迟来的迷茫自他眼底浮现,脱险后本该疲惫的大脑异常清醒,被好友的死亡和身份的真相一遍遍冲刷着,得知自己身份那刻繁杂的情绪消退干净后,剩下的只有迷惘,现在的他到底算人还是妖:
“晓春,我好像不是我了……”他将发生的事转述给苏晓春,“辛前辈也没有否定我复生的说法,我到底是什么呢?”
趴在地面的狐狸将脑袋搁在少年的头顶浑不在意地开口:
“是什么又不重要,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块有我阿姐气息的石头。就算,就算你真是人类,我也不会讨厌你的……”他默了一瞬,不太情愿地继续开口,声音像是从嗓子间硬挤出来:“而且这样你的身份暴露后也可以继续跟那个人类待在一起了。”
少年脸上沉郁被扫去,浮现一抹浅浅的笑,他伸出手摸摸头顶的狐狸脑袋:
“你就这么讨厌他。”
“区区一个凡人才不值得我讨厌!”少年手下的柔软的赤色毛发炸起,狐狸傲娇地偏开头。
“我爹之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之前就知道?那他还哄着你留下,人类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赤狐跳脚间,嗓音不自觉拔高,恰在此时头顶有几道流光飞过。一道锁链忽然朝狐狸袭来,苏晓春忙叼起身前的少年避开。
从路过的缉恶司众人的视角望去,便见那只双尾狐妖再次朝人类少年张开血口。
领队的人留下两人去解决问题,自己则带人赶往修士斗法的地方。
“狐妖,把人交出来!”
被狐狸的长毛遮挡住视线的谢宝琼听见有几分耳熟的声音抬起眼与从天上落下的人对视:
“卢大人?”
少年抬起的面庞被对面两人纳入眼底,是几个月才在连安镇见过的脸,虽然有些意外,但卢安志瞧了眼叼着少年领子的狐狸,尽职地握紧手中的武器:
“谢小公子,不用害怕,我们很快救你出来。”
话没说完,少年从狐狸口中挣扎出,挡在前面。
“卢大人误会了,这是我朋友。”
赤狐懒洋洋地投来一瞥,卢安志的视线在少年满身划痕的衣衫上扫过,看见呈现守护姿态的狐妖,虽仍有疑虑,但少年身上并无伤痕,站在狐妖身旁时一脸放松,考虑再三,他与同僚收起武器:
“谢小公子,我等先送你回城,谢大人此时应已经入城。”
“我爹来了!?”少年的语气惊讶,与他推测的跟在谢琢后面偷跑出来似乎有异,难道是被狐妖哄骗……
—
“晓春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即将入城时,谢宝琼怀中的赤狐忽然站起身,跳到地面。
终于记起被他扔在秘境出口的另外两人的苏晓春甩甩尾巴,拒绝了好友:“小宝琼,我之后会去京城找你的。”
卢安志顾忌着对方未曾亮明的身份想要去拦,但赤狐的动作敏捷,眨眼间便消失在原地。
—
“你们二人怎回来了?可是出了变故?”刚带人清理了城中的羽安卫,回到占据的府邸的荣奉撞上回来的两人。
“荣少使,你怎么也在?”矮了不止一个头的谢宝琼从后探出来。
“这话似乎该我问你。”荣奉从两人手里领过少年,朝前厅的方向走去。
远远瞧见荣奉高挑身影的谢琢走上前询问城内的情况:
“城内流窜的人处理……”却在看见他此行的目的时戛然而止。
他绕过面前的遮挡,来到看起来有些踌躇的少年身前,微微倾身,看清那张脸上纠结又复杂的鲜活表情时,原想要说的有关于离家出走的责备全被他抛到脑后,只剩下了一句:
“是不是受委屈了?”
尚且不知身份转圜后如何面对谢琢的谢宝琼闻听此言当即瘪起嘴,环住青年俯身时垂下的脖子,如愿被抱起后,如同小猫哼唧在青年耳边开口:
“爹爹,我想回家。”
期盼了许久的孩子被他重新拥入怀里,谢琢以为自己的手会抖,可这一刻来临时,他的手却很稳地将人托起,视线被牢牢锁在少年的影子上,温声哄着:“等我把丰海的事交接好就回家好不好?”
一旁的荣奉似乎想要开口,但想到城内的形势已经控制住,最终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厅内一时只剩下父子二人。
小孩的手抱得很紧,谢琢更是没想过把人放下来,直到等谢宝琼自己将头抬起,他才问道:
“发生了何事?叫我的小宝委屈成这样?”
谢宝琼张了张口,想把发生的事一应告诉面前的人,想告诉青年他没有救下朋友,想说自己也差点被人杀死,想坦明自己的身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用额头抵着青年的脖颈蹭了蹭。
毛绒绒的发丝还沾着灰,全蹭在青年浅色的衣领上,谢琢没有强求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任他发泄情绪:
“不想说也没关系,爹爹在呢。”他抬手按在少年停止动作的脑袋上,感受着他的孩子切实存在的温度。
……
接下来的日子,谢琢几乎一寸不离地将谢宝琼带在身边,好在他大部分时间需要处理的只是些零碎事务,偶尔需要汇见客人,某块石头也会乖觉地缩小,钻到他的袖子中。
一时之间难以分清,到底是谁对这次的别离更难捱。
“从地宫逃出的人中有部分的确是犯人,现在身份还在核实中……”
谢琢听着荣奉谈起现况,藏在衣袖手指抚过不安分的石头,时不时回应一声。
“谢大人,听闻你打算几日后回京?”谈完琐事,荣奉才问起私事。
“城中的事宜已经处理差不多,剩下之事皆由缉恶司管辖,我不好越俎代庖。”
送走荣奉,袖中被按捺住的青石顿时挣开束缚,落地成人:
“爹,我们要回去了吗?”
“嗯,后天就走。”
从谢琢口中知道要回京的消息,谢宝琼在午后难得没有跟在谢琢的身旁。
他独自去了地宫附近,找拥有地宫名单的卢安志询问白冬易的下落。
最终在地宫的一角见到了那道身影:
“白道友,你为何不离开?”
谢宝琼望着依然待在原来那个牢笼中的人影,附着在牢笼上的阵法消失,白冬易想要出来轻而易举,但她仍待在他们见面的地方没有挪动。
听见少年的声音,白冬易的眼睛重新焕发神采,踉跄起身朝他靠近:
“我在等你们。”
她边走边用视线在谢宝琼周遭寻找另一道瘦小的影子,但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在地宫巡逻的缉恶司中人走过。
“齐归那个孩子呢?是受伤了吗?”
但眼前的少年没有吭声,表情沉默地收敛,她的心蓦地沉了下去,脸上的神色逐渐僵硬。
巡逻的人走远,连最后的声音都这一方空间消失。
懊恼和自责从白冬易脸上闪过,最后化为一池死水,连同她脸侧的羽毛都黯淡了下去,她的语气相当平静:
“他有留下什么吗?”
“没有。”谢宝琼冷漠地答道,他撒了谎,其实有的,他的袖中乾坤里还有一个崭新的、洁白的毽子。
但那是齐归送给他的,他不想拿出来与人分享……
谢宝琼在地宫中待了许久,离开时,一只白鸟跟在他的身后,消失在天际。
—
离开丰海城那日已是深秋。
下人将准备好的马车牵出,谢宝琼一人站在院门口等待谢琢。
羽翼扇动的声响从空中传来,他似有所觉般抬头眺望。
一群大雁自头顶飞过。
他的目光在雁群中穿行,试图从中找寻一抹灰白色的影子。
头顶的雁群振翅南飞,雁鸣之声似从心底响彻至天际。
那只曾拘囿他手心的雪雁,也在这个秋季,挥舞褪去绒羽的双翅,飞往远方。
齐归,下一个春天再见。
……
第119章
年关将至,京城的天逐渐到了冻手的时候。
某块石头被艰难地从暖烘烘的被窝拖出,塞入马车。
谢宝琼裹着厚厚的斗篷,半个身子缩在谢容璟身上:“哥哥,我们去哪?”
“长公主设宴,往侯府递了帖子。”
少年的脸颊压住他的手臂,谢容璟趁机抓住小孩暖和却往袖子里钻的手:
“缩手缩脚像什么样子。”
他嘴上轻斥着,挖出小孩的手后紧紧裹在手心。
谢宝琼无甚形象地打了个呵欠,嘟嘟囔囔地开口:“为何我也要去?”
京城比起四水山本就要更冷,去岁这个时候,他早就窝在晓春的洞府睡了过去,更何况……
少年睁开惺忪的眼,往车内的另一道身影望去。
回来后他一直未曾坦明身份,死而复生这种事总归离奇,而且活过来的只有他一人,他没想好该如何提起这件事,还有骤然消失的双木……恼人的事一件接一件从脑子中冒出,让他睁开时间不到一瞬的眼睛便重新闭上,冬天果然还是适合睡觉。
下一刻脸侧便攀上一只作乱的手,缓缓来覆上他眼眶,掀起他一只眼睛的眼皮。
“别犯懒,这几日你连屋门都不出。况且设宴的人是长公主,你当然得去。”以为谢琢早与少年挑明的谢容璟理所当然道。
少年的身体被斗篷裹住,双手为了取暖没有从兄长的手心抽出,此刻被牢牢握住,只能艰难地蠕动以示抗议,根本没有听清谢容璟的话。
他虽然能轻易挣开身上的束缚,但身体蠕动了两下,便耍赖地倒在兄长的膝上:
“哥哥欺负人。”
……
侯府与长公主府的距离不远,两人闹了会儿,马车便缓缓停下,谢琢扶起蛄蛹到身旁的小儿子,把扔到一边的斗篷重新给人穿好,岱赭的帽子裹在如羊脂玉的脸庞周围,与额发晃动间露出的红痣辉映。
青年眼底闪过知足的笑意,抱起人下了马车。
离开马车中的炭炉,冷风刮过,怀中的赭色身影顿时缩成球般贴了上来,不叫旁人看清一丝一毫。
谢琢领着两人先去拜见过长公主,林榆照例与露出真面目的红球球说了会儿话,直到其他客人拜访,才放人自己去玩。
“哥哥,我想去外面。”但跟着谢容璟在宴会待上没多久,谢宝琼便扯住前者的袖子小声开口。
不等谢容璟说话,在两人旁边的孟思听见他的声音,学着他压低声音:“可是睿儿今日没来,无聊了?”
谢宝琼点点头:“孟大哥,我最近好像都没看见他。”
“他啊,最近闹着要参加缉恶司的选拔,被你孟伯伯关起来了。”孟思毫无兄弟之情地幸灾乐祸。
“要不要去找其他人一起玩?”谢容璟微微弯下腰,示意弟弟看向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同龄人,谢宝琼的身边往日里只有孟睿和齐归,最近还能看到只狐狸,但他还是希望弟弟能多交些朋友。
谢宝琼视线转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少年映入他的视野,他定神看了会儿,因为某种道不明的原因拒绝了谢容璟。
谢容璟不会强迫他,闻言也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出去的话不要跑太远。”
“嗯,我去找爹。”
沿着石径,谢宝琼往谢琢所在的另一个园子走去,绕过假山,眼前忽然被一道身影挡住,他没有停下步子,往旁边绕了一步,直到再次被那人挡住,他才仰起头看向那人的面容。
他曾见过两次,是齐归的兄长。
“齐大公子,你找我所谓何事?”
齐延垂下眼,眼前的少年经常与他的弟弟齐归站在一起:
“你有见过齐归吗?他不见了。”
听见那个名字,谢宝琼抿起唇,没有直接回答,他认真地打量面前的人,齐延与齐归长得不算相像,两人都是更像母亲的长相,若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人见到他们,大概率不会将两人当成兄弟。
在齐归的口中,齐延是剥离齐府众人的存在,但谢宝琼觉得齐延的眼神与齐府其他人的眼神并无区别。
良久,他才冷着声音开口:“齐大公子才是齐归的兄长,为何要来问我齐归的下落?”
眼前人明显僵硬了一瞬,萦绕在周身的气息萎靡了下来,眉眼间垂落的阴影变化几番,最终定格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哀戚的表情。
谢宝琼见齐延没有开口的打算,便准备绕道而行。
“除了我,他总是与你待在一起。”
谢宝琼抬起的脚落回原地,他再次朝站在假山阴影处的男人投去视线,齐延眼睫投下阴影让他有了几分恍惚的错觉,长相完全不像的两人却在露出同一个神态时让人意识到他们是兄弟的事实。
齐延的声音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他不见的时候,你也刚好不在京城。上次便是这样……”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再次响起时,脸上足以令人恍惚的相似感褪去:“是我叨扰了。”
言罢,朝少年点了下头,朝宴席间走去。
谢宝琼回眸看着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假山后蓦然出声:“他去找他的阿娘了。”
假山旁露出的衣角顿了下,随后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
与齐延分别后,谢宝琼被守在宴席外面的婢女捡到,送他到了一座八角亭边上,八角亭周围挂着纱幔,入口处立了道落梅屏风。
但他远远便从纱幔与屏风的缝隙中看清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等婢女上前禀报,便径直朝里走去,扑到青年的怀中。
“爹。”
青年却不似以往般借势将他搂进怀里,反而将他扶稳站好,轻责了一句:“没规矩。”
不待谢宝琼疑惑,耳旁忽地传来一阵陌生的笑:“谢卿,这便是琼儿?”
“让殿下见笑了。”
谢琢示意谢宝琼上前见礼。
“见过殿下。”谢宝琼说话的同时不忘观察上首坐在林榆身旁的人,一身墨绣云纹锦袍,面容和林榆有几分相似,年纪瞧着与谢琢一般大,应在而立之年左右。
“无妨,都是一家人。”青年态度和善,没受完他的礼,便将他拉过来细细打量:“你不必称我为殿下,叫我舅舅便好。”
谢宝琼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谢琢,又瞟了眼旁边的林榆,见二人都没说些什么,才顺着青年的话叫了声:“舅舅。”
“真乖。”青年摸了摸他的脑袋,和另外两人聊了两句,才看向坐在他怀中自觉地摸了块糕点的小孩:“说来琼儿与麟儿的年岁倒是相仿,琼儿可想要来舅舅府中与你表兄一同念书?”
小孩咬糕点的动作与谢琢端茶盏的手同时一僵。
谢琢接过话:“殿下抬举小儿了。”他不必多言,脸上显露的有苦难说便足以叫林衍打消心思。
“看来谢卿也有头疼之事……”
两人谈话之际,坐在林衍膝头的小孩趁机溜了下去,来到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讨论他学业的林榆身旁,林衍见状也只是笑笑,彻底歇了抓小孩当伴读的想法。
三人在旁边谈论,谢宝琼待了会儿便觉得无趣,他攥着手里的糕点,自己吃一半,剩下的一半扔进湖里喂鱼。
糕点的碎屑打破湖中他的倒影,涟漪的中心冒出几个鱼脑袋,不断开合着鱼唇争抢漂浮的糕点。
谢宝琼将粘在手中的碎末拍到湖中,正要转回身坐好,一条鱼的鱼唇忽然停止翕动,逐渐张大,两侧隐隐撕裂。
他扶着栏杆撑起身,将半个身体都挂了出去,试图看清是怎么回事。
一抹血色忽然在那条鱼的周身荡开,鱼鳞伴随皮肉炸起,形成如同蝴蝶的形状。
等他意识到不对时,头顶忽然飘起鹅毛般的大雪,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往下压去。
雪花擦着他坠落的身体落下,他才看清那是只雪白的蝴蝶。
“噗通。”
冰冷刺骨的湖水很快浸透他的衣衫,拖着他往水下沉。
谢宝琼扑棱着水,往头顶的光亮浮去,但水面上的光影转瞬间便被铺天盖地的蝶翼遮挡,连同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一声噗通紧随响起。
蝶翼被水流冲散开,露出些许光亮让谢宝琼看清来人的脸。
他奇怪地看了来人一眼,脖子间早上被人亲手系上的斗篷又在此刻被人解开,谢琢拉住他往上游。
包裹着薄膜隔绝水流的蝴蝶再次朝他们席卷而来。
见此谢宝琼没有着急拿出辛玄留给他的后手,反倒学着辛玄的方式驱动灵力,轰然的火焰避开身旁的谢琢燃起,吞没企图靠近他们的蝴蝶。
谢琢不疑有他,拽住少年往开辟的前路游去。
浓烈的火光先一步冲出水面,水面上残存的蝴蝶停下动作,汇聚成一团,如飞蛾扑火般发疯似地冲入火光。
直到将一场“大雪”全部融尽,谢宝琼才收起灵气,由谢琢拖着往岸边游。
被早已围拢在岸边的侍从拉上岸,谢宝琼甩了甩身上的水,下一瞬一件裘衣便罩在了头上。
没看到湖中景象的林榆紧紧握住他被湖水泡得冰冷的手,声音隔着裘衣响起:“往后可不能这般顽皮了。”
谢宝琼挣扎着挤出个脑袋,辩解道:“外祖母,是湖里有东西把我拉下去的。”
“殿下,还是请缉恶司的人来一趟吧。”同样满身湿漉的谢琢披了件外衫,在一旁肯定谢宝琼的话。
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落水的两人先被送去客房换了身衣衫。
谢宝琼施了个术法烤干自己和谢琢的头发,从后面绕到没有动作的青年身旁:
“爹,你在看什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