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套娃
在正式去见容恒燧前, 容倦问步三要来纸墨,独自在一间小屋秘密筹备片刻。
再出来时,面对步三投来的疑问, 他微笑道:“补了会儿觉。”
昨夜几乎就没睡, 为了保持脑袋清醒,有必要补充一下睡眠。
脸上压出的袖纹红痕证明没说谎,步三愣了下,睡觉还怎么筹备?
转而又见容倦将纸张叠好,塞进了衣服里,似乎确实是做了什么工作。
“走吧。”重新朝牢狱走近时,容倦脸上笑容淡了三分。
天空中的阳光被尽数挡在牢固的墙体外,阴影下, 他的气质倒贴近了督办司那些刀尖舔血的人三分。
外部区域看守放行,步三走在甬道最前面介绍情况。
“从抓进来到现在, 容恒燧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
尽管他们看穿了右相一换二的算计,但让一个人在最短, 又不会被诟病屈打成招的情况下,承认他所没有做过的罪状,绝对不容易。
毕竟是右相亲子,审讯的分寸感很重要, 万一搞成屈打成招, 容易被反做文章。类似水滴刑一类容易把人逼疯了, 也是麻烦。
“最麻烦的是,陛下口谕, 容恒燧一旦认罪,要让他去一趟御前。”
审讯手段受到限制,步三头疼不已:“目前还没有上重刑, 仅仅是不让他睡觉。”
不让睡觉?
容倦挑眉,那已经是极刑了。
他和善问:“药物引导呢?”
“如果有能让人言听计从的药,我们早喂给陛,为陛下效忠的右相了。”
容倦佯装没有注意到步三的力挽狂澜,“不需要言听计从。”
他侧过脸:“我想要额外询问一些其他的事情。”
步三不太了解刑讯方面,倒是后面跟过来的一司主事,闻言语气微沉:“薛韧倒是配过一种可以令人神志不清的迷药,但需要彻底击溃对方意志力。”
而且得看点运气,人在混沌不清状态下吐露的会不会是秘密,尚不好说。
容倦笑了,有就是好事。
前方就是关押容恒燧的地方。
通常而言,暗狱深处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无一能活着走出来。内里砖墙的每一个孔缝,早就血气灌满了。
作为一名官宦子弟,容恒燧此刻却保持着相对的冷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
凌乱的发丝落在面颊,看清来人后,这张往昔俊逸的面庞积聚着怨毒。
容倦微微一笑,郑婉每次看他也是这副死样子。
“你居然还敢过来?”
容恒燧直到进来后才知道自己被安插了什么罪名,气愤之余还稍微有些庆幸,起码不是父亲所谋泄露,否则就真的没活路了。
脚上带着比常人重一倍的镣铐,显然这也是督办司用来制造精神压力的一种法子。
哐当,哐当。
容恒燧一步步走过来,定定盯着容倦:“你……”
“嘘。”容倦温柔表示无需多说,因为——
“冤枉你的人比谁都知道你是冤枉的。”
容恒燧先是一愣,前一秒的淡定险些破防。
“原来是你在陷害我!”他死死抓住铁栏杆:“你这个畜生,你在离开相府前,是不是故意在自己院子里藏了什么?就等着污蔑我!”
容倦:“举手之劳罢了。”
一司主事和步三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佯装没听到这番对话。
容倦拜托狱卒给自己搬了张椅子,施施然落座,随后半撑着脑袋说:“做个交易吧。”
他另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指节敲了敲木头:“只要你随便爆些我们好父亲的料,我就可以和干爹求情,放了你。”
容倦喜欢让环境来适应自己,经常说一些现代词汇。
他说得情真意切,但傻子才会信。
容恒燧用看真傻子的目光望着这位认贼作父的弟弟,冷冷吐出两个字:“做梦。”
他深知最多坚持三五日,甚至都用不上,自己就能迎来转机。
不管从任何层面考虑,父亲都不会让他一直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审讯似乎又回到了原地。
步三视线挪动过来。
容倦非但没有着急,反而抚掌赞美他的勇气:“用刑吧。”
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
“你!”
容恒燧清楚督办司不敢给自己用重刑,这种有恃无恐还没持续两秒,牢门便被打开,他被拽了出来。
随后,整颗脑袋被狱卒按在水缸里,间隔几秒又被抬起。
来回三次后,容恒燧眼球都有些浑浊了,除了对容倦的恨意,甚至埋怨起自己的母亲。
这么多年都没毒死这个孽障!
骂着自己妈,他攻击着别人的妈。
“听说你娘最近死了,这可能就是你恶事做尽的惩罚——”
后面的话被关在了幽闭暗室的门后。
那是一个完全剥夺感官,除了方寸之地,周围遍布铁刺。进去的人为保安全,不但要刻意保持清醒,还会丧失时感。
先前的谩骂对容倦伤害性为零,手帕掩着鼻子,牢里的味道着实不好闻。
步三忍不住问:“能行吗?”
说是水刑,其实压根够不上,容倦还暗中嘱咐他们下手轻点。
连按头间隔都很大,防止呛水溺亡。至于这暗室,督办司原本也没让容恒燧睡觉,刚刚被这么一气,说不准整个人还更清醒了。
“我甚至觉得他的意志力更强大了。”
容倦随意嗯了下:“杀不死他的,都会让他变得强大。”
“??”
容倦今日格外有耐心,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让把人提出来。
刚一出不见天日的地方,十五连盏铜灯射过来,容恒燧险些被闪瞎。
“坦白从严,抗拒从死。”
灯光下,容倦披风上拴着的小珍珠光泽闪烁,映衬着他整张脸愈发贵气:“还不说吗?”
神气的样子配合循循善诱的语气:
“…右相日常没有少收贿赂,账目记载或是私下和哪些官员有所往来,随便说出一个,你就不用受苦楚了。”
容恒燧只是用冷嘲的眼神看过去。
如此低俗的手段,他反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
这再次印证了容恒崧走到今日,不过是靠几分运气。四品官又如何?未来大厦将倾,便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而这傻子还毫不知情坐在这里,只仗着督办司狐假虎威。
放在现代,这叫精神胜利法。
“有本事杀了我。”容恒燧道。
容倦没那个本事,但有本事换种刑罚。
暗室后,一场更极端的禁闭开始——站棺。
督办司的一种特殊刑罚。将棺材直立放在类似沼泽的特殊环境下,人站在其中,身体无法活动,每隔一段时间,棺材便自动地底陷入一寸。
不过在步三看来,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程度。
棺材上还拴着麻绳,真正的棺刑可是会真埋的。
容倦只让人点了炷香,慢慢估算着时间。
另一边,狭小的空间导致肌肉酸痛了极致。
下沉感让容恒燧囚衣被冷汗浸透,尽管知道容恒崧不敢杀了他,但逼仄环境下的窒息感是真实的。
“他也就这点手段了。”
再坚持一下,父亲那边很快就能采取行动。
背后的木材冷硬无比,容恒燧尽量分散注意力,忽然想起差不多谢晏昼该出征了。
他迫不及待想看到,督办司这群走狗在听到谢晏昼死讯时的表情。
失去军队支持,相当于削去了大督办的左膀右臂。
棺材突然开始急速下沉,容恒燧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不断被消耗,当他彻底快要不能呼吸前,棺材又被拉了出来。
棺木被打开,容恒燧脸色胀红,疼痛牵扯的嘴角下,他的目光始终是高傲的。
啧,这位好像真的信了自己的宁死不屈。
容倦站起身,对旁边的步三说:“就像做游戏一样,我的好哥哥,终于一关一关克服了难题,我们该为他喝彩。”
双方隔的距离不远,虚弱降低了容恒燧的听力,并未听清这是在说什么。
直到容倦真正走近。
容家人的五官其实长得很相似,容倦的轮廓更像生母,一张招人的桃花面因为这几份柔软,多出些天真感。
一日来没怎么喝水,容恒燧嘴角渗血,哑声看着容倦:“你果然不敢杀了我。”
“其实我都知道。”容倦眨眨眼,毫无预兆道:“右相联合定王之子,意欲谋反。”
容恒燧挑衅的目光瞬间凝固,身体应激性一抖,像是回到被按头水缸中的冰冷,一瞬尽数浇灭了骨子里的优越感。
作为给大督办办事的心腹,步三等自是知晓叛军和容相勾结一事,并未因此震惊。
容恒燧独自惊了个七零八落。
“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不自然。
容倦凑近,掩鼻贴近散发些酸臭气息的囚衣,唇瓣一动:“定王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刚故意耍你玩呢。”
他重新站直身体,十五连盏铜灯的光芒下,人矮影子壮。
四目相对,短短几秒间,容恒燧终于反应过来容倦在说什么。
先前过分专注地抵抗刑罚,如今有些精神涣散,他的思维转动速度缓慢不少。
容倦没给他那进水的脑袋瓜,太多反水的机会。
一张信纸展开摊在容恒燧面前:“喏。”
信上右相和定州通信的‘铁证’。
礼部掌握着几乎所有官员的各类手书,包括婚丧嫁娶报备,出行利益文书,祭祀礼仪报备等等。
容倦早就让系统整理在库,关键时候备用。
先前做准备工作时,系统写了一封密信。AI模仿的字迹容承林本人都未必能认出,更何况是容恒燧。
“不可能,”他的喉咙像是嘴唇,干裂生疼。
容恒燧死盯着容倦,“就算有什么,也不是你能拿到的,你早就搬出……”
“哦?是吗?”容倦拍了拍手。
暗道另一边,一道身影逐渐走近。
“还记得他吗?”
陶文领人靠近,来人自面前站定,容恒燧的眼睛先是从迷茫,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了什么,陡然瞪大。
“是你!”
他想起来了!族老借住在府中时,身边跟着的就有这么一人!
来人冷冷道:“公子记性不错。”
容恒燧呼吸急促,脑海中浮现出无数零落的片段。
一切都是一个局!
他们反利用了族老进京,不知用什么说服了对方,竟然秘密安插人手跟着潜入相府,何等毒辣缜密的心思!
府中机密众多,他简直不敢想象,还被拿走了什么。
原本他还诧异容恒崧这个蠢货,怎么想到事先栽赃,背后原来是督办司主导。难怪,督办司敢上门抓人,还能人赃并获!
别说容恒燧,步三和一司主事对视一眼,都分不太清真假了。
偏又在此时,容倦歪了歪脑袋,扯回私怨,“过去你和你母亲耍着我玩,现在我来耍你,好玩吗?”
如果大督办在,可能会有些诧然于容倦总能在完美考卷上,额外增分。
他的目标可不仅仅是让容恒燧认下巫蛊一事。
此人不是个能沉住气的性子,依照容承林的谨慎,万事俱备前,和他说明造反一事的可能性很小。
就算说了,也不会告知千里外的详细信息。
但就连督办司也忽略了一点,阴差阳错,容恒燧在京中已无仕途可言。
容倦也是不久前才想明白,右相的老家在去定州的必经之路上。对方让族老进京,给自己制造麻烦多半只是个幌子,真实目的多半是要给容恒燧安排去路。
右相那么谨慎的人,必然要在叛军内部安插自己的人手。
倘若真是这样,容恒燧应该已经了解一部分叛军的内部信息。
如果能问出来,他好,正在出征的谢晏昼好,大家都好。
戏谑的目光如利刃般刺了过去,偏偏容倦还指着火光对身边人笑言:“烽火戏傻子。”
他发出褒姒般的笑声。
步三配合着笑了。
连一司主事都扯出抹阴暗的笑容,拍了拍手,状似看戏。
容恒燧彻底忍无可忍,双眼猩红扑了过来。
这种失控,容倦从前只在偶像剧里看到过。
果然还是自己太有魅力了,让对方红了眼眶。
这就是魅魔啊。
他想。
系统:【你顶多是梦魇。】
“……”
被狱卒按住后,容恒燧还在发疯。
坚守到最后,有人告诉你坚守了个寂寞,不亚于杀人诛心。
对于面子极为看重的世家子弟,被故意围观看好戏带来的精神羞辱,无异于把他的尊严任意踩踏。
高度紧张了一天的神经彻底崩裂。
“容恒崧,你个竖子,厮养之辈,坏事做尽,不得好死!汝阖家皆遇横祸,子孙断绝……”
容倦从容退回牢房外,侧身对一司主事道:“可以用药了。”
他低声道:“重点询问叛军内的信息。”
说不准会有惊喜。
都开始诅咒全家不得好死,竖子弟弟的庶子哥哥已经被气疯了。
最重要的是,对方潜意识里已经默认他们知道造反一事,那种守口如瓶的警惕感会大幅度降低。
剩下的,就是督办司的事情。
人一旦破防,就很难废墟重建。
容恒燧被拉去另一边,一司主事觉得容倦入错行了,应该来参与刑讯才是。
“可惜纵然他认下谋反,未必有用。”
二皇子春风得意,陛下可不信右相会舍近求远,所以军队出发前,再三强调要带回定王之子。
容倦笑了:“不忘初心。”
“嗯?”
“告诉容恒燧,只要他认下巫蛊一事,我们便不在陛下面前提造反一事,毕竟得到密信的手段也不光彩,容易引发陛下猜忌。”容倦耸肩:“这个蠢货会同意的。”
还有这些人居然没一个记得,真要谋反,自己也会受到牵连。原本他还为此专门准备了一套说辞,结果压根没用上。
容倦摇了摇头,他和右相的关系真是撇得越来越清了。
在凳子上坐了一个多时辰,容倦伸了个懒腰:“真是辛苦的一天呢。”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仁君,常以德化人,囚犯莫不感激涕零,自伏其罪。
第52章 应得
牢房内还在传来发疯的叫声。
一通套路小连招下来, 面对发疯的容恒燧,一司主事罕见地有些理解。
嘴皮子动多了真的很累,容倦没有再在待在牢狱中, 打了声招呼便先行离开。
“呼——”还是外面的空气小清新。
天黑后, 远处松树扎根在浅薄光亮中,很有氛围感。
系统坐着轮椅缓缓出来,一人一团静静观景。
【小容,你今天主动得可怕。】
竟然付出了一坐两个多小时的辛勤劳动。
容倦一脸深沉:“偶尔运动一下,不是坏事。”
口口只长着一张嘴的团子脸上,罕见严肃:【但你这次不是为了自己努力。】
是为了谢晏昼和薛韧他们。
所有的系统在选择合作对象时,都会挑那种父母双亡,情感淡薄的。没有家人朋友的牵绊, 才能全身心投入任务。
相应的,这会产生一个最大的弊端——没有牵绊, 就没有一定留在原世界的理由。
一旦他们和穿越世界的人逐渐建立交集时,很容易产生不该有的动摇。
“我, 咳,咳咳咳…”容倦张了张口,发出声音前,控制不住低咳了起来。
冬日新鲜的空气吸多了凉入肺腑, 原本没有血色的一张脸, 新添了几分病容。
手指拢了拢披风, 重新裹紧后他才勉强抑制住咳嗽。
容倦思绪如这雪地,短暂茫然空白。
片刻后, 容倦轻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会做什么选择,也许……”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不聚焦的目光注视着松树轮廓,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思索。
突如其来的安静永远令人窒息。
良久,系统用不存在的手,摸着轮椅上不存在的腿:
【不用急着做决定。】
【小容,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陪伴你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搭档。】
随着这两句话出现在风雪中,容倦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一直以来,他就像是站在航班外的旅客,考虑要不要去往陌生的国度。
百转纠结间,却发现朋友一直拿着机票站在身边,可以和他一并去留。
“口口。”
系统:【反正我走哪里都能上网。】
看美团子,看高清视频,看口口小说。
唯网络与挚友不可抛弃。
【你也可以蹭我的网,我们一起看美团子,看高清视频,看口口小说。】
容倦很感动,然后拒绝了。
哪怕是在现代,他也是老式手机,家里连台电视机都没有。
超忆症让他严格控制摄入的信息,最困难的那段时间,甚至可以盯着天花板看一天。有时出去买个菜的功夫,路边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他都能记一辈子。
“我到现在还能不重样说出二十个重金求子小广告,上千个房屋租赁信息,乃至上面的电话和贴的地点。”
【重金求子真的有钱吗?】
“……”
在容倦看智障的眼神中,系统识趣转换话题,说起正事。
【前段时间晚上我时不时出门收集草药,累着了,接下来反应估计会有些慢。】
“删一下资源,你会运行顺畅的。”
【别想要我的命。】
“……”-
翌日,早朝。
右相久违地进宫时心情不错。
地方上传来急报,谢晏昼领兵抵达前,叛军又拿下一城。皇帝担心叛军被剿灭前,乌戎持续作乱,想要从宗室再过继一位公主,嫁去乌戎,以此稍缓一两年。
几位重臣意见不一,一直争到夜半。
期间大督办表现的格外强势,联合苏太傅给皇帝施压制止。
容承林现在还记得昨日陛下最后难看的脸色。
宫中眼线早早侯在朱雀门外,在距离右相不远不近的地方汇报:
“柳嫔受刑也没有吐出薛韧的名字,表现的情深义重,只让她的贴身丫鬟先招了,拿出‘证物’。”
所谓证物,是绣着薛韧小字的手帕,已于后半夜呈交给皇帝。
先是被大督办拂了面子,又看到嫔妃私通证据,右相已经可想而知皇帝的怒火。
内侍道:“柳嫔想问……”
“待薛韧一死,我自会保她家人无虞。”
一个不受宠又没见过世面的妃嫔,拿捏起来轻而易举。
前方就是宣政殿,得到满意的答案,右相开始独行。
他腿脚不是很利落,但身姿笔挺,宽袍配病躯,看着自有一番虚假的文人风骨。
早朝,皇帝果然沉着一张脸坐在龙椅上。
百官感觉到气氛不对,一时没有人贸然启奏。
皇帝垂着眼,语气要比平日里轻三分:“左晔亲自告发,查有实证,右相养了个好儿子。”
涉及巫蛊,必定会被询问,容承林冷静上前:
“陛下,左晔与臣有嫌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督办司便上门抓人。”容承林意有所指道:“是否为故意陷害还未可说,且督办司也不乏一些私德有亏之人。”
轻描淡写辩解的同时,还不忘将薛韧拖下水。
右相意在一箭双雕。
督办司出事,容恒燧很快就能出来,还能斩落大督办手脚。
所谓交易,只是在拖时间,让大督办分身乏术,同时也好让趁机让自己的人跟定王那边联系,尽快伏杀谢晏昼。
正当容承林以为胜券在握时,天子一张脸上却是阴云密布。
他目光中的怒意再也掩饰不住,奏折连同供状一并扔到了容承林面前:“栽赃?陷害!爱卿养的好儿子!”
毫无预兆的发难打断右相思绪。
只是视线稍加一扫,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供状乃容恒燧亲笔所写,供词极尽推脱,容恒燧承认自己被妒火蒙心,埋了一个诅咒容恒崧的小人,不过再三强调只有一次。
字迹凌乱,但落笔并不虚浮,至少书写的人不像是受伤。
另一边,容倦只是低眉浅笑一瞬。
两权相害取其轻,容恒燧果然认下了巫蛊。
当然他也不是个真傻子。
连容恒燧都能揣摩圣意一二,督办司不提,他也能猜到依照皇帝的性格,肯定还会再召他入宫,确定不是督办司陷害政敌,屈打成招一类。
整个过程中,自然能知晓督办司上报的案情中,有没有包括定州一事。
如今容恒燧已经方寸大乱,只想保住性命,更迫切要见到容承林。
面对亲笔供状,右相根本找不到狡辩的余地。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精心培养的孩子,怎么两日都没到,便认了一切!
殿内气氛一片死寂,容承林不得不开口:“臣治家不严……”
似乎感觉到什么,余光瞄到那边容倦不知何时往前走了些,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右手两根手指插在左手掌心,指节屈起。
容承林不懂这是在搞什么鬼。
倒是一旁大督办微微侧过脸,表情有些古怪。
下一刻,容承林跪地请罪。
膝盖发疼的一瞬间,他突然就懂了那个动作的意思,身子一僵。
“……”
一瞬间下跪的迟疑被皇帝看在眼底,怒意彻底翻涌而起:“仅仅是治家不严吗!”
容恒燧只考虑到诅咒亲弟算是家事,皇帝之前对后宅下毒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他低估了皇帝的联想能力。
宫中最忌讳巫蛊一事。现在诸皇子死的死,病的病,唯独右相支持的二皇子四肢健全平安享乐,越想,皇帝的目光便愈发凛冽。
头一回见皇帝完全不给右相面子的训斥,大臣们一阵心惊肉跳。
吏部侍郎硬着头皮站出来:“陛下。容相固然有错,然此事尚未明朗。”
“……譬如罪人是何时开始产生一念之差?年初右相亲自治理水患,去年又在处理难民一事,难免疏于管教。”
很快,又有官员站出,“陛下,右相也并非完全不会教子,容侍郎同样为其子,吃苦耐劳,德性尚佳。”
容倦:“???”
“不错,容侍郎高风亮节,足见家风有可取之处。”
“容侍郎好啊。”
……
一系列尬吹拍在了蹄子上,容倦很想化身银啸,给每人脸上踏一脚。
为了给容承林脱罪,这些人还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出来。
右相一派的官员心底也在咒骂。
这个儿子也太没用了,才多久就招供?同样进督办司,人家容恒崧怎么就硬气挺过去了?
这群官员显然是气急了,自动忽略容倦每次人赃俱获,不申冤的。
口口:【其实你申过,穿来第一天,你被抓走后曾大喊冤枉。】
容倦现在顾不上它,作为一个孝顺的孩子,忙着用指头陪着右相跪了一会儿,还偷偷表演了一个走两步。
皇帝正在气头上,旁人越是求情,他脸色越是难堪。
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右相,皇帝厉声打断官员们的求情:“身为百官之首,本该纠察视错,以身作则,而你却教子无方,还责怨督办司诬告!”
每一个字都带着十足的不满,回荡在大殿内。
在场官员心中清楚,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
皇帝陡然从龙椅上站起,“传旨!即日起,暂免右相一切职务,中书侍郎赖畅,尚书万渤暂代其职能,你给朕好好的闭门反省,想想你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好儿子!退朝!”
明黄色的身影在一众内侍跟随中,离开主殿。
冷硬的地面上,右相还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官帽下的表情令人骇然。
几乎无论是哪一派的官员,此刻都不敢去看他。
容倦不是几乎之一。
作为一个大孝子,他第一时间伸出两根灵活可恶的下跪指头,企图勾起自己的便宜爹。
“父亲。”
两根指头卡在胳膊肘,容倦直视那双阴森森的瞳仁。
容承林恨不得活吞了他。
多年的苦心经营,自己一步一步做到这个位置。比起停职,真正让他几乎失控的是周遭同僚们的视线,还有眼前夸张表演下那双漠然的眼睛。
让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赵靖渊看自己的那种审量。
不是鄙夷,更多是一种天然的轻视,好像他们天生便高人一等。
阴狠的注视下,容倦丝毫不怵:“我有个办法可以救您。”
他语气又轻又认真,出谋划策道:“滴血认亲,把容恒燧踢出族谱。”
古人不都迷信这个?
“有一半可能性不溶。”容倦交代:“滴血前,记得向上天祈祷,上天啊~他千万不要是我亲生的。”
孩子不是自己的,那是上天的恩赐。
旁边大督办内力深厚,被动听了全部,视线微微挪移到一边,薄唇紧抿,尽量没有勾起。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不生可以抵万难。
如果容恒燧没有出生,右相就不会被牵连;如果容恒崧没有出生,那就更没有什么事了。
就这件事,容倦还想给容承林分析一下利弊,但后者已经站了起来,腿疾让他的动作很缓慢。
丞相的气场还是在的。
即便今日落魄,举手投足间仍有气势在。
出殿门不久,容承林碰到了正率领禁军巡视的赵靖渊,强撑的表面功夫瞬间散了一半。
昔日被忌惮的北阳王之子成为副统领,实际行使着统领之权,大权在握的丞相却一身狼狈。
先前容倦露出了赵靖渊二十多年前的眼神,这会儿赵靖渊又在用容倦的目光看他。
容承林狠狠闭了闭眼,感觉像是遇到了鬼打墙。
一刻都不想多待,他薄唇紧抿,径直从赵靖渊身边走过。
擦左肩而过的一瞬间,赵靖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早点夫妻团聚,别让家妹久等。”
容承林脚步稍稍一顿。
容倦这时正好也走了过来,宫中眼线密布,他不好和赵靖渊看上去太密切,擦右肩而过瞬间,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腹道:“舅父你好,舅父再见。”
当然他也没忘了容承林:“庶人爹好,庶爹再见。”
匆匆一面,容倦腹部发完声,脊背挺得笔直,很有金刚鹦鹉的霸道,头也不回地离开。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刚正不阿,从不徇私枉法。
容恒燧:他是不徇私,但别人是怎么犯法的?!(划掉)
第53章 信件
告别容承林这个阶级分明的远亲, 容倦一路脚步不停朝前走,直至路过南侧一处宫宇,他停下步伐, 开始等人。
有些乏地倚靠在青色墙面上, 容倦仰头看树梢的麻雀。过了片刻,瞧见远处熟悉的面庞,知道要等的人来了。
“干爹。”
大督办瞄了眼这边,见是容倦,和周围同僚说了两句话,走了过来。
“怎么站在这里?”
官场本来就是抱团生存。和赵靖渊在一起需要注意,和大督办则不需要,何况他要说的内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容倦拿出一封信:“干爹, 能借司里信鸽一用,给谢晏昼带封信吗?”
将在外, 还是需要聊表关心的。
大督办锐利的视线随意一扫信纸。
高级纸面上,只有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沿途小心, 务必平安。
大督办失笑,目光落定在信上画着的鸟。
“这是?”
“鸟,方便将军睹物思人。”容倦还忘不掉谢晏昼走前一路观鸟的场景。
“为何用红笔一分为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告诉他我们争取让我亲爹踪灭了。”
“……”这首诗是这个意思吗?
大督办最终没有拒绝他这有些幼稚的要求, 将信封收拢在宽袖中, 提醒道:“送到也是好几日后的事情了。”
非重要大事,司内不会派人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赶路。
“能到就行。”
正说着, 容倦突然感觉到过于炙热的视线,稍一抬眼看去,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女正怯怯望着这边。
昭荷公主?
短短数月, 这位公主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不过公主怎么会出现在宣政殿附近?
大督办倒不惊讶,负手让容倦跟着自己,两人往宫门走时,缓缓道:“叛军势如破竹,陛下又动了和亲的念头。不止乌戎,百胥那边也不安分,上书想要尽快迎娶公主。”
他顿了下,“公主心急,想要用父女之情让陛下拖延婚期。”
那出现在这附近确实不奇怪。
但有一点说不通,容倦总觉得对方有意无意在看自己。
无视公主那似乎一路追随的视线,想到这两日早朝急报提到叛军夺城一事,容倦眉梢动了动:“这些叛军速度怎会如此之快?”
谢晏昼已经北上,双方军队碰面也不过这一两日的事情,叛军不去防守,居然还有余力接连攻城。
连续几日没有休息,大督办难免有了一丝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此事确实不正常。”
在有定论前,大督办并未深提,而是侧身回望至高无上的宫廷,眼尾的细纹因为笑容延长:“容恒燧一事,你做的很好。”
这少年能力不弱,假以时日,定能号令如山,政由己出。
冬日萧索,容倦莫名其妙在寒风中打了个冷颤。
·
右相停职后,刑部很快松了口,有关薛韧一案又有了新的进展。查出嫔妃有孕,可能与数月前戏班子进宫有关,连同其贴身宫女也被查出父母曾收过一笔不明银钱。
关键口供被推翻,料想用不了多久,便可真相大白。
接下来两日,容倦都在忙着报丧,太子停棺陈尸许久,终于只剩下最后的流程。
“都快给停成干尸了。”
就这样,还比正常情况少停了数月。
孔大人很有经验:“现在正是要稳定民心的时候,不适合多办丧事,你我进宫奏请陛下,看能不能让四皇子也在这前后下葬。”
如此一来,可省不少事。
能省事,容倦当然愿意走一趟。
孔大人不愧在礼部浸润多年,主意正中皇帝下怀,民间那假龙歌谣至今还在各地疯传,若这个时候接连治丧,有损龙颜。
皇帝还夸了一句他们做事周道,提起被毒杀的四皇子,皇帝又想起了薛韧的好:“此次薛韧被栽赃,宫廷器皿也有段时间没有仔细检查一番,太医院办事朕总有几分不放心。”
容倦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果然,当皇帝都要脸皮厚。
孔大人冷静道:“得陛下信任挂怀,洗刷冤屈,想来薛主司定会感激不已,日后更是不敢有丝毫马虎。”
皇帝点了点头。
他是没有听出孔大人语气中的那一点讽刺,毕竟哪怕有冤假错案,事后他愿意平反,都是臣子的福气。
不管怎么说,丧礼一事出乎意料的顺利,容倦和孔大人离殿时,心情都不错。
“容大人。”
容倦正准备回去后提前下值庆祝下,忽然被一道细弱的声音叫住。
昭荷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堵在太极殿门口,“容大人,可否借步一叙?”
因她这几日一直在求皇帝,先前巡视的侍卫看到公主跑来这边没多在意。
容倦挑了挑眉。
这又唱的哪一出?
上次果然不是错觉,昭荷公主当时的确是在看自己。
双方正式的交集只在宫宴上见过一次,容倦素来不喜欢麻烦,偏过脸,请求嘴替出战。
孔大人正色道:“公主留步,孤男寡女,这于礼不合。”
昭荷公主眼神愈发闪躲,视线时不时紧张地注意着周围,虽然她让侍女设法引开了周围几名内侍,但肯定撑不了多久。
情急之下,她竟要伸手去拉容倦。
容倦眉头一皱,将孔大人挡在身前:“公主还请自重。”
孔大人:“……”
远处似乎有内侍走来的声音,昭荷公主也顾不得还有第三人在场,赶忙说明来意。
“我此来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情,还望大人帮我这一次。”
她语气急促,导致有些字咬得不是很清楚。
听了两句后,容倦原本懒洋洋的神色逐渐有了变化,孔大人的面色也变了。
容倦将孔大人推到身后:“公主还请细说。”
孔大人:“……”
用最快的速度讲完,昭荷公主神色带有哀求之意:“若大人能帮我,来世结草衔环,我也会报答这份恩情的。”
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喊公主的声音,等不到容倦的回答,昭荷公主最后用期待的目光看了一眼容倦,便急匆匆离开了这片区域。
一直到回宫殿,昭荷公主整颗心还在因为紧张怦怦直跳,好久才缓和下来。
“去,召晚棠进宫。”
皇帝牺牲起公主来毫不手软,出于补偿心理,在其他事上放得比较宽。近日公主心情不佳,特许官员女眷可随时进宫陪伴。
沈晚棠乃是工部尚书沈安之女。
沈安仕途顺遂,由右相一手提携,在那场庆贺右相平叛和谢晏昼凯旋的宫宴上,也是他吃饱了站起来,哭诉国库空虚,当众放出割地休养民息之言。
如今右相被禁足,很多事他只能亲自来推动。
他的女儿沈晚棠,作为公主好友,便是这个计划里重要的一环。
双方关系好到私下无需敬语,沈晚棠一来便关怀道:“昭荷,陛下同意你所请了吗?”
昭荷公主难过摇头。
沈晚棠眼眶一红,看似也在为她难过。
昭荷公主拉着她的手:“晚棠,百胥习俗粗鄙,我贵为公主,决不能嫁去那种地方。”
沈晚棠垂着眼,不断点头称是,附和着说了一堆百胥让人难以容忍的习俗。
长睫遮掩住目中三分算计,迎合了好一会儿后,沈晚棠语气带着蛊惑:“看来只有那条路了。”
昭荷颔首。
“你说的对,大不了随便找一才俊,生米煮成熟饭,或者逃出宫。”
古往今来,公主偷偷成功溜出宫的例子不少,她大可以效仿。
沈晚棠闻言心下大定。
昭荷不谙世事,愚蠢天真,到现在还在信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幻想神仙眷侣。
引导这样一个人做出出格行为,再容易不过。
只要公主失身或失踪,父亲的目的也就可以达成。
乌戎不知是不是还在嫉恨从前婚事易主一事,虽同意秘密借兵于定州叛军,却强硬要求公主和百胥的婚事必须作废。
想到父亲的叮嘱,沈晚棠控制住语气:“夜长梦多,圣旨随时能下……”
“我已经行动了。”
沈晚棠一喜:“当真?”
“嗯,我去求容恒崧帮忙寄信给谢将军,告诉将军我想要去找他。”
前两日撞到容倦让大督办帮忙送信,让本来还在迟疑的昭荷公主看到了希望,遂即下定决心!
沈晚棠愣住,看着沉浸在美好想象中的公主,好半晌,才回过神。
先前的镇定顷刻间荡然无存。
“你说什么?”
昭荷公主没注意到她的变化,脸微微发烫:“若是和一般才俊私相授受,父皇一怒之下,杀了人家怎么办?谢将军领兵征战,我若嫁他,父皇定会应允。”
当初父皇也是同意的。
沈晚棠扶住她的肩膀,如今只关心一个问题:“信里都写了什么!”
“很多很多。”
“……母后的焦虑,父皇的无奈,晚棠,我还提到了你!你对我的支持,幸好有你一直给我出主意……”
昭荷公主写了厚厚一沓,分享着日常的点滴。
她恨不得将一切事情都分享给对面。
沈晚棠:“容侍郎看信了吗!”
昭荷公主颔首:“寄往军中的信,自然是要经过再三检查。”
她这时候又清醒了,说出自己的深思熟虑。
“容大人和谢将军关系好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他还借住在将军府,自然不会将事情公之于众,去害谢将军。请他送信最为稳妥!”
沈晚棠感觉要昏过去了,说话都有些不太利落:“容侍郎看到信后,可,可有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
“什么?”
昭荷公主认真道:“他没说话,就笑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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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昭荷公主刚刚一拦路,容倦此刻还站在跃龙门附近。
在他脸上,两分失笑三分讥笑,剩下五分全是不可捉摸。
孔大人没学过扇形图,所以琢磨不透笑中深意。
不过他也没了一贯和善的笑脸,凝视信件,正色提醒道:“此事非同小可。”
话音刚落,有宫女自西侧殿小门跑出,从附近经过。
想到公主也住在西侧殿附近,孔大人声音比往日严厉许多,远远叫住她:“宫中重地,谁许你们乱跑的?”
宫女连忙上前解释:“见过大人,是公主的玩伴突然昏倒,命我们赶紧去传太医。”
容倦闻言忽而温声道:“那这玩伴还挺坚强的。”
不难预测这位天真到找人送信的公主,回去后恐怕又毫无心机地和‘好友’推心置腹。
代入这位信中的晚棠小姐,大约是天塌了。
系统也是震惊了:【永远不要轻易戏耍一个恋爱脑。】
斗智斗勇了一堆,结果人家无招胜有招。
宫女不解其意,急匆匆离开。
容倦收好信纸,不久告别孔大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出拱门后,他直接改道去了督办司。
熟悉的阴风阵阵,这次侍卫没有经验主义,耐心问:“参见大人,大人杀人了吗?”
“…没有。”
侍卫:“那劳烦大人稍等,我等要先进去通传。”
容倦微笑。
杀人是最好的通行证,对吗?
不一会儿,步三来了,容倦指了下耳朵。
步三遂找了一处隔墙没耳的地方,关门后抱臂挑眉:“什么事?这么神秘。”
容倦很少废话,开门见山拿出公主信件:“三十个呼吸内,我要这个叫晚棠的女人的所有资料。”
“?”
看了几行信件上娟秀的字迹,步三脸上的嬉笑瞬间荡然无存:“这是…公主手书?!”
容倦颔首。
步三一目十行,锁定有晚棠二字所在的地方。
督办司本就是情报部门,都不用调阅,步三清晰给出详细信息:“沈安之女沈晚棠,公主自幼的玩伴,沈晚棠素有京都第一才女的美称,沈安对她的宠爱甚至远超对其他几个儿子。”
沈晚棠的一位兄长酒后曾抱怨了两句,险些被赶出府。
“不行,我要去大理寺一趟。”
大督办这时正在和大理寺交涉关于薛韧的案件。
“等等。”
容倦冷不丁叫住他,看了眼信纸说:“这信之后应该会送往谢晏昼那里。”
步三点了下头。
信件中提到的内容非同小可,沈晚棠背后必定是其父授意,右相一派没有理由去刻意破坏联姻,除非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最想要破坏联姻的……步三不敢深想,容承林不至于胆大包天到一边勾结叛军,一边还和乌戎有合作?
以防万一,很多关键信息还要让谢晏昼本人进一步甄别。
容倦:“稍等我片刻。”
他又把那日托大督办送的信重写了一遍:“帮我把这封信一并带过去。”
搭这个顺风车可能还快些。
系统总是猝不及防弹出来:【哇,宅男急送信件——宅急送。】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笑靥如花。
第54章 稳健
三日后, 岳安城。
岳安东接彭城,西连洛都,却并非通往定州最快捷的道路。谢晏昼靠着容倦审问来的消息, 成功避开埋伏最多的一条路线。
随后他果断兵分两路, 一路放缓步伐假意要走伏兵道,吸引敌军注意,另外一路精兵则轻装简行先出发,趁夜偷袭重创敌军。
周围要塞已经封锁,距离夺回陷落的城池,最多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此刻谢晏昼正站在桌案前,起笔圈出地图上几个最佳突袭点。
“将军。”
亲兵请示后直接进来。
“何事?”
“督办司秘密差人急送了信件。”
谢晏昼抬起头:“差人?”
岳安城有督办司建立的信鸽归巢点,双方之前已经通过一次信。
“鸽子扛不动吧。”
亲信说着呈上厚厚一沓。
“……”
亲信也是生平头一次看到这种分量的密信, 好奇站在一边。
谢晏昼拆开扫了下,一开始他还皱了下眉头。信中有‘父皇’等特殊用词, 不难猜出是昭荷公主所写,他几乎一目二十行地掠过那些纷杂的信息, 当看到关于沈晚棠欲帮助其分忧解难,另觅‘良缘’时,谢晏昼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沈安等人一向主和,绝对不会轻易去和百胥撕破脸, 除非——
仅仅片刻, 垂手将信拍在桌案上, 几乎已经有了判断。
好一个沈安!
和公主信件掺杂在一起的,还有督办司的密函, 谢晏昼打开看完,大督办差人私下劫走了沈晚棠秘审,得到了不少信息。
“难怪叛军数量如此之多。”
作战方式也极其野蛮, 攻城后连自己的百姓都屠。
谢晏昼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想宰了右相一党,为了赢下这一局,他们居然铤而走险选择通敌。
一旦配合乌戎彻底把婚事大饼掀翻了,和百胥交恶,大梁便会腹背受敌。
亲信尚不知道发生什么,但见谢晏昼此刻的样子,也不敢立刻询问。
过了一会儿,谢晏昼双目微微眯起,“让李邗立刻出发,秘密率人偷袭乌戎几个部落,召回在外打掩护的队伍,今晚出发定州,正面迎敌。”
待自顾不暇,他倒要看看乌戎先兼顾哪一头。
亲信担忧:“陛下若知道我们主动‘挑衅’乌戎,可能会降罪。”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
“不用管。”
短短三个字,亲信隐隐察觉到背后代表的意思,只有一种情况完全不需要担心回去后被治罪。
“是!”
谢晏昼这时发现还有一封信,和先前的信封比,薄如蝉翼。
打开瞬间,他的神色几乎立刻舒缓下来,不但紧蹙的眉头舒展,连嘴角也有了弧度:
沿途小心,务必平安。
短短几个字,谢晏昼目光顺着笔锋勾勒的顺序游走,一时间,视线仿佛越过纸面,望见了远在京城的红衣少年。
信纸平铺在桌面上,像是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亲信也很上道问:“将军,这鸟是画错了吗?所以又用红笔划掉。”
每一只鸟都画得格外潦草,潦草到鸟的翅膀看上去和鸡翅膀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作画者当时饿了。
这也就罢了,偏偏还被用朱红色的笔墨一分为二,似是一箭穿心,从天空坠落。
容倦得意的千山鸟飞绝之作,在亲卫眼中,只觉得整个画风不忍直视。
寒风吹得营帐烈烈作响,谢晏昼却看得很认真,仿佛是什么旷世名作。
他轻声道:“你不懂。”
书中记载,比翼鸟一翼一目,需两两相并才能飞行。
正如他和容倦,此刻虽被迫天各一方,但终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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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人的阅读理解已经做到天边去,督办司确认朝臣通敌给定州叛军驰援后,容倦罕见半宿未眠,静坐在床边观雪夜思。
他的眼神依旧散漫,只是散的是星星点点的杀意。
临近天明,他轻声道:“皇位该尽快换人了。”
狗改不了联姻。
当今天子骨子里对乌戎保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谢晏昼收到消息后,大概率会采取先发制人的方式,派军突袭乌戎,从而重新掌握主动权。
一旦皇帝知道,必会震怒阻碍。
虽然目前他需要谢晏昼平乱,不会做什么,可一旦班师回朝……容倦指节在桌上轻点。
下次谢晏昼进皇城,一定要是打进来才安全。
片刻后,容倦拿定了主意。
“口口,我需要你山寨一份先帝传位诏书。”
上次和谢晏昼、顾问亭中小聚时,他那句‘若是宫中真藏着先帝圣旨,就有趣了’可不是随便说的玩笑话。
这个时代,师出有名很重要。
容倦头回体会到礼部的好处,日常诏书格式等等,他现在心里门清。
先皇下过的圣旨,衙署内也有部分存档,系统这个高仿号,一仿一个准。
【你想假传给谁?】
容倦想了想,“只能给我素未谋面的外公。”
定王就算了,不能给他们脸上贴金。
北阳王重病缠身,如今只有赵靖渊一子存活,谋反也需要赵靖渊的接应。
【我理理,先皇传位于北阳王,北阳王传位给赵靖渊,最后谢晏昼扮演赵匡胤的角色,登上皇位。是这个薪火传递吗?】
【如果赵靖渊不传呢?】
容倦:“不会。”
赵靖渊是个聪明人,没有财力和充足兵力,强行上位只会成为臣子的傀儡。
正式藏圣旨前,他们可以提前商讨好这个问题。
而且……容倦叹道:“赵靖渊多半也没有为皇的心思。”
否则在文雀寺,就不会配合自己转移秘宝。
但凡有一点称王之心,赵靖渊当时就该联合带来寺内的禁军,杀了自己独吞财富。
毕竟谁会主动想去当皇帝呢?
之后圣旨如何藏,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场合揭示假圣旨的存在,容倦已有了初步计划。
系统每次和他一起干坏事,心里就很有底:【小容,你是一只好鸟。】
“??”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干票大的。
“……”
【不过你最近为了别人,勤劳了太多回。】
容倦:“人和人之间是相互的。”
譬如他拿到了信,交给督办司,但督办司迄今为止并未用信来在皇帝面前做文章,只是将情报送去给前线。否则昭荷公主可就悬了。皇帝一怒之下避免夜长梦多,八成会立刻将她嫁去百胥。
大督办处理这件事时,多少考虑到了自己的感受。
【不是说懒人乍勤,很容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容倦淡淡道:“作为一只科学产物,别讲玄学。”
系统也这么觉得,封建迷信要不得,并火速把二人群聊改名成了勤劳小马达。
容倦很满意新名字里饱含对他们品质的赞赏,严肃道:“敬你,我难得勤劳一次的伙伴。”
【小容,我也敬你。】
一人一统笑得花枝乱颤——
翌日容倦迎来了史上最短的早朝。
朝臣行礼完毕后,长白眉太监依照流程高声宣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工部尚书沈安立刻就要急切出列奏报,他的女儿沈晚棠居然在京城内被人劫走了马车!
简直是骇人听闻。
“启禀陛下……”
还没禀两个字,随着长白眉太监一嗓子喝完,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突然猛吐一口血。
鲜血迸溅在龙袍上,皇帝当场愣住。
群臣皆惊,沈安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吐血吓了一跳。
近身太监率先反应过来:“陛下!”
正殿里的骚乱引来禁军,回过神的臣子已经在争先恐后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皇帝也不知道是被吓住了,还是身体缘故,手脚发软,只盯着那摊污血,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混乱的场景中,戴着同样官帽,穿着相同朝服,身高略逊色一筹的容倦,即便无动于衷,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他在思考。
从前有人模仿他的脸(容承林),现在还有人模仿他吐血。
【有一说一,小容,应该是先有容承林那张脸。】
容倦不管,谁赢了就该听谁的。
不过从他的视角看别人吐血罢工,还真有些不适应。
太医来后,见此情形也是吓了一跳。
太医们的指挥下,皇帝被搀扶去内殿,百官站在大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个伸长脖子,迫切想要知道里面的情况。
容倦视线扫过那些看似焦急,私下各自交换眼神的朝臣,不知在想什么。
孔大人吸着凉气说:“陛下前些日子精神还好了很多,怎么会突然吐血呢?”
他咽了下口水,陛下该不会……
不过一看到容倦,他又有信心了。
谁有旁边人吐的多?
容倦全程没有说话,直到偏殿内手忙脚乱的骚动平息一些,长白眉太监匆匆走出宣布退朝,他才缓缓开口:“礐渊子的麻烦要来了。”
…
朝堂的局势随着皇帝这一倒,变得风云莫测。
几位皇子多次试图探望都被阻隔在门外,右相被停职后,成日焦躁不安的二皇子再度活络起来,新册封的皇子更是忙于奔走,企图趁着右相不在,联合一些朝臣,趁机和二皇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皇帝这一病,近几日的早朝也停了,容倦日常时间空出不少。
大清早,他带着一点点,肩扛金刚鹦鹉,在放满兵器的演武场上,久违坐着轮椅散步。
自言自语的咕哝中,曾经被训练来害人的金刚鹦鹉,不知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突然喊:
“万岁,万岁!”
来送茶的管家吓了一跳。
容倦倒是分外淡定,鸟还小,不懂事,说错话很正常。谢晏昼以前好像提起过,这鸟被训练过喊这几个字。
他现在思绪都在其他事情上,兀自琢磨着:“会是谁下的黑手呢?”
丹药有毒,但礐渊子可不是什么只会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既然敢炼,必定是有把握皇帝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
最有可能的莫属大督办。
沈安之女当街消失,如果皇帝没吐血,那现在必然是要追查到底。
皇帝这一倒,别说是高官之女,纵然是公主,都顾及不上。倘若这个时候他还上奏自己女儿失踪,纯属自找麻烦。
还有一部分较低的可能性在于右相。
其人虽不在朝堂,但对方一向谋定而后动,说不定和陷害薛韧事件一样,早早就做了准备。
甚至这个人可能是皇帝自己,他在装病,想要试探一下二皇子等人。
无论是谁做的,礐渊子绝不能出事,容倦想要藏圣旨成功,对方会是很关键的一环。
接过管家递来的茶,容倦说了声谢后道:“帮我把宋明知喊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天未明,宋明知看到清醒状态下的容倦,有点白日撞鬼的感觉了。
在将军府住了这么久,容倦的作息他早已了如指掌,居然会早起晨间散步。
“大人。”和顾问一样,他永远不会失礼。
容倦久违推着轮椅靠近:“可听说了陛下吐血一事?”
宋明知颔首。
他并未顺着话茬问下去,等着容倦往下说。
“我需要你做些谋划,将礐渊子从危局中拉出来,这个过程中,务必加强一下他和我们间的联系,最好能顺便制造些彼此的把柄,共犯才是最可靠的盟友……行动必须要快,陛下迟迟没有处死礐渊子,说明他做了些应对之策。
此人手段诸多,晚点说不定已经自救了……”
容倦抚摸着炸毛的一点点,洋洋洒洒提了一堆要求。
搁一般人,单是听到都要觉得被甲方逼疯,宋明知却连表情都没有变,甚至疏朗的眉宇间已然凝聚沉思。
等两只鸟都不叫了,容倦忽问:“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宋明知点了点头:“若是顾问来办,会先将礐渊子逼至绝境,再让他不得不屈从。”
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说不定反目成仇。
容倦摇头,他只在意结果。
“想想你最特殊的地方。”
仅仅几个呼吸的,原本还有些难以下手的宋明知,似乎想到了某种关窍。
再看容倦那漫不经心的笑容,顿如高山仰止。
宋明知抬手作揖:“谢大人指点。”
他立刻离开去部署计划,容倦被早起的余波侵袭,后知后觉:“我指点他什么了?”
自己只是告知一下,宋氏六子有六个人,所以先前他提出了六七个要求。
小团体分工再干一下,不算过劳。
但总感觉宋明知离开前的那种顿悟怪怪的。
“算了。”
能达成目的就行,下属的小心思不重要。今天容倦还要去礼部想办法调一下先皇下过的圣旨,看看格式字迹什么。
在此之前,先抓紧时间补觉。
连续三日没有早朝,容倦每天都在抽样总结。
第四日,他正式和系统秘密在豪华茅厕单间里,闭门造车假冒圣旨。
当初让谢晏昼修厕真是修对了!
至于为什么在这里,如此重大之事,需掩人耳目。
待容倦重见天日,他前脚迈腿进衙署门,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容倦吓了一跳。
靠!
差点把他的假圣旨给撞出来。
侯申情绪一上来,无视官阶一口一个贤弟。
“贤弟刚去了哪里?出大事了。”
似乎觉得不太合适,侯申改口:“出好事了,不对,出很多事了……”
容倦无奈打断:“说重点。”
侯申正要张口,孔大人已经说了:“宫中又有贵人有孕。”
还没给容倦反应的时间,侯申张开嘴,孔大人却又先道:“矜嫔有孕。”
“锦嫔有孕。”
“静妃有孕。”
“瑾贵人有孕。”
“晶贵人有孕。”
“昭贵人有孕。”
容倦愣了愣,好半晌,憋出两个字:“谁的?”
整个衙署瞬间安静了。
孔大人吓了一跳,低声道:“当然是陛下的。”
那昭贵人在陛下眼里,一定是个不同的存在,至少封号有独立性。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容倦脸色罕见变了变,他似乎联系了什么,直接转身道:“我回家一趟。”
侯申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
“妃子有孕,他急着回什么家?”
孔大人:“……”
·
将军府,容倦没有直奔床榻,而是朝宋明知居住的厢房而去。
那速度,管家一度以为他要飞向别人的床。
寒冬腊月,宋明知独自在亭中下棋,捻子琢磨片刻,刚要落下一子,远远看到容倦,放弃棋局站起身来。
容倦走近坐下,直接问:“宫里那大珠小珠落玉盘,和你有关吗?”
宋明知颔首。
“我以大人之名,去和督办司那边沟通过。”
他详述了整个计划:“礐渊子将陛下吐血归结为清理体内污毒,说陛下体内本身就淤着一些陈年毒素。我在这基础上略施小计,督办司的薛韧被放出来后,帮忙配了假孕药,进一步证明陛下现在是个能人。”
容倦眼皮一跳:“皇帝信了?”
“如果不是中毒,为什么过去没有子嗣?”
当然是因为弱精不行啊!
不过显然让皇帝相信中毒,比信自己本来就不行容易多了。
宋明知:“宫中多出多位有孕嫔妃,陛下重新信赖礐渊子。”
一个有了可能会想到是假孕,会细查严查。
但出现这么多,皇帝只会觉得喜从天降,查都查不过来,这次全是他的宠妃,谁都没有私会外男的机会。
容倦表情愈发一言难尽:“那些妃子同意配合?”
宋明知淡笑道:“求之不得。”
妃子比谁都能感觉到,皇帝那身子外强中干恐大限将至,担心被下旨殉葬,能拖一时是一时。
大梁废除生殉已经很久,但先皇去世前,曾让五名宠妃陪葬,谁知道当今这位会不会效仿。
“假孕药时间有限,在被拆穿前,礐渊子会比谁都迫切让陛下……宾天。”
最后两个字说的又轻又缓。
在看向容倦时,宋明知那平静的瞳孔散发着光亮:“若非大人指点,未必能达到如此完美的结果。”
大人让他想想自己的特殊之处。
自己家里人口多。
可利用宫中‘人口优势’,强行对礐渊子施以援手,再强迫他配合演戏,最后大家利益趋同。
宋明知再次鞠躬:“大人高明。”
容倦只是静静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小容,太妙了。】
【他甚至连妃嫔怀孕数量都安排了六个。】
“…”
总之,结果是好的就行,容倦稍微费了点功夫,找回自己的声音:“做的不错,下次争取再稳健些。”
宋明知颔首,看容倦还穿着官袍,纳闷:“大人近日上值次数多了。”
明明礼部最近没什么要务,正常情况下,该告假才是。
容倦随口道:“我忙着伪造圣旨呢。”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遇事常勉力躬行,从不张扬。
第55章 蜃楼
宋明知大概用了几秒钟才回过神。
倒不是伪造圣旨本身带来的震撼, 而是这么复杂的工艺,居然有人能够埋头自己做?
“大人……”
“大人高明。”容倦替他说了。
先前宋明知已经一连称赞过两次,可惜这两个字, 容倦只想要高。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假孕一事上。
宋明知有句话倒说对了, 一个妃子有孕,皇帝会觉得可疑,六个妃子怀孕,皇帝会觉得他行。
现在皇帝都接受现实了,容倦自然也只能接受,不然显得自己多不行似的。
“假孕时间能持续多久?”
“四十七日五个时辰加三炷香两个呼吸的时间。”
“……含工作日吗?”
“??”
容倦嘴角勉强牵动一二,这个deadline要么划给皇帝,要么划给他们自己。
宋明知也知道这是整个计划里唯一危险的因素。一个半月后, 要是皇帝不死,顺着查下来, 死的就是他们了。
容倦幽幽叹了口气:“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宋明知颔首,是个道理。
“所以在此之前, 我只能强迫自己,继续上早朝。”
宋明知眼皮一跳,原来是在为这个叹气么。
容倦心里苦啊,皇帝好了, 早朝又要开始了。不得不说, 能当皇帝的果然有两把刷子, 居然到现在还能活着。
感觉比容承林还能抗造。
系统很想提醒他,他们穿越到现在也才半年, 这么多人都快半截身子入土了。
话到口边,最终没吐出来,反正死的不是他们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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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完全符合礐渊子的说法, 皇帝的身体很快光速好转,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容倦这下至少有八成笃定,先前吐血一事和大督办有关。
这给督办司留出了足够的时间,来处理沈晚棠一事。沈家不久前收到绑匪寄信,没多久,在郊外发现了沈晚棠尸体,督办司的调查结果定性为沈安没有及时交付赎金,导致绑匪一怒之下杀人。
如今‘真相大白’,皇帝病体初愈,沈安自然不好拿私事放在朝堂上讲。
久违的早朝,这位工部尚书一直有些神不守舍,他不敢想象,万一绑架案和督办司有关,自己女儿死前会交代出去多少。
沈安几次看向大督办的方向,试图在对方的脸上瞧出一二,均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强行定了定心神。反正私下已经和容承林秘密商议过,一切按照最坏的打算进行部署。
龙椅上,皇帝除了唇色不好看,面色倒是很红润。
习惯性俯视一圈臣子后,他开口道:“乌戎使团不日将会抵梁。”
群臣一愣,遂即面面相觑,不是年中时才来过?
知情者其实也有,低声交流道:“谢将军手下副将率队偷袭了乌戎几个部落,所经之处,连牲畜都没有放过,乌戎多半是为此事而来。”
“听说乌戎还没放弃求娶公主。”
高阶下的小声议论越来越多,臣子们更多还是紧张,不久前乌戎才杀了不少边陲子民,尽管此事勉强能够得上反击,但并非是陛下下达的旨意,说不定会引得震怒。
就在他们以为皇帝将大发雷霆,皇帝只抬着头,意有所指道:“大梁向来以礼待人,朕不希望出现什么礼仪上的失误,引发双方误会。”
再三强调‘礼’这个字,那无上的目光如旁若无人般锁定在一处。
谢晏昼一意孤行,皇帝不恼是不可能的。
但比起自己的气,他更要防止某些人意气用事,“你说对吗?容爱卿。”
不少人神情微变,差点忘了,他们中还站着一位刽子手。
满朝文武里,最年轻也是最清秀的少年官员一步向前,仅仅面对今上浅躬了下身,似是受教之态。
皇帝这才满意。
下朝后,礼部衙署。
容倦才从宫里回来,一坐上工位便被团团围住。
“大人,您喝茶。”这是老家寄来的菊花茶,颗颗精品,清热解毒。
“大人,这是我新收集来的话本,你可以看着解解闷。”
“大人,一点点已经给您喂好,花也浇了。”
面对这些突然献殷勤的同僚,容倦眼神怪异。人都围在周围不透气,他随手要拿起公文扇扇风。
一只手抢先一步抽出公文。
孔大人不知何时出现:“有什么公务是你一定要自己处理的吗?”
不懂事。
说着,拿到自己这边。
一个个都像是哄胎盘似的。
系统:【也许是哄超雄。】
容倦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因为使团……”
侯申手指抵在唇中央:“贤弟,不吉利的话别说。”
显然,大家都害怕他又把使者给宰了。
一天之内,所有工作被承包,尤其是外交接待方面。容倦别说动手干,多看一眼同僚都得制止。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是再死一个乌戎使者,陛下不可能像上次那样轻拿轻放。
容倦清闲度日,只在午休用膳时,随口问说:“你们见我杀过几个人?”
众人一愣,好像是没见他怎么杀过人。
很快又有人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本身就挺不正常的。
喝着媲美贡菊的茶,容倦那张脸蛋在氤氲的雾气下如三月的江南,朦胧中美的毫无攻击性。
“经历过上一次,使团应该学乖了,没事的。”
一定没事的没逝的。
——
二月初七,钟鼓奏乐,礼官唱赞。
这次使者来朝,是直接在宫中觐见,规格比上次高不少。
按例入殿者不得佩刀,乌戎人放肆惯了,非要声称要将宝刀也赠予陛下。
最后皇帝批准折中,只让使团领队佩刀。
当日,赵靖渊和另一名武艺高强的副统领伴驾左右。百官皆在,皇帝高坐明堂,乍一看倒是气势十足。
使者齐齐站定,半拳抵胸,只行乌戎礼节:“参见陛下。”
行礼时,领队用带着威胁的眼神直勾勾望着容倦那边。
有人已经为他们提供过这位该死的官员画像,使团各个眼力极佳,精准找到了画中之人。
间接导致像是在和容倦行礼一般。
不过百官们乃至皇帝都没有多想,因为在他们眼中——
两个超雄魔童相遇了。
为了不辜负谢晏昼的好意,容倦昨日才骂骂咧咧泡完药浴,余毒清的越多,疼痛感知力愈强。
他疼得半宿没睡,此刻眼下聚着些乌青,面对挑衅,仅仅长眉一扬,斜眼看人。
乌戎领队的眼神就更不用说了,天生凶悍。
无形中紧张的气氛,让沈安竭力忍住嘴角勾起的冲动。
少年意气,只要让使者步步紧逼,总能令容恒崧在朝堂上做出逾矩之举。
皇帝轻咳一声:“免礼。”
领队呈递国书,说了些吉利话。
容倦注意到这使者领队发音格外标准。
这可不是光靠勤加练习能达到的水准,对方大概率在大梁潜伏学习过很长一段时间。特意修剪的胡子,发型上也偏靠梁人,多少受到了梁文化的熏陶。
乌戎中有人开始接纳不同的文化属性,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征兆。
此次到访,使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友好态度。
“奉王上之命,特命外臣携珍贵香料玉石,器物兽皮,鹿茸麝香等而来,愿两国太平永缔。”
皇帝自是大喜:“使者远道而来,可见修好之心,代朕恭喜可汗建邦。”
“财帛只是王上心意之一。”领队胡子下的笑容扩大,拍了拍手,随宝箱一并鱼贯而入的,还有两名颇有异域风情的绝色美女,她们一路载歌载舞地进来了。
领队介绍道:“这二人乃是玥国一位王爷的女儿,仰慕陛下英雄气概许久。”
皇帝垂涎的目光瞬间收紧了。
龙椅扶手上的冰冷让他降温,皇帝静默不语,一旦纳了异族嫔妃,接下来乌戎势必会顺势提起公主婚事,再谈联姻。
再说他现在子嗣丰盈,一旦乌戎女有了身孕,岂不是血脉混淆。届时乌戎肯定会威逼自己,立她们的孩子为太子。
皇帝朝臣子投去视线。
大臣们一个个垂首不语。
一个个低着的脑袋中,孔大人小声道:“可有不见血的法子?”
这异族女万万不能留下。
容倦正犯困着,意识到是在问自己,腹语:“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男人不举什么事都没有。”
就像自己,就跟铜墙铁壁一般。
“……”
此刻沉默在大殿蔓延,皇帝无视乌戎女的媚眼,气氛一度很尴尬。容倦图个耳朵根清净,打定主意不问世事。
一抬头,看到大督办瞥过来的眼神。
——出列。
容倦:“……”
稍息立正被迫改为向左转,然后向前一步走。
“还请陛下三思。”
容倦沉着气无奈走出来,他看向使团方向吟唱:“使者既了解不少大梁风土人情,自当明白我朝婚嫁必须生辰八字相配。”
领队胡子覆盖下的面色微微一变,大督办却是笑了。
其他官员包括皇帝,想到什么眼前均是一亮。
容倦连连叹气:“听说乌戎子民诞生时,只计算到日,没有具体记录到具体时辰。没办法合,真是遗憾啊。”
身前投下一处阴影。
领队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颇具压迫感。
“阁下难道想要我们草原上的明珠再折返……”
容倦说话语速向来不慢,却总能自然地抢过话茬:“结秦晋之好有利于世代延续。”
他面朝着皇帝方向:“乌戎贵族中必定有要出世的孩子,恰逢宫中也有多名妃嫔有孕,臣斗胆提议。待十月之后,双方仔细记录时辰,若有匹配者,可订下婚约,十六年后联姻结亲,可算一段佳话。”
从十个月,到十六年。
这个饼画的时间,比公主的婚事还要夸张。
“……”
大督办上前:“臣附议。”
众臣纷纷上前:“臣也附议。”
“这真是一段佳话啊。”
“哈哈,没错,实乃天赐良缘。”
良不良缘不知道,但乌戎使团现在恨不得冲上去和容倦拼命。
两名异族美女听到八字之说,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这直接堵死了她们接近所有王公贵族的机会。
乌戎此次有备而来,一计不成,使者很快调整过来。
“陛下。”领队扬声道:“此来大梁,外臣还有一事。”
“王上欲与大梁永世交好,前任使团此前也提过,想要接潼渊城遗民归乡。”
陡然僵硬的气氛中,领队自始至终并未挪开步伐,依旧立于容倦附近。
特准带入的那柄刀,距离后者也不过是一伸手的功夫。
皇帝近侧,赵靖渊看出了这乌戎人的不对劲。
看似疏忽放松,实则蓄势待发。
他目光一凛,这是在设套,想要故意引人动手。
赵靖渊自侧方上前半步。
高阶下未能等到容倦愤而拔剑,领队更添一把火:“外臣听闻曾有贵国官员屠杀我族使者,不久前贵国将军还在屠戮我族子民。”
他行礼的动作幅度很大,险些撞到了容倦。
吃过肘击的亏,容倦先一步退到安全距离。
“对于这等破坏两国之好鼠辈,还望陛下给王廷一个交代。”
即便乌戎如今一统称玥,皇帝眼中依旧觉得是蛮人。
被质问后他心下不悦,但没有立刻发作。都打了小半月,谢晏昼还未凯旋,叛军被彻底剿灭前,皇帝不想再和乌戎起冲突。
使团领队再次强调:“王上命我等送来粮食与珍稀物产,诚意十足,愿陛下制止军队残害部落子民暴行。”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下达命令让前线止战不难,但决不能是在乌戎提出要求后立刻下达,否则也太没面子了。
“诸卿如何看?”
问完他就后悔了。
突然想起来谢晏昼不在,还有一个容恒崧。
沈安率先出列:“陛下,战争有伤天和,臣提议化干戈为玉帛。”
一道轻柔的声音紧随其后:“臣附议。”
等意识到这三个字是谁说的时,整个大殿像是被按了静止键。
使团领队也不可置信侧过头。
没有等到对方拔剑杀人,居然反过来附和自己说的话?
无视四面八方投递来的震惊视线,容倦抵抗着药浴后遗症,又困肌肉又酸痛,只想赶紧回去躺床上。
“有完没完。”
又不是粉丝见面会,搞这么久。
皇帝一时间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爱卿……附议?”
确定是附议,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一干重臣视线全部聚焦在容倦身上,孔大人甚至怀疑侯申泡的菊花茶,浇到了脑子里,这火气未免灭大了。
容倦颔首,一边开口重复,一边缓缓经过乌戎人身边。
领队看出了他的小动作,掩下目中冷嘲。
原来是想让自己放松,好伺机而动。
然而,容倦他只是经过。
官靴最终落定于右相在时常站着的位置,容倦继而缓缓道:“为双方和平,是该惩戒冥顽不灵私自用兵者。”
“只是军队战斗和撤离是一笔巨资,陛下自不可能为惩处个别人寒了军心,五千战马,还需多加三成金帛财物。若乌戎愿意垫下这笔费用,陛下或考虑治罪军中副将屠戮部落之过。”
形式态度转变的太快,不少官员终于回过味来!
容恒崧此刻正站在其父的位置上,一言一行充满着暗示。
难不成这是想要复制容相旧路,顶替其位置?!
有官员小心朝大督办望去,这可是实打实的背刺啊。
停职容承林后,本来还在考虑用谁来制衡大督办的皇帝,更是目中精光一闪。
督办这位贵子当庭翻脸,双方日后必定水火不容。
他突然看容倦无比顺眼。
容承林这儿子可比当爹的强多了,一个只知道一味求和,另一个还能想着丰盈国库,这种时候也不忘开口索要赔偿。
乌戎领队却立刻抓住先前话中漏洞:“副将也是受命于将军。”
容倦:“同意。”
“……”
乌戎领队说不出话了。
这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本以为是个硬茬,谁料到是个骨头这么软的。
那位右相私下捎信,让他想办法在今日觐见时解决了这祸患,声称此人会破坏他们的大计。
但现在看来,左右不过是梁人在争权夺利,右相担心位置被夺。
容倦一再‘千依百顺’,使者领队思索片刻。
自古中原良将多死于皇帝之手,而非战死沙场。
若能让皇帝治罪谢晏昼,花费一些代价完全是值得的。
使者冷声狐疑道:“献上骏马和钱财,贵国当真愿退兵,并对贵国大将降下重罚?”
“一切要看陛下如何圣裁。不过大梁乃礼仪大邦,最重承诺,过去我们承诺的事情,哪一件没有照约履行?只要陛下同意……”
容倦宽袖一甩,一步上前,神情肃然看着这位颇懂大梁文化的使者。
“我们甚至可以洛水为誓!”
系统实在忍不住了:【小容,你知道上一个洛水为誓的是谁吗?】
最后成功透支贷款了未来几千年的信任。
容倦平静传音:“上一个是谁不重要,这一个是我就行了。”
而且按照穿越历史的节点,他们现在是上一个了。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一诺千金。
消失的正史:谁的金别管。
·
上一个洛水为誓的是司马懿
第56章 城府
大殿上, 容倦还在慷慨激昂,字字掷地有声。
“届时我们指河发誓,只要乌戎东西一到, 陛下必会给出交代!”
洛水, 自带神圣之意。
在这个笃信君权神授,祭祀供养神灵的时代,承载天命所归文化的洛水,公信力极强。
古往今来,大家均默认一个潜规则:洛水为誓,绝不掺假。
使团吃了有文化的亏。
这次来的人潜伏多年,细致研究过梁文化,自然知晓洛水文明的重要性。
纵然是朝臣们, 第一反应也只是考虑交易本身。
陛下难道还真要为此惩戒谢将军不成?
龙椅和臣子的距离不远,也不近。皇帝那张脸看不出赞同还是不赞同, 语气稍缓道:“此事再议。”
其实他心中已然有了偏向。
“陛下,谢将军并无过错, 边陲子民……”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容倦淡淡打断,“使团一心求和,冤冤相报何时了。”
使者领队一时间都不知道他是站哪边的, 笑容玩味看戏。
“你!”臣子胡子都被气翘了, 转而看向大督办, 希望对方能出来说上两句。
大督办稍稍动了下,似乎有要出列之势。
“同为朝廷命官, 当众喧哗成何体统。”皇帝出声,打断了后面所有人的说话。
末了,高高在上的视线重新看向使者:“使团一路赶来辛苦了, 不妨先回去休息,晚些时候朕会再设宫宴招待。”
什么宴会已经不重要了,在使团眼中,若此举能成,容倦甚至要比暂时停职的右相有用多了。
觐见结束,朝臣退下,皇帝在内殿权衡考量。
不久,宫人进来小声汇报:“陛下,赵统领忽然临时换值,出了宫门。”
皇帝听后不但不怒,反而选择无视。
“赵靖渊从前就因为右相主张休战险些打上门去,如今子承父志,当然坐不住。”
他要是不追出宫门找茬,皇帝反而还觉得不正常呢。
·
香车宝马,冬日出行必备。
容倦靠坐其内,泛凉的手指虚空搭在暖炉镂空升起的烟雾上。
他正和孔大人说着话,后者还没来得及询问乌戎那是怎么回事。下一秒,赵靖渊掀帘而入。
孔大人吓了一跳,容倦却笑脸相迎,又过一年,逐渐成熟的五官已经是盖过父母的倾城色。
一笑之下,整个车厢仿佛都跟着亮堂了。
“舅父,我们有段时间没有面对面用嘴说话了。”
“……”
每次容倦在宫中碰见赵靖渊,基本都是腹语问好。
对面毫无规矩坐姿的少年,和殿堂上游刃有余的大员判若两人。
赵靖渊眼里,这更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孔大人本以为因朝堂一事,双方会闹的天翻地覆,然而赵靖渊上车后,只是正常坐于一旁,半晌,才沉声道:“洛水背誓,这骂名可能要随你千载。”
因为对容倦的身份存疑,他在刻意回避一些接触。
但是没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孩子。
在他身上,有一种和这死气沉沉王朝截然不同的鲜活。
容倦还没说什么,孔大人脸上的褶皱瞬间绷紧,惊讶侧过脸:“你准备诓骗乌戎人?”
话一出口,两道冷凝的视线几乎同时看了过来。
孔大人立刻放低声音。
礼部干久了,一些潜意识早已根深蒂固,所以先前尽管有一瞬间的怀疑,他又觉得不太可能。
容倦轻轻搓着手指,加快血液循环。冬日后,这幅躯体不时手脚冰凉。
“正经人谁会对着水发誓?”
摆明了誓言含水量百分百。
他说的轻描淡写,听的人可不轻松。孔大人同赵靖渊想到了一块去,为了物资和战马,不惜背负千古背誓骂名,对一位有着大好前景的后生,是否过于沉重?
“骂名一旦担上,再难洗净,你当真不后悔?”
“为什么我要背负?又不是我去发誓。”
谁发誓骂谁去啊。
“……”
誓言是皇帝要发的。
意识到混淆了重要概念,孔大人终是忍不住插话道:“陛下应该不会在乌戎人面前反水。”
容倦闻言笑了,半晌,轻轻反问一声:“是吗?”
赵靖渊神情也透着一丝冷嘲,垂在身侧的手把玩着刀鞘。
从这戏弄般的轻视举动中,孔大人逐渐感觉到了一些东西。
他虽隶属督办司阵营,但大督办行事和右相有相似之处,最重要的那部分,从来不会让下属完全知悉。然而这一刻,孔大人已经真实预感到什么大动作正在暗中进行。
在他沉思间,容倦已经进入到了下一步,对着赵靖渊暗示性地握拳。
赵靖渊会意,淡淡道:“叫。”
容倦配合张嘴:“「|O|」嗷~~!”
孔大人:“?”
赵靖渊又看向孔大人,冷冷提醒:“你也叫。”
容倦嗷嗷叫唤连绵起伏,孔大人终于反应过来,有了今天朝堂上那一出,堂堂禁军副统领,追出来肯定是要找事的。
至少要让别人觉得出事了,于是孔大人扯着嗓子打配合:“来人,打人了!快来人,有人殴打朝廷命官。”
他喊着打人,实际有人只是打了个呵欠。
容倦稍微坐直了身体,声调不上不下地喊了几声。
直至听到街边似乎有巡逻兵追来的脚步声,才停了下来,目的达成,他顿时显得乖巧很多:“谢谢舅父,谢谢孔大人喊麦。”
这下自己可以称病,几天不去上直了。
赵靖渊颔首转身下车,给远处走来的巡逻兵一个手势,让他们不要靠近。
巡逻兵面面相觑,碍于上下级关系,只能选择离开,祈祷别出什么人命大事。
随后,赵靖渊又对孔大人说了句:“有劳。”
孔大人原本琢磨着什么是喊麦,后知后觉容倦装作被打到出不了门,一旦陛下要和乌戎交易,仪式环节就是自己来承包。
“……”
所以他刚刚到底为什么想不开,非要上这辆黑车问个究竟?
·
宫门外闹出的动静很大,使者一事还没有传出去,容倦被禁军殴打的消息先小范围传播开了。
马车一如既往直接驶入了府邸。
闻讯赶来的管家看到里面人完好无损下来,愣了下,本来立刻吩咐护卫关门,不过容倦让他叉腰在门口骂上几句。
一天演了几出戏且均为主演后,容倦也乏了,大门重新关上后,他长吁了口气。
瞧见那万分困倦的眼神后,管家识趣并未多问,退下交代小厨房午膳时间延后。
重新回归温暖的床榻,容倦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时,肌肉的酸痛得以缓解一二。
谢晏昼人走药还在,稍后管家送来的午膳中依旧含有补药。
药方配比和药浴有不少相同之处,以至于每次容倦都感觉在喝自己的洗澡水。
“这种滋味。”
他摇了摇头,难以形容。
喝了药膳,又去泡药浴,容倦进行私人活动时,系统一般是在待机休眠,最近例外,正如它提前打过的招呼,演变成外出收集药物。
这次回来时,系统照旧气喘吁吁:【小容,给我都跑瘦了。】
容倦看着那依旧圆润的球体,认为是子虚乌有。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身体维护工作已经到收尾阶段。】
容倦愣了下,大概也没有想到真有复原的一日。每次靠着任务积攒的能量缝缝补补,时间久了,他自己都有些无所谓了。
【原本还可以更快点,不过我最近把营养仓重新升级过,让它能定时给你敷面膜,做光离子护肤等等,是不是特别棒?】
“……”是特别诡异。
【再过两天,就可以出仓了。】
“…谢谢,我自提。”
【小容,你准备什么时候换回来,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你真正的脸蛋更加祸国殃民。】
容倦眼皮一跳,“放心好了,我自有安排。”
吃了顿饭压压今天有些激烈的情绪,容倦喊来陶文。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容倦勾了勾手指,“稍微弯点身,长那么高,光彩吗?”
知道这是要说正事了,陶文附耳过来。
“去找顾问,让他带话给大理寺卿。我一个堂堂四品大员,竟然被打的面不能示人,口不能用膳,腿不良于行……”
陶文看着他翘着腿,还在往嘴里塞甜点,觉得大人还是适合睡觉。
闭着眼就说不出瞎话了。
一吃完饭就困,容倦闭上了眼,梦游一般的语气更流畅了:“我都伤不起了,大理寺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陶文揣摩不透其中深意,好在执行力一流,立刻就出去传话。
屋内没其他人后,一个团子再次跳出来,险些被容倦闭眼入了。
【卧槽!小容,你差点把我当小点心吃了。】
容倦终于重新睁眼看世界。
白团子严肃提醒:【你说过,你不喜名望,不代表你喜欢被骂。明天大街小巷,恐怕会传遍你的骂名。】
大理寺卿一旦插手,事情会闹得越来越大。
容倦屈起手指,对着它,轻轻一弹软额面,笑着道:“那可未必。”
·
翌日朝堂,容倦以受伤为由请假。
他人不在,可嘴替还在。受文雀寺账目所迫,大理寺卿不得不又一次站出来为容倦发声,请求皇帝惩治赵靖渊。
不久,刑部也有官员站出来为容倦说话。
面对攻讦,赵靖渊只称当时看望外甥,谁料马车急停,佩刀不小心砸了过去。
双方各执一词,皇帝从容和稀泥,最后不痛不痒斥责了赵靖渊几句。
整个早朝和辩论赛似的吵闹,朝堂以外,今日的皇城倒是风平浪静。
从太阳升起,到摊贩出来做生意,偶尔有人提到使团造访,但也说不出什么具体内情。
相府。
右相停职闭门不得出,朝堂多年,他的耳目不少,有关宫中之事一清二楚。
此刻容承林正提笔作画。
他的一只手掌提不起力气,但在短时间内,已经能熟练应用另外一只手,可见下的苦功夫。
一笔一划相当传神,然而作画者心思并不在纸面上。
郑婉憔悴站在桌案旁,几次想要提到儿子一事,但又清楚说了也无用。
若是能直接捞人出来,不用她说,对方也会做。
唯一让郑婉庆幸的是,她疏通了不少关系,终于得以去探监了一次,人并没有受什么皮肉苦。
“燧儿是否真的行巫蛊之术?”容承林突然抬起头,直直看着郑婉。
到了这种时候,郑婉自然不敢说谎,摇头:“不清楚。”
探监时有人看着,不让他们多交流。
这件事头疼在当父母的坏事没少做过,都觉得儿子真有可能搞邪术。
女人的第六感关键时刻总是格外灵。
“夫君,你不觉得崧儿变化太大了。”该不会邪术生效,招来什么脏东西?
作为大梁唯一唯物主义战士,进庙不拜者,容承林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子不语怪力乱神。”
想到容恒崧,郑婉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夫君,为何不将他向使者服软之事找人传播出去?如此一来……”
接触到对面冰冷的目光,郑婉语气渐渐弱了下去。
“愚蠢。先是那逆子突然反战主和,再是支持我多年的大理寺卿,突然在朝堂上为其说话,当中影响你看不出来吗?”
郑婉隐约琢磨出点什么,这次她终于聪明了一回,失声道:“这是想要取代您?”
容承林没有回答。
陛下需要臣子和大督办抗衡。
自己求和,容恒崧也求和。自己结党,容恒崧也结党。
这下谁还能分得清楚他和丞相的分别?
且容恒崧圣眷正浓,如今大理寺卿率先投诚,那些曾经支持自己的官员少不得也会动摇,左晔一事后,本就人心浮动。
如果民间风评再差些,反而给他铺好了一条孤臣路。
陛下说不定明天就给容恒崧升官,成为第二个权倾一世的右相。
容承林内心都想要给容倦立碑歌功颂德挽尊了,这个蠢女人居然还想着毁人声誉。
“夫君,我们现在该如何做?”郑婉有些急了。
容承林没有回答,目中沉着深思,整件事似乎还有哪里不太对,他似乎忽略了哪里。
只差最后给画中动物点睛时,啪嗒一声,笔杆忽然被折断。
郑婉被吓了一跳。
很快,她就发现了更加不安的事情,向来最善于控制情绪的夫君,此刻脸色彻底变了。
“不好!”这逆子好深的算计!
容承林的手几乎要被木屑扎破,疼痛也无法缓解心脏的剧烈跳动。
谢晏昼外出平乱,圣上不可能在这时候直接发降罪诏令,乌戎必然也明白这点。
所以这场交易的前提是谢晏昼要先归京,确切说,是叛乱要先结束。能不费一兵一卒换一员悍将,乌戎很可能会考虑从定州撤军。
如此一来,定州那边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快,派人去使团所在的客馆!”-
阳光金贵,暖意融融。
冬日里,一天中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是不冷的。
不用早朝,容倦搬出好久不用的躺椅,在强行栽培的槐树下晒太阳。每过一会儿,他就像是懒猫一样,蹬蹬脚,轻轻舒展着身子。
会馆馆务登门造访了有一会儿,双方上次见面还是容倦杀使者时,如今这位已经是真正的少年权臣。
“已经按照大人安排,暂时封闭贸易区,出入严格检查,不让任何可疑人员进入。请大人放心,哪怕一只苍蝇都别想偷偷飞进去。”
容倦接过他递来的茶,微笑道谢:“这就好。随便谁都能进去,万一有歹徒想不开,一刀捅死了使者怎么办?”
边说似乎还有些心惊胆颤,紧张拍了拍胸口。
馆务:“……”
容倦一脸深沉:“保护使团安危,人人有责。”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谦恭友善,性情温和,然其人深不可测,言笑间杀人不见血。
消失的正史:
帝,一言不合便拔剑而起,杀人时,常刺两下,满地都是血。
第57章 撞破
会馆, 一名官吏被拦截在外。
出入宫廷都没有被阻过,今天却被挡门,官吏厉声道:“放肆!本官有事要进去。”
值守护卫低头道歉, 但寸步不让:“奉容大人之令, 会馆曾出过恶性伤人案件,这次任何人不得擅入。”
工部官员脸色一沉,“一派胡言,本官乃朝廷命官,怎会伤人?”
值守护卫拿出证据:“上一个伤人的就是朝廷命官。”
在这件事上,听容大人的就对了。
他最有经验。
“……”
外面的争执传到会馆内部,使团中的一员看向领队。
“好像有什么动静。”
领队正在翻阅梁朝出的书籍,闻言不以为意道:“大概是我们那位被停职的合作同伴, 找人过来递话。”
一旦他们这个时候从定州撤军,对方可就前功尽弃了。
使者站在门口看了眼, 看领队没有要见的意思,回头道:“那位丞相许诺过一旦功成, 会割让七座城池于我们。”
经历过内乱,又腹背受敌,为了保全位置,料他们也不敢不给。
如此一来, 便可以一点点地蚕食大梁。
领队目露讥讽。
“大梁死了的皇帝还曾把潼渊城给我们, 结果照旧被谢晏昼收了回去。”
玥国往定州派了那么多军马配合, 但到现在都没听到谢晏昼的死讯,可见定州那群叛军有多无能。
这领队倒是冤枉了叛军。
使团并不知道, 依靠文雀寺的财富,容倦成立的美德之家在短时间内迅速吸纳了数万山匪,和一些所谓江湖侠士, 游士等。
再经由谢晏昼调度其中部分人,消弭了敌我双方人数上的巨大差额。
原本还拿不定主意的使者,一听顿时觉得有道理。
其实哪怕没好处,他们也想要除掉谢晏昼,昔日部落里不知多少好儿郎倒在这恶鬼刀下。
“梁人狡诈,万一背弃誓言……”
使者说到这里停下,私心已经觉得不可能。
大梁皇帝在位二十余载,唯一的战绩是拖死了上一位将军。
别说他,此刻竟无一人持反驳意见。
领队放下书籍,仔细道:“此事不容任何偏颇,到底还是要留一手。”
·
容倦修身养性第二日,孔大人又来了。
容倦:“您也翘班了。”
孔大人眼皮一跳:“我是为了你好。”
演戏演全套,考虑到立场,他不得不做出上门申斥容倦的举动。
在容倦偷懒不是罪过的小眼神里,孔大人徐徐坐下,不和他争辩。
简单交谈两句朝堂近日动向,孔大人神情忽然变得严肃。
“乌戎那边已经有所意动。”他说起正事:“听会馆的人说,他们似乎准备先付三千战马,五成金帛。剩下的还在边境线上,等陛下有所表示,才会付清。”
容倦起身皱眉,“那我们岂不是要损失一大笔?”
孔大人:“……”
那副真情实感的样子,一度险些让孔大人也忘了,这场交易的本质是空手套白狼。
“罢了,乌戎人狡诈。”容倦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亏就亏点。
他重新躺了回去,一双桃花眼闪烁着幽怨。
孔大人不知该说什么,自己要有这心态,也不会三天两头去街头看诊。
他有些心绪不宁地喝着茶。
其实今天来还有一件事,不久前他发现库房保存的部分先帝圣旨被动过。
那地方必须要配齐三把钥匙才能进入。张贾死于科举舞弊案后,其中两把都在他手上,几日前容恒崧借走,说是督办的意思。
库房里面没什么重要物品,多是过去举办的重要仪式记录,孔大人也就借了。
直到这两日他才注意到,里面的圣旨被动过。
想到这里,孔大人沉沉叹了口气,容恒崧明明能找机会偷走钥匙再归还,非要直接问借,害得他徒增一份烦恼。
“你……”
问话被先一步打断。
“有关洛水为誓,您知道最离谱的是什么吗?”
孔大人下意识接话:“什么?”
“礼部也好,我那急得像是热锅上蚂蚁的父亲也好,乌戎使团也好……”容倦似笑非笑道:“全都默认陛下会同意交易。”
明明那日觐见时,皇帝说的是‘此事再议’。
这就是梁广帝夯实的口碑啊。
孔大人一愣,确实,哪怕不同派系的官员,都能预测到陛下在这件事上会做出的选择。
极尽讽刺的现实下,孔大人眉头紧皱,有一瞬间对皇帝的不满甚至超过了过去数年,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又原原本本咽了回去。
双方聊了几句后,孔大人便起身告辞。
一日后,乌戎使团进宫,不久,皇帝召礼部、太常寺等重臣,敲定了洛水一事。
皇帝下令让两个部门拟定誓词内容,特别强调不可折损天家颜面。
目的很明确,决不能显得他是迫于乌戎压力而惩戒功臣。
容倦因为‘被殴打’,不用参与整个过程。
皇帝还特别恩准他去享用宫外的温泉别院疗养。
本质是暗示容倦暂时将和赵靖渊的不和放下,至少不要私下怂恿朝臣,让他们在早朝就殴打事件争论不休,烦到自己。
温泉别院。
有假期傻子才不休,此地冬日里风景宜人,是个围炉煮茶的好地方。
容倦带着宽檐笠帽,穿宽袖长袄,没几两的身子骨被裹得严严实实。正如同孔大人所言,做戏做全套,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在遮掩伤势。
甜腻腻的金桔在铜网上被烤开皮,果香四溢,容倦优哉游哉点着茶。
【小容,你这日子未免过的太惬意了。】
容倦轻叹:“都是我辛苦工作换来的。”
【??】
难得的宁静在一炷香后被打破,天地间多出两抹不同的雪色。
宋明知和宋是知来了,兄弟俩穿着同样的一袭白袍。
容倦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宋是知,对比上次见面,对方要黑了些。
美德之家成立后,宋是知直接前往地方,利用账本控制一些州官,顺道对山匪进行专业训练。
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说明定州那边的情况已经处于可控状态。
容倦神情有些松动。
相信谢晏昼那边终于也可以喘口气。
宋是知也没让他失望,带来了好消息:“大人,近期不知何故,叛军活跃的数量突然大幅减少,谢将军让我先回来。”
谢晏昼还秘密让一千精兵分批偷偷回到京城,正潜伏于郊外,待到日后京城爆发内乱,可以兼顾里应外合,控制沿途驿站,同时保障容倦安危。
不过关于这点,宋是知暂时没说,知晓分兵,只会增加无谓的担忧。
容倦点了点头,部落被偷袭,乌戎比谁都着急处置谢晏昼。
想必他们此刻正做着谢晏昼班师回朝被处置的美梦。
一声嗤笑后,容倦那看似细若无骨的手,自怀中直接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当他摊开的瞬间,两兄弟同时瞳孔一缩。
宋明知早就知道假圣旨一事,但没想到能仿得这么快,这么得体。
容倦递过去:“检查下,有没有错别字。”
宋明知:“……”
原来喊他来是干这件事的吗?
“格式断句这些,都复核一下。”
容倦交代完,视线重新落在宋是知身上:“站着做什么?”
有地方却不坐,思想有问题。
宋是知为了练武曾一连站桩数个时辰,更喜欢站着。
容倦也不强求,宋明知检查圣旨的功夫,他认真咨询:“十米高的牌匾,一上一下最快多久?”
“看功夫,高手七个呼吸左右。”
“七个呼吸么?”容倦盯着碧绿的茶叶,若有所思。
成年人一次完整的呼吸约莫是三到五秒,也就是半分钟左右。
礐渊子能在谢晏昼手下过招,身手不会差,赵靖渊更不用说。
系统:【他们是藏圣旨的不不二之选,对吗?】
容倦刚要端起茶杯,还没喝险些先呛住。
什么叫不不二之选?
【双重否定表肯定。】
“……”
懒得和文盲掰扯,容倦饮茶同时,考虑让谁去藏,脑海中构建着整个藏圣旨的流程图。
“大人。”
一道天生显得亲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起头,发现并非是宋氏兄弟在喊自己,而是派出去关注立誓仪式的顾问回来了。
洛水离京城很远,堂堂天子,当然不可能跑去当地发誓。
这场仪式最终选在皇家经常祭祀的山头进行,双方于洛水画像下歃血为盟。
容倦:“仪式进展顺利吗?”
一杯茶都快喝完了,提问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容倦纳闷看过去,却见顾问如冬日里遭了雷劈,僵化干立在原地,双目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身边。
一个日常十分注重仪表的人,如今表情管理有些失控,张着合不拢的嘴:
“师,师兄?”
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师兄,伴在大人左右?
宋是知忽然想起今日没有易容。他们六个人日常都和顾问接触过,所以都把对方当师弟。
于是宋是知和宋明知同时点了下头:“师弟。”
不是叠音,不是回音,确确实实是两个人在说话!
顾问此刻脸色已经不能用正常语言形容。
极度愕然过后,一个词浮现在脑海:双生子。
自己这位才华横溢的师兄,可能是双生子!
顾问脑海中瞬间一一闪过往日相处过程中的细节,当时还不觉得,但现在想来确实有些不对劲的情况。
比如师父会以因材施教为由分开授课,每次给一方授课时,严禁另一方旁听。正常情况下,同门间哪用分得如此清楚?
还有,有时候他对师兄说过的话,第二天对方便忘了。
师兄喜欢奢华之风,对任何东西都精挑细选,据说因为懒得再选,每次同样的衣服,同样的器物会买多件。
一旦深入去想,越来越多不对劲的事情浮于水面。
自己自诩聪明谨慎,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察觉到两个师兄的事情!
好半晌,顾问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大人是何时知晓?”
容倦:“第一次见面时。”
“……”
容倦还是照顾了顾问此刻的玻璃心,没告诉他,这样的师兄,他其实还有两双。
宋明知大约也知道这件事对顾问的打击。
任谁被蒙骗这么久,都不会觉得舒服。
他叹了口气,解释前因后果:“阳郡宋氏视同样相貌的兄弟为不祥,父母为保全我们,才想到共用一个身份的法子。”
宋明知看向对面:“师弟,我们并非故意瞒你。行走在外,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很多时候已经习惯于保守。”
空气中只剩下咕噜噜的煮茶声。
顾问整个人在重塑过往的世界观,强行捋顺脑海中那些错乱复杂的记忆。
待到先前的惊愕和受挫感终于稍稍散去,他揉了揉眉心,各种思绪最终化为四个字:“原来如此。”
正如对方所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换做自己,也不会全盘托出。
甚至能瞒多久是多久,最好能带到坟堆里去。
过程中若被非亲非故者察觉,哪怕发现的是右相,他杀人灭口都是可能的。
顾问吸了口气,平复心情,看向肤色稍微深些的那位,“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宋是知。”
顾问颔首,下意识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好名字。”
容倦等人的脸色都有些怪异。
这次顾问敏锐捕捉到了,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恰在这时,身后不远的拱门处,几个大轱辘正压过地面,在积雪中蹚出两道深深的折痕。
“大人。”
被护卫直接放行进来的青年,推着轮椅边走边道:“您要的轮椅做好了。”
顾问一转身,直对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他不可置信又把头转了回来,没看错,左边是一张脸,右边是这张脸。
后面的还是长着师兄的这张脸!
顾问:“这……”
容倦轻声道:“这是你口中的那个也。”
是知也的也。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连被烤熟的金桔都没有再发出滋滋的声音,因为它被烤死了。
死去的东西是不会说话的,活人还得说。作为同一个雇主,容倦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
他为双方作介绍:“这位是宋也知。”
宋也知是宋氏六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日常不爱说话,存在感很低,反而让他身上凝聚着仅次于宋明知的成熟。
宋也知面对暴露身份十分坦然,先一步友好同顾问颔首:“师弟。”
顾问:“……”
他到底有几个师兄?!
容倦点到即止,后面三个要不要全盘托出,是宋氏六子自己需要决定的。
宋是知回来了,意味着他今天还有正事要做。
在顾问重塑人生观的时候,容倦看向宋是知:“定州是叛军大本营,主战场应该依旧在那里。”
宋是知颔首。
容倦不知在思索什么,忽问:“严冬里,百姓生活会格外艰难些,今年可有什么雪灾冬旱等?”
宋是知如实回应:“河流冰冻,大量水井冻裂,食不果腹的百姓很多,粮食和饮水现在很短缺。”
粮食运输一半都依靠漕运,今年冬日来的早,气温也比往年低。
“好在大人的一些丹方已经流传到地方,我们手上又掌握着不少地方官的把柄,配合之下,可以适时发放一些粮食和药丸。”
详细说完这些,宋是知觉得有些奇怪。
依照大人往常的作风,一般只会负责出资和给个大致框架,很少会主动过问细节。
莫非还有什么自己没有考虑到的地方?
容倦又重点询问了一下以定州为中心附近几座城的情况。
本以为是关心战事,但宋是知每次提起都被打断,只让他说一下环境因素等。
听了个大概后,容倦逐渐心中有数。
“来个人帮忙涂脂抹粉,让我显得青一块紫一块。”
论妆造,没有比宋家兄弟更擅长的,他们就是社会需要的那种,才毕业就能有十几年化妆经验的人!
宋也知上前给他试妆。
化妆过程中,容倦顺手拿起了小金桔。
他吃东西像树懒一般,很慢,很慢,慢出了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
等终于炫完了,容倦拿起帕子轻轻擦拭掉指尖的汁液,把最后一个留给了顾问。
“吃一个,降降火。”
顾问:“??”
眼看容倦重新系上披风,顾问勉强回过神,忙问:“大人要去哪里?”
“进宫一趟。”
这会儿狗皇帝应该也差不多发完誓回宫了。
至于具体进宫做什么,容倦没说,他的心思向来很难被揣摩透。
先前还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理了理衣襟上去宝马车,重新恢复了贵气逼人的模样。
临走前,他拍了拍顾问的肩膀,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肩头还是僵硬的:“好好和你的师兄们聊一聊,过了这村,还有这店。”
柳暗花明又一兄。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之臣子,皆栋梁之材,能力超凡,可以一抵六。
消失的正史:
宋明知,潼渊阳郡人,早年追随于帝,辅佐高祖开创天元盛世,帝赞其一人之能,足顶六士,绰号‘千斤顶’。
小剧场:
系统:请听题,正常师兄弟关系好,可以说哥俩好,顾问和宋氏六子关系好,该怎么说?
容倦:……手足情深。
系统:谁的手和谁的足?
容倦:……
第58章 慷慨
马车慢行, 容倦一路静静闭目养神。
他倒不担心顾问和宋明知间会有什么隔阂。后者靠着六人分饰一角名满天下,这等辛秘自是要守住了。
若是宋明知突然主动告知,顾问只会觉得对方脑子有病。然后就要担心其中是不是有阴谋诡计。
所以那两人……那七人和解是迟早的事情。
时间卡的刚刚好。
马车磨蹭抵达宫门外时, 皇帝已经回宫小半个时辰。
通传过后, 容倦雪天步行通往内廷,行至半路,飘雪中恰逢有人自高阶走下。
双方脚步同时停了一下。
自那日容倦提议洛水为誓后,这还是容倦和大督办第一次私下碰面。
四目相对,大督办稍微抬手,挥退了领路宫人。
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再迈出一步。
隔着几米的距离,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漫天风雪中, 这一幕落在刚自殿内走出,正站在凭栏边的皇帝眼中。
“陛下, 这雪越下越大,外面凉……”长白眉太监的话还没说完, 便被皇帝打断。
雪压在眼睫上,影响了视野范畴。
皇帝却心情尚佳,负手笑道:“朕的这位督办,终日打雁却也被雁啄了眼, 那孩子, 终究流着和容相一样的血。”
也是他喜欢的血。
为了上位可以不择手段, 攀龙附凤,这样的臣子有时候用起来反而可控放心。
正如眼下昔日临时结盟的干父子, 如今只剩下相顾无言。
殿外高阶下。
狭路相逢,大督办久立在原地。
他迟迟如此,不是看清一个人后的失望, 更非利益联盟瓦解后的无奈,盖因容倦……他一直讲个没完。
“干爹,我今天的妆效怎么样?”
“我闭门造车造了一份假圣旨,仿品在宋明知手里。择个良辰吉日,让礐渊子去约陛下开房炼药,清退周围人,伺机将圣旨藏在大殿牌匾中。”
对容倦来说,恰好碰上大督办,倒是意外之喜。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私下偷偷溜去督办司再找人说话怪麻烦的。
趁着方圆十米内无人,容倦用腹语密谋。
“宫中有个小太监承过我的恩情,可以加入计划,日后发展为我们的眼线。”
“具体是哪个,督办司户口里应该有数。”
“对了,干爹,赵靖渊那里您去谈谈呗。”
皇帝死之前,两人不可能明面上再站统一战线。容倦一次性尽量把事情说完,却看对面没有反应。
“干爹,您怎么不说话啊?”
大督办只是静静看着他。
“干爹,你说句话啊。”赵靖渊那里到底谁去谈。
系统冷不丁作出提醒:【你爹可能不会腹语。】
“……”
系统提醒最对的一次,容倦差点忘了这茬。
这就是大督办的不是了,掌握一门外语是多么重要。
系统励志扫盲:【你这是内语,他不肯与你推腹相见。】
头顶的雪花越飘越大,隔着数米,大督办疑似看出了容倦嫌自己没文化的想法。
驻足许久的步伐缓缓重新迈开,路过容倦身边时,他简单撂下几个字:“我会安排。”
这一幕同样被高处的皇帝看在眼底,但别说皇帝,任何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看了都会觉得这短短的几秒钟,大督办是在撂狠话。
皇帝俯瞰片刻,在下方两道身影擦肩而过时,满意转身重新入殿。
不久,容倦在东暖阁受到召见。
皇帝心情好时,对臣子相当和蔼,不但免礼,还直接让赐座。
宫人搬过来椅子时,尽量垂着眼不去看容倦脸上的‘伤’,以免被视作冒犯。
“爱卿身体可好些了?”
“谢陛下关心。”容倦回应:“身体好的差不多,就剩脸了。”
不像是极个别人,自己脸皮薄,所以伤得重,好得慢。
皇帝还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容倦便忽然起身,他的吟唱总是让人猝不及防:“陛下——”
“臣在养伤期间,偶然听闻定州附近雪灾严重,不少流民背井离乡,臣在家父耳濡目染下,曾学过一些治理灾情的皮毛。”
容倦说话时甚至没怎么躬身,直视皇帝:“臣愿前往定州附近,抢救灾情,为陛下分忧。”
谁也没有注意到礼仪问题。
皇帝身边的长白眉太监一怔,险些自己殿前失仪。
这不是右相的来时路?!
去年右相便是假借治理水患为由去平乱。陛下忌惮定王,右相便解决了定王,如今陛下忌惮谢将军,那岂不是……
长白眉太监偷偷观察陛下的表情。
皇帝在短暂的愣神后,龙颜大悦,从未如此刻般看容倦顺眼,他正愁万一谢晏昼起了逆反心理该如何办。
虽然这次只让其率领两千精兵,心底终究有些不安。
他不可能真正杀了谢晏昼,否则没有办法震慑乌戎这个隐患,但需要一些‘充足’的证据,削一削对方的官职和手中的兵。
皇帝朝后靠了靠,目中闪过满意,真的再也没有如此让他满意的臣子了!
“朕诸多大臣中,也只有爱卿时刻想着百姓民生,国家大事。”
不像是其他人,一天到晚就知道给自己心里添堵,成日为点小事吵个没完。
容倦笑道:“这是臣应尽之责。”
炭火烧得正旺,殿内君臣相得,分外和谐。
——
一场临时晚朝上下来,容倦回到温泉别院时,日头已经有些晚。
他招来宋氏兄弟其三,以及顾问,开门见山做安排:“我要去定州一趟。”
四人几乎是同时神情一变。
容倦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每次话一说多,人就很累。
系统:【小容,那你应该揉嘴。】
容倦觉得是时候让它做第三次版本升级了。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后续没有完成的一些工作,可以和督办司对接。”
定州?
顾问最会玩弄阴谋诡计,最先反应过来,不过还不等他相询,容倦已经眯着眼笑了笑:“话说容恒燧那边,也该审出些东西了。”
臣子内院搞巫蛊邪术,罪责可大可小,可一旦联系到皇子,便非同小可。
“太子伤的蹊跷,最后死的也蹊跷,陛下已经开始有些联想。”
从前顾及容承林,皇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如今右相已经有了上位替代品。
容倦笑意不达眼底,“这次圣上必定会严惩不贷。”
由于气血不足,他说话有气无力的。
那种轻轻柔柔的飘忽感,却让顾问一度不敢滋生任何反骨。
太子是怎么死的,他比谁都清楚。真正让他心惊的,是右相在短短几日内,竟然被顺势反算计了数回。
从使团入京开始,右相就在不断搬石头……搬泰山砸自己的脚。
宋是知想法很少,“我护送大人前去。”
容倦摇头:“不用担心我的安全,会有数百军士沿途随行。”
今天的温泉别院,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难言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顾问率先打破僵局:“陛下……借您兵?”
容倦声音难得明朗:“嗯。”
八百精兵呢!
自己是要替皇帝收拾功高盖主的臣子去,怎么可能赤手空拳?
当日右相去平乱,也是私下秘密掌兵。
“他还给了我诏令,万不得已之时,可以调动周边地方士兵。”
这才是容倦愿意屈尊降贵,大冷天跑进宫面圣的目的。没有点好处,他才懒得寒冬里出门。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情商最高的宋明知找补道:“陛下真是,高风亮节,慷慨解囊。”
一个天天忌惮臣子,玩权衡之术的,主动把兵借给要谋朝篡位的。
这不是高风亮节,是什么?
宋明知看了宋是知一眼,后者想到什么,及时提起谢晏昼分兵一事。
容倦听后眼前一亮:“这样算下来,加上地方兵,我差不多可以调动两千人,谢晏昼那边回来了一千人,理论上陛下还欠我一千士兵。”
“??”
别说宋明知,顾问随身的小金算盘快敲烂了,也没有算出这笔账是怎么来的。
总之谈天到此结束,容倦摆摆手,示意自己要休息了。
夜晚的温泉别院,偶尔能听到麻雀叫,快到月中,夜空月亮趋近圆满。
温泉,月亮,雪夜。
容倦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欣赏这等美景,大自然会让人的心胸变宽广。
“吃亏是福。”
从洛水为誓再到皇帝借兵,他渐渐看开了,亏也就亏一点。
系统弹出提醒:【小容,让门客们一并住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适?皇帝只准你一人住,万一有官员参你怎么办?】
容倦摆摆手让他放心,肯定有人参,不过无所谓。
“皇帝不会管,明面上我和大督办闹翻了,将军府不能久留。”
带人搬出来才是正常的,可惜一直在人前演戏太累,所以他才要去定州。
系统卡顿了一下。
【原来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我和AI只分析出一条你离京的原因。】
“什么?”
【你想谢晏昼了。】
“……”
容倦轻轻叹了口气,说出离京最重要的目的:“我的身体可以出仓了吗?”
和谢晏昼见面自然不必担心容貌上被找不同,他要趁这次离京前把身体换回来,待再归京时,逢人就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若是谁觉得他变化太大接受不了,那就再去刮一刮眼睛。
横竖别人信不信无所谓,届时江山很快易主。下次归京时,便是宫变之日。
【小容,时刻准备着。】
系统说来就来,终于舍得将小轮椅先进行空间折叠,随后打开仓库,直接连同营养仓给容倦搬了出来。
容倦见状难免有几分心绪起伏,忍不住上前一步,不巧天空一片乌云短暂遮蔽明月,待他考虑要不要用举灯时,乌云飘逸散去,月华再次倾斜。
营养仓的舱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里面还穿着现代衣服的身体暴露在视野范畴。
就像照镜子一般,看久了,这张容颜有一瞬间的熟悉与陌生。
容倦微微别过眼,指着白团子问:“我怎么在发光?”
【美白护肤工作到位了呗,我升级时,还给你加了塑体项目。】
总之脸更脸了,肩更肩了,腰更腰了。
连头发的滋养都很到位,开局就是长发。
容倦狠狠闭了闭眼,本来原身的脸和自己还有个七八分像,这已升级后,顶多只剩五六分。
系统后知后觉也发现了。
【小容,你的脸本来就是顶配,细节上精致了下,好像确实过于仙了。美成这样,罪过啊。】
那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哪怕只躺在仓里,都和天地万物不在一个图层。
容倦眼皮一跳,头疼绕着营养仓走了一圈,最后认命道:“先换回来再说。”
不然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机会了。
【okk~】
系统让他进屋躺下,这种事情它早就得心应手,灵魂换乘是每次工作开始时的第一步。
安装好灵魂转换器后,系统开始了它的乾坤大挪移。
同样的工作系统习惯了,容倦更是体验了不知道多少回,熟悉的头晕眼花和飞机拔地起飞感,失重和耳压失衡袭来,一度有嗡嗡嗡的声音环绕响彻。待交感神经终于停止不该有的亢奋时,容倦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视角换了。
他睁眼先看到了敞开到一半的营养仓盖子。
白团子不倒翁似的立在上面,询问他怎么样。
“还行。”容倦勉强活动了一下手指,撑着仓体边缘缓缓坐起身,比原身还要长的头发随之垂搭在腿侧。
系统没忍心雪上加霜,告知美感加重的事实。
之前再美,没有灵魂那也是木头美人,如今整个人有了种真实的灵动感,尤其是那双眼睛,比原身颜色要更浅些,万物倒映在眼中,痕迹很淡。
这很容易勾起人类劣质的征服欲,想让那双眼睛烙印的痕迹更加深刻。
作为新一代美容保养大师,系统心虚地转移话题:“原身的身体,要怎么处理?”
容倦本想要给人入土为安,想了想:“先收起来。”
没有灵魂入驻,它会渐渐失去活性,最终出现和普通尸体一样的质变。
系统不忘及时做防腐处理。
刚换回来还有些不太适应,容倦同手同脚走了几步,重新栽倒在床榻上,第一次用亲身行动演绎了什么叫笨蛋美人。
“我躺一会儿。”他眼冒金星,急需补充睡眠。
来自灵魂深处的困倦直接导致一夜无梦,翌日天空飘着小雪花。
定州之事刻不容缓,皇帝没有系统的恋爱脑,接到定州那边情况转好的奏折后,表面派人关心送些东西来别院,实际地明里暗里提醒容倦即刻出发。
皇帝现在比谁都急着让容倦和谢晏昼碰面。
容倦都被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又过一日,他一刻都没有敢晚睡,半亮的天色当中,便准备踏上异地探亲之旅。
别院外上百军士整装待发,此行低调出京,没有任何人喧闹和喊口号。
肃静的气氛中,容倦忽然瞧见一意想不到之人。
晨雾笼罩,礐渊子正站在那里,如同站在烟雨胜景中。这位才卷入过宫廷风波的道士依旧仙风道骨,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他冲着容倦微微颔首:“听闻定州出现凤凰涅槃异象,小道特意请示陛下,一并前去看看。”
容倦带着斗笠,帽纱遮脸,闻言笑了下:“原来如此。”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他强行将礐渊子拽到一条船上,对方却也借力打力,居然要搭自己的顺风车离京。
“道长离京,谁为陛下炼丹?”
皇帝居然肯愿意放他离开?
“小道已让人将师父从山里抬过来。”
“……”
礐渊子朝前走近两步,正要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话,开口前,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人,给他的感觉和日常有些不同,这个形容有些古怪,但整体好像……精致了不少。
可惜一切就如同那面纱,让人雾里看花。
半晌,礐渊子还是决定先说正事:“此次能沉冤得雪,还得多谢督办司,我已向督办亲自致谢。可惜师父和大人一样患有腿疾,需坐轮椅,晚点才能到。”
容倦翻译了一下。
督办司大概率已经和礐渊子谈好藏匿假圣旨一事,只不过执行人从他换成了他师父。
另外,礐渊子师父的腿疾是装的。
不得不说,若是这样,云鹤真人的成功率确实最大。
谁能想到一个坐轮椅的,蹭地一下飞去大殿牌匾上藏东西,又蹭地一下下来。
只是——
容倦:“廉颇老矣,尚能飞否?”
不知道廉颇是谁,礐渊子相当聪慧,似领悟这句话的意思,回:“他叫云鹤真人。”
不会飞,叫什么鹤?
鹤,是具有出色飞行能力的鸟类。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顾问早上来找容倦汇报事情,一眼看到绝世容颜。
顾问:说,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容倦:??
顾问众人皆醉我独醒:大人到底有几个好兄弟?双胞胎,三胞胎,还是四胞胎!
容倦:……
顾问吸凉气:六个点,六兄弟吗!
容倦:……求你,别再做阅读理解了。
第59章 改邪
礐渊子给出的理由无比强大, 容倦只能相信云鹤真人的业务能力。
不知道宋明知他们的师父会不会飞?
容倦忽然摇了摇头,自己都在想什么。
和道士这样心眼多的人出行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皇帝允其同行, 容倦自然不可能一票否决。他上车时脚步微顿, 不知道瞧见什么,微微挑了下眉,片刻后才掀帘入内。
“呵。”
帘子降下的瞬间,容倦发出一声轻笑。
他的身材比例极好,即便是珍贵裘皮,穿上也不显得压个子。
白团子从天而降,坐着轮椅自厚重的裘皮斜坡上到肩头,一副看破世事之态:【小容, 好久没看到你这么笑了,还说不是想谢晏昼。】
容倦淡淡道:“我想的是皇帝。”
【!!】
外面的马蹄声都很整齐, 容倦闭目听着,“这数百军士的武器配置不太一样。”
其中一部分人刀身泛有独特弧度, 兼刀鞘刻花纹,整体美观大方,另外部分军士则以短巧的腰刀为主。
这意味着不全是一个品种的兵。
“皇帝还真是对谁都留了一手。”
除了本次随行的京畿驻军,刀身更注重美观的应该是禁军, 皇帝想利用舅甥反目这点, 特批抽调了一部分赵靖渊手底下的人, 好对自己起到监督效用。
系统闻言震惊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赵靖渊手下的兵,宿主只会用的更加如鱼得水好吗!
它每次拼命分析, AI都跑出火花了,却总有不少疏漏;皇帝没有一件事是想对的,最后却都能做出有利于宿主的决定。
等量代换了一下, 系统痛定思痛:【莫非皇帝才是系统,我才是皇帝?】
不然它这个系统怎么做的跟皇帝一样?
容倦对于文盲还是很宠的,手搓了一下白团子:“你还是当太子吧。”
这智商和先太子也差不多了。
另一边,礐渊子并未强行和容倦挤同一辆马车,后者独自上车,已经摆出拒绝同乘之态。
他从容拿出纸笔做沿途记录。
隔着一辆马车的距离,比隔着观月楼观察要好多了,果然把师父抬去朝廷,置换自己出来是对的。不然看到容恒崧,对方物以稀为贵抢先著书,自己岂不是功亏一篑?
越往北走气温越低,几乎每过一个驿站,容倦都会让车队停下休息。
军士和马匹得到充足休息后,再出发时行进速度也快,倒是没耽误太多时间。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容倦屁股都快颠成莲花瓣。
车窗外随行的京畿驻军领队赶来相询:“大人,预计还有两日便能抵达曲阜,进入定州界内,我们是要直接进,还是……”
容倦睁开眼。
带着这么多人,直接跑去定州助攻,容易引发敌我不明的攻击。
行军打仗讲究部署,非简单靠人多制胜,他手下又是两拨目的想法不同的士兵,搞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
不过帮绝对是要帮的。
就看怎么可以不太动脑子的帮。
“停下。”
驻军领队松了口气,定州内如今战火纷飞,进去可不容易出来,闻言立刻通知队伍原地休息。
容倦缓缓掀开车厢的门帘,目光越过士兵定格在一处。
差不多同一时间,礐渊子也正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远处雪地,大量难民正行进在路上,见有车队下意识想要冲过来掳掠货物,风雪阻隔了他们的视线,发现是持有武器的士兵,连忙重新抱团退走。
意料之中的乱世哀景,礐渊子面色不见多少触动,只是抱着的拂尘似乎多了些重量。
天子无用,恐怕现在还以为外面是那太平世道。
他此行特意多带了些干粮,让士兵前去分发。
士兵看着皇帝面前的红人,犹豫道:“难民都不服管,发了他们内部反而会继续争抢,打伤致残也是常有的事情。”
礐渊子淡淡道:“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每人发一点,再架着刀,看他们吃完。”
听着好残暴!
士兵想要再向容倦那里确认,先一步有其他士兵过来道:“大人说照着做就是,他有多备两车干粮,无需担心粮食不够。”
礐渊子不禁朝另一边马车看过去。
那边容倦已经敛目重新放帘,再无他人的车厢内,视线掠过系统演变出来的小型沙盘,赫然是近几日难民经过的路线。
片刻后,敲着膝盖的细长手指忽然悬空,容倦眯了眯眼,视线定格在距离最近的榕城。
·
三更天,漠山,山中阴黑一片。
伴随‘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出现短暂闪光弹般的光明。
下一刻,横亘在湍急水流间的桥面坍塌,后方几道身影在炮火袭击中迅速躲进山林里。
远处敌军守在必要点阻挠粮道,又故意留出一处缺陷,想引他们过去。
山匪的狡诈不比敌人少,趁夜放出带机关的空车草人试探,接连试出几个埋伏点。
如今空气中到处都是呛人的灰烬,美德之家的土匪转身往据点撤。
夜色深重,说话的几人身上都带血,在他们身后是藏在山洞里的一批军饷。
“果然是个陷阱。”有人骂道:“老大,怎么办!”
土匪们看向山洞外浑身血腥气的男人,刀疤贯穿他半张脸,此时他半倚在山道边缘,身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血已经渗透成深色。
他却浑然不觉,视线锐利似鹰隼,直直看向外面:“要路被堵死,带着粮草翻不过去。”
几日前,榕城陷入苦战,难民外撤。
谢将军得知此情况,第一时间调兵支援,可一批粮草就卡在路上,他们不得已前来押送,赶往榕城支援。
眼下就快到榕城边界,敌军却大量调兵,将他们围堵在山林郊外。
乌戎人撤离途中,急需粮草做补充。
“如果他们攻来,让人带小部分粮草从我们之前发现的小道撤。”刀疤男看向旁边,“小孩身小,借着夜色好突围。”
定州附近多的是快冻死的孩子,既捡回来了,就要派上用场。
说话间,刀疤男鼻子动了动,闻到了风中有怪味。
今夜吹送东南风,气味淤积在谷地。刀疤男意识到什么,“快,往石窟的方向退!”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涂抹油脂的箭矢簌簌从天而降,山谷里不断出现嘎吱嘎吱的声音。
敌人在这个时候竟然狗急跳墙,不计损失地强攻了。
“杀!”
“冲出去!”
山匪的强来自杀敌时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哪怕肚子被砍裂,都能捂着肠子再砍两刀。刀疤男跟其他土匪竭力地掩护着粮草往石窟后撤,一辆粮草车从山侧滑落,不知道哪来的火箭落在粮草上,着火了!
三十米外,连铠甲都能穿透的战弓无差别对准目标。
“躲开!”刀疤男冲着去推车的小孩厉喝一声。
破空而来的声音与他擦肩而过。
刀疤男猛地回头,发现身边落下的不是小孩的脑袋,而是敌人的。
周遭高处,火把不知何时如星子聚集,开始亮起了成片成片的红光。
半片山壁被照亮。
躲着的押粮官眼尖:“救援到了!”
正规军的武器和装甲都很好认,隔着一段距离也能辨认出。
刀疤男借着掩体往山下看去,正规军浩浩汤汤行来。
他目光一凛,看到那行军中唯一突兀的,是其中有一辆披着斗篷的超级豪华马车,山风太大,斗篷半边都在倒立飞扬。
马车内传来淡淡的命令:“动手。”
山林忽然冲出另一支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阻截了敌军箭雨的攻击,来军一下阻截在敌人的致命点,率先折下敌人威力最大的箭兵!
“是谢将军的人吗?”
刀疤男皱眉,“留点神,不是银甲军的风格。”
这支军队更擅长趋利避害,全都是短打小撤。
不需要谋划,硬仗的好处就是比猛和人多。敌军如多米诺骨牌般层层溃散,只剩少数还在负隅抵抗的,战局已然彻底明朗化。
短短半个时辰,山中的喧闹就寂静下来。
刀疤男呵止其他人保持安静,来人是敌是友,他们不确定。
这时,对面走来一人:“是押粮军吗?”
问话的人很快顿住。眼前这些壮汉浑身带血不说,就连那股子煞气也跟旁人没法比。
京畿驻军眼神变得古怪:“山匪?”
跑出来的押粮军立刻解释:“这些兄弟都是好人,受谢将军所托来帮忙的,若没有他们,我们早就命丧敌手了!”
受谢将军之托?
谢晏昼居然和山匪有勾结?这堪称意外之喜!
再一看这批军饷保存相当完好,只折损小半部分,放在哪个城池都是巨大的补给。
军士笑了。
陛下命他们这次跟来前线,不就是为了对付姓谢的吗?
士兵们准备将军饷押走,刀疤男却好似感觉到什么,提刀阻拦。
刀疤男:“等等!”
“剩下没你们事了,走。”驻军赶人道。
“我有要事跟你们大人说,这批粮有急用,必须马上送去榕城!”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燃。
“在吵什么?”
动静太大了,远处马车终于有了动静。有几个禁军立刻跑了过去,风里忽然飘来淡淡的药香味,只见马车厚重的车帘掀开,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搭在门沿,接着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下车的人锦衣貂裘,月色下头上的玉簪微微反光,整个人皎洁到似乎连尘埃都避着他。
与满是乌烟的战场截然不合,他下车时咳了两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美景常在,山匪们却怒目圆睁,明白这个人是这群人的头领,也是下令办事的人!
就算没有救援,他们九死一生也能送去部分粮草,现在反而受到掣肘,粮草被这群酒囊饭桶给扣了。
“大人,兵器已经全部收缴。”另一边,禁军们正好忙碌完,羁押的乌戎人和敌军绑在一起。
美德之家的山匪心情沉到谷底。
捉,就意味着不杀。
朝廷对降兵一向优待,特别是对乌戎的降兵!
乌戎人显然也知道这点,使团现在正在皇城,更不会对他们如何。
他们一个个敷衍摆着投降的姿势,操着不流利的语言说:“行,行,我们服了。我们的使团还在大梁,以和为贵——”
“这个词是这么说的吧,哈哈!以和为贵!”
这些彪悍健壮的土匪眼神都在冒火,刀疤脸手已经搭在刀柄上。
“想动刀,也得问问这些正规军吧?就凭你们这点人,还想……”
蛮人正说着,视线掠过山匪看到后面的容倦时,猛然收音。他原本是前使团成员之一,为戴罪立功,眼下才忙于和叛军勾结。
别说容倦戴着斗笠,哪怕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顿感死定了。
几息后,蛮人还在呼吸。
“你不杀我?”
容倦声音温和不大,却直直传进附近每个人的耳际:“我改好了,现在不乱杀人了。”
其他乌戎降兵可不知道容倦是谁,从容倦的说话里,简单理解为他果然不敢下杀手。
“没错,现在把我们放了!回头……”
过山风穿过了胸口。
开口叫嚣的乌戎兵愣住,迟缓地低下头,短短两秒钟,右胸口又多出一个窟窿。
鲜血不要命地往外流。
“你……”乌戎降兵喉咙艰难挤出一个字,摇晃两下后,直挺挺倒地。
死透了。
容倦疲惫的时候很不喜欢说话,所以更不喜被打断。
“我刚说到哪里来着?”
他有些头疼。
周围一片死寂,士兵们俱是震惊,山匪们怔怔地看着倒地的尸体。
不知过去多久,空气都仿佛凝固住的时候,站在山匪身边的小孩弱弱地开口:
“你说,你改好了,不乱杀人了。”
我说过吗?
好像是。
这一路过于颠簸,来的路上还小咳了几口血,容倦到现在还没缓过神。
他道:“这是断句问题。”
我改好了,现在不乱杀人了,死去的乌戎兵刚好起到了中间那个标点符号的作用。
在他身后不远处,礐渊子自始至终处于观察者位置,他功夫高深,有效借助夜色遮掩着存在感。
一阵山风飘过,容倦帽檐下的白纱被风掀开,礐渊子冷不丁愣住。
这谁?!
同样震惊的还有前使者团的乌戎降兵,他很确定,上次见到此人时,脸没有这么脸。
现场一切声音戛然而止,正想着怎么从山匪身上做文章,京畿驻军视线随意一瞥,忽然用力揉了下眼睛。
一个从前经常打马过市的纨绔子弟,他没少见过原主那张脸!
“——噫?!”
什么鬼魅?
容倦压根不在意这些人的惊惧疑惑,侧身看向剽悍的山匪,似乎猜出了他们的身份,轻声问道:
“谢晏昼呢?”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身边壮士三万。
第60章 重逢
变脸的是容倦, 变色的是其他人。
礐渊子面色从未如此不自然过。
他很确定这张脸的五官轮廓和从前有出入,眉宇间的死气散了,最重要的是, 他一开始是将对方作为无相之人研究, 现在相回来了。
人换了,相回了,整个世道感觉都疯了。
偏偏容倦的眼神气质没变,正作为全场最淡定的人站在原地。
他有多淡定,乌戎军就有多愤怒。自己人被两刀捅死,其他被俘的乌戎军下意识要暴怒而起,一个个赤目瞪过来,满口荤话脏话。
“大人。”效忠皇帝的京畿驻军终于回过神:“粮草……”
他倒是时刻不忘此行目的, 以及这些土匪的身份,都可以用于对付谢晏昼。
容倦闻言笑容略玩味, 看向另一边的禁军:“让他们去送。”
驻军领队刚想说什么,容倦不紧不慢道:“你们负责统计两边伤亡, 此战,记军功。”
领队怔愣一瞬。
确定没有听错后,几乎是一瞬间,他毫无预兆提刀, 往正对容倦叫骂的乌戎军反手一刀, 当场削首。
咚咚的脑袋滚落在地, 像是一个实心的标点符号。
再遇到不服的,又是一刀。
日常想要攒到军功可不容易。除非俘虏敌方将领, 大梁用的更多的还是首级计数制,死的越多,他们的功劳和苦劳越重。
剩余乌戎兵彻底安静了, 定州叛军更是不发一言。
驻军见状颇有些遗憾,投入清点整理战场。
风大,容倦转过身准备回马车内。
眼看那位京城来的狗屁的大官,没有杀完全部的乌戎俘兵,粮草还被另一方人要押走,山匪头子神情晦暗不明。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凭什么从我们手里拿东西?”
押粮官面色一变,拼命冲刀疤脸使眼色,可千万别得罪京官,万一被扣上真山匪抢粮的帽子,有理说不清啊。
书生?
有禁军上前,容倦却摆手挥退了他们。
他看着刀疤脸,突然笑了。那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笑容,笑得跟个小太阳似的,仿佛山头的积雪都跟着融化。
终于有人看到了他皮囊下的文化人属性。
突然的一笑,反而让山匪憋在后面的狠话没有立刻说出来。
待他反应过来,年轻的贵公子已经重新进入了那辆豪华的马车。
一阵清风挡住了山匪追来的步伐。
刀疤脸陡然一惊,才发现身侧竟一直站着有人。
腰悬拂尘,和战场格格不入的道士并没有看他,只在月光下安静思考人生。
与此同时,马车内传来一道声音。
容倦轻声细语说了些什么,刀疤脸迟疑一瞬止住步伐,没有再和押粮离开的禁军起冲突。
·
禁军办事得力,凭借容倦从宫中带出的诏令,奔去最近的华州调兵,如今粮草已然到位,双方会师后一举歼灭了残余敌军。
一夜过得很快,几个时辰后,日光重如鎏金,铺映在天地间。
榕城。
城楼上的士兵开始交替换班,城门外四处是滚石碎骨。碎石堆中,铁衣盔甲血迹斑斑,护城河外同样漂着累累白骨。
士兵隐约看到什么:“快去通知县令大人。”
远处,容倦正率领大部队抵达。
乍一看还挺壮观的队伍,实际此刻每个人都顶着一头问号。
驻军纳闷于昨夜山匪的配合,禁军要押走粮草时,马车里一句‘放手吧,因为我美,因为山匪有德行’还真让山匪暂时放弃了争执。
哪有男人炫美的?还有,山匪又哪里存在德行这种东西。
不过容恒崧倒是真的变美了很多,怎么做到的?
刀疤脸率领的山匪则是皱眉寻思,那位京官似乎暗示点明了他们美德之家的身份。
还有乌戎人里的那名使者。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脑袋还长在脖子上,突然被留下性命反而带来强烈的不安。
最疑惑的当属礐渊子,一路上他几次尝试试探,不管是月下放风那回,还是丢失物件赔偿,很多只有本人知晓的细节,对方全对答如流。
那现在算什么?
魂魄移形换位?
一个更复杂的钻研点替代了从前所有的研究。
队伍就这么在沉默中行进。快抵达榕城时,容倦掀帘看到车窗外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他摇了摇头。
走路还想事情?他们是真不嫌累啊。
路面四处可见尸体,驻军领队提醒道:“大人,战后榕城内秩序必然混乱,我们进去后最好先立威。”
每逢战乱,便会出现不少神智失常之人,自杀或伤人者更是无数。立威无非就是武力镇压,惩治几个刺头。
那是场动作戏,容倦懒得干。
道门对这些倒是很擅长,礐渊子昨夜从马车换成单独骑马,闻言淡声道:“以工代赈,组建灾民做修复工作,再发银钱和粮食,暗示朝廷可能会减免徭役。”
他不留痕迹推动着容倦和灾民互动。
曾经魂不对体之人,此刻是否需要吸纳阳气,是否会有同理心等等,都是礐渊子想要见识一番的。
另一方面,这确实有利于稳定民心,同时免去灾民被镇压后,成为官兵充作军功的资源。
容倦惫懒道:“灾民没那么容易暴动,你们把人性想的过于复杂。”
“……”
榕城士兵已然请示通知过县令,双方顺利核验完身份后,破败的城门重新打开。
马蹄踩在废墟残垣上前进,昔日还算繁华的上县,如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之人,百姓目光涣散,街道上还有不少推着尸体的小车。
地方官扶着官帽,急匆匆跑出来迎接容倦。
他满脑子都是待会儿要说些什么恭维话,就在他快要跑到的时候,县令脚步忽然慢了片刻。
没过多久,瘫坐在路边的百姓也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天空中,不知从哪里而起的虹光径直横跨南北,最后高高掠过城门,犹如一道耀眼的七彩桥横陈列在天际。
雪后初晴,冬日里十分罕见的彩虹更加通透澄净。
这道虹光不知为何比正常弧度偏低,仿佛触手可及。
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人群中,终于有了些说话的声音。
蜿蜒而下的光亮,色彩饱和出了另一种生命力。
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躲在墙缝里的孩子开始小心翼翼走出,士兵紧握兵器的手终于松动了片刻。
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讲,没有官员的许诺,更没有什么立威。仅仅是一道彩虹,竟然开始驱散一张张面孔上的阴霾,百姓在这份虚幻的色彩中,逐渐看到了新的希望。
不知谁说了句:“是瑞兆。”
“彩虹!冬天的彩虹!”
原本绝望的面孔全都仰望同一处,这道彩虹就像是老天的预兆,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少此刻的人们是这么认为。
连驻军都短暂忘了此行的目的。
礐渊子目中出现一丝明显的诧异,看向马车方向,是意外还是……这彩虹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奇怪了。
无人注意的地方,半空中多出一抹白。
车帘扬起一角,系统软在容倦掌心,摊开不存在的四肢:【燃尽了。】
它去关机睡觉。
容倦侧脸朝外看去,城门内外多了些喧嚣。
哪里需要什么惩治立威,只要一点微渺的希望,就能让不少人暂时平复下来。
彩虹果然还是第一祥瑞战力,他捧着白团子,低头浅笑道:
“明天会是晴朗的一天。”
·
第二天是不是个好天气,容倦不知道。
一路过度劳累,系统又消耗了一些能量,关机中暂时无法分散疲惫带来的副作用,瞬间引起了发热。
好在容倦本来的身体,比之前强上不少,换作从前,估计现在话都说不出来。
屋内,容倦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在彻底病来如山倒前,他叫来山匪。
刀疤脸看着这位气息衰弱的年轻大官,皱了下眉。
换作常人在这种时刻锦衣玉食,暖炉香薰,他早就恨不得抽刀去砍。不过看着昨天还好端端下令,今天便像是要逝去的人,他反而说不出什么太过难听之语。
刀疤脸抱着刀冷冷站立在床边,思考如何确定对方是否知道美德之家。
“乌戎面积辽阔,交战时梁军常常迷路,”床上的人突然开口了,“若有一两个向导,大利于军队。”
审讯容恒燧时,容倦实践过让人先精神崩溃,再利用药物套话的法子。他长话短说了督办司的那些手段,什么站棺,水刑等等。
“我就是这么对付我哥的,咳咳,”容倦悉心教导:“很奏效,你,你学着点。”
“……”
精神萎靡到极致的人,轻柔说出比屋外碎雪还冷的话,刀疤脸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容倦面色苍白:“你们不少兄弟死在乌戎人手中,想办法击溃乌戎军的精神,剩下的就都杀了吧。”
特殊灾难时期,地主家没有余粮。
刀疤脸环臂的动作微微一僵,每一句话都完全出乎意料。
半晌,他迟疑开口:“我只会杀人。”
偏科可不好。
“哎。”容倦轻轻发出一声叹息,用一种深沉又无力感的目光注视着刀疤脸。
刀疤脸:“……”
在这病秧子面前,他竟然像是个新兵蛋子。
“近几日你们去和禁军待在一起,其余人的话,不听,咳咳……不问,也不要管,其他的我已经安排好。”
“若到必要时,去找那个道士。”
如果刚刚是惊讶,现在就是有些不可思议了。
刀疤脸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容倦,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病中竟然不忘安顿他们。
容倦稍一活动,指尖就有些发颤:“去把驻军领队给我叫过来。”
待彻底回过神,刀疤脸才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在执行对方的命令。
嗓子哑的快发不出声,领队来时,容倦懒得多言。
之前他便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记录在纸页上,包括进城后优先清理地面尸体,统一掩埋,将病患隔离安置。每个人做身份登记,后面发救济粮的时候会用到。
站在一边的山匪瞄到信件内容,沉默下来。
虽然这个人开口刑罚闭口杀人,好像连亲哥都不放过。
但他……似乎是个好官?
见容倦面无血色,驻军领队大骇:“大人连遗书都写好了?!”
难道变美的代价是死亡吗?
容倦现在困得不行,终于沾到了床褥,只想赶紧睡一觉。
驻军领队在他闭眼前,紧张道:“大人,那您的遗物怎么办?”
陛下特准可以征调部分地方军的诏令还在禁军手中。
容倦费劲撑开眼皮,哑着嗓子,留下今天最后一句话:“先让我的遗体安详一会儿。”
滚。
语毕,手一垂,人倒了过去。
驻军领队眼睛瞪圆了。
浑浑噩噩烧了两天一夜,大夫来过几次,容倦除了偶尔幽灵一样强行爬起来吃些东西,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睡眠中度过。
他记不清睡了多久,中途有一段时间外面似乎十分喧嚣,很久后才安静了下来。
好饿。
“海鲜粥,祥味斋的糕点,披萨要卷边加肠……”
【小容,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生病报菜单的人。】
【别人都是要水喝。】
冷不丁被开机的系统吵到,容倦睫毛动了动,几下后终于睁开了眼。环境有些昏暗,烛灯有限的光芒正拖沓着一道影子。
容倦恍惚了一下,有些虚弱地开口:“谢晏昼?”
在他开口前,男人已经似是察觉地回过头来,甲胄残留着风雪的冷冽,在与容倦目光交汇时,紧绷的眉宇终于舒展。
四目相对,好半晌,谢晏昼的喉结有些艰难地动了下。
容倦看出他脸色不佳,哑着嗓子问:“平叛…不顺利么?”
谢晏昼摇头,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道:
“我来时,被礐渊子拦在外面,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容倦:“……”
谢晏昼压根不想回忆那一瞬间的感受,只觉得体内的力气如同一瞬间被抽空了。当他迫切要推门而入时,又被礐渊子拦下,一脸凝重不断提醒他要冷静。
礐渊子:“你不懂,他就像是投胎了一般。”
当谢晏昼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入屋内,并没有什么奄奄一息的病躯,更没有转世投胎,只有脱胎换骨。
……床榻上,美不胜收。
尽管多次想要给容倦请夫子,但那一刹那谢晏昼能想到的词语只有这个,整个室内似乎都一起变得耀眼夺目。
然后他很想宰了给出错误提示的礐渊子。
行至榻前时,谢晏昼忽又停住,容倦不解地看向过去,却见谢晏昼动作利落地卸了甲。过重的血腥气停在数步之外,数日不见对方似乎变了很多,却好像没变。
知道他在顾虑血气味,容倦扯了下嘴角,轻声道:“水。”
不再迟疑,谢晏昼将护腕也卸下,快步走到旁边,替他端来了水。
床榻上的少年美到让人觉得不真实,这种不真实导致他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谢晏昼小心扶起容倦,手劲轻放。
轻薄的贴身棉绸没有盔甲的冷硬,容倦病了两日没什么力气,依靠着也不会硌。
他缓了缓,本想自己去拿杯子,谢晏昼已经喂到唇边。
真正的生命之源下,容倦像是河狸似的咕噜咕噜灌水,咳了几下。
“慢点。”背后宽厚的手掌轻轻帮他拍了拍。
容倦嗅到衣物下掩藏着细微的血腥味,与京城时不同,眼下谢晏昼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锐利。
喝完了水,容倦的精神恢复了些,再开口时,嗓子也没有之前那般喑哑:“都结束了吗?”
“快了。”
定州最重要的几座城池已经尽数夺回,剩下的也就是这一两日的时间。谢晏昼故意绕后开了个口子,亲军正埋伏在那里,守株待兔等着那位定王之子。
一切安排妥当,未曾想到,先一步传来容倦病倒了的消息。
太多细节上的东西谢晏昼没有提,低头看着眼前人憔悴的眉眼,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攒了一下。
本该锦衣玉食,放在富贵窝里精养着的少年郎,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但从容恒燧那里审问出敌人埋伏的路线,还发现他们和叛军勾结,再到现在,不知用什么法子,竟还从京中领兵出来。
很难想象,当中费了多少心血和筹划。
最近脑子微动,动的不多,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容倦在沉默的注视下,纳闷抬眼。
灯油燃久,坠下的灯花发出噼啪一点闷响。
谢晏昼握住身旁那只烧退后复又变凉的手,这一眼像是要看到了他的灵魂里。
须臾,尽管有很多疑问,终究忍住没有再让病中人去作回应,谢晏昼只是轻抵着少年光洁的额头,念出他的名字:“容倦。”
容倦微微一怔。
半只胳膊揽在腰上,他在烛光下看清对方的脸,谢晏昼眼底残存着疲惫,容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家皆是数日风雪与舟车劳顿。
他阖起眼:“陪我躺一会儿吧。”
床榻边的身影短暂一顿。
刚想再说什么,身边人影晃动,等容倦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晏昼已经上了床榻。
衣袖垂在榻间,烛光摇晃。
扶在腰间的手很稳,这种环抱方式,容倦感觉身周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不知不觉间心如擂鼓。
“我……”真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谢晏昼阖上他的眼睛,“先睡吧。”
隔空一挥,烛火熄灭,等到身边平稳呼吸声传来时,谢晏昼睁开眼睛。他抬起手,看向余感仍存的掌心,身边人柔顺的青丝正从指缝间滑过。
他稍屈手指,像是抓住了可能要飞走的蝴蝶。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礐渊子,一个失去了课题,要从头开始,还险些被课题的另一半殴打,但并不无辜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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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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