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诚如卢瑛所言, 褫夺封号的旨意没下来,一切就都好说。
齐夏在闻鹤堂熬了一个多月,时值腊月初三, 天子生辰, 终于壮着胆子来未央宫请安祝寿。
彼时天色已晚, 江瞻云礼遇温松, 亲送其至北宫门。后屏退宫人, 一人游走北阙甲第,过向煦台停而不入,抬眸看无声漆黑的府宅。
【为何不染蔻丹?长安城中的女郎, 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 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 没有就请人现做。】
【我寻你办事, 是为殿下, 但无需你模仿她, 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 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这世上, 就算人有相似, 也只有一个殿下。】
薄雾冥冥,冬雪霏霏。
江瞻云伸手出斗篷,雪落在她掌心;她翻转过手背,雪落在护甲边缘。
一点纯白, 一点鲜红。
很快雪化水从宝石上落下,似相思埋入土,不为人见。
雪在这个时候停下,她的一方时间里风也小了些,乃一把伞擎在她头顶。
“长公主到底也上了年纪,竟随意容人近朕身侧。”
“是臣求的长公主。”齐夏当即跪下,“风雪天,臣只是想给陛下撑一撑伞。陛下若不想见臣,臣即刻边走。只盼陛下保重龙体。”
少年伏在她足畔,束发未簪冠,单衣未披袍,风吹乱他鬓发,雪落在他脖颈,有一瞬似回到当年被凌霜寒收养的那个冬日里。
那年江瞻云才六七岁,几乎记不得当时情境,就记得母亲带回来一个瘦弱的男孩,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
“是哪个教你的,弄成这副模样,来搏朕同情?”江瞻云看着他,话语平和,辨不出喜怒,“卢瑛,宋安,还是谁?”
“臣确实不记得当年被君上收留的模样,但臣记得这恩情,也确实讨教诸位兄长。”风雪愈大,齐夏有些瑟缩,“臣受陛下天恩,无以为报。想着在您生辰之际,现一点绵薄之力让您展颜。”
话落,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奉上。
乃一卷书简。
江瞻云接来看过。
【……三则光照,每日三至四个时辰;四则水肥控制,遵循“见干浇透”原则;五则修剪病枝,保留两至三个芽点以促进新枝生长…… 】
“臣以往入宫,途径御史府,见府中梅花出墙角,然枝丫多瘦,花朵残败。后打听方知薛大人种植不当,梅不胜雪。臣想着大人种花,定是借花思人,如今远走不得打理,若知晓府中情境多来不忍。又闻陛下今岁秋去过府中,想着您是否想要盘活那些梅树,所以整理了这些,以供陛下参考。”
“有心了。”江瞻云卷起书简,递换给他。
她狐裘广袖弥着香,却也挡住他眼前一片光。
光影的间隙里,齐夏惶惶不安抬眸,看退回的书简。
听她说,“御史府中的梅花,朕已经教上林苑的司工令前往打理,他们经验丰富,整理的种植方法也更全面。”
齐夏尤似被扇了一巴掌,指尖打颤触上书简,不欲收回又恐此刻不接,被掷于地上,愈发难堪。
“有上林苑的司工令,自是最好的。”他收了书简,努力平稳气息,从地上捡起伞,仰头挤出一个笑,“日暮天寒,雨雪渐大,这伞总是要的。”
江瞻云接过伞,抽离他手中时滞了瞬。非她所停,在明显不过是齐夏有一瞬握紧。
天子不接,他就可以给她撑伞,与他同行。
接了……
果然,江瞻云道,“跪安吧。”
齐夏浑身一颤,只得道,“臣、恭送陛下。”
瘦弱一团,伏跪雪中,夜幕和大雪一起到来,不知是天黑还是雪压,北阙甲第的甬道上几乎就要看不见他身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般冻死在雪里,难免不值。
少年踉跄起身,哈气返回闻鹤堂,走出一段路,忽闻身后黄门喊他。
“齐御侯,等一等,齐御侯……”
黄门一路小跑追来,送他一袭披风,上面飘散龙涎香。
一件衣裳,让齐夏卷土重来。
陛下到底舍不得他。
他当即谢了恩,也不再顺势攀藤入宫,而是回去闻鹤堂,在寝殿发起烧。
隆冬雪厚,他在未央宫前徘徊一日,情郁在胸,气堵不畅,自然生病。太医令诊脉,实实在在脉悬微弱之态。
脉案送去未央宫,卢瑛也走了一趟。
天子遂摆驾闻鹤堂,亲自给他喂了一盏药。
她抬手抚他面,掌托他下颌,一张脸落在她掌心,“眼睛都凹下去了,何时桃花眼含星聚光,何时便来未央宫伴驾。”
这话胜过太医署灵丹无数,不出十日,齐夏便病愈了。然他也没急着去未央宫,而是在十五这日请旨出了一趟宫,说是要给江瞻云买城外西郊的甜豆腐脑。
雪足有半丈深,道路上都没有人,连城门都虚虚掩着,没有大开。但他却是深一脚浅一脚去了西郊,辗转数户人家,寻到了卖豆腐脑的小贩,花了一千钱让他开炉热锅现做,如此带回未央宫。
江瞻云看着案上还散发着热气的豆腐脑,听楚烈的回禀。
“臣打听过,从泡豆子到出锅,前后至少需要一个半时辰。但齐御侯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另外那小贩屋后有车轮印,但齐御侯分明是从前门出入的。”
“所以,屋子里还有钟毓一党,他们约着在那处见面。豆腐脑是早就备好的?”江瞻云扣着桌案。
“等下次齐御侯同他们在见面,我们可要收网?或者我们把小贩抓来拷问!”
“哪轮得到你抓人,那小贩不是被控制了,就已经死了。” 江瞻云摇首,“内侍私下见外臣,是能算一罪,但也不是甚惊天动地的大罪!何况,他们完全可以说是偶遇。”
“先如常盯着。”
江瞻云谴退楚烈,想了想传来宗正卿,指向案上下午时分齐夏帮着挑出的数张儿郎画像,“纳新第二轮的三十六个名额,前头朕择了二十八个,加上那处八个,正好。”
“明岁开春后,公布入选者。然后进行最后一轮挑选,择十二人入闻鹤堂。”
*
转眼神爵三年,随着天子纳新最后一轮的展开,外朝忙碌又欢腾。中选者自不在话下,落选者亦无妨,左右开了这个头,还有下一轮,下下一轮,族中儿郎一茬茬长起来,不缺人。
这日,乃二月十五,又是齐夏可以出宫的日子。他入了六博坊,输了一斤金,施施然起身,赌坊老板不敢拦他,左右有抢着给他出钱的达官贵人。
今岁开年后,他重得盛宠,内廷外朝都知道,五月端阳,他及冠礼上,天子将给他加封侧君位。口谕是在正旦日传出来的,是故近来他愈发炙手可热。尤其是纳新行至最后一轮,各家各府都想讨好这位天子内宠。
“这瓜子花生细细碎碎的。本侯抓来费劲,出手也不大气。” 他出了赌坊,如常入了西郊的豆腐脑小贩家中,面对孙篷之子孙乾和钟毓之子钟敏奉上的五十斤金,嗤笑道,“ 二轮入选,便是这个数;如今三轮乃定位份的时候,还是这个数……”
“御侯,这个数咱们年前不就定下了吗?”即便是九卿高官,一年俸禄不过三斤金,这五十斤乃其近二十年的俸禄,竟还嫌少,如此不知足。孙乾开口,尽显不满。这已经不是齐夏第一回坐地涨价了。
“年前是年前的数,如今年后了。”齐夏笑道,“难道一个窥知天子心意,侍奉君前的贵人,只值五十斤金?”
“御侯,咱不是这个意思。”钟敏亦是压着火气,他听他父亲说过,家中不缺银子,却也不能过分漏财,当下扯出一个笑,“这五十斤金已是极限,再多实在不能了。您帮衬帮衬,待吾弟去了闻鹤堂,自也唯您马首是瞻。咱们是一家哪!”
“什么一家人,待你们兄弟进来,本侯早晚被你们拆骨吃肉。你们是世家大户,本侯不过一孤寒草芥。”齐夏搁下茶盏,拂了拂袖子,“罢了罢了,车骑都尉还候着呢,告辞!”
话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晚,三辅聚在钟毓府中。
孙篷道,“要不算了,三十六人择十二人,机会不算小。”
“话不是这样说的。”张濂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纳新要过大长秋,皇夫处。如今没有皇夫,唯有齐夏即将上侧君位。这些人都是陛下嫡系,绕不过他们。”
“论起陛下嫡系——”孙篷捻须道,“这齐御侯,年前失宠,这样快复宠了,会不会有诈?”
“那不会!”钟毓笑道,“腊月初三天子千秋节,我留了人避在北阙甲第,看得真真的,陛下没有立时原谅他,实乃不忍他冻死风雪里,如此给了转圜的机会。这齐御侯还是懂帝心的,知道如何复宠,所以我们用得上他。”
“置于银子……”论及这处,钟毓多少也气恼,合了合眼道,“咱们本就不缺钱,重要的是固权!”
*
三月中旬,临近纳新终选只余十日,齐夏在宣室殿门口要求面圣。彼时宣室殿中太常携前两任中榜的学子正在汇报近一年的年终计。
庐江领了口谕出来,让他在偏殿等候。
齐夏等了不到两刻钟,便忍不住又去张望,若不是这日值守的是光禄勋本人,他多来已经催人再传了。
大半时辰后,宣室殿中有官员出来,齐夏当即就要进入。自复宠后,卢瑛劝他当步步谨慎,不要得意忘形,他却认为自己被夜开宫门谴返后还能重获帝宠,便是天子待之特殊。非但不听劝诫,自天子允他侧君位,愈发张狂起来。卢瑛劝过两回,被他无理拒之,便也懒得再管。卢瑛不理会他,闻鹤堂旁人更不愿沾染是非。是故,齐夏愈发自得,如今连宣室殿的规矩都快不肯守了。
“太常尚在。”庐江看也不看他,冷冷出口。
他到底畏惧,退身回去偏殿。
“陆谨、舒辞、方菲、立晴这四人,乃这两年里的佼佼者,没有一人能任京师三辅的位置吗?”江瞻云翻阅诸人卷宗,边看边问。
“陛下知道的,右扶风、内史、左冯翊这三个位置统管京畿行政、治安、司法,同时兼管地方户籍、赋税、水利等。期间事宜复杂,非智高者就能担任,需一则经验,二则背景,否则极难做事。而如今的这三人,公务之上,除了孙篷稍欠火候,其他两位都是可圈可点的。”
有人能接任三辅位。
寻到他们吞掉的银子。
这两者但凡有一处达到了,江瞻云就能寻个借口除了他们。换言之,她得想个法子,离间他们逐一击破……眼下,齐夏显然不得用。
“你跪安吧。”
太常躬身离去。
“陛下,陛下,您看臣给您送甚来了!”齐夏带来的乃是一张飞钱,总共五百斤金,“这里大头都是三辅的,剩下是其他官员的。您不是说朝中缺银子吗,看臣给您赚的!”
江瞻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蹙眉看他,又看那张飞钱。很显然,是从纳新开始,各级官员打点他的。
“朕有没有告诉你,内侍私通外臣,是大罪。你胆子可真大!”
“您都说了是私通,但是臣没有谋私啊,全给您了。而且择的那些儿郎们,也确实很不错,陛下一举多得!”齐夏私下扫过,“再者,这处没有旁人了,便是有,也都是咱们自己人。陛下看在银子的份上,定然不会罚臣!”
江瞻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会,觉得自个的脑子也有些打结,半晌道,“近来朕闻你出宫频繁了些,举止也不是很收敛,前朝不少官员对你颇有怨言,你回去闻鹤堂静静心,收敛些。莫让御史台来烦朕!”
齐夏闻这话,尤觉被泼了一盆冷水,同他想象中天子大赞情形相距太远,然关天子神色,确乃诸事缠身,当下不情不愿应了。
跪安回去闻鹤堂。
齐夏走后,庐江入得殿来,见江瞻云坐在大案后,目光落在一物上,咯咯发笑。
“姑母,你过来。”她拿起那张飞钱,哭笑不得地讲起方才齐夏之事。
已是夕阳斜照,半晚彩霞。
宫人入殿点灯,侍卫往来巡逻。
齐夏这日本是宫外宫内走了一趟,有些疲乏,原本心情高涨却又被扑灭,人便难免有些怏怏,冷着一张脸悠悠走在宫道上。
然终是一副好皮囊,即便冷面无情,亦是别样风情。沧池上的晚风吹来,携馨带香,拂他半披的发扬起,又滑落襟口边。襟口边云纹繁复精致,同他垂地广袖的袖沿上青鸟纹络相呼应。
晚风一阵阵吹,人似天边云,云中鹤。
过往的宫娥行礼悄看,传话的小黄门避身低语,“齐御侯当真貌若潘安。”
齐夏微微勾起了唇,招来那说话的小黄门,赏他一把金瓜子。
小黄门拼命磕头谢恩,齐夏顿觉心情舒畅了些,抽开别在腰间的玉箫,边走边吹。
颜华体香之外,又添天籁音。
“御侯小心!”已至北宫门,正逢中央官署官员下值,一众朝臣往这处走来。
尚书令温松的辇轿行在最前头,他一贯低调,寻常不可能在宫中乘辇。实乃近来旧疾发作有些厉害,这日又正值十五,需他来尚书台论政。天子体恤,赐辇于他,如此方乘辇出入。
齐夏吹箫正兴,足随音行,正是劲头上,疾步间。纵是随从提醒,也来不及收住步伐,还是和迎面过来,同时拐弯的轿夫撞上了。
“何人撞得本侯?”齐夏踉跄磕在辇栏上,轿夫护着辇上人,心中一惊,脚下打滑,便将其甩出几步。如此齐夏一个后仰跌在地上,可谓狼狈至极,“给本侯下来!”
“御侯,是温令君的轿辇。”随从将他扶起。
当下后头的官员都匆匆赶过来。
“任谁的轿辇都不行,下来给本侯道歉!”箫擦出裂痕,玉珏碎成两半,四海锦的衣袍全是灰尘,发也乱了,冠也不正,身上更是疼得厉害,一下激出齐夏这日的不满和委屈。
“齐御侯,老臣年岁大了,你多包含。”温松对天子折腰,但不等于能容忍如此狂悖之人,只笑道,“这辇老臣便不下了,要么您先行北宫门。”
话落,示意轿夫往边上让去。
“不可——”赶来的群臣中,执金吾开了口,北宫门有规定,“皇后礼三公,内廷让外朝。说的便是除天子外,若是后宫妃嫔和朝臣同时出入此门,当礼让朝臣。温令君乃三公之一,御侯不过位比九卿,怎可先行!”
“他让本侯先走的,本侯不追究被撞之事已是敬他为令君,执金吾掌京师安危,宫墙内不是您职责所在,您莫多管闲事!”
齐夏拂开挡在身前的郑睿,抬步就往宫门走去。
“这也太无理了,你不许走!”这会出声的是孙篷之子孙乾,他本就因其多次漫天要价心中生怒,这会眼见齐夏同时得罪尚书令和执金吾,当即出来拦他。
孙乾眼峰扫过钟敏,钟敏当下会意。趁此机会阴他一回,任陛下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当下两个热血青年拦在北宫门前,义正言辞道,“请齐御侯遵守宫规避道,容外朝官员先行。”
“御侯,我们走飞廊复道吧,那处还近些。”随从小声提醒他。
然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齐夏愈发恼火,他这日优哉游哉走北宫门,就是想着陛下会不会中途把他唤回去,结果没等到天子,却等到这么一群晦气东西。
但这会返身回头,岂不是颜面尽毁?尤其是面前这两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滚一边去,哪有你说话的份!”他扬手扇了钟敏一把掌,拂袖就走。
钟敏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朗朗白日下、众目睽睽前被人掌掴,奇耻大辱!顿时一身鲜血倒灌,直冲天灵,冲上去拽住齐夏,挥拳上去。
眼见主子被打,随从数人赶紧上去护住。
孙乾见人蜂拥上来,只当也要打他,顺势随上还击起来。
转眼发生的事,北宫前诸官都愣了片刻,还是执金吾最先反应过来,催侍卫上去分开两拨人。
然孙乾和钟敏从武多时,这日进宫,本就是让执金吾检验身手,预备入北营的。齐夏虽通骑射,到底人在宫阙,多来养尊处优,随从又都是黄门,手无缚鸡之力。这会片刻的功夫,已经吃了亏,面青颊紫,胸痛腰疼。反观钟、孙二人,尚且小试身手,神采奕奕。
也不怪二人心宽体胖,眼存戏谑,唯一的一点后怕亦不过是这人枕头风,可能会导致手足入宫无望;却丝毫不担心得罪天子,毕竟只是打了他一顿,且还是他先动的手,不遵守的宫规。
是故,当齐夏跺脚含泪跑向宣室殿,说要让陛下治他们的罪时,莫说钟、孙二人,当场所有官员都觉无稽之谈。
天子霸道护短不假,但不是昏君,明睿的很。
“散了吧,全是老朽的不是。”温松笑笑,先出了北宫门,如此百官归去。
*
即将日暮,宣室殿中灯火明灿。
“朕也是昏了头,竟然妄想能从他身上破开口子,找到三辅吞掉的银钱!”江瞻云叹了口气,“罢了,姑母将人手撤回来吧,我们从长计议。”
“你也莫急,远水解不了近渴!”庐江观江瞻云眉眼,见她开春来,整个人瘦了一圈,“青州腐烂已久,建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让他一人担着那处数十万百姓的生计……朕已经让大司农处先拨出一千万钱,很快又要迎来暑天,得防着黄河决口。”江瞻云饮了口茶,单手撑额,“把右扶风一行的子女卷宗调出来,我们试试从他们身上做文章!无论如何,朕都要让他们尽快把钱吐出来!”
“陛下,陛下给我做主……”
齐夏的声音这会传来,不容黄门通报,便已直直要奔跑入内,惹得殿前禁军齐齐拔刀,最快的是叶肃,在他上得二重阶陛时,便已横刀在他脖颈。
“是我!”齐夏嚷道。
“齐御侯——”火把照过来,叶肃惊了惊。
“让他进来。”庐江出殿传话。
齐夏当即扑入殿中,趴在御案上,未待江瞻云言语,便膝行绕案到她身侧,倒豆子一般把话说了,最后拉着她衣袖要求给他做主。
江瞻云云里雾里听了一遭,当即传北宫门禁卫军、中央官署值守官员、三千卫暗子、并着经过的巡逻卫士长齐齐过来回话,弄清了前后缘由。
“陛下,臣没有扯谎吧,您要为臣做主。”齐夏一把推开给他擦药的太医令,又一次满腹委屈跑去江瞻云身畔,“陛下,您看看他们把臣打的,臣要如何侍奉御前?”
江瞻云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亦觉丢人,当下递了个眼神给庐江,让她谴退了殿中诸人,方安抚道,“你要是走飞廊复道就没这些事了,或者长眼瞧瞧清楚。北宫门确实是那规矩,要礼遇外朝,容他们先走。”
“陛下——”
“你一贯强壮的体魄,被打两下就打两下吧。”江瞻云瞧他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养一养,又玉面风姿了。”
齐夏这幅样子,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将袖从他手中抽离,人从座上起,绕案来到门边,眺望无边月色,“朕让文恬姑姑送你去偏殿歇息,明日再回闻鹤堂。”
“陛下,您当真不给臣做主吗?那样多的人看到了臣这般狼狈样,臣日后还要如……”
“等等,你说很多人都看到你被打了?”江瞻云似想到些什么,转身一瞬不瞬看着他,“他们都看得很清楚,是孙乾、钟敏动手打的你?”
庐江在一旁煮茶,闻声观色手下一顿,抬眸望向天子。天子果然给了她一个久违的眼神。
“对啊,方才您唤来的人不都说的很明白吗?当时尚书令、执金吾、尚书左右丞、太仆令、还有即将入南北营的武将官员,二三十人都看得真真的,皆是人证。”齐夏跑来江瞻云身前,跪下身去,攥住她衣袖道,“陛下,您要给臣作主。”
“你看,我胸口还疼呢,这都有淤青了。”齐夏见江瞻云眉眼温柔起来,遂赶紧扯开衣襟给她看,“还有后背,肯定也清了,那两混蛋踢的……”
“朕看看。”江瞻云弯下腰,慢慢脱了他的衣裳,手从他胸上过,游离至脖颈,下颌,面颊,另一手抚在他腰侧,扶他起身,“朕会为你做主的。”
“臣就知道陛下对我……”
然齐夏的话还没说完,忽就张口再吐不出一个字,眼睛圆瞪,眼白翻出,口喷鲜血,整个人往江瞻云处跌来。
实乃庐江一掌击在他后心伤口处,断了他的心脉。
江瞻云容他靠在自己肩头,轻抚他背脊,然后从她身上滑落委顿在地。
十五的月光照进来,又皎洁又惨白。
她垂眸看地上人,叹声道,“齐御侯暴毙,传廷尉、京兆尹、执金吾,命三司联审,彻查御侯死因。”——
作者有话说:来啦,连着今天的一起更啦,周五再见哈~
第72章
长安的月, 也在青州洒下清辉。覆在州牧府庭院中,像落了霜一样寒。明明还在仲春三月里,最是春风和煦时。
薛壑提灯走在庭院中, 看放在地上的三个物什。
细长毛糙, 盘圈一团, 似毒蛇吐信。
铁制成砣又成勾, 可敲人骨戳人心肺。
泥中带草, 枯黄腐烂,散发阵阵烂泥腥腐之气。
——分别是绳索,秤砣, 草皮。
绳索用于丈量堤坝的长宽深浅,秤砣用来秤所需的石灰、土块、桐油、青砖等,草皮是为巩固砌墙所用。
去岁七月里, 冯循领人开工之时,薛壑亦亲自查验所用材料,同时派人核查报价;之后在施工过程中, 八九两月全程由薛允和平原郡郡守李丛轮留督察工人上工, 并无错漏。维修堤坝到十月中旬暂停, 按理原该在今岁二月融雪后重新开工, 但薛壑却迟迟没有同意,只提出要大修金堤的计划, 不再似去岁那般每年小修。
一时间, 州牧府中几重议会, 近八成官员持反对意见。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钱谷不够。数次议会从年前开至年后正月,临淄县传得沸沸扬扬,元月传遍齐国郡, 二月传到平原郡。慢慢就传成了薛州牧大修金堤,增收赋税。
百姓自然不满,只当是又一个贪官欲借此之名鱼肉百姓。甚至有些大胆的民众从平原郡过来,聚众于州牧府门前,讨要说法。
“以往一年检修一回,也没见大坝毁坏。预防是甚意思?一张嘴说坏就坏了吗?”
“前个七八年金堤是坏过一回,你们说要检修,我们都交税了,但你们倒是修啊,没见一个人修!”
“就是,聚着我们的银子,一件事也没干。这几年还是冯大善人领着我们维修堤坝,去岁本以为来了位干事的好官,这才几个月,尾巴都藏不住了!”
“我不怕死,就是去了长安,见了陛下,我也这话!”
“对,横竖都是一死,增收赋税是饿死,得罪官老爷也是个死,总得让我把这个气出了!”
“我们没有银子,交不上税,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
“是谁与你们说,州牧要增收赋税的?”州牧府中,薛壑不在,薛允独撑大局,曹渭在旁帮衬,面对泱泱聚首的民众,薛允挺着背脊道,“本官掌州牧府文书,尚未接到此令,诸位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这、不收吗?”
“那怎么会到处都在传?”
人群中三五聚作一处,小声呢喃。
“今岁本来要开工的小修眼下都停了,可见是要大修,既然要大修难道会不要银子?”
“对啊,一旦要银子肯定是要征收赋税的。小修就很好,这两年都过来了,没必要折腾。对对,府库没银子就不要折腾。到头来倒霉的总是我们平头百姓。”
……
“无论是大修还是小修,为的都是百姓。未发生之事我们暂且不提,但去岁新州牧上任,除贪官,减一年赋税,乃是实实在在做的。旁的且不说——”薛允压住下头声响,“但有一处,本官可以向大家保证,一、赋税征而不增,二、凡百姓事,州牧亦先行至;州牧不行,百行亦不必行。”
“这话说得漂亮,就是说如果征税,州牧第一个出银是不是?”下面有一人扬声,得薛允一声郑重其事的“是”后,忽就笑脸冷哼,狰狞起来,“当我们傻瓜吗,我们一年的算赋是一百二十钱一人,七岁到十四岁的孩童是三十钱。如此就算是五口之家一年能有个三四千钱收入,倒要给出十中之一的税赋。而州牧大人呢,怎么他也出一百二十钱?一百二十钱都不够他一口茶吧!”(1)
“这不用你操心,若真有这么一日,所有出资都会清楚记录,明文昭告。”薛允盯住这人,话峰忽而一转,“怎么,你很希望有这一日,与州牧大人一同出资郡里?说白了,大魏律下,适龄百姓按田缴税原就是应该的。自然,若因战事、灾乱一时缴纳不起,向朝廷呈情,朝中自也会体谅,给出相应措施。你们说曾经缴纳银子后官中无作为,你们不妨想想,彼时是何人当政,可是明氏乱党、杨羽之众?而如今,御座之上乃是灭了乱党的江魏主君,是不是我们可以期待高台明君、州府贤臣,给我们百姓一个新天地?”
“这……”那为首说话者明显低了气势、话语顿下。
“但一介女——”身侧还有人欲反驳,被他拦下止住。
“好,我们看着。今日且散了!散了!”
*
薛允在此守着州牧府,薛壑乃去了数百里外的千乘郡。数月里,他重新走访郡县,乔装于民众中,探听冯循名声和寻找相关人士。
终于让他听闻一人,后调来州牧府中卷宗,找到他的资料。
——神爵元年,因为新政出题态度不恭,被贬来此地的原五经博士唐鑫。
唐鑫当下在千乘郡的仙鲤县担任两百石学经师。
学经师一职专司文教、掌卷宗典籍。然青州乱成这样,百姓饭都吃不饱,谁还会想到读书。凡能读书阅文者,自请先生、大儒至家中,不会来官中学习,更不会寻一个异地、且被贬的芝麻官教授。
是故,唐鑫在此职位上,当真一闲人。
但薛壑这两月走访,试图在民众中寻找懂得治理水患、维修堤坝之人,却听到了他的名字。所以来千乘郡三顾茅庐。
三月气候温和,但绵绵春雨滋润土地自然是好,频繁湿人衣衫、淋人身体却也难熬。
头一回薛壑是直接去的府衙寻人,因他私服出行不曾亮明身份,衙役却回话唐学经身子抱恙,不在任上,当下将他赶走不曾上报郡守。抱病在身自不好打扰,薛壑只问了住址,备些东西送去,交于书童以示慰问。书童问他姓氏名谁,薛壑只说数面之交,不曾留名。
第二回是前头书童给的日子,说唐鑫三日后得空。薛壑遂去他草庐寻人,时值半道下小雨,闻他在后山垂钓,然寻遍后山不见踪迹。书童说许是寻老友去了,但不知友人处,道是三日后可过来。
如此第三回,依旧是个雨天。薛壑是带雨具出门的,不想雨越下越大,毁了他的伞。又见其用药午休中,遂侯在檐下。檐下低矮,勉强挡雨,湿衣裹身,很是难受。唐飞劝他回去换衣喝汤以驱寒,改日再来。
索性他私服外出,不曾穿广袖深衣,衣衫没那般繁复,当下撩袍拧了把,“改日来,不是雨便是又风。”
唐飞蹙眉,不解其意。
薛壑看了眼天色,“这位唐大人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原是看准了时辰邀我前来,我如何能走?”
“但要是这回他又借故不见您呢,要拖到何时?”
薛壑看着天地雨幕,春雨贵如油,笑道,“这次不见,至多再下次,但这会十中八九是会见的。”
诚如薛壑所料,半个时辰后,唐鑫便出庐来请了。早早备下的粗布麻衣倒也洁净干爽,姜汤盛在缺口的碗盏中却是辛辣滚烫,最是驱寒可用,“还望薛大人解惑,如何料得下官定会与您相见?”
唐鑫已过天命,两鬓微霜,纹理深刻,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凉有神,又添了一盏姜汤给薛壑,若有所思道,“定是我这老姜味重,让大人闻出来了我的不忍心。罢罢罢,人呐,就不该多做多言,容易被人拿捏!”
薛壑也不客气,连用两盏,身上回过劲来,方笑道,“风重雨密,您院中多花树,不是泥土气,便是芬芳香,晚辈没有闻到姜汤的味道。”
唐鑫看他一眼,神色平静,眼中却含了期待。
“晚辈私访周县,闻得先生名声,回去看了您的卷宗档案。神爵元年您被贬至此,理由是对待新政态度不恭。我细查了您不恭之举,乃将《周书》中的《微子之名》同《蔡仲之名》张冠李戴,混淆内容。这种错误八九岁开蒙的学子都不可能犯,你作为在太常寺任职十余年的五经博士却犯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您是故意的。”
唐鑫本落眼在茶汤上,闻话至此,抬眸又看他一眼。
“晚辈猜你应当是知晓了些什么,不满当时的太常温颐,却见陛下盛宠于他,方才心灰意冷。”
唐鑫给薛壑续上茶,轻叹道,“伪朝年间,我曾无意中见他在宣室殿出现过,同明氏闲谈甚欢。陛下或许不知情或许知情但不得已而为之,但我实在不想在温颐那般人手下做事,哪怕是被贬至此,清贫潦倒,也好过应付那张虚伪面庞。直到闻其死在昆明池上……唐鑫笑笑,将茶推去薛壑处。
“您便觉得又可以出仕了?”薛壑话落,面前那盏茶便被撤离,对面老者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原来在大人眼里,我就是如此贪慕权位、又无隐忍之心的人,既如此大人请回吧。”
薛壑却始终保持着笑意,从容平和地看对面人。对面的唐鑫慢慢回过神来,若他是这般看自己的,又如何一趟趟过来?
“晚生玩笑尔。”薛壑笑道,“我闻先生通晓治水、维修大坝之事,但先生前头十余年在京畿任五经博士,来此青州后又任学经师,同这等水利事宜并不相关,然坊间却传得极盛,想来是先生有意引晚生前来吧!或者说,自晚生入青州,先生便一直在暗中考察,敢问如今满意否?”
“我知大人盛名,你忍辱负重迎回江氏女君,按这一条我也不该这般行事。实乃青州之地贫与乱,非寻常可以想象,与大人曾经面临的困境是截然不同的,我实在也怕您是否只是赌气来此,转个身就回去了?”
“那您说说,有哪些困境。”
“大人主张维修金堤,这才开始数月却又停下了,不就是遇上困境了吗?”
薛壑垂眸看刚换的一身布衣,从唐鑫手中拿过茶,点点头道,“每年六七八这三个月,皆为汛期,我们时间不多,还望指点。”
唐鑫松了茶盏,却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诚如大人所言,其实我并不懂修缮水坝。放出声来,一来确实想看看大人决心,二来是提醒大人千万防着那冯循。”
彼时乃三月初十,唐鑫应薛壑之邀任州牧府功曹职。同时给了他两样东西,后寻到第三样东西。
前两样便是绳索和秤砣。
薛壑当即带人前往金堤测量,后又拿官中秤砣同唐鑫给的进行对比,同时让人潜入金堤水坝之下,割数片草坪,寻人辨别草质。
隐在日光之下的罪恶,被月光照出白骨的色泽。
庭院中,唐鑫和薛允亦在。
薛允看着卷宗上重新测量的数字,蹲下手来拿起绳索,满脸不可思议。
“这个绳索叫做伸缩绳索,乃用劣质麻绳所制,容易拉伸。”唐鑫解释道,“测量堤坝的长宽高浅时,故意拉紧使绳索伸长,或潮湿天气利用湿绳膨胀显长之故来丈量,那么你们算算,这期间材料的耗费都被贪去多少?”
“还有这个秤砣,又叫轻秤砣。”唐鑫指了指中间一物道。
“这名字取得真好。”薛允嗤笑道,“我白日同官中标准秤砣对比了,这个足足轻了十中之一。”
唐鑫颔首,“购买材料时用此秤便可‘短斤少两’,等结算工程款时官家来核对自是用标准秤,这来去之间又是一大笔银子。
“这是两头吃!” 薛允一贯好脾气,这会太阳穴突突地跳,“冯循说他和商贩熟悉,由他出面,好谈价格,又专门提醒我们一应石灰、土块、桐油、青砖等一定要认真检查好劣。纯粹是把我们带偏了,我们念他好心,一心查材料的质量,但却丝毫没想到他在材料的斤两上下手。”
“他是故意挑了七月里这时间点,看我整肃了一批官员,但又发愁钱谷。多少知道我不好忽悠,但到底人生地不熟,所以先以退为进提出不再管修缮金堤一事。彼时我若允了他,他便可以全身而退;我若不允他,欲请他一同办事,便落了他圈套。而当时那种情况,如此人才、又名声在外,我求之不得。是故左右都是棋差一招,先被他啃了一口。”薛壑拎着灯笼,夜风吹来,火苗摇摇晃晃映照几块混着泥浆的草皮。
薛允又似吞了只苍蝇恶心,只借火光转过话头,“这又是何意?”
“这是第三重吞银之法。”唐鑫解释道,“当下维修堤坝所用的是‘砌石防渗’加‘草土固坡’相结合的方法。但材料、施工、验收等关键环节,因为有薛大人在,定然会严格督查,冯循不敢妄动。于是便把心思用到了‘草土固坡’上。”
“简单来说就是购买成活率低的劣质草种,却按优质草种报价,赚取差价;还有就是初期维护需求高,草种需频繁浇水、除草、防虫害,维护成本难以精准核算。冯循可虚报养护次数和人工成本,甚至伪造病虫害防治记录,骗取养护经费;或在养护阶段偷工减料,导致草皮成活率低,再以“补植”名义重复申请钱谷。”(2)
“我明白了——”薛允低着后槽牙道,“这处最大的漏洞是,没有人能一下判断出草种的好坏,因为就算是劣质的,也得等一两年之后,且本来就是用来巩固堤坝和水下泥土的。品质不好,加固不劳,发生洪灾时这些草皮早冲没了。计便就得一些可当证据查验,但大家的目光都聚在堤坝设计、土块青砖的好坏上,草皮处根本微不足道!”
“怪不得你坚决不许再开工,合着每开工一日,我们都在喂狼啊!”薛允气的胸口疼,借月色细看侄子面色,人明显瘦了一圈,在京城养回来的那些血色已经荡然无存,“你别自责,这地谁来都一样,都得栽一回!”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发现这冯循有问题的?”
薛壑起身同二人回屋中坐下,“就去岁十月中旬那回,我去平原郡视察,半道被他截了下来。要说碰巧遇上也是有的,但我总觉一股被人监视之感。遂将计就计,让唐飞领着暗卫先偷偷去了堤坝上,自己索性和他宴饮了一场。原不是他拖住我,是我拖住他。”
“后来去往金堤查看,石灰、桐油、土块等自是一切如常。但回来路上唐飞告诉我,他们亲眼看到那日午后有人很慌张地偷偷藏起了两瓦车物什,一直往废墟场送去,但唐飞一行除了垃圾却又什么也不曾发现。关键是,每天清理垃圾都是有固定时辰的,那会不在时辰点上。我便确定冯循由猫腻。如今想来,他匆忙藏起的应当就是草皮。”
薛壑给二人倒茶,目光落在冯循身上,“诚如先生所言,初时我反复查验材料,不知何处有误,实在不得已方继续私访。总算,天不负我,把先生赐给了我。”
薛壑持茶敬他。
“是大人勤政爱民,欲做实事。”唐鑫回敬他,饮下茶水,“我本来也不知这些,实乃前岁有一佃户从冯循处逃出,被我半道救了,从其口中方知其面目。”
“那眼下既看清了他,何不除了他?”薛允怒气难平,“我知道外头那些东西没法证明是他的,他如今多半也反应过来,自然销毁了。但御河,纵然他有部曲,定也养了私甲,但州牧乃军、政都掌手中,如今薛墨兄弟二人在军中,我们可以调他们的人手,不会惊动旁人,暗里除了这狗东西。”
“不能除,暂时还不能除!”唐鑫拦道,“从伪朝开始至今七八年里,他完全给自己塑了一层金身,戴起一张菩萨面,除非像我救下的那个佃户看清他真面目……哎,其实就算看清了他,民众多半也不愿意反他,因为在他们心中,冯循再恶,也没有官府恶。何论,不说整个青州,总有半个青州,全部的平原郡,都将他敬若神明。曾经有寺庙大师谶语:
—— 马驮二福济苦,彳行盾庇存黎,非彼无有苍黔。
“怎么,他还给自己名字拆成了批语?” 薛允闻话,一口茶梗在喉咙,“就是说,他冯循救苦救难,没有他苍生也没了?百姓信此话,若他死了,能跟了一块去?”
“大人需知,连年灾乱,人祸不绝,有时就是需要一个‘信仰’,有时也确实觉得生不如死,不如死了少受苦厄。”唐鑫代百姓而言。
“何论这些年里,伪朝治下,杨氏一党都把百姓搜刮成什么样子了。就说这金堤,全权给了冯循去修,该拨的钱谷杨氏贪七分,冯循贪三分。当日陛下上位,自是快刀斩乱麻,诏令之下三州州府被带回京城治罪。为震慑百官,更是赐抄家灭族之死罪。这自然是对的,但因人证全无,却也让这冯循逃出生天了。”唐鑫叹道,“话说回来,本来陛下治贪官无可厚非,百姓应该报以期待之心。但偏偏陛下一上来,就遇到了青州之战。期间调兵遣将自有陛下的道理,但百姓要如何理解?百姓只知迟迟不见朝廷军,日日饱受战乱……”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除又除不掉,金堤维修又势在必行。司天鉴说了,观地貌气候,这一两年内,黄河随时会决口……”薛允难免着急,“御河,御河……”
“叔父!”薛壑回神笑了笑,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松开。
“你在想甚,没事吧?”薛允看他骤然煞白的脸色,伸手摸他额头。
“我没事。叔父莫急,今日天色已晚,先各自回去休息吧。”薛壑明显也累了,眉间倦色深浓,“我将诸事理一理,很快就会有法子的。”
薛允将信将疑,只让他也早些休息,起身同唐鑫一起走了。
夜深人更近。
数月神思紧崩,又游走各地,薛壑这会头疼得厉害,持卷入目也聚不了多少神思,手握笔墨还有些发颤。
“何论这些年里,伪朝治下,杨氏一党都把百姓搜刮成什么样子了……话说回来,本来陛下治贪官无可厚非,百姓应该报以期待之心。但偏偏陛下一上来,就遇到了青州之战。期间调兵遣将自有陛下的道理,但百姓要如何理解?百姓只知迟迟不见朝廷军,日日饱受战乱……”
承华三十三的余震,至今未停。
薛壑不知为何会来回想起唐鑫的话,许是太累,许是病痛中生怯。他有些无措地看窗外月,月色朦胧,似见到长安城中人。
这是他第二次来青州。
但若没有二十岁那年第一次的到来,或许就不会有这二次。
或许,他永远不必来。
永远可以只在长安中——
作者有话说:“当我们傻瓜吗,我们一年的算赋是一百二十钱一人百二十钱都不够他一口茶吧!”(1)
“当下维修堤坝所用的是‘砌石防渗’加‘草土固坡’相结合的方法……申请钱谷。”(2)
这一卷关于青州治水内容,所有出现的数据、方案都是参考的《汉书》《后汉书》《聊城水文化专题》《金堤的发展》《黄河泥沙来源解析》《黄河水利史》等资料以及百度相关内容,有修改,非原创。
第73章
平原郡府衙中, 冯循正在喝茶。
“如今时下,你怎敢来我这处的?”虽已经屏退随从,然李丛还是忍不住四下环顾, “那薛州牧新官上任, 第一把火烧向了整个青州官场, 多少人落马你没看到吗?第二把火就要维修金堤, 如今已至四月中, 却是停下不再开工,显然是针对你,你还不避着些!”
“我一好事做尽、团结乡里的平头百姓, 坦坦荡荡,避他作甚?冯循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你瞧瞧他,这第二把火不就灭了吗?不足为惧。”
“还是小心些的好,他来头不小。”李丛给他沏茶。
“我知道, 他是当今陛下原定的夫婿。但又如何呢, 陛下摆明不要他, 驱他来的这处。”冯循饮了口茶, “如今长安城中最煊赫的乃许氏。”
“许氏?您是说太尉许蕤一族?”
“可不是!”冯循悠悠道,“旁人都不晓, 我也是前两年老父去世时, 方知有这么一门故交。当年许太尉的祖父来青州筹粮, 暑热歇在我家中,得了我家数日照顾,是故留了一信物,说以后若遇难事, 可去京城寻他们。”
“太尉乃三公之一……”李丛惊道。
“是啊,天子重臣。但我左右也无甚难事,这两年不过让人去探听探听京畿的消息。今日来告知李大人,原是让您吃颗定心丸。咱们京里有人,那薛州牧不过如此!”
李丛闻这话,面目轻松了些,“你需要我做甚,说吧。”
冯循摇头,“什么都不需要,只需将你处能得到的关于州牧府的事宜及时告诉我便可。”
李丛点点头,“当下就有,三月底我们汇聚州牧府开议会,薛州牧坚持要大修金堤。但你知道的府库没什么银子,莫说大修就是今岁的维修都困难。如此势必要筹款,百姓的赋税、加税,怎么都逃不掉。”
冯循闻话,眼角顿堆笑意,抬手将茶饮尽了。
*
四月中旬,距离上次聚众州牧府门外,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只是这日在此聚首的人数要更多。
还是为抵抗缴纳赋税而来,话语声声都是民间疾苦。
“大部分还是上回的人,只是多了六成以上。”薛允随薛壑站在阶陛上,扫过四下民众。
“为首说话的还是那些人吗?”
“是他们。”
薛壑往前走了一步,“本官想问问,你们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今岁要增收赋税的?”
“大修金堤要多少银子?咱们这有多穷谁不知道?你们一贯的说法,为我们修堤坝,我们就应该处出钱!”
“就是,我们又不是没听过,关键你们修了吗?”
“好不容易冯善人要同你们一起修,这才开了个头,你们又停下了。就想着搜刮我们的血汗钱!”
……
“停下是因为气候的问题,这一点之前就说的很清楚。再者,根据司天鉴择的日子,四月廿五就会重新开工。怎么,这处诸位不知道吗?”
“四月廿五,那不就是四日后?”
“这是真的假的?”
“官府不出榜文,我们自然不晓得!”为首那人冲着薛壑道。
薛壑看他一眼,“那官府也没出榜传令,说要增收赋税,你们怎么又知道了呢?”
“这——”诸人面面相觑,有人嚷道,“我们猜的,我们自己分析的,有本事你说不会收我们赋税。”
“不收赋税这事,本官没有权力决定,因为这是你们作为大魏子民应当承担的义务。”薛壑顿了顿,在民众变色前,继续道,“但本官有权力在特殊时期不增收赋税,也可以在一定的年限内不收赋税。譬如保证今明免除青州赋税,如此算上去岁,青州便三年不收赋税,诸位觉得如何?”
“这……当真吗?”
“为何不当真?”薛壑笑道,“本来就要发榜公布免除赋税的事,若非你们这会在府衙前要面见本官,本官都落印了。”
*
“冯善人明明说薛州牧一定会征收赋税,还说会增收,可是你看这榜文果然都出来了!”
“是免除赋税,免除赋税!整整三年啊!”
“有印吧?有没有印,不会再诓我们吧?”
“有印,有印,是真的,薛州牧免了我们三年赋税。”
“所以这冯善人说的也不是全对吗?薛州牧瞧着是不错的官,没冯善人说的那样,同以前那些做官的一般!”
“这薛州牧才来多久,冯散人照顾我们多久了。”很快有人反驳,“难不成薛州牧不修金堤了,所以不急着钱谷?”
“肯定是的,他啊得了这么一个贤名,后续还得需要冯善人去修。这样算来,花的不还是冯善人的银子?”
免三年赋税的榜文首贴在临淄县长街,后传达诸郡,传遍整个青州。而很快,议论之声在金堤畔响起。
“这金题维修怎不叫我们的?这些人都是哪里来?”
“是啊,廿五当日,开工重启之日,冯善人就没来。说是州牧府主领修缮金堤,暂时不需民众间参与,让百姓修养声息。”
“我看有些不是我们平原郡的人,眼生的很。”
“仿若是千乘郡的,我方才借故与他们搭讪,听口音是那处的。”
“看,看那处!那身形仿若都是些兵士,军爷。”
“我仔细打听了,薛州牧引了外郡的民众和戍卫的兵甲轮流维修金堤,所以这工钱都是翻倍了给的。说实话要这样还不如雇我们呢。我们如今无甚活计,州牧又要多出钱谷,岂不两败俱伤!”
“对啊,我不要两倍工钱,原价就成。而且我听说因为用的是这两处人,所以工钱每三月就结一次。人员则是轮流的,上工尽心者还有奖励,也可继续下月工事。”
“三月就结一次工钱?这真的假的?”
“这到八月就能见分晓。”
“其实上回说了,服徭役是我们应尽。薛州牧也免了我们赋税,我们是不是该去帮衬些。这七八月一旦黄河决口,我们的家可都在这……”
“冯善人说,薛州牧会收赋税,还会增税,可是并没有;冯善人又说,免了我们的税,薛州牧就不会维修金堤了,可是如今修缮最勤的就是他了。这处的工人说了,他每个三五日就会来一趟,住上一两日,和民众同吃同宿,半点架子都没有。”
“好了,他才来多久,冯善人照顾我等多久了?再看看吧!”
从州牧府门前,到榜文处,到金堤畔,多番议论纷纷的都是冯循家的佃户。冯循待他们所不算多少,该交的田地租金依旧要上交,甚至一年比一年多。但相比其他的百姓,他们的日子已经好过许多。至少这数年来,无论是水患还是战乱,他们和家人至少都活着,勉强能吃饱肚子。
此番在堤坝畔看了会,各自默不作声地散了,偶尔一两人忍不住回首多看了两眼。
暗卫回来州牧府,将这一切一字不漏报与薛壑。
彼时已是六月盛夏,又要面临暑天黄河决口的危险。薛壑将将和诸官商讨完预备方案,一抬头便见正午的太阳滚去了西头,遂挪来亭中树荫下纳凉。
闻暗子的话,缓缓舒出一口气。
州牧府确实数次讨论准备征收赋税的事,最早从今岁正月就商讨过,后来二月、三月又拿出来讨论。但原都是薛壑故意为之。
“我看明白了,你这是要慢慢消耗掉冯循的威望。”薛允煮了去火的茶给他,“所以故意两次三番透露假消息给他。如今看来,还是有效果的。但是既然有人在给他传话,想来是官员中依旧不干净,且还是能入的州牧府的官员,可要查一查?”
“百姓奉之神明,是因为此地魑魅魍魉实在太多了。少有一个恶鬼伪装一下,便成神佛。他既然能以民心做盾,我也能以民心为矛,戳他心肺。原也不用动他,只需慢慢出现一个比他更能给予民众希望、活路的人,他的菩萨像自会慢慢瓦解。”薛壑接过茶盏,水入口便蹙起了眉,呼气搁在一旁。
“怎么了?”
薛壑摆摆手,“有些上火,口中生了泡,饮水也疼。”
“那慢些喝。”薛允看他眉间宁川,松泛不过须臾,叹道,“可是愁下一轮的钱谷?我还那句话,这是国事,没有你一人承担的道理。你也承担不起,得上报陛下,让朝中出银,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大修金堤,去岁就核算过,至少需要四万斤金,而每年的小检则只需五六千斤金。薛壑去岁来这处,州牧府府库中就九千多斤金,尚不足一万。这一万斤金需要分配与青州七郡军事戍边、灾后重建、田地灌溉等诸多事宜,平摊到水利维修上一郡不过一千斤金。
薛壑如今手上的这笔钱,除了原本府库预备的款项金,加上前头官员的捐供,还有就是四月初,他写信于京畿的薛均和益州的胞姐,变卖了薛氏正支一族的私产,后郑氏一族亦帮衬些许,筹来了一万金。但若只是用于金堤小检,尚且好说,这般大修……他又免减了接下来两年百姓的赋税!
“还有,至此出资,你完全可以放出风声,是你私人聚集,全都是我们薛、郑两氏所出。”薛允叹道,“不是叔父要给自己家族邀功,只是这样你在青州也能走得顺畅些!百姓也能多支持你一些!”
“我要百姓的支持作甚?”茶已经有点凉了,薛壑端来小口慢慢地咽下,“百姓眼里,我代表朝廷和陛下,与其我自己好走,还不如她好走些。她走得顺畅,皇令之下,我自然不会艰难。若单单一个我……”
能走到哪里去。
后半句话薛壑在心里说。
此番筹资半点未提他自己,于百姓而言,只当是朝廷拨款。原还存了他一桩私心。
私心想着,她对薛氏的忌惮能少一点。
他们,就还可以……还可以近一点。
夕阳西下,一襟霞照。
离别的日子愈久,他便愈发觉得日子难熬,熬过青州的清苦,熬过异地的荒芜,熬过政务的繁杂,熬过许许多多的困厄苦痛。
偏熬不过相思。
这厢出口“陛下”二字,他便已看见她面貌。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
她将益州玉还给他。
给他海阔天空。
明明是那样霸道的一个人……
听说去岁九月她已经开始纳新,她在往前走,本该往前走,是极好的事。
“御河!”
“御——”
“叔父!”薛壑回神道,“你放心,我有数的。今岁年终计,我会上报朝中,让朝中拨款大修金堤的事。”
他能力有限,为她挡过这两年,容她喘息,后面终还是需要更大地支持。
*
然还未到十一月上呈年终计的时候,八月里,楚烈便奉皇命而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州近年以来,汛期水患屡发,河堤颓圮,田畴淹没,黎民流离失所,朕心深为忧戚。
兹特命青州牧薛壑总揽修坝要务,督造坚堤固坝,务使疏水有径、挡洪有障,绝水患之扰。朝廷念此役事关重大,特拨付黄金五万斤,专司工程用度,由卿派员专管,分项列支,不得分毫挪移、虚耗克扣。
尔当恪尽职守,严督工期,早日功成,使青州百姓重返家园、安居乐业。
钦此!
薛壑闻圣旨入府时,人尚在金堤督工,疾马归来。一时袍衫染尘,蓬头垢面,楚烈都没能认出他。惹得座下三千卫还拦了他一把,直待见了令牌方半信半疑容他入内。
而这日楚烈第二回以为自己看错,是在薛壑接旨的一瞬,咫尺的距离,他看见七尺儿郎红了眼眶。
“她、陛下怎会想到修金堤的?小检是自然,怎会想到大修的?”之后,府中小酌,薛壑忍不住问道。
这钱拨的太过及时,所想又实在有些同自己心有灵犀。
薛壑又急又喜,忽又问,“朝中哪来的这笔银子?这样拨出来陛下可为难?”
楚烈有些发愣,看着他似在问我当先回哪个问题的好!
“拨出这笔银子,陛下还能周转吗?”若不行,可以分回去一半,反正大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陛下很好!”楚烈安抚道,同他讲述了这笔钱谷的由来。
乃三月十五齐夏暴毙后,三司联审,根据廷尉府仵作验尸,证明齐夏死于内脏破裂,致命伤是后心的一脚。
而齐夏临死所言,踢他的依稀记得只有一人;仵作亦证明根据衣衫脚印、伤口力道,确实是一个人所为。
如此,当日打他的钟敏和孙乾二人顿时为了活命,开始相互扯皮。
毕竟将一个顶撞了朝廷重臣的内侍打一顿算不上大事,但打死就是另一种性质了,是要抵命的。
何论还是天子宠侍,实乃满门抄斩的大罪。
如此孙、钟两家为保各自子嗣和家族,斗得水深火热。
江瞻云却一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招来了三辅之中未曾参与这事的张镰关了两夜。第三日的时候,孙篷第一个入宫,说是欲要戴罪立功,说出了承华末年,贪污事宜,并交出了所贪钱谷八千斤金。之后他的口供捧于其实不曾开口的张镰看,张镰供认不讳;紧接着,根据二人罪行,钟毓也被下狱。
至此,牵出萝卜带出泥,承华末年的贪污,除了这三位九卿外,其下还有三十余为官员上了天子卷宗。因大魏有赎刑,罢官之后为减少牢狱之灾,除了被判死刑的京畿三辅,其他人都被允许进行赎刑。
是故从脏银到赎刑银到去岁的纳新的贿赂银,共有八万多金斤入了国库。
“这案子因为还牵扯到纳新之事,所以审了三个来月,三司都熬掉了须发。”楚烈道,“但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银子一理出来,陛下便赶紧让臣护送过来。其实本来要给大人六万斤金的,但后来陛下又收回去一万,说您……”
“说我甚?”
“陛下说,您本事大的很,到处能筹钱,原无需她费心,没必要多给!”
薛壑一愣,反应过来赶紧低头把酒饮了,掩盖骤然烧红的耳根。
“这处怎么还扯到纳新……”缓了片刻,薛壑吐出这么一句话。
楚烈搞不清也习惯不探寻君上行事,只实诚道,“这处是因为很多人贿赂齐御侯,想通过他进行打点。后来不知怎么陛下晓得了,便趁着处理贪污事宜,一并处理了。”
“对了!”楚烈饮干杯中酒,似想起些甚,“因为贿赂的人太多,陛下雷霆之怒,直接取消了今岁的纳新,一个人也未被择入内廷。还把宗亲卿和少府卿骂了一通,让他们好好处理此间事,说什么通过钱谷入她身侧,什么安全要如何考量,反正骂了他们一下午,最后道是处理不好就永远别纳新了。”
“今岁无人入内廷。”薛壑呢喃道,起身给楚烈斟酒,极热情友善地敬了又敬。
楚烈在这里足待了一个月有余,直到九月初,汛期过去,黄河没有决口,诸人都松下一口气,方向薛壑请辞。
薛壑一路送他至城门口,目送他离开。
直待人影不见,心中空落落一片,竟翻身上马,扬鞭疾追。
城郊十里处,追上楚烈。
“薛大人还有何事吩咐?”楚烈下马迎他。
九月秋风萧瑟,吹得青年两袖鼓圆,鬓发微蓬。青州的风还带着特有的咸味,刮过眼便通红,这日还逼出了薛壑的眼泪。
所幸没有落下来,只让一双星眸起雾,掩去剑眉锋利,剩得柔情满怀。
【陛下可预备诞育子嗣?】
【御史台有没有按时劝谏,绵延国祚也是君主的重要职责。】
【臣在此定尽心竭力,不负君恩。】
【劳你和她说,不必挂怀,臣一切都好……】
想说的话、理智的话有千万句,然最后出口,却道是,“臣去岁忘了遥祝陛下生辰,今岁,明岁,来日年年岁岁恐也不在京畿。劳您和她说——”
“北阙甲第的夕照台中,臣备了礼物,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年,都有。”
第74章
长安, 北郊。
渭河翻涌,秋风成朔,天空酿起雪意。
趁雪未落, 天子携太尉来北营视察。
三月齐御侯的暴毙, 接连牵扯出多桩贪污事宜, 除了京畿三辅及其以下官员, 传闻还涉及南北营中的禁卫军。但案子已经在七月全部结案, 并没有任何南北营的官兵受到牵连,谣传也当不攻自破。
身为太尉的许蕤原本已经松下了一口气。
论起他,世人眼中可谓风光无限。
自前岁神爵元年温太常落水, 他救护及时虽终未能挽其性命。但天子体恤,依旧念他苦劳,擢升为太尉, 许氏遂一跃成为长安中最荣耀的一族。
但也有人为之叹息,因为许蕤的身子一落千丈,明明权柄在手却力不从心心。传言说是因为没能在昆明池上救下太常, 愧对温令君;又有说是被昆明池上寒气所侵, 到底也过了天命之年, 难抵岁月。
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乃心病累及躯体,遂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确实是因为温颐之故, 倒也不是因没有救下之故, 他根本也不敢救。当日情形, 他离其甚近,看得仔细。跳入水中的三千卫哪里是去救他的,分明是催速他的死亡,分明是天子在报昔日之仇。
——御座上的女帝开始清算往昔。
许氏底子再厚, 也厚不过温氏,可是她却在众目睽睽下,以阳谋断了温门命脉。
昆明池宴散去,许蕤心神就有些不稳。欲寻温松不得见,寻了封珩更是颓唐,剩下右扶风等三辅只是贪污不曾参与当年那桩事,寻之无用。
正彷徨间,擢他为太尉的旨意便下达了。又看温门仍在,封珩无恙,天子忙于削减薛氏羽翼,他便心下稍安。暗忖或许在天子心中,如日中天的薛氏比他更具威胁,天子提拔许氏乃为了制衡之用,毕竟他尚有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中。再想禁军五校尉,去薛氏三人,擢三千卫四人,唯剩自己儿子许嘉依旧是禁军校尉,雷打不动。如此来回思索,只慰己莫念旧事,往前走,来日路携家族尽心以报陛下。如此思量,心境平复些,他的身子也就慢慢有了好转。转年神爵二年三月起,如常参与朝会论政。
却不料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
四月间,许嘉在轮值禁中时,连续两回发病晕倒。上峰光禄勋庐江长公主自然不会再让他参与值夜。
禁军校尉不参与值夜,或者说连十日一轮的值夜都参与不了,这位置基本也就到头了。
许嘉回来太尉府禀于父亲身前,“阿翁,族中子弟虽也有不少任职朝中,然只有我一人得以行走禁中,侍奉御前。若我此番卸下禁军校尉一职,您岂非孤立无援?还望阿翁想想办法,让孩儿留守原职。”
因许嘉屡拒婚事,大半年来父子间鲜少过话,这厢为家族前程,许嘉主动言语,许蕤稍显欣慰。
他有三个儿子,都有胸痹之症,这个小儿子是患病最轻的,确实不能丢了差事。然开口却还是质疑,“难得你留恋权位,可是还对那穆氏女念念不忘?我可听说了,你最近的一回发病,是领了椒房殿那条路。以往那处从不没给你安排的,阖宫就属那处椒花甚浓,龙涎弥漫,你该避之。”
“这不就是了吗?”许嘉病发未愈,开口还在喘息,“以往阿翁任光禄勋,自是您庇护孩儿,为孩儿避开路线。可如今孩儿的直属上峰是庐江长公主,要不您去同长公主打个招呼,通融通融!”
按理,凭许蕤的资历和威望,寻长公主论这么一桩事实在不是甚大事。但如今时下,许蕤难免想起死去的温颐。
换言之,这桩事但凡长公主有心通融,在擢升三千卫填补的时候,便早就无声无息地一并安排妥当了,根本无须他这会舔脸去求。
故而此路行不通。
此间道理,见父犹豫,许嘉便也想明白了几分,缓了半晌道,“若如此,孩儿去辞了这差事吧。南北营中尚有阿翁门生,您挑个合适的荐上去。”
许蕤看向儿子,“没了这差事,你见穆氏女可就难了。”
许嘉嘴角浮起苍白笑意,“不辞了这差事,孩儿见她,也只有在这般冒着发病的危险行走于椒房殿前后时,或许才有机会看到倩影半侧,玉容一抹。”
“她有心避我,不如不见。”
“这么多年总算想通了?”许蕤有些不可思议。
“没有想通,不过是我这幅身子不争气,连只影片形都不可得。”许嘉自嘲道,“就这样吧,我去向陛下请辞。”
许蕤见儿子这幅样子,便知辞了差事也难忘穆氏女,不会应婚就范;且还有薛氏权重被外调京畿在这事在前,他哪敢再轻易推荐自己人;何论禁军五校尉的推荐权在光禄勋,任免权直属天子,使不得。
思来想去,许蕤否决了儿子辞官的建议,道是,“罢了,左右不过十日一值夜,为父代你去,你且安心修养一段时日。”
“这——”许嘉哪里能同意,“阿翁才从脱了光禄勋一职,去太尉职上,可以不必值夜,再者您到底上了年岁……”
许蕤摆摆手,“就是因为才脱了光禄勋一职,若陛下不擢升我为太尉,那阿翁不还是要轮值?再者,你也说了,阿翁这个年岁,如今又是太尉职,谁还能真让我带队巡夜。陛下也开不了口! 左右在禁中应个卯便是。”
这般做,既保正了禁军校尉职仍在自家手中,且许嘉身子弱,不为天子忌惮,同时还能搏个好名声,再好不过的法子。许蕤当即定下,此谏上呈天子,果然得应。
是故,自神爵二年五月开始,数月间,太尉代为值夜。天子体恤老臣,曾给他置塌中央官署清辉殿,长公主见天子如此行事便也会意,少排其值夜。一般上半夜过去,便令他休息。
十日才轮一回,一回不过半夜,按理这差事不伤身。然还不到两月,许蕤便出了意外。
彼时正值六月下旬,暑气最甚时。
皓月长空,星河倒挂,夜中依旧暑气腾腾,不得人安睡。
天子也难眠,出了椒房殿漫步夜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央官署。时值许蕤值夜,许是暑热之故,晚膳后头目晕眩,本已梳洗上榻,闻天子至,当下披衣来迎。
明明天子甚是亲善,虚扶免礼,勘茶赐座。但许蕤心下跳动剧烈,惴惴不安。
实乃天子这晚同他论起了先帝。
不知是如何起得头,但记得那女君起身立在殿门前,负手看月朗星稀之夜空,“朕今夜难眠,原是司膳处之故,晚膳上了一道水饮饼。”(1)
“水饮饼是父皇素爱的膳食,朕便想起父皇了。”江瞻云转身看许蕤,“朕记得太尉也喜欢这道饮食,当年父皇每逢节宴都会赐给你。”
“臣、感念先帝恩德。”屋中置着冰鉴,寒雾团团升腾,许蕤随天子起身,幸得面目被雾气挡住,掩盖他的局促。
“朕带了些过来,太尉与朕一同用些。”天子返身回殿坐下。
宫人奉命入内,布膳奉肴。
【卿今用几碗?】
【回陛下,两碗有余。】
【不如朕,朕三碗已毕。】
【给光禄勋添上,他胃口还没打开呢,在这处,许你敞开了吃。如今朕不得饮酒,膳总要食饱,你陪朕用!】
……
【来来来,盛之,先用膳,暑天膳食无滋味,朕让他们冰镇的,点了花椒油,快尝尝!】
【味道如何?】
【妙,甚是开胃。要天天有这水饮饼,臣宁可夜夜来禁中值守!】
【少哄朕!到时你家夫人定来向朕讨人,你又一派两难姿态,朕还不知你!】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六月天,也是这样的流萤夜色,沧池水粼粼,蝉鸣蛙响不绝,承华帝在清凉台看见巡夜的臣子,将他拉来共膳。
君王有疾不能饮酒,他值夜也不得饮酒,便分食一鼎水饮饼。
禁中值守的禁卫军待遇很好,巡夜期间有专门用膳休息的时辰。但没有人比得了他,他饮天子水,食天子膳。
一鼎水饮饼薄如韭叶、莹白如玉,片片舒展通透,泛着温润光泽。有热腾腾鸡汤作配,浸汤后软韧带柔,氤氲烟火气;有椒油香醋碎冰点缀,麦香绵长,醇鲜四溢。君主两者皆备,也会提醒他若近来脾胃不好,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卿如今年岁,不可贪凉,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面从鼎中出,汤入碗盏中,热气缭绕,许蕤愈发晕眩,耳畔萦绕君主声响,竟全是昔年先帝之语。
“卿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爱卿深夜值守,辛苦了,快用吧。”
“快!”
……
君主将碗盏推来身前,映入他眼中一截玄色滚金的袖沿,袖口祥云日月纹以金线织就,绵密繁复、精致华贵,泛出冷金色的光,蛮横刺痛他眼眸。
他顺着那袖口、臂膀、肩头一路看上去。隔膳食之香气,汤水之热雾,忍过头脑之疼痛,双目之模糊,依稀看见一方天庭光洁饱满,一双凤目熠熠生辉,一寸眉宇英气逼人,所见之处皆是龙威赫赫,傲视万物。
“陛、陛下……”他忽地跪下身去,以头抢地,不敢抬首视之,只有颤颤声响回荡,“臣拜见陛下。”
有那样一瞬,清辉殿中只有他一人之音,无人应他话。他有些回神,许是在垂地的视线中,看见了龙袍之下的一双凤头履,辨清了今夕何夕。
但得了这个清醒,一时间竟更不敢抬头,亦不知要再说何话。
殿中静可人噬。
能听到他的喘息,还能听到他鬓边汗水落地,“滴答”一声,洇湿青砖。
“不过一碗汤饼,太尉无需如此大礼。”女君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玄金袖摆微荡,从袖口伸出一只手,似飞龙收起神通,化作金蛇吐信。素指轻抬原是“平身”的恩德。然许蕤头昏眼花所见,当真蛇喷毒物,晃得他一个激灵,强撑劲道,“多谢陛下”脱口,人也脱力。
“用膳。”女君如父,一脉相承,尚是温和模样。
含笑不见也不顾他神态几何。
许蕤缓了片刻,归来席案,味同嚼蜡用下昔日最爱的饮食。
膳后天子归去椒房殿就寝,他却没有了睡意,尤觉头疼愈重,胃胀胸堵,踉跄没有走稳,一头栽下。
太医令过来就诊,搭脉后道是中暑之故,只需修养便好。
翌日天子闻言,派大长秋文恬入太尉府问候,许蕤谢恩领旨。确不是大病,养了几日倒也好了。
反而是许嘉,胸痹之症缠绵日久,受不得劳累,如此依旧由许蕤前往。
许蕤病重是这一年的中秋之后开始的。
每月更换轮值日期,八月里许蕤的执勤日乃逢六。
八月十六这晚,他又开始如六月里那般头脑胀疼,本能觉得是中暑之故,遂让太医令开了一剂药来喝,饮下就寝,一切无恙。
然明明困得厉害,人也疲乏,但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披衣起身,巡逻禁中。待过沧池,经宣室殿,月色朦胧中,竟见阶陛人影浮动。
那影阔背朗肩,臂舒腿劲,随意坐在月光稀薄的台阶上,手中握了一杆笔,笔尖还是湿的,蘸足了墨,一滴正落下。
“陛、陛下——”许蕤往前疾走两步,又擦了把眼睛,再看宣室殿门口空空如也。身后列队的禁军随上来,他回首问,“方才可看见这处有甚?”
在此值守的三千卫,和跟随他而来的禁卫军,都摇首道什么都不曾看见。
“怎会什么都……”他话吐一半,猛地看到阶陛稀稀落落几点殷红,拿来都尉手中灯笼照过。
俯首又用手去摸,湿的。
是……血。
“这处是方才穆桑姑姑过来给陛下取笔墨不甚慎落地,染了朱墨,已经传人来清扫了。”一首领道,“太尉大人,方才您看到的可能是穆桑姑姑。”
“穆桑?穆——”
这个姓氏在他口齿间反复,他的眼前一片鲜血飞溅,是那年未央宫中的亡魂重返人间。
他脸色不好,冷汗淋漓,下属传了太医令,依旧只道暑热之故。
终是在宫中行走多年,历经世事之人,许蕤回想近来诸事,翌日下值,偷偷带出了当晚所剩的一点饮食和茶水。
后又请来城中名医检验,然除了饮食因天热之故发馊,并无沾染任何毒药。膳食无毒,原该是好消息,却重创了许蕤。
让一生持枪握剑、不惧鲜血的人,开始迷信鬼神。
寝屋中人依次散去,容他休息。
他没头没尾道,“昨日是几时?”
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走在最后的许嘉回首应话,“昨日是八月十六。”
许蕤原本已经褪尽血色的脸愈发青苍,没有再说话,只呼吸一阵急过一阵。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六,先帝崩于昭阳殿,穆辽身死未央宫。
许蕤这一病,好好坏坏,竟有小半年之久。期间,除了南北营中几个弟子前来看他,请他为纳新之事帮衬,他见了,旁事一概未理。
右扶风等人来过两次,都被他婉拒,见他们便让他想起杨羽一行,想起杨羽,自想到沾染御座的明氏。
而纳新之事,左右是说上一两句话的事,且若是真有学生家族中人去了帝王塌,与他也是可以探知天子举止的一道途径。
当下,他最需的就是知晓天子心意。
病情在转年神爵三年开春后好转不少,却未容他舒坦太久,三月里便爆出了齐御侯之死的案子。如此推枯拉朽,三辅落马,贪污案清,脏银封缴,桩桩件件累他寝食难安。尤其是三辅的倒台,他们原是知晓他与封珩皆受行贿,被审之时没有理由不将二人吐出。却未想到,七月结案,封珩和他都安然无事。
连这样大的事天子都不追究了,他便彻底安了心,谁曾想将将百日过去,秋冬更替、寒气愈盛之际,在这城郊北营之中,天子旧事重提。
阶陛上三千卫随手势分列两道,江瞻云从浮殿起身,走近阅兵台,眺望台下正在受阅的数百兵甲。
铠甲银装,刀戟森森,吼“冲”喊“杀”,声震九天。
“领头的九人可都是太尉学生?”
“昔年臣教导过一二。”
“那人叫甚?”江瞻云抬手指过去,“左起第二个?”
“白霖,有百步穿杨之名。”
“第四个呢?”
“徐、徐文。”许蕤顿了顿,“是难得的儒将苗子。”
“第六一直到第八,又都是谁?”
许蕤喘出一口气。
江瞻云目光还在三人伸手梭巡,“怎么不说话?太尉不认得?”
“认得……”许蕤呼吸愈急,“王扶、王提两兄弟,最后一个是萧育。”
此五人,皆是去岁纳新时,入了太尉府寻他通融之人。他是帮忙打点了少府卿,但投其所好,几幅字画,三两姬妾的事,化作银钱不足一斤金,原是天子睁只眼闭只眼、可大可小的事。
何足这般大张旗鼓单而论之。
但是若为当年事,要论罪于他,三辅的口供岂不是更直接?
许蕤当下来回思索,难测君意,只在微抬的视线里,见女君侧颜,目光深似寒潭,琼鼻挺如山脉,负手挺立背似苍莽森森里一柄竹剑。
凌厉已经逼近先帝。
威压世人。
世人仿佛忘记她年岁,她不过二十有六,尚是花信年华,人生未过半。
“三辅亲供,军中不净,北营之中便是这五人。”
“不不,陛下,此五人乃是为纳新之事寻过臣,他们同……”许蕤话说一半顿住,神思在寒风中反应过来。
天子能把入他府门的人摸得这般清楚,分明是知晓他们入府的目的。但这会却偏要把另一重罪按在他们身上,难不成——
“三公位上,令君年迈,鲜少来尚书台。原本还有个御史大夫,如今也走了。太尉独在三公,可寂寞?”
许蕤凝神闻她一字一句,辨她其中意思。
这番话,只有第二句话才是天子要传达的信息。
——薛氏权倾朝野,门人遍布禁卫军、南北营,所以如今被调出长安,还是去得青州那般清苦之地。
薛氏阖族,薛壑,还有恩于她,尚且架不住皇权凌压被驱出长安。那自己呢,于她莫说恩,分明是仇,是恨!
“太尉——”鬼魅般的声响又在风中想起,“你说不是,那三辅供出的不是他们,你说是谁?”
江瞻云转过头来,笑盈盈望着他。
风一阵阵地吹,天幕低垂,铅云压城。
“朕闻你近来多病,许校尉也身子不爽,不似他们那般矫健强壮,朕很是忧心。”
这话是反的,许蕤能听懂。
“陛下——”许蕤拱手道,“您说的不错,这五人,还有南营中三人,确实不净,臣有证据,容臣整理后不日便上禀。”
“城郊风寒,就要落雪。”江瞻云幽潭一样的眼眸中荡开一丝笑意,“太尉先回吧。”
许蕤退下去,同疾步上来的长公主擦肩而过。
“陛下,楚烈回来了,见吗?”
“楚烈?”女郎转过来,脑海中浮起“青州”二字,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书卷里水患种种险情,终化作青年一张模糊的面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然抬眸见得庐江含笑神色,便知楚烈带回的是好消息,一时间笑靥明媚似朝阳,眼波脉脉如清溪,“快传!”
“算了,人在哪,我自己去见他!”话落,提裙跑去了。
第75章
北郊的军演还未结束, 羽林在阶,虎贲列台,銮驾依旧设在浮殿之中, 然天子却已经策马离开。
她本是乘辇而来, 冕服加身, 簪冠规整, 一身袍服丝滑无褶, 静似明镜立堂,动如平湖微澜。
这会人在马上,风过林梢, 吹得她衣袂翻飞,发髻蓬松。潇潇落叶漫天飞舞,落地时有一点金光璀璨, 一点碎裂回声,是她髻上黄金钗,白玉环, 经不住疾奔颠簸, 接连散落。风声呼啸, 腰间成套的玉珏环佩更是叮当作响, 交汇成伤情又动人的曲子。
“灞桥柳,车辚辚, 风卷旌旗尘路遥。”
“雁过也, 影迢迢, 欲托尺素恨云高。”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 此心可鉴暮与朝。”
日暮下,半道上,赶车的老人驱牛避在路侧,牛背上的女郎咿呀吹着离人曲。
……
“梅傲雪,月寂廖,照我形销鬓已凋。”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
数十骑卷土携风过,曲声破风荡天在回响。
……
“关山阻,情未消,此心可鉴暮与朝。”
……
入城中,过长街,拐入朱楼高门林立的北阙甲第中,尽头是九重宫阙、长乐未央。荒野的曲调已经被隔绝在城门外,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但有个声音,有句话,从听到便一直在心头萦绕。
江瞻云从府宅门前勒缰歇马,人从马上下,披风袍摆涌动如潮,满头青丝齐齐铺落在背脊,天空落下今岁的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她推门的指间,飘在她奔去夕照台的一路上,跌在她鬓角、肩头和眉宇。
连绵不断,无休无止。
她却停下了动作,在夕照台他的私库前,手触铜锁上,头抵在门身,胸膛阵阵起伏,人微微地颤。
“北阙甲第的夕照台中,臣备了礼物,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个生辰,都有。”
可是分明,她“死”在十八岁那一年。
“陛下,这是钥匙。”庐江撑着一把伞走近她。
江瞻云没有反应,始终垂首默声。雪越下越大,零星的几点落在她发间成花,覆在她面颊化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先落在庐江面上,片刻方低眸去看她手中物。
一看又是许久,伸手去接。
青铜钥匙,雪天握来冷硬十足,她牢牢握在掌心。手背青筋现,手臂垂落,袖袍在风中轻晃。
“回宫。”
她转身离开,没有推开最后一重门。
天子私事,纵是亲如姑母,庐江也不会事事过问。这会只随在她身侧,步行走在甬道上。
“这段时间,盯好南北营和太尉府。”
“臣明白。”论起政务,庐江很快接上话,“陛下的意思臣懂,但臣还是想说,确定要如此吗?首先,白霖、徐文等八人皆是年过弱冠,不足而立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臣、执金吾、京兆尹等人年岁上涨,需人接棒。其二、此诸人能力都不差,可治军、可参谋,军事素养很优秀,称不上人中龙凤,但绝对能算上中坚力量。其三,他们身上确有许蕤门生这个污点,德行也算不上白璧无瑕,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无完人,他们那点行为亏损与之才能相比,几乎可以忽略,凭陛下之能也可以掌控。除人不如用人,杀伐始终是下策,望陛下三思。”
“姑母这样说——”江瞻云挑了下眉,“朕便更放心了,按计划行事吧,朕三思过了。”
*
神爵三年的这场初雪落在十月里,比往年稍早,但连绵下足了一夜。晨起雪停,推门可见雪积三寸,覆满地银白。
实乃瑞雪。
瑞雪兆丰年。
无人不欢喜。
独独一朝太尉,半卧榻上,隔窗观雪叹气。当日他伴驾北营视察,归来受寒,如此又病了。大长秋领谕前来探视,有御赐医药灵丹无数,又命太医署好生照料;后有同僚陆续探病,其中自有南北营中卫士、都尉。
病来如山倒,病去入抽丝,康复能下榻时,已经是翌年二月。近四个月中,因心念南北营,遂常唤门生白霖、徐文、王氏兄弟等人前来问话,了解营中事宜,给予指导。诸人本也有诸多不懂之处,原碍于老师病体恐有打扰不敢常来。如今老师相邀,自然求之不得,遂常出入太尉府。
三月中旬,春风拂面,柳嫩花荣。时值许蕤身子大好,挑了个诸人都得空的时候,在府中后|庭花园设宴,与弟子同乐。
宴过大半,酒酣兴浓,不知是哪个挑了头,说自己骑射最佳,另一个说自己工事部署第一,还有人说自己可为先锋可做后援,八面开花……最后举杯同敬尊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宴上许蕤一直用茶,此刻换了酒来,仰头饮尽。
“虽说咱们师徒同朝为官,却也难得聚的这般整齐。我也老了,聚一场少一场……”
“老师!”为首的白霖原是极好的酒量,闻恩师这般言语,猛灌一盏酒,脸和眼一起红了,恼声唤住他。
“好好,老师不说扫兴的话。”许蕤冲他慈和一笑,“我们做些尽兴的事。你们既都说自己有才了不得,且让老师查验查验。来一比赛如何?”
“那比甚?”
“比骑射,还是刀剑?”
“别管比甚,老师任司判!”
……
诸人闻话,皆来了兴致。
“骑射、刀剑、工事……这些你们有擅长者,有不足者,比之不公。”许蕤放眼四下,捻须道,“今日天清气朗,暖风怡人,西南阔地草木葳蕤,不若移道那处,来场蹴鞠如何?”
“蹴鞠好是好。”徐文眺望西南处绿茵如毯,“那西头处置一网门即可,我们玩‘单球门’,如此人数少些也无妨,但最少也要十二人,我们这才八人,要不请宜平他们一起过来玩!”
“老师,宜平如今身子如何了,可以玩蹴鞠吗?”白霖问道。
“他今日在任上。”许蕤摆摆手,“今日我们玩‘白打’,也就是‘无球门’。”
诸人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听过这玩法,只是蹴鞠“白打”失传已久,偶尔留下一些记载却也不全。没几个人会的,一时都有些为难。
“这才有意思。”许蕤看他们神色,哈哈大笑,“人人都不会,同时起步,却能用你们之所长,去领会,去学习,如此方算公平。”
话落,叫人拿出一册书简,让他们传阅领悟。
书简记载:蹴鞠白打六人起步,最多十二人,可分组可单人。主要侧重花样技巧,运用脚、膝、肩、背等部位完成“转乾坤”“燕归巢”等动作,比拼“解数”熟练度和成功次数。
“既是比赛,要赛出个一二三,那你们八人各自为赛。”许蕤领着他们前往西南草地,身后学生边走边拥在一起学习各项动作。
入场后,许蕤既为司判,当下着人铺开一张两尺见方的绢布,在上头记录他门各自的得分。
两刻钟后,白霖过来送还书简,道是可以开始,一眼见到那张即将用来记录得分的绢布,上头横向标注次数:零,壹、貳、叁、肆,伍。如此划分六列,下首乃写姓名处,眼下自是空白。
“老师为何这般设计?先写吾等名字,以‘正’字记录成功次数不是更简单。”
许蕤已经将表画好,命人传给其他几人看,嗤笑道,“也不知是哪个,以往输了比赛怀疑司判少横多竖的。这回啊次数为师都给你们写好了,届时过来誊你们的名字,你们自个写,看哪个输不起的还敢赖!至于为何‘伍’后面没有了,左右一人一刻钟,解数五次实乃极限了。”
“好,这个公平。”诸人抚掌嗔道。
于是抽签排序,点香计时,上场比拼。
“王提,零次,哈哈哈!”
“过来写名字。”
“徐文厉害,三次,快些。”
“白霖你一次,快些,是不是想拖着等我们都忘记了,你就在旁处落名?”
……
日影偏转,日光之下,许蕤看青年们矫健英朗,落下名讳。
太阳挪去西天,残照拉长人影,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地面上。鲜嫩的青草仰首,见不到光。
只见得天窗封锁,四面皆墙,偶尔能闻得外头受刑人的惨叫声。
这处是廷尉府大牢。
三月下旬,有人匿名检举南北营中白霖、徐文、王提等共八人涉及去岁三辅贪污案,同检举卷宗一起的,还有八人亲笔落名的一份“衣带书”。
想来是八人中恐有人反水,所以一式数份,一次相互牵绊。却不晓字落绢上,成了实实在在的物证。
“廷尉大人既是如此推论的,那应该去我们各自府中抄查,将同样的物证搜出来才对。”
因为涉及军中,这八人又都是六百石及以上官员,其中白霖和徐文更是一千两百石都尉,遂逮捕后在廷尉府关押不过半日,便得了天子口谕,带去宣室殿审。
当下,太尉许蕤、执金吾、京兆尹、廷尉三司俱在,庐江长公主随侍君侧,天子坐在大案后,看着呈上来的物证。
廷尉拱手道,“陛下,我们已经比对过笔迹,确实是他们亲笔。”
江瞻云扫过殿下诸人,见右侧许蕤垂目若僵、不看座下弟子,见被剥了官袍的将军们看恩师又避恩师,欲要求救又无从辨起。
分钱谷三十斤金。
在如此直白的内容上,亲笔书名,基本已是铁证。虽不至于死罪,但前程已断,流放在即。
除非还有新的突破口。
“这些字迹,确定仔细查验了?”江瞻云指腹滑过一个个名字,忽道,“这是甚?还有这处,这处?”
她指腹每抚过一个名字,便见得上头隐约银丝浮动,遂让廷尉上前来看。
“这墨中生银是何意,从哪弄来的砚台?”江瞻云瞥了眼一下苍白了脸色的许蕤,对着廷尉道,“你瞧见没,可是有银丝浮在上头?”
廷尉颔首,捧来给京兆尹和执金吾,又转到太尉处。
许蕤却丝毫不想看,只惶惶观御座上的人。
“这银丝仿若不是布帛本身之物,许是飘落上去的,也未可知。”廷尉重新奉去天子案上。
江瞻云有些痛惜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八位可造之才,“廷尉说的自然有理,但仿佛飘得规律了些,朕瞧着每个名字上或多或少都有残留。这怎么解释?”
许蕤呼吸急促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
“朕曾闻有一种绢布薄如蝉翼,但遮光甚好,遮字无迹,只是有一处不足,乃遇热即化,实乃是用鱼鳔胶做了特殊处理。故而这类布帛不作日常使用,而是给马戏中的表演者所用。朕就是在想,有没有可能——”
她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遮在绢布上,挑眉扫过诸人。
白霖一行当下反应过来,回想当日蹴鞠比赛一事,齐齐望向许蕤,只因在御前不得发作。
“臣明白了。”廷尉道,“那需要传仵作和司制处的人,一道验一验这银丝的成分。”
“陛下——”许蕤在此刻开口,“臣身子不适,可否容臣回府歇息?”
江瞻云看他青一阵白一阵的面庞,颔首道,“穆桑,你送许大人回府,好生照顾他。”
许蕤同穆桑四目触上,穆桑神色平和,“大人,请。”
许蕤无话,躬身退去宣室殿。
性子冲动的王提几欲冲上去,幸被胞兄王扶拦住。
这处很快便确定上头残留的的确是鱼鳔胶。
“陛下,我们是冤枉的。虽是我们亲笔,但我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诱导写的,不能作为证据。请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证明清白。”徐文任军事祭酒,文思胜过常人,已经反应过来几分,“陛下给任何期限都成,但若我们找不到幕后者,我们再服罪也不晚。”
“求陛下给我们机会。”
“求陛下开恩。”
众人纷纷磕头求情。
“廷尉——”江瞻云开口,止住他们声响,“既有如此漏洞,你们三司一起查,务必不要放过一个罪人,也切莫冤枉了一个好人。”
“臣领旨。”
江瞻云从案后起身,挥手让三司退下,走来跪地的众人前,“抬起头来。”她笑盈盈看着他们,翻开右手掌心从他们眼前过。
一瞬间,八人都变了脸色。
因为他们都看到,天子食指指腹上残留数根银丝。
也就是方才绢布名字上的银丝是她黏上去的。
“你们在任上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朕多少闻过你们德行功过;再者那上头名字写的拘谨,位置也很是奇怪,忽而三个紧凑,忽而两个又隔得甚远。疑点太多了!”江瞻云叹道,“朕给你们做了回伪证,但愿你们莫要辜负朕!”
“臣若得来日,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臣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八人齐齐叩首,声音在殿中回响。
“回去牢中,想到甚便同廷尉说,多提供些有价值的线索,愿你们早日出来。”
殿中人散,江瞻云也走出殿来,眺望四野。
庐江抚掌称叹,“如今这些人连许蕤门生这个污点都不会再有了,他们是陛下的人了。”
禁军五校尉入了她手中,南北营也已人心所向,举国军政最高职的太尉基本名存实亡,这京畿军政已经都在自己股掌中。
负在身后的手,五指慢慢握拢起,是诸方权柄尽握的踏实。越握越紧,掌心被硌地生疼,她微微蹙了眉,却又很快展颜。
乃一枚青铜钥匙一直在手中。
第76章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五, 大雨。
原该是中秋佳节,然天河水倒灌人间。长安城八街九巷闭门锁户,偶尔有一列巡逻兵匆匆行过, 或有一两架马车疾驰溅起水花无数。
马蹄哒哒, 过朱雀街, 入北阙甲第, 宫门隐隐现出它面貌。
宫墙浸水似淌血, 朱瓦冒雨似落泪,茫茫雨幕中,雨声敲髓击心。未央宫如一头年迈的巨兽伏在地上, 任由雨打风吹,血泪纵横。
自两个月前,皇太女遇刺身亡, 到昨日双王世子火拼双双殒命,江氏宗亲中就剩了一个不足周岁的宗室女。
年近花甲的天子闻噩耗痰血迷心,散了意识。直到这日晌午经太医署急救, 方回转了几分神识, 苏醒过来。
如此一直陪在身边的尚书令温松奉命传召其他四位辅政大臣。
确切地说是三位, 因为这日乃光禄勋许蕤当值, 他亦是辅臣之一。是故这会温松留在天子身侧,温颐从内寝出, 请来门外值守的许蕤。
“陛下有意立旁姓为储。”温颐开门见山。
椒房殿内寝, 九重宫阙至深处, 出入都是天子心腹。如今一座金屏隔出两边,一边是低低商议的臣子,一边是榻上残喘的帝王。
“他说什么?”承华帝攥住陪侍在侧的温松衣袖,“他、如何在这里?”
温颐不过八百石校尉, 即便暂掌了东宫卫尉,这等时候自然也没有资格进来。
“我说陛下有意立旁姓为储。”温颐看着许蕤,平静道,“陛下立武安侯之子明烨为储君。”
外头大雨浇淋,一记惊雷劈下,许蕤虎目圆睁,背脊猛地一颤。
“不可能,宗室尚有子嗣,陛下岂会另立他姓!”许蕤推开温颐,阔步就要闯入内寝。
“许大人,这于你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温颐也没拦他,只在他身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果然,许蕤顿步回首。
“宗室之中就剩一个女婴,你确定要女子主政?不说旁的,就说眼前,你应当是最不愿意让女郎上位的。”
许蕤听出了温颐所指。
自宣宏皇太女上位后,去岁开始,她已经让太尉穆辽着手组建女子卫兵,虽还在设想中。但很明显一旦成立,禁中原本属于男儿的位置就得分出一杯羹。
近半年,穆辽和他一直在商讨此事。穆辽自是同意的,认为无论百年前的夷安长公主、还是如今的庐江长公主都是女将楷模,择人用事不该以男女论。
但许蕤不同意,他始终认为天地阴阳有序,男女分工有别,有些事既然千百年都有男儿在做,千百年后也没有打破的必要。所谓女将、女相、乃至女帝,原是人中龙凤、凤毛麟角,自是承命于天;但其他位置,尚且保留前样即可。
许蕤确是这般思想,更应当下他领了训练南北营兵甲的任务,其中有不少是领兵的好苗子,上千石官位、九卿位指日可待。一旦上位,便皆是他门生。许氏是从他父亲开始,才展露头角的家族。虽如今也算显赫,但根基不深,还需更大的助力和帮扶。
“……不仅是许蕤,你、你原也不赞成女子主政是不是?”
病榻上,承华帝瞳孔骤缩,双目猩红,一阵接一阵喘息。然龙椅一座三十余年,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足矣让他回神了悟当下情形,“你做的?”
“不,不至于……”承华帝抓着温松衣袖,“你不至于……”
自入宫闱一昼夜都不敢直视天子的人,在“不至于”三个字中一下跪了下去。
“所以,到底为什么?”
承华帝不知从哪里攒出的力气,半侧榻前,一把攥住温松衣襟,迫他抬眼面对自己。
温松缓缓抬起了头。
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此刻回头,便是那襁褓婴孩为储,明氏一党不会善罢甘休,诸臣为未必真能奉此幼帝为尊。
“臣、臣会匡扶君主,守好江山。”
话落,温松一点一点拨开了天子的手。转来一旁案前,取了朱笔,落字在明黄绢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抚有四海,惟念宗祧永续,乃国之根本。然宗室凋零,胤嗣乏绝。今有明烨其人,秉性温良,器宇端凝,有承平之姿、济民之智。朕特破亲疏之限,不拘同姓之规,择其入继宗祧,册为皇太子。内外臣工,当竭诚辅佐,共翊新储;天下臣民,宜遵诏奉行,勿生异议。
钦此!
许蕤推开温颐,还是拐过了金屏面圣,却见温松正在拟招。随他落笔书字,字字读来。书尽声停,四目相对,齐齐跪向已经面红色紫张口不能言的帝王,“臣等谨遵圣谕”。
“陛下,陛下如何了?”太尉穆辽是这个时候入宫的。
一样是温颐在金屏外接待了他,一样告诉他陛下要立明烨为储,之后温松捧诏书出来予他看。
“宗室凋零,胤嗣乏绝?谁说的,宗室并未绝。”穆辽阅过诏书,抬眸道,“这不是陛下亲笔。”
“是老夫代笔,老夫作为尚书令,本就有拟招之责。”温松开口道,“子阔,宗室唯剩一襁褓婴孩,实在微弱,今日不知明日事。陛下择的明烨,正值年少。”
“可是这乃异性……”穆辽叹道,又看那诏书,“这不过草拟,还未落印,我要见陛下。宗室未绝,岂可另立他姓!”
他拂袖拐过金屏,见帝王跌在地上,伸手欲要抓住什么,艰难往外挪着身子。
“陛下——”穆辽匆匆奔去,见得他眉眼慌张,冲自己摇首,惊惧中有些反应过来,正欲回身却觉后背一凉,胸前一柄长剑贯胸而过,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剑柄握在许蕤手中。
许蕤避过他眼神,抽刀从他身体出,刹那间,随帝王一声“子阔”脱口,血溅金屏,以回落己身。
穆辽的血很热,甚至有些发烫。
烫得许蕤手发颤,剑“咣当”落地,踉跄连退了好几步,最后扶着金屏勉强没有跌下去。
“陛下如何了?”御史大夫申屠临踏入殿来。
“眼下怎么说? ”大司农封珩随他前后脚抵达。
温松祖孙二人未再阻止他们入内,皆是久居高位之人,片刻间都明白了当下情形。申屠临不肯屈就,扶起帝王后,撞柱折颈而亡;封珩亦在御榻畔,回首惨死的两人,伏跪帝王前,深叩首。然后慢慢起身,退到了那些人同侧。
这日午后,立储旨意传召天下。后温松陪储君处理当下事宜,剩许蕤和封珩陪侍榻前。
雨一直未停,直到入夜子时,才淅淅沥沥停下来。
天子浑浊的双目中,瞳孔慢慢扩散,口中喃喃唤着一个名字。
御河。
“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当为“御河”。
承华三十三年八月十六,大魏山陵崩,帝崩逝于未央宫,至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伪朝统治。
……
自三月里江瞻云在宣室殿亲审南北营中白霖、徐文等八人后,许蕤回来太尉府,便彻底一病不起。后来听闻又有远亲上门叨扰,累他愈发心焦,如此撑到五月里,已然大限将至。这日在病榻前,请来了穆桑,告知了一切。
“这段日子,说是奉皇命而来,想必是你自己要求前来吧。来我榻前令我见你如见尔父,便似我值守的那些日子,频生幻觉。虽说我不曾发现饮食有异,但想必陛下或你,定用了更高明的药,磨我心志。”许蕤靠在榻上,“许是我人性未泯,到底也愧,也怕,也煎熬。是我一念之差杀了你父亲,我亦投了明氏一党,族中人也不尽清白,尽数都在这册子上。流放还是灭族,成王败寇我都认了。只一 事求女郎,许嘉诸事不知,请看在他对你痴心一片的份上,若是流放,还请换种刑罚。他那副身子,或许就死在路上了,容他亡于故里。”
许蕤将名册递给穆桑。
“他不会受罚的,最多贬为庶人。” 穆桑接过,嘴角浮起一抹讽意,“他立功了。”
许蕤眯了眯眼睛,心头忽被一刺,眉间几经疑惑,闻得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眸望去。
来人正是一直守在门外的许嘉。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两个人。大片日光铺洒在他身后,他站在阴影里,苍白的面上影影绰绰含着虚无的笑,“您总也不肯说,不肯说为何不让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整日求解。阿拂被我缠得烦了,给了我一些药,说或许有用。”
“果真有用……您、被吓到了。”
“原来是你。”
至此,弟子,儿子皆背叛,原是另一种报应。
“这……”许蕤神色几经变化,向许嘉招手,“这也很好。”
许嘉没有进去,只待穆桑出来,沉沉关了门。
“阿拂——”他望着与他擦肩而过的女郎,开口唤住他。
穆桑顿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最终往前走去,一步步远离他,离开太尉府回去复命。
江瞻云这日不在宫中,乃入了北阙甲第的夕照台,推开了那重门。
许蕤就要辞世,三公之一的太尉职也将重新归于自己手中。她的心已经定了大半,终于可以慰劳自己,看一看这满堂满屋的礼物。
“陛下,臣回来了。”穆桑守着分寸,不敢踏入天子独享之地,在殿门口恭敬将册子奉上。
屋中因有油布遮窗挡光,江瞻云回首见不真切她面容,遂走来她身前,见她眉目低垂,一双杏眼通红。
“回去歇一歇,要是想你父兄了,就让叶肃护着去城郊看看他们。”穆桑颔首,将将歇罢的眼泪重新掉落。
“还有许嘉,朕既然说了自会兑现,容他一条生路。”
穆桑擦去眼泪,又重新滚下,越擦越多,“不必了。”
“嗯?”江瞻云蹙了蹙眉。
穆桑止住眼泪,仰头看夕阳满天,余晖如血。
血色残照里,许嘉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中册子上,“曾经的悲剧,我无法挽救。今后的悲剧,又将因我而起。无论陛下如何降罪,我都无法独善其身。”
晚风拂面,他伸出的手差一点就可触到她鬓发,却到底还是收了回去,“留你这一步,是想请你把那对玉搔头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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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前太尉许蕤, 受国厚恩,却怀逆谋,阴结私党, 更残杀同僚太尉穆辽以灭口, 罪大恶极, 罄竹难书。朕念纲纪不容, 特赐许蕤以腰斩, 伏法谢罪。其父母妻子兄弟同族,尽皆流 放幽州,徙居极边, 遇赦不赦。
布告天下,咸使知警。
神爵四年六月 诏】
因流放要避开严寒酷暑、洪涝暴雪等极端天气,以防押解途中罪犯滞留或者潜逃, 一般都定在春秋季节。故而,许嘉的流放定在了八月里。
这日,穆桑从宫外回来, 坐在自己厢房中愣神。长睫几经扑闪, 目光落在妆台上。
铜镜中映出女子面容。
芙蓉面, 柳如眉。
她今岁二十又二, 正是年华全盛时。出入天子堂,圣眷优渥, 前程似锦。若要婚嫁, 长安权贵、王孙公子都可选;若要独身, 亦是富贵荣华、令人艳羡的后半生。
可谓应有尽有。
但这样坐着,却凭空觉得冷。心裂缺口,浮生空荡荡。后半生所有,也补不好年少伤痛。
她不自觉来到妆台前, 看那个打开未合的妆奁,曾几何时,里面躺着一对金雀玉搔头。如今空空如也。
许嘉六月初下的廷尉大牢,流放的日子还有几日。这两月里,按照大魏律,有给流放的犯人亲族两次探监的机会。许嘉阖族都被流放,旁支远亲更是巴不得同他们切断关系,自也不存在家人去看他。
他便自己传了两次信出来,都是给穆桑的,要求拿回那对玉搔头。
第一回是廷尉带的信,穆桑阅过扔在炭盆中烧了。第二回再来时,是昨日,她来回看了许久,在榻上躺了一夜,晨起去了趟廷尉府,如了他的愿。
“一个无趣又自我的人。”
要送给她时,强塞给她,拒了还要偷摸放在她车厢中;想要回去时,纵是身陷囹圄也如此锲而不舍。
穆桑说这话的时候,眼睑垂得极低,目光在“四海锦日出东升”图纹的锦被上游离。
“是吗,你这样觉得?”天子靠在榻上,话语浅浅。
穆桑勾起嘴角,挽起一个自嘲的笑,端来案上的药给侍奉天子。
*
江瞻云病了。
自五月底推开那重门后,她便流连北阙甲第,用她自己的话说,“东西太多看不过来。”
文恬是头一个听到这话的,当场努嘴嗤笑,也不揭穿她。
从公主时期,便是凭她喜欢,宫中珍宝尽入上林苑;至皇太女时期,已是举九州四海以供她一人。到如今君临天下,哪还有甚能入她眼中,值得她费时注目。
约莫是数量上慑住了她心神。
夕照台有寝殿,书房,会客厅各一处,暖阁两处。剩三间厢房,如今被拆了内墙,连通私库,只以屏风做隔。推门入内的第一间遮窗挡光,挂满了阴干除腐之后的各类皮毛,往里的两间房,一间填满了各类大小不同的紫檀柜,一间摆满了象牙箱。
江瞻云花了好几日,看遍柜中之物。
十余个紫檀木柜中盛放的都是狐皮大氅、貂皮披风、羊鹿皮短靴,但不是襁褓婴孩大小,便是垂髫稚子的尺寸,最大不过豆蔻少年可穿。
江瞻云心中嘀咕,当真是给我的?
又数日,她打开了数个象牙箱。
衣衫靴貌倒都是合适她的尺寸了,但不是说往后年年岁岁都有吗?如今她穿鲜亮明耀的色彩还成,要是到了五六十岁还穿这些,也太俏丽了些。
江瞻云抱着那些定时有人打理、熏香依旧的衣袍,挑眉道,“算了,我勉为其难穿吧。”
另有虎皮褥子,獭兔皮毛毯、熊皮挂毯若干,皆为寝殿之用。
让朕立新皇夫,在寝殿却要摆满你之物,可真行!
之后,又提灯在最外头的屋子逗留了好一阵。屋中,晾晒着数十张还不曾整理除腐过的皮毛。
“这些用来作甚?”她唤来了红缨问话,“他何时猎来的?”
薛壑去青州任职,念及路途遥远,红缨和数个益州来的奴仆年事已高,不曾带他们前往,只让他们回去益州养老。然他们伴了他十余年,皆当自己孩子养育,不肯离他太远。便在长安等他,还住在御史府中,只按时来这处打理薛壑留下的这些兽皮。
“神爵元年的时候,有段日子,公子心情很不好。”红缨欲言又止,缓了片刻方继续道,“煎熬度日,就做了两件事,种梅花和打猎。”
江瞻云抬眸看她。
她的身侧还站着一个男子,江瞻云认得,是原本的禁军校尉洪九。薛壑离京时原一并带了,不想却在这处。
因红缨不懂兽皮事宜,这会让他过来回话。
“回陛下,公子说这些兽皮嵌金银纹饰可做箭囊鞘,剪裁拼合、绘朱砂符文可以制成幡旗,小兽皮包裹、系金丝带、便可用于朝贡礼盒上,显我大魏国威。”洪九如实回禀。
江瞻云看着他,“你为何不去青州?”
“公子让属下留下打理这处。”
“京城有的是会打理兽皮的匠人,不缺你一个。”江瞻云不知怎么就开始恼了,“你是益州军中暗卫,保护少帅你的职责。”
“公子说,他有唐飞足矣。他让属下留在这,代他行责。”
“行什么责?”
“保护陛下。”
这话落下,屋中静了许久。洪九已回话毕,沉默立在一处;红缨话到口边,又忍住了;江瞻云拨开二人,跑出夕照台,回了未央宫。
然翌日,她又来了这处府邸。政务搬到了居中的琼瑛殿,起居在向煦台,闲暇时去夕照台。
御史台为安全故,劝了一回。
江瞻云盯着御史中丞,问,“朕闻你胞妹岐山翁主前两年也去了青州,至今未归。你为兄长倒也不牵挂,不操心?怎么,青州有故旧?会帮她遮风挡雨,照顾好她,对吗?”
御史中丞无惧天子,但申屠泓还是怕江瞻云的。
当即拱手道,“臣如何不操心,原已经去信数封,召她回来,当、当就要回来了……”
江瞻云晲他一眼,“出去。”
府宅内外添了一倍的禁卫军,轮值时辰亦排得更密,御史台闭嘴不再说话。
七月下旬,江瞻云在一日处理完政务后,前往夕照台再次欣赏她的那些宝贝。在一个二尺见方的象牙盒中,发现一只风化处理后保存完好的翳鸟尸身,贯穿身体的断箭不曾拔出,血凝毛羽,五彩中又添朱彤。这是特意不将箭矢拔出的,以保证血液的充沛,维持翳鸟眼睛的纯澈清亮。
《山海经》中载:五彩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
传说翳鸟眼睛是上古奇珍,质地温润、色泽幽深,称之“翳珀”,乃琥珀极品。可制成珠宝,嵌于腰封之上。
只是翳珀难制,江瞻云翻阅典籍,方寻来只言片语:
翳珀之成,人力莫攀,唯赖天工时序。需夏日昼夜交替、日月明光不辍十四日,不沾雨水之湿气;需秋日晨露十四日,日日沐光不过三刻钟;需冬雪覆盖十四日,昼夜不见光;需春风拂过十四日,日日不停歇。方凝玄黑之躯,藏赤艳之魂。
旁的还好,就是夏日十四日不可被雨淋,且需看管好。
江瞻云头一回这样有耐心,住在向煦台亲自照看一日又一日。白日见之欢喜,入夜见之心安。只是夜中睡不踏实,恐暑天落雨,连日之后精神便不太好。所幸还有三日便可功成,然雨却就下在这晚。
夏季雷雨毫无征兆,子夜时分,伴随一记雷声,噼里啪拉落下来。江瞻云从榻上弹起,奔去夕照台收拾翳珀。
半里路,等到的时候,雨水已经将她淋透。
“甚金贵的东西?宫中府库内,也收着两枚,您又不是没见识过!”文恬给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按入桶中沐浴,絮絮叨叨不停,“再说,有的是值守的婢子宫人,何劳您这样?要是薛大人晓得,定后悔送你这物。”
“那不让他知道不成了,您别唠叨了。”江瞻云出浴上榻,看着放在窗口依旧可以承受光亮、但宫人抢救及时不曾染水的物什,手捂在小腹上,敷衍文恬。
但文恬没能停下,因为江瞻云受了寒,又连日不曾好好休息,致月事提前到来。月中身子更弱,便又生出高热。如此病了十余日,方有所好转。
“这会月事提前三日也罢了,但七八日才止住。您看看您脸上还有血色吗?”
“发热寻常三两日也退了,您反反复复这样久!”
“就要入秋,哪里都不如椒房殿暖和,不许住在外头了。”
“那翳珀您要真喜欢,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库中有的是,寻出来给您把玩。若为那是薛大人送的,那您拣些旁的带回宫摆上。总之,不许再这般熬神了……实在不行,您把人唤回来!”
“姑姑,不是为他送了朕,朕欢喜、爱不释手。”江瞻云打断她,手绞长发,齿咬唇瓣,“是朕,想把翳珀送给他。”
銮驾候在府门外,江瞻云披着狐裘从向煦台二楼下来,瞭望东边天际。
有大雁南飞,又是一年秋。
【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
母亲梦中话萦绕在耳际。
她垂眸看自己一双手,一双已经不能再挽弓搭箭的手。
*
廷尉是这时到的,乃向她汇报明日许氏流放一事,让她做最后的审核。
不过一落印的事,江瞻云随手递给了伴驾的尚书郎,“这等事要你亲来,可是还有旁的事?”
“陛下圣明。”廷尉拱手道,“当日许氏上下三族入狱,其中有一人田氏一直喊冤,道是不在三族之内。入狱两月,几度以死明志。臣后来派人查了,确实不在三族中,需将他放了。”
“那就放了,莫要有错冤。”江瞻云颔首,“这运气也实在差得很,以为攀了高枝,不想惹上祸端。”
“谁说不是呢,那人原是从青州来的,说是……”
“青州?”江瞻云截断廷尉话语。
“是的,青州大族冯循家的奴才,来探风向的。”廷尉回道。
“探风向?”江瞻云神思转过,“人呢,带来给朕看看。”
“罢了。”江瞻云还没康复,身上多有不适,摆摆手道,“你既然查清楚了,就你说吧,探何风向?”
廷尉顿了顿,“他家主子冯循祖上同许氏有些恩义,所以这厢过来是想通过许蕤探一探陛下对青州牧的态度?”
江瞻云蹙眉看他,眉间几多疑惑。
廷尉解释道,“陛下,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薛大人前往州郡任职自无惧当地官员,但乡绅大族反而难缠,毕竟他们白丁之身,‘平民’身份有时也是一层护身铠甲。一旦涉及他们的利益……”
廷尉没再说下去。
“还要看朕的态度?”
“朕的态度!”江瞻云似笑非笑上了御辇,咀嚼这四字,摆驾回了未央宫。
黄河决口,金堤汛期都在六七八三月中最为频繁。是故从六月起,她神思便格外紧张些,且诸事堆在一起,这日又凭空闻了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回来椒房殿午歇,只觉头脑胀疼,心悸阵阵,一觉醒来竟又浑身滚烫,发起烧来。
太医署诊脉,道是风寒未愈,又在风口受了凉,如此往复。但这只是表象,实乃内里思深致气结,念重则神疲,忧思耗损气血,风寒方这般难好。
“行了行了,朕歇两日。”殿中点了灯,重重帘幕静垂,上投天子坐靠在榻的剪影,身侧一老妇给她额头覆了方巾帕,启口欲说,被她话语止住,“你别听他们瞎扯,说得朕就要驾崩了一样!”
帘幕外回话的太医令闻此一言,“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磕头。
帘幕内传来一声长叹,带着说不清的嫌弃,“跪安出去。”
话落,身影从帘幕上隐去,只有一点被衾起伏的脉络,和老妇弯腰掖被的身影。
这日会诊,杜衡也在,回去告知常乐天。常乐天本在预备新政一事,杜衡瞧见,不免疑惑道,“这才八月里,你准备得也太早了。”
“不是我准备的早,是陛下要求的。前些年在京畿六郡施行,今岁拓展到了雍凉二州,陛下说明岁连着益州一起举行新政。如此新政便是施行至大魏整个西半边,我自然要好生准备。”
“陛下这场病,就是这样熬出来的。”杜衡叹气,“自薛大人去了青州,陛下的全部心思便都在政务上。换禁军校尉,除三辅,清贪污,诛太尉,集钱谷,这些自是要的,但她做的太快了,也不知急甚!”
常乐天挑了挑灯芯,“你伴陛下许久,竟不知她心思……”
话说一半顿住,灯火照烫面庞,绯色胜朝瑰一层层从脖颈爬上,还来不及埋首书卷,便见一袭身影俯身而下。
跪坐她膝前,手抚她下颌,摸她半边面颊,揽她后颈掌于后脑,蛮横又委屈,迫她唇贴他面,气萦他身。
他低低恼话,“伴君日久,我也只晓阿姊心思……”
“甚心思?”
“如斯长夜,我在阿姊眼前,阿姊必是读不进书的。”
*
天子这场病来势汹汹,去时缠绵,直过了月余还不曾好透。江瞻云身上不爽,连中秋宫宴也只是草草露了一面,便摆驾回了椒房殿。
闻鹤堂诸人留下侍疾。
卢瑛给她宽衣,扶她上了榻,摸她冰凉的手足,捧来暖炉给她,“被衾都是冷,暖炉不过方寸地,没有臣好用。”他脱了自己一件风袍,在榻畔坐下,手握在被角,是掀开的姿势。
江瞻云瘦了一圈,卧在堆叠的锦绣中,几乎看不见起伏。反被金丝银线交织的冷光衬得一张面庞愈发苍白。唯一双眼在此刻睁开,黑眸若潭,深寒不见底,面上有笑,丝缕未及眼中。
卢瑛握紧了被子,俯身在她肩头塞实,然后松开,“臣让宋安侍奉您。”
“卢郎——”江瞻云看着帐顶,“还要好久才天亮,你和宋安玩局六博吧,朕看你们玩。”
还是多年前习惯,君主卧高台,侍者靠台边,棋盘摆中央。但也已不是当年模样,纵情肆意的女君不会再顺手捞来一缕侍者的青丝绕在指尖玩闹,侍者剥好了葡萄也不敢再轻易往她口中送,勇气几番鼓起凑去她唇口,终究未得她青睐。
六博过半,连她偶尔的一两声指点都没有了。
宋安的棋子摆得乱七八糟,这颗落下已是自掘坟墓。
卢瑛拂乱了棋局,抬首看榻上人,已经翻身朝里卧,阖上了双眼。
“陛——”
宋安的话被他止住,他将她背影看了半晌,落下了帘幔,低声道,“走吧。”
中秋月色雪白如镜,落下清辉却似寒霜覆地。
“陛下已经半年多不传我等,如今好不容易值中秋一晤,都说见面三分情……”两宫交错间,飞廊复道上,隐隐还能看见椒房殿明光华影的轮廓,宋安惶恐又失意,“陛下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不会的,只要我们安分识趣,陛下不会不要我们的。”卢瑛放缓脚步,亦在宫阙流连,却始终不曾停下,依依离去这座已经不再容得下他们的宫殿:
“她只是开始情衷一个人。”
*
八月过去,青州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黄河虽决了一道口子,但很小,很快止住了,没有殃及青州。距离黄河最近的平原郡,成功渡过了今岁的汛期,金堤的修筑正在进行中。
九月里,天子身体痊愈,太医署松下一口气。
“就一场风寒,拖了这般久,我就恐将早年落入泾河的寒症带出来。所幸!所幸!”太医署的院判捋着胡须叹声。
“陛下还是累的,又恐黄河决口,这才反复不好。我看了脉案,陛下去岁暑天时也病了一回,就是没这般严重。”
“这些年,朝中多少臣子或罢免或清除,陛下扶了不少年轻子弟上位。有利有弊,他们经验少,根基浅,虽用得放心,但担子都压在了陛下一人身上,难免劳神些!”
“不过话说回来,黄河决口也不是这三两年的事,以前也未见陛下如此担忧。”
……
诸人闲聊片刻,三三两两散去,唯杜衡念着最后的话,持卷叹了口气。
这年岁末,江瞻云命大司农盘点府库,挤出一批银子。后又免了自己的千秋宴,令少府从私库中拨出一部分钱谷,三处汇合凑足了一万斤金,让楚烈送去青州,又交代尽可能在廿三前抵达。
旨意下达那日,是腊月初四,她生辰的第二日。
天阴沉沉酿着一场雪,她身上披了一身昨日从夕照台库房中挑选出来的明光锦貂皮斗篷。
“明光锦”意在“明光”二字,织锦里最灵动的一抹光。浅蓝呈白,褐、草绿、绛色经丝在纬丝的映衬下错落浮沉,遍体云纹如流霞卷舒,瑞兽纹样隐现其间,“长乐明光”四字铭文以流畅线条织入肌理,字字凝彩,通体明洁温润。
江瞻云站在御史府的一院梅花中,若非风帽披肩,现出一头乌藻青丝,已然和梅混为一体,分不清花与人。
红缨被她身上明光锦折射的光泽晃了几回眼,慢慢走近方才确定是她,“……婢子拜见陛下。”
江瞻云转过头来,笑意温婉,“司工令把它们都盘活了。”
红缨点点头,“……新宰的黄牛肉,昨日老奴已经让人送去宫中,陛下可喜欢?”
“喜欢的,姑姑的粥我也用了。”
红缨噙了两眼泪,欲说还休,垂首在一处静了声。
江瞻云看她一眼,“姑姑何处不适,可与朕说。”
红缨摇头。
江瞻云也没有强求,暮色起返回宫中。
*
转眼神爵五年,开春之后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举国西六州的新政,人数之多涉地之广,乃女帝上位以来之最,钱谷也似流水一般花出去。
从正月一直到三月上旬,足足两个月才方忙碌完毕。
这日,江瞻云从抱素楼回宫,途径北阙甲第的御史府,竟见梅花依旧闹在枝头,枝生在墙外,风中轻点。
摇摇曳曳,花勾人心,叶缀妩媚。
成何体统!
她坐在御辇上,白了一眼。
下辇入园,迎头遇见御史中丞申屠泓。
申屠泓行礼问安。
江瞻云道,“令妹回家了吗?”
天子銮驾入府衙,开口就是问这么一桩私的不再私的事,申屠泓头皮发麻。
主要申屠岚确实还不曾归家。
这一刻他恨不得飞去青州把胞妹捆回来。毕竟难保这样下去,天子会醋淹了申屠氏。
所幸天子也没等他回话,扫了他一眼,便拐去了后院梅园中。
【这些梅花,是公子在神爵元年的二月里种下的。】
江瞻云漫步花树下,耳畔是红缨许久前的回话。
神爵元年的二月,是她设计盛宠温颐、将他冷在边缘的时候。纵然是设计而为,虚心假意,但她没有告诉他,到底也是因为不够信任。
所以他难过,伤心。
所以在自己寝屋外,种了这样两树梅花。
“公子说,只要它们能开花,能让他看到,他就很高兴。”红缨缓步跟在后头。
江瞻云没有回首,淡淡道,“朕没有招随侍。”
“老奴知道。”红缨不再随行,却一下跪了下去,“是老奴又见您来,老奴实在忍不住,欲求陛下。”
“求陛下,让公子回来吧。哪怕回来了再去,老奴年纪大了,实在、实在想他!”
极普通的话,江瞻云却听得心头发怔。
她愣了许久,有些恼怒地回首,眼神中酿起难得的委屈,“他不是被问罪流放,他是两千石封疆大吏,他可以回来的。年末论政,节庆问安,他都可以回来的,我没有、没有不让他回来!”
三年了,他为什么不回来?
*
天幕低垂,铅云压顶。
长安城东直门外,停着一樽棺椁,里面躺着一具尸身。
面目全非,尸僵遍体,皮肉腐水,淋漓滴答。
女帝从御辇下来,在棺椁前看了片刻,往后退开一步,抬手示意人上前。
是从三司处抽调的十二位顶尖的仵作,要验明正身。但因从边地运回,已经数十日过去,根本验不出什么。
但是天子之命难为,仵作们只得硬着头皮上。从头围,肩宽,腰身,足长,凡有数据记载的,事无巨细皆反复查验。
在第五个仵作上前丈量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雨。有一人着紫袍,紫绶金印,上来给天子打伞。
但是雨越落越大,即便宫人侍卫纷纷上来撑伞,雨水依旧浇淋她衣袍,直冲她眼眸,代替眼泪趟过面庞。
她从侍者手中接了伞,上前给棺中人遮挡,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听仵作回话,确定是他。
是他。
……
江瞻云从梦中惊醒。
自从御史府的梅园回来,至今七月里,她做这个梦已有数回。
梦中的女帝生就一双杏眼,眼下一弯新月似泪痣,不是她,是百年前的文烈女帝。棺椁中的人也不是薛壑,是被以谋逆弑君杀子钉死在史书上的苏丞相。
在兰台隐约的密史中,江瞻云原读过这对君臣的故事,苏丞相并没有死,只是远遁敌国为君取药。后来他们还是谋得了相守数年的时光,一直到白首。
但文烈女帝诸多遗憾,因寒门士族的对立,因朝代更迭的冲突,因世俗不容的禁忌爱恋,曾生离许多年,岁月被蹉跎。
江瞻云坐在榻上喘息,她与薛壑间,原没有那样尖锐的矛盾,没有那样多的不得已。有的那些恐惧、抗拒、权衡利弊,她已经消除的差不多了。
“陛下——”因她近来多番梦魇,穆桑值守多些。
这会闻她声响,匆匆入内,点灯挂帘,给她拭汗奉茶。
屋中亮起,江瞻云垂眸便看见床榻畔的案几上,那条从神爵元年就开始制作的腰封,如今已经收尾,只需织嵌玉石珠贝即成。
但她弃了寻常的珍宝珠玉。
很幸运,历经四季交替,那颗翳珀终于在今岁六月被她培育出来。
——遍体玄黑温沉,内呈赤艳生光,清润通透。
这几日,她正将它一点点织嵌上去。
夕照台紫檀柜中的礼物,尺寸从襁褓婴孩到豆蔻少女,她穿不得,但确确实实是给她。
给十三岁以前,他不曾遇见过的她。
象牙箱中的褥子、氍毹 、挂毯一应寝殿之物,是因为她说了要立他为皇夫,他才有勇气备下。
他想和她过一生。
外间晾满的张张兽皮,做箭囊鞘、制幡旗,包裹朝贡礼盒,显大魏国威,已经同她个人全无关系。是他后来决意出走长安时所备。
不能再和她相关,便和她的山河相关。
他为何不回来?
是国之封疆大吏,自然随时可归。
但于她,在心底被流放,当然回不来。
“朕织得好吗?”江瞻云捡起针线,继续绣起来,心慢慢静下,“等绣好了,送给薛大人。”
“好看。”穆桑颔首,“但是陛下,翳珀是王爵才能使用的东西。”
“朕知道,今岁末朕就召他回来。”
她抬起头,一双凤眼熠熠生辉,垂眸落针,面泛霞色,“今岁朕已经二十又八,他也都而立了,人生就要过半。”
中央官署的钟磬之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夜间击鼓传音,唤君主,召群臣,多来是边地战事突起,州郡灾乱骤生,需朝中支援。
江瞻云手中针歪过,刺入指腹,一颗血珠溅出,晕染在腰封。
果见这日轮值的太常常乐天疾奔入殿回禀,“陛下,黄河决口,祸及青州,下游平原郡十三县已经被淹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78章
黄河大面积决口发生在神爵五年六月初。
距离薛壑在神爵二年十月设想大修金堤, 过去两年八个月。
距离他在神爵三年四月凑出一万斤金开始施工,过去两年二个月。
距离天子在神爵三年八月传旨下令大修金堤、拨来五万斤金,过去一年十个月。
而根据河堤使者、河堤谒者、河堤都尉等十余位专司修缮堤坝的官员做出的方案:全线大规模维修长达一百二十里的金堤, 集役工一万, 少则八个月, 多则一年可成。也就是最晚在神爵四年五月, 可以竣工。(1)
【神爵四年五月竣工】
薛壑在神爵三年二月得到这个日子的时候, 难以形容心中的激动。却是面上无澜、眼中无波,努力控制心跳,于彼时四月底按计划开工。
之后, 心中唯一所虑便是钱谷,亦准备于同年年末向天子陈禀。
——初步所需四万金斤,若一下无法拨出这样许多, 可先拨一半,隔半年再拨一次,总之有缓减时间, 容彼此喘息、容彼此想法子。
却也不曾料到, 开工不过三月, 八月里天子使者就送来钱谷五万斤金, 连同大修金堤的旨意。
唯有楚烈知晓薛壑彼时的失态。
他设宴款待他,破例饮了酒。
边地不比京畿, 又是仓促摆出的一顿膳, 汤食寡淡不打紧。楚烈三千卫出身, 多羁旅奔波,食干粮,宿荒野,又受过伪朝五年仰明氏鼻息苟且的磋磨, 也算吃过苦。但平心而论,他当真没有饮过这样差的酒。
他多饮清酒。荒途中,酒烈可取暖;宫墙下,酒烈可浇愁。
实难想象,这个出生在锦绣堆中、身后母族几乎可以和皇室共天下的世家子,在此竟饮浊酒。
酒盛在碗盏中,酒糟、米渣未分离,酒液黄白浑浊,入口粗粝无味,一点酒气隔靴搔痒。
但薛壑却喝得痛快,许是驰马大半日赶回口中干渴,许是一日还未来得及进膳腹中饥饿,他连用了三碗方歇。
用得急了些,气息微喘,面上浮红,神色露出两分久违的少年窘迫之态,“……失礼了。”
话落,却又是一番意气风发,提起酒坛,给他倒酒,再续给自己,“黄河每年六七八这三月最易决口,我来这两年,去岁入暑,可谓无知者无畏,后见当地百姓五月存粮储薪,垫高屋基,设挡门槛,心中隐生忐忑,盼这三月赶紧过去;之后一年,更多地了解水患和当地民生后,今岁将将六月临暑,我已是忧惧交加,恐黄河决口,我来不及安置百姓,来不及清淤泥、排废水,来不及……我从五月一直忧到这日,还有十七日,八月结束,今岁就算熬过去。我就打算同陛下要银子了,专司河堤的官员说,只要钱谷到位,最晚明岁五月可以竣工。五月竣工,六月就不怕了……”
话至此处,他仰头又饮了一盏,长睫掀而覆下的一瞬,眉宇英气逼人,眼角微扬,眼底是止不住的欢色。
忽又一顿,拱手以西,“……陛下天恩,臣无以为报。臣定了规矩,施工时期,不可饮酒。今已破例,不可为陛下晓,同僚晓,您千万莫说。只说、说臣大喜,当竭尽所用,以修金堤。”
浊酒仅一点酒气,不及他昔年所饮的苍梧缥清酒十中之一。但却因疲乏急饮,有些醉了。
醉里难掩心绪,皆是欢喜。
有了钱谷,有了她的支持,明岁六月,金堤可成。之后至少十年内,可抵黄河决口,安全渡过汛期。而这十年,国家在她治下,国力定会慢慢增强,国库也会逐渐丰盈,每年的小检追上去,大修化作三年一回……他的经验也会愈发丰富,运作也会更加顺手,堤坝就会愈发巩固,后面再修千乘郡,齐国郡,北安郡……青州会越来越好,大魏会越来越好。他千里远来,爱意隐藏,独身在此,年年岁岁,都是值得的。
醉后如梦幻影,现实原比计划艰难。
十一月的时候,因为钱谷富余,人手调配得当,金堤已经修完十中之二,且按计划完成了前期全部的堤基夯筑。
堤基夯筑是极为关键的一步,可以说完成这一步,金堤的大修就成功了一半。这也就是为何开工半年,接近计划总时长的一半,堤坝却只完成了十中之二的缘故。原因无他,时间都费在了此处,而此处完成,后面事半功倍。
原在计划之中,薛壑很满意。
然进度亦是在此时原该飞速修缮的时候,骤然变慢,几欲停工。
金堤本是从西南往东北走向的一条防洪长龙,贴着黄河下游一路向东。穿过白马县、濮阳县、高唐县、禹城县、齐河县等三十多个县。
当下修好了途径白马县和濮阳县以及一些小镇地带的区域,即将开始维修高唐县部分。而高唐县乃是整个平原郡以冯氏为首的数个豪族所在,其中有私田上千亩,极为肥沃。修复堤坝自然需要河道疏浚、分洪渠道开挖,如此势必会占用这些田地。
豪强私田,焉能轻易放手!
薛壑初来青州,震慑了当地官员,首先截断了他们与豪强有可能的勾结;第二步识别出冯氏的阳奉阴违,放弃官府与其的合作,由中央支持官中独自修缮堤坝。原以为磨刀不误砍柴工,已经做得足够完善,却不料卡在了这。
他到底没有修缮的经验,虽也数次私下走访民众中,但所得微末。着实没有想到会有涉及田地这回事。
而有经验的专司修缮堤坝的官员只当他已经沟通、拿下了冯循等人,便也不曾提起,遂交出了那份少则八月多则一年的工期。
“这里不止是我们需要占用他们田地的事,还涉及到局部水源灌溉的问题。”
十一月中旬,因冯循领人默坐田上,金堤修缮暂且中断,州牧府中召开紧急议会。当下一官员率先开口。
“就是说这些人还控制着黄河支流的小型堰坝,一旦我们拓宽河道、分流洪水,就有可能冲毁其私设的水利设施,从而损害他们的灌溉利益,对吗?”薛允接话道。
“是的,这是其一。” 河堤都尉等人颔首应是,继而补充道,“其二、按田亩摊派的原则,他们拥有大量土地,需承担更多徭役和物料。其三、再有以往金堤毁坏后,洪水泛滥会导致流民增多,冯循通过施粥、赐田等方式收拢流民,强化依附。”
“当然,所谓施粥赐田、收拢流民,也不过是他的手段罢了。他给了他们田地种粮,不仅催他们缴纳成倍的租金,根本也不让他们吃跑。说白了,几乎就是白给他上工。获益最大的还是他。”
话到这处,屋中静了片刻。
诸官虽都清楚以冯循为首的豪强的行事,但无奈即便佃户被如剥削至此,依旧无有一人出来揭发他、反抗他。
实乃承华末年未除的贪污,伪朝年间官府的无为,让这处百姓对朝廷失望透顶。
统以上三点,若金堤修复、青州秩序恢复,百姓重新信赖官府,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力增强,那么豪强的生存空间将被压制。所以以冯循为首的豪强势必是不同意大修金堤的。
然他却没有在开工之前出来阻挠。
确有被薛壑看穿之后不得已的暂避锋芒,但却也借此蒙蔽了薛壑,让其以为自己害怕、识趣,从而放松了警惕。
不想于无声处起惊雷,反将了官府一军:
当下大修金堤已经开始,投入人力、财力接近半数,无论如何不可能停下,如此官府就只有两种选择:
一、绕开高唐县田地,原本较近直行路径变作曲道进行挖渠分洪;利在一切皆由官中说了算,弊在于需要投入更多财力,拉长工期,极有可能遇上汛期,说不一定还未修完就遇上黄河决口。
二、同高唐县豪强合作;利在很大可能可以按计划完工,弊在需要放让条件。
十一月下旬,曹渭领命前往平原郡高唐县,同冯循商谈,得冯循开出的条件,回来奉给薛壑。
书简薄薄一卷,内容却骇人。
第一乃田地赔偿,即官府三倍支付占用的田地。
第二乃利益分配,即允许保留原有私设堰坝,金堤修缮完成后,先供他们田地灌溉使用。
第三乃减清负担,即打破“按田亩均摊”,对他们原本承担的徭役,在维修金堤期间,允许折算成粮食代缴;维修完成后,免他们五年的水利赋税。
司农令按照冯循要求盘算,需要三万斤金;再算若是绕道挖渠,所多出的费用也接近三万金,两者相差无几。显然冯循有备而来,计算周密。
这般衡量下来,与其合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在六月前竣工,弊端则是后续得先供他们田地灌溉;若不合作,则修缮结束后,一切由官府说了算,但得承担工期延长遭遇黄河决口的风险。
薛壑在府中同诸官再次商议:最后三倍折中,五年短为三年,其余不变,所费一万八千金,送去给冯循。然冯循不愿,坚持他自己开出的条件,半点不接受还价。
州牧府第三回商议,已经是腊月底,就要除夕。
这个年注定没有人过好,廿八这日,府中灯火不绝,还在通宵讨论。意见分作了两派,一则以为李丛为首,同意冯循的条件,采取共同修缮;一则坚持官中自己维修,彻底将豪强撇出去。
颠来倒去那么几番话,薛壑扣指桌案,让人都散了回去过年,州牧府中只剩薛氏族亲。
“十三郎,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统共不过七八人,门窗闭合,围炉而坐,薛墨开口道,“我有一法子,你可要听一听。”
薛壑口中生泡,饮水也艰难,一盏茶捧在手中许久不曾饮下,笑笑道,“你不会想摸黑杀了冯循吧?”
“瞧瞧,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薛墨将腰间弯刀拍在案上,“左右不是甚好东西,我去除了他,你且痛快地拆了他堤坝,从他田地过。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薛壑单手托腮,他指节修长,食、中二字曲起拧着眉心解乏,手挡了半边面庞,低低在笑。
“七哥可知,他有一句批语传在民众中流传——马驮二福济苦,彳行盾庇存黎,非彼无有苍黔。”
薛墨就是因不爱读书,高堂盼他饮墨多才方取此名。但实际证明,他确实胸无点墨,这会好奇问“何意”。
薛壑眉间红如鸽血,似观音红痣,笑道,“就是说,他冯循救苦救难,没有他苍生也没了。青州百姓久无依靠,遂多信此话,视他若神明。若他死了,真有人会一块跟了去!”
“真有人因此死了,那是他们活该,不值得同情。”薛垚道。
“话是这么说。”薛允闻薛壑声响,音中发虚,话里带乏,显然疲累之不堪,遂接话解释,“除冯循简单,灭豪强也不难,但得让这处的百姓有一个新的依托之后,否则心不安则生乱,可大可小。这就是冯循能有如此胆量同官府叫板的缘故,他成了菩萨,是百姓心上的依托,而百姓则无形中成了他对抗官府的一重结实的铠甲。”
众人叹声颔首,薛墨一把弯刀现出寸长刀身,最后晦气地推刀入鞘,收了起来。
膳食上来,薛壑勉强用了几口,但觉喝汤喉咙疼,咀嚼扯头皮,胸口堵得粥糜都咽不下,只得放下碗筷,“你们用吧,我去躺会。”
“十——”薛允欲言又止,想提醒他早做决定,当下时辰贵比金子,他们最是耗不起,却又实在不忍心再给他压力,见他闻声回首,终是咽话而笑,“好好休息。”
寝屋内漆黑一片,薛壑也没点灯,直径上了榻,脑海中诸事尽浮,百转千回。最后手抚孤枕,眼前人影晃过,模糊睡了过去。
除夕夜,高唐县冯宅之中,李丛自密径而来,劝道,“补你们一万八千斤金,真的不少了,你不若考虑考虑。我总觉得这位薛大人,不似以往那些官员。何论,如今大修金堤乃陛下的旨意,他乃奉旨行事。虽说你有百姓护身,但老话说,民不与官斗。”
薛壑来此快两年,冯循自也看出几分。然他原就一个目的,要薛壑知难而退,不参和修缮金堤一事,却也未曾料到朝廷会有旨意下来。
这会又听李丛话,不应不拒。思索了两日,派管家田氏前往京畿打探天子对薛壑的态度。
同时又放出风声,让佃户们四下传播,道是州牧开工中途停下,意图修改最初方案,优柔难决,实乃经验不足,判断有误,上负天恩,下负百姓。
心中盼着这话能传去长安,上达天听。
如此,天子将薛壑调回去,换个废物些的过来。
*
除夕夜传出的话,转年神爵四年二月春风拂堤的时候,已经在平原郡上下传开。但到二月下旬逐渐没了声响。
因为薛壑下令重新开工。
——绕道高唐县,以曲道挖渠分洪。
既然贴补的钱谷相差无几,那么与其添给豪强不如让百姓赚取。
“去岁头一批来此参与修缮的人,确实都拿了两倍工钱。今岁虽然恢复了原定工钱,不再翻倍,但他们去岁做得好的,今岁又轮到了。”
“明明修得的是我们郡里的堤坝,我们却没活干。”
“冯大善人不是说薛州牧犹犹豫豫干不下去的吗?可是瞧瞧,他们干得热火朝天。”
“可不是嘛,去岁开春冯善人就说薛州牧干不下去,到了今岁又说,可是这分明干得愈发红火!我们是不是……”
“再看看,薛州牧再能干左右才坚持了两年。再说了,等他任期一到,他就走了,冯善人可是一直在这的。”
……
金堤畔,冯循家佃户们偷偷混在劳作的民众中,羡慕,怀疑,犹豫……最后又悻悻离去。
冯循居府宅,听管事传回的佃户们的私语,心中也有所忐忑,只眺望西边,盼着前去打听的消息的田氏早些归来。
然年前就出发的人,往返三月足矣,算上探听的功夫,四月里总归回来了。但如今五月都快过去,了无音讯。
五月之后便是六月,进入汛期,州牧府中薛壑一颗心高悬不下。
实乃绕道后,工期肯定延长。河堤都尉等一众官员根据当下情形重新制出的方案,若诸事顺利,明岁三月可以竣工。
这处所谓的顺利需满足两个条件:一、今岁汛期平安度过;二、超支的三万斤金在岁末时朝中可以至少拨下一半。
金堤之上,官员和民众融为一体,加点加时修缮。
入了六月后,薛壑彻底搬来了这处,临场监工,片刻不离。
六月平安过去,七月下旬的一日,晚间时分,金堤畔工人们将将放下铁锹、扁担,农妇抬着锅铲预备放饭。
一骑疾奔而来,持袞州牧之令传话:上游黄河决口,水量暂时不大,袞州正在排洪,让下游青州备好安置民众的方案,以防万一。
薛壑当即启动三级安保,负责这块的薛允和唐鑫疏散了距离袞州最近的白马县等四县民众;曹魏领人看管金堤物料、收拾妥当;平原郡守李丛发布告提醒其他县民众,告知黄河决口事宜。
如此二十日余过去,八月中旬得袞州处回话,黄河决口在袞州境内控制住,暂不会祸及青州。
薛壑亦从袞州赶回。
得袞州牧消息的第三日,他去了袞州。原是观地图,看决口位置,洪水可能的走势,愈发心惊。又念及自己没有水患的经验,纸上得来终觉浅,遂赶赴袞州事发地,观察泄洪排洪、学习经验。
“此番黄河决口是在袞州的陈留郡处,袞州堤坝比我青州坚固数倍,每年皆修,尚费十二日排洪控制决口。所幸是在袞州境内,为我处挡去一劫。但看这两处——”
八月十八,薛壑在州牧府召集官员商议,堂中毯图高挂,沙盘图卧在长案上,薛壑长竹指在挂毯上,从西至东点过两处:
“阳谷县和寿良县也是黄河决口地带,一旦这两处发生决口,黄河水直接灌入我青州。此番我去袞州,同袞州牧一起查阅典籍,近二十年来,陈留郡曾发生过五次黄河决口,其中承华廿七年、三十一年、伪朝二年这三次发生决口后,青州处阳谷县在承华廿八年、三十二年、寿凉县在伪朝三年也发生了决口。”
闻这话,唐鑫最先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袞州陈留郡处的黄河决口,可看作是青州下一年遭遇决口的警钟?”
薛壑颔首,“正是这个规律。”
“那不要紧,如今曲道挖渠,至明岁三月也可竣工。”一官员开口。
然专修水利的官员们却面面相觑,他们很清楚所谓“明岁三月竣工”是计划中理想状态。今岁开工以来,已经发现绕开高唐县曲道开渠,因土壤地质等问题,工期明显会延长;且今岁暑天实在太热,维修堤坝的工人频发疟疾、疮疡,七八两月都不曾开工。如此算下来,竣工最快也要在明岁七八月的时候,正值汛期。
“所以为今之计,两处法子。”薛壑再度开口,竹指沙盘图,“目前曲道挖渠完成十中二,垂直距离还在高唐县境内。我们同这处豪强商量,剩下的与他们合作。第二个办法,募捐筹款,翻倍人次进行修缮,务必在明岁三月底完工。”
“州牧,如果与冯循合作,还是当初的条件、一倍五补偿他们吗?”曹渭问道。
“我已经和司农令盘算过,最多两倍补偿。”薛壑顿了顿,“可以先付一半,后续竣工后结清余钱。”
曹渭了悟,府库中钱谷周转已然困难,需朝中再度拨款。
而八月中,冯循终于等到田氏返回,闻得太尉许蕤的倒台,心中怔了片刻。后召来其他豪强相商量,决定退一步,补偿可退五成,即两倍五偿之。
李丛劝之无用,得冯循回道,“本就没想倚仗那许氏,如今不过少条路子。吾尚是观音貌,行一行观音事,两倍五偿之,再退却是不能了。”
是故曹渭无功而返。
薛壑又问薛允,“募捐进行的如何?”
薛允张口先叹气,“且不说募捐,便说募捐这缘由,乃是为了加快进度,防明岁水患,百姓们都报可能之心态。可能就没有水患呢?按你的猜测同他们解释……”
薛壑颔首,莫说百姓不信他之猜测,当日议会之中观诸官神色,亦有半数觉得荒谬。再者今岁是免除赋税的最后一年,却又开始募捐,官员避之不及。是故只好由州牧府中官员亲自行之。
如今已是十月底,两个月过去取,除了相对富裕的千乘郡和安和郡勉强完成了募捐,其他无郡皆无声响。
“其实我们可以等金堤修缮完工之后,再结工钱,就没这般紧张了。”
薛允话这般说,却也明白,若非当初承诺三月一发银,根本征不来人。虽百姓有服徭役的义务,但心态几何直接影响结果。何论如果这会提出竣工后结银,之前薛壑好不容易建议起来了一点官府的威望,怕又要消失殆尽了。
“这样,曹主簿,你将官府欲与豪强合作、两倍补偿田地一事,具体内容和相关补偿事项,全部罗列清楚。然后派人前往平原郡张贴,命李丛全权负责此事,你留那处监理。”
“妙哉!”曹渭眉眼一亮,抚掌称道,“如此一张贴,百姓虽不知其中关窍,但多少能识得补偿翻倍等简单字意,便会觉得我们官中大方体贴。冯循若还不愿意合作,便是贪婪之行。这般将他架起来,之后台阶铺过去,他就只能走下来。另有一些稍小的豪强,说不定真会愿意前来合作。一举两得。”
“事不宜迟,赶紧去吧。”
薛壑眺望外头天色,入冬阴沉,又将年末,垂眸见满案卷宗,时间流水一样过去,维修的速度却迟迟不得提上来。
明岁,明岁……
他捏着眉心,一闭眼,便全是袞州处黄河决口,水如猛兽奔涌的模样。袞州牧说,那且不过三级水流,黄河裂的一道细缝罢了。
冯循一党,若能同意合作,如此不再绕道,至多到明岁开春就可完工;若不行,但能筹来钱款,翻倍人次进行挖渠,昼夜轮值,明岁四五月时也能完工。
但凡两者成其一,皆能避过水患。
曹渭离开后,薛壑在府中来回推演。不放心,又亲来平原郡金堤维修处,反复查物料,慰人心,鼓励他们加快速度。
十一月中,他在金堤畔临时搭建的棚舍中,持笔上书,请求再拨款一万斤金。写后又划去,换成五千斤金。心道,京畿风云诡谲,艰难不输他处,能先让他应付过这最后一季的工钱发放即可。
左右上述二法,总能成其一。
却未料到,书信送出不过三两日,平原郡李丛处便发生了意外。
曹渭榜文贴出,同时下令募捐。原是按照人口和所种田地捐供,一般不超过五口的人家除孤寡外都是十钱一护。
这日李丛处的衙役至高唐县一村落募捐,一对花甲夫妇抵死不肯,言语争执间,衙役亮兵刃以吓。老翁烈性,道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当场仰脖撞上刀刃。老妪嚎哭不止,揪衙役欲讨公道。
因出人命,三个衙役不敢再动手,老妪哭声引来左右民众,连带冯循都从数里外的府宅中赶过来,安慰道,“这是青州牧薛大人要求的募捐,那是个好官,这里头定有误会,他如今就在金堤畔,定能给你做主。我送您去见他!”
当下一群人乌泱泱赶来金堤,只见那老妪上前同薛壑说话,指着被人压住推搡的衙役,又是一番嚎啕大哭,“逼我捐钱,杀我老翁,要我如何活——”
她跪在薛壑面前,拂他手而哭,捶地而喊,呼喊中竟一个起身头撞堤坝上。
薛壑只觉眼前一阵殷红,面上热乎乎一片,随人群尖叫声起,但见那老妪已经血洒金堤,折颈而亡。
薛壑愣了一瞬,任由面上鲜血滴落,形容狼狈,回首同冯循挑衅目光撞上,却又见一人挣脱人群,“砰”一声亦撞死在金堤上。
乃方才那个被推搡的衙役,显然担不起两条性命,直接一了百了了。
“卫三。”薛壑也不管熙攘中怨声载天的人群,和在片刻间彻底停下劳作的工人,走到那头骨碎裂的衙役处,摸了他腰间令牌辨明身份,“卫三执法有误,累人身死,按大魏律当属流放之刑。今畏罪而亡,罪责尤过,送二十石粮食去他家中。另厚葬此二老,查他家中人,给予抚慰。 ”
他说“查他家中人”时,咬重了字音,被血溅到的眼睛一片猩红,盯向冯循,走近他,“本官若没猜错,这三人家里人,想必您都照顾好了吧!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想把这三条人命扣在本官身上,以此阻断修缮金堤的进度,实在天真了些!”
薛壑话落,将身侧唐飞往后头推了推,手在他剑身握住、推回他已经弹开一寸的剑刃。
这是冯循的连环计,以三人之死扣他身,刺激他身边人动手,以此让他这个还不到三年的青州牧失尽民心,就此滚出青州。
只是不曾料到,薛壑感应如此之快,将计就计由着衙役认罪,还条理清晰得给予补偿,给自己搏了一个奖罚分明的名声。
冯循到底经不住薛壑如此长久的盯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薛壑却丝毫不容他,逼近道,“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愿合作也罢,但别再动旁的心思,否则——”
薛壑扫过两俱尸身,“他们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散了,开工!” 他往前一步,扬声开口。
工人们面面相觑,未几散开继续干活去了。冯循忍着后背冷汗,缓了片刻,以袖抹泪唤那老妪“婶娘”,让人抬了回去安葬。
经此一闹,募捐之事亦被搁浅。所幸腊月廿的时候,楚烈送来一万斤金,解了薛壑燃眉之急。
“朝中哪来的钱,这样拿出来,陛下可还能转圜?”
“陛下取消今岁的千秋宴,又从私库拨了一部分,加上大司农处,就有了。”楚烈道,“陛下还特意交代,让我们尽可能在廿三赶到。大概廿三是小年,想让大人安心过个年。”
薛壑的信是十一月廿五送出的,两地往来一个回合,快马也需一月有余。这如今还不到一个月,也就是她在没接到他信的时候,已经在筹钱了。
甚至都没过生辰。
却分明记得他的生辰。
让他们廿三前赶到,不是为了让他过小年,是为了让他过生辰。
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出口就一句“臣定不负陛下圣恩”。
廿三生辰,他一人在屋中,摸着那方益州玉,泪湿青衫,哭得像个孩子,“青州一点也不好,我想回长安。”
*
转年开春,已是神爵五年。
因银钱发放及时,工人们对薛壑的态度还算信赖。但毕竟两人死在堤坝上,是故从当月开始,便说什么都不肯在夜中上工。
到二月重新开工之际,全线还剩十中之三没有修缮。
薛壑观沙盘图,其中东线上的阳谷县和寿凉县便在其中。这两处一旦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州牧府中多番商讨,诸官还是认为以袞州为主的上游决口可能性更大,很少会直接自阳谷县和寿良县直接发生决口。
为以防万一,薛壑提出让这两县、包括两县下游的民众在五月里提前撤离,等过了八月再回来。
这个提议一出,遭到在场超过一半官员的反对,因为人数近七万,如此撤离安置,耗费极大;另外百姓定也不肯轻易搬走,毕竟需要离开四五个月,所养牲畜、所存食量要么放弃要么前走,兹事体大。
最重要的一点,这些都只是薛壑的推测,万一黄河没有决口呢?
“这样,三月就将榜文发出去,愿意的前往当地府衙登记,四月底统筹完毕。”薛壑自知诸官顾虑有理,折中道,“但还是尽力去劝,能够迁走的越多越好。”
“上民众分两处安置:一、官府会在以州牧府以东搭出棚舍,二、千乘郡和安和郡择出两千户人家对接人口。”薛壑看向司农令,“年前特地分了一批银子出来,就是为用在这处的。”
告令发下去,愿意搬走者寥寥,到四月底不过一千余人。薛壑看着维修进度,领人前往两县亲自动员。后有申屠兰和曹蕴等人留在当地反复游说,历经一月,终于在五月底功绩三千人来到了棚舍住下。
六月盛夏,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骄阳金灿,麦苗翠绿,蜂围蝶阵。日子一天天过去,安置在棚舍中的人觉得放着好端端的家不住,来此吃这般苦,委实愚蠢,开始有人闹着要回去;而司值这处的官员尤觉大好的日子,无端将钱花在这地方,纯属浪费,几番言语暗示让民众闹出声响回家去。
“棚舍那处已经快耐不住了。”这日晚间,薛允同薛壑共膳,“会不会你确实猜错了。如今到处都是花银子的地方。”
“若是估计错误,凡是好事,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修缮……”
然薛壑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人匆匆而来。薛壑认得他,乃去岁袞州报信之人,此番亦是来报信:黄河决口在陈留郡,两日内已达六级,下游青州务必做好准备。
决口在陈留郡处,总要先过袞州处排洪,东流过来一路,金堤都已经修缮好。所以当今之际,便是让之前两县的人赶紧撤离。
却不想愿意搬离的人依旧不过十中之一,大部分人都抱着前段堤坝已经修好,洪水尚在袞州,离他们数百里之远,便是遥远的事。
薛壑不得法,亲往两县发声。
府衙门前,是他的声音;城墙之上,是他的字迹。
——黄河在上游决口,因水势东流,下游决口随时可能爆发。当下不是等陈留郡的洪水扑来,而是要预防两县处直接决口。
在此留三日,五千人撤离。之后留下州牧府长史继续动员,自己欲回去州牧府安排其他事宜。
然薛壑没能走掉。
当日,神爵五年六月十九,随一声巨响,似远古凶兽冲破封印,黄河在阳谷县决口。好在这处的堤坝已经修缮过半,当即引渠泄洪,巩固堤坝,迁移民众。去岁从袞州回来后,薛壑便做了诸多预设,当下指挥尚且镇定。
不想才过四日,六月廿三,寿良县也发生决口。那处未经修缮,洪水猛如饿虎,直扑田舍,又因阳谷县的洪水还不曾退,决口未曾堵住。如此不过一日功夫,两处洪水汇合,陆地成汪洋。
薛壑所处阳谷县府衙一处高地上,搭成了临时的指挥所。
当下首要是转移百姓,但显然官府府衙人手不够,逐渐有成批的人被水冲散、冲走。许多人顿生后悔,明明之前有大把时间可撤离,但他们却当作笑话。更有人在此刻看清冯循面目,因为州牧府在放出传边地兵甲前来抗洪的信号后,派人去了离这处最近的高唐县,请冯循的两千部曲前来襄助,但冯循为保自己性命,竟不肯施一人。
直待七月初二,薛垚和薛墨领兵甲带船只过来,陆续送离百姓。而薛壑则派快马八百里加急前往朝中求援。
实乃前一日开始下起暴雨,司天令观气象,此雨怕是数日难绝。陈留郡决口,上游各县只能自己顾好自己,没法分身支援这处。边地驻守的兵甲又因青州南临高句丽,所以调动有限,不过千人尔。
如此,分六百人护送百姓,四百人分两处堵决口。
六日后,七月初八,阳谷县的决口终于被堵住。然暴雨不绝,寿凉县处的决口非但没堵住,还越来越大。
五搜船只上的士兵昼夜不分,捆扎稻草,填充石笼,然后运送到决口处的士兵手中,投入决口中。
石笼重达百斤,抬上又卸下,极耗体力。周遭吃食又不济,数日过去,已经有兵甲撑不住,晕厥被救下还好,有的倒下转眼就被洪水冲走。
七月十三下午,薛壑调来一艘小船,由唐飞及数个暗卫护着离开这处。但闻身后一片哀嚎,却也不顾只奋力划出。
留守的薛允扬声解释,“州牧大人不是逃走,乃去了高唐县调船只,明日即归。”
同一日,长安城郊五百铁骑作先锋,左叶肃,右楚烈,领兵出京畿。
“本官不是来同你商量的,按照大魏律,这等洪灾时刻,官府有权无偿向你征调船只、部曲。”薛壑持刀架在冯循脖颈,“你但说一个“不”字试试!”
当日带着他前往渡口,调来中型船只十艘,大型船只一艘。然冯循之部曲,到底随他多年,薛壑恐他们暗中手脚不干净,没有强要,只数十自愿跟随的人一同回来寿良县。
百姓见他果真回来,还带来那般坚固的船只,当即热泪盈眶。有这些船,送人出去的速度快了许多。
只是决口难填,又五日过去,数十兵甲丧生,近百的兵士失去战力,能动的仅剩二百余人。
“要不是冯循等豪强不可肯合作,贪心不足,这金堤早已修好,何至于此!”薛允看着捞起的年轻的尸首,痛心疾首,愤恨交加。
雨一刻不停,薛壑穿着蓑笠站在船头,往来指挥。
这日,乃七月廿,从京畿出来的先锋兵甲奔腾过豫州、进入袞州,留下百人巡防。
雨势愈大,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薛壑也已经代替士兵的位置,,命人将船开到临近决口处,帮助填冲。
“百姓是不是快撤完了?”他唇口都开始发白,喉咙嘶哑。
“已经撤出去六万人,还剩三千,下午……”薛允看着周围几乎划不动桨的兵士,哽咽道,“下午应该可以撤离结束。”
“那叔父今天和他们一起走。”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说话全靠吼,薛壑喘息交代,“舱中有整理的治水心得,务必带走!”
薛允眉心陡跳,“你胡说甚?”
“薛允,昨晚我已经交代薛垚和薛墨今天不必再回来,现在我以薛氏家主的身份命令你,由你负责下午最后一批民众的撤离,”薛壑说出这句话,眼神不容反驳,“你放心,我会回来的,但我得最后一个走。”
薛允顿时明白他的意思,青州奉恶鬼冯循为神太久,对官府朝廷无有信心,所以薛壑必须立这处,破了冯循的虚像,给青州百姓一个新的、值得信赖的依托。
一个个石笼投下去,一重重水浪冲起来……
天色慢慢变得阴沉,最后一艘载着百姓的船只即将离开,薛允也在上头。忽闻一声巨响,但见远处薛壑所在的那艘大船倾斜了一把,船尾微微翘起,船头歪下,船上数人似锅中谷粒差点被倒扣出去。
显然是船只在水中数十日,每日载石笼无数,遭暴雨露重刷不断,船身裂了。
“开过去,开过去!”薛允催促道。
“叔父,退回去——”薛壑撑着桅杆,勉强起身,却也不再让人往决口处投石笼,只是让将船调转船头,直径望决口处去。
所剩寥寥的数个暗卫,没有人也没有力气了,唯一的法子是沉船填决口。
“叔父,船入决口前,我们会提前跳下去的!”
以求一线生机。
巨大的船身可能会盖住淹死他们,石笼受撞击散开无数石块可能会砸死他们,洪水携卷可能会让他们生死不明,受伤之后的污水浸染可能会让他们时日无多……
当真只一线生机。
薛壑看着有一刻挨近的亲人,暮色下露出一抹笑意,“如果……请送我回——”
故里。
应该的,少小离家,一别十五载,是他人生的一半。
自当归故里。
但他脱口,却是“长安”二字。
请送我回长安。
薛允满脸的水,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咬牙颔首,“调转船头,我们走。”
满载百姓的船开向灯火微明处,满载石笼的船开向洪水最深处。
不知是谁先回了头,在夜幕中看见大船上青年的背影,遥远的记忆袭来,“薛大人,他是不是十年前就来过青州,帮我们打跑了高句丽?”
“那个薛大人就是这个薛大人吗?”平常百姓并不清楚谁是谁,但他们记得恩人的身影轮廓。
当年那个似神天降的少年将军,同如今的州牧大人,分明一模一样。
一样的姿态,一样的坚毅,一样的仁爱。
“开回去——”也不知这一声又是谁说的。
开回去!
开回去!
……
说的人越来越多,但自然是不可以回去的。毕竟还有好多沉默者,薛允难过又自豪,回望侄子。
他做到了,青州百姓以后会有新的依托,会重新相信朝廷,会让女君的路更好走一些。
原也无需他们回去,但闻阵阵马嘶,声响从天际传来。放眼望去,竟是上原浅水处,数百铁骑奔腾而过、逆流而上。
天马格外高大,水没过马半膝,不影响它们的速度,终于在大船十余仗外的高地停下。
数十训练有素的兵甲甩勾矛勾住船沿,调转船头,后头兵甲配合默契荡绳索过去,代替原本的士兵继续投石笼填充。
薛壑扶住桅杆,当真以为天兵天将下凡,本能回首望去。
但见得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雨一直下,一道闪电劈天,照亮天际。
也照亮她面庞。
是一朵牡丹被雨浇,却不见半片花瓣凋零,反是愈浇愈勇,愈寒愈美。
艳光四射。
重重雨帘隔在彼此中间,但薛壑却看得格外清晰。
雨帘似冕旒,闪电划过是她素手挽帘,十五年前朝会上惊鸿一瞥,是江的脉络,山的骨架。
她曾坐镇金殿中,今驾临于金堤上——
作者有话说:周三就不更新啦,周四再见~
第79章
铅云叠垒, 惊雷劈天,雨还在下。
闪电裂在虚空,照亮人间事。
寿凉县的决口处, 因换了批力气正盛的人, 于是没有直接沉船。由叶肃带领继续往决口处投放石笼, 以待上游三千卫向豫、袞两州调动的船只到来。半个多时辰后, 眼看大船损裂愈重, 舱底灌水,纵是人能坚持船也无法再支撑。又观如此雨天水势,估计最快天亮船只才能过来。叶肃遂传令船上百余人, 预备沉船跳水。然话才说一半,忽见有三艘艨艟疾驶而来。
原是薛墨兄弟二人昨晚保护百姓撤离回齐国郡的棚舍安置地后,回想薛壑种种交代, 心中不安,皆觉不能独留其在险地。奈何齐国郡能用的船只马匹早就征调没了,即便有从这处送船过去, 所费至少两三日。正值二人心急如焚之际, 身为州牧府主簿的薛垦从府中匆匆出来, 身旁还跟着两个蓑衣破败, 浑身淌水的人。
这二人乃冯循家佃户。
半个多月来,下游寿凉县水灾也牵动着他们的心。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曾偷偷溜出去打探消息, 闻得下游两县军民伤亡日以千计, 回想薛壑来青州三年的种种行迹, 如今更是亲临一线,半步未退。当即有不少人提出想要帮忙,毕竟受灾之地也有自己的亲友故交,奈何冯循不许, 只命他们全部退守高地保护自己。然高唐县水患并不严重,冯循养两千部曲,完成可以分挪出来,却不分担分毫。
送米送粮,一则容易被冯循发现,二则他们也没法顺利入内。思来想去,想到冯循的田地中原有用以灌溉的小型堤坝,如今水患频发,他早早派人固防——除了寻常巩固之物,乃还有三条艨艟抵坝,其实也是为了藏起这三搜艨艟。
艨艟乃中型船只,重载一百骑,或两百人,战时可用。民间不得私造,也不知这冯循是如何躲过官府查检的。
但既是宝贝,冯循自然百般藏护。
薛墨一行闻得有艨艟,当即心中欢喜,连夜让佃户领着而去。遇冯氏部曲阻拦,握了多年笔杆的薛垦第一个拔剑而起,让两位兄长领人牵出船只,先行开船去往寿凉县接应,自己断后,未几也追了上去。
当下,叶肃见之大喜,一边命三千卫登上首至的薛墨的艨艟,后头两艘船上人也尽上此船;一边让留在身边两个熟悉掌舵的三千卫前去操作艨艟,由他带领驶向决口,沉船以填。
薛墨等三人本见这处援兵而讶异,待见叶肃面目,顿时惊了一瞬。这原是执掌三千卫、片刻不离君侧的禁军首领……然来不及多想,只命司舟令严阵以待,所有人凝神注视那决口处。
所幸后半夜雨势小了些,但闻一声轰天彻地的崩裂之声,见得三人跳水方位,遂在漫天浓黄水雾、天地相连的巨浪中,行船救人。
这一震山填海的声响转眼传向四面八方,传入世人耳中,定人心神。
决口水流变小,倒灌之势缓作细流。
慢慢而下。
屋中,烛火摇而定之,青年喉结滚动,乃一盏姜汤入腹,唤醒他两分人的温度和知觉。巨大的声响震在他脑门,额角青筋现,他本能地应声而起。
船填了决口,
堵住了吗?
人都撤出来了吗?
一见才可心安。
在两县往来一个月,临船指挥十二日,至今五昼夜没有合眼。耳畔嘈嘈杂杂都是人的哭喊声、水的汹涌声,眼前沉沉浮浮皆为石笼举起又投放的模样,屋作土丘、人为砂砾消失不见的场景。
他的神思模糊又混沌,连着手足都僵硬,只剩本能的、应急的抢险救人的意识,几乎转不动脑子。
木讷地站了一半,见得一袭身影上前,一条臂膀伸出,带着柔腻温暖的触觉,弥漫若有若无的香气,将他按下。
“不要你操心。”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沉沉响起,不容他喘息开口,不容他抬眸细看,又一盏姜汤凑他唇口。
氤氲温热,雾气缭绕。
这里是平原郡府衙。
进入青州境内后,三千卫分作三拨,一波在上游两州调动船只,一拨随江瞻云前往寿凉县黄河决口处,一拨由楚烈所领持令驾临上游的郡守府,暂设龙栖之地。
驻安保,清屋舍,煮汤膳,备膏沐,以候君至。
但毕竟行将匆忙,天子行踪不好为更多人知晓,便不曾有侍奉之人。更因条件有限,楚烈只勉强理出一间可容天子下榻之所,焚香驱虫,戍守以待。半个时辰前抵达时,两人一身雨水湿透,各自沐浴更衣出来,薛壑被引入了这处屋舍。
与天子同处一室。
夜风在他身后扑腾,他僵在原地,垂眸看一截门槛。得跨过去,但他的腿不受他控。整个人都在颤,提不动脚。
是久在船上初入平地的不适应,是力气散尽疲寒满身的难以支撑。
好不容易跨过门槛入内,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屋内灯火昏黄,坐在案后擦拭头发的江瞻云这才看出端倪,搁下帕子,一下站起了身。但只当他是昏暗中入陌生地,不小心绊了下,便也不曾立刻去扶他。只“噗嗤”笑了声,捧烛台缓缓走近。
灯火明灭间,她的笑意一寸寸敛尽。
豆油灯将他苍白的面庞照出蜡黄色。
他换了一身从李丛处寻来的衣衫。不知是李丛中年发福,衣衫过于宽大,还是他瘦得厉害,衣袍套上空荡荡,腰封到了末扣还是松的。袍摆处又略微短了,露出脚踝。足腕虚皮起皱,袍沿在晃,他的小腿不自觉痉挛,竟在发抖。
江瞻云从上到下看他,低眉又低头,迟迟没有抬首。唯手中烛火在下移,就要俯身蹲下,但见人往后退了一步。
风从他身后入,烛影虚晃,掩去了那双脚。
手却托住了她持灯的手腕,高举位置,不想她折腰。
江瞻云抬眸看他。
幽灯近在身侧,也能看清晰。
入目原该是一双鹰眸锐利,眼含星子。如今却是眼周青灰,眼角微垂,倦意填在泪沟,血丝布满眼眶。
野草一样的睫毛几经忽闪,随淋泡得发白发皱的眼皮一起沉沉垂下,避过她眼神。
整个人局促地又退了一步。
手从她腕间松下,扶在门框,却也没能定住身形。
天之骄子,狼狈如斯,自惭形愧。
江瞻云没再看他,转身走在前头,“过来,把姜汤喝了。”
不过半丈地,两人走得极慢。案前烛火多了两盏,江瞻云从炉上倒出一碗给他。
薛壑拢在袖中的手张开又曲起,来回两次有了些知觉方握上碗盏。江瞻云坐在他对面,余光扫过,默声同他一起用了。
汤水将将用完,便听到了沉船填口的声响。然而相比这声音,薛壑骤然起身的本能,更刺激江瞻云。
以至于让他用第二盏姜汤时,她坐来他一侧,没劳他端盏持勺,乃她亲自喂下。然后又喂了他一碗汤饼。
中途薛壑想要自己用的,被她以目瞪回。
“你握得了箸吗?”
“等你吃完都凉了!”
“我还得给你热!”
她脾气上来,光瞪不解气。
“漱口净手。”
她扶他去榻上。
“闭眼。”
她给他宽衣,看手中抓着的袍子,揉了一团砸在地上。
薛壑累极,沾枕未几便睡着了。
江瞻云虽疾马十余日数百里,但至袞州境内后,已稍作休整,体力恢复明显比他好许多。
这会坐在榻沿,目落人身上,胸中一股火直往天灵窜,一身血液逆流,头脑胀热。忽得就要起身,却发现袖被他握了一截,累他蹙眉半睁开眼。
“好好睡!”她重新坐回去,把袖角塞给他,想了想道,“往里睡。”
没容他反应,上榻将人推去,落帘一起睡了。
薛壑染了风寒,临近平旦,浑身滚烫,江瞻云起身给他传医官。
切脉问诊,调方配药,一屋之隔,阵阵苦药之味弥漫开来。
将她昨夜的那身火重新催发。
药好送来,她也不假人手,吹凉细细喂他。
三日未曾出屋。
天明第一日,薛垦绑了冯循跪在府衙外,同时请来他的佃户为人证,又以艨艟为物证,定他罪行。
江瞻云补眠中,不曾理会。只让薛氏子弟来此戍守。
第二日,平原郡守李丛跪在府衙正堂前以监察不清为罪,主动认下。
江瞻云削了个梨切片,然薛壑吞咽困难,只想睡觉,不吃她的梨。她自己慢慢吃了,吃了一整日,不曾露面。
第三日,执金吾带后续兵甲抵达平原郡,銮驾高设,当地诸官闻君驾至,纷纷来此朝见。
楚烈入内请江瞻云,“陛下,虽是一郡之官,但乃受灾当地父母官,是不是要论政?”
江瞻云换了身天子常服,转到内寝,摸上他依旧滚烫的额头,将帘帐落下,合门而出。
面上无波,音中无澜,唯眼底酿起欲燃未燃几颗火星子,“论甚?”
郡守府府衙中,正堂外,已是群臣林立。闻天子至,按品阶齐齐跪在台阶下,十步外。
天子从后院东行穿廊而来,前为执金吾引路,后乃三千卫随行,兵戈森森,剑戟寒寒。
待至堂前,执金吾领人从台阶至门口,分两列南北十六人戍守;楚烈领禁军分东西十六点位守在廊下窗前,叶肃携禁军首领伴君侧。
如此,即便天子立在台阶上,即便是跪在最前头的人,偷偷抬起的视线里,也只得见到女君靴头模糊的一点星辰图纹。
时值雨霁云开,天光破晓,光过禁军刀刃,一个晃眼,便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得龙吟之声在头顶回响。
“李丛在何处?”
“罪,罪臣在。”清堂时被推出堂外的李丛,这会正同冯循一道跪在台阶西侧、还未干透的泥地上。因跪了两昼夜,起身又跌下,两次之后勉强起来,领命跪到直面天子的台阶处。
“你何罪之有?”
“冯循私造艨艟,罪当问斩。臣不曾早察,数日前方知,特来请罪。”
“那样大的船只在你眼皮底下,你不察,约莫是眼瞎了。”江瞻云笑道,“既如此,赐你剜目之刑。”
“陛、陛下,陛下开恩……”
冯循能造出那三艘艨艟,非李丛庇护不可,平时海上行驶定然也是伪装成官府船只,插官中旗帜。
李丛这厢告发,显然是想弃车保帅,将功折罪。又值天灾才临,忌见血光,如此最多罢官,可保得一命。
哪曾想,当今天子虽为女流,却不忌生杀,连狱都不曾让他下,当场挖了他双目。更甚者,行刑者手抖不利索,一刀捅深了,直接要了他的命。
“请陛下恕罪。”楚烈托着一个漆盘,内盛血淋淋一双目,跪在阶下复命。
“所谓拳不离手,你要回炉重造,罚你一月俸禄。”天子笑盈盈道,“劳诸官为朕代查。”
随她话落,漆盘传至诸官前,一个个视过,无一错漏。有人冷汗淋淋,有人呕吐不止……唯听天子声音再起。
“冯循来见。”
冯循已然一摊软泥,却强撑簌簌而语,“草民有、有银……大魏有律,可赎、赎刑……”
他趴在台阶,奋力往上爬,磕响头声声,“青州百姓视草民为菩萨,他们不能没有草民……陛下,陛下……”
眼见再两个台阶,他就要攀上天子袍摆,执金吾当即抽剑出鞘横在他身前。
“菩萨?”江瞻云若有所思道,“如今青州百姓有新的神明和英雄了,不需要你了。”
她拍拍执金吾肩膀,从他手中接过剑,挑起冯循下颚,“话说,你就是用这欺负青州牧的?”
“还谴人来京城,看朕态度!” 江瞻云以目示意两禁军压住冯循、迫他仰头,箍他脖颈。手中剑峰上挑,剑尖扣着他额迹头皮,又重又慢地划开,血一点一滴从台阶落,映入台下官眼中。
瞬间止住了他们方才观血目的嘈杂。
“这就是朕的态度,谁碰他,谁就是这后果。”
剑还给执金吾,天子连让官员整理罪证的步骤都省了,左右李丛做实了他的死罪,遂直接赐冯循“人皮萱草”,即刻执行。
“人皮萱草”四字入耳,冯循已经晕死过去,台下诸官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其人该死,但赐此刑罚,天子多少带着些个人恩怨。
然江瞻云站在高台,接了侍者奉上的一盏热茶,缓缓饮了口,方觉胸中气散,眼中火消,整个人舒坦了些。
“请诸卿入殿,论政吧。”
第80章
【朕抚临四海, 惟以国法为纲、民心为基。今查青州人士冯循,怙恶不悛,实乃国之蟊贼、民之公敌:
其一, 私征官料、滥造船只, 借商贸之名垄断水道, 虚报开支侵官钱六千斤金;
其二, 为阻止官中修缮堤坝, 挟控卫三等三人自戕,妄图嫁祸州牧;另有强抓民夫,昼夜苦役不给温饱, 苛待凌虐致数十余人殒命;可谓人命如草芥;
其三,长期盘剥乡里,强占田产、重利盘剥;
其四, 为掩罪固势,挟白马寺住持批命,谎称身负神命, 妖言惑众, 煽动百姓盲从, , 动摇民心根基。
夫国法森严,岂容奸佞横行;民心至重, 岂容妖邪蛊惑。冯循四罪并罚, 罪无可赦。
现经三司勘核罪证, 朕准奏:
判冯循死罪,赐“人皮萱草”。其家产尽数查抄充公,用以弥补国帑、抚恤死难者家属;其党羽及涉案者,一律严拿究办, 绝不姑息。
凡害民乱政者,朕必诛之,绝不宽宥!
钦此!】
因天气放晴,寿凉县决口堵住,数日后水位下降,路面复干,天子遂于郡守府论政翌日,私服出行,巡视受灾地,检验金堤修缮事宜,两日后方归。
回来府中,见薛允在此侯她,向她上呈了有关冯循判罪的卷宗,拟诏书。
“连日抢险救灾,让你们一并休息几日,你还操这个心作甚?”江瞻云赐座,一目十行阅过,但见行文措辞熟悉,笑了笑道,“十三郎好些没?能下地否?饮食如何?”
门口窗下的禁卫军不算,堂中除了君臣二人,确也没旁人,言语亲和些自也正常。但“十三郎”入耳,即将不惑的益州纨绔还是极敏锐地压住嘴角,抬眸不疾不徐看向天子,后从从容容垂下眼睑,“十三郎风寒是小,主要还是忧思过甚,积劳成疾,高烧有些反复。这两日偶尔醒来,却也迷糊,胃口未开,只用一些粥糜汤羹。医官道是需好好修养一阵。”
薛允一边回想天子离府巡查当日,侄子就在榻上寻他,神思清醒道是冯循之罪,还是整合示众为好;口齿清晰陈述其种种罪行,让之录下;一边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回话。
“这处就按您说的办,朕去看看他。这些天辛苦叔父了。”天子闻这话,当即起身谴退他,往内院拐去。
薛允再镇定自持,这会跪安之际,闻“叔父”二字,终是晃了一下,努力撑住躬身垂首之态,送天子先行。
*
“什么善人菩萨,原来都是假的,竟贪了这样多。”
“何止是贪,简直草菅人命,还敢自称菩萨,枉我们拜了他这么多年。”
“以前在庄上,也晓得他一点面貌,奈何还有官中相护,实在不敢说。”
“听说是杨氏一党庇护他。”
“不是,听闻是京城中的前太尉许氏 。如今许氏倒台,阖族流放,树倒猢狲散,这冯循自然也就不行了。”
“不不不,我听说他靠的是原平原郡守李丛。结果这陛下天降,直接抓了李丛,如此才吐出了冯循。”
“陛下原在千里之外,如何这般精准坐实李丛之罪?难不成是州牧大人调查,汇报给陛下的?”
“说反了,是陛下原就发现了苗头,让州牧查的。如今亲来,就恐州牧压不住这一干人等,又恐押解回京的路上出岔子,所以天子亲来、直接就地正法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是觉得是许氏倒台之故……”
“我看根子是在杨氏一党身上。别忘了,当初他们还篡权谋反呢!”
“我说啊,不管是杨氏、许氏还是李氏,谁都难逃法网灰灰,陛下英明神武,都做她了刀下魂,大快人心呐!”
“幸得天子亲来,将这最后的祸害也除了。不然我们还不知要被他压剥成什么样子!”
“我觉得州牧大人也很好,那日他让我们都撤走,独自守在决口上……”
“薛大人是好官,归根结底还是陛下用人得当!”
……
“嗳,囚车来了,混蛋冯循来了!”
“是他吗?怎么不像?”
“他早就死了,那是他的皮……”
“啊——吓死人了!”
“我不怕,我要看!据说当时刑罚的第一刀还是陛下下的手……”
……
“人|皮萱草”又叫“剥皮揎草”,乃把人|皮完整剥下来,做成袋状,在里面填充稻草后悬挂示众。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原用来惩治贪官以作震慑之用。
这日发召张榜,罄竹罪行,午后皮草游行示众,百姓唏嘘、感慨、称叹。
无一不是对贪官恶贼之痛恨,对天子神威英明之赞许。
“那几个是谁啊?怎百姓一赞扬十三郎,他们就拐着往陛下身上去。”
“我瞧着有些眼熟,仿若……”
“仿若是十三的暗卫,还有一个是叔父的书——”
薛氏几个子弟也在人群中,这会目光齐刷刷投向薛允身上。
“叔父,那个是您的书童吧。”薛墨蹙眉道,“您让他们这么干的?”
薛允颔首,“十三郎的意思,我觉得很好。”
薛墨和薛垚对视了一眼,随薛允慢慢退出人群,走在一边的街道上。
“能明白十三的意思吗?”薛允看了眼没有立时诘问的兄弟俩,在他们身上看到两分被边地风霜洗刷之后的沉稳。
“我懂。”薛垚道,“十三郎来青州三年,修堤抢险与百姓同吃同住,深得民心。如今冯循貌碎,十三郎成了百姓心中的菩萨。我们身为薛家子弟又驻守此处,若再被大肆赞扬,只怕百姓心中只有青州牧、薛家军,没有陛下。这并不是好事。”
薛墨亦点头称是。
若说当年薛壑提出要他们回去益州,他们尚有怨言和不解。但这三年多来,他带着他们出走长安,来到清苦之地青州任职,事事以身作则;甚至在抢险救灾的时候,也帮他们安排好出路,把危险独留于自己,他们莫说还有不满,分明更多的是愧疚和感激。
再看这三年来京畿三辅被除,太尉许氏倒台,尚书令温氏不温不火……所有盛极一时的门第都在时局和皇权下化为无有。薛氏本就权盛,若再加民心威望,无异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后,油尽灯枯、花凋叶落。
凡事还是细水长流地好。
“叔父,那这会陛下亲来,十三郎是不是……”薛墨收了笑,语带微叹,“他今岁已而立,无妻无子。”
薛允想起前头女君那声称呼,但转念又想君心难测,当下也没有多言。反是薛垚“啊”地出声,“这几日我都没见到十六郎,他忙甚?那日去冯循处搜船,十六郎头一个拔剑而起,他乃一介文官,不司刀兵。这处可会遭陛下猜忌? ”
*
“怎么,在你眼中朕是这般不通情理又小气的人?”
郡守府后|庭花园中,江瞻云看着躬身垂首来此向她请罪的人,话出口,其实有些汗颜。
曾经她这样怀疑过薛墨。
在未央宫前殿,无君令而射杀贼寇,虽本质是为了护君,心未错然行僭越,得她恩赏却疑心。
所以今日换了薛垦,原不怪他匆匆请罪。
却也欣喜他这一刻的到来。
神爵元年腊月,薛壑曾在府中宴饮同族子弟,何人说了何话,她一清二楚。薛垦是说得最难听、怨气最大的一个。
“臣不敢这样想,只是不愿多生风波,让陛下再生误会,所以特来解释。臣相信,陛下也不会罚臣。只是臣恐若因此君臣离心,难免不值,所以觉得还是说开了好。”
江瞻云指了指一侧席案,命侍者给他奉茶,“你瞧着要比十三郎还小些。”
薛垦颔首,“臣族中齿序十六。”
“你来这一遭,话说地得这样白,还是有些刺耳的。”
“陛——”
“你怕不仅为这一桩事来吧?” 江瞻云抬手止住他的话,“都这般推心置腹,开门见山了,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臣想请陛下通融……”
薛垦头颅深埋,干干搓着手指,眼前俱是数日前滔天水患,屋毁人亡得场景。顿觉这世间诸事,颜面、权势、前程、荣辱,在生死面前原都不值一提。半晌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臣想即刻回一趟长安。臣的妻子在神爵二年七月诞下一子,臣还没有见过。”
“你妻子是?”江瞻云神思缓过,恍然颔首。
“拙荆,温氏四娘。”
八月秋风拂面,江瞻云初来青州,还没有适应这带着咸湿之气的海风,眼角被吹的微微泛红。
“薛垦听旨。”
薛垦持礼跪首。
“念你搜船救灾有功,因公负伤,又连三年戍边不曾归乡,特与你休沐六月,年后归任。”
薛垦闻之大喜,以头抢地,“臣领旨,谢陛下天恩。”
得江瞻云挥手谴退,匆匆离去,就差撞于廊柱上。
“薛大人,你若如此箭步如飞,怕是伤好了,就早些回来吧。”
薛垦一愣,当即捂胸又瘸腿慢慢退下,走两步回首道,“陛下,臣今二十有六,比十三哥小四岁。”
*
薛垦走后许久,江瞻云还在庭中独坐,目光几经从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划过。
何止他已而立,她也已经二十又八。
她很早就想要一个孩子了。
江瞻回去寝屋,薛壑坐在临窗榻上,手里持了一卷书,回首与她微笑。
“今日好些了吗?”
薛壑点点头,抵拳咳了两声。
“烧是退了。”江瞻云伸手摸他额头,“就是这咳嗽总也不见好。”
薛壑又咳了两声,“不碍事,今日我下榻坐了有大半时辰来了……咳咳……明日高烧若不再反复,就启……”
又一阵急咳,淹没了最后一个“程”字。
天子出巡,銮驾自该设在当地最高执政地。只是两县决口,水患尤重,江瞻云自没有匆匆离去的道理。但如今十余日过去,安抚和巡查基本都已结束,剩下的细节处,自有下属官员管理执行。
她当下榻州牧府。
执金吾郑睿原已经过去布置,前日传信过来,銮驾随时可入。
之所以还逗留此地,乃因薛壑之故。他风寒久不见好,烧退了咳嗽又起。不足两百余里路程,快马只需两个时辰,马车亦不过三个时辰,但江瞻云念他伤病在身,不舍他车马劳顿,遂歇在此处。
医官告诫,秋日风寒,减少沐浴,多擦身,以免寒从肌入,病上加病。
薛壑手足不攒劲,巾帕拧过还在滴水,擦起来又极费时辰。江瞻云看不下去,唤来叶肃侍奉他。
但到底是内寝之地,她亦睡在这处,实在不方便男子进来。只得由她接了这活,每日晚间给他擦身。
江瞻云指着他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痕问,“怎么来的?”
“承华三十三年,阿翁打的。”
“那这个剑伤呢?”她转来前面,摸胸前长剑留痕处。
“伪朝二年,为搏明烨信任所留。”
江瞻云低头捧起他右手,“这个烫伤我知道,是我泼的。”
薛壑抬起她面庞,“都好了。”
江瞻云一双凤眸转过,见他脖颈一处划痕,半寸殷红,明显是新伤。
“投放石笼被竹片刮了下。”
江瞻前后左右地看过,纡尊降贵给他擦身十余日,同榻十余日,半夜端茶倒水十余日。
八月初五,薛壑精神稍好,终于启程回齐安郡的州牧府。
门前庭后,禁军戍守,府中诸堂,有卫士往来巡逻。州牧府诸官知天子至,早早迎驾在此。
然天子当日未曾露面,据闻是州牧大人路途劳顿,身子欠佳,天子忧心,唤了医官陪侍。
如此,诸官散。
翌日,天子掌宴宴请诸官,酒过一巡,便让执金吾代掌,实乃州牧没来,她放心不下,回去看他。
第三、四日,议政堂论政,江瞻云歇在暖阁,没去薛壑处。
第五、六日,议政堂无事,江瞻云依旧歇在阁中,没去看薛壑。
入夜,薛壑问过楚烈,方知她身子抱恙。然到底如何,楚烈却也不知了,只说传了女医奉看,也没开药,只让煎了些姜汤用下。
不必用药,却要用姜。
那日寿凉县决口处,风雨如澜,她淋的雨不比他少。
纵马千里,日夜照顾他……
薛壑箭步如飞,心悔欲死。所幸禁卫军不拦他,容他急急推开门,往床榻奔去。
却见榻上空空如也。
“你走这两步,倒是心不跳气不喘,身子好啦?”江瞻沐浴出来,只着中衣,外披狐裘,赤足踩在氍毹上。
走一步,落一印,颇有几分步步生莲之态。
然而薛壑却不解风情道,“你身子不适,出浴更该擦干,足下生水,最易寒凉。可是月事来了,还疼吗?”说着就要去给她擦脚。
江瞻云坐在榻上,由着他捧起自己一只足,“你这会挺利索,说话也不喘不咳了,手上劲还挺大。”
她感受着足腕抓握,看男人头慢慢低下头,咬紧了唇,就势踢他一脚,“你往后倒一倒,能显得虚弱些!”
薛壑山一样直挺挺跪坐在她足畔,带着两分心虚道,“蒙陛下久顾,臣今日彻底康复了,不行吗?”
“得寸进尺!”江瞻云回想薛允呈卷宗那日,冷哼一声,“我不信,你还虚着呢,回自己屋静养吧。”
“静”字重了音,薛壑能听出意思,当下扯过话头道,“我不需要静养,反而是你,这会需要人照顾。”
“我好的很,不需要人照顾。”江瞻云挑眉,“无非是若我不生病,某些人的病就不肯好。”
薛壑这才反应过来,然很快松了口气,笑随眼波起伏,“……你当真无事?”
“你若不信——”江瞻云看他骤然间的变化,也随他展颜,以足触他胸,示意他靠近,“可以查一查。”
薛壑喉结滚了几下,血从脖颈处涌起,很快耳根都鲜红欲滴。
“我也查一查你,看看病是否真的好了。”她的话语喷薄在他耳际,先查了他脖颈伤口。
乃两片唇瓣覆来,殷红微疼处便被热吮于她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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