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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薛壑这晚不对劲。


    江瞻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规矩仰躺的人,一手按住了她压在他肩头的腿,一手掌上了她的腰, 双手间劲头十足, 转眼就换了个以下犯上的位置。


    江瞻云久居高位, 原本床笫间偶尔的示弱也是情趣, 能唤起他们所剩无几的力气, 容他们卷土重来。


    但那都是她控着时辰和姿势,是她休憩的间隙中一点恩德赏赐。


    如今是个什么意思?


    珍馐满案铺开,她不过观其色、嗅其味, 莫说主膳金鼎烹羊还是铜炉炙鹿她都不曾用到,就是宴前三巡酒水,一樽羊奶、一盏鹿血都未入喉, 便生生失去了美味。


    远不仅仅如此,实乃羊化狼,鹿成虎, 自己反成了被待吃的幼崽?


    帘帐还未落, 案头烛火“荜拨”作响, 炸裂一颗火星子, 在她瞪圆的凤眸中烧起,酿成火海。


    手足欲挣脱被箍得更紧, 男人是瘦了些, 但依旧一身精肉铜骨, 带着火一样的温度烫上来。


    眼中星子耀在黑沉沉一片瞳孔里,映照她容颜。


    青州的八月比长安要冷些。


    这处亦不是椒房殿,有椒泥涂墙,兰草砌土, 地铺白玉石,再覆狐皮氍毹,以金屏隔间,博望炉中龙涎香熏室。得满堂幽香,暖如春昼。


    此处夜风吹过,有窗棂作响,门扉吱呀,无风入内也觉帘幔轻拂,丝丝的凉。


    年轻的女君近些年本也愈发畏寒,四肢不暖,暑天都生不了热。如今一副身子压来胜被衾万千、暖炉无数,暖融融褪去她眼中三分火。


    于是,已经滚到唇边的“放肆”二字就这样咽了回去。


    但男人实在太放肆了。


    他征讨、挞伐、埋头蛮干,莫说奉上尊君,根本连怜香惜玉都没有。偏又错路迷径寻不到前进的道途,明明临门也不知,欲退身重新探路。


    口被口缄默,手被手攥握,她有心帮他,只得以腿伸足踩他腰背,提醒他可长驱直入。


    许是足下失力,不知轻重,累他打了个踉跄,惹他气恼。


    屋外还是微凉夜风,轻轻地吹。


    拂过泰山之岗,林木繁叶成碧,一阵阵响;掀起渤海之水,波澜起伏汹涌,巨浪滔天。


    疾风骤雨未歇。


    江瞻云似莽莽森森茂林中一截木,做了浩浩渺渺汪洋里一叶舟,任由风起云涌,山呼海啸,由他掌舵。


    想不起自己何时翻身朝里,背脊弯成新月模样,足趾紧缩勾破被衾的丝,手指猛抓划裂褥上的帛,只知道他还在她背后后,衔她后颈落下齿印,前后相依不肯分离。


    一句“混蛋”随身后节奏吞吞吐吐在她唇口徘徊,最终随他一声喟叹、一头汗落、在她迷离双目,痴痴笑意里咽了回去。


    她睁不开眼,转不动脑,任他抱着入浴,归来擦身,半睁半阖视线里,他仿若看了她许久,又似说了什么话。


    “甚?”


    “还睡不睡?”


    “过来躺下!”


    她张了口,约莫没有发出声,约莫噙了点笑应他。但实在人困力乏,睫羽一合,软绵绵落入一个黑甜梦乡,再不知其他事。


    *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神思回转,随眼睁心定,昨夜种种浮上心头,江瞻云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难看。


    实乃她曲腿打晃,起身背酸,伸手握不住拳头。


    薛壑发什么神经?


    纵是久旷,按理他也不会这般不知分寸、更不舍这般折腾她!


    她仰躺在榻,望着帐定盘龙云纹,牡丹花色,眉间愈蹙愈紧。


    “臣冒犯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瞻云“腾”得坐起身来。


    她想起来了,昨夜事后,他看她许久。后揽她入怀,在她耳畔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师出还得有名,朕用甚理由诛你?


    冒犯,冒犯你个鬼!


    真用这说辞,你没脑袋事小,朕没脸是大。


    虚伪至极!


    江瞻云揉着腰背,若只是这处酸疼也罢了,但还有旁处火辣辣地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倒是别跑啊,至少这会还能让她打一顿。


    薛壑不在州牧府,晌午时分去了百里外的平原郡金堤上这事,是申屠岚告知的。


    这日江瞻云醒来不久,门外声响,申屠兰携曹蕴应声入内。


    “薛大人有要务处理,去了金堤。谴妾二人前来侍奉陛下。”申屠兰开口,领着曹蕴在榻前半丈处行礼。


    “你的眉眼肖似你父亲。”江瞻云靠在榻上看她。


    申屠泓任御史中丞,久侍君前,申屠兰虽有翁主之名,却几乎未曾在她面前晃过,但她却知晓她许多事。


    因薛壑在她父亲座下学了一年律法,她便唤他一声师兄,一唤许多年。


    从年少到青年,从出嫁到和离,从储君薨到女帝归,从长安到青州。


    薛壑来了这处,天子的案头就多了两分卷宗,一份她的,一份曹蕴的。


    她为帝王,在万人之巅,然脱了冕服卸下冕冠,也不过是个女人。


    提起亡父,申屠岚眉眼黯了黯,“貌似不如志同,妾禀尊父遗志,欲承御史之责。”


    “那你应该留在长安参与新政考举,谋得功名,来此青州岂不耽误光阴。”江瞻云面上含笑,眼神却淡,“言正行直,是御史的首要条件。你言不由衷,不适合这条路。”


    “非也。”申屠岚不卑不亢,“来青州时,以为花开二次,可得少年心动的郎君。来青州后,方知永无可能。妾原当在伪朝年间,就该悟透此理。至今方觉,才是真正自误光阴。是故妾眼下所言,乃世事沧桑后,才又得决心。非谎言,乃明志尔。”


    “是朕狭隘了。”江瞻云眼角微扬,流泻一道和煦的光,“即是来青州后生此志向,三年也有千日,若有作为功绩,心得体悟,书卷宗呈来。有才,朕便直接提你一把,莫等来岁新政,让辰光白白付水流。”


    申屠兰闻此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欲谢恩唇角抽动,激动难言。只凝望榻上人,跪下身去,磕头以谢。


    她终于知道,缘何任千里万里相隔,任生生死死流转,薛壑都矢志不渝地爱她了。


    “怪不得薛大人让臣女也来侍奉陛下。”曹蕴是个活泼性子,前头闻天子夜雨疾马来治理水患,快刀诛杀李丛冯循,已然心向往之;这会又见她言语温和,识人善用,当即开口道,“果然,侍奉陛下比侍奉他有前途多了。”


    江瞻云抬手示意申屠兰起身,目光挪去曹蕴身上,“来侍奉朕,就怕你阿翁暗里要失望了。毕竟,朕可做不了他的乘龙快婿。”


    “不不不!”曹蕴摇头道,“陛下在平原郡的时候,阿翁就有此意了,还特地教了婢子一点规矩。本还想让州牧大人举荐,却不想与大人不谋而合。”


    “曹渭——”江瞻云咀嚼着这两字,“他心思果然是妙!”


    小姑娘心思还转不了太多弯,闻得夸赞,欢欢喜喜谢恩。


    说了半日话,江瞻云脑子清醒许多,但体力愈发难支。


    薛壑荐来这两人,一个沉稳有才,一个单纯活泼,她很满意。


    当下召申屠兰近身,低声吩咐了两句。


    申屠兰面色微红,频频颔首,“那陛下莫动,妾速去取药,用过您在下榻。”


    *


    江瞻云在府中歇了两日,未传官员论政,脑中来回都是薛壑的举止,疑惑重重。却也没有多想,不过百里之隔,数日可归。


    回来把人堵了,问问便是。


    左右她也有话与他说。


    却不想辰光漫长,明明已经入秋,却度日如年。


    江瞻云歪在榻上,又坐去窗前,再靠往南廊下,无所事事。


    便想寻些事情打发时辰。


    原本州牧府做了龙栖之地,自只能容她一人独居。但归来时,薛壑病着,她便直接带他住在了这处。只不过她入了他原本的寝屋,辟了一间厢房让他暂住。


    是故,他的一应器物衣衫,都尚在此地。


    她想看一看,摸一摸。


    江瞻云寻了执金吾过来问。


    却闻执金吾道,“薛大人前日去金堤时,交代把他的东西挪去长史府上,说不必麻烦另至府宅,他与长史同住一段时日即可,还能方便处理事务。”


    如今的州牧府长史是薛允。


    府宅就在州牧府左邻第一间,江瞻云起身又蹙眉,重新坐下身来,“去传他。”


    但没让他将东西搬过来。


    自己搬过去的,自己搬回来。


    “陛下,您传臣所谓何事?”不在议政厅,在后园品茗。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薛允用完第三盏茶后,笑道,“十三郎估计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每年汛期之后,金堤维修都是最紧要之时,要查验已经完工的,又要预备接下来开工的,还要预算工时,材料……”


    “叔父,那日十三郎独留决口处,有什么话留给你吗?”虽也是深林苍木中过,但同流连群芳的薛允比,江瞻云到底年轻了些,被他长篇大论的话磨得没了耐心,毫无章法就吐出了这么一句 。


    薛允端正腰板,将君主赐的茶慢慢又用一盏,徐徐放下,捋袖拱手,方才开口。


    请送我回长安。


    *


    这日午后,江瞻云梳妆更衣,备车出行,日暮时分抵达金堤。


    堤上已经收工,民夫们整理器具,收拾工料,掩土、盖沙、遮草。不远处连绵的棚舍间,几点星火。西首炊烟袅袅,长队排起,农妇们正在放饭。


    黍栗饭,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再无其他。


    江瞻云下了马车,原是有些饿了,闻饭香凑过去。因知晓堤上多尘土,她穿了一身寻常女郎的衣衫,梳垂云髻,发簪未配,耳铛未戴,只一身披风稍显值钱。然下车风一扑,顿时也灰蒙蒙的了。


    是故这会凑上前看,旁人只当是哪个堤坝小吏的家人,亦或是近日愈发多的来偷偷看州牧大人的女郎,便也无人留心她。


    “没有菜了吗?”她见一连几个人打了三菜一饭便退去一边食用,忍不住开口问。


    “这还不好,要不是薛大人,这晚膳连一碗葵菜也未必能有。”那分菜的农妇将她拂开些,吆喝把队排齐。


    “薛大人在哪里?”江瞻云看着那些膳食,换了个问题。


    “东头,东头,别占地!”另一个抬着一屉饭过来的妇人,一把推开她,“那里点着灯,最亮的一间,就是薛大人住的地方。”


    最亮的一间屋子点了两盏灯,暗沉沉的。


    江瞻云站在门口,没能挤进去。


    隔着挡她路的三个妇人,依稀见得里头光景。


    薛壑仿若不在,唐飞接了一老妇的衣衫,连连道谢。


    “是小女缝的,针线可密了,严实得很。”那老妇说完出来,门边一妇人提篮赶紧进去,送了几个鸡蛋。


    “这是妾自己养的,等过年妾再把鸡宰了,熬汤送来。”不容唐飞回话,便急急退出,因低眉红脸,出来时紧张得不慎撞了下江瞻云。


    江瞻云晃了下,正理衣间,又一个人入内,“昨日的衣衫,妾给干净了,薛大人您看看满意否……”


    “哎,大人正忙呢,赶紧让大人吃饭吧。”又一人入内,掀开篮子加了一个菜,“卤煮小黄鱼,妾下午专门去捕的!”


    “诸位,诸位,你们的好意,大人心领了!这些东西你们得来不易,还是都拿回去吧。”唐飞显然也应付不了这等局面,连连深吸气。


    所幸,这些人送来即走,倒也不纠缠。


    只是观之眉目神态……江瞻云往里走去,望着那里面身影一声冷笑。


    “天都黑了,女郎赶紧回……”唐飞低头正摆膳,听声辩位开口,却见一袭身影压下,人越来越近,一抬头见人面目,两双箸直接落在地上,“陛、陛下?”


    他这一声称呼,直接将里间人喊了出来。


    “陛下如何来此?”薛壑亦惊道。


    江瞻云垂眸看案上菜肴、鸡蛋、衣衫,颔首道,“怪不得匆匆来此,原是这处有洗衣作羹汤的人。薛大人好福气,东食西宿。”


    堤坝风大,吹得豆苗一样的灯火明明灭灭,看不清她神色,但见她拂袖就走。


    薛壑匆忙追去,屋外半丈处就拽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们不过好心,生出一点妄意,你不至于为这事动肝火。”薛壑拦下她,“来这可有事?”


    江瞻云甩开他,不被他握,扭头缓了半晌,懒得和他拐弯抹角,“该我问你,你可有事?你跑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样……然后就跑了,几个意思?”


    “我没有跑,是堤坝都尉寻我,商议一批工料事宜。事态紧急,我方前来。本来七八日也就回去了。”


    “然后呢?”


    “然后,百姓要我处理公务,陛下要我管理州郡,我任职在职自当尽职担职。”


    斜月在天,星光点点,两人不过咫尺地,可以看清彼此眼神。


    江瞻云明显还在等他后话。


    几息风过,披风袍摆涌动,似堤坝水潮,她欲启口先言,却听他已经话落。


    “我想回长安。”


    五个字,尾音带颤,颤音声中,吐出更多话来。


    “无论是十五岁时,父母族人要我入京畿奉守储君,还是及冠那年留守皇城夺权以谋,亦或是三年前出走长安来到这里,皆非我愿。这一生,至今三十载,我一半的人生,皆非我愿。全是形势所迫,全是为人而活。”


    分明是怒吼出口,却低沉压抑,经风即散。唯有抓握在她臂膀青筋突起的双手,和落入尘土的泪水昭示他的隐忍,“如今,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想回长安,回去我心爱的人身边。我可以不要名分权势,我就是想离她近一点,想日日看见她。”


    “我想回长安,可以吗?不必现在就回,等五年任期满,或者等你不再忌惮,你给我一个日子,让我觉得人生有期待,活着有意义……社稷,大义,江山,百姓,我都努力维护过了,我不想做圣人,也不想做英雄,我就想做个普通人……可以有普通的情爱。若实在不可以,也请你哄一哄我,让我幻想着期待……”


    语无伦次。


    他垂首埋在她肩头,手拥她腰腹,眼泪滴入她心里,“我装病,我弄疼你……不过是知你来去匆匆,想留一点回忆,想让你留一点感觉……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你可以日日见到我。”江瞻云抬起双手,抚他背脊,揉他后脑。


    神爵四年的中秋后,她已经不再传召闻鹤堂。


    神爵五年正月,她通知宗正和少府卿,不再纳新。


    七月夜中,得中央官署传信,黄河决口,青州水患。是夜,四个时辰议会,结束时天光大亮,决定从朝中直接派人增援。但分两拨,一拨备辎重而行,一拨以先锋急救。先锋官的人选了三位,让她择定,被她全部弃之。她让庐江监国,自己做先锋先行。


    若只是因为社稷黎民,她有的是文官武将,完全不必亲来,无非是还为一桩私事:


    ——她思念他,不要在庙堂金殿上被动又绝望地等待消息,不要再在旁人口中听他模样,不要再与他生死相隔,不要再有遗憾。


    于是,离京,出关,过州,绕山,涉江,千里而来。就是为告诉你,“我来接你回家。”


    第82章


    八月天寒, 堤坝风沙大,河水涌动,薛壑没有听清江瞻云的话。即便她离他那样近, 手抚他头, 按她肩上。她侧过面庞, 与他耳鬓厮磨, 对着他耳畔把话灌进去。


    不可能没听清。


    风一阵阵吹, 沙尘迷眼。


    薛壑抱紧她,移口去她耳畔。


    “作甚?”江瞻云“嘶”了一声,手捂耳上, 恼怒地推开他。


    薛壑咬了她一口,齿印落在薄薄耳垂上。


    他也不应声,低头看地上砂砾、靴上云纹, 嘴角一点点勾起,星眸朗目浸了金堤的水,亮晶晶发光。


    反正有夜色遮挡面目神态。


    他甚至还挑了下眉。


    心跳没有平缓, 还在砰砰地加速。他很想让她再说一遍, 再一次确定真假。


    但寒凉秋风吹得脸发烫, 开口成了“那銮驾几时回?”


    随话出口, 他抬起了头。


    江瞻云看他又看天,最后环视四下, “你总得一轮任期满了, 再不济总得将这金堤修缮完成吧。见色忘义, 急躁不稳,可不是薛氏门风。”


    薛壑笑意愈盛,唇瓣还有些哆嗦,“你果然是要我回去的, 那就成。何时回去都成。”


    江瞻云张口不知说甚,抬头又看了一次天,转身回去棚舍。


    薛壑在后边不依不饶,“銮驾几时回?”


    江瞻云已经走到门口,屋内昏黄烛火映照她半边面庞,实在不想与他说话。


    “我不急着回去……”薛壑开口解释,头一句就被江瞻云瞪了一眼,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就是因为有任期在,有修金堤的事在,那不是至少还有一两年吗?你说要接我回去,但銮驾总不能设在这处这般久吧?若是这样久,得开琅琊行宫,我得去安排。若没这般久,你便不要逗留,早早回去得好,哪里都比不了京畿安全。”


    薛壑顿了顿,“我的意思,你还是早些启程吧。”


    江瞻云深吸口气,狠狠翻了个白眼,踏入屋舍在饭案前坐下。


    自入棚舍门,她就走在前头,薛壑随在她身后,看不见她掀眼酿火的瞬间。但杵在屋中的唐飞直面迎候君主,看得一清二楚。


    本就震惊天子骤然的驾临,这会观其面有不悦、似酿雷霆,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却又闻一声平和不过的话响起。


    “我饿了,还未用膳。”


    所幸作为三公九卿之亲卫、高门家主之心腹,已经练就了听话听音的本事,何况这话中一个“我”字,说明一切。


    “公子,陛下让您侍膳。”唐飞退下如影,过薛壑身边体贴万分地悄声提醒,还不忘拉一拉他衣袖拽他回魂。


    案上摆着同民夫一般无二的饭菜,若说有何不同,便是还有七八个生鸡蛋。


    薛壑走过来,将一篮子鸡蛋飞快掩下,看着膳食有些发懵,“……我热一下吧。”再不济总不能给她用温凉的饭食。


    但棚舍简陋,只有一个炉子坐着沸水,一盆盆热不知要到何时。


    薛壑看着那几道菜,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略一思索换了一个稍大的锅来,将三盆菜都倒到了一起。


    江瞻云眼角抽了抽。


    恐屋中火大多烟,薛壑将炉子拎在外头,柴薪点油,火苗瞬间舔锅而起。待他回屋转了一圈没寻到铲子只好拿箸翻搅时,汤水都快收干了。


    江瞻云站在门口忍着腹中饥饿,“如此明火,怕会引来虎狼。”


    “这处乃平原,距泰山两百余里,何来野兽。就是来了也不怕……”薛壑这会接话自然,隔着窜起的明耀火焰看她,用眼睛说,“有我呢。”


    ——薛氏子骑射俱佳,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


    江瞻云抵靠在门边,仰头看月朗星稀,拢了拢身上一件棉质的背心,指腹在绵密针脚上摩挲,遥遥见得三两人影跑向这处,含笑回了屋中。


    “薛大人怎现在起火,可是饭菜凉了?早和您说了,您不用自个动手,来妾处吃一口便是。”先前送鸡蛋的妇人一下夺过他的箸,一边翻搅一边催促,“这都要糊了,您赶紧去舀些水来兑上,还要一些盐。”


    “是、是来帮忙,膳食很快就好。”薛壑入内匆匆看了江瞻云一眼,望之觉她仿有些不对劲,然也来不及细想,跑出来添上水,有些尴尬道,“没有盐。”


    “我来,我来。”是方才送小黄鱼的妇人持了锅铲调味过来,将前头一人拂开,麻利翻炒了几下,“薛大人,取个盘子来。把小黄鱼也端出来回下锅,估摸也凉了。”


    “薛大人——”待薛壑出来,俨然又多了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含羞带怯道,“阿母说,您这仿佛有客人,让妾给您添个菜。”


    她低着头,将一个用布盖好的篮子递给他,“还有、还有……夜寒风大,您记得添衣。”


    薛壑恍然,那衣裳是她制的。


    即便晓得屋中人不会吃味误会,即便自己已经推拒多次以明心志,然这会气氛深重,薛壑还是大气不敢喘。


    僵了几瞬,回神笑道,“有劳诸位,正好我夫……”


    正好夫人来了。


    江瞻云一手跨着篮子,一手端了那盆小黄鱼。


    “有劳了。”她将小黄鱼递给正在刷锅的妇人,又将篮子搁在一旁,指着里头的鸡蛋道,“姐姐爽利能干,能再给妾炖一碗蛋羹吗?”


    “这处是冷。”她往薛壑身边靠了靠,对着那女郎道,“幸得妹妹手巧,制的衣裳甚是暖和。”


    薛壑这会反应过来了,江瞻云脱了厚厚的披风,穿了一件只能挡胸背的棉衣。


    周遭一下静了,诸人打量着两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江瞻云一双凤眸弯下,敛威含怯,玉面盈笑,嗓子里带了一股比春风还暖的娇柔,“妾与郎君有婚约甚久,原欲完婚之际,奈何皇命下达令他远任。郎君千里来此,不知归期何时。念妾身娇体弱,未曾吃苦,又恐误妾年华,不得已退婚。然妾知他情深,待闺候君。不想双亲接连故去,无依无靠,是故来此投奔。所幸,苍天怜妾,君不相负……”


    话到最后,简直草木闻之含悲,风云见之动情。是个人都不忍再插入其中,毁两心之相惜,败两人之情钟。


    “原来薛大人当真是有婚配的,不曾糊弄我等。”那刷锅完毕、正取蛋做菜的妇人,用力一磕,摇首叹道,“是妾妄念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妇人帮忙端菜入屋,边走边道,“薛大人说自个有妻子,我等不信暗里去打听,都说大人不曾娶妻,以为是大人骗我等。这厢看来,大人说的是实话,旁人传的也不假。”


    她走回炉旁,又打量了一眼粗衣麻布的江瞻云,“ 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自然旁人难再入眼。”


    “未婚妻到底差一步,但薛大人心里,早当成了妻子,的确不曾骗我等。”那小女郎低着头,视线在自己缝制的衣衫上滑动,“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如今都好了。”


    话落,讪讪走了。很快另外两位妇人帮忙收拾完锅铲炉子,也离开了。


    棚舍内外,终于又只剩两人。


    薛壑合了门,又放下布帘挡风,直到一点缝隙都被他塞实了,方坐来江瞻云对面,分饭舀汤给她,“快点吃吧,不是早饿了吗?”


    江瞻云饿过了头,已经没有多少胃口,持着一把勺子划了一半炖蛋给他,戏谑道,“郎君莫怕,有我呢。”


    薛壑看她身上那件男式衣裳,终于反应过来她前头说的虎狼何意,顿时低头隐笑不再说话。


    风吹潮声紧,一点烛火跳跃在两人中间。


    江瞻云伸手抬起男人脸庞,看他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笑甚?”


    薛壑也不回她,只被她撩着下颌没法用膳,便索性舀一勺喂给她。


    江瞻云扭头不吃。


    “嘴就两个用处,你不吃便多说些话。”薛壑嗔她。


    “说甚?”


    薛壑往后仰了仰,脸从她掌心脱离,兀自将那口饭吃了,方缓缓启口,“再叫一声郎君。”


    “郎君。”江瞻云转去他一侧,温声细语,“郎君方才的话不对,嘴除了吃和言,还有第三重作用。”


    “是甚?”薛壑一愣,认真问道。


    “一会上榻,妾再告诉你。”


    *


    唐飞领暗卫在堤坝附近,叶肃领三千卫乔装成了民夫在棚舍周遭往来,十里外伏了一支一百人的禁卫军暗甲。


    安保细密周到。


    江瞻云在这处待上十天半月都无妨。


    但才四五日,薛壑已经开始求她回去州牧府。


    这日午膳后,之前给薛壑制棉衣的女郎邱枫过来送盥洗干净的衣裳。自那晚之后,江瞻云便唤她前来做浆洗的活。但毕竟是陌生女孩,不比府中侍者,触及自己衣物,薛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臣奴都没跟来,总不能让我给你洗吧?”


    “我自个洗,”薛壑道,“我也给你洗。”


    在他接连搓坏了两件衣衫后,江瞻云道了个“滚”字,唤邱枫前来。


    薛壑说可以给她一些工钱


    江瞻云道,“我使唤人,不劳你操心。”


    如此一洗便是十余日。


    “州牧大人让我给你算工钱。”江瞻云指了指案上一物,“但我没带钱,用这物抵,可以吗?”


    邱枫频频摇首,“婢子举手之劳,女郎无需这般客气。”


    “你看看,万一你喜欢呢?”


    邱枫闻言,走来案边揭了绢布,竟是一卷竹简。


    秋阳高挂的午后,日光从门扉、窗牖大把流泻,照得屋中亮堂堂,也照亮女郎眉眼。她小心翼翼捧起竹简,慢慢摊开:


    【……钦明文思安安,允恭恪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这、这是书吗?”她认得一些字,但有小一半不认识,只觉读来上口,唇齿留香。


    “这是《尚书》中的部分段落,这处光线不好,笔墨也不佳,十来日统共就默了这么八篇。你若喜欢就收下,算你浆洗衣裳的酬劳。”


    “喜欢!喜欢的!”女郎喜极而泣,观字迹,秀整妩静,方圆兼济;阅内容,似陈其事,抒其情,讲其理,简直爱不释手,却又不敢占于手,“婢子不过洗了几日衣裳,怎能拿这般贵重之物。”


    “你不就是想能搏个意外之喜吗?”江瞻云笑笑,低声道,“你难道不知我身份?”


    “你、您、您难道真的是……”邱枫一下跪地叩首,“婢子不曾为旁人道也,一个字也未说过。”


    “把头抬起来,说说你怎么识出朕的?”


    邱枫抬首怯怯,“我们都爱慕州牧大人,打听他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有说,他曾与当今天子有婚约,如今又言天子驾临……那晚在您面前,因我和黄姑她们在场,他那样英雄般的人,竟连头都不敢抬,满是窘迫,完全一副讨饶的姿态……婢子、婢子就想到了您。”


    “所以你读了那两句诗: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江瞻云笑道,“这首诗表面说对佳人的思慕之意,实乃寓意能者怀志,渴望君王怜才。正好‘青琐闼’、‘承露台’又都是宫中之物,代指宫门。你很聪明。”


    “婢子幼时随祖父读过一点书,家中也算诗书人家。奈何战乱水患,天灾人祸,沦落至此。唯剩一兄,在堤坝挑石上工,婢子以浆洗为生。那晚见您,忽生一念,遂尝之。左右若婢子识错也无妨,若是识对了,说不定婢子就有出路了。”


    “你想要什么出路?”


    “上者得君所顾,赐我读书出仕之明路;中者得见天颜,为臣奴侍奉君侧;下者、下者能见天子,也算平生幸事,就譬如您让我洗衣服,总能多赏赐我一些银钱……”


    “有志有勇有谋,朕成全你。” 江瞻云颔首,让她将书卷奉来,落上一印,“你执此书与印,去州牧府寻长史薛允,让他安排你读书事宜。新政已经在西五州举行,很快会举国行之,朕在未央宫等你。”


    “婢子跪谢天恩。”


    “下去吧。”


    邱枫又磕一头,捧卷在怀,奔跑出去。


    “回来。”闻天子唤住,惶惶回神,却闻她道,“朕今日的衣衫不给洗了吗?”


    *


    时值薛壑处理完明岁所需的工料回来,却也只是站在门边候了半晌,由着一道少女倩影奔去,目光灼灼对着屋内女郎。


    “站着作甚,进来。”江瞻云指了指缸中,“今日我让叶肃挑了整整两缸水,方才邱枫在这,炉子都点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上来挽他臂膀,手伸一半直接拍了上去,“一身灰,赶紧洗洗。趁现在还有日头,不然到夜里再洗就太冷了。”


    “就是,这处夜深霜重,臣奴婢子也不好安置,你一人在此就算能吃苦,我也不忍心。左右再两三日,我就回州牧府了,你要不今个就先回去吧。”薛壑从片刻前对江瞻云满目的敬佩之情中回过神来,被拖着也不肯往里走,只一个劲劝她回去。


    她从齐国郡跑来金堤上,对他许下诺言。


    他很开心。


    她说要留在这处伴他过两日寻常百姓的日子。


    他很感动。


    但真的够了。


    没有一刻,薛壑比现在企盼,她快些离开他。


    ——她根本就是来报复他的。


    譬如这会,她拴门合窗,眼看就要剥光他的衣服。若真动手反抗,她自然不是他对手。


    但他怎么真动手?


    便只好由着她脱,由着她挽袖给他擦洗,由着她又摸又搓又哄。


    “你、好了吗?”薛壑靠在木桶沿上。


    “好了,差不多了。”江瞻云温柔又贤德,扑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拧干巾帕给他。


    “当真?”薛壑睁开眼,忍过小腹早就酿起的阵阵热潮,赶紧接来帕子出浴。


    江瞻云把衣裳捧来,掀帘去了里间,说要歇晌。


    薛壑套了一件中衣入内,掀开被褥抱她,却不想被她拍开了手。


    “不是说好了吗?”


    “对啊,我说你沐浴差不多了。”


    薛壑坐起身来,“那你还没好?”


    “昨日擦药你没看吗?”江瞻云从案头拿了一个小药盒给他,“左右上榻了,那再涂一会,早涂早好。”


    她说她走得急,所以没带衣衫,没带钗环,没带奴仆,甚至连护身禁军都是翌日才传来的,但她偏偏没忘记带这么一盒药。


    让他涂。


    让他日日看着,摸着,反省着当时的蛮干和事后的逃跑。


    即便十五年前,他就知道他未来的妻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着实没有想到,能睚眦必报到如此地步。


    他生无可恋地接了药盒,卷起她里裙,“我瞧着好了,不肿了。”


    “但还是疼——”她的声音又娇又软,逼得他进退维谷、眼眶发红,一只冰凉玉足抬起,蹭在他滚烫的小腹上取暖,失利一滑就触到骄阳蓬勃处,心生怜惜,发了慈悲,“也不是很疼,要不你试试。”


    青年顿了一瞬,就要倾身而上,忽有些开窍,将人抱起半靠榻上,锋锐喉结翻滚,唇瓣久旱起皮,实在燥了些,“我用你前些日子说的第三重作用试试,就伤不到你了。”


    ……


    “不要用牙齿,笨蛋。”


    “对,用口舌。”


    “孺子可教!”


    ……


    “京中有口技者,君王从此不早朝。”


    不知过了多久,江瞻云睁开双眼,香汗湿枕,微微地喘,伸手拉他上来,换了个君高临下的位置,半点热气全无的四肢紧贴他身,人伏在他胸膛,“御河,我们要个孩子吧。”——


    作者有话说:走两章日常哈~其实也快收尾啦


    第83章


    薛壑近来总有些听不清江瞻云的话。


    明明屋舍静得落针可闻, 夜风回响,浪潮扑岸的水声、退潮砂砾留岸的落地声,都格外清晰。


    他却觉离自己最近的话, 是场幻听。


    约莫是她说得太动听了。


    孩子。


    爱情结出的果, 延续成亲情的模样。


    薛壑的视线也是模糊的, 只见得凌傲万物、六合为尊的女子这一刻似观音坐莲上, 一笑万千风华, 慈悲普世。


    不对,她不普世,是对他一人的慈悲。


    他伸手去摸她小腹, 五指摊平肌肤相贴,随她动五指慢慢曲起,似一颗种子落地发芽, 开花结果。


    有一日,白生生的小腹鼓起来。


    他终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俗人,在爱意汹涌后, 有对子嗣的热烈渴望。


    弯起的手指, 隆起的手背, 剩指腹一点在她腰腹, 看人面桃花。花心卷得极紧,舒得极缓, 过分优柔的吞吐磨得他躁意横生。


    催又催不动, 忍又忍不住, 手上起劲失控,一把掐在她玉白柔腻的腰上,很快一片鲜红。


    她堪堪停坐下来,彻底不动了, 一双凤目圆瞪,额角滚下一滴汗。是晨雾里一朵花,本在热烈开放,如今露尽歇罢,委委屈屈。


    勾着人采撷,又让人不忍堪折。


    她从来就不是个温吞的人,分明是故意的。


    薛壑呼吸粗重,眼中全是乞求的光。


    求她不要停。


    求她快一些。


    不惜抓了她的手,揽上自己腰,大不了你也掐一把。


    她却用指尖片他肌理,没有痛,一阵阵酥麻。


    薛壑原就红热的眼眶从眼角晕染到全部,一下坐起身,伸一手托她腰背,一手掌她后脑,随咬牙打颤的“抱好”两个字出口,携她入海潮,又托她上云巅。


    江瞻云咯咯笑出声,双手揽抱他后颈,吻他眉眼。


    将门世家的少主,即便握笔多年,也不曾荒废一身功夫,满身的力气。


    ……


    海水里潜游,青云上振翅,欲|仙|欲|死一瞬,却是水中窒息,云头折翅。


    “薛御河,你疯了!”被提前强抱下来的江瞻云看着榻褥狼藉,秀眉紧蹙,开口震得烛火摇曳不止,“你作甚,不要孩子啦!”


    “先不生气,等一等。”薛壑缓过一口气,转瞬平和,沉静不似将将偃旗息鼓,而是根本不曾一战。这会起身披了件衣裳,连人带被裹去了矮榻,将这处床褥换了套干净的,后方将人抱回来。


    “你手里干活,不妨碍你说话。”因棚舍中没有地龙,一个炭盆于江瞻云而言根本于事无补。才片刻的功夫,她手足已经又像冰块一样没半点温度,抱膝缩在被衾中,偏薛壑还不上榻,累她更恼。


    “我当然想要孩子,但这会不合适。”薛壑灌了两个汤婆子过来,塞在她脚畔,上榻拢住她,搓着她的手道,“但你在这能留多久?若是有了身孕,还怎么回去长安?纵是稳妥后回去,我势必同归照顾你。但青州诸事将将才有起色,你放心换个人来吗?但我若不回去……”


    他不回去,其实也无妨。她有的是忠心至诚的臣仆,举国称圣的杏林手。生一个孩子,在她有孕后,他在不在都无妨。


    无非是,他想在而已。


    散去情欲,理智占了上风后,薛壑觉得自己有些贪心了。


    在她心里,他人臣的作用原比人夫重要。他不该在人臣和人夫兼得后,还要再奢望岁岁常相见。


    “对,任其结束前,你是不能回去。我也确实不放心换别人来。”江瞻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可是我想要我孩子的父亲陪我待产,看着孩子出生。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你不想吗?”


    薛壑不说话。


    “你考虑的也对,那我等你任其结束,调回长安后,我们再要孩子。”


    薛壑轻叹了一声,“那得后年了,虽说也就一两年的功夫,但你年岁上长,晚一日风险便大一日。”


    “考虑得还挺周全。”江瞻云晲他一眼,“那还有一法,可两全。”


    薛壑盯着她,眼中尽是迫切。


    “昔年,原御史大夫和如今的御史中丞都上谏过,要朕早育子嗣。然原御史大夫做了青州牧,朕自然只能到后廷去寻个人来绵延后嗣。是故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为国祚计,朕不日回銮重召闻鹤堂。”


    薛壑眼中那点迫切退去,连星子一样的光,都黯淡了许多。


    “你放心,朕还是立你为皇夫,他日储君也依旧会养在你膝下,由你教导,世人眼里自是我们的孩子。”


    薛壑拢在她手背搓揉的手慢慢停下。


    【侍奉君主没有不委屈的,除非你收住你的感情不交付。】


    太久之前,母亲的话语回响在耳际,他搓了搓指腹,避过她眼神。


    “说不定,待你回来,朕还没怀上呢,那我们……”


    “胡说什么?”薛壑开口带着微不可查的哽咽,很快掩去,“你以往没有身孕,是他们用了药,如今停下,自然、自然就有了。”


    他继续搓着她的手,低声道,“还冷吗?”


    “我怎么发现你身上愈发的冷?手足是一点热气都没有。”


    “这些年月事来时来疼得厉害吗?”


    “许是青州格外冷些,趁还没入冬,回去吧。”


    “……马上中秋了,过了中秋再走。”


    “今日十二,明天,后天……就三日,陪我过完中秋。”


    他不给她回话的间隙,一个絮絮叨叨,最后将人按在怀中,用下颌磨她发顶,满目酸胀,“睡吧。”一只手伸在外头,帮她压住被衾,慢慢拍抚她背脊,不让她出来见风,也不让寒凉侵袭她。


    庙宇高坐,风雪不可欺。


    明堂还有你的身影,枕畔还有你的温度,回想伪朝那些年,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我不走。” 江瞻云终于从他怀中奋力钻出来,从来乌藻一样顺滑的青丝,因为挣扎变得有些毛躁,瓷白面庞也因过于闷热而陀红一片,“执金吾已经前往琅琊开设行宫。因为你病了,我才送你回就近的州牧府;因为你来金堤,我才追来这;你说得对,本来天子銮驾出巡,短则下榻当地最高执政地,长则由当地执政官开设行宫。但你不是忙吗,所以我就让执金吾去做了……我说是来接你回家的,岂会一人独回!我不仅要带你回去,还要带我们的孩子回去。所以薛大人,你努力些!”


    “傻子。”女郎眼底压着笑,凑上去吻干他面庞泪痕,“人生这样短,意外那样多,我不要再和你分别……”


    还有好多动听的话来不及说,也没法再说,江瞻云便觉唇瓣被衔住,他欺身而来,万分努力。


    *


    神爵五年中秋,天子在州牧府宴请诸官,与民同乐。


    之后二十余日里,州牧府接连接待从长安奉召而来的少府、宗正、太医、太仆三卿极其座下官员。


    九月初九重阳,銮驾入琅琊行宫,青州牧携原本州牧府官员与执金吾在内的四卿伴驾同行,常驻行宫。


    十月,天子颁下三道诏书。


    第一道,乃銮驾高设青州,巡视东四州,一应政务上统琅琊行宫。


    第二道,立青州牧薛壑为皇夫,定位乾坤,合德阴阳。


    第三道,征齐鲁绣娘百人入行宫,为天子与皇夫织造婚服。


    三道旨意先后发出,一道比一道激动人心,细想又是君主层层隐秘的心思。


    本来天子下榻州牧府,青州官员本就做好了被巡查的准备,其他州郡多少也预备着。待设驾琅琊行宫,四州官员基本便确定了此事,得召后半是得天子亲临的欢喜,半是忧患。


    但很快,被立皇夫的旨意震惊,薛氏子十五入京畿,名字从宗正处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十五年岁月流转,终究还是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按理,帝后婚服自有宫中六局织造,如今却改为由青州齐鲁这片土地上的绣娘缝制。自有“齐鲁刺绣之冠带衣履天下”的美名之故。但往深处想,这些年青州各行各业萧条如斯。绣娘的织布机若能换来一袋麦谷乃天降喜事,多来被劈成柴火取暖,还有惨绝人寰是织布的人不愿被抢被辱,撞死的机杼之上。


    天子这般行事,一则乃为扶持青州经济、抛砖引玉之举;二则告知天下,即便她不在长安,亲事加身,亦不乱她理政之心;三来告诫各州官员,即便她提前告知要出巡查检,但不必做颜面事宜,毕竟婚服制作这等事她都可以用来为执政铺垫之用,可见其心思之深且细。


    “怪不得师兄不让我上谏。”这日天子寝宫外的甬道上,申屠岚捧了一卷卷宗,向薛壑讨教。


    “你本义无措,确实当年在长安时我们的婚服已经着手准备,如今用彼时那套就成,可以节省银钱。但是陛下御人行事,自要考量甚多。从小处说,若用旧时那套,那自然得让六局司制也来,人员往来、食宿下榻,如此又是一笔开销;若不让她们来,却让旁人做她们备了一半的衣衫,岂不是两头心中有话。”


    “方才您往大了说,我已觉十分有理,这厢闻你又往小处说,居然有这般多的门道……”申屠岚探过脑袋往殿门眺望,“陛下不愧是陛下。”


    “不过费神多思还是伤身的。”申屠岚凑近薛壑悄言,“我听太医令对陛下说了,要她多休息,少费神,师兄也多劝劝。”


    江瞻云的自幼保养的身体,原一直很好,败坏之初还是当年落入泾河之故,后来又阴差阳错服用了许多药,甚至还有薛壑迫她用下的。近些年年岁上来,一年比一年畏寒。这厢入来青州,许是劳累太过,加之水土不服,来时又淋了一场大雨,入行宫后果不其然又病了一场,这两日方有所好转。


    薛壑点点头,“我就是过来带她出去透透气的,困了她十余日没出寝殿,她都不理我了。”说着,抬了抬手中的一张弓。


    是比着他的游龙弓制作的一张小弓。


    只是尺寸小了十中之三,其余未变,依旧以紫檀木所制,比铁硬,似棉花轻,以鹿腱裹木,蚕丝作弦。


    “是弓的问题吗?是人的问题。” 西郊马场上,两人策马并肩而行,江瞻云翻看手中的这张弓,“小有什么用,我是拉不开弦。”


    “可以的。”薛壑勒马往她处靠去,马头拱在一起,马背微微分出一点距离,“你看弓身居中处,有个暗扣。将箭搭上去,就可以射了。”


    江瞻云蹙眉看了会,伸手欲去摸,被薛壑拦住,“别碰,那处弹力甚大,不能胡乱碰,我给你演示。”


    说着,就伸手来接。


    江瞻云不给他,勒着马头拱开他那匹,策马往山径走去。


    风从海上来,她骑装外披了一身狐裘,还是抵不住严寒,控僵的手冰凉。薛壑很快追上,“还去半山吗?那处风景 是好,雁鹄也多,但山中更冷。”


    江瞻云看着靠近的马匹,转过自己的马头,蹭了一会,抬头看南飞的大雁,“去的。”


    过山径,道狭窄,正好可容两马并驾。但薛壑上了江瞻云的马,与她同乘一匹。


    他身形高大,又着披风,腰腹一揽,便将人完整覆在身下,挡住身后瑟瑟秋风。


    行至山腰,可见天上雁群横飞,鹄鸟掠空,周遭旷地成片,足矣他们追兔逐鹿。


    “把弓箭搭起来。”他握上她搭弓拉箭的手,心下一颤,“你这手是愈发凉了。”


    江瞻云侧首瞪他一眼。


    回头发现弓身关窍,原来那暗扣可衔住箭身,里头用的是弓|弩的机关,如此扣下,箭便飞身出去。


    “怪不得不能在人多处使用,这一看弦都没绷紧,箭已经出去了。”江瞻云笑起来,“薛大人,这几日不来朕处,你就研究了这么个投机倒把的事?”


    “这怎么是投机倒把呢,是我一番心血。”


    “等来年骑射比试,你给他们用这个,看他们不吃了你。”


    “他们谁配用!这是臣专门赠予陛下的。”薛壑又装了一支箭,举向碧空里的大雁,“陛下还欠臣一双大雁,今日兑现吧。”


    江瞻云摸着弓和箭,反手握住他,“这不是真正的弓箭,我兑现不了,你遗憾吗?”


    “不遗憾。”往事如烟过,薛壑贴着她耳畔低语,“你十四岁那年,已经射过一次了。”


    “遗憾的,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江瞻云磨着他耳鬓,从马侧取了薛壑的弓箭给他,抬头看雁群,“你射吧,射一对大雁送给我。”


    “在我开朱雀门迎你之前,许你先娶我一回。”


    第84章


    青州的十一月已经极冷, 金堤停止了修缮,江瞻云窝在地龙开启的行宫里,再不出来。薛壑也闲了一些, 但还是隔三差五往外跑。


    有时带回两匹布帛衣衫, 有时拎回几袋谷物和宰杀好的猪羊肉, 有时捧回一些铜镜、漆器……陆陆续续将近两个月, 直到腊月廿三时, 带回两只翅膀受伤但依旧可以扑腾的大雁。


    行宫居中的宣明殿乃天子寝殿,从长安来的九卿安置在西边的安昌台,薛允领一众州牧府官员居于东边的平洪台。


    薛壑按理也该住在平洪台, 但立皇夫的诏书早早下了,即便还没有完成册封,当年天子还是储君时, 却也已经迎过他一回,完成了大婚的礼仪。是故这会召他,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但近来看他这般进进出出, 着实有些好奇。


    实乃他所奉入宣明殿的东西, 布帛衣衫、谷物肉食、铜镜漆器……无甚特别。莫说天子根本不缺, 那等物什乃最寻常不过的东西。若在宫中, 连被六局删选的资格都没有。


    薛允按捺不住,拦了薛壑一回问到底在作甚, 以便封朱笔开年假长日漫漫, 供他闲谈。薛壑不解释, 只应他,“叔父会是第一个知晓的。”


    直待见了那两只大雁,一贯识情知趣的人有些回过味来。但当天子真派人来传唤他时,薛允还是惊了惊。


    毕竟这日乃腊月廿三, 是当今天子立朝之诞辰,承光殿中酒宴尚在继续,群臣欢饮,觥筹交错。


    因这等盛事在,薛壑每年的生辰都被掩盖过去,当年在长安时没少见他落寞。天子理着国事,便难记私情,多有忽略。


    是故,能有甚事会在这日举行,邀他前往天子寝居?


    薛允从宴上被侍者唤走,一路跟随入了寝殿后院一间隐秘的厢房内。


    日暮时分,屋内窗牖落帘,一片漆黑。薛允被引着侯在一旁,心中直泛嘀咕,但见几个人影在眼前晃过,慢慢将灯台点起。


    随光影照明,乃见墙挂“天地君亲师”牌位,下设礼案,案铺“百子图”红砧,上摆猪羊鱼无骨三牲,寓意婚姻圆满无刺;礼案左右立龙凤烛,烛身雕缠枝莲纹,乃寓夫妻血液交融,合成血脉;礼案往门口至外头廊下,铺朱玄双色氍毹,上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色干果……这是一座喜堂。


    “薛大人,您上座。”侍者过来请他移步,指着礼案旁铺着“松鹤延年”图案锦缎的席位请他入座。


    薛允重新环顾了一遍室内,这同天子大婚的规制差了不止一丁半点,但确是寻常百姓家最喜庆幸福的时候。


    是世人男婚女嫁,唾手可得的人生幸事。


    是世间男子迎新妇,儿郎理该布置的事宜。


    但也是有些人穷极一生未必能企及的。


    譬如他的侄子。


    按理,他的婚姻、婚礼,他都无需亲自操办,也没有资格操办。


    初冬暮色里,亮起一点星火,乃一支双盏的大红羊角灯缓缓而近。拾阶入廊,青年挂好灯笼,领新妇入内。


    薛允忽就有了些泪意,其实这婚礼连寻常百姓的都不如。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送嫁的亲族,没有喧腾的锣鼓,没有往来的宾客……世俗该有的十中七八都没有。


    但又什么都有了。


    那是一个帝王,以“嫁”之名行一场世间的婚礼,若为御史台知必被劝谏“不可任性妄为”,若为心怀不轨的人知定大做文章说她权柄不稳为薛氏所控,若所嫁之人生出二心、定将以今日之事回噬……无论如何,女君都不该有此作为。


    无非是,她在万人之巅,寻到了一个值得信赖、托付之人。


    她许他“迎娶”自己,是对他至高信任。


    “除此之外,我也想要一点平凡的幸福。”


    青庐锦帐中,红烛高燃时,江瞻云跽坐在榻。话语浅浅,吐气如兰,芙蓉面灿若烟霞,手捧一张滚烫面庞,将他埋入胸膛。


    是云的柔软,花的芬芳。


    许他行过高耸峰峦,看海市蜃楼、明月两轮,喂他白银盘里一青螺。


    又执他手入密密丛丛小径,按捻拨揉几许,再弃他手,让他亲来,延子嗣、承国祚。


    ……


    日上三竿,碎金穿窗挥洒,映一地斑驳。


    廊下锅炉中的水在第三次沸腾后,备水的侍者得掌事出来传话,“将炉子封起来,温着就好。 ”


    意思是一时半会还用不上,主子们还没醒。


    实则薛壑早醒了,甚至已经更衣理妆毕,这会坐在床榻揉手腕。闻滴漏声响,回首望去,辰时六刻。


    “再过两刻钟就是最后用药的时辰了,自己说不可耽误的。”


    江瞻云毫无感应。


    “我都已经用过了,你错过时辰、药效怕是会发挥不足。”薛壑伸手捏了捏她面颊,见人只是蹙眉缩了缩,一个翻身又没动静了。


    他坐过去一点,把她的手从被衾中拿出来,按揉虎口处的百谷穴,由内往外朝掌心按压十次,如此重复三回;然后又按她肩头的肩井穴,继而揉捏耳部,最后看她朝里侧身躺着,又按了后颈的风池穴……


    “……再用些力!”


    这人终于醒了,仰头蹭他手臂,发丝上下滑过,阵阵酥痒。


    “老实点!”不仅痒,还有些疼。


    薛壑皱了皱纹,将人裹着被子捞起来。


    因为都是提神醒脑的穴道,江瞻云睁开眼,眸光中已经扫去混沌,只是酿起的一股脉脉情意婉转流泻,山雾烟云般缭绕。


    “郎君!”


    她弯着眉眼,下巴抵在他肩头,张开双臂任他施为。


    声入耳,肌肤贴肩头,龙涎香从她身上弥漫,薛壑揉了把她的脑袋,将她抱下榻。


    “开心吗?”


    薛壑给她中衣系妊,嗯了声。


    “还失落吗?”


    薛壑拿来深衣穿入袖子,摇头。


    “这些年自己过过生辰吗?”


    薛壑给她扣上腰封,没有反应。


    “是不是一到腊月廿三,就觉得朕无情无义。”


    薛壑俯身给她穿靴,捋平袍摆,依旧无声。


    最后佩玉戴珏,听到一声叮当作响,薛壑仔细纠正了其中一块的位置,保证天子行走举止见,玉生光而静默,珏有泽而无声。


    一切整理妥当,方起身抬首,“你不记得也正常。但我总想你不至于不记得,只是忙于政务一日下来太累,毕竟那日是你立朝之诞辰,我没有争的理由。”


    “却也实在没想到,立朝在那日是因为我生辰在那日——” 薛壑英朗清俊的面上,一双星眸粲然,从脖颈烧起的绯红燃至耳垂,他靠近新婚的妻子,“陛下再说一遍与臣听!”


    昨夜情浓兴高处,她散了发带,要绑他一双手。薛壑到底没她游刃有余,有些放不开,讨饶与她说不。


    她从他点点红梅落雪的胸膛松下唇齿,低低柔柔道,“朕择你生辰做立朝之日,原是要天下都知道,神爵年因你而生,你与神爵同在。”


    一句话,他伸手与她前,心甘情愿被束缚。


    “好话不说二遍。”江瞻云拂开他,但闻他“嘶”了一声,侧首望他,“怎么了?”


    “没事——”薛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往后背过手。


    江瞻云一把拉过来,见两手腕间一片鲜红,左手腕勒痕泛青,还破了皮。时值太医令送坐胎药过来,江瞻云当即让他看了,又送来一些膏药。


    太医令交代涂抹方式说得自然流畅,显然不是第一回见识治疗这等伤口,但还是瞥了薛壑好几眼。


    从难以置信到捋须接受。


    左右都是天子裙下臣。


    “再晚点传,都退淤愈合了。”殿中就剩了两人,薛壑缩回手,“我不要涂。”


    “朕的不是!”江瞻云捧来他的手,细细涂抹,“大不了下回换朕,成了吧。”


    薛壑感受着腕间火辣辣的余痛,目光在她细白手腕上流连,“下回、你绑松点就成!”


    *


    小年之后便是除夕,转年正旦,新春过去,明窗开笔。春风拂开冰面,金堤修缮进入最后的阶段。


    神爵六年二月十二,自开工后,薛壑便从琅琊赶赴平原郡,一应起居都在那处。江瞻云在行宫处理这一年的新政,直待三月初全部结束,方过来金堤视察。


    同年前预估所差无几,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三月底全线完工。


    “修缮金堤,除了这处官员的功劳,京畿之中的大司农封珩亦功不可没。若非他统查各州府库钱谷,进退有效地征收了一批税金,这竣工只怕还要一段时日。”


    一行人沿堤坝畔行走巡视,三月春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拂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薛壑伴在江瞻云身侧,两人走在最前头。


    “封珩!”江瞻云咀嚼这个名字。


    当年储君的五大辅臣,如今只剩他与温松两人。


    “他出身寒门,是新政第二十五届的榜首。先帝最后两次北征匈奴,为筹军费,凡需征税,皆由其亲往。在其治下,赋税征收张弛有度,不惹民怨,实打实的个人才。”


    薛壑对他如数家珍。


    江瞻云笑笑,“是个可用之才,也上了年纪了,朕记得的明岁他就到天命之年了……”


    两人正说着,忽闻下游整理工料、收拾器具的人群中一阵嘈杂。


    薛壑护在江瞻云身前,传人去看究竟。


    未几叶肃过来回话,道是有一个民发旧疾发作,工地上的医官只懂普通的跌打损伤,治不了他的病,众人围着但束手无策。


    “让随行的太医令去看看。”不过十余丈地,江瞻云亦往下游走去,在距离人群五六丈处的棚舍旁歇下,眺望下游光景。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太医令过来回话,道是已经针灸控制住。


    江瞻云坐着饮一盏茶,上下打量太医令,“你欲言又止作甚?”


    “回陛下,那人、那人仿佛是许嘉、以前的许校尉。”


    “许嘉?”


    江瞻云和薛壑都有些震惊,转念想来倒也正常,修缮金堤每年都要百姓服徭役,人数不够的时候,会让犯罪被流放的人前来上工。


    “不对啊,朕记得神爵四年那批流放的人,过豫州遇山洪,死的死,逃的逃,就没人抵达幽州的。”


    “奴既戴罪,非死不敢逃。”果然是许嘉,被薛壑带来江瞻云面前,回禀道,“当年奴被冲散后,一路往北走,但是幽州太远了,从豫州走到青州,奴就走了四五个月,后面还要过徐州、方达幽州,实在走不动了。那会是神爵五年三月,听闻修缮金堤需要人手,奴就过来了。”


    许嘉顿了顿,望向薛壑,苍白面容上露出一点笑,“薛大人发放工钱甚多,够奴买药维持,苟且至今……”


    “你在这里一年多了,你如何不来寻我……”薛壑话到最后没说下去,他与许嘉称不上至交,但同在未央宫任职,多少有些交情。后又闻江瞻云言他之事,知他也算一身傲骨,自尊自强。


    “你当年有功,本就无需受流放之刑。今又为修金堤出力,朕除了你的奴籍,复你白身。”江瞻云看他一派形销骨立,眉宇间却尚有韧劲,想起椒房殿中至今孑然一身的穆桑,“你尚有才学,或参与新政,或隐世而生,皆随你。”


    许嘉尚未来得及回话,楚烈策马匆匆赶来。


    原是庐江急信。


    “大司农病重,恐大限将至,君归否?”


    江瞻云看苍空流云聚了又散,合卷微叹,“人生就这么长,自苦是最无趣的。”


    第85章


    神爵六年五月, 依泰山而出,临渤海之畔,一支迁徙的队伍由牛车载辎重, 马车收细软, 前有部曲引路, 后随家丁奴仆上百, 中间数辆华丽宽敞的车架中是徐氏正支数十人, 正奉皇命入京畿。


    青州豪强以冯氏为首,另有徐氏、吴氏、裘氏三族次之,后缀十余小族依附。冯氏被灭、冯循被赐‘人皮萱草’后, 其余三族埋首禁声,不敢触怒龙颜。


    但多来盘算天子总要回銮,青州牧薛壑受封皇夫, 亦定会与天子相携长安。这般算去,其不足一年就要任期结束。是故相比他们惊鸿一瞥地降临这块土地,实行新政遴选官员, 本土世家豪强已经盘踞数代, 近百年扎根于此。只需待圣驾回京, 州牧离开, 那些被提拔上来的微末官吏定然举步维艰,不足为惧。


    如此忍一忍, 便过去了。


    然谁也不曾想到, 却先得一道皇命盖顶。


    【青州望族, 世著勋德。今京畿肇兴,需贤辅翼。特命青州豪强正支整束行囊,迁徙入京。朕将赐第授官,共辅社稷。限仲夏之内起行, 百日皆毕,不得迁延。】


    一道明褒暗贬的旨意,皇恩浩荡之下乃釜底抽薪的狠绝。


    若只是令氏族迁徙,还能以“安土重迁”试图转圜,以“ 民意舆论”抗争皇权。但偏偏女君刁钻又严谨,只让正支入京,剩余族人依旧留于故土。然留下的旁支远姓又成不了气候,曾试图挑战皇权的正支则势单力弱在天子眼皮底下。仅数十人的一族被放在权贵如云的京畿之中,仿若砧板鱼肉,足下蝼蚁。一州世家豪强遂成瓦解之态,为新政让道。


    由青州打样,东四州其余豪强自当心里有数。


    如此四月天子颁召,五月徐氏先行。


    此一路,出青州之前,乃驻边的薛氏将领带兵相送;出青州之后,更是天子禁军护航。“相送”和“护航”原是对识趣人的礼敬,否则便是羁押。


    乾坤阴阳,女坤者,至阴也,女君却专擅阳谋。


    之后六月,吴氏、裘氏陆续西迁;至七月底,剩下十余小族也全部迁徙结束。八月下旬,琅琊行宫再得庐江长公主信件,问君归否。


    “还是要回的,眼下天气也没那般热,金堤修缮结束,中秋宴也过了,三月汛期也即将过去。要查验的,欢度的,操心的,都过去了。陛下回銮吧。


    宣明殿中,半边烛火幽幽,半边月华潺潺,帝后二人在临窗榻上赏月。


    薛壑放下信件,伸手给枕在膝上的人按揉太阳穴。


    皎洁月色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给青年披了层霜,笼出淡淡光华。


    江瞻云看着他,眸光迷离又缱绻,手中晃悠一个从他腰间解下的香囊,听里面铃铛声响,“说好要与你同归的。”


    封珩虽说有辅政之功,但到底是一介臣子,又叛过她,即便薨逝也不劳她急急而回。


    “这处即便开了行宫,但终究是在边地,当下又迁豪强入京,一来京中需要打理,二来也恐其他三州之地的豪强或有哪个脑子不灵光的作了糊涂事,终究还是未央宫中最稳妥。再者就要入冬,此处临海,气候更寒,还是保养身子重要。”薛壑回想去岁入冬,江瞻云不适这处气候染病多日的模样,这会看着翻转身子、给他解腰封的人,“你留下陪我,与我同归,我求之不得。但如今局势,还是回去更让我安心。左右再过半年我也回来了。”


    薛壑往后仰了仰,容她将腰封抽离,又抬手配合着让她宽衣,“何论封珩一身才华,为官多年,想来有不少心得,或有话与你亲谈。”


    “我又没说不回,只是难得来一趟,总不能颗粒无收地回去吧。”外袍脱下,江瞻云又解他中衣衽带,见一截胸膛露出,以面贴去,鬓发摩挲,惹薛壑一阵发痒,欲避未避。


    “陛下谦虚了,您来这处一年,破除官豪勾结,亲视堤坝,西迁豪强,整个东四州都惧您天威,新政得以举国推行。若这般还是‘颗粒无收’,臣当真不知该如何上交年终计,只得乞骸骨!”


    “谁和你扯这些,榆木脑袋!”江瞻云翻了个白眼,探入他衣中寻了一物握来暖手,感受慢慢升起的温度和在她掌心生长的速度。


    如今时局稍安,庶务也理顺了些,她的心思便集中到了国祚传承上。今岁过去,她也要而立了,膝下却无所出。幸得御史台没来,待她回去,估计上谏卷宗得堆成山了。


    薛壑的呼吸有些灼热,顺着她的一只手望下去,周身血液灼热起来,“我明岁三月才能抵京,若真有了,你一个人……”


    “若真有了,你那会回来估摸六七个月大,刚刚好陪我待产!”天子多来凤眸熠熠,但这会含烟笼雾,活脱一只麋鹿过林,抬首一眼天光点眸,山水都明艳。


    男人的影子在她眼中流转。


    天子回銮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二,这之前的五日,宣明殿的门都不曾开过。


    *


    长安十月迎来初雪,宣室殿早早烧起地龙,博望炉里龙涎香雾一样层层弥漫开来,随滴漏声响,殿门开启,司膳送来一盏姜枣汤。


    这盏汤经太医署多年调方改良,已是一道胜过甜水羹汤的良药,天子很喜欢,平素也会用上一些。


    但这两日,她望之生厌。


    见姜只闻辛辣不觉散寒,望汤只觉甜腻不觉暖腹,枣在勺中滚动皮脱肉化在汤中令人繁琐不觉软烂。


    耳畔声声,皆是前两日太医令的话。


    “陛下当年落入泾河,后救治不及,多用寒药。近年来入秋冬则形寒肢冷、逢月事而小腹冷痛,已成寒症。体寒内侵,肾阳亏虚,致任冲二脉失养,气血运行滞涩。胞宫为孕育之府,喜温恶寒,寒邪盘踞则宫寒如冰,怕、怕难以摄精成胎。”


    “虽说阳气不振,则生化无源,难成孕道。但非谓体寒必不孕,只是寒邪不除,气血不畅,孕育之路多艰。故疗此疾,当以温肾散寒、养血通经为要,令胞宫得暖,气血周流,则胎元自安。陛下无忧,臣等必竭尽全力调方配药,所谓心乃五脏之首,心宽则……”


    判了她的病症,慰她两句宽心之语。


    “陛下当年落入泾河,后救治不及……”


    “落入泾河,救治不及……”


    此一句来回萦绕耳际,忽闻“噗通”之声,山岳上升,骄阳西落,水浪冲天,泾河翻涌携山中重重阴气将她包裹。


    她的血从胸口出,寒气从此入。


    水花四溅,打落在她的脸,脖,胸,手……湿哒哒一片。


    随“咣当”一声入耳,江瞻云愣了瞬回神,但见勺子从手中落,跌在碗盏中。手贱汤液,下颌也沾到些许,滴落在胸口衣襟,遇帛晕染,在她玄色衮服留下一点污渍。


    玉勺击在盏壁,声脆柄裂,望之不祥。


    这日御前侍奉的女官是从青州带回的曹蕴,她虽性子率真活泼,也侍奉过天子一段时日,但未央宫威仪肃穆,宫规重重森谨,女君谈笑间生杀予夺,多少让她畏惧。


    伪朝元年,父亲曹渭被提拔入京为官,本打算在京中立足后,再接他们母子四人同往。但时局多变,却是经年后父亲惶惶而归。


    然即便父亲仕途不如他期待的那般位列九卿,企及三公,但总算在分别七年后,一家人能够重聚,也算慰藉。


    不想天子往青州走了一遭,提了父亲官职,让他做了仅次于州牧的一郡之守,管理平原郡。却将她与两位兄长都带回了京畿,留她在御前,任兄长们四百石京官。世人眼中曹氏一族得君盛宠,风光无限。


    父亲却在临别前夕愧悔告诫,要他们兄妹三人举止谨慎,为君一心,不生他意。


    天子名为恩宠,实为警告。


    让他们父子分离,天伦难聚,原是父亲为官多年手脚不净的代价。


    每每想至此,曹蕴总觉后背生寒;但转念想,父亲犯的那些过错若当真清算起来,怕是阖家难逃厄运。如今这般,已是天子仁德。


    “陛下,婢子给您净手。”年轻的女官深吸了口气,躬身上前。


    黄门是这个时候入殿传话的,“陛下,大司农封珩求见。”


    前日前,江瞻云回銮翌日,原入大司农府看过他。但他已经陷入昏迷,太医令回话,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如今竟还能来未央宫,想是回光返照了!


    “传他偏殿等候。”江瞻云合了合眼,“给朕更衣。”


    *


    两刻钟后,天子换朱玄双色衮袍,梳高髻,佩黄金山题,簪白玉华胜,坐大案后,请臣子入殿。


    封珩峨冠博带,捧卷执笏,拜君王万岁。


    行动四平八稳,袍平珏静;出口声色朗朗,清音传声。


    他跪在地上,稍顿,“臣斗胆,请陛下许臣与您密话,不传六耳。”


    “殿内数十宫人环绕,皆为泥偶;门边三重禁军防卫,未生口舌;殿内殿外,确实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没有六耳。”天子目光投下来,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笑意,“当年朕还是储君时,以为便该如此。朕都许他们近身了,自为心腹。却未想人心隔肚皮,是朕天真了些。实乃一路走了许多年,方得今日局面。 ”


    话语响在头顶,在深阔的殿宇中回荡,封珩缓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


    久病之容顿现,回光返照的血色已经退去,只剩冷汗涔涔,对上天子一双无怒无喜的眼睛,听她道,“你有话但说无妨,左右朕提前回京了。”


    后半句如灵药入肺腑,扼住黑白无常之脚步,延他人寿。


    “臣本无颜面君,当年事也不敢求君宽宥。大限将至求君一面,亦是私心作祟,求陛下在臣去后,能容臣妻儿性命,让他们平安终老。他们原什么都不晓得,皆为臣一人所为。”


    当年那桩事,于良心未泯屡受先帝提拔的人而言,根本不堪回想。封珩身子一贯硬朗,多骑射,注保养,少灾病,这两年病来如山倒,无非是心思深重,眼见温颐、三辅、许蕤一个个离去,心忧而至身残。


    “你说说,朕要如何相信,你妻儿半点不知情,半点未受益。”天子接过女官奉上的一盏茶,同封珩说着话,目光却在她身上打量,与她微笑。


    封珩喘息稍定,挺起背脊,“臣处伪朝五年,同在先帝时期无异,每一份上呈之卷宗,下达之庶务,都是为百姓谋利;不曾为明氏私献一计,谋一策,这些陛下都可让人去查,臣无惧。便也敢说一句,臣是叛了江魏皇朝,但未叛天下黎民。臣之错,乃当年被传召入未央宫时,见穆辽惨死刀下,申屠临撞墙折颈,生死之间一软弱,沉默助了伥鬼。但臣自认为这些年足矣弥补过错,最明显乃神爵元年,横陈在廷尉府门前数十箱笼钱谷,足一万斤金。其中九千乃明氏拢臣之脏款;剩一千是臣一生所攒,中有多年俸禄,先帝恩赐,祖上私产。陛下也可去查,臣无惧亦,如此可证臣之妻儿未曾受益。何论新政这么多年,臣都不许膝下儿孙入仕,一来不敢多染权力,二来也知不配再侍君前。故而死前遗愿,只想为家人求个平安。”


    “朕记得当年廷尉府前数十箱笼钱谷,一万斤金解了朕燃眉之急。原说是司州各郡商贾献之。”


    “陛下……”封珩匆忙欲辩,被江瞻云抬手止住。


    “朕还记得,后来不久,温令君亦献来两千斤金,道是他学生所赠。难道不是你授他之命交出赃款,他亦随之上缴了部分?”


    “不是,臣献钱谷之举,未曾同他们任何人说过。只试探过三辅和许蕤等人,便知不可行,便也不敢多言。”


    “是了,若让他们知道你一个人提前上缴了银钱,估摸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了。”江瞻云笑道,“所以你缴银之后,朕便给温令君提示,让他交出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谷,给你挡灾,分化他们的视线。以便让你在大司农位上,继续弥补过错。商贾捐献——难得你这般哄着朕。”


    江瞻云手搭曹蕴腕间,起身转来震惊不已的臣子身边,“有些错朕是可以原谅的。当然你也该感谢自己,尚存德行,及时回头。如此朕便可设堤岸,免你湿身。”


    封珩一瞬不瞬仰望君主,满目通红。连着曹蕴亦瞻仰君颜,想起千里之外的父亲。


    “你都说了,你叛的是江魏皇朝,却保初心未叛苍生。朕若还计较,岂非只顾一家之姓,而不顾天下百姓。心胸还不如卿?”天子的手从女官处松开,伸来他面前,“可还有力气握笔书卷?”


    封珩已然强如之末,喘息连连,“陛下放心,臣多年为官心得,已经落书成卷,以供良才参阅。”


    话或,捧卷宗奉上。


    江瞻云让曹蕴接了,却依旧伸着手,“你膝下三子二女,擅长甚,短处甚,持笔写来。国朝绵延,朕尚需人手。”


    通红双目,老泪纵横。


    封珩以头抢地跪谢天恩,持君手起身,坐一席落笔书卷。


    日光偏转、黯去,殿中点起烛火,映书简字字沾泪染血,持笔人已阖目。


    窗外大雪不绝,洗尽铅华。


    神爵十月初八,大司农封珩薨。帝谴三千卫送尸身还本家,赐棺椁、敛衣、寿被,后由庐江长公主代君出席丧仪。


    帝畏寒,不出殿宇。


    丧仪之后,尚书令温松入宫面君。彼时江瞻云正在椒房殿歇晌,闻话只嗯了声,翻身又睡了。


    直待一个多时辰后,方起身过来宣室殿。


    这日雪停日照,化雪时比落雪日更冷。温松虽在偏殿候君,但他近古稀,风从未合的殿门扑入,还是吹散了他两袖熏香,吹得他袍沿生皱,背微微地颤,白须抖抖。


    面君不可失仪,温松一辈子持礼守节,正欲着人送衣袍过来,然天子却道,“无妨,朕过甬道靴上染泥,袍沾污渍,换来换去甚麻烦,你我就这样罢。”


    如此风雪天,拢炉披裘的女郎如何会步行而来,但观其衣冠面貌,虽未见靴袍不洁,确也当真发冠随意,不似待臣之相。


    温松笑笑不语,随君入宣室殿。


    “卿有何事?”江瞻云开门见山道。


    “臣非公务,乃观大司农之丧仪,颇有感慨,闻陛下畏寒,正好府中存了些珍稀之药,奉君一用。”


    江瞻云瞥过一个条形黄花梨木盒,笑道,“药材珍稀,宫中并不缺。自然,朕不嫌多,收下了。”


    “陛下用得好,臣便着人再寻来。”


    江瞻云轻笑,“朕自幼保养的身体,康健强壮,‘畏寒’二字实在讽刺,亦是拜你温门所赐。”


    自她归来,六年整,君臣师徒间,终于打开天窗。


    但即便知晓她早已清楚温颐种种,自身之种种,然这般长刀直入,戳骨剖心,温松还是经受不住,背脊一松,垂下头,强撑的一点精神气转瞬散去。


    “令君守府不出,终老辞世便可。何必非要与朕一见?难不成去了封珩丧仪,也想来求一副棺椁,一身敛衣,一床寿被?”


    “不,臣不敢求身后名,早无此心。”温松双目浑浊,望向座上女君,“臣来此面君,只想听陛下再唤一声‘老师’,求陛下原谅。”


    江瞻云闻之久望,“噗嗤”笑出声来。


    之前数年,她也唤过他“老师”,但彼此都知道亦非真心,只为颜面。


    她合眼轻叹,“你既走这趟,朕便与你多说两句,当年朕落入泾河,第一个想到要去求救请求襄助的人不是薛壑。他尚且年少,在京根基尚浅,不是理想的人选。朕第一个想找的人是你,即便我已经怀疑了温颐,但我还是第一个想到您。于朕心里,你当是大义灭亲、舍家为国之人,因为你就是这般授业于朕的。可是朕得到的消息,却是您传天子遗召,立明烨为储。天子遗召,是你写的吧!后来,你又出城,诱薛壑入宫,彼时是伏了刀斧手要断他性命可对?”


    “你以为你在伪朝时期避在人后不发一言,在朕归来之后全力配合,你就可以得到原谅,有脸去先帝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弥补,可是你但凡睁眼看看朝中诸官贪污之丑相,听听边地民生之多艰,你就会知道,伪朝五年,毁国力有多重,拖国朝之步伐有多后,累我江氏几欲灭顶。而当年,但凡你禀一身清骨、不持笔矫召,山河都不至于如此破败,朕亦无需费如此心力才将社稷挽回三四。”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其中,‘传道’为首——然你中途叛道,何德何能承受‘师者’之名。”


    “朕的老师,在你手持朱笔的一瞬,已经死了。”


    江瞻云起身走过温松身侧,边走边道,“甚至朕至今未有子嗣,国祚难续,你温门难辞其咎。你与其来求朕的原谅,不若去地下问问先帝,他是否原谅你。”


    宣室殿门打开,朔风扑得烛火明明灭灭,温松颤颤巍巍离去。


    之后三月百日,尚书令缠绵病榻,再未入宫,亦不得君顾。


    神爵七年元月初十,尚书令温松薨。


    天子不至,使者不达,无有分毫天恩赐予。反而在丧仪翌日,少府来取回当年先帝赐予的一架三足铜雁灯台。


    世人回想神爵年间温门种种,尤其是疑云笼罩的长孙温颐之死,多来猜出几分。故逐渐远温氏族人。又因温门人才早已凋零,后嗣难续,百年世家,就此落没。


    一时间,尚书府、温氏府宅各处门可罗雀。


    相比之下,御史府可谓门庭若市。


    已是仲春三月,府中梅花还未凋谢,遂成一景。


    天子亦来此赏梅,只抚过平坦小腹,神情多有落寞。


    “陛下,青州牧薛大人回京了。”这日,掌事女官匆匆来禀,“如今人正在枳道亭。”


    江瞻云正持一截梅花轻嗅,闻言眉目间一扫荒芜,明亮起来,“到家门口了还传甚话!让他赶紧入城,咱们回宫更衣理妆。”


    转身似想到甚,顿下脚步问,“你方才说他在哪?”


    “回陛下,薛大人在枳道亭。”——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明天还有一章~《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