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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香火


    翌日, 众官员起的比鸡早,祭天正常举行。


    丑时起,礼器和祭器等便源源不断地运往祭坛附近。


    伴随落辇声, 仪仗队分列两侧, 所有在场官员退居旁侧行礼,此时天还有一刻破晓,刚起了些薄雾的山间像是被黑色的裘袍衣角割裂。


    龙纹靴,金玉璧,皇帝气质被衬出几分庙中佛才有的宝华庄重,身后百官随行。


    然而在这肃穆的外表下,皇帝嘴角始终下抑,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阴沉。


    容倦眼皮子也始终下耷着, 困得快要睁不开。


    其他官员没几个困的,感受到帝王尚有余怒, 他们一路胆战心惊,祈祷今日祭天不要再出现偏差。


    伴随庄严的迎帝神礼乐奏起, 文臣武将站定在各自的位置。


    今天是皇帝的主场,全都在看天看地,反正没有人看身后。


    容倦官阶放在百官中很一般,得以全程摸鱼, 别人双膝跪地, 他单膝跪地对天摆出求婚的姿态都无人注意。


    然后他就发现了同样在摸鱼的谢晏昼。


    按照对方的身份, 应该跟随皇帝左右不远,但谢晏昼却是在尾端, 和赵靖渊一南一北,背对群臣,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


    不过就连最苛刻讲究规矩的御史台, 今天都没有说什么,太子遇害后,再多的防御大家都不嫌多。


    祭坛前皇帝手持玉帛,再次行礼,每一次都极为恭敬。


    一次,两次,当他行终献礼时,破晓的日光照射,薄雾恰好被蒸发,远处天边忽然翻出半道彩虹。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


    皇帝献酒的手紧捏杯鼎,怔怔注视着那道彩虹。


    最初的惊愕过后,前排有臣子忍不住再叩首,颇为激动道:“是彩虹!天降祥瑞啊!”


    何止是他,不少重要大员们喉咙滚动,几乎要流下滚烫的热泪。


    “天佑我大梁!”


    后排有些不明所以的臣子受气氛感染,跟着高呼:“恭贺陛下!天佑我大梁!”


    气氛欢腾惊喜,容倦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口口,古代是没彩虹吗?”


    【盘古开天辟地后都有。】


    “那他们在激动什么?”


    所谓的祥瑞,难道不该是百鸟朝凤,锦鲤回游,霞光万丈这些吗?


    系统的ai第一次给出最合理的分析。


    【祥瑞降级了吧,和消费降级一个道理。】


    这一路祭天走来不容易,近来皇帝和文武百官遭遇的太多了。


    太子坠马,天降异象,皇帝噩梦连连,祭天前韩奎犯浑,北阳王世子遭遇刺杀,昨日行宫又出现了连环杀人案。


    这些全部发生在短短一个月之间。


    大家潜意识里觉得今天祭天肯定还会再发生些什么。


    甚至还有人已经做好了老天提前飞雪的准备,内里悄悄多加了两件衣衫。


    然而没有惊雷,没有死人,没有祭坛爆炸,什么差错都没有。


    远处天边还出现了彩虹。


    这不值得感动吗?!


    群臣的赞美和祝词一浪高过一浪,皇帝站在祭坛前,遥望远处那小半道彩虹,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


    一派喜气洋洋中,容倦听到一位同僚的感叹:“忙完了祭天,接下来就剩下祭地,祭山川,祭日月星辰,宗庙祭祀,上半年灾情不断,应该还会专门祭一下龙王,祈求风调雨顺。”


    容倦一瞬间目中满斥杀意。


    还是亡国吧。


    ·


    第N届祭天仪式完美结束,诚如同僚感叹,后续类似祭地等礼仪活动不少,不过三品以上的官员才需陪同,礼部只用出一半健康的礼官。容倦不在范畴中,每日只将需要处理的公务抱给顾问。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们。”他一副托孤的口吻。


    顾问看着小山般的公务,眉心一跳:“为什么不去给师兄?”


    “你进门早。”住的地方也离自己更近,来这里可以少走两步。


    “……”


    “对了,”容倦准备回去午休前,想起什么说:“听说你母亲和妹妹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地方,可以让她们回去了。”


    这种似乎全然的信任,一般人听到肯定会感动,但顾问反应倒是比较平静。


    “多谢大人信任。”他天生就冷心冷情,想要用一些这样的恩惠来感动他很难。


    容倦随意点点头:“还有你那些喂养毒蛇的毒虫,日后尽量不要显于人前。”


    顾问敏锐地感觉到了这句话不对劲。


    他停下清点手头公务,抬起头。


    面对容倦微笑有礼的模样,顾问莫名心里一激灵,思维不受控制地开始转动起来。


    近日和毒虫有关的只有一件事。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右相和太子在行宫时不幸被毒虫咬伤,导致行动不便,现在还在行宫内养伤。


    之前他就一直在疑惑,行宫位于京都郊外的山脚下,过去偶尔也有几例被毒虫蛰伤的事情,但是非常少,而且不至于如此严重。


    怎么偏偏被右相赶上了?


    突然,顾问脑海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了:“那虫子该不会是……”


    容倦不语,只是一味点头。


    是它,是它,就是它。


    毒药的赠品,小虫虫们。


    顾问那日常文质彬彬的形象有一瞬间彻底破功。


    难怪!


    难怪突然不用让他以家人为质!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莫名参与了谋害朝廷命官,成了共犯!!


    容倦将顾问僵直下的沉默解读为很快接受现实,看他这么坚强,索性一并道出:“其实太子已经死了。”


    “也是被毒虫咬死的。”


    容倦自认毫无保留地分享,顾问只觉得一道又一道惊雷落下。


    “我们帮了太子大忙,让他赢得生前身后名。”


    顾问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还身后名,你怎么不说你要了却君王天下事呢?


    宋明知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快要石化的顾问,随口问了句:“他怎么了?”


    容倦拥有极高的自我道德评价,真情实感道:“被我感动的。”


    宋明知一眼看出另有隐情,但并未在意。


    他原本就是来特意找容倦,如闲聊般开口:“听说大人这几天一直在吃素斋。”


    容倦点了下头,夏季刚过,又迎来了秋热。


    大鱼大肉略显油腻,最近解锁了素斋,感觉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宋明知:“我有一友,说京都附近有几家寺庙的素面不错。”


    他的朋友,应该是厨武双修的宋是知,能得宋是知高度评价,必然很不错了。


    容倦的馋虫立刻被勾起:“哪家最好。”


    宋明知笑道:“那自然是文雀寺,大人往年不是也会去那里探望生母?”


    往年的事情容倦哪里知道。


    他目光动了动。


    宋明知在提醒他,这个比较推崇孝道的时代,便宜爹中毒,完全不去看望可能会被拿来做文章,去了,万一右相事后突然出现不舒服,登月碰瓷自己怎么办?


    以容承林的心机城府,后一种情况完全有可能出现。


    探母倒是一个绝妙的主意,父亲受伤,受惊孩子寻找母亲安慰,合情合理。


    容倦笑道:“正好今日无事,去一趟。”


    为了吃,咸鱼也能主动上岸,容倦执行力很强,坐上他的小宝马车即刻出门。


    当听到府外马车压过石板的声音,站在原地宋明知方才转身。


    后方,顾问看着他,那双看似亲善的眼睛狐疑眯起:“师兄不是一向主张避世?何时如此殚精竭虑?”


    宋明知从容道:“师弟何意?”


    顾问眼珠都没有转动,似乎是要看穿对方淡泊名利外壳下的所有算计,定定道:“你很清楚现在过去可能碰见谁,你是想要刻意拉近他们双方间的关系。”


    宋明知笑而不语。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顾问不动声色地泛起琢磨,明明可以开门见山说话,为什么非要提到往年会去。


    这句话放在这个语境下没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似乎是在刻意暗示提点什么旁的东西。


    今天是休沐日,除了忙着到处祭祀加班的礼部,大家都在合理休息。容倦工作外包,不但能高效率地完成工作,还能悠哉悠哉度日,外出品尝美食。


    系统坐轮椅看小说:【小容,宋明知好像是故意引你出来。】


    引鱼出穴。


    容倦打了个哈欠下车:“看来你的运行速度流畅不少。”


    宋明知无形中告知了他原身往年的行动轨迹,同时避开右相的算计,背后是否还有深意,他懒得去想,反正只要不是暗杀其他随意。


    陶家兄弟休假归来,再次担任了明卫的职责。


    附近山路修的平坦开阔。


    容倦似笑非笑:“看来文雀寺香火旺盛。”


    香火旺盛之地,常常没几个省油的灯。


    说不定今天就会见到一盏。


    大督办敷衍便宜爹时,说了句因为他没有给佛祖捐香火钱,容承林当时并未否认。身居高位者多少有些信神佛,这种反常理的行为背后必然存在原因。


    比如……


    容倦探头朝外面看了眼,前方就是热闹的寺庙,右相因为某个人很反感这些拜佛祈福的事情。


    马车很快停稳,陶家兄弟帮忙掀开车帘:“大人,到了。”


    作为京都较为著名的女子修行佛教场所,文雀寺法事活动较多,慕名过来上香祈福的信众不少。原身每年会来个一两次,容倦稍微转悠了下,很快被人认出,寺内一位师太亲自为他领路。


    这师太体态圆润,锦衣玉食惯了,容倦轻易辨认出僧服是用贵族常用的高级丝绸所制。


    一路上,师太故意放缓脚步,一边感念容倦往年的慷慨解囊,一边暗示性地表示他的母亲对此十分欣慰。


    容倦不接话,师太独自说得口干舌燥,暗道奇怪。


    以前稍微顺着说两句话,给些甜头,这二世祖就会捐不少香火钱。


    今天怎么这么不上道?


    两人一路绕过前面的佛殿,曲径幽深,沿绿荫近道直入位置居后的禅堂。


    没有在容倦身上得到想要的结果,师太有些不悦地抿了下嘴巴:“禅堂外人不得进入,释然正在参禅悟道,贫尼去知会她。”


    “释然?”容倦听到这个名字一愣。


    系统跳出来为他科普:【尼姑法名前通常加‘释’字,意为释迦牟尼弟子之意。单字法名很常见,如‘空’‘慧’等等。】


    容倦嘴角一抽。


    好一个释然文学。


    过了片刻,那师太双手合十出来:“释然让公子请回吧,她正在诵经回向,超度亡灵,为公子减轻业障。”


    她故意板着一张脸,等着容倦说好话让自己去劝说一二,届时便能好好谈一谈香火钱的问题。


    禅堂内木鱼的清响回荡在小院内。


    造业是指杀生行为,容倦没少搞拼杀杀,但最近为人所知的造业点只有一个:大庭广众下杀了乌戎使者。


    他被‘替代赎罪’这个说法逗笑了。


    容倦挑了下眉:“哦,使者当时的行为,不该杀吗?”


    师太只是一味阿弥陀佛,目中带着些斥责,在佛堂清修之地,怎可说这些。


    笃笃笃。


    沉闷的声响并不清脆,那扇紧闭的木门内,禅堂内木鱼的声音更大了,仿若密集的鼓点,一下又一下,余音绵长仿若能绕梁三日。


    也不知是在敲打谁。


    容倦突然深刻怀疑起这里的斋饭能好吃么,感觉大家脑子有点问题。


    他正考虑要不要打道回府,身后忽然传来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


    “寮房年久失修,前天下雨不少地方漏水,施主愿意解囊修缮,令文雀寺佛光更明。贫尼代佛祖谢过施主……”


    好,又刷新了一个代理人业务。


    先有代自己赎罪的,现在还有代佛祖谢过的,容倦抬眼望去——喜笑颜开的尼姑身旁,站着的另一道身影他并不陌生。


    才换班下值,赵靖渊只是褪了外甲,未卸刀,束发高冠,腰间一点瞩目沉色,禁卫军统领的令牌让人望而却步。


    彼此间看到对方时都有些意外,但很快,这股淡淡的诧异便散开了。


    前段时间,朝廷上下都在为祭天仪式忙碌,适逢休沐日,赵靖渊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换班。


    他久未来京都,过来探妹再正常不过。


    容倦几乎不作思考,原地双手合十,忽道:“统领请回吧,释然母亲正在为我的杀孽诵经回向,您杀孽更多,来了她要念不完了。”


    木鱼的声音似乎弱了些。


    赵靖渊看了眼紧闭的禅堂门,目光落在站在阶下的容倦身上,声音挺沉:“什么杀孽?”


    “您在京都外杀了不少刺客,至于我呢,杀了乌戎使者。”


    前一句赵靖渊毫无波动,但听到超度乌戎使者时,他那双眼睛骤然没了先前的平和,这院中的木鱼声似乎瞬间尽数化为了目中寒霜。


    禅房的木窗是开着的,外面说话的声音传入内,那木鱼笃响短暂停止了一瞬。


    像是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容倦揉了揉膝盖,站久了,腿都有点僵。


    来都来了,还是浅尝一碗斋饭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统领要捐香火钱?”


    寮房是尼姑日常居住之所,先前师太故意提了两句,赵靖渊同意修缮。


    待对方有颔首的趋势,容倦立时道:“不如以我们的名义,捐军饷,这样才可以……”


    他走到阶梯中央,做出一个拥抱太阳的姿势——


    “消灭我们的业障!”


    燃烧吧,业障!!


    系统助纣为虐,还给容倦配了一个满满正能量的表情包。


    这下周围彻底安静了,前方佛堂的香客都忍不住回首,寻找这古怪的声源。


    唯有赵靖渊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容倦,反而若有所思。


    眼看到手的香火钱可能要飞,师太面上的和善有些挂不住了,她勉强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施主。”


    谁知赵靖渊压根没听她说话,那张不苟言笑的面上,在看到容倦还在继续呼喊,要多捐钱贷款灭障,因为日后说不定还要死更多的乌戎人时,目中积雪化了三分。


    拥抱完太阳,容倦平静问:“斋堂在哪里?”


    然而这两名师太现在都紧盯着赵靖渊,哪有空搭理他,强撑着笑意:“这位施主,修缮事小,但佛祖面前不打诳语。”


    赵靖渊指节在腰上佩刀随便一蹭。


    师太对武人有天然的畏惧,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赵靖渊转过身。


    木鱼声戛然而止。


    一声幽幽的浅叹自门后传来:“大哥。”


    意外年轻的声音,容倦朝木门那边瞄了眼,赵靖渊视线却没有挪动。


    北阳王有二子一女,二子早在多年前便逝去,按理兄妹间该十分亲近。但那些被时光封存的过往尘埃,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一道天堑。


    或许是二弟病重时,那个他们最疼爱的妹妹以死相逼要嫁给容承林,最后甚至闹到病床前,哭着说二哥帮帮我。又或许是父亲调查到对方有个不清不楚的青梅竹马,她却仍被三言两语哄骗。


    零零散散的斑驳记忆太多,已化为钝刀,消磨着原本牢固的血缘。


    听到声音,他脚步稍顿,但也只是一瞬。


    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正在走远的脚步声,幽幽浅叹中何尝不包含对家人多年不管不问的怨念。


    这些怨念不能对着薄情寡义的丈夫发泄,也不敢对着兄长。


    最终,禅堂内的人语调沉沉:“岫远,你进来吧。”


    旁边的师太因为香火钱,投来不悦的视线,就等着容倦进去挨骂。


    满心只想吃饭,压根不知道岫远是原身的字。


    容倦懒洋洋道:“看什么看,罪人们要去用膳了。”


    师太狡辩:“没看……”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里的修行者怎么张口胡说?


    容倦皱眉冷斥:“记住,脸色难看也是看。”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而节衣缩食。曾为父祈福,祭天后不沾荤腥,拖病躯于寺庙,粝食粗餐。以上收录于《新·二十四孝》。


    ·


    相府不出善人,但一定出妙人,主角母亲不止表面看上去的这样妙[狗头叼玫瑰]


    第32章 豁然


    师太被怼了一番后, 自是不可能再跟上来。


    容倦鼻子带路。


    他一路用下巴看人,鼻尖朝上,顺着香味找到了斋堂。


    两人相对而坐, 赵靖渊付了饭钱, 容倦后背松弛,手随意搭在桌边,以一个拘谨的姿势坐着。


    毕竟正常情况下,他两条腿会伸长交叠着坐。


    对于这位名义上的舅父,容倦确实不知道说什么。


    想起刚提起捐款易主,于是用很平的语调唱:“啊啊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京都捐款小曲一响,赵靖渊稍一挑眉, 隔壁桌一个陪长辈上香的纨绔下意识就开始摸腰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手一抖:“果然是你!容恒崧!”


    容倦摆摆手:“称大人。”


    官阶就是这时候拿出来显摆的。


    谁知昔日的狐朋狗友压根不怕。


    太子重病要不行了,都知道皇帝要马上过继幽王世子为皇子。他的家族刚搭上幽王世子这条线, 正是暗暗得意时。


    狗友怒气冲冲就要过来,赵靖渊极缓地抬了下眼皮。


    看到对方的大刀,又想起容倦夺刀伤人的旧事,刚刚不小心挣脱长辈拉扯, 走到桌边的狗友沉默了下:


    “捐多少?”


    来京都小半月, 赵靖渊自然听过说书人最近疯讲的几个故事, 基本都是以面前少年郎为主角,宫宴号召捐款也是其中广为流传的一个。


    他提起铜壶, 缓缓倒了两杯清水,道:“难为你年纪轻轻,却有恻隐之心。”


    旧日狗友不可思议看过来。


    大叔, 你瞎啊。


    恰在这时,救命的面来了。


    “好香。”容倦鼻尖动了动。


    眼看容倦被吃食吸引,狗友捂紧钱袋子,瞬间脚底抹油跑了。


    容倦佯装没看见,喝了口白水润嗓,开始低头吃面。


    一碗素面一清二白,汤底是野菌菇熬制,味道膳食确实不错,只是价格不善,可以和京都有名的酒楼相比。


    容倦用汤勺用心打捞,只捞到了半个香菇。


    这么贵,其他的用料呢?


    “我是过儿啊。”菇菇,你在哪里?


    容倦不死心地画圈捕捞,确定没有另外半个香菇。


    系统冷不丁从轮椅上抛出百年懒得更新的陈梗:【蓝瘦,香菇。】


    容倦手一滑,唯半的香菇掉在了地上。他僵在那里,气出了牙齿尖尖。


    “再叫一碗就是。”眼看他和半个香菇置气,赵靖渊淡淡道。


    被系统影响,容倦下意识随便接梗:“谁会为了这口醋,包一顿饺子?”


    赵靖渊目光一动,再看过来时,眼神似乎比之前多了点东西。


    容倦:“我是说,没必要为了半个香菇,再要一碗面。”


    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对面将尚未动筷碗中的香菇夹过来。


    “你心思倒是细腻,不要和幽王世子走得太近。”


    尔后,赵靖渊再未多说一个字。


    双方间又回到了开始时过分安静的气氛。


    吃个饭,香菇莫名拟人化,零点几秒的功夫,结论自动在容倦脑海生成。


    皇帝为了所谓的朝堂平衡,搞了一堆事情。


    先是接连提拔了几个和幽王世子交好的家族,就是为了让对方羽翼渐丰。但二皇子在京都多年,根基深厚,幽王世子的下场绝不会好,和其交好的家族,不过是出头鸟。


    容倦转念一想,鸟做错了什么?


    出头的蚊子吧。


    幽王世子不久前还派人想和谢晏昼来个多方联姻计划,被无情否了。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本质和他也没什么干系。


    容倦吃饱后揉了揉肚子,心满意足:“那我先回了。”


    赵靖渊微微颔首。


    站在文雀寺庙外,看着容倦上了有护卫的马车,他才重新迈开脚步,朝山下走去。


    ·


    府里一阵鸟语花香。


    金刚鹦鹉在追着一点点飞,近墨者黑,以前很乖的一只麻雀,硬是和这只鹦鹉学的自己叨开鸟笼,成日乱舞。


    一点点主动停在容倦左肩,金刚鹦鹉没有落爪的地方,只能停去右肩。


    容倦顶着两只鸟准备将它们送回窝点,路上,正好被宋明知和顾问看到,二人起身行礼。


    容倦不可思议,这俩居然还在下棋。


    宋明知青衫下始终散发着的书卷气,微笑问说:“大人觉得文雀寺的素面如何?”


    对面,顾问暗暗摇头,哪有一朝一夕能拉近的关系。


    自己这师兄不知道是不是真被下蛊了,认为对方无所不能。


    “有点重。”容倦瞄了眼肩膀,扮做奴仆的宋氏六子之一眼里有活,主动带它们回去。


    容倦这才以一个舒服的姿态坐在石凳上,叫来人倒了杯茶。


    这可比寺庙的白水好喝多了,容倦直白点出宋明知让他去文雀寺的用意,“上次你不是还主张远离赵靖渊?”


    “明面上自是要远离,但亲人间总要走动下。”宋明知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目光清透:“大人和世子相处的怎么样?”


    “还行,总共说了不超过十句话。”


    顾问看着宋明知挑眉,看吧。


    下一秒就听容倦道——


    “不过他答应给我花一大笔钱。”


    顾问:“……”


    需知说话多耗费气血,容倦没具体道明文雀寺内发生的一切,简单提及结果后便折返。


    他走的潇洒,徒留顾问诧异坐在原地。


    “如何?”宋明知冷不丁问。


    顾问死死盯着他:“你究竟意欲何为?”


    略微失态,便说明已然感觉到了什么。


    宋明知心平气和:“三国里,大家在争什么?”


    几名皇子不堪大用,谢晏昼一旦上位,根本无法平衡好文臣武将。非他能力不够,有些事无法以人的意志为主导。


    他手下武将受到压迫多年,迟早迎来一个反弹,剩下宗室里的那些还不如现在的几名皇子。


    顾问一字一顿:“容恒崧惫懒,无权无势……”


    宋明知指尖加重力道,用落子的声音打断:“人是会变的。”


    他意味深长道:“师弟,就像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顾问冷笑:“昨日的你避世,今日的你入世,当然不同。”


    宋明知似笑非笑。


    顾问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变化。


    低头看着棋盘,他目光几经变化,一句三国里大家在争什么已经揭晓了对方图谋,顾问始终觉得乃天方夜谭。


    退一万步,容恒崧压根没这个心,旁人做什么,也是徒劳。


    ·


    容倦并不知道自己的后院满地鸡毛。


    回屋路上,他准备顺路找一下谢晏昼,尝试用找到新的捐款渠道一事,让下个周期的药浴减缓些药性。


    自己最近身体被迫好了许多,这件事应该可以谈。


    除了前院和厢房附近,今天将军府其他地方似乎格外安静,最夸张的是,容倦没在常见地点书房刷出谢晏昼。


    他有些不可思议,退后一步,然后探头。


    再退后一步,然后探头。


    还是没有刷新出来。


    一路跟着的陶家兄弟实在没忍住,好奇问:“您在干什么?”


    “将军不在府邸内?”


    原来是在找将军,陶文道:“明日就是老将军忌日,将军这会儿可能在灵堂。”


    话没说完,两人突然齐齐朝后行礼:“将军。”


    容倦回过身,看到了正在走近的谢晏昼,后者手中还拿着几封密信,显然是临时有军务要处理。


    边塞时常会爆发出各种各样的争端,尽管人在京都,日常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也不少。


    陶家兄弟守在门口,容倦跟着谢晏昼进去固定刷新点。


    在看到他眼底隐藏的疲惫,容倦关于药浴的话到嘴边,暂时换成了:“一起喝一杯吗?”


    一醉解千愁。


    谢晏昼边看信,一边不疾不徐给他复盘当日宫宴回来的路上,某人喝醉酒把这里当自己地盘时的豪言壮语。


    酒醒后最怕有人给你回忆做了什么。


    容倦随手拿起桌上一张空白宣纸,举白旗。


    谢晏昼嘴角小幅度勾了下,下一秒看到信件上说乌戎在贸易路上作乱,再度抿紧。


    日暮时的办公区域显出一种压抑。


    容倦坐在一边,突然生出同情,临近亲属忌日,还要为公务烦心。


    系统突然诈尸。


    【啧啧,这么忙,他都没忘了每天给你下药。】


    容倦闻言多少是有几分动容,“不然明天我陪你去扫墓吧。”


    既然对方先去了灵堂,那忌日当天,很大可能还要亲自去墓地祭祀。


    谢晏昼捏着信的手没控制好力道,抬头间那双锐利的眼中泛有明显的惊讶。


    容倦被他的过度反应搞懵了。


    自己毒杀便宜爹时,也没见对方震惊。


    但这份惊讶是实打实的,谢晏昼放下信件,看了他好一会儿。直至原先些许的诧异逐渐被容倦的倒影覆盖,在滚金的夕阳中融化成另一种情绪。


    “好。”


    许久,在容倦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晏昼的声音低不可闻。


    离开书房时,容倦想到什么,勾勾手指秘密将门外的陶家兄弟叫去一边,低语了几句。


    ·


    京都近日泛秋热,翌日去上坟时容倦只穿了很单一的素衣,马车已经在府邸外等着,他一上车就看到了一袭黑衣的谢晏昼。


    两人坐在一起,就像索命的黑白双煞。


    谢晏昼:“今日韩奎在西市问斩。”


    马车不经过西市,但方法总比困难多,容倦让人驾着自己的小宝马车,赶去西市。


    那辆珠光宝气的马车驾去哪里,都是靓丽的风景线。


    足以告知韩奎:他来过。


    至于他们的这辆,出城门后一路向东,中途基本没有停下过。


    谢老将军和夫人的墓建在郊外一处青山下,当年老将军重伤,想要回去最后看妻儿一眼,遗憾在此咽气。后来皇帝曾假惺惺提过特许老将军葬在帝王陵寝附近,被谢晏昼找借口拒绝了。


    当年若不是皇帝故意几次延误军机,他父亲也不会为了守城被活活耗死。


    千里孤坟,来往不见人烟,偶尔有一两声鸟啼。


    谢晏昼站在墓碑前,周身弥漫着沉默,如这片天地一般安静。


    容倦在地上看到了一些纸钱:“好像有人来过。”


    “应该是义父,他和父亲曾是同窗好友。”


    谢晏昼忽而摇了摇头:“其实当年义父就曾多次提醒父亲,但父亲心思都在战场上,认为陛下不会拿家国天下开玩笑。”


    容倦抿了下唇,其实正常情况下,哪怕皇帝再忌惮臣子,也不会在动荡期做什么。


    只能说这父子摊上奇葩了。


    在狗皇帝眼里,用一座城池换一位功高震主的臣子性命,竟然是笔合算的买卖。


    谢晏昼一向少言,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丝毫没有掩饰对帝王的杀意。


    容倦不擅长安慰人,沉默了一下:“你已经做得很好,换做是我,可能早反了。”


    什么大局,和他手中的真理说话吧。


    附近,常年看守墓地的老兵往山沟沟里走,假装没看到这一对反贼。


    谢晏昼闭了闭眼。


    其实若不是母亲病逝前,让他发誓不可因私怨导致亡国,陷苍生于水火,或许他早就会失控。


    于墓前短暂眺望到山河一角,他最后视线又回落在墓碑上。


    “有些账,迟早是要算回来的。”


    青山常在,谢晏昼却不欲久留,正要开封带的酒,忽然胳膊被抓住:“不急。”


    容倦自始至终没看山水,只关注天气。


    眼看头顶那片乌云终于快要远行,他刻意拖延着时间。


    四目相对,容倦轻咳一下:“呃,第一次见到不赶我走的长辈,我想多待会儿。”


    昨天才在文雀寺吃完闭门羹。


    谢晏昼看着坟堆:“这里也是闭着的。”


    “……”


    不知道坟前有什么吸引对方的地方,但谢晏昼还是多站了会儿。


    好半晌,才重新开封酒坛。


    他的父母生前都是好酒之人,谢晏昼正在倒酒时,郊外厚重的云来也匆匆散也匆匆,待太阳破开重重迷雾,秋日正午的阳光格外烈。


    远处,突然生出一道耀目的彩虹。


    容倦散漫的眼神一收,终于等到了:“看,是祥瑞。”


    祭天时,狗皇帝看半道彩虹都乐得不行,这可是完整的一道。


    一道啊。


    谢晏昼目光掠过彩虹,望向了两边的树木。


    彩虹挂在参天大树的两端,容倦罕见多说了几句话:“这么吉祥的奇迹彩虹,说明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为了层层分析论证彩虹和吉兆的关系,他索性让系统从库里掉出资料,直接给读了一篇小作文。


    “彩虹的定义,嗯,这个跳了,彩虹象征着希望、包容等,同时在文学、LGBTQ中承载着丰富的寓意……”


    奇怪的长篇大论不绝于耳,另一边,哪怕远处古树顶层树冠上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再小心,也难逃谢晏昼的眼睛。


    “喷壶好像不太行了。”


    “哥,用嘴喷行吗?”远处兄弟俩有些着急,陶家兄弟正像是猿猴一样窜动,调整喷壶角度,忙忙碌碌制造人工彩虹。


    整个坟周有一种诡异的热闹,哪还有往年的萧瑟寂寥。


    谢晏昼没有再关注陶家兄弟,视线缓缓下移,杯中正倒映着容倦的面容。


    那双漂亮的瞳仁都像是有了彩虹的形状,格外生动。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居然没舍得将酒倒掉,破坏杯中完美的倒影。


    容倦有些说累了后,一直抬头望天欣赏。


    美好的东西总是想要多看两眼的,彩虹是真的很漂亮。


    他没有注意到,谢晏昼余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倒是比看彩虹要更长久。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离开前,谢晏昼和看守坟墓的老兵短暂说了会儿话,对方挖出了尘封已久的酒坛,请他们去屋中小坐。


    看到谢晏昼这次状态好多了,老兵颇为欣慰,看容倦的眼神很和善:“这位小公子是……”


    “他的二十岁男房客。”


    便宜爹的名字没一个军人会待见,容倦换了个好听的身份。


    谢晏昼:“……”


    酒一开坛,容倦很快被吸引,“好香。”


    酒的烈性超乎想象,光是闻着他就生了醉意。


    在谢晏昼似笑非笑的目光警告下,容倦信誓旦旦拍胸脯,表示只抿一小口,最后真喜提三滴。


    习武之人的手稳得可怕,硬是没多倒一滴。


    容倦冷笑一声。


    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喝。


    谢晏昼忽然问:“对了,你先前说的,LGBTQ,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和乌戎作战,他的语言天赋格外好,居然没有一个跑音。


    容倦喉头一动,暗道下次读资料时一定要过脑子。


    “呃……”他一口干了三滴,上一秒思考怎么回答才能不教坏古人的时候,下一秒仰面倒下。


    原本还一脸欣慰的老兵顿时惊慌到手抖:“他,他是死了么?”


    望着砸在自己肩头的脑袋,谢晏昼沉默一瞬,“醉了。”


    老兵一愣,哈哈大笑。


    两海碗酒洒在地上:“头两杯先敬老将军和夫人,希望他们保佑少将军平平安安。”


    话说到一半,突然又顿住。


    无纹饰的黑衣,平安符成了唯一的色彩:“这是……”


    依照老兵对谢晏昼的了解,绝不会自己求这玩意,通常很亲近的人才会给求平安符。


    谢晏昼面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了眼靠在肩头的脑袋,说:“他求的。他去寺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求了一张。”


    好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后一句话纯属多余。


    老兵张了张口。


    这是在炫耀么?-


    京城一片天,各有各的冤。


    有人去上坟心情反而像是彩虹,有人在将军府此刻就像是上坟。


    终于察觉到自己师兄想干什么的顾问,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难看。


    “他真是疯了。”


    就算要助人谋朝篡位,对方也要有那个心才行。一个连日常公务都懒得处理的人,纵然有再多聪明才智,自己不愿意使劲,旁人又能如何呢?


    偏偏宋明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觉得容恒崧已经在暗中行动部署。


    还说什么那是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


    顾问正是烦躁地走动时,余光突然扫见什么,他面色一僵,脚步定格在屋檐下的阴影中。


    前方府邸外,谢晏昼正抱着熟睡的容倦跨过门槛。


    醉意让怀中人苍白的脸颊有了虚假的血色,容倦眼皮被阳光刺到,睫毛不舒服地颤了颤。


    谢晏昼腾出一只抱人的手遮挡,令光芒无法垂直射下。


    揉了揉眼,顾问再三确定没有看错,喉头不禁艰难地动了动。


    这绝非是什么正常的动作。


    可以背,可以叫醒,甚至可以让车夫来扶人,这样姿势的搂抱,正常士族间绝对不会出现。


    谢晏昼他为什么会……


    一时间各种思绪在脑海里无限蔓延,很多细节如烟花般层层炸开,又相互串联。顾问没有再看下去,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拔开脚步走离那个地方,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宋明知的院子里,后者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宋明知处变不惊,等顾问慌神结束才问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什么?”


    “包括住进将军府,一切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仔细想想看,这根本就是反逻辑的,正常人怎么可能选择在家里政敌的府中,还赖着不走。


    从古至今,也找不出一个案例。


    而对付谢晏昼这样的人,金钱是绝对行不通的。


    顾问双手撑在石桌上,死死盯着宋明知:“你说的对。”


    聪明人就是当别人语无伦次行为失常的时候,也能大概理解要传达的意思,宋明知稍微理清了点情况,问:“你从哪里看出大人行动了?”


    明明不久前,自己这位师弟还在说对方性子惫懒,不足以成事。


    顾问:“从他躺在谢晏昼怀里不动开始。”


    “……”


    作者有话说:


    顾问:原来从前是我考虑不周,想的太少了。


    小剧场:


    顾问:大人,我悟了。


    容倦:悟什么?


    顾问神秘一笑: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容倦:??


    ·


    彩虹的寓意出自百科。


    第33章 攀比


    什么动与不动?


    这回轮到宋明知的费解与沉默。


    顾问说起前因后果, 从他描述的画面里,宋明知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认为有些小题大作。


    抱一个间歇性行动不便的人回府, 很正常。


    顾问幽幽道:“反正我不会这么抱你。”


    瘸了也不可能, 最多就是背或者用草席拖一下。


    宋明知稍稍一怔,重新低头思考。


    嗯,他也不会这么抱他二弟。


    二弟看向三弟,三弟看向四弟,一路击鼓传花看下去,结论空前统一——兄弟情不这么抱。


    “仔细想想,”经顾问一提,宋明知眯眼轻轻敲着棋盘, “是有很多蹊跷。”


    那二人日常相处间格外和谐,连从相府强掳人, 谢晏昼都愿意兜底。


    不过此事还需要多多观察,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宋明知看向还在举棋不定的顾问:“师弟无需想的太过久远, 成大事者,无非兵,权,财。”


    若能集齐这三个条件, 振臂一呼自有人千万人簇拥。


    顾问:“若是集不齐……”


    宋明知微笑道:“脚在你身上长着, 届时跑就行了。”


    话虽如此, 真到那时候,恐怕大家都在一条船上。顾问神色挣扎稍许, 也不知是被宋明知说服,还是摆烂,第一次不再去想长远之计。


    宋明知赚钱一道上尚有欠缺, 微笑相询。


    顾问几乎不假思索道:“眼下是个好时节,再过几月就要入冬。其一,可发难民财,今年本就天灾不断,提前收购炭火棉花,高价卖出一本万利;其二礼部承担不少祭祀活动,可让大人虚报祭品成本;当然最有效率的还是土地兼并,可用极高利息逼农户买子卖女。”


    “如果以上还嫌慢,可盗墓。”


    活人死人,在顾问眼里一视同仁。


    宋明知:“师弟,说人话。”


    顾问平静道:“先前说的,一直有人在做。如果我们不做,便可反向行之,替大人搏美名。”


    既然是他们不能赚的快钱,那别人也不能赚。


    顾问略做思考,便继续道:“大梁的贸易之路还未断,丝绸茶叶为暴利,一磅便可达十两黄金。”


    宋明知在这些门道上,确实不如他:“官府严格管控骏马,路上还要应对沙漠等恶劣环境。”


    更别提商队会面临劫掠,物资耗损这些。


    有时候一趟跑下来,命都没了。


    顾问却认为这不是问题:“谢将军此次回京,不是带回了很多退役老兵?稍作掩饰,让他们随队即可。还有便是语言,事先给这些老兵寻找异邦人培训,这样在交易中,会方便很多。”


    不少人都觉得将士大字不识一个,其实不然。


    大梁和乌戎大小战争不断,每个部族间语言都有差异,有时候为了更好作战,这些老兵会主动去学当地口语,语言学习技巧不差。


    顾问:“跑商赚钱的事情,我去谈。”


    宋明知顿了一下,看向顾问的眼神带有暗示:“你应该知道,那边等你谈的不是这些。”


    作为容承林的得意门生之一,对方肯定知道些隐秘,督办司一直在等顾问上门。


    顾问却没有接话,似乎尚未完全下定决心。


    宋明知垂首饮了口茶,若是寻常事情,譬如右相都和哪些人有往来,构陷过什么忠良,顾问早就该去和督办司坦白。


    他这师弟,手中究竟掌握着什么?-


    上坟的第二天,容倦睡到了日晒三竿。


    一觉醒来,天都变了,外面从晴天变成了乌云密布,似有滚滚风雨而来。


    【醒醒,二十岁的男房客。】


    强行被系统唤醒,容倦费劲地睁开眼,直呼头疼,明明之前在宫宴上他还能喝上两杯。


    【那两杯是我给你压制了酒劲,还有你现在过度头疼,是因为睡太久了。】


    最近工作都是顾问那边在干,容倦就没开病假条,眼下礼部后续祭祀活动都准备得差不多,他觉得是时候找太医续一续火花。


    反正今天注定是要旷工了。


    “等等,”容倦洗完脸稍微清醒了点,问:“昨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断片了。


    系统给他画了一个火柴人抱着另一个火柴人:【这样。】


    容倦不可思议地看了三遍。


    运输方式千千万,这种方式放在谢晏昼身上,好像有些违和。


    大清早,容倦难得动了下脑筋:“口口,你有没有觉得,他这么抱我不太对劲?”


    【有啥不对的?】


    【反正我看的所有兄弟情都这样。】


    容倦迟疑:“真的?”


    【真的。】


    “那就好。”容倦松了口气。


    口口暂停播放昨晚熬夜看的口口漫画,说起正事。


    【小容,过两天就是中秋。我给你兑换了测毒剂还有防身小暗器,全部放在仓库里了。】


    每年中秋,所有系统都要回总部吃团圆饭。


    今年中秋,它准备看看能不能搞活体运输,把宿主身体给搞过来。


    现在这幅身体,五脏六腑被毒伤得太狠,伤了根本,以至于沾点酒都不行,对比下来,另外一副稍微好点。


    【真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啊。】


    “??”


    不知道它在瞎感慨什么,容倦伸了个懒腰:“不用担心,中秋我睡一觉就过去了。”


    事与愿违,中秋一早,右相不但自行宫养伤归来,这一次,他似乎要夺回他的一切。


    回来第一天,相府便给容倦发来邀约,请他过去一同过欢庆佳节。


    若不去,会给御史台冲业绩,以不孝为名参他一本,皇帝嘴一张,最终还是得去。


    便宜爹不会无缘无故相邀,说不好还要利用此事做文章,让自己搬回相府,那可真就是地狱无门了。


    “去不了。”容倦将帖子扔回给过来跑腿的相府管家,对方似乎早就收到命令,不但不劝,还高兴地立刻就要走了。


    直到后方传来声音——


    “那两日我要去文雀寺陪伴母亲。”


    管家脚步一顿,不等他说什么,将军府的大门已经被无情关上。


    “还想搞鸿门宴,幼稚。”


    容倦让人在门口撒把盐除晦气,陶家兄弟利落帮忙收拾东西。谢晏昼不在府里,他便托过管事带话,“劳烦转告将军,我去山上修身养性两日。”


    管事看着已经满载满实的五六辆马车,连躺椅和轮椅都在行囊当中。


    这分明是去养尊处优了!


    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车队浩浩汤汤驶往城门,期间容倦特意路过相府,意外发现附近有不少卫兵,其中几个还格外面熟。


    那不是谢晏昼手底下的兵?


    他将帘子全部掀开:“你们怎么在这里?”


    亲信回:“将军让我等延续韩奎生前的愿望,在相府周围加强防护。”


    别说相府出来马车,现在一条狗出来都有人‘尾随保护’。


    毕竟一切都是为了丞相大人好。


    容倦闻言险些没忍住笑出来,他都能想到便宜爹脸黑的样子,以前怎么没发现谢晏昼竟然是个白切……不对,黑切黑。


    不过很快容倦就笑不出来了,城门的队伍居然快要排到内城。


    往日半个时辰一巡的士兵加强了巡逻密度,进城门的百姓和商队正在被严格排查,长龙一般的队伍十分骇人。


    督办司内,大督办垂目核对下面递来的宫宴流程,淡淡道:“务必仔细查验路引,凡丢失者一律不让进城。”


    皇帝最近患上了被害妄想症,生怕月夕前后又发生什么,除了宫内,宫墙外也要派兵值守,力求当天任何一点事都不会发生。


    督办司也要出一半人手,整个三司几乎是全员出动,要求做到零突发事件。


    “是!”


    大督办随口问了句,“有无发现可疑人员?行李多者,重点查验有无兵器。”


    步三:“进城的没有,出城的有。容恒崧刚刚带着五辆马车的行李,称是出发去文雀寺。”


    汇报间,步三好奇看向桌尾的话本,纳闷督办什么时候喜欢看杂书了?


    “文雀寺。”大督办视线从公文上移开,朝雕花椅背靠了靠。


    似乎同样想到容倦离谱的招祸体质,步三觉得这次完全可以放心:“文雀寺口碑很好,每当出现枉死者,还会给他们超度。”


    见大督办看过来,步三补充道:“是附近河道出现过几次浮尸,寺庙在它的上游,距离很远。”


    大督办端起杯盏,没有说话。


    步三连忙解释:“官府去过几次,河中多碎石,尸体身上却几乎没有什么磕碰痕迹,长距离漂流的可能性不大。”


    大督办似有须臾思考,维持小半会儿这个姿势才抿了口,道:“调出相关记录,拿给我看看。”


    步三一愣,连忙去调档。


    ·


    经历了漫长的排查,以小宝马车为首的车队再次驶向文雀寺。


    容倦半卧在马车里,“确实是比烂的时代。”


    系统不知他何故感慨。


    “右相的这位原配夫人,过去十几年,在京中几乎举目无亲。郑婉能给原身下毒,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若论暗杀优先级,母远在子之上。


    原配一日不死,郑婉就永远无法得到一个完整的名分。


    但对方不但没事,还能给别人超度,说明郑婉的手根本伸不进文雀寺。


    “也罢。”这次倒不是容倦不愿多想,相府和文雀寺,那还是选后者吧。


    白天活动的百姓比往常多了不少,文雀寺周围甚至出现了排队捐功德钱的盛景。


    宫中晚上会有赏月宴饮,因为太子目前对外宣称重病,此次设的宫宴规模很小,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参加,象征性地君臣同乐一下。


    是以今年来文雀寺的普通官员,数量还要比往年多,其中一些官员似乎对这些师太格外尊敬。


    容倦观望的目光被一道圆润的身影挡住。


    “阿弥陀佛。”是上次接待过他的师太,从旁侧走来,双手合十见礼。


    容倦没阿,客套性打了声招呼,说:“我来此探母,想要借住上两日。”


    见容倦还在留意那边,师太开始主动领路。


    尼姑庵通常不让男子借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释然的缘故,都不用容倦拿出其他借口,师太很自然地就同意了。


    期间她提起寮房年久失修,有些漏水,字里行间暗示捐款。


    将人带到寮房,容倦等人收拾行李的时候,师太转而去往禅堂。


    门口,她用一种讨好的语气说:“然师妹,容小施主来了。”


    里面的人念完经,才淡淡回:“知道了。”


    确定对方不会立刻去相见,师太心下满意,晾一晾就对了,才好补上今年的香火钱。


    容倦今天起得晚,暂时还没犯困,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等师太回来后,让她带自己去求个符。


    寺内到处都是人,明明香火鼎盛,也不知道钱都用去哪里了。


    除了僧人们穿的衣服是精装,其他都是简装。


    谢晏昼似乎很喜欢他上次送的平安符,容倦准备给对方再求一个,双重保险,总该有一个显灵。


    至于自己……他勉为其难选了招财符。不然全求一样的,感觉钱花的有点亏。


    “买二送一不?”


    师太:“佛祖面前,不可言笑,不过寺内解签可不取分文。”


    偏殿香客也不少,签筒在佛像前的供桌上,得顺着人流走过去。


    眼看沿路漫漫,容倦懒得挤,让师太帮自己摇签。


    师太瞄了眼竹签上的编号,稍微施了点巧劲,对应签谱解出来下下签。


    她正要以此为借口,让容倦多捐些钱攒功德,就听对方说:“这个算你抽的。”


    好的归我,差的归你。


    “……”


    容倦让另外一个尼姑帮忙求签。


    这次是随机摇的,但又是一个下下签。


    师太嘴角快速勾了下。


    其实并非意外,签筒里十支签里,只有一支是好的。


    若人人上上签,谁还愿意捐献功德?


    谁知容倦不信邪地让换人继续,碍于往年他为母捐了不少钱,大家不好拒绝。


    一个接一个,卦卦下下签。


    此等异象让周围的香客都停下脚步,纷纷探头张望,然后低声议论起来。这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一个好签都没有?


    最后偏殿的尼姑都过来摇了下,其中一个小声幸灾乐祸道:“就没见过运气这么差的。”


    言语间有意忽略现在这个签筒里的好签,早就被他们替换的所剩无几。


    话音刚落,哗啦——


    代抽了几十次不见好,容倦终于丧失耐心,终于亲自摇了下。


    那些驻足的香客们比他还积极地观望结果,拥挤的殿内竟无一人催促,原以为又是下下,都想劝这个犟种认命了,谁知定睛一看,一个个当场愣住。


    上上,大吉。


    对应签文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容倦眼前一亮。


    yes!开出大保底了!


    沉舟们:“……”


    师太看着签筒,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这时一个小尼姑进来,看了一圈,找过来说了几句话。


    师太道,“施主,然师妹有请。”


    容倦正把玩着竹签,闻言手悬停在半空中几秒,片刻微笑道:“好。”


    这位在庙里十几年如一日,深居简出的向佛之人,他也想见见何等模样。


    这次,师太没有领路去禅堂,反而去了更幽静的一处屋宇,跟随的陶家兄弟被挡在外面,“丈室不可随意出入,烦请二位施主在门外等候。”


    听到是丈室,容倦挑了下眉。


    师太随后冲着木门道:“然师妹,人到了。”


    语气和姿态十分恭敬,完全不似寻常尼姑间的相处,更像是上下级。


    容倦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幕。


    丈室门此刻是虚掩着的,另一侧的窗户外正在扫地的僧人偷偷于转角看了一眼,目光在扫见容倦腰间佩戴的鱼袋时,动作有些僵硬。


    大梁只有官员才会佩鱼袋!


    她在挣扎片刻后,试图靠近些,碎步方才一迈,猝然对上窗户内一双冰冷的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可惜眼下三分白,冷得像是井水里泡过似的。


    小尼姑一时间头皮发麻,手卡进了木刺都不知道。


    同时间,容倦迈过门槛,走进丈室内。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事父母,能竭其力,孝感动天。


    PS:下三白眼长在一些人脸上是很美的,还会有种疏离感。


    第34章 外援


    檀香的气味顺着室内幽幽飘散而来。


    容倦半眯着眼环视这香雾缭绕之地, 丈室大部分时候只有住持才有使用权,释然不知何故也有资格在此。


    正中央供奉着叫不上名字的佛像,左右不见床褥, 只有供台下摆放着几个蒲团。


    室内白日透光度一般, 萦绕的雾气让这里显出几分仙境之韵。


    容倦用手左右拨拉一下:“她在抽烟吗?”


    突然想起来系统今天赶车去总部了。于是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回答:这个时代还没有香烟。


    拨云见日,雾里看花。


    蒲团上,女子一袭灰青色的僧衣。由于是带发修行,三千青丝全用布带一丝不苟地束起,她肤色很白,面容透着几分脱离尘世的静和悲悯。


    暂停打坐,当她看过来时,那双疏离的眼睛却像是能包容世间万物。


    容倦轻轻‘咦’了下。


    和他想象中有很大出入, 源于上次来时的种种,原以为见到的会是一道充满幽怨挣扎的身影。


    然而真人的外貌气质, 截然相反。


    释然缓缓站起身,行走间她习惯性轻轻拨动着念珠, 宽松袖袍上的莲花刺绣若隐若现。


    倒茶时,更是和当下女子追寻的礼仪不同,姿势洒脱。


    但要忽略她看人时眼睫低半分的习惯,仿佛众生皆在她眉下。


    “坐吧。”哪怕和容倦说话, 释然依旧对着菩萨像的方向目不斜视, 不算是正眼看人。


    那种违和感更强了。


    刚偏殿人太多, 呼吸不畅。容倦现在眸子还些发涩,他没喝茶, 单靠揉揉太阳穴提了点神。


    系统今天休假,凡事还是留心三分。


    屋内一度十分安静。


    释然不说话,容倦这个异世看客就更不说话了, 片刻后,终究还是前者率先打破沉默。


    “听闻你如今住在将军府。”


    文雀寺来往香客众多,京都的大小消息,这里随时都能听到。


    容倦点头。


    释然目中闪过一抹不赞同:“那将军府邸内,随意摆放的一把兵器都曾沾满了人血,秽土之地,不宜久居。”


    “斯是陋室,惟吾们德馨。”没那些兵器,文雀寺都要搬迁去地府里了。


    释然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文学里了:“你父亲在这方面倒做得极好,主张以和为贵。”


    她亲自取来几本经文,十分在意洁净,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闲来无事多看看这些,日常诵读,也可超度将军府的孤魂。”


    见容倦不说话,释然满意他的自省。


    这孩子往年但凡能和自己见上一面,都会表现的十足积极兴奋。


    想到这里,她大发慈悲说了句:“你如今是朝廷命官,更该以身作则,休沐日可多来走动一二。”


    旁的话她倒是没有多说了,已经有了送客之态,重新坐回蒲团上,面容湖水般平静,诵读经书。


    吱——


    容倦看着彻底紧闭的木门,余光瞄到还等在门外不远处的师太,略一思忖走过去。


    “母亲让我日后常来走动,但往年我来的时候……”


    容倦尾音故意拖长。


    师太成功上钩,没注意到对方目中的狐疑,笑着接话:“往年然师妹不常见施主,可能是觉得相见的缘分还没到。”


    她不忘初心:“如今寺内佛光渐微,正需善款修葺。若施主留下几分功德,然师妹会亲手为你点一盏长明灯。”


    缘分么?


    若说今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那句‘你如今是朝廷命官’。


    容倦面带哂笑,原来看中的是他的身份地位。


    这地位还是杀使者来的。


    顾及到还要住两日,容倦没当场把话说死,道:“待我走时再商议具体数额。对了,母亲让我诵读经书,我们的晚饭劳烦找人送一下。”


    以为捐款稳了,师太笑眯眯应承下来。


    陶文看着师太离开的背影摇头:“斋饭我们去给大人打就是。”


    容倦咬文嚼字:“送饭。”


    不要侮辱‘送’这个免费的字,你们知道这里的饭多贵吗?


    确定自己要捐款后,食物安全也会大大提升。


    “……”


    三人边说话边走,远处竹林附近,小尼姑还在犹豫,来来回回清扫一处。


    竹林摇曳,小尼姑纠结间,地上的落叶不知何时被阴影覆盖,她顿时后颈发凉。一回头,直对上一双冰冷的双目:“师……”


    尚未喊出来,身后又出现一道阴影。


    砰。


    伴随局促沉闷的声音,小尼姑惊恐瞪大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师太用染血的手在小尼姑的僧袍内摸索,没多久发现一封告密信,冷笑:“师妹说的不错,这丫头果然早有异心。”-


    周围朱红的柱子有些脱漆,屋上瓦砾被烟熏久了颜色暗沉,竹林附近还有废井。


    一路走来,陶勇看得很不舒服,小声吐槽:“哥,这寺庙怎么给人感觉阴森森的?”


    陶文无奈:“别胡说。”


    “是不对劲。”容倦双目眯了眯,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很不对劲。”


    他提了两句见面时的情形。


    陶文:“出家人不都这样?”


    容倦摇头。


    那种状态是装不来的,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想要养成这种心态,就需要人一直捧着。


    谁都知道这位曾经的丞相夫人被厌弃,来文雀寺的达官贵族不少,寺内的尼姑应该不会为了些钱财便待她如此与众不同。


    真放下一切,就不会只带发修行,那日赵靖渊来时,对方分明还有些许不平怨念,先前提到容承林,情绪也存在波动。


    那她对待自己的态度就有些说不过去。


    不是厌恶,不是迁怒,反而是古怪的高高在上。


    更别提那荒唐的逻辑。


    原身教养不得当,成日在外胡作非为,释然不以母亲和出家人的身份干预,却会为了一个死去的乌戎使者超度。


    整个文雀寺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纵然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容倦看向陶文,“去打听一下,文雀寺日常的功德钱都用在了哪里。”


    这个讲究连坐的时代,一旦释然有什么不当之举,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山间天黑的早,此刻半片阴影落在容倦脸颊,清俊的面容显得更加立体。


    话音落下后不久,他又想起毫无居住痕迹的丈室,补充了一句,“待天彻底黑之后,你顺便再去丈室探一探。”


    一切安顿好后,容倦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天彻底黑下来,离开了一段时间的陶文带来消息:“大人,打听到了,文雀寺乐善好施,每月有十次布施。”


    容倦打了个呵欠,幽幽纠正道:“是倒行逆施。”


    一个月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施施施,施法呢么?


    “……”


    当听到陶文没在丈室有所发现,容倦叹了口气:“扶我起来。”


    夜晚的文雀寺寂静幽暗,三人特意在暗处绕行,寺内的僧人今日不知为何似乎少了很多。


    直到容倦踩到了什么,黏在鞋底不好取下。


    陶文似乎嗅到了其他味道,蹲下身查验。庭院幽幽,竹林附近有少量血迹,从鞋底摘下的落叶能闻到血腥味。


    借月色一看,血还很新鲜。


    陶文面色变了:“大人,我们还是先护送你下山。”


    容倦摆了摆手,“不急。”


    盯着被染成猩红色的竹叶,他的目光说不出是冰凉还是没有情绪。


    血缘关系在古代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不能放着不管,更不能让官府来查。


    终于到丈室后,陶文轻巧卸了锁头,陶勇在外面放风,容倦却是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随后,他不怎么动,也不说话,只是视线上下打量,


    陶文不解其意:“大人……”


    “嘘。”容倦:“你吵到了我科学的眼光。”


    “??”


    室内物品不多,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物,甚至比起正常丈室,它有点太空了,所以容倦才觉得不对劲。


    片刻后,容倦开始纸上谈兵,让陶文去躬行。


    “先看看梁柱有无偏移痕迹。”


    陶文爬高:“没有。”


    “再观察窗户,地板及墙面接缝处,是否存在明显色差或是拼接痕迹。”


    陶文走低:“没有。”


    容倦视线最后定格在本应摆放床榻的位置:“靠南角落,仔细查验有没有不自然的线条。”


    陶文钻墙角,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摸到一处凸起的边缘。


    他连忙掏出火折子细细观察。


    之前来的时候,他很确定没有空墙,现在开始认真检查地面,十分细致地寸寸探察后,最后发现一处稍微有些松动的青砖。


    几次尝试,最终掌心用巧劲,咔哒一声,一条暗道才现于人前。


    容倦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幽幽哼唱:“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陶文:“……”


    三人轮番下去,兄弟俩一前一后护着容倦。


    整条甬道比预想中要长,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前方才渐渐宽敞起来,陶家兄弟弯了一路的腰终于直了起来。


    容倦也想弯腰,但是条件不允许。


    他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低头的男人。


    因为还在青春期。


    不过回忆了一下释然和右相的身高,容倦觉得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爬出来的一刻,火折子被及时熄灭,到处都是树影。


    最先出去的陶文警惕辨认:“这是……后山?”


    看样子似乎还是后山深处。


    由于走了太远,容倦膝盖酸疼,尚未来得及喘息,前方星星点点的斑驳让他动作一滞。


    陶文负责开路前行。


    等彻底靠近,容倦一抬头的功夫,呼吸瞬间慢了半拍。


    大约几百米开外,密密麻麻的人影聚在一起,男女老少,有的穿着破布衣衫,有的衣着华贵,周围的火把却没有几个。


    白日里尚算和善的尼姑们,正金刚护法一样以特定姿态站在两边。月圆夜,火把下模糊的虚影和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显得张牙舞爪。


    咔嚓。


    枯树枝被踩断,最后排瘦骨嶙峋的几人齐齐回头,唯有山风穿梭间吹落枯叶,乌鸦偶尔飞来飞去。


    没有发现异状,他们重新将头偏移回去,口中继续随大众一起不断诵读着:“夜火雷云,天罚将至,大慈大悲,圣母娘娘,护佑众生……”


    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激动,更有激动地双手颤抖,匍匐在地诵读着。


    藏身在大树后,容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是他目光短浅了。


    这不是白莲花,是白莲教母啊!


    正好上一个白莲教母,史书中都没有记载她的去向。


    容倦被自己的地狱笑话气笑了,一字一顿低语:


    “她、可、真、优、秀。”


    寻常寺庙出问题无非是和财色有关,谁能想到,尼姑庵内居然还能住着一个‘释建国。’


    民间搞私教会按谋反大逆罪来处理,那是绝对的连坐制。纵然有免死金牌,八成也会被安上奴籍流放,更别说原身每年还没少捐香火钱,那些钱都可以算作资助。


    “大人。”陶文显然也惊呆了,哑着嗓子问:“要去通知将军吗?”


    容倦摇头。


    中秋期间,谢晏昼自己都忙得分身乏术,此刻他人说不定还在宫里,更不能通知督办司,一旦他们利用这点对付右相,自己也会受到不小的牵连。


    容倦看向陶家兄弟。


    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陶文低声道:“全凭大人吩咐。”


    他们会在这件事情上,守口如坟墓,谁来都不开放。


    这段时间里,容倦思维第一次转得如此快:“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


    他不想干,就得把大工程送出去。


    临时包工头低语了几句,陶文愣了下,不确定问:“您确定?”


    容倦点头后,他再不耽误,闪身快速离去。


    ·


    月黑风高,马车疾驰在路上,随后又改为从隐秘路径步行。


    刚参加完宫廷宴会的容承林面无表情跟在陶文身后,他并不担心对方对自己不利,反而担心对方不耍花招。


    瞄了眼半残的那只手,容承林眼中涌出一抹狠厉。


    相府顶尖的暗卫在暗中跟随保护,月色下,绯色官袍上绣着的走禽仿佛要活了过来。


    陶文再次暗叹容倦料事如神,哪怕自己什么都不说,右相居然真的轻易被请来了。


    原来是这么主动一个人吗?


    当发现小路是通往文雀寺时,容承林微皱眉头。


    陶文走的是一条精心挑选过的路,没有通过丈堂,而是直接抄近道去往后山。


    快到的时候,他正要开口提醒,容承林竟已经发觉到了不对,先一步放缓步伐。


    更前方大树下,容倦耳朵一动,注意到动静。


    转身看到自己等的人来了,立刻食指顶在唇央,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恰在此时,月亮短暂被乌云遮住。


    前方众多信徒仰视的地方,一道身影竟从山壁上缓缓浮空。


    柳叶眉,芙蓉面,这张脸容承林再熟悉不过。


    当年那个被他形容为‘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贤德女子,如今面容悲悯,微半垂着眼,在众目睽睽下脚尖一点点离地。


    明明没有任何借力点,女子却像是被神奇的力量托举着。只见她浑身散发着诡异金光,身披白色法袍,其上莲花栩栩如生!


    信众们一个个面容狂热,“大慈大悲,圣母娘娘——”


    “大慈大悲,圣母娘娘!”


    释然眸中有一丝沉醉,这种追随和崇拜,无论看过多少遍,都能带来那种异样的满足感,心底缺失的某部分在一点点被填充。


    她轻甩柳枝,半空中竟降下了朵朵莲花残瓣。


    信徒更加笃信神迹降临,跪地双手捧接。


    在高呼救赎之道的低呼中,原本城府颇深,盘算如何设计亲子的右相顷刻间身体紧绷,瞳孔跟着放大,平日那张冷漠的面孔彻底被撕裂。


    “圣父,”容倦凉飕飕的声音飘过来:“快为你的九族想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之母,神光照身,感天而孕,产子天命不凡。


    第35章 抉择


    容承林贡献了他此生最精彩的表情。


    倘若目光能够杀人, 这些人恐怕已经死了千万次。


    偏偏容倦还在用说风凉话的语气感慨,“十五就是应该团圆啊。”


    他们一家三口,今天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山坳间出现幽蓝色的鬼火, 信徒如同一个个提线木偶, 看什么都喊神迹。


    释然飞得更高了,当真飘飘然若羽化登仙。


    容倦终于明白了那种违和感的根源,也终于明白,一个被丈夫背叛和家族几乎决裂的女人,是从哪里填补了精神空虚。


    异教有一个共性:它会营造出家庭式的氛围感,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份子。


    “诸位善信,”大慈大悲的圣母娘娘终于开口说话了,“家人——”


    “!!”容倦差点不小心弄出动静。


    右相那双狭长双目中杀意更是快要溢出来。


    谋反大逆罪, 造妖书妖言罪,师巫邪术罪……一条条大梁律例在脑海中闪过, 容承林第一反应是杀了这里所有人。


    随后再细思时,不得不先否决这个念头。


    单是在场者人数便有数百, 要让事情彻底烂在地里,参与教众的家人也不能放过。


    一旦展开这等规模的屠杀,别说督办司,就是大理寺也会注意到。


    “这个疯女人。”右相闭了闭眼, 他现在对原配的盛怒甚至超过了废手之恨, 恨不得趁此中秋佳节直接送对方去登月。


    蝉鸣鸦叫中, 两张至少有五分相似的面容背靠大树。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容承林收敛情绪, 杀意逐渐被另外一些恐怖的算计填满。


    而容倦闭眼似假寐,不知想到了什么,五分愉悦五分无奈。


    双方目中皆有图谋, 却又一闪而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争抢到花瓣的信徒从手舞足蹈,改为跪地颂德,扭曲的影子犹如脐带般连接前后。同一片阴影覆盖下,妻与夫,父与子,嘴角或多或少都隐隐勾了下。


    见证完一场关乎全族生死的教徒聚会,容承林似乎终于展现了一个父亲的担当,让容倦先走。


    他用极轻的声音交待道:“你先回寺,不可打草惊蛇。”


    这是当下最合理的安排。


    容倦连夜消失,肯定会引起怀疑,一旦他不告而别,教徒鸟兽状分散,不利于快狠准地处理整件事,后患无穷。


    所以他并未多说,拖着有些酸疼的腿,一点点小心地开始回撤。


    陶家兄弟小心护卫他离开。


    瘦削的身影自地道内消失,身后容承林眼神中闪过一点冷光。


    他用曾经修长灵活如今关节有些扭曲的手指,摘下腰间新佩的一块古玉。


    随后,将玉佩抛到一边,吩咐暗卫:“我走后,制造出一些动静。”


    月光投下的耀芒在玉佩表面形成反光,上面篆刻的‘容’字若隐若现。


    教徒聚会快要接近尾声,伴随森林里的异响,所有教徒都惊了一下。


    不久,有人循声拾起玉佩,当看清上面的刻字纹理,一众僧人面上虚假的禅意险些没有挂住。


    如此宝玉篆字,符合它主人身份的只有目前借住在寺内的那一位。


    玉佩呈交到释然手中的一刻,她眼皮低垂,良久,毫无情绪地笑了笑。


    常年保持一个表情,笑时脸颊两侧肌肉牵扯得极紧,一如她此刻的情绪。


    “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呢。


    释然的一言一行,在这里比圣旨还要管用:“现在有一个人,可能会给文雀寺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所有疯狂的教徒吸食圣母娘娘带来的‘营养’时,全部受到了感染。


    他们半侧着身子,随对方一并,眼神直勾勾地回看文雀寺的方向。


    那位借住者在他们眼里,仿佛成为了一定要清理的瘟疫。


    ·


    隔天,一道急切的声音唤醒了容倦:“大人不好了!”


    经历半个晚上惊心动魄,身体严重超负荷。容倦才刚疲惫地睁开眼,便听到陶文连珠炮弹似的说话:


    “昨晚有尼姑偷偷在寮房外张望几次,不过每次只是夜探,没有深入……”


    他越说语气越沉:“我不放心刚去偷偷探查过,外面的大门,还有很多通往偏殿的门竟全部被封死了!”


    正说着,寺庙后门那里,再度传来门栓落下的声音。


    与此同时,大殿方向传来整齐划一的经文诵读声,声声经文包围下,脚步声似乎在从四面八方接近,


    陶勇紧急先去关上这一片寮房外的偏门。


    陶文道:“不能再耽搁了,我去吸引注意,让陶勇掩护您离开。”


    乌合之众也就罢了,先前陶勇没说其实昨夜来的不仅仅是尼姑,还有一些厉害的练家子。


    他们毕竟只有两个人,顾好自己不难,但敌人一多,很难顾好容倦。


    容倦闻言‘呵’了声。


    尼姑来肯定是对自己起了怀疑。


    恐怕昨晚右相又发力了,设法将火引到这里来,好先用一桩麻烦解决另一桩麻烦。


    “走也没用,现在下山路肯定也被围住了。”


    他们被困在一处死地。


    说话间,容倦冷不丁对上屋内佛像的眼睛,那瓷白面孔上勾着弧度相等的笑容。


    “大人,那现在该如何做?”


    容倦并未立刻回答,神情有些游离,似乎困扰他的选择压根不是眼前的困境,而是其他。


    直到陶文又问了一遍,容倦才堪堪回过神,轻声问:“你觉得,昨天我把右相请来,就真的没有其他人发现了?”


    陶文一怔。


    容倦缓缓吐出一个字:“等。”


    他已经等到了便宜爹对寺庙施压,逼得这些人一次性出来狗急跳墙,现在只需要继续等下去。


    闭寺期间,失去香火的笼罩,全寺静置在一层淡淡的薄雾当中。


    今早无人撞钟,一阵山风吹过,附近香客挂在树上的红色祈愿纸哗哗作响。


    后山一道道身影朝寺内而去,和前面疯狂的信徒不同,其中光体格壮实的就有数十人。


    尼姑庵很少允许有男性挂单僧,这些明显不是正经僧人,僧袍裹在腱子肉上,有些不伦不类感。其中八人合力运输着一个铁笼,饥饿的老虎时不时张开流涎的血盆大口,于笼内打转。


    山下,较往常也多出不少僧人走动。


    他们行为隐蔽,这些日常难以察觉的诡异之处——


    此刻正落在很多,很多,很多人的眼中。


    容承林离开后,为防止容倦再次侥幸逃离寺院魔爪,他特意留下一部分顶尖暗卫。


    什么徐徐图之都是虚的,有百姓聚集时不好处理,待他们散去,才是最好的机会。


    想要彻底连根灭杀一个教派很难,最快捷的处理方式便是消灭源头。


    容承林打的一手好算盘,用容倦先试试文雀寺的水,鱼饵下池,钓出来关键的异端教徒,再人为制造一场火灾意外。


    每逢仲秋,民间走水的案例数不胜数。


    寺庙这一日更是彻夜供灯祈福,发生火灾也不会引人多想。


    眼下暗卫藏身的地点比较固定,守在关键山道旁的大树上。


    没蹲稳多久,忽然来了一批绿衣人。


    这些人一个个动作老练,见树上有人,二话不说潜伏在灌木丛。


    暗卫愣住。


    愣也没用。


    不多时,又出现一批白衣人。


    光天化日,他们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穿黑衣服的,第三批来的人行为非常霸道,哪怕树上有人也立刻飞身而来。


    最后一棵大树上就蹲了四个人,树枝无力摇摆。


    暗卫脸色有些难看,这两拨人都是哪里来的?


    意识到可能来者不善,暗卫首领立刻低声说了什么,后面来的两拨人终于稍有顾忌,并未再有太多动作。


    然而就在这时,山间薄雾被甲袍撕开,远处晨雾中一道身影走来,腰悬宝刀,面容冷峻。


    又双叒来人了!


    三波人中,有不少认出了他。


    “赵靖渊。”不知是谁低声道。


    暗卫闻言皱眉,这位可是出了名的不待见右相,他怎么会来?


    绿衣服的那批人心中清楚,和自家将军有关。


    昨夜守在相府门口的亲信汇报右相丑时快过了才回府,谢晏昼便离开派人调查,得知人可能被陶家兄弟请走了,意识到出事了,而且多半是家事,否则容恒崧不会先请右相。


    猜到容倦有所图,谢晏昼便只派人守着按兵不动,但隔天寺庙突然闭寺,并采取其他动作,明显很反常。


    以不变应万变,如今变量出现,谢晏昼立马采取行动。


    京中盯着他的眼睛不少,不好擅离职守,以防万一,除了秘密指派亲兵,谢晏昼又找到赵靖渊,中秋前后去庙里探望亲妹,不会有人多想。


    一众顶尖暗卫第一时间拦住赵靖渊,阻止他上山。


    为首者有恃无恐,瞄了眼远处僧人,道:“一旦在这里打起来,会打草惊蛇。”


    另外两拨人就是被他们利用这点限制住了。


    然而话未说完,利落拔刀的声音清脆震耳,暗卫首领只来得及看到一闪而过的白芒。


    赵靖渊淡淡:“把蛇打死,就不会受惊了。”


    远处听到响动的僧人冲过来,一个人头正好咕噜噜地滚在脚底下。


    “!!!”


    ·


    同一时间,闭寺一个早上的文雀寺,终于有了些人气,


    寮房附近不善的气息正在聚集,被召来的教众正在准备新一场团建活动。


    脚步声,扣门声,兵器声,声声入耳。


    院墙外,伴随敲门的声音,教众持弓箭架梯上高墙。


    “容施主,快开门。”外面的声音已经带着逼迫,“现在开门,我们还可以好生详谈。”


    释然平和的声音压过师太:“岫远,开门。”


    尽管知道这孩子不敢轻易报官,但官场黑暗,万一他日后继承其父的狠辣,想要让文雀寺消失怎么办?


    最好的方式便是共沉沦。


    先将人囚死,再让对方做一些事情,自己掌控证据。


    陶勇喝道:“大人有官阶在身,你们难道要对朝廷命官动手?!”


    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容倦陷在躺椅中,微屈着一条腿,阳光透在松散的衣襟口。面对陶勇的厉喝,他轻声提醒说:“我就是她九族。”


    陶勇偃旗息鼓:“天,没诛错。”


    “……”


    哐当,哐当当,敲门声已经转为了撞击,木门的插销在撞击中出现裂痕。不太结实的木门发出震动,整个门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入。


    容倦不慌不忙,寺内尼姑吃的珠圆玉润,脚步虚浮,一看就没几个会功夫的。


    突然多出大量厉害的武人,肯定是从其他地方赶来。


    动作越大越好,容易引起注意。


    其实就算营救的人赶不来也问题不大,容倦看了眼天色,系统快回来了。


    砰砰砰。


    这时,更剧烈的声音传来。


    寮房外的教众露出虔诚的神情:“院内砸门,声音却自院外回荡。”


    神迹!这是神迹!


    神经啊。


    师太自然不会如此天真,先前的淡定不见,骤然惊慌起来。


    有人在撞外面的寺门?!


    她下意识看向释然。


    释然一双柳眉瞬间紧蹙,指挥两名教众去查看情况,自己带着部分人准备从后门出。后山的老虎已经快被运来,必要时刻,也可以作为武器使用。


    师太被要求留下来,但看释然加快步伐,她暗骂一声,命令剩下教众全部去堵前门。随后自己顾不得仪态,以防万一,先从一处杂草后的狗洞钻出,慌慌张张朝一个地方跑去。


    师太是幸运的,选了一个好方向。


    释然就没这么幸运了,她不知为何先去了趟观音殿,命人在外面等着。


    当她再出来等赶往后门时,外面军士轰然闯入,双方当场对上。


    若只是十余位高手,用部分教众当炮灰,练家子挂单僧对付起来不成问题。但现在明显已经超过这个数量范畴,释然无意识地后退一步,视线撞上领队人,目光一颤:“大哥?”


    先前她脑海中闪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见到的人会是赵靖渊。


    和已经病逝会无条件纵容她的二哥不同,释然从小就有些怕这个大哥。


    那副外人面前的高傲作态,此刻竟无法维持分毫。


    赵靖渊神情看不出太多起伏,只是袖中手掌稍稍用力,他的视线快速掠过高墙上做好准备的弓箭手,周围持有其他兵器的僧人,一闪而过的痛惜很快被更深的愠意压下去。


    “你在干什么?”


    文雀寺闭寺,今天不会有其他香客,正在被围攻的人是谁可想而知。


    团圆夜专程来探母,却不知何故反遭生母带人围困,赵靖渊握着刀鞘的手猛地收紧,指腹几乎要陷进去,对容倦陡然生出一股怜悯:


    “我问你在干什么?”-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外面一片混乱时,容倦像根墙头草,脑袋晃来晃去。


    实际他是在和系统沟通。


    系统已经重新上岗。刚回归工位不到半分钟,它便又被容倦派去行动,目前双方距离有点远,所以容倦正在探头接收信号。


    【小容,金属探测仪还没用,发现一个鬼鬼祟祟从禅堂跑出来的尼姑。】


    【我用轮椅把她创飞了,成功爆出账册*1。】


    “……”


    系统快速透视账目。


    和一些异教大同小异,文雀寺对待底层施加小恩小惠,再由释然牵线搭桥,为中层提供捐个小官的渠道,相互发展勾连,短短数年便形成了一个庞大紧密的脉络。


    账目上详细记录着一堆小官富商向寺庙捐产的数字。


    十万雪花银三年清知府,金额超乎想象。


    邪恶圆团子突然卡壳了一下:【小容,和你猜的一样,有密室!小金库*1。】


    该死!


    容倦身体一僵。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右相在异教上的经验还是太少,或者说心思都放在害人上面了。


    异教的成立发展离不开金钱。


    容承林一直在想怎么搞死老婆孩子,但昨晚容倦第一时间就开始思考文雀寺敛财后的钱款去处。


    对于一个懒人来说,路上有一座金山,你是搬,还是不搬。


    如果要搬,搬运和后续处理都费时费力,怎么搬,怎么藏,怎么用,有无数的工程在等待,但如果不搬……


    这座山从此就压在了你心里。


    赵靖渊砸门进院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容倦低着头,作西子捧心状,神情痛苦得不能自已,失神呢喃:“我好难,我太难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艰难的选择,为什么!”


    泫然欲泣,浅淡眉宇间聚拢着说不出的哀愁,容倦蜷缩在躺椅上。


    赵靖渊脚步不由停住,静静注视着那受尽委屈的少年,半晌,大手轻轻落在容倦脑袋上。


    他的声音都少了几分日常的冷硬:“你受苦了。”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探母,见路有遗金,不能自已,欲罢而不能。


    第36章 甩手


    容倦也发自肺腑地认为自己受难了。


    在被摸摸头的温暖下, 他罕见有些破防,强撑着坚强表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赵靖渊微微一怔。


    人上人吗?


    对着这张有几分相似的容颜, 一瞬间, 他眼前似乎浮现起当年妹妹抹泪质问的样子。


    ——我想要留在京城,我们为什么非要忍气吞声偏安一隅?


    ——京城那么繁华,还有我心悦之人,为什么我不能留在那里过好日子?


    “就这么喜欢京城?”


    等赵靖渊回过神,才发现已经无意识地问出口。


    容倦颔首,应得轻松:“当然。”


    就现在这局势,哪天有国破之危,京城也是最后破的, 留在这里就还有余地。


    说完,他试探性问起现下文雀寺内外的情况。


    先前督办司的人在山下和相府暗卫对峙, 赵靖渊杀了一个暗卫头子后,剩下的暗卫明显要乖顺很多。


    随后, 赵靖渊领着部分谢晏昼手下的军士赶来救援。


    赵靖渊恢复了往日冷静,大概说明情况。


    “那督办司……”


    “在山下封路,守着各个要道。”


    容倦闻言松了口气。


    看他肩头放松,赵靖渊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有些汗湿的脑袋。不管怎么说, 这孩子倒是比他想象中坚韧很多。


    容倦一向决心下的很快。


    既然督办司没上来, 他这个临时山大王可以造作了。


    在绕路走还是挪金山间, 容倦最终决定咽下这份苦果,做一回搬山的励志愚公。


    他的视线瞄向院外。


    知道容倦想问什么, 赵靖渊道:“那些人都被暂时关押在大殿内。你娘……”


    大概觉得这两个字都不适合在他面前提起,便快速略过道:“称对你下手的原因,是寺内尼姑和外男私通被发现。”


    释然在容倦这里有恃无恐。


    她印象里的孩子, 每年会想方设法讨好自己,昨夜容倦毕竟没有真正离开,说明尚有回旋余地。再者说了,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情,都会恨不得三缄其口。


    所以她认为容倦必定会为自己做遮掩。


    容倦秒卖亲娘:“胡说。”


    他绝对不允许‘高大上’母亲自行诋毁清誉。


    更细节的内容无需多言,相信凭赵靖渊的本事,也能审出来。


    “我想带走我娘的一些东西。”


    赵靖渊:“她不值得你睹物思人。”


    容倦:“人间值得。”


    “……”


    容倦轻咳一声:“我还需要避开城门守卫的检查。”


    只这句话一出,先前还有些温情的气氛紧绷起来。


    赵靖渊立刻意识到他要带走的东西绝非一般物品,当下微微俯身,视线和容倦齐平。


    对视间,在被进一步开口询问前,容倦稍偏过头,先一步自侧面起身,主动带路朝目的地走去。


    赵靖渊略一思忖,让军士不必跟着。


    军士抱拳:“将军命我们在见到人后,寸步不离守着容大人。”


    显然,谢晏昼也并不完全放心赵靖渊。


    容倦这时停步,开口道:“先前我听到虎啸,外面应该很需要人手,二位去忙吧,陶家兄弟跟着我即可。”


    军士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违背容倦的意思,但要确保在一段距离内,一旦有异常,他们可以及时赶到。


    容倦颔首:“我不会走远。”


    整个文雀寺,现在是真的没什么人了,歹人全部被抓去大殿里。


    禅堂门外,被创飞的师太正昏迷在路边,账本已经被系统暗中收回。


    容倦在门外宏观看了一圈,师太先前只顾着带保命的东西逃离,根本来不及布置。


    正前方,最大的那尊佛像歪斜相当厉害。


    有过探索密室的经验,容倦一个眼神,陶家兄弟立刻进门去推动佛像。


    高而威严的佛像比想象中轻很多,才挪动一半,便可隐隐窥见一尺多深的缝隙,身材矮小者勉强可以通过。


    里面黑黢黢的,直到赵靖渊随手拿起供桌烛台靠近。


    缝隙被朝内的光芒填满。


    屋中亮起来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睛齐齐闪了一下。


    砖墙后,是一座真正的黄金屋!


    合不拢的箱子里黄金玉器数不胜数,如流水快要满溢,木架上,更是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玉佛,金佛,琉璃佛像。


    佛在这里都分了三六九等。


    墙角更是堆满了封锁紧实匣子,料想里面也装着大量名贵物品。


    整个密室完全被宝物堆的丧失了空间感。


    墙面烛影一晃,赵靖渊骤然回身,一双锐利之极的双目朝容倦看来。


    后方佛像遮住了外面天光,忽明忽暗的光线交错中,容倦随意扯着理由:“一次和母亲闹别扭,我在寺中撒泼,恍惚中好像在这里看到了黄金屋。”


    他似在回忆:“酒醒后我躺在竹林里,只当是在做梦。”


    眼下有多重问题,至少在赵靖渊看来,这个回答漏洞百出。


    外面昏迷的尼姑为何不取财,空手逃离,又是怎么晕倒,密室内的钱财究竟是何来源,文雀寺又在暗中做什么……


    但所有的疑问相合,都抵不上一个问题。


    赵靖渊的口吻不知是生气还是惯性生冷:“你就不怕我起歹心?”


    刚刚才遭遇至亲背叛,转头就大大咧咧领着人来宝库。


    这孩子的心眼是都被他爹娘长去了吗?


    容倦没料到赵靖渊会用缺心眼的目光看自己。


    外面是谢晏昼的兵,更何况还有陶家兄弟和系统在。


    他平静说:“你做不到。”


    不闪不避的视线,带着全然的笃定。


    这种笃定换作任何人来看,都可以解读为信任。


    赵靖渊一怔,他那不自觉柔和下来的视线,在扫过陶家兄弟时重又变得深邃。


    自古钱帛动人心,并非所有人都能抵制住诱惑。


    这兄弟俩似乎见钱眼开,眼睛都红了。


    陶家兄弟正忙着感动,没有注意到赵靖渊冰冷的神情。


    大人能毫不犹豫带着他们过来,那是把他们也当亲人了。


    半晌,没等到赵靖渊提第二个问题,容倦也就不等了。


    “我要先带一些回去。”


    不然这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期间容倦并未留意到身边人的动容情绪。


    毕竟带人过来,在容倦这里压根构不成迟疑的点,退一万步,他也不会一个人来,这么多金银财宝,疯了才会一个人搬。


    他动手能力超差的!


    陶家兄弟压下被当家人们的激动:“大人看中了哪些?”


    很多宝贝容倦其实都叫不上来称谓,正要随便指几个箱子,赵靖渊提醒道:“黄金不值钱。”


    “……”


    在这个冰冷的宝库里,黄金已经是鄙视链的末端了吗!


    ·


    山间晨雾的水分彻底被日光蒸发干净,中秋宫宴已经过去,督办司的人手撤离,城门重新回归禁军的管辖范畴内。


    “来吧,展示。”


    车内一声轻缓的命令下,陶文反手亮出令牌。


    人多好办事,若是没有赵靖渊的帮助,想要直接过城门,会费很大一番周折。


    自营小车队在出示赵靖渊给的令牌后,被顺利放行。


    将军府大门前,抱鼓石一左一右矗立,被喊来的薛韧觉得自己也快站成石雕了,但看着谢晏昼此刻的样子,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谢晏昼正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目中没有任何温度。


    距离亲兵飞鸽传书说容恒崧下山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文雀寺必然是出了大事,否则赵靖渊不会还留在山上。


    自古恶事不过谋财与害命。


    “文雀寺。”谢晏昼看似平静面色下泄露的几分杀机,让周围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常年跟在谢晏昼身边的亲兵紧张的同时,有些同情起容倦,自古有哪位大员的嫡子,能活得如此悲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似乎三天两头都在出事。


    两名亲兵对视一眼,能让将军私下派兵,必然不是小打小闹。


    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管事和一些府中下人也在大门附近静静等着,不过他们纯属自发行为,容倦日常对待家丁很友好,从一开始的厌恶,大家现在打从心底里把他当成了将军府的一份子。


    众人焦急不安的等待中,远处终于驶来马车。


    “回来了。”不知是谁激动喊了句。


    陶家兄弟赶车速度很快,车内原先的东西被清空,现在装满名器古玩。


    车停的有些猛。


    “大人,没事吧?”马的嘶鸣中,陶文连忙回身询问。


    停下瞬间,容倦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直接跌出来。


    那张日常挂着三分懒散笑意的脸此刻一片惨白,口中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死死抓着车框,一副十分缺乏安全感的样子,亲兵们都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这是遭遇了什么?


    谢晏昼在看到惊魂未定的车上人时,快步走了过去。


    他并未立刻询问任何问题,声音一度低到像是怕惊到对方,“都过去了。”


    反复说了三遍,容倦才终于松开紧抓车框的手。


    半截袖子滑落时,露出破皮的手腕。


    药浴后皮肤实在太过敏感,搬金砖时不小心蹭到,现在已经有些红肿。


    超绝敏感肌连忙拉了下袖子,避免被日光晒到,殊不知这一动作看得更让人心痛了。


    管事都忍不住转过身,遭了多大的罪?才过去一天多,竟然如惊弓之鸟。


    谢晏昼强忍住屠寺的冲动,视线上下一扫,确认容倦没有其他外伤后,脸色才稍微好了点。


    “别怕,把手给我。”


    双方目光终于接洽,容倦瞧见对面人眼底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睡。


    “你…”


    渗着冷汗冰凉的指尖,轻搭在厚实的掌心,还未进一步握拢,容倦耳朵尖冷不丁捕捉到后面宝山移动的动静,当即面色大变。


    停车时的惯性,后面小山似的宝贝终于支撑不住。


    不好。


    顷刻之间,山崩了!


    车内堆积如麻的宝物全部倾塌,泥石流般一泄如虹。容倦连声国骂都没来得及出口,直接抱头。


    有人更快。


    大手先一步及时从身后揽过,一只胳膊便轻松抱起了容倦。后者反射性寻找着力点,勾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金银珠宝哗啦啦洒了一地,五光十色,险些亮瞎众人的眼睛,后面几车也不逞多让,车轱辘都感觉朝地多压了两寸,一看就是满载重物。


    陶家兄弟连忙你一把我一把地捡拾起来,重新往车里乱堆。


    除了谢晏昼,所有人心疼的表情全部凝固在脸上。


    再三确认没有看错后,大家面部肌肉都古怪扭曲了。


    这确定去的是寺庙?


    不是劫了京城大户的宝库?


    震惊的目光中,陶家兄弟暗道这算什么,他们才勉强运回来一小部分。


    另一边,容倦终于缓过气,贴紧的肌肉下方心跳声清晰可闻,他下意识要放开。


    系统让他小心别摔在地上。


    【小容,紧张什么,兄弟情都这么抱。】


    醉酒也就罢了,现在可是清醒状态下的勾脖环腰。


    容倦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等等。”


    他郑重问:“你平时都看得什么小说?”


    【统如其名。】口口文学啊。


    它口口有三不看,没有口的不看,没有颜色的不看,口太多了的也不看。


    我@#¥#%……!


    容倦最终还是没有松手,常年中毒,这具身体骨头要比一般人脆很多,真摔个半身不遂那就要和轮椅绑定了。


    脆皮的悲哀,腰在刚刚躲避被砸时,还给扭了!


    不止他需要被搬运,车内的宝贝更需要。


    容倦冲着呆滞的管事等打了个响指,没太响:“快让人帮忙把马车牵进去卸货。”


    光天化日之下,放久了不合适。


    大家如梦初醒般,机械化地开始动作。


    “悠着点,先搬第二车的。”容倦有条不紊指挥。


    这么一大笔财宝,来源肯定有问题,谢晏昼思绪却被别的牵引。


    眼下和初见时的场景出奇相似,流光溢彩的宝物,扬着下巴小狐狸似的的散漫少年。


    近月内的一切在这一刻交叠了。


    他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垂目敛神间,稳稳抱着还在说话的少年,一步迈过门槛,后方宝物如流水进府。


    走两步,容倦身上掉下一根金条。


    “……”


    又走两步,容倦袖子里铛铛掉下两根金条。


    刚抱起来比上次重,以为他是终于长了点肉,原来能压秤的是金子。


    谢晏昼险些气笑了。


    而容倦被怀里的金砖压得喘不过气,费劲搬出来:“将军,借怀抱一用。”


    金砖塞进谢晏昼的怀里。


    容倦单手拍拍,靠着喘息:“真是好坚硬的胸膛。”


    赵靖渊说黄金不值钱,在山上时他还是没忍住捞了几块当纪念币。


    “……”


    谢晏昼肌肉绷紧,没有说话,沉默前行。


    从前庭穿梭而过时,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值守的亲卫,做了个手势。


    亲卫下一秒消失,不久,各家派来潜伏在府邸里的探子逐一被灭口。


    ·


    安逸的院落,舒适古色古香的小屋,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谢晏昼一步到位将容倦放到床榻上。


    薛韧把完脉:“问题不大,就是气血更虚了,要好好修养段时间。”


    他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谢晏昼之前喊来薛韧,是防止容倦受伤无法及时得到医治。


    这一点容倦也没想到。


    事已至此,他也就不想了,掏出一根金条:“诊费。”


    给自己开点好喝的药。


    至于薛韧会不会回去和督办司打报告,那是他的事。


    薛韧深深看了容倦一眼,收起药箱离开前快速小声说:“下次抢劫记得带上我。”


    目睹他离开,容倦乱感叹:“我此行,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


    “k-i,yaton,泥嚎。”


    金刚鹦鹉成日乱飞,门一开跟着一起扑腾进来,用三邦语言的你好打断了吟诗。


    容倦愣了下:“它出国了?”


    这才没两天,怎么就深造了。


    明明有很多问题,谢晏昼选择先耐心解答容倦的疑惑。


    “顾问秘密请人来教老兵,学习一些小国语言。”


    一段时间内的补药没白喝,这只鸟现在聪明得可怕,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些。


    容倦好奇心有限,顾问做什么他懒得管,反正有谢晏昼在,对方不可能在将军府兴风作浪。


    他只在乎顾问能否承担起谋士的责任。


    在谢晏昼开口问起关于文雀寺的事情前,容倦先差人将宋明知和顾问叫来,这样稍后就只用说一次。


    谁知还没去通知,这二人居然先来了。


    在获谢晏昼首肯后,顾问很快找到了价廉物美的货源,老兵语言集训也立刻提上日程。今早他刚刚整理出货源明细和人员名录,方便统一管理。


    得知容倦回归,顾问迫不及待要过来汇报。


    他们带着惊人成果而来,结果才刚一踏入院落,就看见陶家兄弟在秘密卸货,宝箱源源不断淌进了容倦屋中。


    “师兄,可是我眼花了?”极度现实主义者一度怀疑现实。


    滚滚财富是能看花眼,宋明知沉默了一下,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不知。”


    顾问再三确认并非做梦,袖中的小金算盘似乎和主人一样惊讶,顾问迈过门槛时,它自卑地都没怎么响。


    白日里,阳光透窗时,屋内尘埃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容倦腰还没缓过来,褥子皱巴巴堆叠在身后,他像个精致小手办似的陷在里面。


    一位将军,两位才子,分别坐在一处,等着释疑。


    容倦喝了口茶后,语调平缓地开口:“故事还要从我娘超脱说起。”


    毫无修饰和夸张,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但三言两语间,可以想象当时的惊心动魄。


    当听到文雀寺私创教派,顾问胳膊一屈,险些失手打翻茶杯。


    在他看来,人所有的行为都有其目的性,北阳王的女儿肯定不会被钱财迷眼,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参与创教,图什么?


    容倦只叙述,不回答。


    右相的算计,意外发现宝库,平铺直叙中的故事,处处暗藏诡计。


    最后,他掏出一本账簿:“宝库我只搬来一点,你们想办法做好剩下的转移。”


    不过几两重的册子,摊在掌中却犹如万斤。


    单论现实意义,这账簿甚至比钱财还重要。


    顾问和宋明知互看一眼,被天大的器重险些砸晕,换做任何一个人,守着一座宝山只会想着杀人灭口,哪有完全托付于人。


    “大人真要将此重任交托于我们?”


    那不是纯废话吗。


    整件事处理下来无比麻烦,现在督办司也注意到了文雀寺。


    金子直接用太显眼,其他古董流向市场也很容易出问题,更不能达则兼济天下,一旦捐出,被皇帝注意到会死得很快。


    中间还掺杂各种细枝末节的问题,比如文雀寺那些异教徒如何处理,右相那边必然插手,督办司还可能利用教派攻坚九族……


    容倦疯了也不会单干。


    “我相信你们。”光是想想,沉重感都压得他有些犯困。


    容倦竭力遏制住打呵欠的冲动,突然想起来之前系统说要伺机而动,运输自己身体,也不知道托运的怎么样。


    算了,回头再问。


    疲惫感一旦来袭就如潮水般汹涌。


    容倦眼皮开始耷拉,摆摆手,暗示都可以走了,他要补觉。


    彼之毒药,我之蜜饯。


    顾问被真正打动了。


    怜悯,慈悲,信任这些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谋士所求是在高难度需求中才干得到完全自由的发挥。


    摆在面前的问题越是复杂,条件越多,就越壮丽。而非只局限于害某一人,做些无谓的斗争,还要让自己再三掂量。


    他走到塌边,对着几乎半昏迷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君,国君,君主之意。


    谢晏昼倏一抬眼,将顾问的野望尽收眼底。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唯才是举,任人唯贤,大臣争先效犬马之劳为报。


    第37章 知会


    在相府的那些年, 容承林找顾问永远是在设下圈套解决政敌。


    只会打洞的蛇,和老鼠有什么区别?


    室内气氛如绷紧的琴弦,只有容倦毫无察觉。


    非他感兴趣的事情, 哪怕在他面前拨弦抚琴, 他还以为是在弹棉花。


    现代人说话没那么讲究,容倦压根没在意那个君字,反而觉得顾问看到工作来了这么开心很奇葩。


    系统见解一致。


    【小容,居然有这么喜欢工作的人!他傻啊。】


    “不要随便歧视别人。”容倦教育了口口,发自肺腑希望世界上这样的人多一点。


    那他就可以不劳而获,得享清平。


    在彻底睡着前,除了搬运事宜,容倦强撑着又说了两句。


    他看向谢晏昼:“具体怎么投资, 怎么用,你们看着商量。”


    日日富贵荣华必须有所保障, 账户保管储蓄增值工作通通闪开。


    “大人。”顾问还想说什么,却被容倦懒洋洋挥退:“去忙吧。”


    这一路马车颠簸, 他今天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顾问嘴唇动了动,贸易发家和防溢价搏美名等一系列安排还没说。


    宋明知摇头:“先让大人休息吧。”


    上下眼皮打架,容倦最后咕哝一句:“遇事自己决断。”


    别成日什么都来问他。


    室内终于重新恢复安静,谢晏昼没走, 不知何时从椅子坐到了床榻边。


    料定容倦昨晚没睡几个时辰, 他伸手覆在气色不太好的脸上。


    还好, 没烧。


    容倦没躲。


    才结束过兄弟情的拥抱,摸头测温压根不算什么。


    他甚至觉得对方掌心中的热源很舒服, 无意识地偏头靠近。


    在容倦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双方安全社交距离无形中拉近了很多。侧脸贴着掌心,容倦很快发出浅浅的梦呓, “累……”


    搬砖累。


    搬金砖更累。


    累死他了。


    凄苦的抱怨传入耳畔,刚要移开的手悬停在少年眉骨处。谢晏昼稍作停顿,轻缓沿着精致的眉峰勾勒。


    不知凝视这张容颜多久,他垂目无奈:“运气真差。”


    被继母毒害,被生父试图设计坠马,上个山竟还要接手生母的烂摊子。


    世上怎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


    “鸿运当头,得天独厚。”


    树荫投下清凉,顾问脚步停在柘子树下,“还是师兄眼光更佳,大人当是气运最佳之人!”


    从前他觉得容倦不得长寿,性子懒散,难以成事。


    现在看来,当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北阳王的女儿不知发什么疯参与教派,这好处却是实打实落到了她儿子头上。


    宋明知瞥了他一眼:“师弟,慎言。”


    顾问自是知要防隔墙有耳,再抬头时,恢复往日亲善的虚伪形象。


    上方枝干在目中多投出两道阴影,遮住了瞳仁暗色。


    顾问沉思少顷,“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宋明知看他朝府外走去,清楚这是要去一个稍有不慎便有去无回之地。


    督办司,被关进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已经字面意义上的骨肉分离。


    今年容倦一人两次全身而退,到了顾问,开创了另一个先河,成为真正意义上主动走进来第一人。


    一屋檀香,大督办身穿官袍,桌上放着几份文雀寺的案卷。


    心腹步四站在旁边,相比步三,他明显要沉稳很多。


    顾问被引进来后,依律上前行礼。


    私心里,顾问本不想现在和督办司打照面,但当下首先要确定他们不会利用教派做文章。


    大督办浏览卷宗,像是没有听到他有要事汇报的话,语调平和问:“今日将军府秘密处理掉不少探子,府内发生了何事?”


    和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打起交道,稍微一点神态变化都会被察觉拿捏。


    顾问行礼的腰没有完全挺起来,以过分恭敬之态,遮住表情。


    “文雀寺似乎有命案发生,应是为了遮掩谢将军昨夜私自派兵上山一事。”


    大督办淡淡问:“是吗?”


    青烟袅袅向上,室内寂静无声。


    “我再问你一遍,府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上位者像是已经勘破了谎言。


    顾问舌尖猛地顶住牙根,重复了先前的结论。


    冰冷的视线如山一般沉重压在身上。


    “我很少给一个人三次机会,说实话,可安全离去。”


    顾问尽量稳住呼吸。


    督办司向来言出必行,可一旦暴露宝库,就会陷大人于危境。


    他本试图用右相秘事收拾文雀寺的残局,奈何对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大督办重新开始看案卷,长卷折叠打开的声音间隔逐渐频繁。


    留给顾问的时间不多了,他的思绪在以最快速度转动着。督办司和将军府长期站在一边,大督办想了解内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谢晏昼,而不是威逼利诱第三方。


    如此,反而容易生出嫌隙。


    但这毕竟只是猜测,朝臣背后捅刀的事情不胜枚举。万一猜错,轻则刑讯逼供,重则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大督办抬眼的一瞬间,顾问利落回应:“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开弓没有回头箭,屋内无声的压迫感快要抵达极致。


    直至檀香的烟柱窜到书架顶端,大督办才打破沉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话题回到了最初。


    “说吧,要禀告何事。”


    顾问松了口气,“有关年初右相平定叛乱一事,恐怕另有隐情。”


    大督办目光一凝:“起来说话。”


    堂堂右相亲自请缨去治水患平叛乱,此事他一直觉得有蹊跷。


    然而定王已被羁押入京,定州又是为数不多督办司的手没怎么伸到的地方。


    “是。”顾问直接切入重点:“定王谋反失败后,当夜王妃便带着世子等家眷自焚。草民偷偷去检查过骸骨,世子脚有六趾,死者残骸中,并无多趾之人。”


    大督办面色微变。


    不过下一刻,目中就出现些许玩味,右相还真是养了个‘好学生’,处处对恩师留手。


    “当日叛军的战斗力也很一般,不太像是正规军。”顾问继续说道:“草民心中始终困惑,直到在西苑马场,右相提到当他发现将军和督办司真正要捧上位的是五皇子,已经太迟了。”


    太子和二皇子,一个比一个扶不起来。


    世上最不可控的是人心。


    所有过继皇子中,最像陛下的便是这位二皇子,过往谦虚低调,这些年却逐渐膨胀,变得多疑自大,当初选王妃也避开了和右相一脉有关的世家。


    容承林恐怕也担心被卸磨杀驴。


    督办司有先见之明,选了个小的。若一切顺利,在五皇子亲政前,便能彻底把控朝堂大局。


    “……定王老来得子,定王世子年幼,又失去父母庇护,条件和五皇子差不多。”


    “放肆!”


    顾问跪地,坚持说完大逆不道的话:“草民怀疑平定叛乱本就是右相和定王演的一场戏,世子带着正规府军藏身在暗处,静待时机真正起兵。”


    空气一瞬像是被抽走了,顾问甚至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


    好久,上位者才传来一声:“下去吧。”


    顾问徐徐站起身,屏息许久,吐出一口浊气。


    转身前,他忽而心念一动,开口道:“大人院中花草品种卓绝,比相府的还要旺盛茁壮。”


    步四本来还沉浸在上一件事的震惊中,闻言,震惊中多出一抹疑惑。


    他不明白对方临走前为什么突然拍了个马屁,还是这么牵强的拍,更是不解为何督办轻易就把人放走了。


    门未再关上,屋内沉寂了有一段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大督办瞄到落在案头周围格格不入的话本,忽然笑了。


    “容承林都没有降服的人才,却被他儿子折服了。”


    也不知道是场什么造化。


    顾问这等品性,不会忠于人,只会忠于事。那他究竟为何事所忠?


    大督办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步四连忙跟上。


    屋外翠竹挺立,凌霄刚枯,秋菊绽放,这是大督办亲手打理的院子,一年四季都能见到不同当季的植物。


    他最后看向角落四季常青的白皮松,缓缓道:


    “远山春色映空中,龙盘虎踞入王宫。”


    再次听到这句大不敬的诗句,步四心中一个激灵。


    大督办静静观树,天象局中,顾问凭借这个‘松’的字谜让他们手中五皇子这颗棋被废。


    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细想下来,此句居然还可以有另外一个释义,山中有松。


    容恒崧的崧。


    另一边,顾问一身冷汗地走在街上,阳光照在身上,还有些不切实际之感。


    他回头看了眼督办司的方位。


    成功了。


    五皇子被前太子和天象之说引来的帝王猜忌吓破胆,接连犯错,宫中已经没有督办司可以扶持的皇子。


    幽州来的也是个蠢货,还没被正式册封皇子,就到处结党营私。


    反观大人从前无人扶持,却能改变民间风评,折服相府门客,获将军青睐……一步步脱颖而出。


    自己只需冒险引导大督办注意一二,就会发现谁才是真正的良才美玉。


    顾问嘴角扯出一抹笑容,生父意欲秘密联合亲王谋反,生母聚集信众私下传教。


    “有如此身世,我家大人,天生就是吃篡位这碗饭的料啊!”


    ·


    “好饿。”容倦不记得睡了多久,喊人进来问有没有开饭。


    “膳房还在准备,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可以加菜。”


    “软饭。”他只想吃软饭。


    家丁不解其意,但还是让厨子把饭煮软点。


    门合上后,恢复了些精力的容倦,询问起系统正事。


    “有把我身体带出来吗?”


    【嗯嗯,给你放床头了。】


    容倦一个激灵,几乎弹射起步,床头空空如也。


    【抱歉,我想活跃一下气氛。躯体在仓库里休养,我会定时注入药剂,你现在还不能见人。】


    【世界意志会有些排斥你这具身体。】


    容倦:“说科学的话。”


    【哦。不同时代环境不同,这种环境包括空气的成分,质量,气温,污染物等等。我们需要确保你身体不会产生新的过敏原,或者其他不良反应。】


    【总之,这个交给我,循序渐进的来,适当时候我会让他见光的。】


    容倦:“出仓前,记得和我打声招呼。”


    【行吧。】


    “……”原来之前是没准备打招呼的吗?!


    起早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容倦派人请来戏班子打发时间。特殊唱腔的大戏是真的好听,再配合将军府宽广的视野,加一壶小茶,神仙来了也不换。


    容倦听戏,系统赏美。


    【金线走针,线条若行云流水,这是可以收藏进国家博物馆的戏服。】


    【瞧那一颦一笑尽是风情,水袖蹁跹,完全可以进非遗的嗓子。】


    【赏,小容,快赏!我们用鲜花元宝加入粉丝团。】


    一曲结束,容倦从腰包掏出两张大额票子,戏班子差点热泪盈眶。


    “多谢公子!”


    “多见外,叫榜一大哥。”


    榜一没听懂,后面两个字却是吓煞了他们,哪敢和他称兄道弟。


    戏班子收拾东西离开,正好和一抹青衫擦肩而过。


    容倦正伸懒腰,冷不丁看到顾问,诧异道:“你脸怎么涂得比唱戏的还白?”


    能不白吗?


    他哑声道:“督办司不会插手文雀寺的事情。”


    右相自己已经在犯九族,督办司不会再浪费时间去从原配夫人身上找突破口。


    只要督办司不插手,火就暂时烧不到容倦身上,可以为他们争取到时间。


    没想到他这么效率,容倦还没来得及点赞,天空中突然飞过去了什么。


    把人丢去门外后,谢晏昼接过管事递来的帕子擦手,耐心对投来困惑视线的容倦解释:“半个时辰前,陛下下了诏书,准备举办立嗣仪式,正式过继幽王世子为皇子。”


    被扔出去的是上次来过的那位联姻使徒。


    这位新皇子似乎有独特的想法,光明正大行拉拢之事,试图另辟蹊径让帝王放下戒心。


    没想到自己睡觉时,还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


    容倦暗道得赶紧找太医开假条,礼部又要办仪式了。


    进错单位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谢晏昼细致擦拭完手,对管家说:“晚上多加一道玉蝉羹和槐叶冷淘,义父要来。”


    容倦一听,秒插话问:“请问督办司有没有吃闲饭的岗位?我可以胜任。”


    礼部这破地方是不能呆了,三天两头大操大办。


    谢晏昼好笑地让他死心。


    两人有说有笑站在一起,一旁顾问识趣告退。


    容倦目露忧心:“顾问今天脸色不好,不然让薛韧来给看看?”


    手下打工人可千万不能生病啊。


    谢晏昼淡淡:“他好着呢。”


    不过如果顾问当时选择用宝库的秘密,换取从督办司全身而退,那估计就不会好了-


    晚宴安排在凉阁中,管事提早备好一桌子的精美菜肴,于此处用膳,可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赏景。


    才过十五,月亮还是圆的。


    天黑后,大督办在步三步四护卫下来到将军府。


    谢晏昼亲自倒了两杯酒,他的手很稳,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容倦拿着杯子也递过去了,谢晏昼看他一眼,似乎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切换成另一个玉壶。


    紫红色的液体流入杯中。


    行吧,葡萄酒也可以。


    容倦微笑喝了口,酸甜爽口……是梅浆。


    一双桃花眼怒目而视,可惜没有一点威慑力,谢晏昼反而还笑了。


    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大督办忽然道:“很久没见过你这么笑了。”


    谢晏昼放下玉壶的动作慢了半拍,容倦下意识看管事,你经典台词被抢了。


    管事只觉得这件事上,大督办见识少了,将军最近经常笑。


    花好月圆,大家赏月听曲,容倦下午才听过大戏,全程沉浸美食,月亮他是一点都不看的。


    “薛韧说你身体好了很多,”大督办忽然道,“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容倦咽下食物后,道:“好吃好喝,好穿好睡。”


    守在凉阁外的步三步四眼皮一跳,这话也敢当面说?


    大督办没有生气,平静纠错:“衣食住行是正常需求,不是目的,升官发财这些才是。”


    容倦闻言随意扯了个目的,违心道:“争取下一个十年,再官升一阶。”


    反正下一个十年他早跑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会很快结束,谁知大督办忽然放下筷子。


    略重于日常的沉闷音调,弹奏的乐师立刻停止演奏,外面的步三步四下意识呼吸一紧。


    容倦正思考是哪里失言,对方已经用冰凉的语调点出:


    “摸脖子,呼吸节奏改变,面部情绪滞后于话语,你送来的福尔摩斯观察方式里,这些是说谎时的表现。”


    大督办看着他:“你在说谎。”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容倦算是见识到了。


    原本的家宴,似乎有朝着鸿门宴的趋势发展。


    谎言对于上位者是一种冒犯,容倦很清楚不能再胡乱作答。


    谢晏昼不动声色朝旁偏了点,轻轻碰了桌下的腿,显然也是在提醒他。


    容倦本欲喝口水压惊,稍一抬眼,和大督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陷入短暂的沉默。


    自己没有受过微表情训练,在这点上,系统也不可能帮忙。


    越是紧张的时刻,容倦反而却越是冷静,不出片刻,便有了应对之策。


    他状似轻巧一笑:“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


    容倦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取巧的方式:用动作代替语言。


    “稍等。”他起身离席片刻,再回来时,怀中抱着一沓书。


    刚刚大督办提到福尔摩斯的话本,容倦便继续利用这点进行心理引导。


    他先为刚刚的谎言致歉,解释道:“因为不是正经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正如福尔摩斯的观察法,可以派上实际用途,很多书的价值被低估了。”容倦抽出一本书,手沾着梅浆,点在空白部分随便落下两个字,认真道:“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文字是最富力量的表达之一,我一直想写点什么。”


    他的目标就是填补历史空缺资料,只不过引导着对方,往自己想要写话本的方向上靠。


    抱来的书五花八门,不会有人关注这随意抽出的是什么书。


    从前送出去的那些话本千奇百怪,若非真有兴趣者,不可能去收集。


    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员,梦想却是去写话本,在这个时代会被人看不起,所有的谎言逻辑便能圆上。


    完美!


    凉阁内一时安静到针落可闻。


    容倦全程放松自在,口吻如常,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没褪去。


    大督办静坐在主位,眼看着少年人翻开一本史册,对在场的其他人说:


    他要青史留名。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少年时立志著史。


    第38章 母子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但也不能嘲笑燕雀的梦想。


    容倦洒脱说完自己的渺小愿望,重新坐下时,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微妙才正常, 小容, 时代不同,谁听到官员一心梦想写话本都会惊讶的。】


    容倦更信誓旦旦:“对天发誓,绝无虚言。”


    全是小心机的慢动作。


    大家表情各异,唯独谢晏昼面对各自思索的一张张脸,不知在想什么,再看容倦时微微一叹。


    天色已晚,他不想让容倦承受之后过多大督办带来的压力,导致夜不能寐。


    谢晏昼用了最简朴的方式, 在杯中加了三滴酒。


    容倦没注意喝了,顿时像是被按到了开关, 七秒后直接醉倒。


    啪。


    步三步四冲进来,看到只是碗筷被碰翻, 重新回到凉阁外。


    将军府的酒水自然不可能有毒,听说过千杯不倒,没见过三滴就醉,大督办垂目, 竟然还不像是装的。


    谢晏昼这时道:“薛韧说可能是药浴后遗症之一。”


    大督办的视线更多是落在容倦枕着的那只手上, 比倒头就睡更快的, 是谢晏昼提前伸过去的胳膊。


    “我听守墓人说,你领了个沾酒就倒的朋友去上坟。”


    谢晏昼微微颔首。


    这些年除了自己, 也只有大督办会雷打不动地每年去拜祭。


    侧目时看到中年人鬓角已有几根银丝,他心下不禁有些沉重。


    当年对方为了收养自己,不得不以一些事为代价, 安排刺杀,让薛韧师父下药,对外放出不举的消息。


    无后之人为日后找保障再正常不过,连宫中太监都会收养义子。


    如此,才打消皇帝怀疑。


    “当年若非是为我……”


    大督办打断他的话,“易地而处,你父亲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我的后人。”


    面对长大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孩子,大督办目光柔和了些:“我与你父乃是同窗挚友,所以隅中,我能感觉到,你和容恒崧之间,并非挚友之谊。”


    当日他让步三送想要搬出相府的少年来将军府,有多重目的。


    之后的事态发展,却远远超乎意料。


    “你们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近了?”


    夜风穿堂,阁外的一池水像是被无形的手波动,起了层层波澜。


    谢晏昼望着同样有涟漪的酒杯,脑海中浮现出上坟时杯中倒映出的容颜。


    他沉默了一下,实言:“不清楚。”


    就像谁又能留意到,刚刚那阵晚风是从何时吹起的-


    被鸟雀吵醒时已是第二天,容倦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已经回到了床榻上。


    又断片了。


    谁送他回来的?


    【估计是兄弟情的抱抱吧。】


    “……”


    【我猜的。】


    系统昨日跟容倦一起倒头就待机,中秋回去后大版本更新,从前待机下会开启自卫模式,三米内有生物靠近会自动提醒,更新后可以自动识别是否有伤害性动作。


    科技改变命运,系统偷懒的时间立刻比以前多了。


    同为懒人,容倦没资格说它,躺平在床上,他睡饱了但是懒得爬起来:“我第一次觉得,假期也可以是漫长的。”


    从中秋到现在,只过去了两天。


    福至心灵,容倦让系统做好记录,“我发现了奥秘,只要没有喘息之机,时间就会无限延长。”


    他要将此命名为容倦第一定律。


    【…小容,你赶紧起来洗把脸,清醒下说人话吧。】


    容倦翻了个身,又抱着被子躺了好一会儿。


    直到最后因为饿极了,不得不从床上滑下来。


    今天阳光不错,清风拂面,路过书房附近时,容倦心血来潮道:“走,去尝试刷新一下谢晏昼。”


    亲兵守在外,内里正在谈相当重要的事情,但看到他却视若无睹。


    容倦脚步一顿:“不拦一下?”


    这班比我上的还敷衍。


    亲兵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他。


    很快容倦就明白原因了,一进院落,就听到顾问的声音自书房中传来。


    自己的门客在里面,拦不拦的的确没意义。


    书房内,顾问正说到关键处:“文雀寺的账目上,其中有一人的名字您应该熟悉,张贾。”


    谢晏昼闻言冷笑,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我倒是有些同情右相了。”


    张贾是右相的人,几个月前曾送来一只有问题的金刚鹦鹉,后被查出科考徇私舞弊问斩。


    抄家时,府中很大一部分财产没有追溯到来源。


    想不到右相的心腹居然秘密和原配勾结,暗中大肆敛财。


    此事容承林必定不知情,否则根本轮不到督办司出手,容承林也会先解决张贾。


    “张贾还算小心,留在京都的都是一些小官,剩下的全部安排到外地。”顾问垂头道:“如今账目在手,相当于拥有了不少地方官的把柄。”


    最后一句话带有强烈的暗示意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京都再乱,关键时候只要地方府兵不乱,整个大局便可以稳住。


    他想要真正确定谢晏昼是否真的会和大人站在一边。


    没等到回答,一抬头,顾问看见谢晏昼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另外一边。他下意识转过身,顺着他看的地方望去。


    窗外,冷不丁伸进来个脑袋。


    修长白皙的脖颈在窗木的阴影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脑袋的主人微笑问:“吃饭吗?”


    顾问:“……”


    谢晏昼只觉得那是一只误闯野兽巢穴的兔子,玉簪歪斜地插在脑袋上,眼尾天然泛着些红,皮肤又白。


    当真是…可爱至极。


    行动先于回复,当他开口时,人已经走到了窗边,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好。”


    被晾在一边,顾问忽然觉得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问多了都是废话。


    ·


    饭后,文雀寺传来消息,说释然想单独见容倦一面。


    母子一场,直接拒绝未免太过残忍。


    容倦深思熟虑后说:“来世再见吧。”


    原本还担心容倦放不下会难过的谢晏昼,听到这个回答后,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来送消息的人看了下谢晏昼,显然还有未说明之事。


    在他颔首后,亲兵汇报道:“那边表示见面后,会详细交代出所有教众的名单。”


    知道全部教众底细的只有住持和圣母娘娘本人,住持命好,在出事后不久竟因过度恐惧吓死了。


    容倦闻言,正在剥黄皮果的动作比先前慢了点。


    果肉回甘生津,他全部咽下后,才慢吞吞擦了下手:“让人备马车吧。”


    任由教众散落在天涯,自己迟早漂泊宁古塔。


    谢晏昼本欲和他一起,临出门时,外面急匆匆来人传旨:“将军,陛下急召您进宫。”


    容倦摇头,节假日找员工的老板什么成分,一目了然。


    谢晏昼早就习惯了皇帝的反复无常,看向对面单薄的身体:“山上凉,多穿些。”


    容倦颔首。


    秋日的山林除了凉,还多出一抹萧瑟。


    风卷着残叶在地上打转。文雀寺,这个昔日香火鼎盛之地,如今往来都不见人,官方对外放出的说法是山上发现了老虎,禁止百姓靠近。


    先前谢晏昼留下一队精英亲兵,保护容倦上山。


    来了后,他才发现收到释然邀约的不止一人。


    远远的有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那是个手残,化成骨头容倦也能认出来。


    前方容承林才从丈室内走了出来,常服硬是被他穿出一种官老爷的气场。


    不知他和释然具体聊了些什么,容承林的神情罕见有些复杂,行路间心不在焉,甚至没有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容倦。


    容倦更不可能自讨没趣主动打招呼。


    丈室外由亲兵和暗卫分别把守,他侧头道:“我自己进去就行。”


    谢晏昼不知何时有容倦被害妄想症,今日特意让薛樱一并跟来。对方先进去搜了下,确认释然身上没有什么危险物品。


    随后,容倦才进门。


    屋内透着股清冷,昔日燃香的地方只剩灰烬残余。


    释然倒是看上去变化不大,安静待在一处,缓缓抬眸看过来。


    不好。


    她正眼看我了。


    和右相那个纯唯物主义战士不同,这女人神神鬼鬼的,思路开阔,一旦关注多了可能会发现异常。


    容倦在三米外坐下。


    考虑到还要拿名单,他用经典开场白把话题引过去:“为什么?”


    释然沉默了一下,“书有云,自谓得其命运,无复忧戚。”


    懒得思考的时候,只要重复其中某个关键词,再进行肯定就能引对方顺势说下去。


    容倦于是道:“命运总是推着人往前走。”


    释然终于笑了下。


    “想不到最懂我的居然是你。”


    容倦也给了她一个自己体会的笑容。


    释然站起身:“我曾尝试与那些地方子弟相处,话不投机半句多。”


    “…偏安一隅低嫁寻常士族,和风光嫁给状元郎留在京城,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


    容倦没说话。


    “可惜后来你父亲负了我,我总不能再以夫为天。”


    对于情感上的失败,释然没多提,“当年父亲在京都尚有一些人脉,入寺后我稍微运作了下。”


    正如容倦所说,她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直在往前走。


    走远了,发现还可以走的更远。


    倩影快走到身边,容倦起身朝另外一边坐下,认真道:“走远挺好的,距离产生美。”


    见他甚至不愿意靠近自己,释然一直高傲扬起的头微垂下来,再也掩饰不住一丝落寞和憔悴:“你恨我,是吗?”


    容倦忍住一路颠簸打呵欠的冲动。


    “我当日没有想真的伤害你。”


    这一刻,容倦忽然明白右相为何会有些轻微的触动。


    那种高傲裂开后的破碎感,确实容易激发人的怜悯之心。


    有了一个铺垫缓冲,他顺势自己关心的问题:“您怎知我去过后山?”


    释然拿出一枚刻着容字的古玉放在桌上,轻叹道:“这么多年,我为何常对你避而不见?”


    “…遭遇薄待,我完全可以选择和离,再带着你投奔父兄,但以当时陛下的忌惮,一旦父兄出事,你必会受到株连。”


    “无奈,我只能带发修行,这样还可以保全你相府嫡子的身份。”


    容倦看着她的面容,皱眉:“明知你身份敏感,为何……”


    “为何还要娶我是吗?”释然摇头,“我与你父亲定情时,正值先皇病重,先皇曾嫌弃太子无用,几次欲传位于兄弟。”


    嚯,原来是两头下注。


    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容倦问出来意:“教徒名单在哪里?”


    释然并未因为他的冷漠而失望,视线有些飘忽不定:“我这一生有太多的不幸和牺牲,在和那些善众相处时,方觉得和世界有联系之感。”


    “后来人数越来越多,其实若我再有个争气点的父兄,静待十年天下再被陛下折腾一番,民怨沸腾,或许会有另一番气象。”


    释然道:“罢了,说这些你也不懂,给我纸笔。”


    在容倦看过来时,她笑了:“最好的藏匿地点,永远在脑子里。”


    字如其人,弯折处都是份冷硬,自带疏离感。


    “这应该是我们母子最后一次见面。”


    释然神情专注,很是平静说:“从前都是我为别人超度,岫远,去观音殿帮我念一遍往生经吧。待你回来,我也差不多该写好了。”


    为了这份名单,似乎也不好拒绝。


    应该说,但凡是三纲五常时代背景下长大的孩子,都会按她说的做。


    容倦状似触动,起身离开。


    丈室外,见他平安归来,陶勇松了口气:“大人完璧归赵了。”


    “……”


    透过半掩着的木门,容倦回头看了眼正在默写名单的女子。


    屋内采光不好,释然偏高的眉骨在低头时仍旧很优越。


    秋日飞不动的蚊虫低空绕行,那纤弱的手腕稍稍抬起,狼毫一举一按,虫子被碾碎成为墨液的一部分。


    释然复又专注于书写。


    容倦静思片刻,于脱漆的院落朱门外驻足:“不去观音殿了。”


    旁边薛樱好奇问为什么。


    先前屋内的对话对于习武之人,想不听见都难。


    容倦没回答,只问:“观音殿现在有谁在?”


    陶家兄弟去打听了下,很快回:“尼姑被看守在天王殿,那些信徒们在山门殿…观音殿……好像右相先前去了那里。”


    容倦听完‘哦’了下,露出一种很耐人寻味的表情。


    他把玩着从屋内顺手拿出来的那枚玉佩:“那我祝他完璧归赵吧。”


    “??”


    观音殿,殿内观音象手托净瓶,目含悲悯,仿佛托举着世间一切。


    比起丈室附近,这里要安静很多。


    青石砖的缝隙混合着香灰和青苔,容承林看着笼罩在乌云下的大半座殿宇,思绪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看似清冷孤傲的女子,却在殿外偷看着他,一度忘了该迈哪只脚,险些把自己绊倒。


    他第一次忘了男女之防,伸手扶对方起来。


    少女袖中掉出一枝偷摘的桃花,紧张兮兮的样子和天生的疏离感反差很大。


    “完了完了,好像迈错脚进来了。”


    她纠结了好一阵,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病急乱投医地说道:“你能代我上柱香吗?听说这里的菩萨特别灵,希望能保佑我二哥的身体赶紧好起来。”


    纵然夫妻陌路,容承林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刹那,他是真实心动的。


    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女,和刚刚幽暗丈室内的憔悴脸庞重叠——


    “我会自尽了却这桩事,不让你为难。”


    “再代我去上柱香吧,希望来世我们都能投得寻常人家,作一对寻常夫妻。”


    在故人承诺会用死亡了结时,冷硬半生的心也不禁稍微软了下。


    不管容承林内心是有情还是无情,最终化作几缕淡淡的香雾。


    香插入香炉,他薄唇轻启:“愿你来世得偿所愿。”


    至于自己,就不往寻常人家投了。


    铜炉的纹路被细微的火光照亮,殿内的香燃得似乎比寻常香快了一点,期间火星簌簌下落。


    ‘噼’地一声轻响,容承林余光瞄到香炉内似乎有蓝光一闪而逝。


    一种十分不对劲的感觉生出,正如同这诡异的光泽。


    直觉先思考一步,容承林没有考虑是不是眼花看错,快步朝殿外而去。


    与此同时,殿门外保护的顶尖暗卫嗅到了空气中一丝轻微的硝石味道,顾不得礼仪。


    “主子!”暗卫胳膊夹起容承林就往外飞冲。


    时间不等人。


    混淆着硫磺粉的干艾叶进一步引燃了浸油的棉线,火种还在疾速向香灰之下蔓延。


    轰隆一声巨响,铜香炉四分五裂,百年青石砖被炸开胡乱迸溅。


    暗卫及时带着容承林飞出一段距离,仍旧被冲击余波掀翻在半空中。


    他立马用身体护住容承林。


    暗卫壮硕的体格飞流直下时,压在容承林身上的重量,几乎让他吐血。祸不单行,碎石板的残片砸在腿上,骨头传来剧痛。


    “出事了!”


    “快来人!”


    观音殿爆炸,周围把守的重兵震惊之余,纷纷冲过来查看情况。


    中毒过一次,容承林现在走哪里都带着精通医术之人。


    他的骨骼要比寻常人脆很多,此刻脸色惨白,嘴唇已经快要没了颜色,皮肤上有不少裂口。


    大夫忙着给他处理严重的腿伤。


    得知容承林腿受伤,不久容倦竟然也来了,陶家兄弟开道,他悉心用帕子掩住口鼻,避免吸附空气中的漂浮物。


    和其他人比起来,容倦全程相当从容,似乎完全不惊讶会发生恶性事件。


    他看着容承林外裤染血的那只腿,经过深思熟虑,问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父亲,您要轮椅不要?”


    上次马车被卸空装财宝,滞留下来的轮椅此刻派上了大用途。


    容倦不计前嫌卖拐:“三万两,便宜出。”


    周围军士,包括赶过来赵靖渊都是一怔。


    容承林现在脑海里还嗡嗡的,好不容易听到些声音,却全是推销。


    “哎,您没看我娘的表情吗?摸脖子,呼吸节奏改变,面部情绪滞后于话语,这些都是说谎时的表现。”


    陶家兄弟跟着他久了,很有眼色递来梅子干,容倦吃了生津止渴,又可以说话了。


    “母亲只有一句话是真的。”


    容倦俯身轻轻道:“从来都是她给人超度。”


    当渣男就好好的当啊,玩什么假意里掺杂着真心,真以为自己是仙品了?


    容承林强忍着剧痛,苍白的面色阴沉:“你……”


    容倦:“如果您早点坐上这把轮椅就不会被骗。”


    人群中,赵靖渊忽道:“坐轮椅和被骗有什么关系?”


    容倦伸了个懒腰,把今天全当个小品笑话看。


    “因为两脚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又占据高地了!”


    《卖拐》很早之前就教会大家的道理:拒绝上头,从你我做起。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好物先尽爹娘用。


    第39章 伶仃


    半里送轮椅, 礼轻情意重。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这份情,那些夸张的推销词砸下,更多是听得云里雾里。


    大夫专注伤患, 用袖子擦了下汗:“大人, 这腿短时间内千万不能乱动,有个轮椅确实要好一些。”


    赵靖渊忽而冷漠问:“瘸了没?”


    容承林没有反唇相讥,显然也很在意这个结果。


    “这……”大夫说的有些含糊,“如果恢复得不错,可能就是不能走远路,阴天落下点不舒服的腿疾。”


    至于恢复不好会如何,他没说。


    一时间,气氛如同整片天空, 阴云密布。


    容承林半低着头看向左腿,目中全是化不开的恐怖阴霾。


    哪怕和他最不对付的赵靖渊, 也并未在此刻继续出言讥讽,以免惹得疯狗爬墙, 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


    “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名兵卒焦急冲进来:“丈室的那位,不,不见了。”


    在这场精心设计的爆炸中, 释然借助混乱, 成功逃脱。


    乌云下, 容承林看不清表情,疼痛让他说话语气比日常轻了三分, 却更显阴冷。


    容承林咬牙下达了命令:“去追。”


    然而暗卫还没到门口,便被拦住。


    赵靖渊冷冷道:“追拿可以,但必须全程共同行动。”


    双方互不相让, 气氛逐渐陷入僵局。容承林反而笑了:“既然你我无法达成统一,那就换个人决定。”


    那阴鸷的目光定格在容倦身上。


    过来卖轮椅的容倦:“……”


    他现在是真的有点佩服右相了。


    见过恋爱脑,僵尸脑,豆腐脑,还是第一次见地球脑。


    受伤时都不忘自转,一个劲动脑筋。


    释然门口先前是两拨人守着,一拨为赵靖渊的人,一拨是右相的暗卫,剩下的众多教众则由谢晏昼的亲兵看管。


    避免节外生枝,赵靖渊带来的人手不足,难免有所疏漏。


    但容承林受伤后,第一时间纵容暗卫喊其他人来救场,这操作就很迷了。


    现场已经有一些暗卫,炸都炸了,还叫剩下人来做什么。


    他更像故意纵容释然逃脱。


    【小容,他给你下套呢。】


    家人终究是家人,对赵靖渊来说,这个自幼疼爱的胞妹或许可以死,但不能死在容承林手中。


    现在派人去追,她不但会死在容承林手下,还会死的很惨。


    后者大约是想通过容倦的决定,让赵靖渊心生芥蒂。


    这时又有人来汇报,在丈室内发现一封信,信封上有岫远亲启几字。


    暗卫看向容承林。


    “给他。”


    容倦其实懒得看,奈何周围人都在注意这里,才发生这么大的事,不看说不过去。


    他摇头拆开信,里面只有寥寥两行字:


    【对你,我终究狠不下心,才先约了你父亲,让他先去观音殿,故意拖延时间和你多说了些话。】


    【娘这一生,唯独愧疚于你。】


    容倦挑了挑眉。


    怪不得能把传销做大做强,各方面心理战术都做的极妙啊,比起容承林当日在西苑马场劝自己回府的话术,这段位高多了。


    系统:【高端的pua战术。】


    容倦颔首,说的再好听,也只是个释然的后手罢了。


    自己死了就死了,若是死不了,信了上面的内容,心软下或许会不派人去堵截她。


    眼看他读完信,许久没有动静,容承林耐心等着。


    这逆子绝对在和赵靖渊秘密进行什么,他察觉到了,但是每次想要细查,都被谢晏昼的亲兵阻拦。


    现在倒是个机会。


    退一万步,哪怕这逆子忍住了睚眦必报的心思,赵靖渊人手有限,一旦派出去共同行动,更方便自己搜寻寺庙。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


    大梁经历了一段相当黑暗的时期,接连战败多城沦陷,很多官员的父母,外祖父母也没能在战争中幸免。


    为了各地稳定,丁忧制度一度名存实亡。


    但这制度并未明确废除,容承林半个手掌轻缓搭在膝头,待那女人一死,届时他可以好好利用这点。


    赵靖渊性子冷,但论智慧也不低。他抱臂冷笑,俯视这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正要开口,容倦却先一步慢吞吞道:“你把轮椅买了,我就来做决定。”


    轮椅上的小珍珠先前已经让陶家兄弟摘下,现在材料费顶多十几两。


    面对狮子大开口,容承林如他所愿,冷静写下欠条。


    看到白纸黑字,容倦这才满意。


    对折纸张,容倦塞进袖中时轻声道:“我觉得交给天意吧,既已放虎归山,那就放虎归山。”


    释然让教众围堵他那日,容倦曾听到虎啸,后来得知他们的计划是如果自己不从,便用老虎咬死自己,制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


    “派两名高手跟着,若老虎找到了她,那就是天不容她,若老虎没有找到,说明命不该绝。”


    对于能飞檐走壁的高手,捉虎,打虎,跟踪虎都不成问题,有效防止误伤。


    容承林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个答案,发白的指节捏紧新买的轮椅把手,呵斥:“妇人之仁。”


    容倦淡淡道:“没见过妇人之仁,只见过蠢人被炸。”


    其实别说是容承林,哪怕赵靖渊,都觉得这是在放人。


    山中面积广阔,这老虎从前秘密养在山中,出笼也多半会回到熟悉的领地,双方碰到的概率小之又小。


    赵靖渊闭了闭眼,想起记忆中那道喜欢偷偷折花,开心喊着自己兄长的身影,又看着面前这个连番遭遇不公的少年。


    半晌,他缓缓道:“父母那里,你可以一视同仁。”


    至于后续的一些麻烦代价,他自然有办法抹除。


    容承林双目一缩。


    香灰飘散流动在半空中,连带着容倦睫毛上都染了一层鸦色,他摇头说:“按我说的做吧,舅父。”


    忽然听他喊这两个字,赵靖渊一怔,险些以为听错了。


    这股诧异化为淡淡的热流,让心下一软。


    当他回过神来,容倦已经转身走了,清瘦的背影显得十分孤寂。


    ——


    末时,一道倩影正在顺着山间小道朝山下逃窜。山周附近有教徒居所,只要稍作易容,便可进一步潜逃。


    哪怕听到山上的巨响,释然都没回头看一眼。


    然而此刻,她的脚步停住了。


    前方十米开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坐着轮椅的大团子。


    她面色微变:“什么鬼东西?”


    那白面团子一样的维面上,只有一张嘴。


    【女士,有人托我给你带话,你不该炸鱼的。】


    特别是想要炸咸鱼,也不怕把自己齁死。


    释然自己就是装神弄鬼的,即便这种时候还勉强维持着冷静。


    直到下一秒,空气中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倒计时,听得人心慌。


    顾不得思考这鬼东西是什么,释然下意识绕过就要逃跑。太迟了!就在倒计时终结的一刹那,恐怖的虎啸自背后传来。


    释然终于还是回头了。


    一道裹挟着腥风的斑斓野兽不知从哪里窜出,她眼底的冰潭瞬间全部碎裂。


    一不留神,拼命避闪的同时,脚一崴,骨头传来剧痛。


    崎岖山路,失重感下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有清风从指间穿过。


    “救……”


    风声模糊了说话,急促的尖叫声伴随撞击戛然而止。


    跟来的两名高手,在看到撞到锐石死不瞑目的女子时,全部愣住了。


    这老虎今日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控制住,不时便更改方向。


    血染红了一地落叶。


    两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世上难道真的存在恶有恶报?


    对视间,一人勉强找回声音:“先去汇报吧。”


    死讯传到文雀寺,众人无一例外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么小的死亡概率,都能给摊上?


    同释然有着最亲密关系的几人心情更是各有不同。


    容承林为数不多的那点虚情假意,早就湮灭在爆炸中。听到人死了,还是自己摔死的,他只觉得少了一桩麻烦事。


    现在唯一值得关心的只有一点。


    容倦是为了名单才来赴约,容承林亦然。暗卫已经抢先一步封锁寮房,除了给容倦的信,还拿到了一份名单,上面确实写了不少:“主子,就是不知内容是真是假。”


    “真的。”容承林冷冷道。


    不然怎么分散人手,为她自己的潜逃争取时间?那女人巴不得他们去找教众。


    “赵靖渊呢?”


    他去内屋上个药的功夫,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暗卫回道:“和少爷…和容恒崧的马车一前一后出发,容恒崧应该已经下山,赵靖渊应是去收敛尸骨了。”


    容承林有些发干的嘴唇动了下,原本似乎想说什么,命令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另一边,赵靖渊是去收敛胞妹尸骨,不过不是亲自去的,而是命手下人做。


    他不确定残了一只手,腿还可能会瘸的情况下,容承林能有多少理智。


    万一对方出动一众顶尖暗卫对容倦下手,妄图一次性解决所有麻烦,光是这些护卫抵抗不住。


    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沉重行驶在山路上。


    先前众人关注打听老虎时,容倦又叫人去给马车装了点。


    现在是真正的宝马了。


    之后他没有做多余的伪装,得知死讯迟钝地哦了下,便上车在闭目养神中睡了过去。


    赵靖渊坐在一边,看着容倦的睡颜,脑海中浮现出行宫出事那日,对方看到禁军下意识掉头就走。


    他能感觉到,在这孩子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变了很多。”前些年陛下的屠刀随时都会落在北阳王一脉,能不见则不见是最好。


    不过他私下偷偷探望过两次。


    一次去这孩子是在用弹弓打鸟,打法还和普通孩子不同,命人将鸟爪钉在树上,专射眼睛。


    第二次去时,他刚将一个丫鬟打成遍体鳞伤。


    所以当宫宴号召捐款,当众斩杀使者的消息传来,赵靖渊还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时隔多年终于归京,接触下来变化更是大到难以想象。


    坚韧,聪明,连容承林都险些被炸死,他却能理智判断出问题。又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容承林被炸多少是因为惑于旧情,但这孩子自始至终都不在乎所谓的母子情。


    坊间盛传容恒崧被民女肘翻后突然开窍,赵靖渊不认为会这么简单。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已经扭曲的心理很难再扶正。


    马车刚好经过系统目前回去的山道上。


    乍一听到江山易改,系统雷达都动了。


    好啊,原来赵靖渊和谢晏昼一样,都有反心,回头要告诉宿主,把他也添加到嫌疑人名单上。


    系统不知为何没有上车,继续头也不回朝山上而去。


    哐当。


    山路崎岖,秋雨欲来,马车颠簸了一下,搬运来财富跟着一晃。


    容倦迷迷糊糊想到上次差点被宝山压伤的噩梦,伸出手咕哝:“救……”


    救一下。


    静静看了他半晌,赵靖渊摇头,“罢了。”


    既叫了一声舅父,自己便护他一程-


    将军府。


    天要下雨,燕子纷纷飞到檐下,池塘中的锦鲤不断跃出水面。


    谢晏昼正和大督办坐在亭中,说起先前进宫一事。


    “陛下重提右相父子平叛定王之功,欲要安排右相另一子去兵部磨炼。”


    大督办冷呵:“日后若陛下知道右相和定王秘密勾结,不知会作何表情。”


    对于皇帝又在玩权衡之术大督办丝毫不感兴趣,提起另一件事:“司内有密探汇报文雀寺所在的山头,不久前传来异响。”


    见谢晏昼没有关心则乱,尚算满意。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谢晏昼道:“容恒崧很聪明。”


    自己今日又特意让薛樱跟着,薛樱的医术虽比不上薛韧,但武力上,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好手。


    大督办喝了口茶,忽问:“当真不后悔?”


    选择扶持一个聪明人上位。


    谢晏昼微微摇头:“是我对不住他。”


    不得不委屈对方去成就九五之尊


    尽管容恒崧有时候的举动像是有野心,但谢晏昼自始至终清楚并没有。


    因为当皇帝要早朝。


    他克服不了。


    但谢晏昼不得不将对方推向一个更高的位置,否则凭容恒崧今时今日积攒下来的财力,还有身边的谋士,未来无论谁想要登临帝王,迟早都要铲除这个风险。


    哪怕是督办司,也不会放过他。


    大督办手指一紧,杯中的茶水险些洒出来。


    第一次,他有种听不懂人话的错觉。


    眼下也确实没有其他更好选择,不能达到亲政条件的只有五皇子,但这个过于蠢了,硬生生把自己蠢废了。


    天空下起雨,两人在亭中对话时,外面有马车迎着风雨进来。


    谢晏昼早前就交代过,容倦不是很喜欢走路,若是骑马进府或者马车都不用管。


    先出现的却是赵靖渊。


    他已经下马,牵着缰绳,浑身像是笼罩着青色雾气。


    象征性对大督办点了下头,赵靖渊稍后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对着走来的谢晏昼长话短说:“他今天受了不少委屈,需要休息。”


    爆炸一事,应该多多少少对这孩子有所影响,最后只自暴自弃基本搬了些黄金回来。


    谢晏昼单手掀开车帘,因为空间狭小,马车内容倦正蜷缩着身子,靠在金砖临时砌的小墙睡着了,怀里抱着尊小玉佛,一副很没安全感的样子。


    外面的秋雨斜斜刮进来几丝,容倦睫毛颤了颤,揉了揉眼睛:“到了么?”


    嗅到了他身上一丝硫磺的味道,联系密探说到的异响,谢晏昼对靠在金山银山上的容倦说:“到了,山上的苦难都结束了。”


    以后都不会再有。


    亭中,大督办平静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


    这都是在委屈什么?


    又在苦什么?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母逝,帝心崩摧,梦寐惊魇,旁人见之皆恻然怜帝。


    ·


    昨天有关张贾在4章提到过,释然去过观音庙在35章~


    第40章 塞翁


    凄风苦雨的一日。


    容倦着实懒得动弹, 最后直接坐着马车回屋休憩。


    翌日再醒来时,满城都在议论昨日文雀寺因年久失修暴雨冲刷,导致宝殿倒塌, 死了不少尼姑。


    另一边, 赵靖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救灾为由,秘密将宝物转去了一处安全之地,顾问正在去清点接手。


    系统今早观望完后续才回来。


    【犯过命案和执迷不悟的被赵靖渊直接杀了,剩下的教众被吓破胆,终于不再念叨他们的圣母娘娘了。】


    【活下来的,分批送去北阳王的地盘,再有异动可以随时灭口。】


    系统提到容承林几次想要单独审问一名师太, 可惜赵靖渊杀手下的太快。


    搬回来的金砖暂时都收纳在床下或者墙角。


    躺在半个金屋里,容倦倦怠的面容也被衬得容光焕发:“转移过程中, 容承林没插手?”


    【督办司后面来人了,右相担心暴露, 还分出一部分人手,去截杀要送去北阳王地盘的教众。】


    趁着大家都关注文雀寺,容承林是能制造一起意外是一起。


    暗卫抢夺走的那些名单,能处理的他也看着尽量处理。


    容倦嗤笑一声:“便宜爹口口声声念着妇人之仁, 见赵靖渊没有下死手, 便慌了。”


    和已经人丁凋零的北阳王一脉不同, 容承林比谁都担心哪天事情败露,封口是他的第一优先级。


    “……寺庙敛财不是秘密, 只不过右相低估了这个数目。”


    高官大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上百万两摆在他们面前,估计也不会觉得太诧异。


    系统:【AI也是这么分析的。】


    【小容, 我还用你测试了一下新的AI系统,分析指出你让赵靖渊参与进财宝转移,不止是为了方便过城门,还想把他间接推到谢晏昼这边的阵营。】


    合作过程双方自然而然就会站到同一边。


    【好纯粹的兄弟情哦。】


    容倦单手捏住空气中漂浮的邪恶大团子。


    “好好说话,我可不像赵靖渊,有容乃大。”


    赵靖渊应该猜到了行宫毒杀案的真凶是他。


    那句父母这里你可以一视同仁,细品很是意味深长,分明是建立在自己已经决定过容承林生死的前提上。


    但赵靖渊居然选择包庇。


    说完把系统放到一边,容倦现在打个呵欠都懒得把嘴张圆,乍一看就像是个表情包。


    系统近日收集了不少草药,还要去给容倦原来的身体调营养液,难得没有跟着一起偷懒。


    【我去忙了。(玉兔捣药.jpg)】


    趁着眼皮还能坚持段时间,容倦命人将宋明知叫来。


    “母遭意外,儿要守孝。”容倦长话短说:“你帮我写份辞官呈文。”


    宋明知不可思议抬起头。


    辞官?!


    那不是前功尽弃了。


    但仅仅过了几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面色一变,心惊于自己考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


    看着毫无姿态可言的容倦,宋明知第一次由衷佩服他人智慧。


    宋明知立刻研墨书写,不过片刻,一封感人至深的呈文便跃然纸上。


    “大人请过目。”


    容倦却看都没看,只摊开胳膊迎接今天并不存在的太阳:“啊,丁忧制度,人类历史最伟大的发明!”


    在古代,无论官职大小,尤其是文官,除‘夺情’,父母辞世后都要守孝。


    拜拜嘞,孔大人,拜拜嘞,礼部办不完的仪式!拜拜嘞,恼人的上值!!


    他看向以往主张避世的宋明知:“你也很高兴吧?”


    发出五个哈,容倦重新倒在塌上。


    宋明知自然高兴,并未打扰他,告退出去。低声对另外宋氏一子道:“让三弟赶去文雀寺一趟,找到顾问,帮我捎带个口信。”


    丝毫不知道宋明知此刻的钦佩和心潮澎湃,窗外雨滴声滴答滴答催眠,容倦没心没肺地抱着被褥享受。


    他隐约感觉忘了什么,转念一想,任何事在辞官面前都不算事。


    就在快要睡着的节骨眼上,谢晏昼忽然来了趟。


    昨夜雨疾,他本来是要来看看容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什么不对可以及时喊薛韧来。


    结果刚到塌边,手腕忽然被抓住。


    谢晏昼一怔。


    容倦迷糊间终于想起来忘了什么!


    他弱弱喊了声将军,声音像弹在棉花上。


    在谢晏昼喉间一紧时,容倦掏出一张欠条:“右相还欠我三万两,麻烦帮我要回来…否则我,我死也不会瞑目……”


    最后一个字说完,头一歪,睁着眼睡着了。


    因困倦产生的生理性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谢晏昼站在床畔,沉默半晌。


    他伸手,缓缓帮容倦合上了眼睛-


    文雀寺。


    容倦‘安息’时,有人一夜未眠。


    听到文雀寺倾塌的消息,大理寺卿差点昏倒,当日提前下值,匆匆赶往山上。


    此时工部的一位高官也在,他来的理由就比较正当,负责调度救援。


    双方打了个照面,大理寺卿顾不上寒暄,焦急询问情况。


    工部官员脸色煞白:“方丈,释水,释若……全死了,释然,释然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由不得他们不急,这二人前两年和已故的礼部侍郎张贾互相勾结,借着文雀寺牵线搭桥,买官卖官。


    那些被安排在外地的官员,如果给够钱财,之后也可走流外入流的辅助路径,平调或升迁至京城,两边通吃赚得盆满钵满。


    大理寺卿冷汗直流,自我安慰般说道:“至少还没有案发。”


    心慌到极致时,废墟外不知何时出现出现一道青色身影。


    他们吓了一跳。


    顾问走出来,温文尔雅地行礼:“参见两位大人。”


    对于这个二姓家臣,大理寺卿印象深刻。


    他已经状态不好到忽略右相父子俩一个姓。


    顾问主动提起自己来是帮容倦来探问生母情况,随后意味深长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明明月圆佳节才团聚过,一日不见,便阴阳相隔。”


    工部官员松口气,大理寺卿脸色却是更难看了。


    释然的尸骨还没发现,有没有死都是未知数,哪里来的阴阳相隔?好歹审案多年,他立刻意识到不对。


    未免也太巧合了,前脚容恒崧离开,后脚文雀寺出事。


    该不会……


    在他细想之前,顾问已然上前,不知低语了什么,两名官员心情沉到了谷底。


    伴随顾问的娓娓道来,大理寺卿反而镇定下来,冷声道:“子受母累,消息走漏,大家都别想好过。”


    顾问笑了。


    山间阴风阵阵,他附耳说话时,就像是毒蛇吐息。


    “是吗?可我家大人有免死金牌,流放也能有督办司照拂,您二位下了督办司的大狱,会发生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能活谁都不想死,尤其是到了他们这个地位。


    “莫说督办司饶不了你们,右相他……”


    话未尽,但若是右相知道他们和原配勾结干这种事,绝对会把事情做绝。


    大理寺卿有苦难言,当日张贾拉他们入伙时,还扯过右相的幌子,让他们以为背后也有容承林授意。


    真上了贼船,发现不对,再下也难了。


    二人神情僵硬纠结间,顾问复又扯起了督办司的虎皮。


    “大督办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坏了他的好事,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家人想想吧。”


    顾问亲善地看着大理寺卿:“听说您家老母亲已有八十,这要是突闻噩耗……”


    “够了!”


    周围清理废墟的人朝这里看来,大理寺卿不得不压低声音。


    强硬之后,顾问又循循说了些好处:“只需要您二位帮一个小忙。”


    工部官员摇头:“背叛右相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何况他的顶头上司也是右相一派。


    顾问:“我也叛了,活挺好。”


    “……”


    “大督办从无虚言,督办司自会保大人安危。”


    一番软硬兼施的操作,工部官员和大理寺卿终究先后咬牙同意。


    第二天,朝堂格外热闹。


    孔大人先以容倦名义代为奏请辞官,这让本来想要以此攻讦的容承林始料未及。


    其他官员听到后也大为诧异,这都多少年不见有人因丁忧辞官了。


    然而就在这时,工部官员站了出来,硬着头皮当着右相的面,开始弹劾其另一子容恒燧。


    “启禀陛下,据臣在现场了解到的情况,并未发现容侍郎的母亲遗骸,有传她当日外出采药被猛虎所伤,也有说倾塌发生时,逃难间可能失足坠崖……具体为何,尚未得到证实。”


    这其实是赵靖渊给容倦留的后路,对于父母失踪等意外情形,不直接适用于丁忧。


    “容侍郎秉持孝道,仍主动辞官,但兵部主事容恒燧竟无动于衷。”


    这就涉及到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右相并未正式休妻,后来迎娶青梅竹马为夫人,位同平妻。


    容恒燧未受过原配抚养之恩,算不算是礼法认定的母子关系,有待考据。


    前些年用这件事攻击右相者不少,皇帝为平衡朝局,依旧重用容承林,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认对方已经休妻。


    容承林腿伤严重,避免节外生枝,坚持没有坐轮椅,对外只称雨天摔伤。


    闻言,双目在愈发病态的皮肤下,如秃鹫般勾过来。


    工部官员一度不敢和他对视。


    右相:“陛下,当年臣妻曾自请下堂。”


    大督办很擅长给容承林添堵,淡定反问:“不知可有经过正式规程?”


    二人背后的官员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皇帝被吵得脑袋疼,习惯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理寺卿忽然出列:“陛下,臣以为此事绝不可轻拿轻放。”


    皇帝:“……”


    大理寺卿向来怕事,以往更偏向右相,突然站出来,正在争吵的官员们下意识停下。


    “若臣没有记错,朝中已多年无官员丁忧。”


    此话一出,大理寺卿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密集的像是刀子雨,插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命门抓在别人手里,他也只能配合迎难而上:“如今战事停歇,朝堂稳定,部分没有丁忧的官员是否符合‘夺情’,有必要经陛下核验。”


    皇帝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同一时间,容承林脸色也暗了下来。


    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就说那逆子为何会突然上书,原来是为了这一刻。


    丁忧说的好听点是以孝治天下,实际是加强皇帝对官员的控制,处在高位的官员为了得到夺情之权,一般不敢轻易开罪皇帝。


    陛下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果然,皇帝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龙袍下的手漫不经心摸着扶手。


    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他的视线巡视过下方一个个臣子,忽然笑了:“爱卿所言甚是。”


    天威不可测,同意完大理寺的下一秒,皇帝笑容凝固,用力一拍龙椅。


    群臣噤声,纷纷站回原位。


    皇帝神情不怒自威:“前些年战乱频繁,为稳定地方朕才放宽丁忧,谁知竟有人妄图浑水摸鱼,一直蒙混过关。”


    法不责众,但真责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倒霉蛋。


    在场官员心中恨死了大理寺卿,更多还是对自身的担忧,一些偷偷用袖子擦汗。


    殿内的气氛瞬间严肃起来。


    大督办从容开始参政敌:“举官举孝廉,容恒燧试图逃避丁忧,举荐他的官员理应受罚。”


    容承林深吸一口气:“陛下……”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若放在平常,皇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容恒燧暂时做不了官,能换走现在那个逆子也是再合算不过。


    但现在,一切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容恒崧主动辞官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正常年轻人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本该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位置才是。


    皇帝很少会不给右相面子,然而这次下方人还未说完,他已冷冷打断。


    “翰林学士左晔失察,举荐之人德行不端,令朝廷蒙羞。”


    左晔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喊着臣失察有罪,一边小心朝右相投去求救的目光。


    这小动作被皇帝尽收眼底,冷笑:“右相以为该如何处理?”


    容承林闭了闭眼:“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左晔不可置信抬起头。


    皇帝这才稍微满意了点:“子不教父之过,堂堂右相本该以身作则,却放任亲子隐匿丁忧。”


    说话间如寒霜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大臣:“念在你往日功绩,只罚一年俸禄,闭门思过半月,好生思量一下如何为臣为父,以身作则导正风气!”


    容承林强忍住膝盖钻心的痛意,跪地叩首谢恩。


    日常跟着他的一众官员在看到左晔的下场后,心有戚戚,难免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来人,传朕旨意!”


    近侍立刻上前承旨。


    皇帝的声音从龙椅上传下,接下来每一个字都让容承林怒火翻涌,宽大袖袍里的手指几乎扭曲。


    整个早朝因为重新规范丁忧制度的流程,延长了近半个时辰。


    早朝后,两道旨意快马加鞭分别发往相府和将军府。


    容倦被紧急唤到前院,当见到长白眉太监时,他瞬间毛骨悚然。


    这太监每次来都没好事。


    长白眉太监露出熟悉的微笑,比那报丧的乌鸦还要准确,摊开圣旨。


    一声恭喜让容倦心快坠落谷底,袖子里的手几乎戳烂掌心。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这种事情,不要啊!


    “尔礼部员郎中容恒崧,孝思不匮,德感动天……”


    容倦如同听天书,上面哪一个字和自己有关?


    太监还在尾音拖长地宣读,最后一句声调陡然拔高:“特擢尔为礼部侍郎。”


    大梁的礼部侍郎为尚书副手,正四品下。


    容倦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过去。


    要上朝了。


    还是长白眉太监扶住他:“瞧每次把您感动的。”


    圣恩浩荡,容大人感觉都被冲垮了。


    另一边,相府,同样在听旨的容恒燧咯噔一下,摔在地上。


    好不容易靠着不走寻常路,被安插进兵部,只待年底一过,便可以靠着父亲运作提拔。


    结果官袍尺寸才刚报上去,官服都没下来,就被罢免了。


    郑婉知道消息后,先他一步昏厥过去,醒来时不断念着:“我儿,我儿一定被什么缠上了。”


    才会这般流年不利。


    “快,备马车,我要去寺庙拜拜。”


    嬷嬷提醒她:“距离最近最灵验的文雀寺,不久前已经塌房了。”


    听说现在还在组织救援。


    “……”


    ·


    一个丁忧搞得朝堂内外忧心忡忡,容倦自认成为最大受害者。


    听说他今日少用了一顿餐,谢晏昼从校场回来后,先过去见了他一趟。


    容倦正倚窗坐在罗汉塌上,望着亭中落叶,长发飘散,忧心忡忡,俨然一副病美人赏秋图。


    “啊,我究竟做对了什么?”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自己什么都不做,像是火箭一样地升官。


    反观容承林,明明做错了那么多,却喜提闭门思过半月。皇帝究竟为什么要奖励他!


    天理何在,公道何存?这险恶的官场!


    谢晏昼目睹他一脸愁容:“节哀。”


    “……”


    一块栗子糕递到容倦面前,后者惨然一笑:“一个日后要上早朝的人,哪还有心思吃东西?”


    谢晏昼淡淡:“那真是可惜了,今天府里还特意备下了梅花汤饼。看来是要浪费食物。”


    容倦鼻尖动了动,闻到了鸡汤的味道。


    再一瞧,碗中小梅花形状的汤饼,巧妙融合白梅花的清香,配合鸡汤不但解腻,且开胃理气。


    看他有所意动,谢晏昼顺手将碗往前推了半寸:“不然,你先委屈自己吃两口?”


    容倦矜持道:“也是,粒粒皆辛苦。”


    不能拿自己的胃乱置气。


    刚拿起汤勺,他忽然想起还在守孝期间。


    谢晏昼似乎知道这份担心:“在外注意即可。”


    何况现在只能算是失踪,没有尸体,连丧事都没有,守什么?


    容倦放心张口,吞下,眼睛亮了。


    好吃!


    谢晏昼见状不自觉跟着牵动嘴角,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哄人吃饭带来的愉悦。


    一口又一口,在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干净后,容倦捧着碗有些犯困,重新接着忧伤。


    谢晏昼自他手中取走摇摇欲坠的碗筷,开始说起他做对了什么。


    “你和容恒燧,正好是一正一反两个案例。”


    任何修改或重新启用这种意义重大的制度,都需要典型的案例支持。


    丁忧政治意义非凡,皇帝自然十分重视。


    “陛下有意以你为标杆,破格提拔,让其他官员看齐。”谢晏昼指出了容倦最关心的部分:“陛下既然如此重‘孝’,你可先不上早朝,甚至没必要去上值。对外称因母之事悲伤过度,彰显你的孝道。”


    后一句话比喝了十碗鸡汤还管用。


    容倦懒得动,只小猫一样凑过去上半身:“真的可以吗?”


    谢晏昼目不斜视道:“除非有什么极为特殊的情况……”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嘴就被捂住。


    “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


    容倦光顾着姿势舒服,一条腿压了太久抽筋,急着给人捂嘴时,身体当场失去平衡,竟一头栽进了过去。


    他什么都用得是最好的,服饰是丝绸软料,佩戴的香囊亦是上好的沉香。


    谢晏昼抱着没几两肉的身子骨,不燥不烈的淡香如檐下清风,令他一度放缓了呼吸。


    “大人,听说大人升官……”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顾问过来贺喜,门没关,他一眼便看到容倦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靠在谢晏昼怀里。


    顾问顿时一愣。


    然后更钦佩了。


    不愧是大人,一年高升两次,却仍旧马不停蹄投奔谢晏昼的怀里,双管齐下。


    有此壮志,有此决心,大业何愁不成!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未登大位前,躬行践履,孝期亦未间断安抚武将,为后世太平奠基。《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