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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家人


    屋内的一幕在无声中, 振聋发聩。


    顾问被容倦的‘勤奋’影响到,放弃贺喜,继续去默默做事。


    丝毫不知自己升级为别人眼中的时间管理大师, 此刻容倦正有些尴尬地放开勾着人脖子的胳膊, 指了指自己的腿。


    腿麻了。


    他不是故意的。


    下一秒,不同于自己肌肤的温度贴合过来,容倦下意识闪躲。


    “别乱动。”谢晏昼语气低沉,神情专注。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温热的掌腹稍微按揉了两下,抽筋的地方立马就舒服了很多。


    确定容倦缓和过来,谢晏昼便收回手,并未再有任何逾矩之举。


    因为晚点时候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处理, 容倦喜欢当甩手掌柜,谢晏昼乐得他享清闲, 所以文雀寺后续的很多事情只能亲自经手。


    他没有久留,走之前, 见容倦还穿着夏衫,皱眉道:“多加件衣裳。”


    容倦点头。


    脚步声渐渐远去,容倦懒洋洋地缩回罗汉塌上,盯着左边小腿看。


    奇怪, 总感觉小腿肚还有些残留的发热。


    【小容。】


    系统突然坐着轮椅出来, 险些创到容倦。


    刚刚它监测到中脑腹侧被盖区正在大量释放多巴胺, 一反常态的严肃:【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历史人物。】


    “……”


    系统随后又开始告状:【对了, 赵靖渊也可以进嫌疑人名单了,我意外发现他有反心。】


    容倦:“他本来就在名单上。”


    遇刺后那次就加过。


    【哦哦,那我们还真是高瞻远瞩。】


    但容倦还是掏出了小册子, 在已经加粗的容承林一栏,这次用红笔又加了道下划线。


    可疑,太可疑了。


    “我就没见过这么硬的。”


    毒不死,炸不死,拼夕夕开团都没这么难提现。容倦和系统琢磨了下,最后也只能用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来形容。


    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当晚,容倦没怎么睡好,梦里一会儿是容承林对着皇位狗叫,一会儿又梦见了谢晏昼,接上白天对方给自己按摩,掌下的布料忽然间消失,谢晏昼呼吸粗重,毫无预兆地欺身上来。


    带着疤痕的健壮身躯,和没几两肉的身子骨重叠在一起……


    容倦猛然惊醒。


    系统被他吓了一跳,一个劲问怎么了。


    “做了个秋梦。”比春梦还狠。


    容倦下床冷水洁面,工作太久,果然会使人患上性压抑,不小心梦见和历史人物xxoo,应该…应该也挺正常的。


    嗯嗯,说不定大家都梦见过呢。


    狂野梦境让容倦今天起了大早,去吃早饭路上,所有人看到他都面色怪异,管家问安后直接道:“您今日出门抢谁?”


    容倦微笑:“只是有点睡不着。”


    管家理解他干坏事不愿意说的决心。


    容倦:“……”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谢晏昼看到容倦,也微微有些诧异:“不是不去上朝?”


    偏过脸的一瞬,容倦因为莫名的心虚,视线有些闪躲。过了一会儿,才随口编了个借口:“起来活动一下眼睛。”


    “嗯?”


    “目送你去上朝。”


    谢晏昼很少让他的话落空:“那辛苦了。”


    干了一早上活的管家沉默站在一边,嘴角一抽,暗道你们也别太苦着自己了。


    升官第一天,容倦便以病假拒绝早朝,做完眼保健操,他稍微吃点东西,重新上床补觉。


    谢晏昼的策略很好使,皇帝不但没有生气,还在早朝时大为称赞他的孝顺,命人送来不少滋补品。


    可惜,好日子还没有过两天,八月下旬,礼部迎来大操大办的一个月。


    中秋前后,宫中先是册封了新的皇子,随后正式公布太子死讯。


    文雀寺雷雨天倾塌在这些面前,原本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是谁能想到,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全国各地陆续竟有百余座寺庙坍塌。其中颇具名望的法坈寺,坍塌时有十几名衣衫不整的僧人和香客狼狈逃出,而其他倒塌的寺庙,在不久后竟也陆续被查出有行通奸、侵占良田等恶事。


    如今民间议论如沸,盛传这些寺庙遭了天谴。


    看到各地上奏的折子,皇帝大怒,前段时间因噩梦元气大伤,这次直接中风了,一度在朝堂出现说话不清等状况。


    病来如山倒,静养数日见效甚缓。


    最后治好皇帝的不是太医,而是丹药。


    月底,云鹤真人忽然上书。


    要说这云鹤真人,相当不凡,其本名为陶清阳,如今已是耄耋之年。


    先帝皇考在位时,云鹤真人深受信赖,赐予他可上折进言的权利。云鹤真人抓住机会,曾极力劝说皇帝信奉道教,当时皇帝也答应兴建道观。但不久先帝皇考去世,先帝继位,此事不了了之。


    如今云鹤真人旧事重提,还提到自己有一极为擅长炼丹的弟子,可为皇帝延年益寿。


    随折一并献上的丹药,竟令皇帝重新生龙活虎。


    皇帝大喜,已经召云鹤真人的弟子入京。


    于是礼部又又又要开始忙了。


    被迫结束病假的容倦,恨透了这个无情的世界:“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让我进礼部!”


    声音飘到刚进衙署的孔大人耳中,路过时说了句:“你是因为这辈子杀人进来的。”


    “……”说的没错,下次别再说了。


    一年内破格升官两次,如今容倦已经快和孔大人平级。


    放眼大梁历史上,前所未有。都说容承林仕途一帆风顺,但到容倦这里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以前他走哪里都容易不被待见,现在不少官员却上赶着巴结。


    孔大人看得更为长远,他预测容倦的仕途还会走得更高。


    身弱,和父族关系不佳,无子嗣,条件这么好的臣子,乃是陛下最爱。


    “云鹤真人的弟子说会在第一场初雪那天抵京,千万不要出差错。”


    现在外面多少双眼睛在等着容倦犯错。


    “您知道具体时间吗?”历年京都降雪,最快的记录是七天后,最慢可达两个月。


    孔大人摇头。


    容倦皮笑肉不笑:“那怎么准备?”


    孔大人:“时刻准备着。”


    “……”


    喝着小厨房自制的秋天第n杯奶茶,容倦给这装神弄鬼的道士记了笔账,忽而似笑非笑道:“道士炼的药,真能药到病除?”


    连薛韧和太医院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一粒丹药就搞定了?


    他怎么觉着那么搞笑呢。


    孔大人面色快速掠过什么,再开口时恢复往常语气:“据说这云鹤真人的弟子年纪轻轻便深得真传,奇门,风水,药理,斋醮通神无一不精。不过……”


    转折词后,他忽而意味深长指了下胸口:“老夫认为,他最厉害的在这里。”


    容倦仰头:“胸大?”


    “……是对人心的把控。”


    孔大人是真的将容倦当做后辈指点,道出重点:“陛下服用的丹药,要经过太医院和督办司的双重检查,他们都认定了是好药,见效快,没问题。”


    容倦轻咳一声,和系统待久了,思维都有点口口了。


    他靠在椅背上,琢磨着孔大人口中的见效快。待慢悠悠喝完最后一口奶茶,想起一些事情。


    小时候,有次感冒很久不好,药房给配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药丸,果然药到病除。


    当时直呼神医,现在想想那么大剂量,不好才叫奇怪。


    听孔大人的意思,这丹药似乎治愈率100%,皇帝永久血量-??


    “献药的时间选得也很妙啊。”


    才被皇帝降罪训完,便宜爹现在心中肯定大为不满。


    那道士似乎摸准了督办司和容承林的想法,大胆献药。


    再者,站在大督办和右相的角度,或许都想尝试争取一下这道士站队,更不会在丹药之事上阻挠。


    对人心把握的如此精准,如果不是害的自己加班议事,容倦高低得敬他一杯。


    【三滴倒给道士敬酒,两个倒爷。】


    容倦眼皮一跳,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强令系统不要胡乱创造歇后语!


    他抿了抿嘴,近日各地寺院频频出事,恐怕也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秋后多蚂蚱,大家都开始往京城蹦。


    其实关于道士的接待不是当前最紧要之事,稍后晚间礼部加班议事,更多围绕关于太子的丧葬仪式。


    他们要尽快为太子拟定谥号,再交由皇帝钦定。


    容倦急着结束晚班,瞄了眼奶茶杯:“珍…忠贞的贞吧。”


    贞太子,简称贞子。


    一众礼部小官员纷纷附和:“德行端正,坚贞不移,确实是好。大人才华横溢,思绪敏捷。”


    “不愧是大人,我等绞尽脑汁想了几日,也没有这个好。”


    孔大人眼皮一跳,先太子和这些词什么时候有联系过?


    一般选定谥号,至少要半个时辰,容倦让系统翻开古代字典第一页,一分钟拟了五个待选,果断下班。


    ·


    黄昏时分,暮霭沉沉。


    坐着宝马车回将军府的路上,容倦特意换了饮品。


    上值喝奶茶,下值喝绿茶。这样情绪价值有了,上班的火气也降了。


    如果不是稍后还有药浴,那就更完美了。


    正当他磨牙嚯嚯回屋时,发现宋明知正站在树荫下,心情似乎不错。


    “大人高瞻远瞩。”


    仅仅用一个丁忧制度,便成功被皇帝竖立成标杆,还逼得丞相在家反省。


    “……”好端端的你怎么也夸上了?


    看出来现在是资本市场了,打工人不好干啊。


    容倦从树下经过,拍了下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明知微微颔首,请他放心。


    引容倦来到旁边石桌,上面整齐堆放着账册,文雀寺收敛来的钱财已经开始使用,宋明知此来便是为说明具体用途。


    奈何,容倦现在只想放空大脑,只叮嘱一句:“留够挥霍的钱财,现下投资人比投资物回报率高。”


    历来道教出山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世道一乱,有人用才能守住财。


    宋明知颔首:“我与大人所见一致,所以先投财于山匪。”


    容倦缓缓抬起头。


    投财于什么?


    文人说起话来,都追求迂回婉转,更何况是在造反这件事上。


    “近年各地水患不断,不少农田被淹,已值秋日,很多农民颗粒无收。一到秋冬,便有不少人被迫落草为寇。”宋明知不疾不徐道:“我们将这些人养起来,无辜百姓不用担心被抢,商贾也敢活动,这便是好生之德了。”


    只听过包养金丝雀,没见过包山匪的。


    容倦默默喝了口茶,听他说下去。


    “之后再统一教化,最终成为于王朝有用之人。”


    宋明知说完,等着容倦批准。


    容倦坐下,稍作思考,撇去其中乱七八糟的逻辑,某些方面倒是可以做到人尽其用。


    假设和乌戎再起干戈,便是山匪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


    本身有些底子,经过训练后不但能够分担谢晏昼的压力,从此抵御乌戎多了道防线,避免打出亡国奴end。万一京城出了什么大事,也有地方可以窝藏自己,解锁了新的可躺平地图。


    【小容,多虑了,你一直在升官。】


    容倦忍住把它提溜出来揉扁的冲动。


    “有一点需要请大人拿主意。”


    没有等到斥责,宋明知知晓事情成了。


    他道:“匪者,习性凶悍,想要彻底让他们归顺不易。有两种手段最为便利,一为药物控制,或以蛊类等偏门辅助,二为灌输异教思想,让他们信大人如信神。”


    文雀寺的愚民手段,虽然低劣,战争时期却相当好用。


    容倦不评判他的手段,只道:“以镇养匪即可。”


    “……建镇建村,将还在世的山匪家人全部接入镇中,镇中人人有事做,人人有学上。既可打掩护,又可解决日常训匪时的衣食住行。”


    这样,日后真需要山匪抵御乌戎时,顾虑到家人也不敢轻易叛变,他们手中有质,其次山匪亦会有守护家园的责任感。


    宋明知听到后面瞳仁都显得亮了些。


    大隐隐于市,属实妙哉。


    准备去安排前,宋明知请容倦为镇子起名。


    容倦想也不想:“合欢镇吧。志同道合,欢聚一镇。”


    宋明知嘴角一抽,刚要说什么,见容倦抬起手指,不多时,石桌上多出沾着茶渍写的四个大字——


    美德之家-


    身为门客,做事效率自当一流,美德之家的建设很快正式提上日程。


    为了不让投资打水漂,考虑到村镇普遍地形,容倦勉强积极了一下。


    他新编了小学自然课本,涵盖如何判断泥石流,河道构造,生饮河水危害等干货,让宋明知拿去给山匪学习。


    “人美德行佳,处处为大家。”


    随口编着打油诗,容倦顺便问起山匪人数。


    宋明知伸出三根手指。


    宋氏六子秘密离京四人,督办司协助下,顺利以文雀寺的账目供词控制住地方官效力,让他们配合招揽山匪,培养私兵,进展一日千里。


    他们的招揽对象不止局限于山匪,还有一些如顾问这样受祖上连累无法入仕的人才,同时在一些流放地秘密搜寻可用之人。


    金钱开道权力铺路,一股恐怖的军事力量已初具雏形。


    三千。


    容倦闻言诧异:“人很多啊。”


    古代一个小镇偏一点的不足千人,繁华点的也就一千到五千间。


    宋明知谦逊表示一般,


    前朝动荡时期,山匪一度可达十几万,三万算什么?


    若不是时间有限,他励志培养出十万死士。


    日后大人一声令下,十万死士莫敢不从。


    “阿嚏。”瑟瑟寒风卷过,容倦鼻尖忽然有点痒,打了个喷嚏。


    最近明显降温,降雨和大风天也越来越多。他看向院内早就斑秃的树木,想起云鹤真人的弟子,说:“初雪天快到了。”


    ·


    中秋过去没小半月,气温降得很快。


    各地都在为入冬做准备,跑商的车队也都陆续停止出发,天地间多出些肃冷。


    寂静的山道上,铃铛声在山壁间荡起回音。叮叮当当中,山下多出两团雪色。


    雪团子一样的小道童正骑在白鹿上,这鹿的脚力极好,蹄子轻盈跃过山石。


    “师兄。”小道童抱着拂尘,“你不是说现在是个吃人的世道,路上要小心山匪”


    但走了大半月,别说山匪,一个打劫的都没遇到。


    被他称为师兄的青年泼墨长发仅靠一根木簪挽住,面容清癯,眼神清亮悠远。


    侧耳间,青年道士借着清风将附近动静全部收入耳中。


    泉水声,风卷松浪声,山间野兽捕猎……唯独缺少人的动静。明明此山易守难攻,又夹在两个比较繁华的商贸镇中,最适合山匪活动。


    道士一向淡然的眉峰此刻微微蹙起——


    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用寇成王,天下归心,民间大赞其海王。


    第42章 学问


    九月最后一天, 京城初雪。


    这是近十年来,最早的一场雪,所有人都稀奇不已, 繁华的皇城覆了层浅白。


    容倦官服从浅绯色变成深绯, 腰佩金带,脚踩厚官靴。


    云鹤真人上书中,说明弟子抵达后会立刻为皇帝炼丹。


    现在的丹房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布置,由暖阁改造,分内外二区,面积十分大。


    中心区域架起了几米高的丹炉,宫人负责检查通风,容倦全程监督。礼部其他官员们则正在核验所有器皿是否有裂痕, 还不忘抓紧时间窃窃私语。


    “真是神了。听说云鹤真人弟子鹿车过城门的一瞬,天空正好开始飘雪。”


    “何止, 我有详细情报。”


    现场情形远比描述的还要夸张,城门查验完, 鹿角上的铃铛一共发出三响。


    第一响,飘雪,第二响,宫中来人接引, 第三响, 雪片呈鸟兽形状。


    古书中曾有类似记载, 雪落化为白鹤蹁飞,天降祥瑞。


    容倦听着他们小声八卦, 暗道大梁的祥瑞前几天不还是彩虹?


    “真一个赛季更换一个吉祥物。”


    新赛季要到了?


    孔大人匆匆赶来,一边忙着正衣冠,一把年纪险些被门槛绊倒:“陛下要到了, 快。”


    众人停止讨论,连忙抓紧做手头的事情。


    结果刚刚才检查完还没一会儿,门外便响起太监尖锐的声音——


    “陛下驾到。”


    皇帝率领一众皇子和大臣抵达,幽州那位新册封的皇子格外趾高气扬。


    容倦关注点不在皇子身上,眼神一瞄,终于见到了那传说中云鹤真人的弟子。


    长得有鼻子有眼的,是个人而已。


    当然这只是在他眼里,在场其他官员看到这真人弟子时,无不是目露惊叹。


    站在帝王身边的年轻男子一袭道袍,道冠牢牢束紧长发,手握拂尘,有一种飘逸的羽化登仙感。


    旁边雪团子似的小道童陪衬下,整个人跟画似的不真实。


    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错,进殿后直接免去众人行礼。


    今天大督办,谢晏昼等都在,再加上还有皇子们,按品阶划分下来,容倦和孔大人只坐在比较靠后的蒲团上。


    至于容承林,因病无法到场,皇帝私以为他是因为丁忧责罚一事抗议,心中添了份不满。


    没有着急炼丹一事,皇帝坐于主位,看着年轻道士,一副我考考你的样子。


    “云鹤真人信中讲,你擅长看相。”


    年轻道士颔首:“略通。”


    皇帝明明还挂着和善的笑容,却当场抛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道长来看看,朕这几位皇儿,哪一个有帝王之相?”


    官员们一愣,皇子们更是下意识紧张起来。


    送命题摆在面前,换作一般人这时必然会吓坏了,但年轻道士却很平静,那双仿佛能洞察世事般的眼睛,开始一一掠过所有皇子的脸庞。


    对东宫位置虎视眈眈的二皇子和新册封的皇子此刻最为紧张。


    年轻道士看得很快,平和回:“都没有。”


    满座皆惊,皇子们面色微变,太监内侍们都跟着紧张起来。


    皇帝看不出喜怒,让他再仔细相看。


    年轻道士只道:“人的相貌约十年左右会有一变,小道道行尚浅,是目前看不出。”


    针落可闻的几秒,大家呼吸都不敢放粗。


    片刻,皇帝忽然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说:“朕正当壮年,让你看长远,确实有些难为你了。”


    皇帝一笑,官员们纷纷附和,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近座的大督办看着高兴的皇帝,又看了看无动于衷的道士,不知在想什么。


    不起眼的外侧区域,容倦全程目睹皇帝被哄成胚胎。


    帝吹真可怕,都快亡国了,哪里来的帝王相?


    他小声用腹语问孔大人:“你觉不觉得这道士的眼神不太对?”


    孔大人疑惑。


    容倦总觉得这道士看皇帝没有丝毫看天子之态,当然也并非佛家所提倡的那种众生平等,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炼丹多寻求僻静,年轻道士却没有这个要求。


    待皇帝终于提到炼药,他直接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进行原材料的溶解。


    银炭骨加热,年轻道士择用一鸡蛋型罐体,再将溶解后的东西软布填入,后悬于丹炉内。


    容倦眯了眯眼,早期蒸馏器啊。


    面对行云流水的手法,皇帝丝毫不吝啬称赞:“朕记得年幼时,见过云鹤真人出手炼丹,那一次,解了宫中时疫。”


    道童用专业仪器辅助,年轻道士腾出手,颔首道:“师父已入臻化境,不知小道一生可否有机会超越。”


    工部尚书赞道:“道长已经超越了。”


    年轻道士幽幽问:“那小道道号为何?”


    官员:“云鹤真人的弟子。”


    “……”


    众人面面相觑,皇帝的笑容都有几分不自然。


    对了,他叫啥来着?


    “礐渊子。”


    众人恍然,原来是礐渊子道长啊。


    年轻道士微笑。


    全都在关注道士名号时,最前方谢晏昼朝容倦看来。


    这位就成功活出了自己,大家现在都快忘了容恒崧亲爹是谁。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容倦嘴巴动了几下。


    那道士起叫这么拗口的名字,能被记住才奇怪。如果叫走地鸡真人,你看谁会忘?


    谢晏昼笑了下,不置可否。


    将周围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礐渊子只觉夏虫不可语冰。


    如果道号太简单,怎么能确定是真的被人记住?


    他此行便是为了达成夙愿。


    师父云鹤真人一生著书百余本,其中《黄契经》不但重新定义了人体经络和养生修仙的关联,还提出了一种‘新道’,被誉为奇书。


    礐渊子试图钻研过很多新颖的东西,可到一半,发现师父都研求过。


    直到今年,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师父没有考究过的方向:


    都说天子有真龙身,假设用皇帝当药人,进行一些药物实验是否会有不同结果?


    那传说中的真龙气是否真的存在?


    云鹤真人也觉得这个范畴挺有意思,加之多年来始终未曾放弃大兴道教,便上书为徒弟引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丹炉周围的空气中漂浮起紫色的浮沫,随后这颜色不断变化,最终炉鼎竟升起了类似彩虹的光束。


    官员们叹为观止,直呼祥瑞,听得皇帝喜笑连连。


    容倦在其中跟着用口型瞎喊:“玩味无限,彩虹随身带。”


    都给这道士炼出彩虹糖了。


    整个丹成至少需要几个时辰,皇帝自然不可能一直等着,晚上宫中还设素食宴饮,确定顺利后便先行离开。


    皇帝和皇子们先走,高官伴驾,最后轮到容倦他们行动。


    殿内一股药味,谁知道有没有毒素,反正闻多了头晕。容倦一刻都不想多留,拔腿就走。


    孔大人处事周到,临走前不忘对礐渊子说:“若有所需之物,派人告知礼部一声即可。”


    礐渊子盯着丹炉,随意客气地点了下头,余光在扫到容倦时,忽猛地一顿!


    此刻整个殿内人都走了大半,空旷了很多,容倦又站在靠左的位置,没有什么视线遮挡物。


    礐渊子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完全定格住,不可置信看了三遍他的脸,瞳仁因为强烈的情绪刺激扩张。皇帝有句话没说错,摸皮摸骨,看人观相,他在这方面的造诣不低。


    而他在那少年人脸上,看出了很多,竟又什么都没有看出。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上一秒看到的东西,下一秒就会被推翻。


    有时看尊贵至极,有时又合五衰相。


    那张脸矛盾的,甚至是‘空’的。


    无相。


    怎么会有人无相?


    精、气、神在一个人身上像是完全分离的,明明还有气血,印堂散得却是青灰色死气。


    等礐渊子回过神追出门时,左右已无那道身影。


    周围宫人们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小道童追出来:“师兄,怎么了?”


    礐渊子半只脚陷在雪中:“见鬼了。”


    小道童天真笑着:“这话师兄在没见到山匪时,已经说过了。”


    一路来开销太大,因为师兄错误估计,没有及时补足盘缠,最后一段路程走的格外艰辛。


    “不,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真见鬼了。


    迎风站立,天空中的雪花落在肩头,许久,礐渊子仔细回想关于那无相之人的点滴,但什么都想不到。


    先前暖阁人太多,他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么一号人物。


    礐渊子寒星般的眸子,倒映出丹炉下的火焰。


    找到了。


    这是一个别说师父绝对没有探赜过,整个道教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求索范畴。什么药人,什么真龙天子,在这之下都渺小如尘埃。


    一个全新的论题出现。


    “终于让我找到了……找到了!”


    ·


    宫门外,谢晏昼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容倦撑着伞从宫门走出,初雪的冷气让脸颊显出虚假的气色,脸蛋一时昳丽到了极致。


    “怎么这么久?”谢晏昼还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


    “快出来时,碰到了救过的一个宫人。”对方似乎落了份不错的差事,对着他感激了许久,耽误了些时间。


    马车的车帘落下,容倦接过谢晏昼递来的暖炉,揣在袖子里,暖和地喟叹一声。


    那份惬意好像能隔着空气传递过来,谢晏昼神情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在容倦睡过去前,他及时提醒说:“云鹤真人年轻时性情乖张。”


    别的道士只是神叨,这位是出了名的疯疯癫癫:“离他的弟子远一些。”


    日常和这些道士打交道最多的便是礼部,容倦不以为意颔首:“放心,没事我才不进宫。”


    相关工作自然会有其他人去对接。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满,山不就我我来就山者自古数不胜数。


    隔天天尚未亮,容倦强撑着上值,全程眼皮像是被冷空气黏住了,几乎闭目前进。


    太子丧礼需要进行的准备工作太多,多到容倦都后悔报复性杀人了。


    我原谅你了。


    太子,你快回来吧!


    无声呐喊歌唱着我一人承受不来,容倦迈步走进官署,刚跨过门槛,又退了回来。


    他眨眨眼,确定没看错。


    门前正铜鹤雕旁还立着一人,手持拂尘头顶白雪,一动不动的,越看越阴。


    “礐渊子?”


    道士只是站在雪下,恰好雪停,他顺便测量了积雪深度和密度。


    容倦也不管他为什么在这里,准备继续走自己的路。


    忽而想到什么,又退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头的一瞬,他觉得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


    容倦压下疑问,真心好奇求问:“听闻道长神通广大,能把太子魂招回来吗?”


    现在官署人几乎都到了,这一举动自然引起了其他不少官员的注意,只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不过看到容倦主动和礐渊子搭话,都是暗自摇头。


    谁知礐渊子居然回应了这个离谱的问题。


    “招魂的目的是?”


    容倦:“让他懂事。给陛下托梦,说不用劳民伤财办葬礼。”


    礐渊子仅仅伸出手,几乎看不到掌纹的手心接住屋檐飘雪。


    雪落无痕。


    “人死魂灭。”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容倦头顶。


    小道童站在礐渊子后,好奇探出半个身子。他自小聪慧受教,耳濡目染,已经掌握了一部分玄学知识。


    好奇怪。


    小道童表达不出来,只能含糊总结为:这个人的气是散的。


    气散则魂弱。


    小道童用看神奇宝贝的眼光看他:“魂淡。”


    容倦:“……”


    他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哦,可爱的小矮冬瓜。”


    以己度人,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小道童果然嘴一扁,容倦满意了,得知太子回魂无望,赶时间回工位补觉。


    刚走没两步,背后好像有一阵清风扫过。


    他立刻回头,什么都没有,礐渊子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刚刚只是错觉。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容倦只清醒过一次,敲定了太子敛葬用品。


    待他补完觉,礐渊子早就不见了,听说是皇帝传召。


    小道童倒是还在,正口齿伶俐地和低级官吏沟通接下来一场仪式的准备:“心诚则灵,辅助丹成。”


    他在那边叽叽喳喳,容倦听着都觉得口渴,结果左右手都摸空了。


    “我杯子呢?”


    系统提示他:【被那小孩偷拿走了。】


    容倦看向小道童的方向。


    【要去揭发吗?】


    容倦随手给一点点做了一个新的挑染发型:“蒜鸟。”


    万一人家说只是拿着玩倒显得他计较,何况督办司和右相一派现在都有意拉拢这个道士。


    不过有本事的道士都不缺钱,看这小白团子穿得也挺好,好端端为什么要偷杯子?


    容倦只当是有什么误会,结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收到系统接连播报。


    【小容,他偷了你养的花的一片叶子。】


    【小容,他偷了你果盘里的两颗葡萄。】


    【小容,他偷了你披风上的三根毛。】


    “……”


    偷窃癖?


    容倦吃着剩下的葡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没有触及到自己的底线。


    午后,容倦从修葺过的厕所小解出来,远处小道童等在冰天雪地里,迫不及待走过来。


    【小容,他朝你刚刚的坑位去了。】


    容倦:“……”


    “!!!”


    厕坑上有加盖,小道童努力寻找上过厕所的痕迹,彻底把师兄口中让他早点回去研习《道经》的要求抛之脑后。


    魂这么淡,会是传说中的鬼吗?


    他没见过鬼,但知道什么是人。人最基本的特点是吃喝和五谷轮回,从这些判断最容易。


    观察到踪迹,就说明还是人。若是人,那便是相术不准,可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事,为何会出现纰漏?


    背后多出一道阴影,小道童刚要转身,被人扯住了衣袍后领。


    容倦那身高对他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一张美人面在低头时,密布阴影。


    下一秒,小道童听到了最恐怖的五个字:


    “叫、你、家、长、来。”


    ……


    下午,容倦借着和宗正寺沟通相关陵墓事宜早退。


    谢晏昼回府时,就看到一个抱着拂尘的团子在罚站。躺椅上,容倦闭眼晒着冬日里的阳光。


    他放下顺路买的糕点,问:“发生什么事了?”


    容倦挑眉:“这小娃偷我东西。”


    叫家长自然不能让小道童自己叫,否则人就跑没了。道童不回去,监管道士自然会找上门。


    谢晏昼下意识想到了文雀寺的财宝,目光严肃了些,问起具体失物。


    “一片叶子,两颗葡萄,三根貂毛。”


    “……”


    像是知道谢晏昼在想什么,容倦深吸一口气:“我一开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他开始偷起了茅房。”


    谢晏昼帮容倦拿点心的动作一滞。


    “偷什么?”


    得到答案之前,管事快步踏入院内通传:“将军,府外有一道士求见。”


    谢晏昼想了想,颔首放行。


    不久,礐渊子便来了。


    他腰间的丝绦交叉尾端过膝,格外醒目,伴随步履轻轻晃动,脚踩在砖石上几乎不发出一点响。


    小道士心虚垂头,老老实实叫了声师兄,主动交代作案过程。


    礐渊子并未就他的偷窃行为继续发表言论,先看向容倦,淡声代其致歉说:“小童顽劣,还望见谅。”


    容倦吃着点心,随意点了下头。


    反正已经通知过一次,要是再出现类似的事情,那就是监护人的责任了。


    礐渊子就要领小道士离开。


    “等等。”谢晏昼瞄到团子袖中握不拢的拳头,忽然说:“把偷的东西留下。”


    看到礐渊子的一刻,他察觉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小道士下意识背过去手。


    下一瞬,面前突然多出两道身影,劲风碰撞,道士抬手,拂尘抵住谢晏昼探掌的方向。


    “小道会照价赔偿。”


    容倦有些诧异地坐起来,这道士身手居然如此了得,只退了半步。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之物,这两人也不知在争什么。


    三轮交手后,道士稍慢了些导致手肘被击中,袖中飞掉出一本小册。


    册子刚好落在容倦周围,溅起的灰尘中,被残留的劲风不断翻页。


    上面全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图文研究注解。


    都说古代牛到极致的道士,会逐渐形成独特的技术与知识体系,容倦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直到风吹过几页。


    夹着的一些零散叶片,一根头发丝,还有几缕细微白色的动物毛,猝不及防暴露出来。


    容倦眯了下眼。


    等等,其中一根栗褐色,上面还挑染了一点特殊蓝毛,好像是他家一点点的羽毛!


    他正要过去进一步确认,册子却先一步被一只手拾起。


    礐渊子把东西捡起来,轻轻拍了拍,若无其事地揣进袖子里。


    随后,依旧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手持拂尘站在原地,仿佛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似的。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潜龙时,方士见之震动,称其绝非凡人,绝非等闲人,绝非燕雀之人。


    ·


    以上消失的正史概括为:不是人。


    礐(què)渊子。


    第43章 开端


    谢晏昼自然也认出了一点点的羽毛, 忽然笑了。


    目中余温散尽,嘴角的弧度显得愈发阴狠,手中剑随之露出一点森白寒光。


    面对大小‘毛贼’, 容倦却忽然边走边吟唱:“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说话间,十月的天空又飘起了小雪。


    容倦文学素养爆发:“这雪,像极了白花花的银子。”


    礐渊子拿出一沓银票,全是昨日一些官员私下赠予:“不知这些做赔偿可够?”


    容倦扫了眼,别说买几根貂毛,貂皮都可以买几十件。


    他认钱不认人,面对一毛万利的买卖,理智回应:“欢迎下次光临。”


    “……”


    刚化干戈为钱财, 府外,一阵浅浅的铃铛声飘来。


    通体雪白的鹿等着有些不耐烦了, 蹄子刨着雪,铃铛跟着晃悠。


    道童牵着礐渊子衣角, 喊了声:“师兄。”


    礐渊子遂对容倦说:“天色已晚,他日再叙。”


    他目光低垂,看了眼小道童。


    小道童站定,回头朝容倦鞠了一躬:“小子无状, 伏惟恕之。”


    想了想, 还是道:“杯子已经归还。你的身体看上去很弱, 头发却茂密光滑,很奇怪。”


    精气神会于顶, 气养发,如此一来更显得奇怪。


    从先前观察来看,杯中水是正常水, 盘中葡萄是正常甜,每日发丝也会像正常人一样自然脱落。


    衣食住行没有偏离常人轨迹,大概率还是人。


    这和相不符,怪哉怪哉。


    往外走时,礐渊子留意到容倦半只手掌按在谢晏昼的剑柄上,没几两肉的手,却轻松压住了重剑,仿佛他才是真正的剑鞘。


    礐渊子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沿路,内劲透过拂尘,一路漫天飞雪避开周身。


    原地,谢晏昼挑眉看着容倦,看面色也知道不满就这么放走那两人。


    容倦,“打架很累,且没意义。”


    他一般只杀人。


    何况也就只有那根头发丝勉强和自己有关,多半是从貂皮上顺走,硬拔他会有感觉。


    “不如把这个精力用来吃暖锅。”雪天支个小炉,围炉而坐涮羊肉,容倦光是说着已经有些犯馋。


    面对容倦叫饿的模样,谢晏昼顿了一瞬,终究手从兵器上缓缓松开。


    今天确实是个吃火锅的好天气。


    冬日里别有一番滋味,还能观赏雪景。


    这个时代调料还不是很齐全,食材的鲜美却弥补了这点。


    热气顺着铜炉滋滋上冒,容倦吃得脸红彤彤的,口齿不清道:“好次。”


    每次和谢晏昼在一起,就能自动解锁美食频道。


    谢晏昼给他倒了小碗清水,自己正准备喝杯冷酒,杯中忽然多倒映出一张容颜。


    那双眼睛在酒水中自带波光潋滟,无声用口型道:给我也来一点点。


    又菜又爱喝说的就是容倦。


    谢晏昼:“喝了,你就吃不下饭了。”


    “怎么可能?就抿一口,不会影响食欲。”


    谢晏昼实话实说:“晕倒的人没办法吃饭。”


    “……”容倦呵了声,在火锅和酒中间挣扎一秒,最后想到一个完美的法子。


    等吃得差不多,他自斟半杯。


    “我去了。”


    语毕,仰头送走了自己。


    谢晏昼看着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容倦,克制了几秒,嘴角还是勾了起来。


    ·


    夜半三更,万籁俱静。


    送容倦回房间不久,谢晏昼站在庭院内,听亲信汇报宫中耳目提供的信息。


    礐渊子不会无缘无故关注一个人,内里必定存在什么隐情。


    “陛下离开不久,云鹤真人的弟子忽然追了出去。不过只在阁外停留些许时刻,就又回去了。”


    “还有就是……”


    谢晏昼:“说。”


    “那名侍卫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亲信还原描述了侍卫说的场景,真人弟子在丹房内曾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具体因何震惊不得而知。不过当时已经走了大半高官,容恒崧是为数不多后走的人。


    “或许是看到了什么罕见的面相。”


    亲信这么猜测很正常,礐渊子才入京不久,和群臣最多称得上只有一面之缘,当日皇帝也曾让他当众观相。


    说完院内突然安静下来。


    亲信抬眼,在自家将军身上看到了异常的沉默。


    即便是作战时,谢晏昼眉头也没有如此刻般紧皱。


    遇到特别好的面相,一般道士可能会上赶着巴结,特别差的,最多只会叹息摇摇头,不至于关注头发丝一类,这更像是要确认什么的样子。


    容恒崧身上,到底有什么引起了礐渊子的关注?


    直至碎雪沾满衣袍,谢晏昼眼底深色却和这片雪白截然相反。不知过去多久,他伸出手,看着头顶的四方天:


    “面相,道士……”


    亲信以为他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屏息以待,却迟迟没有等到。


    谢晏昼仅仅是维持了这份沉默。


    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性格性情大变,同时毫无负担地和家族闹掰。


    如今,这一切似乎有了另一种合理解释-


    云层遮挡住晨光,宿醉的感觉并不好。


    容倦醒来时头昏脑涨,咸鱼一样干在床上。


    好渴,喉咙有些疼。


    庆幸今天是休沐日,不用上班。


    搭在屏风上的衣服散发着残存的火锅味,容倦暂缓了片刻,光着脚下地开窗透气。新鲜冷空气吹进来的瞬间,隔着松针白雪,他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当容倦探窗确认时,那道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午膳时,容倦叼着笋干直接问说:“早上你来找过我吗?”


    今早那道身影好像是谢晏昼。


    谢晏昼将笋干烧肉往容倦面前推了推,方便他夹到。


    随后,说起其他事情:“礐渊子在丹房内没有任何不当之举。哪怕陛下的赏赐,也都被他随手搁置。”


    容倦缓缓咽下最后一点,那就是只对自己感兴趣了。


    礐渊子或许真有些本事。


    世间能人异士不少,过去做其他任务时,容倦就曾遇到一个看出自己来历不对劲的和尚,系统称之为个别高级动物对外界电磁场特殊的感知能力。


    不过这毕竟不是主流文化,道士有所怀疑也证明不了。


    见他非但没有惊讶,反而似有所猜测,谢晏昼心沉了下来。


    昨夜他想了很多种可能,联系礐渊子的反应,最后挑出最有导致容恒崧性情大变的原因。


    比如,借尸还魂。


    当这四个字浮现在脑海中,谢晏昼关节都像是被昨夜的寒霜浸染,变得僵硬无比。


    手腕处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容倦一抬头,就见谢晏昼死死盯着他:“你不会突然离开,对吗?”


    一个人既然会突然出现,那他会不会有一天也会突然消失?


    容倦一怔。


    【卧槽,小容,他是不是猜到你借尸还魂了?!】


    毫无预兆对上那双锐利的眸子,容倦心脏一时间开始异常跳动。


    空气像是凝固住了。


    片刻后,容倦干涩地咽了下口水,不明白面对无法佐证的事情,自己在心虚什么?


    “当然不会。”好不容易找回声音,他斩钉截铁回答了这个问题。


    容倦不会做死遁这种事,所以很早之前就准备任务结束留下张马场签名照。


    有保密协议,只能当一回谜语人,正面签自己真名,反面落笔长恨此身非我有。


    以谢晏昼的聪明,迟早能想清楚一些端倪。


    谢晏昼神情肉眼可见松动了些,这才意识到可能抓痛了容倦。


    当他松开手的时候,掌心处的薄汗还残留了一部分在白皙的肌肤上。


    容倦看着他的如释重负,心情却慢慢感觉到了沉重。


    ……


    这顿饭吃到后面,异常的安静,直至一阵匆匆步履声打断令人窒息的沉默。


    “将军。”亲信急匆匆过来汇报:“出事了,京都外数百里地,今早突然变成一片血色!”


    附近山头都被覆盖了大半,朝廷正紧急抽调官兵去清理。


    据说是昨夜下了红雪。


    谢晏昼闻言只是看过去一眼,颔首表示知道了。


    容倦更是屁股都没挪一下。


    亲信见状十分诧异,这么诡异的事情,难道不该听到后立刻跑去好奇一观?


    知道他在想什么,容倦摆摆手:“安啦,人造雪,没意思。”


    真正的红雪通常只会出现在极寒之地和高海拔地区。


    现在出现这种人造异象,只能为了编故事而铺垫,只要等着最后听就行。


    果然,不到三日,故事便来了。


    同样的红雪异象出现在定州,流言不知从何处而起,有关定王谋反案是被冤枉的一说在大小城池间流传开来,屡禁不止。


    不久,又出现新的歌谣:真龙血,天见红,今上坐假龙。


    传言先皇死前曾下过诏书,将皇位传于定王,这诏书至今还藏在宫中某一地方。


    后来走漏风声,定王才招来杀身之祸。今年定州水患,便是水中龙君最后的悲鸣。


    顾问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容倦脑中只闪过一句话:造谣大舞台,够胆你就来。


    “先帝不是曾有意传位于北,我外祖父吗?”


    顾问只道:“定王当年确实是权势滔天的王爷之一,这么传多少有几分根据。”


    但先帝绝不可能将皇位传位定王,他曾听右相手下的一位朝臣说过,先帝私下曾言定王寡义,不如北阳王忠厚。若他掌政,绝对会将和当今皇室有关的人赶尽杀绝。


    不过底层百姓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哪个谣言传的最猛,他们就信的最深。


    顾问忽然作揖,“其实有件事,一直未曾知会大人。”


    关于右相和定王的谋算,他其实不能完全笃定,证据只有那匆匆一瞥的假尸体,其中重要部分是来自他的推论,上次将猜测告知督办司后,就是等着他们去证实。


    不过现在这种造势,已经说明了一切。


    “定王之子未亡,欲联合右相谋反。”


    容倦:“……”


    啥玩意?


    顾问原封不动将上次在督办司说过的话,照述了一遍,最后道:“定王老年多病,既然都要死,不妨为子孙后代铺路。”


    稍微消化了一下这件事,容倦轻吸口气:“我有点同情我们的九族了。”


    造反的爹,搞异教的妈,九族跟谁都得死。


    全家唯一一个根正苗红不惹事的,还是外来户。


    “定王一直被关押在牢里,现下传言四起,陛下很快会下令处死他。”


    顾问一针见血分析道:“陛下要做给全天下看,人都死了,何来的真龙?一旦这个时候,传出定王之子浴火重生的消息,他的声望自会抵达顶峰。”


    容倦短暂静默,道:“定王案是右相一手办的,消息传出,他自己也会有麻烦吧。”


    “右相敢做,自然有应对之法。”


    容承林玩弄政治,确切说玩弄陛下心思的本事向来是一流。


    正说着,顾问忽然一怔。


    容倦下意识回头,看到了谢晏昼。


    清理红雪和封锁不让百姓进入,需要大量人手,近日谢晏昼也负责了其中一部分。


    他的效率一向很快,早早便回府,也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


    容倦很自然地招招手。


    谢晏昼走来在他身边坐下。


    亭中的茶才刚刚煮开,谢晏昼就手剥了一个烤好的橘子递给容倦,淡淡道:“造势只是容相的目的之一。坊间已经在传太子之死也是对皇帝非真龙的惩罚。”


    顾问的狠辣本质不比容承林少,将心比心当预言家。


    “再过不久,多半会死个皇子。”


    没有无缘无故起的风浪,既然扯到了太子,就会进一步做文章。皇帝本就子嗣不丰,过继的皇子接二连三出事,别说百姓,百官中说不定都信的。


    往日这些枯燥的内容容倦一听就跑,今日他却是静静听完。


    什么真龙,什么定王,他直接全部忽略。


    容倦靠坐在柱子上,声音就像云朵似的:“若是宫中真藏着先帝圣旨,就有趣了。”


    天地间仿佛一瞬间被消音。


    他总能点出那个最容易被忽略的点。


    过度的安静中,容倦侧脸看向谢晏昼,半真半假笑道:“将军为国之栋梁,要是先帝指明其他王爷继位,自然是要出兵拨乱反正。”


    他们可以宠容相一回,让谣言成真,随便塞个假圣旨在宫中,再设计让它暴露。


    今时不同往日,靠着文雀寺的财富和名册,再加上出兵理由…最后再秘密解决定王之子,玩一出杯酒释兵权,谢晏昼完全能够自己继位。


    既然任务最终要填补一个名字,填上谢晏昼这个答案,或许会赋予这段旅程别样的意义。


    茶汤香味四溢,栗子,红枣等开始被烤得滋滋作响。


    容倦看着谢晏昼说话,而顾问眼中只有自家大人。


    他再次惊叹于容倦看问题的角度。


    大人先前指出先帝曾有意传位于北阳王,原来是在点自己!


    若能造一先帝传位北阳王的假圣旨,这皇位就名正言顺了一半。


    北阳王虽还剩下一子赵靖渊,但日后大人军权财权集于一身,可随意借‘天命’名义伪造禅位诏书,君临天下。


    只是要借何人之手,才能藏一份假的先帝圣旨于宫中?


    同一时间,谢晏昼难得没有回应容倦的注视。


    他看着微沸的水面,想着不久前双方在宫门前的对话。


    “怎么这么久?”


    “碰到了救过的一个宫人。”


    那宫人如今阴差阳错得了个好差事。或许对方愿意以身涉险,为救命恩人做些什么。


    谢晏昼目光幽深,迟来地和容倦四目相对。


    书上说无碑无牌的亡魂迟早魂飞魄散。


    什么孤魂野鬼,一旦坐于王座之上,那就是天命之人。


    咕噜噜的煮茶声中,系统冷不丁闪现。


    【小容,我发誓,在你们三个的脸上,我看到了同床异梦的表情。】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言必有中,常一语点醒梦中人,真乃众人之明灯也。


    ·


    这一路官升的不容易,能保多久是多久[好的]


    容倦:???


    第44章 众筹


    系统不待机的时候, 有模有样分析。


    【据观测,谢晏昼和顾问更近点,勉强在一张床……嗯, 船上。】


    要相信它升级后的科学和微表情分析。


    本来还在认真听系统说话, 在它为自己用船替换了床这个字而沾沾自喜后,容倦就意识到不该相信系统的科学素养。


    他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角,赏给口口一个呵呵哒的表情。


    大人笑了。


    顾问余光扫到后,暗暗点点,说明自己悟了。


    谢晏昼见容倦在笑,也稍弯了下嘴角。


    茶不宜煮太久。


    顾问起身提壶,雪天放晴,三人以茶代酒, 轻轻碰杯,亭中气氛一时格外温馨。


    系统:【……】


    真的很诡异好嘛。


    京城内有关假龙的谣言, 此刻也如同这烧煮正沸的茶水,愈演愈烈。


    督办司掌控下, 皇城还好,地方上却如同野草蔓延疯涨。


    大梁积弱许久,年初还在和乌戎打仗,年中经历水患等自然灾害。如今这初雪一下, 贫瘠点的地方炭火, 粮食等供应不足, 冻伤冻死者不计其数。


    一些灾民在刻意引导下,已经彻底相信自己是受‘天罚’连累。


    灾民本就是隐患, 宫中下令严查后,地方官员索性连另一部分没有传谣的灾民也一并处理了。


    民间怨声载道,京中粉饰太平, 无人知晓的角落,已经有自发形成几支不成力量的起义军。


    一场风雨欲来。


    三天上值两天请假的容倦这一日突然被急召入宫,和他一起去的还有孔大人。


    冬天的皇宫莫名有一种肃杀的气息,处处噤声。


    宫人在前引路,通传前小声飞快说:“陛下传召,似与云鹤真人弟子有关。”


    孔大人诧异,居然还有主动递消息的。


    容倦:“以前顺嘴帮过。”


    上次容倦进宫,这宫人对着他千恩万谢。


    容倦才知道之前让长白眉太监给宫人换个好去处,结果对方被调去立政殿处理日常杂物。


    恰好不久前长白眉太监义子离奇身亡,那义子仗着他的威势,日常欺凌过不少太监宫女,根本查不出是谁在报复。


    后来长白眉太监不知怎么注意到了这名小太监,将其收为义子,调去核心的内侍省。


    反正照这宫人的说法,是沾了容倦的光,在挑选义子人选时,长白眉太监才想起自己。


    ——义父说选厉害的不如选运气好的。


    “运气好。”容倦想到这三个字,忍不住磨牙嚯嚯。


    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中,孔大人尚在思考是怎么个嘴法,两人各怀心思,直到通传声由高到低传来,双双被传召入殿。


    “叩见陛下,吾皇……”


    刚起了个头,皇帝直接不耐烦地摆手免礼:“近来各地寺庙接连出事,查出了不少占田苟合之事。”


    “假佛误人!亏朕对他们礼待三分!”


    被气中风一事,导致皇帝对佛教的不满上升到顶峰。


    话锋一转,皇帝看似大病初愈的脸隐隐透出一丝青紫:“好在有丹药相助。礐渊子近来每逢开炉,皆是奇特景象。他称朕乃是紫薇大帝转世,才能有此等祥瑞,请求朕修建真君观,崇道抑佛,你们如何看?”


    孔大人这个官场老狐狸没接前一句话茬,只回后面:“陛下大梁尊佛已久,若改尊道,恐会引发百官们议论。御史台那边怕也会规谏。”


    皇帝语气冷淡了些:“所以朕欲召集僧道入宫,文武百官前进行佛道论争。”


    跟在孔大人身边摸鱼的容倦,心里咯噔一下。


    “……”小嘴巴,闭起来。


    再多说一句,把你列祖列宗从皇陵里迁出来哈。


    皇帝从来不会看人脸色,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此事便由礼部牵头举办吧,务必不能有任何纰漏。”


    咔嚓,容倦又是一磨牙。


    你列祖列宗完了。


    容倦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出宫的,孔大人起初以为是老鼠,快到宫门口时,才发现声源在容倦。


    “低声些。”孔大人道。


    这都快磨出虎牙了。


    “这像话吗?”容倦改为肚子一抽一抽,腹语不知道在咕哝什么,反正骂的很脏:“怎么什么活都是礼部的?”


    “可能我们上辈子都杀过人吧。”孔大人觉得自己杀的没容倦多,罪不至此,一时也不免唉声叹气。


    马车久侯,孔大人并未立刻上去:“这云鹤真人的弟子,本事可真大。”


    他之前就曾断言此人不凡,但也没想到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佛教前脚出事,道士后脚入京,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不过屁股决定脑袋,显然皇帝没往做局方面考虑,他只在意自己的核心利益。


    历史上,礐渊子并非第一个提出皇帝是神仙转世的,但却正中皇帝下怀。人杀了一波又一波,坊间还是谣言四起,皇帝现在急需君权神授为自己正名。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道士的心眼子着实可怕。


    孔大人紧皱眉头:“太赶了,陛下竟然如此心急。”


    这么短的时间内,礼部要分别和寺院和道观沟通,让双方推举代表参与,工作量相当恐怖。


    时值冬日,如何妥善安排好这些人的住处也是个麻烦。


    一不留神把人搞病了,他们还得担责。


    容倦疲倦地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似礐渊子是算计得当,他却总觉得对方面对大兴道教并没有太过上心,仿佛就是件顺手的事情。


    右相在病中有条不紊搭台,制造假龙说,结果礐渊子气定神闲喊着皇帝是神,先站去上面摘桃子。


    再不情愿,他们也得各忙各的。


    整整一个下午,容倦忙得脚不沾地,他认真考虑再做一个轮椅,上次那个属实贱卖了。


    终于下值时,天早就黑了,容倦连晚膳都没用,趴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半个时辰后,他勉强翻了个身。


    “造孽。”累极了,反而还失眠了。


    参照以往穿越时长,这次任务应该再过不久便会迎来版本答案,他实在不想把什么定王子加到嫌疑人名单。


    谢晏昼会成为最终坐拥天下的那个人吗?


    容倦直勾勾盯着床幔。


    如果谢晏昼成皇帝,那第一件事是不是会先娶皇后稳定前朝?


    窸窣的磨牙声在床柱间响起。


    以往执行任务时,他都会避开和历史人物有过多的交集,这次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圈兜兜转转,交集反而越来越多。


    辗转反侧间,系统突然在脑海鸣笛。


    【警告!检测出异样烟雾。】


    【警告!检测出异样烟雾。】


    有刺客?


    遇事不决先躺平,嗡嗡的大脑杂音中,容倦选择屏息装晕。


    【正在分析烟雾成分。】


    【检测到角蛋白等物质,正在进一步分析,解析完毕,无毒,为特质犀角香。】


    确定无毒后,容倦花栗鼠似的大口喘气。


    无毒的烟有什么好下的?不过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犀角香。


    【犀角香自古有能让人与鬼神相通,稳固魂魄的说法。】


    容倦神情一变。


    “谁?谁居然敢在将军府给我下香?!”


    【将军吧。】


    好熟悉的对话。


    外面还在下雪,容倦懒得动,让系统去看看情况。系统也懒得动,让容倦用弹弓把它射出去。


    嗖。


    当系统如一颗卤蛋坐着轮椅被弹飞出去时,播报内容进一步详细:【东南角发现余烬,量少,没见到人。】


    容倦闻言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一宿没睡好,翌日还要早起上值。


    雪后空气极好,打开门的瞬间,屋檐上的雪花震动飞落几片。


    容倦裹着斗篷搓了个雪球,雪本身的冰凉感,让躁动的心情逐渐宁静下来。


    容倦眯眼望天时,通红的指尖倏然收紧。


    “口口,我们院子口是不是多了棵树?”


    好大一棵树!


    容倦走近细瞧,周围都还是新土,确定是连夜移栽而来。


    他手贴在树皮上,仔细辨认:“槐树。”


    种槐树的意义有很多,有了犀角香的前车之鉴,系统根给出容倦最需要的资料。


    【木种藏鬼,从风水上讲,院内种植槐会招阴。不过种的还挺贴心,隔一堵墙。】


    槐树根系尤其发达,离房屋太近容易产生问题。


    容倦静默一瞬,“谢晏昼该不会觉得我是鬼?想……”


    系统刚刚自动切入AI分析,AI自动接入AI帮唱。


    【想把我唱给你听。】


    “…收。”


    【哦。】


    【不过小容,他居然把你当鬼?看情况好像还准备养起来。】


    容倦站在槐树下,嘶地吸了口凉气。


    谢晏昼这么冷静的人,居然也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


    少见的犀角香,开荒挪树,光是想想,这一晚上也没闲着,仿佛再晚一秒自己就会消失似的。


    他应该觉得好笑的,但嘴角却怎么也勾不起来:


    “任务完成那一天,我走了,你说他会不会很伤心?”


    除了自己,也没见谢晏昼有过什么朋友,日后他岂不是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系统展现出了机械思维的冷酷。


    【他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


    【小容,重点在于你会不会伤心。】


    容倦愣住。


    ·


    上值时,容倦一整个心不在焉。


    冬天到了,他开始思考春天的问题。


    不过容倦有上班摸鱼的资本。寺院和道观基本都建在山上,礼部官员们各个‘少年老成’,身体快提前步入退休年纪。谢晏昼私下已经安排亲兵帮忙一一通知到,解放了全部门。


    哪怕嫉妒容倦一路高升的官吏,都得私下叫好。


    所以下午容倦早退,谁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侯申还亲自帮他开门。


    昨天躺的太快,容倦本意是要回去好好泡个澡,简单放空一下自己。


    谁知庭中小院,周围几棵树默默又被替换成了品种,槐树成片,薛韧竟然也在。


    此情此景,系统忽然说:


    【谢晏昼没有找对品种,他该种枇杷树。】


    【等你走的时候种。】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容倦无视系统发言,看到薛韧,就像是小孩看到要打针的医生。他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咽了下口水:“今天应该不是泡药浴的时间。”


    其实薛韧心底里更是觉得莫名其妙,谢晏昼强令自己来给容倦看诊。


    瞥见容倦指尖旁有一个小小的倒刺,谢晏昼随便找了个借口:“他手受伤了,你把个脉。”


    手受伤为什么要把脉?


    薛韧瞄了下容倦,“伤口在哪。”


    谢晏昼:“这里。”


    薛韧现在想给他脑门把个脉。


    但看谢晏昼目光严肃,他也下意识认真起来。


    容倦不杀人的时候,乖的像个小白兔似的,进屋后让伸手就伸手,也不多问。


    薛韧多把脉了几秒。


    谢晏昼坐在另外一边,古文记载毕竟有杜撰色彩,他只用了很少量的犀角香,得确定没有不良影响。


    “如何?”


    “老毛病,肾虚,气血不足。”薛韧道:“有些余毒没有清干净。”


    这些都需要漫长的时间解决,有些丧气的话他没说,清干净不代表五脏六腑可以恢复如初。


    天不假年。


    更新了一下药方后,薛韧带着对容倦的几分怜悯,背起药箱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屋内安静下来,一段时间内,谁都没有说话。


    容倦极少数地做了那个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其实……”


    其实不用做这些,都是无用功。


    面对谢晏昼目光深处透出的疲倦和忧心,他不知为何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容倦摇头。


    谢晏昼忽而靠近他。


    距离太近了,容倦想说什么,却发现谢晏昼是垂着眼的。


    当他顺着看下去,腰间不知何时多悬挂了一个怀古。红绳缠绕在厚茧的指间,谢晏昼单手利落打了个漂亮的绳结。


    怀古类似现代的平安扣,寓意平安和圆满。


    至于为什么不是平安符,庙里求来的东西,谢晏昼不确定戴上后会不会更不平安了。


    碧绿的玉璧和平安符在极近的距离中,仿佛随着视线交错纠缠在一起般,容倦有些恍惚。


    他现在的情绪有些复杂,不知道是被感动了,还是说,本就有的一些异样情绪,如庭中翻新的土,一并破土而出。


    唯一肯定的是,除了谢晏昼,不会再有人倾尽心血为自己付出,做这种傻事了。


    下一秒,系统突然开始疯狂鸣笛。


    【警告,检测到少量低浓度犀角香。】


    容倦瞬间回过神,想了想还是选择把话说开了,道:“玉石很好看,但……去把犀角香灭了吧,它于我确实无用。”


    谢晏昼并未否认点香一事,却说:“我今日还未点犀角香。”


    两人同时看着对方。


    还有人在点这香??-


    冬夜里的月亮,和玉一样冰冷通透。


    月光下,礐渊子半卧在古柏虬枝间,左腿屈起。他的道袍衣袂微扬,手中的拂尘一端系着银线,连接不远处高墙下的自制熏香仪器。


    随着手腕任意转动间,熏香仪器运转工作。这个风向,香刚好能飘去厢房附近。


    根据最近得到的消息,这位名为容恒崧的官员,身子骨奇差,一度坐轮椅。


    旁人的说法是继母下毒,也不知还有无其他缘由。


    比如,倘若真是借尸还魂,是否会魂不附体?


    总之,在他探究出所以然之前,无相之人决不能出事。


    古卷记录最多的便是犀角香,传言此香对聚魂有奇效。


    礐渊子虔诚摇香,另一只手正在研究绘制地动仪。


    香雾缭绕,高墙上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道身影,很快,另一个脑袋从谢晏昼胳膊下钻了出来,容倦的脸蛋在月下多了几分瓷白,即便没休息好,那双眼睛此刻也依旧拥有着会闪耀别人的美丽——


    “嘿,你干啥呢?”


    作者有话说:


    野史:


    恐帝驾鹤去,后与重臣百计留之。


    ·


    注:庭有枇杷树……植也出自《项脊轩志》。


    第45章 晚安


    月明星稀, 礐渊子举动离奇。


    系统:【小容,他又是哪个床上的人?】


    容倦闭了闭眼,回头他一定, 一定要送系统去上学!好好享受一下文化的熏陶。


    树高风急, 一缕乱发落在脸颊。


    发丝的阴影遮蔽表情,被现场抓包的礐渊子回道:“放风……”


    大概也觉得这个理由过于敷衍,于是他轻飘飘加了一个字:“筝。”


    容倦从趴在墙头,改为坐在墙头,他瞄了眼下方的自制熏香仪。


    呦,放的还是小香风呢。


    带他上来的谢晏昼表情也有些古怪。


    自己做的时候不觉得,从三方角度来看……整个放香举动,冥顽不灵, 愚钝难以言说。


    余光留意到他的脸色变化,容倦歪偏了下头:“我的大将军, 现在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离谱了吧。”


    调侃的话,谢晏昼只听进去了前五个字, 一时都忘了和礐渊子这个神经病计较。内劲险些不小心从掌心泄了几分,严丝合缝的外墙都松动了两分。


    清瘦的身子骨靠近肌肉紧实的身躯,乍一看像是牵牛花在缠绕生长。


    树上,礐渊子脑海中顿时想到近十个探索范畴。


    《人鬼情未了》、《采补阳气, 汲取生元》、《双修秘经》…


    容倦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 他看你的眼神也有点怪了?”


    谢晏昼冷冷望着这道士。


    犀角香间接说明了礐渊子也没把容恒崧当人看。


    如果是要打着什么降妖除魔旗号的妖道, 谢晏昼会直接秘密杀了他。但礐渊子随风潜入夜,在这里搞‘供奉’。


    不按常理出牌, 反而不好处理。


    礐渊子轻松一跃下树,轻飘飘收线。


    他看了下容倦,语气听着倒是礼貌:“原本明日要去礼部亲自拜访, 相逢不如偶遇,小道想与大人商量一下,将论道日定于初一开始。”


    容倦在高墙上坐着,懒得询问原因。


    “可以。”他应得清脆,想也不想道:“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铜制熏香仪被巧妙拆解成几部分,收入袖中,礐渊子抬眼望去,安静等待着对方提条件。


    夜色遮掩住秘语,礐渊子整理袖袍的动作一缓。


    他想了想,只觉得这无相之人愈发有趣,也没有询问原因,准备留着慢慢求索。


    “小事。”礐渊子答应的如清风拂过般轻松。


    容倦轻轻拍了下谢晏昼的胳膊,让他带自己回到了墙那边。


    目睹他消失在砖墙,礐渊子也不再多留。


    从这里到整个街道口,几乎都是将军府的地方,直至砖瓦尽头,小道童牵鹿等在那里,他正好奇仰头,先前好像听到了说话声。


    礐渊子过来后道:“做了场小交易。”


    当听到容倦的交换条件时,小道童纳闷:“好古怪的要求。”


    师兄居然还顺着应下了。


    礐渊子手稍稍安抚地拍了下不断朝他蹭过来的鹿,雪夜下散发出一种柔和的神圣感。


    “师父整日将大兴道门挂在心上,此举恰也能增强我们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皇帝信神神鬼鬼愈深,意志便越好牵动,兴道是迟早的事情。想到此处,礐渊子半敛神色,一挥袖迈步往前,先前的神态收敛得一干二净,一如往日自带道家超脱。


    ·


    临近月底,多地暴雪。地方上灾民还在为一口吃食卖儿卖女时,京都内正烧着最好的炭,煮泡最好的茶饼,探讨着即将到来的一场盛会。


    初一,皇家寺院内设坛辩论。


    当世颇有名望的十三名僧人和道士为主辩,其余参与者共计数百员。


    各位皇子,朝廷内的重要官员均到场作为见证者。


    皇帝高坐主位,威严道:“朕准尔等自由论辩,由礼部记录,切记辩论以礼当先,须以理服人。”


    一连强调‘礼’和‘理’,彰显着他对辩论秩序的看重。


    礼部今日连低级官吏都出列在册,随时准备动笔。面色恭敬起身应是,实际内心一个个都快要崩溃。


    整场记录下来,会累死人的!!


    礼部官员聚集的地方,容倦衣襟整齐地坐在一边,眉宇间竟不见丝毫不耐。他已经先一步执笔等待,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周围了解其为人的同僚都觉得他已经被气疯了。


    不过容倦的好心情也没持续多久,他看见一道有段时间没瞧见的身影,目露困惑。


    只见皇帝近侧,容承林明显消瘦了一大圈,病态拔高的骨相让他外表显得更加阴鸷。


    “怪了。”


    这种辩论少则数个时辰,多则几天,纵观历史,辩论十天半个月的都有。旁人就算什么都不做在场,对身体也是种极大的消耗,容承林却坚持带病出席。


    便宜爹一向不干人事,也不知今天要发的是什么癫。


    容承林只是瞥了容倦一眼,随手端起茶盏,殿门未关,寒风让氤氲的热气遮住了表情。


    这种反常立刻让容倦提起了几分戒心。


    不止他一个人注意到这种异常,大督办同样端起茶杯,他望着这位身体虚弱,整个人却更加琢磨不透的政敌。


    “右相认为今日辩论哪一教会取胜?”


    容承林冷冰冰回:“道。”


    大督办及时注意到容承林回答的时候,似乎瞄了眼一位道士手中的《道德经》。


    双方斗了近二十载,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容承林被坑了这么多次,本质都是输在这一点上。


    今日大家关注的重点都在僧人和道士身上,众目睽睽下,或许还真的能做些什么。


    大督办刚要派人提醒容倦小心些,皇帝已经授意辩论开始。


    各自放下杯盏,场中僧人和道士蓄势待发。


    礐渊子却忽而上前:“陛下。”


    帝王面前,他依旧是不卑不亢:“今日百官高僧齐聚,实乃数百年一遇之盛事。小道望借众人之文气,将气,稍后理论间隙让丹炉运作,如此丹成后效果更好。”


    自从吃了几次丹药起效后,皇帝现在已经热衷于此。


    想到对方曾提到的长生丹,目光火热:“真人莫非是要炼增寿丸?”


    礐渊子颔首,并说道:“陛下乃紫薇大帝转世,待丹成时,或可遇神明托梦。”


    “只是……”他话锋一转,“这场上气息驳杂,陛下又要主持辩论,最好由某位皇子或是官吏,守在炉前尝试入梦。”


    皇子们自矜坐在原地,实际闻言一个个变得眼热。


    什么入梦不入梦,只要这一层通神光环披在身上,非同凡响。


    僧人们则内心痛斥道士卖弄奇技淫巧。


    皇帝:“任意皇子都行?”


    礐渊子摇头,“入梦传神谕者,需是童子身。”


    气氛凝固住了。


    其余皇子的脸色冷了下来。所有皇子中,只有年纪尚幼的五皇子符合。


    皇帝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山中预言一事后,他对五皇子总犯着层膈应,不知道哪位臣子忽然来了一句:“谢将军好像也未曾娶妻婚配。”


    有几名右相一派的大臣险些也跟着点头,男人最容易在美色上栽跟头,在座的一些没少想方设法给他塞美人刺客,结果都失败了。


    谢晏昼并未否认。


    皇帝心里膈应加倍。


    卧榻之侧,好像有一只猛虎已经伸着爪子踩了过来。


    在他内心的烦躁快要攀升到顶峰时,一道身影不疾不徐走了出来:“陛下,臣愿代劳。”


    容倦施施然站在场地中央。


    不少官员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好像被继母下毒,早早就不举了,上次便是靠这点翻案。


    皇帝求证的目光也看向大督办。


    督办司对这些臣子的私事,可是了如指掌。


    大督办点了点头。


    居然还有一个孤品。


    皇帝此刻看容倦,可谓前所未有的顺眼,比起前两个人选,下面的这位臣子,那是唯一纯白的茉莉花!


    他大手一挥,同意了茉莉花所请。


    眼看容倦走向场中央,直接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这回轮到容承林费解。他握着杯盏的手一紧,不过很快,他又冷静地松开了。


    “也好。”如此瞩目的位置,或许可以一箭双雕。


    另一边礐渊子获首肯后,早有准备,道童领着宫人去抬丹炉。


    他则对容倦道:“烦请大人先去沐浴焚香。”


    容倦:“义不容辞。”


    冬日里,容倦劳驾自己美美去暖屋泡了个澡,身心舒畅,最后偷塞了两口水果,补充一下维C。待他回来时,面色都红润了些。


    场上丹炉已经开始运作,佛道双方更是辩论不停。


    争执辩驳中,礐渊子抽空给他指定了位置。


    这是双方在那晚雪夜达成的约定。


    容倦同意让礼部将辩论时间定在初一,礐渊子则要配合他,在皇帝面前上演这么一出。


    指定的位置也是很有讲究的。按照事前要求,容倦需要有丹炉做遮挡,不可太近,但又不能太远,相当于冬日蹭了一个免费地暖。


    此刻他步履从容,衣冠楚楚朝着东南一角而去。


    路过熟人,容倦面色沉静,腹部微抽,轻声腹语礼貌打着招呼。


    “晚安,玛卡巴卡。”


    “晚安,汤姆布利伯。”


    “大家晚安。”


    大督办:“…”


    赵靖渊:“……”


    谢晏昼:“晚安。”


    众目睽睽下,容倦洗洗睡了。


    系统暂时封闭了听觉,今早被迫早早抵达皇家寺院的容倦,他很快便不省人事。


    交易的本质是利己,容倦的目的很明确,他疯了才去当速记员!一场辩论写下来,手都要废了,过后各自还要整理各自的记录,相互核对映照,进行总结提取。


    咸鱼睡觉,工作量通通闪开!


    今日辩论才是重中之重,面对突然就寝的少年人,大臣们有什么想法只能内心念叨两句,视线也不好多加投入,防止被皇帝认为是在走神。


    辩论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


    一位年近七十的僧人痛斥道家无君无父,礐渊子:“你们寺院塌了。”


    僧人提出道与空的本质区别,礐渊子:“你们寺院塌了。”


    从《道德经》到《玄妙内篇》,期间礐渊子不乏大量引经据典,只是落脚点全部停留在一处——


    最近大量寺庙坍塌就是上天给的预警,继续纵容佛寺侵占良田,恐怕还会有更多天罚。


    几个来回后,一些经验老道的僧人开始察觉不对劲。


    三番四次提到天罚,所谓何故?若是没有其他论点支撑,道门辩论必输无疑。


    官员们可就没有这个警觉性了。


    现在距离辩论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快坐不住的大有人在,加上大家都是天未亮就朝这边出发,越听越困。


    除了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武将,还有吃了丹药精力格外充沛的皇帝,没几个能扛住的。


    礼部的官员最痛苦,恨不得手脚并用来做记录。


    长期保持同一姿势,容承林腿负担就更重了,肌肉微微痉挛,整个下肢像是僵掉了一样。


    但他面上没有流露出多少异色,仿佛意志永远是第一位,甚至能主宰躯体。


    看到外面天色反常的有些昏沉时,方才满意。


    “呼~~”就在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支撑时,容倦早已从盘膝到卧倒,大家还得夸他睡的好。


    不知道梦见什么,期间容倦还小小砸吧了一下嘴。


    “……”


    一个人入梦时的香甜状态是装不出来的,僧人和道士论的论的都快打起来了,能在这么吵的环境下如此快的入眠,中途还一直没醒过,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还真遇到神仙入梦。


    文武百官彻底听不下去和尚和道士都在说什么,偷偷朝容倦投去羡慕的目光。


    “就差给他一觉睡到天黑了。”


    正暗戳戳地想着,天地光亮骤然减弱。


    一语成谶,光亮进一步遭到极速抽取,不少负责记录的官员手一抖,整张纸都毁了。


    众人纷纷朝外看去,仅仅数息之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顷刻间抹除太阳的光亮。那瞬间的黑惊得人险些原地站了起来,有官员下意识惶恐道:“天狗、是天狗吞日……”


    话音未落,整个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唯一零星的火光,是从丹炉的特殊火门中乍现,可惜根本不足以照亮视野范畴。


    有人惶恐,更多人试图寻找光源,容承林面无表情坐着。


    日蚀。


    太史局那位果然有些本事,推断准了日子。不然若是有误差,还得另外想办法将辩论拖延几日。


    他立时屈指敲了三下杯盏,一名僧人接收到信号,悄无声息离开自己的位置。


    京中有见识的官员不少,很快也有人反应过来:“莫慌!是日蚀,阴侵阳。”


    “太史局是吃闲饭的吗?事前居然没有测验出来。”


    原因被道明,却丝毫无法减缓在场者的慌张,自古日蚀多是不祥之兆。


    加之礐渊子先前不断强调天罚,潜意识里被种下的恐惧种子开始破土发芽。


    皇帝本就贪生怕死到极致,稍微一点状况就紧张得不行,再次厉声呵斥宫人去点灯。


    混乱的脚步声中,先前那僧人原本是朝丹炉而去,却意外撞到了人。


    他连忙调整了方向,结果又撞到人。


    丹炉附近的东南西北,像是已经饱和了。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本欲一石二鸟的僧人改朝另外一处走去。


    同一时间,靠着低吼削弱恐惧感,皇帝神经刚刚得以缓和,下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惊恐的惨叫!


    正如燃到极致的烛芯,瞬间啪得一下点燃漆黑世界中的焦灼。


    扭曲痛苦的喘息中,周遭宫人们腿软地险些摔倒。


    腥燥的鲜血味散得很快,大家不断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宫人们只得手忙脚乱寻找火烛。


    日蚀持续的时间有限,早在烛火明亮前,高空中已经先一步云驱雾散。


    在这光明突兀降临的几个呼吸前,四皇子喝了口茶压惊,七窍流血而亡。


    位于高座上的皇帝听到惨叫声后,几次高呼:“护驾!”


    他表情狰狞畏惧,身前空无一人。


    下一刻,皇帝瞥见什么,叫喊的话语戛然而止。


    丹炉一角,礐渊子,谢晏昼,还有一个似乎为寻找火烛恰好经过的小太监,容倦周遭被围得水泄不通。


    连大督办的位置都不知何时靠近了容倦三分。


    唯一被容倦在意识模糊间,及时推出去的赵靖渊,持刀相护的方向还没调整过来。


    刚冲进来的禁军,没看到刺客,见状下意识也跟着先守在丹炉周围。


    混乱之中,刚刚屏蔽听力的容倦被堵在丹炉附近,其实还未从睡梦中彻底清醒。


    面前人影晃晃,护得太紧,挡得他差点被烟气呛晕过去。


    “咳,咳咳……通风!快通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容倦一身被动技。


    周围人都要害他时,危险率约等于零。


    全世界吻上来时,容倦危险率:百分百。


    小剧场2:


    辩论赛每个人都很忙。


    容倦:忙着睡觉。


    右相:忙忙碌碌暗害皇子,准备让假龙预言进一步烧起来。


    礐渊子:全都是天罚!继续在右相搭建的舞台上默默摘桃子。


    注:日蚀通日食,本文部分参考唐宋背景,日蚀预测技术提升,已经有成功验算出的例子,且误差不大。不得不说,老祖宗们还是很厉害的。


    第46章 仙缘


    直到斜侧风吹来一点冷意, 皇帝才惊恍过来。


    他摊开掌心,冷汗不知何时浸润磨平了掌纹。


    下方百官乱成一团,周围只有寥寥两个太监护卫在侧, 禁卫甚至都没有走到他的面前。


    护卫者旱的旱死, 涝的涝死。


    反观丹炉附近,里三层外三层,犹如铜墙铁壁。甚至因为人太多,导致丹炉就和个小型炼毒化工厂似的,缺乏通风。


    容倦一时间咳得天昏地暗。


    另一边步三在封锁各个出口后,很快领人进来,配合禁军看住在场所有僧人道士。


    他来得晚,只看到此刻容倦落单的样子, 下意识要靠近一些。


    注意到皇帝在看这边,大督办给步三使了个眼色, 让他停下。


    能在宫中生存下来的,没有一个是偶像派。


    就像意识到场景加载错误, 聪明人已经立刻开始补救。


    赵靖渊甲面反光,抽刀四顾:“护驾!”


    仿佛他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举刀护卫皇帝安全。


    另一边,礐渊子平静转身, 询问容倦可遇到托梦。


    谢晏昼更是动作自然, 警告其他僧侣道士未经允许, 不可再挪移一步,也不可靠近丹炉一步。


    众人丝滑的转场间, 如同进行一场丹炉保卫战。


    随行太医检查完,跪地胆战心惊汇报:“陛下,四皇子, 四皇子殁了。”


    皇帝渐渐冷静下来,视线巡视般地掠过百官。


    从一脸冷态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的右相,又扫过大督办谢晏昼等,最终定格在七窍流血的四皇子身上,那惨死的模样正引得周围皇子慌乱不已。皇帝看了许久,仿佛在四皇子涣散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心沉了下来。


    自己的这些臣子,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爱国,似乎每一个都藏有异心!


    另一边,伴随人一散开,容倦喉头的窒息感好了很多,闻言透过缝隙,也瞥见了四皇子的尸体。


    他不知道太医在惊什么。


    七个窍都流血了,活了才该受惊。


    尸体给他带来的震撼不是特别强,唯一诧异的是右相这个手残的动手能力。


    不久前他们才预测过便宜爹可能要对皇子下手,谁曾想这么快就提上了日程。


    至于幕后黑手会不会另有他人,这种可能性容倦压根不予考虑。


    礐渊子在他身前不远处,看似略微失态,眸光深处却是无动于衷:“你梦到了什么?”


    大督办冷冷道:“朝廷命官,岂容你一介小道质问。”


    不轻不重的一个对话,终于唤回了皇帝的一点注意力。


    终归,无论是四皇子的死,还是对容倦变差的观感,根本比不上对自身的在意。


    眼看礐渊子一反常态地执拗,皇帝正要开口,一道慌张的声音却先一步插入——


    “禁卫军呢,大理寺卿,还不赶紧查案!”


    此刻新受封的皇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都疯了吗?


    天子百官面前,居然有人胆敢对皇子下杀手!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如今尸体近在眼前,大家却更关注一个官员的梦境。


    说完,发现所有人在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他。


    太子坠马,太子被杀,丞相被毒害……再一再二还再三,满朝文武现在的定性已经相当强。


    哪怕是在日蚀发生前,也发生过京城外的红雪事件。


    所以日蚀散去后,在场众人淡定不少。


    果然是偏远幽州上来的,没什么见识。


    皇帝更是懒得理他,继续被打断的问话:“爱卿可曾梦到什么?”


    虽神态如常,但大督办和谢晏昼都敏锐察觉到皇帝态度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容倦也注意到皇帝的不对劲,显然是对自己生出了不满。


    他略微思索后,回:“有做梦。”


    迟疑的语气,立刻让皇帝沉声道:“细说。”


    已经有右相一派的官员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一个不修佛不悟道,曾经还是纨绔子弟的人说梦见神仙。


    那不是信口开河是什么?


    突然的日蚀和四皇子的被害,以及无人护驾,已经让皇帝的惊惧和蕴意达到顶峰。现下谁最先开口,就有可能成为帝王的情绪发泄点。


    不但被皇帝的视线锁定,还有不同派系官员的质疑。四面楚歌,容倦轻轻闭了下眼。


    他只是老老实实的睡觉,为什么还能摊上事?


    沉默间,周围愈发安静。


    就在皇帝耐心告罄之际,容倦哄好了自己:来吧,展示。


    但见他一步上前,先前的颓唐一扫而光。


    “禀陛下,臣在梦中梦见了很多神仙。”


    没有留给旁人太多质疑的时间,容倦张口便道:“其中一花白胡子老者抚臣头顶,言今日丹气,文气,斗气三气聚鼎,可结丹缘。”


    越说越玄乎,离谱到哪怕一些自己阵营的人,都有些担心他要如何圆下去。


    皇帝似乎都有些气笑了:“哦?”


    起了个头后,容倦反而更加不慌不忙。


    他目中的惫懒疲态尽数化作清明,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状态好的就像是被鬼附身一样。


    “神仙还赐予了臣丹方,臣才疏学浅,只记得其中部分。”


    说的煞有其事,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场中央,容倦径直开始了他的吟诵:


    “熟地黄八钱,山萸,干山药四钱……上为末,炼蜜为丸,此为六味地黄丸!”


    “柴胡半斤,黄芩三两……上七味药,以水一斗二升,煮取六升。此为小柴胡汤,可解少阳证。”


    起初众人还不以为意,乃至觉得有些好笑,直到他还在背。


    “生地黄二两,麦门冬一两,白蜜一两……”


    古有七步成诗,今有三步一丹方。


    没有任何停顿,短短一会儿时间,二十丹方脱口而出。群臣面色逐渐严肃起来,不少人朝太医投去询问的眼神,然而太医正全神贯注,用一种炽热的目光注视容倦。


    二十丹方,三十丹方,四十丹方……数字还在叠加。


    期间容倦走的有些嗨,一不小心步子跨大了,险些登上帝王宝座。


    好在皇帝此刻注意力全集中在那脱口而出的丹方上,怔神间没意识到双方距离有一刻无限的拉近。


    一个急转弯,容倦连忙调整方向,开始朝侧面开始吟唱。


    系统库里收录丹方众多,随便拿一篇出来都够研究的了。


    几名太医脑海中自动排练组合可能生成的效果,探讨间,忍不住称赞了一句:“妙啊。”


    脱口而出的笃定,无疑是承认了这些丹方的价值。


    这时一名小太监忽然跪地小声道:“陛下。”


    突然被打断,皇帝目中闪过冷意。


    “陛下,”宫人垂头,“丹方众多,是否要记录下来?”


    眼见同样沉浸在震惊中毫无所动的其他人,皇帝目中的不满渐渐散去。


    再看这低眉垂眼的宫人时,稍微留了些印象。


    他招了下手,太监总管接到命令,连忙朝礼部原先记录辩论的官吏走去。


    同一时间,容倦还在丹出数百篇,篇篇不重样。


    哪怕右相一派也全都闭了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质疑的,这么多配方,正常人哪怕是胡诌,也不可能诌出来。


    无数注视中,容倦步履从容,妙语连篇。


    文抄公算什么?丹抄公才是主流。


    他,异世界丹抄公,今日仰天诵,惊四方。


    系统快要被他干燃的想坐轮椅逃跑。


    好久不中二了,容倦其实自己也尬了一下,刚抄到哪位神仙来着?


    系统不得不弹出提醒:【金匮肾气丸。】


    哦,对。


    肾很重要。


    容倦继续进行丹朗诵:“八两干地黄,三两茯苓……”


    少部分官员直到现在才勉强回过神,交头接耳:“多少了?”


    “好像有近千丹方了吧。”


    在容倦连珠炮弹似的倒方子中,臣子们早就已经丧失了时感,眼下听得头昏脑涨,百篇,千篇,万篇?


    谁知道呢,取个中间值。


    “不可思议,此等事前所未闻!莫非真是神明显灵?”


    待今日步数快到三千步,容倦最后一步绕停到道童旁。


    小道童双目瞪得滚圆,嘴巴就没合拢过。


    人嘴里,怎么能吐出这么多方子?


    旁侧礐渊子情绪不显,手指却暗暗动了下,似乎这也出乎了他的意料,无意间流露出的兴味更重。


    面对猜忌心极重又极度利己的皇帝,容倦清楚要保留足够的价值。


    随着他的步伐加快,语速和声音跟着高亢,无形中带动大众的情绪攀升。当一切要推向高潮时:“养生丹,人参三两,雪莲二……”


    容倦忽捂住胸口。


    “噗。”一口鲜血喷出。


    系统助攻,容倦又补咳了两小口血,病弱体态和血液叠加,那苍白的脸色十分骇人。


    谢晏昼目光一紧,上前一小步,又及时收住,转而朝还在发怔的太医投去警告眼神。当下没有人注意他的动作,只觉得下一秒这少年郎就要饮恨而去。


    场面猝不及防,连同皇帝都面色微变。


    “救,救救……”容倦伸出手像是要抓住空气中的稻草,气都喘不上来。


    随行太医终于反应过来,忙不迭过来把脉,查了唇色和舌苔确认:“不是中毒。”


    其他几名太医也围了上来,“怪哉,脉象越来越虚。”


    对视间都有些摸不清状况,竟找不出吐血的原因。


    小道童离得最近,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正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年纪:“泄露天机太多,遭到反噬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全寺上下均静了一瞬。


    礐渊子:“不可妄言。”


    小道童有些委屈,觉着没说错:“前面的丹方都是治疗伤寒杂症,刚刚才说到养生延年的就……也太巧了吧。”


    “拾砚。”礐渊子口吻加重,这次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小道童立刻认错闭嘴。


    礐渊子转而向皇帝告罪:“稚童之语,陛下切莫放在心上。”


    皇帝放在了心尖上。


    原本藏着的几分杀机,在容倦连篇背方后,被更重要的东西压过。


    他看着不断吐血的少年,回想着道童口中提到的延年益寿,直接把压力给到了太医:“容卿品性高洁,治不好他,你们全都去给四皇子陪葬!”


    “??”太医险些跟着昏过去。


    容倦这一倒,场上混乱程度加深。


    冷空气让血腥味快速沉淀下来,连同丹炉尾气一并吸入肺,辛辣刺鼻。


    此处人多眼杂,太医得到首肯后,容倦被移动上简易担架,虚弱地嗷呜嗷呜间,被抬去了偏殿-


    寺院大殿内众人心思诡谲,此刻的容倦已经换了张床躺。


    “容侍郎,容侍郎……”几个太医围着他轮番诊治,几次欲要开口询问梦中神仙一事。奈何容倦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只得遗憾作罢。


    最终留下一名太医,亲自去偏殿看人煎药,其余回大殿检测还有没有其他食物被下毒。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容倦迟迟睁开眼。


    好渴。


    短短不到一个上午,感觉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


    “我真是造孽啊。”


    近来多事,不但变成了唐老鸭的嗓子,还拥有了唐老鸭叔叔的财富。


    外面开始飘雪,容倦懒得起身关窗,更别提倒水:“口口。”


    【亲爱的容。拿钱给自己添点堵吧,堵住了就不口渴了。】


    “……”


    窗外的动静打断双方说话,僧人和道士正分别被带去不同偏殿问话,前后各有训练有素的禁军跟随。


    谁能想到,一场辩论最终竟以谋杀案提前划上句点。


    容倦决定靠睡觉逃避口渴。


    半靠在榻上,容倦才闭目养神没多久,大督办忽然来了。


    贵客来访,他装模作样要爬起来见礼。


    装了半分钟,也没等到客气话,容倦不由战术性咳嗽,试图暗示对方。


    门口,男子鬓角被风雪浸染,静静看他表演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行了,躺回去吧。”


    大督办拢了拢袖口,进屋坐在一边。


    立刻有人来为他关上窗户。


    倒茶声传来,容倦喉咙沙哑:“干爹,能帮我捎一杯吗?好人一生平安。”


    步三步四于门外守着,十分诧异为什么有人能上一秒如神仙下凡,丹成千篇,下一秒又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状态。


    当看到大督办还真赏了他一杯茶后,步三倒抽一口凉气,看着步四。


    这位不会是主子的私生子吧?


    容恒崧其实不是认贼作父,是认祖归宗!


    屋内似乎飘过来一记眼刀,步三瞬间紧绷站直。


    容倦原以为大督办是来询问他有没有发现和四皇子被害有关的细节。案发时自己和那些僧人道士都处在相对中间的位置,逻辑上讲,是有可能感觉到行凶者的端倪,比如对方是从哪个方向走动。


    不料,大督办缓缓又倒了一杯茶,面容平静道:“凶手已经找到了。”


    容倦:“这么快?”


    “是一名僧人,在被发现后咬舌自尽。”


    屋内一时有些安静。


    凶手能在督办司眼皮子底下自杀,多半另有隐情。容倦很快想到了重点:“这名僧人的身份是不是有些特殊?”


    大督办嘴角微微牵起,似乎很满意他的敏锐。


    “此人和文雀寺一名尼姑有一些不正当关系。”


    容倦恍然:“难怪。”


    便宜爹这一手阴谋诡计玩的相当漂亮,有关文雀寺的一切,肯定不能深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稍有不慎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哪怕事发,他也有自信能让赵靖渊在调查时被迫帮忙扫尾。


    大督办忽然问:“真有什么仙人托梦?”


    如果幕后黑手是容恒崧,提前背诵一鸣惊人不奇怪,但这是右相布的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道出如此庞大数量的方子,实在难以解释。


    容倦半睁着双目说瞎话:“久病成医,我以前没事背着玩的。”


    “……”


    大督办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不会无故提起任何事:“冬日伤寒不治者无数,你这些方子可管用?”


    容倦没把话说死:“只要对症下药,效果应该不错。”


    得到答复后,大督办只喝了半盏茶便起身:“右相今天的目标不止四皇子,自己留神些。”


    寒风从窗户缝钻进来,茶的最后一点热气被吹干,他悠远的目光漫过檐下飞雪。


    “真正的寒冬就要来了。”


    ·


    这算是近来最快的一次破案。


    案情性质恶劣,胜在整个告破过程相当顺利。


    僧人袈裟内层搜出了所用毒药,另外也有不亚于两名在场者曾说,当时该僧人原本在他们左边,案发后不知何时位置靠右。


    人证物证俱在,僧人咬舌自尽前,大喊过一声:“誓死不入道教。”


    连动机都有了。


    每逢佛道重大交流,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输的一方要出人加入另一方。


    道士剃度,佛家续发,等于在全天下面前打另一方的脸。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败方不但有典籍被毁的风险,信徒也会大打折扣,正统性很长时间都难恢复。


    “这名僧人出发辩论前,秘密藏下毒药,原本是以防万一用于自杀。”


    寺院大殿,百官噤声,大督办站在圣座下道明原委:“佛教被压了一头,恰遇日蚀,这贼子被蒙了心,试图用命案阻止辩论继续进行。”


    皇帝额角青筋凸起,一挥袖,盘子里的红枣花生洒落一地,宫人们瑟瑟发抖。


    “礐渊子说的不错,假僧太多,天罚误国。”怒气一重,喉头突然出现一种难言的异物感。


    “容恒崧醒了吗?”皇帝缓了缓,冷不丁问。


    “臣刚路过去看了一眼,容侍郎还有些神志不清。”


    右相一旦出手,就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大督办索性给容倦请了个病假,“估计要静养个三五日。”


    皇帝语气沉了几分:“命太医给他用最好的药。”


    大督办躬身:“陛下,大梁如今国运昌盛,由陛下亲自主持的辩论,更有神仙托梦的祥瑞。严冬将至,不如从中挑选一些于民有利,防治伤寒等丹方传于民间,有利于民生安定,社稷稳固。”


    皇帝闻言身子朝椅背靠了几分,并未立刻回应,漫不经心转着玉扳指。


    太医还在检查所有食物器具,四皇子那滑稽的死态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


    地方上最近并不太平,该死的民谣屡禁不止,四皇子的死很容易被拿来做文章。


    片刻后,皇帝看着还保持躬身模样的大督办,淡淡命令道:“允。让百姓知道天佑大梁,而不是信什么无稽之谈。”


    “凡再传其他谣者,亲眷连坐,首告者查实有奖。”


    大督办垂首间,嘴角短暂牵出一抹极浅淡的弧度:“是。”


    “都退下吧,准备摆驾回宫。”


    高座之下,右相依旧站在那,神情有一丝晦暗。


    只是不经意间朝着大督办颔首致意,其意不明,随着各臣退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步三来到大督办身后:“这事要如何处理?”


    大督办没有直接回答,假龙之说再甚嚣尘上,也敌不过丹方济世,右相设的这局,到头来不知道是给谁做的嫁衣。


    稍后,又严谨改了用词——


    是做龙袍的边角料。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梦遇神仙,偶得丹方千篇,当众宣之,满朝文武叹为观止。


    注:六味地黄丸丹方出自《小儿药证直诀》;小柴胡汤药方出自《伤寒杂病论》。


    文中皆有调整,请勿效仿配比。


    第47章 哀思


    一桩命案让佛教吃了大亏, 非但辩论不了了之,真凶伏法后,剩余和尚也被立刻请走。


    只剩下原本一些皇家寺院内的和尚, 明显感觉到了官家对他们的敷衍。


    住持知道已无力回天, 在礐渊子玩味地站在祭台边时,双手合十道:“佛法无边,不会永远沉寂。”


    自古佛道式微,多不过百载。


    礐渊子并未与他做口舌之争,兴道不过是遵师命,结果早已是意料之中。


    他看向东南一角容倦正在休憩的屋宇,那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皇家寺院一行,除去被扔去荒郊野外的凶手尸体, 只有两个人被抬回去。


    一个是死了的四皇子,一个是容倦。


    不用跟着仪仗大部队走回皇宫, 外加皇帝给太医院下的死命令,侍卫对容倦就像是对待脆弱的金疙瘩似的。


    如八抬大轿一般稳固, 容倦再次被密不透风地保护回去。


    干爹认的好,假期不用愁。


    托大督办的福,容倦顺便喜提几天假期,总之这一行虽然过程坎坷了些, 但他感觉天都亮了。当晚美美睡了十小时, 连谢晏昼让薛韧来给他把脉时, 容倦都没清醒过。


    翌日,容倦第一次有了气血足的错觉。


    这种错觉在开口时, 发现喉咙还有些沙哑,顿时消散。


    容倦询问了一下原本身体的治疗进度。


    【快了快了。】


    “哦。”以前出门前磨蹭时,他也是这么敷衍别人的。


    【小容, 你怎么开始看方子了?】


    容倦正在核验方子,随口道:“大爹说要搞民生,校验一下准确性。”


    那日丹抄公抄到后面,很多方子都是草草带过。大督办提到想要将其中一些用来应对严冬,自然是要谨慎点。


    正当忙时,孔大人托人带来口信,先询问他身体如何,随后表示礼部要开始筹办四皇子的葬礼,希望他早日到岗。


    “办办办,一天到晚办不完的白事。”


    大梁的福气都被办完了!


    容倦放下丹方,系统摇着轮椅出来,生成必要条件。


    【梁朝大型活动固定三件套,你,命案,死皇子。】


    横批:死神来了。


    容倦:“……”


    调侃他到一半,系统突然把轮椅摇出花手残影,高速飙车重新撞进容倦脑袋。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院外窄门被扣响。


    站在外面的人宽袖长袍,素色锦帽,冬日里更显得温文尔雅。


    “宋……”容倦稍眯了下眼:“宋为知?”


    宋为知微笑颔首:“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容倦走去近处回廊下坐着,幽幽道:“好的都能给人办葬礼了。”


    宋为知精通药理,看他面色确实还行。


    “大人那些丹方当真是妙计,回头分发一些不同功效的药丸,功德足以让民间立碑。”


    对于一些贫困百姓来说,免费施药的好事百年也就只能遇到两三次。


    “我可否先在育儿堂内发一些?”


    宋为知日常施恩救治过不少乞丐孤儿,当然他不是在做慈善,而是间接将这些人发展为耳目。


    容倦:“小事,你看着办。”


    宋为知笑了笑。


    丹药制作过程的费用是要从小金库里出,真正算下来费用不少,若想从中贪墨也不难,这压根不是小事。


    但大人永远都是让他们放手去做。


    宋为知收敛思绪,他今日来不止是为丹药一事。


    “四皇子之死被恶意传播开,好在民间现在议论最多的还是您。”


    容倦纳闷:“好在哪里?”


    宋为知解释分析。


    督办司见缝插针推了一把容倦梦神的事迹,丹成千篇的事迹几乎成为百姓最热议的话题。


    生老病死永远是大家最在意的,坊间现在有说容倦是文曲星下凡的,所以升官奇快,还有说他是太上老君身边童子转世的。


    各路神仙的说法都有,反正没人说他是他爹妈生的了。


    曾经被口口声声称作‘右相之子’的少年,莫名其妙做到了大割席。


    容倦闻言拍手:“大善。”


    宋为知所见略同,聚焦在问题上。


    “为抑制假龙一说,皇帝草草处死了定王,直接拉去了菜市口处斩。”


    皇室成员很少会被这般公开处决,可见皇帝的气恼。


    他要让全天下百姓看看定王的死状,以此彻底浇灭流言。


    宋为知一口气说完重点:


    “定王死前高呼皇帝来位不正,愿血溅三尺,请苍天开眼,正君臣之位。”


    “定王人头落地后,定州突然传来急报,称几日前定州上空出现凤凰腾空的异象,散开凝聚成定王之子的样子。”


    “定州突然出现多支不明起义军,请朝廷派兵支援。”


    竟然出了这么多事?


    容倦诧异:“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宋为知:“大人睡觉的时候。”


    “……”


    宋为知缓声道:“恐怕这只是个开始。”


    就像纵使他们早已推测出右相要对皇子动手造势,仍旧无法阻止,谁也不可能成日里守着几名皇子。


    做大事讲究快和狠,右相接下来不会让他们好过。


    宋为知忽然问:“大人可知谢将军今日去了哪里?”


    容倦好奇他怎么突然在意起谢晏昼的行踪。


    “路过书房时没看到人,有些惊讶。”


    容倦认真道:“那是很叫人意外了。”


    果然,是个人都会觉得能在书房刷新出谢晏昼。


    正说着,步履踏过雪地的响动忽然传来,打断双方说话。


    谢晏昼显然刚从宫中回来,还穿着宽大的官袍。


    冰天雪地,他腰间的平安符格外醒目。仅凭一根纤细的红线,便牢牢系稳,锦囊伴随那四平八稳的步伐,轻轻摇曳着。


    一来,谢晏昼就注意到这二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容倦轻咳一声,随便找了个借口:“宋先生刚带来不少坏消息。”


    “我也一样。”


    容倦:“……”


    谢晏昼掀起长袍一角坐下,“陛下有意让我领兵去定州平叛。”


    容承林一口咬定起义军是故意装神弄鬼,定王之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欲要自证去平乱。


    这个节骨眼上,皇帝自然不可能让他出京,而是将差事交给谢晏昼,但皇帝也说了,如果发现定王之子,口说无凭,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听到只能率两千精兵时,容倦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针对谢晏昼的陷阱。


    正常情况下,加上地方军士,对付普通百姓起义军绰绰有余,但这绝对不是正常情况,定州不知藏着多少伏兵。


    先前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容倦目光一动:“帝命不可违,可一旦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宋为知感觉到他的语气微微发冷。


    平日里不怎么管事的少年郎,此刻垂眸间眼白被阴影覆盖,深不见底。


    “右相居然敢这么算计你。”


    无意间流露出的关心,让谢晏昼面上都挂了几分罕见的明朗,甚至都想夸一句右相算计的好。


    尚未张口,雪地里的脚印从双排突然又增加了。


    顾问直接略去敲门,步履匆匆,声音先人一步到:“大人。”


    容倦抬起头,似笑非笑:“不会又有坏消息听了?”


    顾问看了看宋明知,又看了下谢晏昼,顿时明白自己来之前,这里正在谈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即将说出口的话,也停在了嘴边。


    恰逢管家送来柿饼,容倦小口吞咽着,一些残渣落在锦帽貂裘上。


    今日他浑身色彩艳丽,像是乌鸦堆里唯一的喜鹊。


    他边吃边鼓励顾问:“没事,说吧,你的坏消息,不许比他们更好哦。”


    “……”


    顾问开始报丧:“大人家的亲戚来了。”


    容倦第一反应是:“穷亲戚富亲戚?”


    “一位族老。”


    至于顾问为什么知道,那人来的路上,大肆宣扬丁忧一事,赞叹容倦德行兼备。


    “赞美我?”


    容倦挑了下眉,用帕子擦去掌中沾染的柿霜,口述真理:“强行被戴上的帽子总没好事,无论是绿帽,官帽,还是高帽。”


    顾问无法反驳。


    大家都清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来造访的族老肯定会带来麻烦。


    右相这一环接着一环,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


    容倦摇头:“怎么没给他炸个脑残?”


    残的不是地方。


    顾问佯装没有听到父慈子孝的话,几次三番看向‘宋明知’,总觉得今日师兄给他的观感有些奇怪。


    “这位族老恐怕要以孝大做文章。”


    以宗族文化为枢纽的体系下,当今百姓骨子里还是尊崇着天下无不是父母的理念。


    继室下毒一事官府并未真正盖章定论,高门大户的腌臜事就多了,疏于管教的也不止是容承林一个。


    如果眼下容承林要出面和好,容倦不依,大部分人可以理解。


    但族老都出面了,他不见或是继续同容承林作对,便会引人诟病,特别是皇帝以孝道为由给他升官的情况下。


    右相一派的官员,恐怕已经有写好参他折子的。


    稍微了解容倦的,都知道他不会妥协。


    容倦想了想,看向谢晏昼:“借我个人用,身手要好,不经常抛头露面,最好京都内没人能认出来的。”


    谢晏昼轻易点头:“好。”


    宋为知默了默,顾问稍显直接,对容倦说:“我可以将蛇借于大人。”


    杀人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是掩人耳目些好。


    容倦反应了下,才明白他在指代什么,再看其他人的表情,皆是如此。


    容倦立刻要拍桌而起。


    谢晏昼轻按住他的手腕,“会手疼。”


    臀部才挪开半寸,容倦又坐了回去:“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像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暴徒吗?


    一片沉默中,容倦扯了扯没有温度的嘴角,主动开口:“这次我会很礼貌的。”


    他发誓。


    ·


    皇城脚下没有真正的秘密。


    容氏族老亲自入京的消息,很快便传开。旁人不用想都能猜到他入京的原因,如今容恒崧仕途顺畅,一门双杰本是好事,奈何父子不睦。


    族中迟早出面调解纷争。


    从皇子之死到神谕,再到族老入京,近来百姓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都没有重样的。


    “听说这次来的还是容氏辈分最高的一位族老,年过七十,冒着严寒赶往京都,着实令人钦佩。”


    “想来容大人也会深受感动。”


    不知是谁在那里唱反调:“那可未必,说不定有人睚眦必报,仗着生病躲避不见呢。”


    “人家容大人明明是神仙托梦,为国为民泄露天机遭到反噬。”


    各种议论声中,容倦用行动作出了回应。


    他不但没有继续称病,还进行了最高规格的招待。


    当日天还没亮,敞开的两扇大门外,一位穿厚重暗色花纹调的老者负手而立。


    在他身边,跟着两位伺候的小辈。


    老者身子微有些佝偻,下巴却常年抬得很高,花白的胡子都比常人翘了三分。


    作为容家当代辈分最高的长者,老者常年主持宗族事务,生着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尊荣。


    但此刻,这副面孔改了颜色,两位小辈也是脸色铁青。


    “胡闹。”


    “简直胡闹。”


    老者总算憋出了一句话。


    城门口早早有人候着,一路领他们过来,在老家他们享受着尊崇待遇,在这也当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一路端着高傲的姿态,谁知就被带来了这里。


    门内,檀木长桌的后方,尽是排列整齐的牌位,供桌上摆放的不是酒水果盘,而是一柄断剑。


    此处压根不是什么正厅,而是将军府的祠堂!


    容倦发丝束的一丝不苟,面容光洁。


    “正是因为您是族亲,也是贵客,才选在这里。”


    理论上无错,将人引入祠堂祭拜后再行接待,是顶配礼遇。


    族老:“但这是谢氏的祠堂!”


    容倦温和解释:“谁的祠堂不是祠堂?小子住在这里,特意给您借了个。”


    有就行了,老登要求还挺高。


    说罢,他悠悠点燃三炷香,动作标准,香高过眉。


    “谢氏列祖列宗在上,保佑那些尚有血性的子民。”


    容倦躬身将香插入炉中,袅袅烟柱盘旋而上,他斜眼朝族老看去:“来都来了,您不上柱香吗?”


    那只眼睛在烟雾中有一种飘忽的诡谲,族老莫名有些心虚。


    当年容承林没少在军饷上克扣妨碍大军,如今站在这里,总让他觉得阴森森的。


    不过再一想,真有什么魂魄含怨,也该先找容承林的亲儿子才对。


    族老的再三要求下,容倦总算暂时离开了祠堂。


    进入偏厅后,终于看不见那些牌位,族老和跟着的小辈才舒服些。


    族老重新以一种主事人的姿态坐着。


    “天下无不是父母,你既尊崇孝道,就该早日与你父亲和好。”


    “跑到别人府中暂住,有失礼节。”


    族老接过身边一位小辈递来的茶,“父子同心,方能……”


    “方能一起包饺子吗?”容倦看着释然文学受众问。


    族老不知他所言何意,开口继续说着一些道理:“你还年轻,要学会宽宥。”


    容倦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附和点了点头。


    倒是安静守卫在一边的陶家兄弟听不下去了,陶勇一向说话很直:“右相放任府中事不管,可是险些害死了大人。”


    放任不管是好听的,那都是直接下了杀手。


    从前族老哪里被顶撞过,语气陡然尖锐了些:“我族之事,哪里轮到一个外人插嘴?”


    眼看容倦只是垂着眼,气焰又上来了些。


    “你年纪轻轻,更要约束好下人……”


    “这位是我请的护卫。”容倦侧过脸道。


    那不也是下人?族老正欲就尊卑贵贱好好说教一番,这回却被容倦轻飘飘打断。


    “您还不知道吧,父亲腿被炸伤,手也中毒残了。”


    族老不可置信看向他。


    容倦淡淡道:“父亲在京中树敌颇多,连带我也遭遇过多次刺杀,才特意请的护卫。”


    族老还保持着惊讶张嘴的姿势。


    说白了,容氏的门楣是靠容承林一人支撑,容家的崛起也不过二十载,不少族人还是典型的小农思维。


    容承林书信一封让他来京给施压,说服容倦回到相府居住。


    但信中没说京都这么危险啊。


    三言两语间,容倦拿回了话语主动权:“您这一路过于高调,恐怕已经被人盯上了。”


    族老喉头艰涩:“天子脚下……”


    “天子眼皮子底下,僧人毒死了四皇子。”


    “!!!”京城连和尚都这么疯狂吗?


    将族老的畏惧看在眼里,容倦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他轻轻拍了两下手,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


    那人站在靠门边的位置,面容普通,还有些蜡黄,身体也很消瘦,佩刀都显得不伦不类。行动间却如鬼魅般没有气息,族老和身后小辈被吓了一大跳。


    “这人是专门保护您安全的。”


    族老生了些怀疑,上下打量着容倦,有些不信他会这么好心。


    “您也可以请父亲那边派人。”


    族老今天脸色已经不知变了多少回了。


    如果真如他所说,容承林手和腿都伤了,自己以担心安危为由开口询问要护卫,岂不是在伤口上撒盐?


    族老敢在容倦面前摆架子,但对于撑起容氏的容承林,到底是有些潜意识里的讨好。


    思绪周转间,他眼珠子一转,瞄了下门口的身影:“就他吧。对外,就以老家带来的看家护卫身份随行。”


    后半句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一旦让容承林知道是这孩子请的护卫,说不定会被觉得拂了面子。


    容倦微笑颔首。


    得到满意的答案,族老得寸进尺:“稍后,你随我一起……”


    容倦打断:“回府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您晚上是继续住祠堂,还是去相府?”


    一听到祠堂,族老刚缓和几分的脸色瞬间再度紧绷。


    换作半炷香前,他绝对已经开始输出,念在双方才在护卫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族老终究没有把话说的太难听。


    起身,拂袖而去前,族老作出提醒:“寻常秀才都要以孝道为天,你如今已是朝廷大员,更要以身作则。”


    他带着小辈和护卫离去。


    祠堂恢复了平日里的幽静。


    陶家兄弟担心容倦心情不好,站在一边尽量不发出动静,内心不是很明白对方为何要以德报怨,还给安排护卫。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同时朝门前区域行礼:“将军。”


    透过他们二人中间,还能瞧见祠堂内还没燃尽的香,谢晏昼心头拂过几分暖意。


    他先前看到了离府的马车,“就这么让人走了?”


    这可不像某人的作风。


    容倦却直接问:“你想怎么处置右相?”


    话题跳跃太快,谢晏昼语气微扬,“嗯?”


    “你的人都跟着进了相府,那不得带点土特产。”


    容倦扬着一贯懒散的脸颊问:“是想往相府塞点通敌卖国的罪证,还是藏个龙袍什么的,亦或是直接充当刺客,下毒放火制造意外,偷盗机密文件…都行。”


    一口气,给出玩转相府的N种方式。


    说话间,他随意补了句:“君若欲行大事,记得提前藏匿转移我及在外的九族,好坐实右相早有反心。”


    高端的阴谋诡计,往往采用最质朴的方式。


    容倦可没耐心和什么族亲们斗智斗勇。


    后厅就是祠堂,背对着谢氏列祖列宗,陶家兄弟瞳仁骤然收紧,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送护卫是为了做这件事吗?


    他在说什么疯狂的话?


    偏容倦似无所察,打了个呵欠后,蜷在椅子上,不怎么动了,就像要冬眠的小动物。


    然而,口中发出的不是梦呓呢喃,而是释然常诵的往生经,直至最后收尾:


    “谨以部分亲眷献给我的母亲,愿其得享安宁。”


    冬日里的阳光普照,少年每根头发丝都熠熠生辉。


    谢晏昼忽而轻声道:“你们看,他似乎有了佛性。”


    陶家兄弟:“??”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忆圣母早逝悲恸不已,常行至孝之举以寄哀思。


    第48章 观测


    陶家兄弟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佛在哪里, 最后草草归结为佛在将军心里,所以见性成佛。


    谢晏昼一花一世界时,容倦正满脑子杀人放火。


    历来穿越任务都是以填空题的形式出现, 真正做的时候, 无非是多选题,他现在却只想变成单选题。


    “早该把便宜爹从候选人名单上划走了。”


    说着稀奇古怪的话,容倦顺手帮谢晏昼拂去肩头落雪,轻飘飘道:“我爹好强了一辈子,他要让你出京都,那自己也得跟上,不然不就落后于你半步?”


    老家来人,魂归故里, 落叶归根,善哉善哉。


    一句话让陶家兄弟回神。


    陶勇猛吸气。第一次听人把弑父说的如此委婉, 全程一副我在为他好的语气。


    转念一想,大人已经好多天没杀人了。


    现在行动起来, 好像……也正常?


    谢晏昼笔直如松站在原地,肩头一点雪被扫净。


    一些腊梅的清香从面前人宽大的袖袍内飘来,府中下人在用香料熏染衣袍时,总是会选择应季之花。


    雪沾在微凉的指尖, 指腹冻红了两分。


    谢晏昼忽然抓住了那只手。


    雪沫在双方皮肤温度的传导间融化。


    容倦微微一怔。


    今天陶家兄弟已经不知道吸了几口实打实的凉风, 都快吸到肚子疼。


    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这是他们能看的吗?


    在意的人替自己出头, 谢晏昼冬日里感受不到丝毫凉意,只觉得寒风吹来的都是暖阳。


    不过他还是摇头:“容易牵连到你。”


    容倦只是笑了下, 重新坐回去。


    免死金牌在手,最多流放,不少偏远地区都有他们收服的山匪。督办司暗中运作一二, 去哪里不是当山大王?


    如果皇帝要赐死,那就安排假死金蝉脱壳,正好可以摆脱朝三暮四的生活。


    系统很想送宿主去上学:【朝九晚五。】


    容倦不以为意,一提到上班,他就没有办法冷静。


    这还只是用常理分析,大多数情况下,都走不到这一步。皇帝对没背完的丹方颇为在意,只要礐渊子在侧说上两句话,说不好自己都能全身而退。


    何况……


    “陛下绝不会因为一两件证据,便轻易杀了右相。”


    容承林根基深厚,稍有不慎就会破坏天子追求的朝堂平衡。哪怕定王之子未死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也是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方才会定罪。


    说到这里,容倦稍稍一顿,似乎想到什么。


    “比起龙袍和叛国罪,还有一个更适合的选项。”


    一个即便皇帝暂时不动右相,也绝对会把他往死里压着的选项。


    容倦单手勾了下,谢晏昼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还是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倾身附耳过来。


    下一秒,两个字又轻又缓地从唇瓣吐出:“巫蛊。”-


    季冬,八百里加急,沧州失守。


    守将战死,原本以为小打小闹的起义军,火速拿下一城。屋漏偏逢连夜雨,乌戎也开始蠢蠢欲动。


    京中人心惶惶,谢晏昼本是定在七日后出发,朝中已经下了死诏令,命他三日内火速北上。


    皇帝眼中,事情一向没有轻重缓急,只看是否利于自身。


    佛道辩论后,他开始大肆推崇道教,各地兴修道观。


    宫中虽未大兴土木,皇帝却应礐渊子所请,将用来和妃嫔赏月的观月阁改成了观星阁。


    地龙暖热异常,过往纱帐低垂脂粉浓厚的地方,现被铜炉和八卦图替代。


    地面摊着各式各样的书籍原本,小道童正在其中寻找一本医书。云鹤真人曾著过一本详细记载药物配比的书册,可以和那日上千丹方做对照补足。


    书籍太杂,剩下的一半他准备稍后再归类寻找。


    小道童好奇朝凭栏边仙风道骨的身影走去。


    “师兄,为何执意要下这观月阁?宫中无人不知,陛下最喜和妃子在这纵欲玩乐。”


    皇帝当时明显有些不悦。


    兴道的目的已经完成,礐渊子正在给师父云鹤真人写信,闻言平静道:“此阁高度足够,方位极佳,天子享乐怎能与我的求索之道相提并论?”


    余墨还需晾一小会儿,礐渊子用砚台压住信纸,站起身转动昔年云鹤真人从传教士那里赢下的望远镜。


    从这里,刚好可以一观宣政殿附近。


    半晌,礐渊子缓缓吐出三个字:“三天了。”


    加官进爵后,容恒崧三天没来上早朝了,他手中的观察册跟着几日没有添墨,上次手书,还是论道时容恒崧的一言一行。


    起风了。


    靠近凭栏附近的其他纸张被吹落在地,那是礐渊子手绘的各类仪器的设计稿。


    他无视直接从上面踩了过去:“你知道我这三天是怎么过的吗?”


    小道士只觉得那些缜密记载,比帝王起居注都详细。


    ……


    容倦没上朝,不代表他闲着,接待完族老,无奈配合孔大人办起白事。


    皇子的丧礼流程太杂太广,除此之外,明年还有春试。


    大梁春试普遍集中在三月到四月,礼部现在就得开始着手准备。


    衙署内的官吏,再次忙得脚不沾地。


    当然,手忙着,嘴一贯都没闲着,今天工作时众人也在聊外面的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五皇子前不久又发高热了。”


    “新册封的皇子,昨日也不明原因昏厥。”


    宫中一系列措施下来,假龙说反而烧得更烈。


    不过这回没人敢汇报给陛下,满朝文武默契地选择粉饰太平。


    “不会又有皇子要出事吧?”侯申说话有时口无遮拦,话音刚落,被孔大人狠狠呵斥一番。


    容倦都没忍住投去幽怨的眼神。


    说话要避谶,死不起了,礼部真的死不起了:“这地方风水太过邪门。”


    孔大人皱眉:“往年也没这样子过。”


    容倦咕哝:“那今年是怎么回事?”


    两个聪明人聚在一起苦思冥想,孔大人看着容倦,忽然越看,眉头锁得更紧。


    在他就要开口前,容倦放弃思考:“算了,死人不可怕,定州还有打复活赛的。”


    “……”


    听上去陌生的词汇,结合当前情况,大家居然诡异地都能理解。现在有关定王之子的事迹传的神乎其神,这诈尸诈的惊天动地。


    官吏们纷纷为局势担忧,确切说,是为自身前途忧心。


    不知从何时起,这朝廷似乎变得风雨飘摇。


    孔大人自我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余音未散,最后几个字被外面传来的动静覆盖,正有宫人手持令牌,一路急匆匆进来传旨:“容侍郎,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孔大人扶额收回先前的话。


    容倦若有所思,只找自己?


    若是和礼仪相关的事情,应该一并叫上孔大人,该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传旨太监风风火火的,马车也一路走得飞快。


    容倦坐在里面几乎是颠了过去,下车时感觉已经进化成癫人。


    “大人,可得快些。”陛下近来耐心欠佳,偶尔还上火流鼻血,太医院说是上个月秋燥留下的后遗症,大家做事不敢耽误片刻。


    快到宣政殿时,容倦却忽然停下脚步。


    传旨太监连忙问:“大人,怎么了?”


    容倦左右环视,皱了皱眉。


    刚一瞬间,他有一种强烈的被窥视之感。


    以防万一,容倦脑内召唤:“口口。”


    系统:【十米内,未发现可疑人员。】


    容倦揉揉鼻尖,看来是多心了,重新迈步跟上宫人。


    百米外,观月阁中礐渊子没有立刻移开望远镜,职业习惯,他又换了几个方位观察,突然发现这观月阁的极佳视角不止体现在观测上,于此处略施巧劲,刚好可以给宣政殿周围制造异象。


    除非宫变,用不上异象。


    不过日常习惯,即便用不上的东西,一旦观测到礐渊子都会尽皆记录,顺便还将想到的神鬼手段一并写下来。


    皇帝今日是在内殿召见,容倦晕头转向终于跟着太监抵达时,发现殿内还跪着一人,后者头快埋在地下,看不清面容。


    奇怪的是,对方居然没有穿官服。


    因是日常召见,容倦只草草行了叉手礼:“参见陛下。”


    来之时,他故意让系统把自己脸色弄得苍白些,仿佛大病初愈。


    现在觉得完全没必要,这一路的颠簸,已经足够沧桑。


    皇帝点了点头,“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陛下挂念,只是还有些时不时的头疼。”


    容倦这两日断断续续吐露一两个丹方,装头疼间接性失忆,顺便在众目睽睽下吐口小血,避免短时间内掉价太多。


    皇帝闻言象征性地关心两句。


    但下一刻,他毫无预兆抬手一扫,几本奏折就扔到了容倦面前。


    “既然好多了,为何族中长辈亲自来京城,听闻你只见了一回,便找各种理由推拒?”


    密密麻麻摊开在地的折子,全是参他不孝的。


    容倦沉默了下。


    如今内忧外患,皇帝完全没有必要为小事责问,看来当日无人护驾到底让皇帝心中对自己存了不喜。


    他要顺着请罪时,余光瞄见旁边跪地的官员,总觉得这道身影瞧着有几分眼熟。


    恰在这时,那官员也微微抬起头。


    容倦眉梢一动。


    左晔?


    丁忧一事,曾经的翰林学士因作为容恒燧的举荐者被罢官免职。


    他记得谢晏昼今早曾提起过,巫蛊一事,督办司已经找好了切入点。


    该不会左晔就是切入点?


    毕竟当日右相在朝堂上不但没有为手下说话,还亲口表示要革去官职,永不录用。左晔报复对方,那也是情理之中。


    倘若是这样,自己就要尽可能隐晦地给右相泼脏水,又不能泼得太嗨,否则会被皇帝怀疑,惹得一身腥。


    所以究竟左晔是否是这个导火索?


    算了,搞个模棱两可的情景引导一下。


    咽下原本要说的话,容倦只在片刻间,便从容改了说辞:“族老劝臣回相府住,但……”


    他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皇帝一拍椅背施压后,才颇为迟疑地道来:


    “臣几次头疼昏厥之际,梦见了母亲。”


    皇帝凌厉紧绷的龙颜凝滞片刻,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


    容倦神情悲伤:“她拉着臣的手,一直往前走,每每臣想要回头时,她便看着我垂泪摇头。”


    不用三分醉,病弱体也能演到人流泪。


    系统都震惊了。


    【这种理由你都编的出来!】


    关键还编的这么令人动容,合情合理。


    一来右相原配早早就主动离开相府,死了也不愿意回去很正常;再者,才遇到神仙托梦,生母托梦就更显得顺理成章了。


    对于疑心病重的皇帝来说,想怎么解读都可以。


    容倦稍稍一抬眼,注意到皇帝面色似松动了些,但仍带着几分半信半疑。


    他放低了声音,让口吻中带着几分怨憎:“臣又想起生活在相府时,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做什么都不顺。”


    字里行间,全是对郑婉下毒的恨意。


    “请了那么多大夫,没一个看出问题。每次臣想参加科举仕途,便头疼欲裂,府中还说是因为八字不合犯冲,想给我喝符水,我哪敢回去?”


    皇帝习惯性摩擦着扳指,瞄见了容倦眼底的希冀。


    显然是在希望他作主,彻查下毒一事。


    皇帝却只是敷衍含糊问了句:“是吗?”


    八字,符水,做什么都不顺……


    其实何止是不顺,容恒崧因为当街强抢民女差点被肘死,也算是大梁史上第一人。


    皇帝想到左晔刚刚来告发容恒燧因为在意嫡子身份的争议,秘密和邪僧勾结行巫蛊之术,脸色沉了下去。


    高宗在位时,宫中盛行巫蛊之术,导致皇嗣凋零。他初继位时,宫中也有妃嫔在皇后怀孕时进行诅咒。


    这还光是被查出来的。


    高宗,先皇,一直到他这一脉,各个子嗣不丰!


    可以说皇帝最忌讳最痛恨的就是巫蛊。


    想到这里,皇帝眼底越来越暗,玉扳指几乎被他捏碎,还有自己给容恒崧升官不久,右相原配夫人就遭了难。


    别的尼姑死于坍塌,听说唯独她失足坠崖,至今找不到全尸。


    怎么看都有点太巧合了。


    难不成整个寺庙的意外都是为了掩盖右相原配出事?


    防着儿子升官,会将亲娘接回去。


    ……


    督办司。


    步三步四正随行在大督办身侧。


    左晔被革职后,落井下石者不少,别说在京中快待不下去,家财都很难守住。良田被侵占瓜分,在官场上得罪的人也开始不择手段对其展开调查,企图将他彻底按死。


    右相并非完全不管他,但也没有太上心。左晔手里顶多有一些他们过往贪赃枉法的证据,就算鱼死网破也掀不起风浪。


    显然,容承林没往无中生有的栽赃上去想。


    督办司轻而易举说服左晔,以保他一家老小为条件,让左晔去行告发之举。


    步三此刻不知是该惊异于容恒崧的疯狂提议,还是主子的城府。


    对方并未让左晔诬告容承林,而是告发容恒燧,说其因嫉妒容恒崧,偷偷用巫蛊娃娃下咒,又暗示此事和右相继室郑婉有关。郑婉曾有下毒的前科,再行害人之事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被亲自证明的过程才最有信服力。


    大督办在不着痕迹引导着皇帝自己去再次得出结论。


    “都安排好了吗?”


    淡淡的声音打断步三的思绪,立刻颔首回道:“只要陛下顺理成章查下去,很快会发现容恒燧曾诅咒太子的罪证。”


    右相支持二皇子,容恒燧为了一家人的前途诅咒太子,全都可以串联上。


    罪证,但不是铁证,不过也足够右相喝一壶,能不能保得住官职都另说。


    容承林逼得谢晏昼北上,现下也该尝尝逼不得已的感觉。


    步三犹豫一瞬:“宫里递来消息,陛下急招容恒崧面圣,他那边了解的不多,万一说错话……”


    无论顺着左晔的告发,编造相府情况,还是直接否认,都容易引发陛下怀疑。


    这还是在容恒崧能猜到他们要用左晔做文章的情况下。


    步四沉默跟在一边,也好奇主子为何不提前给那边递消息,至少让对方提前想好说辞。


    大督办坐在桌案前笑了笑:“试金石罢了。”


    就算说错了话,今上也不会因为一份疑心做什么。


    承受力,观察天赋,随机应变能力等等,这些要素会指向最终坐上龙椅的人,究竟适合做傀儡皇帝,还是实权帝王。


    如果那少年郎一直游刃有余,未来就不需要人摄政辅助。


    他完全可以批阅奏章全权决策,掌握各级官员的选拔任命,亲自出席所有礼仪活动……


    这,就是每一代帝王都渴望过上的日子——


    独揽大权。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群臣莫不盼其日理万机。


    第49章 思乡


    从殿内出来后, 容倦喷嚏就一直打个不停。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敏体质,从前可没有一遇风就有这个条件反射。


    系统否定后,容倦继续思考, 莫非演过了, 泪水倒灌鼻腔呛住了自己?


    【一想二骂三感冒,反思下是不是有人在骂你。】


    容倦懒得搭理系统,他这么懒,怎么会惹人恨呢?闪闪惹人爱还差不多。


    说完,再次被自己幽默到。


    “大人,您还好吗?”旁边投来一道关切的声音。


    抬头瞧见一张熟悉尚算清秀的宫人面容,对方身上的衣袍和上次见又有所不同。


    容倦:“升职了?”


    小太监躬身颔首,态度尊敬:“托大人的福。”


    他每次都是这么一句, 容倦只当是客套话。


    孰不知这次还真是又和他相关,背诵丹方时, 小太监作为唯一提醒需要记录的宫人,因此入了皇帝的眼。


    近来又逢一位内常侍‘恰好’差事出错, 他就顶了上来。


    “内常侍?”礼部待久了,容倦对宫内衣袍了若指掌。


    “是。”


    宫人也有品级,尽管远不如士大夫的地位,但内常侍是正儿八经的从五品下。


    这升职升的也够快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容倦感同身受拍了拍对方的肩, 更像是在透过他安慰自己:“辛苦了。”


    说完, 走下高阶。


    宫人定定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左肩好像还能感觉到淡淡的器重。


    他手指微微屈紧, 压抑下这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


    离开宫后,容倦不错过任何一个放松的机会,直接回将军府休息。


    谢晏昼今日去武库署检查武器, 双方刚好在府邸门口碰上。得知容倦才从宫中问话回来,还见到了左晔时,他顿时眼神微沉:“督办司没有提前派人和你通气?”


    容倦摇头。


    谢晏昼沉默迈步进府,期间视线短暂掠过容倦的侧颜。


    义父竟然直接将左晔送去了陛下面前,导致对方打了一场猝不及防的仗。


    转念想到当年义父也是直接将自己扔去兵营里,又在某天毫无预料让他亲自指挥一场战役。


    “测能力么?”


    容倦忙了一天,空耳听成了:“吃烧烤?”


    正思索事的谢晏昼不禁失笑,要开口时两人中间突兀窜过一道急流。


    嗖——


    金刚鹦鹉每天把将军府当高速公路,横冲直撞。


    被谢晏昼一根手指按停后,背上掉下来一只麻雀。


    “嚯。”容倦接住一点点,有些佩服自己养的鸟了,都会找灵宠了。


    他让管事帮忙拿来鸟食,一边投喂麻雀,边低声问谢晏昼:“我们栽赃陷害的证据藏得如何了?”


    谢晏昼点了点头,暗示已经处理妥当。


    容倦有些惊讶这个效率。


    谢晏昼也不隐瞒,进入内院后,在湖边亭宇落座。


    随后,告知他大督办的安排:“相府重地有暗卫把守,很难进去,混进去的人便以你为开端。”


    有关巫蛊之物,埋其余地方难,埋容倦从前的院子堪称轻而易举。


    别说看守,根据同步来的消息,旧居屋顶上都快挂蛛网。藏东西的下属甚至都是光天化日之下进去。


    担心他害怕,谢晏昼补充说道:“刻着你八字的巫蛊娃娃,时辰有不少模糊的地方。”


    基本对不上号,刚好契合常年埋在土中的状态。


    容倦摆摆手表示无所谓。


    “不管怎么刻,都与我无关。”


    巫蛊娃娃:在?


    容倦:不是本人。


    两人相处时的气氛一向轻松,容倦随意说出口后,双方都默了一瞬。


    谢晏昼看似没有变化,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容倦却注意到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摩擦着自己求来的那枚平安符。


    一个早就怀疑自己身份,还笨拙地想用熏香手段留下‘孤魂野鬼’的人,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拆穿他。


    谢晏昼似乎更想要维持现在的平衡。


    或者说…尽管这个词语放在驰聘沙场的人身上有些奇怪,但容倦切切实实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怯意。


    他像是在害怕平衡被打破后,自己会离开。


    “你……”


    容倦看着谢晏昼,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离的距离不算太远,谢晏昼伸手点了个香炉,药香飘出带来一种熟悉的香味,这是容倦每日都要碰的药。


    谢晏昼没有接话,甚至也不去探究他后话是什么,点香后说道:“安神疏解,天气转凉,你近日需要这些。”


    香炉推到容倦面前时,谢晏昼的指尖似乎也沾了点气味。


    容倦垂眼,药浴药香,第一次觉得这气味心旷神怡。


    “明日我便启程,其他人我会交代好,薛韧说近期还需要几次药浴,我不在时不可逃避,之后的药浴至关重要,会引出你体内残余毒血。”


    在一个寡言少语的人身上,容倦感觉到他的话中的谨慎与温和。


    以往谢晏昼都不会说得这么细。


    不对,应该说是有,但自己以前从未仔细去注意。


    不是某些举动变得明显,而是他对谢晏昼的关注更高了。只那么短暂一瞬间的冲动,容倦忽然道:“你怎么不问我?”


    谢晏昼挑了挑眉,片刻后,看着他道:“不问。”


    等回过神,容倦才意识到说了什么。


    一种说不清的心境下,他将香炉拢了拢,熟悉的药香紧绕鼻尖,“你那些猜测是对的。”


    任务结束前,重要内容都是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诉诸于口。


    容倦挑挑拣拣了一些能说的:“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我也不是鬼。”


    谢晏昼听到后半句,面露异色。


    容倦:“……”


    你惊讶的好具体。


    湖畔枯树枝杈纵横,容倦以此为指代:“如同树木分散的枝丫,我是处在另一个节点上的人。”


    他没有直接说过去与未来,对于过去的人而言,未来二字似乎他们已经湮灭在漫漫星河中。


    他不喜欢这种消亡感体现在谢晏昼身上。


    两人同看着一棵张牙舞爪的树,谢晏昼理解能力顶级,套用佛道辩论时的话,沉思后说:“大千世界。”


    佛家云一界一千,总名三千大千世界。


    容倦颔首,表示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谢晏昼从来不在意容倦的来路,只在乎对方的归处。


    他神情专注,对视间第二次问出了相似的话:“你既然来了,就不会走,对吗?”


    “我……”容倦呼吸一紧,一时间,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开诚布公本该是彻底把一切搞明白的时候,谢晏昼短暂迟疑间,到底并未步步紧逼。


    面前少年懒散却绝不拖泥带水,如果是相当确定的事情,对方会一开始就说清楚。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动摇。


    在此之前,他需要做的只是沿着那条缝隙,切入更深的联系,然后等待而已。


    “不用着急回答,”谢晏昼主动拉他从僵硬的氛围中出来,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要不告而别。”


    “好。”


    这次容倦应得很干脆。


    他想了想,忽而一笔一划如行云流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谢晏昼视线追随笔画而动,最后吐出一个字:“倦。”


    容倦点了下头:“鸟倦知还,水流不竞,乔木且容休息。这是我名字的出处。”


    谢晏昼笑了,唇齿间语气温和:“容倦。”


    许久没有听到人这么喊自己,容倦也笑了。


    系统煞风景地跳出来:【他为什么不是叫你鸟倦?】


    【小容,这人怎么知道你姓容?】


    容倦嘴角笑容一僵。


    “不同姓的话,我就不止写一个字了。”


    系统:【哦,那你好懒哦。】


    容倦拳头硬了。


    他忍住肘击自己脑袋的冲动,若无其事保持微笑。


    谢晏昼观察力非凡,注意到他有一瞬间的走神。


    “怎么了?”


    容倦摇头了摇头,表示没什么,伸出写字的胳膊,上下晃了晃。


    无需过多的言语,谢晏昼盯着洁白的掌心,下意识牢牢握住。


    “这是我家乡的礼仪,代表…”容倦弯着一双桃花眼解释,“很高兴认识你。”


    交握间,谢晏昼迟迟没有松开。


    现在这种感觉很奇妙,甚至可以说,很好。


    温热的触感沿着经脉流经心脏,他低眼看着骨节纤长的手指,目中有什么在流淌:“我也是。”


    ·


    四面漏风的湖畔亭内流淌着的丝丝暖意,皇宫内,烧着地龙的宫殿却透出几分冷肃。


    皇帝命人将左晔单独关押看守,独自坐在内殿。


    有关容相秘密协助定王之子的传闻,他其实是不怎么信的,毕竟前者支持的二皇子正春风得意。


    可以说是,过于得意了。


    五皇子高热不退,新册封的六皇子回宫后也发起热来,三皇子又唯二皇子马首是瞻。


    皇帝的眼神越来越冷。


    如果真有人使用巫蛊邪术,他可不信只会诅咒一个容恒崧。


    “来人。”


    皇帝沉着脸交代了几句,宫人立刻前去安排。


    命令层层下达,执行相当快,不过半个时辰,一众道士便聚在殿内,皇家寺院内的老和尚也被请来了,但他只带了一名弟子,皇帝对佛教不满已成定局。


    皇帝心情不佳,开门见山道:“朕今日召你们来,只为确认一件事。”


    层层审视的目光掠过众人,他沉声问:“巫蛊邪术是否当真存在,能行害人之举?”


    这世上没有绝对否定的事情,无论是道教徒,还是僧人,给出了统一答案:“古籍中相关记载不少,应是存在。”


    皇帝眼底反而闪过疑虑。


    不论其他,倘若真被诅咒,为何容恒崧还能坚挺到今日?


    宫人按照皇帝意思,将查来容倦的八字发给场上人。


    礐渊子早就秘密打听过和容倦相关的事情,瞥一眼就知道八字所属。其他人还不明就里,不过推算一个八字,对他们而言皆是轻而易举。


    皇家寺院的老和尚是有些真本事的,耷拉的眼皮突然一紧:“怪哉。”


    另一名道士也面露稀奇:“辰戌冲,卯酉冲……”


    这八字,味太冲了。


    “此人八字存在多种对冲,破坏了命局本身的平衡。”


    皇帝道:“说清楚。”


    说话最有分量的礐渊子道:“陛下,此人属大富命格,但富贵中又萦绕死气。”


    今日在场的道士和尚属不同流派,又是被临时叫来不可能串通。


    皇帝闻言当即心下一个激灵,对巫蛊一说信了个八分。


    …


    亭中浅聊片刻,彼此间稚气地喊了会儿对方的名字,终于说起正事。


    谢晏昼正在容倦的询问中,缓缓道出平叛的计划。


    “右相欲出其不意,利用人数优势将军队变成困兽。我则会从崇阳城借道,沿途聚集被招揽山匪。”


    容倦眉头浅蹙:“山匪战斗力远远不如正规军。”


    那些叛军不知秘密训练了几年,各方面能力都不会弱。


    谢晏昼从未产生过失败的念头,当然他也没有失败过,这种时候,考验的无非是作战部署能力。


    “我会凯旋。”


    平和冷静的声音令人觉得心安。


    正说着话,谢晏昼忽然收到宫中递来的消息。


    容倦观他表情,应该是个好消息。


    谢晏昼合拢手掌,纸条被湮碎,“刚刚有人目睹有和尚被接出宫,陛下已经急召义父入宫。”


    督办司是为调查和官员及其家眷有关的案件而设,皇帝这个时候召大督办入宫,可想而知是为什么。


    “陛下应该是要彻查巫蛊一事。”


    谢晏昼望着容倦,这么短的功夫内,陛下便下定决心调查巫蛊,可见上午容倦入宫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义父会很高兴的。”他说。


    容倦鼻尖忽然有些发痒,“阿嚏。”


    怎么回事?今天总打喷嚏。


    谢晏昼担心他凉着:“进屋吧。”


    容倦却一反常态没有休息的意思,圣意已明,督办司必然会很快采取行动。


    他试探性问:“大督办会直接杀去相府搜查吗”


    谢晏昼摇头:“依照义父的作风,应该会命人先带走容恒燧。”


    相府重地,可不是能随意查的。


    拿下容恒燧,起码有理由搜查单独容恒燧的院落,还有作为受害者,容倦那已经结蜘蛛网的居室。


    容倦立时说:“我想去凑凑热闹。”


    谢晏昼闻言眯起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似乎不觉得容倦能说出这样的人话。


    人,怎么可能这么勤劳?


    最后透过那双眼睛,以及独一无二的气质,确定他还是他,方才肩头微松。


    容倦:“你那是什么表情?”


    “担心你魂飞。”


    爱是常觉人会魂飞魄散。


    “……”


    地球是圆的,会飞回来的。


    两人通过眼神,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


    容倦清清嗓子,言归正传:“你懂的,我一向睚眦必报。”


    武库署的装备已经下来,相应铠甲军粮等明日也都会一并到齐,谢晏昼很快就会出兵。


    说不担心他的安全是假的。


    对于始作俑者,容倦巴不得多看看右相遭殃的样子。


    见他是真想去,谢晏昼顺着容倦的意思,“行,我让薛樱来简单易个容。”


    半个时辰后。


    相府对面的一堵墙垣上,谢晏昼带着容倦出现。


    这条小巷面积宽广,中间几乎是隔着一条街的距离,路边庞大古树挂满积雪,枝丫有些倾塌。


    两道穿日行衣的身影,完美融合在这片雪白当中。


    相府门外,督办司一司主事瘦高面冷,提刀带人站定在相府门口。


    容倦他们来的有些晚,没有看到大戏开场,相府护院和官兵此刻已经剑拔弩张。


    官兵都堵在家门口,右相自然要出面。不但他在,郑婉等脚步匆匆也出来了,见此情形又惊又怒,强忍住斥责叫嚷的冲动。


    暮色下,容承林临危不乱,单单站在门口,官兵倒不敢随意越雷池一步。


    步三:“奉陛下旨意,前来捉拿容恒燧。”


    一听是来抓自己儿子的,郑婉彻底忍不住了:“胡说!”


    丁忧一事陛下已经处罚过,没道理再抓人。


    步三却再次上前,同时,一司主事平静亮出令牌,盯着容承林:“相爷是要抗旨不遵吗?”


    “督办司抓人,总要有个理由。”


    左晔秘密告发,皇帝今日召道士僧侣入宫,然后便立刻传旨。容承林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猜出到底发生了何事。


    面对右相强大的气场和压力,一司主事只回:“在下只是奉命办事。相爷有疑问可以去找大督办,或是亲自入宫求见陛下。”


    这次来的全是一司精锐,站成一排时,胸前的甲衣都在反光。


    站在容恒燧身边的护院有些不敢直视。


    “父亲。”容恒燧也算有定性,这会儿却格外紧张。


    容倦其实对容承林的盘算少估了一步。


    对方那一系列举动,包括请族老入京,明面上是做出给他们找麻烦的样子,实际主要目的之一,是要让被罢免的容恒燧有借口跟着回乡散心。中途再秘密让其前往定州,配合叛军。


    既然在京中无仕途,索性去参与其他计划。


    而就在不久前,容恒燧刚刚得知了父亲的全部安排。


    他才幻想了一下成为一代权臣的美梦,下一刻督办司就上门,怎能不惧?


    “父亲,我该如何做?”容恒燧全是手汗,说话都有些不顺。


    拦是拦不住了,容承林神情冰冷到了极致。


    陛下捉人不会是因为谋反,不然这会儿相府已经被禁军包围。


    怕就怕进了督办司,会被抖出什么其他东西来。


    此时此刻,容承林恨不得把容恒燧打失忆。


    高墙上,容倦火眼金睛:“感觉到没?我垃圾爹好像想把我异母哥打回娘胎里。”


    那种打胎的冲动,他隔空都感觉到了。


    谢晏昼:“?”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昔年常归府省亲,一归,母赠巨额本草;二归,父赠海量谋士;三归,父兄倚门伫立,兄为随弟,积极赴弟之寄父掌控之所。


    满门和睦,情深义重,实乃当时一段佳话。


    ·


    注:鸟倦知还……出自《苏武慢·芳草纤纤》,原句是鸟倦知还,水流不竞,乔木且容休息。喜间来、事事从容,睡觉半窗晴日。


    第50章 难题


    百年一遇的好戏, 容倦正看到兴头上,腰间突然被一条胳膊揽过。


    谢晏昼:“暗卫注意到这里了,走。”


    被带飞前, 容倦忽道:“稍等。”


    他摸出锭银子放下:“我给个打赏。”


    容倦一向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乐得当相府的榜一大爷。


    随后,他还认真在墙头积雪上留下一串字符:六六六。


    虽然不知道三个六为何意,不过谢晏昼能想到暗卫把银子带回去时,右相的脸色会是何等难看,于是他也摸出点碎银,随了个份子。


    待暗卫潜行过来,原地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墙头有零有整的银钱, 暮色下熠熠生辉。


    督办司的人撤离后,暗卫出现在正一脸寒意的容承林身边。


    只见他如实拿出发现的银钱, “六六六。”


    “……”


    ·


    巫蛊一事,大督办刻意没有宣扬, 表面看给足了右相面子,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容恒燧被带走的消息第二天就在高官中小范围传播,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犯了何事,追随右相一派的官员, 不禁开始杯弓蛇影。


    这是大督办刻意操纵的结果, 更是皇帝想看到的场面。


    容承林这边出了事, 近来嚣张得意的二皇子,立刻就消停不少, 皇帝自认宝座高枕无忧。


    今日是谢晏昼领兵出发的日子。


    皇帝特意罢免早朝,亲自带领百官到北城门外给军队践行。


    一干将士整齐站立,旗帜飘扬, 容承林站在百官中,如一头蛰伏的野兽,视线巡视过攒动的人头。


    确定最多只有两千军士后,他才神态稍定,袖中残掌半攥,犹如在看瓮中之鳖。


    皇帝高举酒杯,扬声鼓舞士气:“剿灭逆贼,以安万民!”


    将士们重复高呼,二皇子卖乖道:“父皇仁义,天佑大梁,定能将叛军尽数荡平。”


    他刻意没有提谢晏昼的名字,又将平叛成功后的一切功劳推给上天,然后也假惺惺敬了杯酒。


    谢晏昼依次接过,一杯敬苍天,一杯敬大地,反正自己一滴不沾。


    随后提刀上马,盔甲在城墙下多折射出一条银色弧线。


    城门外风劲天高,不参与迁徙的麻雀打低空飞过。


    扯动缰绳前的一刻,谢晏昼仰头间,目光忽而多加停留一瞬。


    ——鸟倦知还,水流不竞,乔木且容休息。


    昨日容倦说这句话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后方,容倦目睹这一幕,纳闷:“他在干什么?”


    系统是个懂王:【睹物思人。】


    容倦:“但人不就在这里?”


    回头看一眼就是。


    系统:【也许他觉得观鸟思念你,更有意境。】


    容倦沉默了。


    不管有没有意境,反正谢晏昼是看着鸟走了。


    待皇帝摆驾回宫,百官各自散去,容倦目睹群臣中率先转身的容承林,目光微微一紧。


    亲儿子被带走,右相今天居然像是没事人一样,也不打听案情,就这么走了。


    他生出些不对劲的感觉,奈何容承林按兵不动,又不能让系统钻进那脑袋瓜里,看看他在想什么。


    送行军队后,今天只用上半天班,容倦先回了将军府一趟,特意将金刚鹦鹉带去了礼部衙署。


    不就是睹物思人么,谁还不会了。


    为皇子丧事忙活不停的孔大人路过,脚步停了下来。


    好雄壮的一只鹦鹉!


    “你……”


    容倦以为他要指责自己偷懒,先一步道:“我正在通过它,看套马的汉子。”


    一样威武雄壮。


    “??”


    谢晏昼走得很雄壮。


    白日容倦工作的时候尚不觉得,直至下值后,面对府中空无一人的前庭,刷不出关键人物的书房,他心头忽然涌出一种空荡感。


    第一次来将军府借住时,他很喜欢这种没有房东的安静。


    如今居然有些不习惯了。


    人易生闲愁,容倦夜晚躺在床上反思:“莫非是因为我太闲?”


    甚至罕见地闲失眠了。


    “我也许该让自己短暂忙一点,找点事做了。”


    冬日暴雪,夜色如墨。外面忽然响起短暂的敲门声,片刻,管家提着灯在雪地中奔跑敲响容倦的门:“出事了!”


    容倦:“……”


    他发现老天真的特较真。


    说说而已,自己没想真做的。


    管家在前面照路,容倦裹着披风,听他边走边说:“步主司来了,正在中厅候着。”


    穿过廊中时,冷风一吹,容倦打了个寒颤。


    中厅屏风附近,步三正脸色沉肃站在那里。容倦进门时心中微微一沉,不是特殊情况,步三绝对不会连夜造访。


    还未等他正式走近,步三已然开口:“薛韧和薛樱被抓了。”


    容倦面色微变:“怎么回事?”


    “宫中一位妃嫔有孕,但陛下已经小半年没有宠幸过她,对方有身孕的时间和薛韧上次进宫差不多。”


    因为多次下毒事件,皇帝隔三差五就命太医院检查一遍宫内常用器具。


    后宫外男不得入,原本是薛樱去查,但皇帝妃嫔太多,上次薛韧进宫,特准对方一并前去。


    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皇帝子嗣单薄,偶尔个别妃嫔怀孕,不是流产便是畸胎。


    皇帝怀疑这些娇生惯养的妃子身体不行,另一方面又担心是有人故意为之,在常用之物上做了手脚。


    太医院看不出所以然,皇帝才又让薛韧他们再查。


    容倦按揉眉心。


    那么多妃子都保不住孩子,真正是谁的问题,皇帝心里没点数吗?


    “薛樱为什么也被抓了?”


    “具体还不清楚,陛下这次是让大理寺来拿人。”步三长话短说:“薛韧被抓走前,让我把这东西给你,半月一次,一次十滴。”


    药物传递中最易被做手脚,他不得不亲自跑一趟。


    容倦一眼认出是每次泡药浴时加的药。


    算起来再过两日,就是下一次泡药浴的时候。


    步三这边还有事,把东西放下后,很快又匆匆离去了。


    容倦并未立刻回房间,就近坐在椅子上,垂眸静思。


    烛影重重,绯红色的内衫似乎能流淌滴血。


    系统这时也开机了:【右相是在报抓他儿子的仇吗?】


    容倦摇头。


    容恒燧昨天被抓,容承林又不是神仙,一晚上就能安排一个怀孕妃子。


    想来为了对付大督办身边人,对方早就有所筹备,先是设计谢晏昼离京,再折两名督办司的得力干将。


    【局势好复杂,小容,你不会准备参与进去吧?】


    容倦没有说话,只是握了握手中的瓷瓶。


    …


    翌日早朝气氛格外紧张,边关告急,乌戎突袭了一座边陲小镇。


    皇帝本就心情不佳,骂道:“督办司是如何办事?年前不是说已经清除了一波乌戎探子?”


    这个时间确实过于巧了,谢晏昼才出兵平乱,乌戎便采取行动。


    大督办没有推卸责任,上前请罪。


    皇帝冷冷道:“若是人手不足,朕可以帮你从吏部抽调。”


    吏部几乎是右相的人,真安插进来,那就不止一点麻烦了。


    斥责完大督办的办事不力,之后一整个早朝,朝臣几乎都是围绕边境一事议论,皇帝最终决定派使者去警告乌戎,尽量避免正面发生冲突。


    下朝后,容倦照例走在后面。


    前方殿门口,右相和大督办正站在宫柱前说什么,当他过去时,只听到一句——


    “那二人多在狱中待一日,就多受一日苦楚,督办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敛袖转身,容承林无视容倦,迈步走向宫门外。


    大督办看着那道逐渐自高阶走下的身影,片刻后,对容倦道:“随我来。”


    宫门外,步三正候着,容倦跟着大督办一前一后上了同一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吹来的寒意。


    车轱辘不间断地转动,大督办照例闭目养神。


    容倦略作迟疑,还是开口询问道:“右相想和您做什么交易?”


    “一换二。”


    大督办睁开眼,淡淡道:“知晓容恒燧是因巫蛊被抓后,他想让司里将祸首推到其夫人的陪嫁嬷嬷身上,他那边自然能确保薛韧和薛樱平安。”


    说到这里,大督办目光落定在容倦身上。


    “容相觉得自己亏大了。”


    原因很简单,筹备许久本来是要一举拔掉自己两个得力手下,现在因为容恒燧突然被抓,不得不作妥协。


    容倦眉头蹙起:“您不准备同意。”


    否则不会和自己多费口舌。


    可这笔交易他们明明没有什么损失。


    见他的反应,大督办短暂笑了下。


    人就是这么奇妙,想要对方能完全从利益角度出发,冷静待事。


    但又能希望他有人情味儿。


    一直在旁当空气的步三实在忍不住开口:“主子,这交易我们完全不亏。”


    大督办冷冷看了他一眼。


    步三:“……”


    明明容恒崧和自己是一个意思,倾向于先救人,为什么督办看自己时眼神好像不太一样?


    就跟看傻子似的。


    大督办对容倦道:“不要被右相这个老狐狸牵着鼻子走。”


    这句话像是在斗气,但容倦立刻就听进去了,若有所思。


    地面震动忽而加剧,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有宫人追来:“督办。”


    “督办——”


    大督办道:“停车。”


    马车一个急停,宫人来到马车前,迫切躬身道:“督办,陛下急召您回去。”


    大督办不便再多说什么,镇定起身离开。


    皇帝急召通常没有什么好事,步三收敛住担忧的心情,他稍后还想去看望一下薛韧和薛樱。


    在这多事之秋,步三第一次想提议让容倦请两天病假。


    谁知容倦却在这时主动下车,走的明显不是回将军府和礼部的方向。


    步三连忙拦住他:“去哪里?”


    容倦站在街道上没有立刻说话,直至远处陶家兄弟驾着自己的宝马车走近,他走上前,冲着陶文交代了两句。


    陶文面露诧异,点了点头:“我去安排。”


    随后,他便单独离开。


    容倦转身对步三道:“走,提审容恒燧。”


    步三:“现在?”


    容倦颔首。


    ·


    寒风凛冽,活脱脱把人逼成了鹌鹑模样。


    容倦恨不得把衣领竖起来,医院,图书馆,督办司是他见过三个风水最妙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经过,都阴风阵阵。


    特别是通往暗狱的路,更是妖风四起。


    步四正在和一司主事说话,乍一看到他,很自然地打招呼:“又杀谁了?”


    真·杀神降临。


    容倦:“……”


    再三确认他不是被押进来,步四反而觉得古怪。


    其实诧异的不止是他,连门外值守的官吏都以为容倦是来自动投案自首,直接就让他进来了。


    这就是口碑。


    紧随而入的步三道:“他想要提审容恒燧。”


    “胡说。”容倦斥责,修正说法:“我是来看望我那好大哥的。”


    步三眼皮跳动,刚你可不是这么讲的。


    提起容恒燧,大家面容都严肃起来。这是他们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一旦审了,等于彻底断绝和右相交易的可能。


    而且审理难度很大,如果只是用刑,事后压根无法说服皇帝的疑心,说不定还会让右相绝地反击。


    步三担心同僚安危:“我们……”


    容倦言简意赅:“这也是督办的意思。”


    皇帝现在谁都信不过,所以将此案交给了御史台,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审理,也就是三司推事。但是最终结果,左不过是督办司和右相的博弈。


    今上对巫蛊深恶痛绝,一旦坐实容恒燧使用邪术,右相必然会受到牵连,官位都未必能保住。


    届时薛韧的案子结果自然是以大督办的意志为主导。


    右相的发难和提议,不过是在利用他们知道审理难度极高的情况下,故意去模糊事情重点。


    一司主事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见容倦,算上这次,这少年也算是在督办司三进三出了。


    督办的这位义子,行事倒是颇有其风。


    同一时间,步三终于知道大督办为什么要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自己,顿时一个激灵:“没错,我们不能被右相牵着鼻子走。”


    容倦:“事不宜迟,快带我去见容恒燧。”


    步三:“好!”


    他大步如流星,背后一司主事表情耐人寻味。


    步三不被右相牵着走,转头就被右相儿子牵着走。


    容恒崧非督办司官吏,现在却要干提审犯人的活儿,步三居然还觉得很正常。


    “要拦着么?”步四嘴角一抽。


    一司主事摇头:“督办之前有交代过,日常权限范围内,我们可以尽量配合他。”


    话语间语气多了几分郑重。


    步四:“督办的鼻子怎么也被牵着了?”


    左牵黄,右擒苍,擒贼先擒王。


    督办这份看重,说明他是被容恒崧彻底擒住了。


    “……”一司主事沉默了一下。


    你们哥俩都是会说话的。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精于擒拿,鲜有敌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