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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骇然


    破晓时分, 雪地和天空融入同一片灰白。


    京畿驻军领队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锅里溜自己。


    他不时伸长脖子看一眼前方的屋宇。


    容恒崧病倒前的信件中提到他们要打入敌人内部,具体计划是先帮忙打仗取得谢晏昼好感, 再靠夺回粮草巩固军队信任, 最后给出致命一击。


    “打入敌人内部?”是这么打的?


    驻军领队有些迷茫。


    但信中同样注明:我有自己的节奏。


    总结下来:别管。


    离京前,陛下的意思是容恒崧收集罪证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不当行为,让他们注意留心。


    皇帝对每个臣子一视同仁的多疑。


    “这个不当,包括荡吗?”


    谢晏昼昨日回来后,领队意外发现对方直奔容恒崧住处,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联系京中两人同住一府,而谢晏昼至今未娶亲, 连个通房都没有,摆明了不正常。驻军领队只觉得发现了惊天秘闻。


    他倒是并未往容倦和谢晏昼勾结的方面考虑, 前者已经用洛水为誓的实际行动证明儿子比老子还阴,还坏!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 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高升,利用身体做些勾当也不奇怪。


    “有其父必有其子。”


    当年容承林也是先攀高枝,再一脚踹开,儿子即便不举, 硬生生换了个渠道强攀上了。


    迟迟没有等到谢晏昼从容倦屋子里出来, 驻军心思浮动, 暗道这样也好。


    再厉害的英雄色令智昏下,也会被套问不少消息。


    回京后, 把东西往陛下面前一递,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


    屋内,容倦迎来了醒的最早的一天, 来自腰间的重量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开眼睛的动作伴有片刻迟疑。


    咫尺之距,谢晏昼不知已经醒了多久。


    他目中担忧之意更甚:“不舒服吗?”


    不然怎么会起这么早?


    容倦让他心安:“只要睡的时间足够久,就能醒来的足够早。”


    很有逻辑,谢晏昼这才放心。


    多了一个人在身边,容倦感觉脑子空荡荡的。系统过分有边界感,不知道外出去哪里遛弯。


    他坐起来,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睡太久了有种眩晕感。


    歪头的时候,发丝如瀑全部散在一边,锦衾滑落在腰下,锁骨线凸出。


    谢晏昼突然觉得有些口渴,身体短暂一僵后背对着容倦,开始沉默穿戴起昨日脱下的甲衣。


    留意到他似乎在掩饰什么的样子,容倦挑了挑眉。


    定力不够啊。


    转念一想,自己在骄傲什么?骄傲肾虚吗?


    容下惠沉沉叹了口气,下床披上外衫,路过谢晏昼身边时,看他长得又高肌肉又漂亮结实,再度沉沉一叹。


    自己这辈子是无缘练成这幅体魄了。


    其实他不贪心,不需要八块腹肌,有六块就足够了,新的一年就许这个愿望吧。


    谢晏昼此刻目中的温度还没降下来,对上不加掩饰的羡慕,一时好气又好笑。


    “可以练些健体的招式,多少能达到一些效果。”


    闻鸡起舞吗?


    容倦冷笑,他死都不要起的比鸡早。


    老祖宗总结出的经验没有错,小别胜新婚,久别重逢双方不但没有生疏,反而在同床共枕一夜后,关系突飞猛进。


    哪怕是旁人,也能微妙察觉到环绕在二人间不太一样的气氛。


    除非必要,容倦一向懒得装,他对谢晏昼的关心确实超出常人,连系统都看出自己在考虑要不要留下来。


    眼下于他而言,让这段关系更近一步,方便自己更清楚地看清内心。


    毕竟若是不喜欢的人,过度接触难免会生理性不适。


    双方走得这么近,容倦本以为驻军会来询问,后者却莫名上道。今日跑过来,只为谄媚一句:“大人的节奏真好。”


    和信里交代的一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容倦:“……”


    不会夸可以不要硬夸。


    外面路上的碎石和尸体被清理的差不多,已经可以看见在重新修葺房屋的百姓,驻军领队并非专门来说废话,很快喊上人一并加入帮忙。横竖有了谢晏昼通山匪的罪证,他们现在只想赶紧解决这边,然后早日归京领功。


    容倦随意找了一处靠着,静静注视正一点点恢复生机的城池。


    这些驻军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算了,回头再当个事告诉他们吧。


    如今定州平叛快要结束,意味着谢晏昼要去叛乱了。


    “屠龙勇者终成新龙。”


    下一秒,未来的龙来了。


    视野范围内出现了两道人影。谢晏昼竟然和礐渊子在一起,一边说话一边正往这边走,除此之外,后面还跟着两名背着药箱的人,疑似大夫。


    容倦眯了眯眼,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不好,好像是冲他来的。


    容倦的判断几乎从未出错过,谢晏昼一句‘风大,先进屋,’待容倦刚一坐下,两名大夫便开始轮流给容倦看诊。


    配合伸出胳膊,容倦目露一丝费解,依照谢晏昼的性格,可能不会询问自己为什么会大变样,但一定会关注健康问题。


    所以请郎中看诊不奇怪


    只是为什么要诊这么多次?


    第一个大夫诊脉完,道:“无碍。”


    第二个大夫上前,诊脉后摸着胡须,缓缓道:“脾胃虚寒。”


    轮到礐渊子,他施施然坐下,先十分仔细做脉案。


    谢晏昼全程视线锐利紧盯,若非为了容倦身体,他绝对不会让此人靠近一步。


    与之相反,礐渊子心情尚佳。


    这次离京果然不虚此行,都能替鬼诊脉了。


    仔细想想,应该不算是鬼,至少现在人的面相是实心的。


    能炼丹者,他自然十分精通药理,认真望闻问切后下了判断:“脉象很虚,身体底子不太行,最好以药浴滋养,不可过度劳累。”


    谢晏昼若有所思。


    他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最后看着容倦道:“虚寒。”


    “……”


    ‘三堂会审’结束,谢晏昼看着容倦明显清减一点的身体,还是不太放心,听信礐渊子的谗言:“晚上泡药浴吧。”


    “!!”


    大夫离开后,容倦生无可恋趴桌,正想抗争一二,奈何肚子诚实地开始发出饥饿呐喊。


    谢晏昼顺毛撸,好笑且主动道:“我去给你取些吃食。”


    彻底走出屋子后,谢晏昼嘴边的笑意渐渐消散。


    他看到不远处一道人影正站着,没了先前面对容倦时的好颜色。


    屋檐下,礐渊子拢了拢袖子,收好脉案,显然是在此专门等待。


    清楚如果不是缺一个临时优质大夫,这人早就会找借口驱逐自己,他语气平和,先说出此行来意。


    “定州曾出现凤凰涅槃的异象,小道此行是特来查看的。”


    谢晏昼压根不信他的说辞。


    埋伏已经设下,定王之子被抓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如何制造异象骗取民心很快会水落石出。


    礐渊子洒然笑道:“将军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细说起:“太宗开创王朝基业时,曾出现孔雀齐飞的祥瑞,前朝武帝,更是传说其出生时,紫气东来,伴生有龙骨,是以力大无穷。小道幼年时,曾随师父前往武帝墓,检查一番发现不过是普通人的根骨。”


    平静至极下的语气,带着股淡淡对死人的嫌弃。


    “后来师父研究过,力气和附着于骨骼的筋肉也有关系。”


    似乎意识到有些跑题,礐渊子把话说回来:“十个真龙天子里,五个都会自添异象之说。”


    他看着谢晏昼,意味深长:“兵变者更甚。”


    谢晏昼听出弦外之音。


    礐渊子只差明说于归途中,可人为制造祥瑞。来位不正者,未来继位后最快让民心所向的方式就是通过教派,所以都会寻一两位能用的道士或者僧人,等于形成一种新的同盟关系。


    他看事一向理智:“能有征兆,确实是锦上添花。”


    言语间肯定了异象的必要性,谢晏昼却没说是谁使用。


    礐渊子笑了,预判到这场合作最后会达成。


    谢晏昼见状暗暗摇头。


    礐渊子的行动力和预测力都属一流,却输在了一点微妙的信息差。


    如果他没有离京,亲手去藏假圣旨观摩到其中内容,就会生出另外一种结论。那今日,他便会去找容倦谈,而非自己。


    谢晏昼同样离京了一段时间,督办司的传讯内容十分有限,基本没有提到过礐渊子。


    此人是否值得合作还需要缜密的判断。


    “我会考虑。”他道。


    ·


    榕城物资紧张,午饭是简单的一菜一粥。


    容倦病体初愈,清淡的食物正符合他的胃口。


    可惜饭后不足小半个时辰,很快就看到了倒胃口的东西:药浴。


    谢晏昼失笑道:“我已经另外找几名大夫确认过,药浴调配没问题,就先泡一日。”


    容倦秉持着能逃一时是一时的原则:“晚上再……”


    谢晏昼掐灭了他的幻想:“炭火不足,太晚容易着凉。”


    双方不知何时距离很近。


    一点都不冷,甚至有些热。


    昨夜才见过谢晏昼穿薄甲,如今看到冷硬的甲胄,容倦几乎都能想象出这幅冷铠下包裹着怎样的身材。


    宽肩劲腰,肌肉匀称,蕴藏着十足的爆发力。


    容倦视线微微偏移,一时间有些口渴。正要去取水,忽然注意到谢晏昼手背有一块淤青。


    行军作战,出现淤血碰撞是常态,他顿时腰杆挺直了,拿出了当时秘密给对方下药的气势:“要补一起补。”


    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除非你也泡过药浴。


    【小容,为什么要奖励他?】


    太过放松不是好事,经系统跳出来提醒,容倦意识到刚刚说话没过脑子。


    他立刻作出补救-


    口口,你出去。


    系统:【??】


    这就是你的补救措施吗?


    容倦思考一番,认定反正泡药浴都是痛,为何不痛并快乐着?


    食色性也,他的视线重新挪动到谢晏昼身上,与其一直脑补衣服下的身材,不如亲眼看看。


    现代人在情事上观念要开放很多。


    从前工作太忙,闲下来的时候容倦只想宅在家里。世上不存在主动敲门的爱情,同事全是团子,更不存在办公室恋情的可能。


    容倦就这么一直单着到了现在,他很好奇,世人口中的食髓知味,究竟是什么感觉。


    此次回去就要造反,谁知道过程中会不会出现意外,那还不如奉行及时行乐。


    昨晚环在腰间的温度似乎还在,容倦直勾勾看着谢晏昼,心思都写在脸上。


    除了一开始说错话的羞窘,那种直白让他连呼吸都像是一把钩子,令人神魂颠倒。


    系统不得不出来扫兴。


    【小容,先等等,我怎么出去?直接关机的话,万一有刺客突然袭击怎么办?】


    若是走出去,不就被发现了吗?


    从脑后,想办法隐身。


    【?】


    容倦给它创造机会,朝前一步靠近,贴近健硕的身躯。


    双方间近无可近。


    谢晏昼被蛊惑到,手先理智一步贴紧面前人的腰线,呼吸纠缠的瞬间,他的瞳孔微微缩紧。


    【欧克!他眼睛变小了,我行动了。】


    心仪的人在怀,谢晏昼似乎没有注意到脚下快速掠过一团白色的马赛克。


    容倦看见了:“……”


    好一招掩耳盗铃。


    打了马赛克只会显得更恐怖了好吗!


    没太多时间操心系统,不太丰盈的阳光被厚重的窗纸过滤,屋内的能见度一般。


    容倦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进药桶,疑似被抱起放入。


    水满则溢,狭窄的木桶空间有限,桶内流出一些褐色的药水,两人只穿着薄衫。


    容倦的呼吸较平日有些急促,胸膛不断起伏。


    他能清楚看到揽住自己腰身的胳膊青筋微微凸起,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晏昼低下头。


    容倦吓了一跳。


    如此香艳的场景中,谢晏昼却先埋首在胸前,听着那里的心跳,比从前似乎要坚强有力很多。


    一下又一下,预示鲜活的生命力地跳动,让人前所未有的安心。


    两人突然安静下来。


    水汽缭绕,缱绻旖旎,胸前散发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容倦能清楚感知到那份担忧。


    时至今日,谢晏昼竟然还在恐惧于自己会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药浴里,心容易被泡软。


    再回过神来,他已然低声作出承诺:“我会尽量长命百岁。”


    谢晏昼抬起头,水波晃动出涟漪。


    他迟迟没有说话,许久,垂下的目光柔和无比:“我会一直陪着你。”


    意有所指的暗示,就像在说生死不离,让容倦彻底软下身子。


    他几乎是完全靠在了木桶上。


    对他而言,能躺着不动就是最高级别的享受,没有着力点,便攀着谢晏昼的脖子。


    两个互相喜欢的人面对面坐在浴桶里,抬眼就能看到对方湿身的样子。


    不知道是药浴的辛辣,还是另一个人皮肤摩擦带来的颤栗感,虚寒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


    谢晏昼从胸口埋首在容倦颈间,于浓密的发丝间留下淡淡的吻痕。


    这具身体近来清减了很多,谢晏昼抱着他的胳膊根本不敢太用力,低语在耳畔:


    “多吃点,这么几两肉的身子骨,以后怎么坐稳龙椅?”


    容倦起初没有反应过来。


    逐渐被欲望塞满的眸子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又一个吻落下时,他恍惚间感觉到了不对。


    等等。


    谢晏昼刚刚说了什么?


    颈间的湿意带来一些痒的感觉,容倦能处理各种复杂事情的大脑经历了短暂的CPU卡顿,终于彻底走完一个反射弧。


    他猛地站起身,水花四溅。


    “龙椅?!!!!”


    什么龙,什么椅,谁的龙椅!


    一瞬间,睁圆的双目中,容倦肉眼可见地当场枯萎了。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酒后,曾悲言少时识人不清。


    ·


    容倦:一款很聪明但登基前没看准过一个人的咸鱼帝。


    第62章 英雄


    空耳了吧, 一定是空耳了。


    但是任凭他如何思索,都想不到什么词语能空耳到这上面。


    容倦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听到的事实。


    此时此刻,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药水刺激带来的冲击, 就这么呆呆站了两分钟后, 他忽然笑了。


    容倦缓缓贴近谢晏昼,药物也无法掩盖住发丝间的皂角淡香。


    随后,细长的手指顺着宽阔胸膛而下,感受到凸起紧绷的肌肉,容倦笑容扩大:“你说的龙椅,是你坐在上面,我坐在你身上,一种别样的情趣游戏, 对吗?”


    明明是在笑着,唇齿间却带着微微的颤音。


    快说对啊!


    谢晏昼:“……”


    容倦的手指微微用力, 改为扶住谢晏昼肩头。


    先前他动作幅度一大,导致药水撒出去不少, 如今只漫过二人腰腹。


    湿衫贴紧的衣衫下,谢晏昼几乎能看到那若隐若现的腰窝。他喉头都是一热,只觉得冰火两重天,但在面前人的‘逼问’下, 又不得不分出心神。


    容倦过分激烈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谢晏昼原本意识到了这点, 可思绪下意识顺着对方最后提出的场景浮动。


    殿堂上, 在龙椅上亲密无间。


    “天下都是你的,龙椅你自是想怎么用, 就怎么用。”


    容倦却像是甩包袱一样,立刻纠正:“是你的就是你的,天下是婚前财产, 千万别和我客气。”


    谢晏昼常听他说些奇怪的话,唯独这一次觉得词不达意。


    他轻轻掰正容倦的脸,温和纠正:“你的天下。”


    “哦,不,是你的天下。”


    牛头不对马嘴说了半天,双方同时一顿。


    他们定定看着对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其中恐怖的偏差。


    许久,谢晏昼率先打破沉默,神情出现极为微妙的变化:“你不会不知道,我们想让你君临天下?”


    当头一棒!容倦牙齿打着冷颤:“我为什么会知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差。


    正如礐渊子推测谢晏昼要起兵造反,理所当然认为他要登基称帝。


    而谢晏昼从前一直清楚,容倦个性懒散无意逐鹿。可不久前,督办司发来的密信中,提到容倦主动开始安排私藏圣旨一事,连圣旨内容也是容倦一手拟造。倘若还像从前一样几不管,应该将这件事包办出去才对。


    谢晏昼下意识以为,对方终于后知后觉未来属于他的位置。


    “密函中提到,你伪拟了先帝传位于北阳王的诏书?”


    容倦立刻道:“之前说过,那只是为了让军队师出有名。”


    进一步坐实现在狗皇帝来位不正的事情。


    “如此复杂的工作,你一手完成。”


    容倦认真道:“在我这里,并不复杂。”


    各自沉默一瞬后,谢晏昼颇为无奈地笑道:“北阳王长年患病,膝下只有赵靖渊一子。赵靖渊不会心甘情愿做傀儡皇帝,此人离京多年,有勇有谋但无权无财,不可能坐稳那个位置,督办司更不可能信任他。”


    谢晏昼定定注视着容倦:“只有你同时满足这些条件。”


    外戚掌权上位,自古多的是有例可循。


    容倦唇瓣动了动,颤颤巍巍狡辩:“不,不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过往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从前顾问那些看似词不达意的表达,宋明知的部署规划,和大督办之间的问话,如今看来,居然全部都能朝王座的位置做投射。


    世外客的身份,竟让他从一开始就站在视野盲区。


    还有不少其他端倪,但凡他悉心点,都能发现不对劲。


    可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以不变应万变,纵容了一切发生。


    “我错了。”他应该吾日九省吾身的!


    容倦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是还有你吗?”


    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谢晏昼抱紧清瘦的身躯,让近乎僵硬的人重新靠坐回来。


    “容倦。”


    低声轻念着这个名字,薄茧蹭过诱人的腰窝,谢晏昼心思不专道:“我是武将。”


    若他登临帝王宝座,必定要大封手下将士。当下文臣武将斗争严重,文臣很快会边缘化。


    但若他抑制军部,又会寒将士的心,不利于边关稳定。不出十年,更大的弊端就会一点点显现。


    自己活着时,尚有能力镇压,死后整个王朝都将面临四分五裂。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考虑坐上那个位置。


    “而你不同,”扶着容倦腰身的手,似乎在微微托举着整个人,“你体内流着皇家的血,百姓对你有天然的认同感,而你又任人唯贤,敢于放权。”


    四目相对,容倦痛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不是龙椅play,是龙椅工位!


    他呼吸急促,已经提前被工伤到了:“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谢晏昼颔首,这就对了:“所有皇帝,都说自己是真龙转世,他们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容倦险些给气笑了。


    在他考虑要不要留下时,蓦然回首,发现全职国家CEO的工作贴脸而来!


    朝五晚九,终身责任制,还没有年假。


    “你看我哪有像个帝王的样子,我只……”


    谢晏昼轻柔打断,注视他的双目格外深沉:“我只不想让你居人之下。”


    药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说话间,谢晏昼身体稍稍后倾,让容倦几乎以一种跨坐姿势骑在腰上,“容倦,我想要你高高在上,万人敬仰。”


    一字一顿,无比虔诚,无比认真。


    容倦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被吸引到了。


    那双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睛,在肌肤无意间摩擦到的瞬间,会微微眯起。


    就像危险的野兽贪婪又隐忍蛰伏。


    “别想太多。”谢晏昼手指抚过他的面颊,无声引导着思绪。


    男色所惑,容倦短暂麻痹自己,没错,别想太多,或许一切都是一场梦呢?


    只是一场春日里的美梦罢了。


    逃避虽然可耻但十分有用。


    容倦在这方面更是做得一流,暂时强迫自己只看眼前餐,其他全部归结为四个字:醒了再说。


    对视间,周围温度进一步攀升。


    人的眼珠和年龄有明确关系,再如何深沉,身下那双眼睛也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澈。当容倦重新将注意力凝聚在谢晏昼身上时,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被大梁百姓视作城墙的男人,也不过才二十三岁。


    二人衣衫半开,旧日的疤痕蜿蜒在肌肉线条上,其中有一道几乎横跨肋骨,可想而知当时的凶险。


    容倦再也忍不住,主动低头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墙壁上的影子互相纠缠,少年人的赤诚,彼此的退让和坚守都如同枪缨般,纠缠在每一个枪头的缝隙。


    喘息,拥抱,起伏。


    时间和水流一样,于白日下蒸发。


    不知过去多久,当容倦再次清醒的时候,身体还在微微冒汗,手指挣扎着动了动。他半趴躺在床榻上,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不居人之下,自己坐上去动作果然很累!


    整个腰,腿,臀都格外酸胀。


    房间内已经只剩他一个人,容倦恍惚记得有人急着来通传,隔门说什么‘定王之子抓到了’,似乎还有一些关于定州偏僻下县的战情。谢晏昼利落帮他清理好身体,在额间落下一吻后便匆匆离开。


    擒贼先擒王,抓住了定王之子,那些还在小地方负隅抵抗的敌人离溃败投降也就不远了。


    战事多一日,便有更多百姓伤亡,能早点结束自然是再好不过。


    庞杂的信息闪过后,理智渐渐归于脑海。


    “不是梦。”


    有关当皇帝什么的对话,压根不是梦!先前潜意识里容倦还安慰自己醒了再想办法,实际上,醒了之后,更没办法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甚至懒得动一下脑筋。


    另一边,系统糊成马赛克出去后,至今还没有回来。


    容倦只能独自面床思过。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直至隔窗透进来的光渐渐变了颜色,橙黄色的日暮光芒,温暖而梦幻。


    咚咚,外面传来叩门声。


    不久,谢晏昼进来,看到徜徉夕阳中的少年,正趴在艳彩的被褥上,头埋进枕头,就像一只避世的金鱼。


    谢晏昼放下食盒,不得不帮他翻了个身。


    容倦腮帮子动了动,看着要吐出泡泡似的,眼珠迟钝地转过来:“军务处理完了?”


    谢晏昼点了点头。


    屋内再度安静了。


    容倦恢复寂静岭般的混沌。


    帮他捋过被汗液浸湿黏在脸上的发丝,谢晏昼握着温凉的手,正要说什么,容倦那失去梦想的表情中,忽然凝聚出了一丝深刻的情绪。


    他缓缓坐了起来。


    “我刚一直在思考。”


    谢晏昼挑眉,确定是在思考?他很确信,那种神态是在发呆。


    容倦看着谢晏昼,即便退后千步察觉到其他人行为上的怪异,可有一点他死活想不通。


    容倦危险地眯起双眼:“是谁开的这个头?”


    究竟是谁?!纵然是开团秒跟,总得有一个人先站出来。


    他要知道自己是死在了谁手里。


    然后祝福那个人官运亨通,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上不完的早朝……等等,早朝?


    容倦心肝肺都疼,捂住胸口抽抽。


    谢晏昼面色一变:“我去找大夫。”


    容倦抓住他:“没事,刚不小心自残到了。”


    “……”


    容倦身残志坚:“我一定要找出始作俑者。”


    一个都能天马行空到让自己上位的人,或许手中还有什么备选方案。


    确定容倦身体真的无碍,没有一点点迟疑,谢晏昼首先把自己摘了出去:“不是我。”


    两人咫尺相望,谢晏昼也渐渐浮起了疑虑。


    他竟一时也说不出答案。


    日暮,晚饭都没吃,两人同榻复盘。


    无人点灯,谢晏昼在有些昏暗的室内帮忙回忆:“文雀寺后,顾问曾去过督办司,表明辅佐心迹。”


    容倦记忆力绝佳,按照那个时间点,顾问曾说过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当时他没放在心上。


    僵硬冰冷的笑容刚刚扯开,容倦忽又摇头:“不对。”


    顾问是被强抢到相府,在此之前,双方只是传递话本的交情,不可能莫名其妙想到要推自己上位。


    谁启迪了他?


    谢晏昼:“宋明知?赵靖渊做统领人选便是他的主意。”


    容倦:“时间顺序不对,他是后进府的。”


    而且宋明知从前一直主张避世。


    谢晏昼站在客观角度主张:“会不会你无意间给过他错误的暗示。”


    “怎么可能?”


    容倦振振有词:“我从来没有暗示过任何人!”


    他日常话都懒得说。


    谢晏昼静静看了他两秒,选择闭眼相信他的自信。


    有六说六,宋明知别说联系督办司,甚至从未主动表明过什么,一直低头默默做事。


    “义父在顾问去之前便动过念头。”不然不会放顾问活着离开。


    容倦不确定皱眉:“所以是干爹先开始的?等等……”他欺身靠近,“大督办要是知道,你能不知道?”


    谢晏昼冷静回:“老马识途。”


    义父有自己的世界观。


    “……”


    容倦保持眯眯眼,观察着对方微表情:“你呢?又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心思?”


    谢晏昼薄唇微抿,摇了摇头。


    他果断没有说出当日太子和五皇子两颗棋子先后折在马场事件后,他在挑选新的辅佐对象时,曾一闪而过动过相关念头。


    须臾,谢晏昼就事论事道:“其实在这件事上,有一天,大家好像突然就心意相通了。”


    容倦:“??”


    这种事上还能不谋而合?


    咋了。


    某天你们统一受到了神的号召!


    容倦气笑了。


    初尝云雨后共度的第一个夜晚,本该是缠绵悱恻,两人却辛辛苦苦扒了大半夜,实在找不到罪魁祸首,最离谱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容倦发现嫌疑人越来越多。


    “赵靖渊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并参与的?”


    谢晏昼冷静分析:“没人和他说过,但他是个聪明人。”


    容倦:“Am I stupid? ”


    谢晏昼:“No。”


    容倦面色一变。


    谢晏昼:“你经常教那只鹦鹉说话。”


    他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下。


    盘了这么久,白盘了。实在找不到迁怒宣泄的渠道,容倦重新倒在床上,目光再次涣散。


    “总有一天……”


    他会像盘古开天地一样,盘个水落石出,升官升到对方想哭。


    在说完之前,睁着眼,人已经无力地睡了过去。


    睡不瞑目。


    谢晏昼悉心帮他盖好被子,熟练阖眼后静静守在身旁片刻,直至天色又暗沉了一个度,方才轻手轻脚离开。


    ·


    军队扎营处,看到掀帘而入的人,几名副官和牙将立刻起身抱拳见礼。


    风吹得营帐鼓动作响。


    谢晏昼目光扫过一张张冷肃绷紧的脸:“京中快马加鞭送来陛下旨意,催促军队尽快返程。”


    语毕,他看向近座一位将领,道:“可以准备了。”


    在场的武官们莫不是眼眶一热,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久前将军命赵呈突袭乌戎边陲,若此次再忍,依陛下的心思,回去说不定还要就此事问罪。


    这么多年,他们已经忍够了。


    “义父已秘密送出了你们的家人,”谢晏昼指尖在刀鞘轻点:“若还有什么疑义,现在就提。”


    现在提了,他还能看在往日情分上,将人囚禁等事成后再放出。但若是临时反水……刀锋的寒芒闪烁,让人不敢直视。


    末座牙将猛地起身,不是紧张,而是激动.


    “一切听从将军号令!陛下昏聩,再不反,难道等着大好河山让与乌戎?”


    为了这一日,他们早就做了十足的准备。


    烛火下,皇城宫殿衙署图被摊在桌面上。营帐外风雪的呼啸声掩盖住低声密谋,直到天明时分,将领们才各自散去,只剩下不久前才从边陲赶回来的一位副将。


    谢晏昼卷起布防图纸,忽而冷不丁问:“军中当真无人有异议?”


    副将一愣,跪地道:“没有。”


    他们私心自然是更希望谢晏昼上位,但绝不会因此误事。


    谢晏昼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起来吧。”


    就在副将准备告退前,谢晏昼问:“当初知道要新推举上位的人是谁,你用了多久接受?”


    副将顿足,认真回忆:“吸一下的时间。”


    谢晏昼皱眉:“什么?”


    副将表演了呼吸的吸:“~”


    比起一开始懦弱无用的五皇子,容恒崧这样能筹军饷,杀使者,还能隔着万里给他们传讯敌人部署信息的,简直好到了天上去。


    郑重回答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立时道:“莫非有人到现在还不能接受?将军,您说是谁,我现在就去砍了他。”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温故知新①。


    ·


    ①温故:回首昨日,发现往事不堪回首;知新:终于知道真正的篡位嫌疑人是谁。


    第63章 团魂


    容倦后半夜的梦境五彩斑斓, 一直有人磨刀霍霍向咸鱼。


    没睡多久,他又被外面一阵叮铃哐当的声音吵醒。


    榕城百废待兴,所有基建工作正加班加点进行, 除此之外, 其中好像还夹杂着什么叫喊的哭腔。忽远忽近的,容倦还没仔细辨别,墙角又突然传来扣门声。


    他猜到是谁,有气无力道:“进来。”


    避免看到不该看的,系统倒退着坐轮椅进来,不忘关好门。


    【小容,昨天药浴泡得如何?】


    容倦语气轻飘飘的:“内服兼外用,好的不得了。”


    系统啧啧两声。


    果然还是它有先见之明, 生容者父母,知容者口口。根据太多其他系统和宿主的前车之鉴, 但凡宿主开始考虑要不要留在某一个任务世界后,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只不过他们不愿意承认, 默等着必须要做出抉择的那天。


    人类必须要走一个纠结的过程。


    作为合格的系统,它未雨绸缪,把原来的身体偷渡过来。


    它可真是个小天才!


    小容和自己,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物种!!


    屋内一片地面狼藉, 系统绕过地上的药渍, 这才转过身, 看到那张疲惫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愣住了。


    【什么情况?莫非不和谐?】


    容倦‘呵’了一下。


    问题在于和谐过了头。难怪不少人喜欢借酒精和性爱放松神经, 确实食髓知味。


    可惜快乐过后,先前令人惊恐的事实再度摆在面前。


    容倦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胳膊无力地搭垂在床榻边, 正在进行咸鱼回忆录。


    他揉着眉心,几次尝试后终于连贯说出来。


    “我有个鬼故事要说给你听。”


    系统捂着眼睛听。


    容倦眼皮一跳,突然觉得自己也不冤枉,摊上这么一个智商有限的工作搭子,外加他还不愿意动脑子,最后穷途末路太正常了。


    他咬牙道:“谢晏昼他们,真正想要推举做皇帝的人选……是我。”


    最后两个字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系统愣了下,片刻:


    【哈哈哈,大清早真会开玩笑。】


    【小容,你调皮了。】


    容倦扭过脖子,定定看它。


    下一刻,满室皆寂。


    空气安静地像是死了一样,容倦重新闭上眼睛避世。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听到回应,他不得不再度看向系统。


    这一看,吓了一跳!


    系统居然从团子吓成了正方形。


    【我方了。】


    “……”我看得到!


    比咸鱼还没用的东西出现了,本来已经够累了,容倦不得不挣扎坐起身,把它放在手中顺时针揉搓,努力回到原来的团状。


    【谢谢。】


    系统说话也开始有气无力了,它终于还是没忍住发出尖锐的爆鸣,警报声嗡嗡的:【小容,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搞错了!为什么要选你?】


    【谁主张谁举证谁又是发起人?】


    容倦面无表情:“不知道。反正按照谢晏昼的说法,莫名有一天,他们就开始团建了。”


    再三确定不是做梦,系统大骇:【我们可怎么办啊!!】


    他们是世界上最倒霉的物种。


    一人一统抱头痛哭。


    哭的最高境界是欲哭无泪,许久,两个史缺合伙人呆坐在床榻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年纪轻轻的当上皇帝,不亚于这辈子完蛋了。


    比如早朝,可以推迟,但不可以废除,这玩意和公司没用的早会不一样,很多事都关系到百姓民生。


    容倦开始强迫自己面对现实,除了谢晏昼,还真的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登基人选。


    谁也不愿意把性命拿捏在陌生人手上,他自然也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就有鬼了。”


    容倦深吸一口气,闭着眼也没办法做到自我欺骗。


    他轻轻按着太阳穴,一连病了几日,再喜欢宅的人也有些受不住,更何况那凌乱狼藉的浴桶外,处处是残余的药味。容倦围好柔软的大斗篷,决定先出去透透气。


    路边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微微一愣。


    那两分的失魂落魄,三分的明艳动人,五分的四顾茫然。


    容倦俨然是张成熟的扇形图了。


    低级官吏小声交谈:“那位大人是怎么了?”


    怎么一张脸看上去五花八门的。


    视察的县令这时候也不忘奉承两句,故意扬声道:“大人是在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容倦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口询问驻军所在。


    县令指了个方向。


    才走了没多远,远处突然传来怒骂和低吼,夹杂哭泣求饶的声音。


    容倦想起早上听到的奇怪哭腔,顺着往那边走去,远远地瞧见黑压压一片。


    城池内的空置仓库以栅栏和铁索封锁,作为临时关押战俘的羁押点。


    简陋的羁押点外,有老妪长跪不起,还有人脑袋都磕出血花:“大人,饶了他吧,我们家就剩下这一个孩子了。”


    “那是他活该!”对面有人在破口大骂。


    有人骂,有人求,到最后还有动手的,小孩的哭闹声不断,士兵在忙着维持秩序。


    场面过于混乱,最后还是那些痞气十足的山匪呵斥,震慑力十足,强行拉退一部分人。


    容倦自另外一侧缓坡处下来,尖锐的吵闹声刺得本就脆弱的脑神经生疼。


    恰逢刀疤脸拎起一个想要冲进羁押点的人,直接扔了出去。


    这边没什么积雪,碎冰渣溅起,容倦险险躲开,皱眉:“什么情况?”


    他一出声,立刻引起注意。


    穿戴整齐,富贵干净,和整个场面格格不入。


    快两个晚上没睡的刀疤脸顾不上什么虚礼,语气有些不耐烦:“这还用说吗?”


    说着不用说,他还是为容倦做了解答。


    这些年民生艰难,今上生怕亲王做出功绩,政策上对地方多有苛待。


    定王早些年,确实也为了百姓尽心尽力过。


    所以定州百姓对叛军其实没有太大的恨意,作为定州人,他们甚至有着天然的归属感。定王造反时,很多对朝廷失望的百姓,不但不抵触,还在叛军勾勒的蓝图下,派出自家儿郎参军。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为了彻底赢下这一局,叛军会中途选择和乌戎勾结。


    乌戎人可不会善待大梁子民,哪怕是在定州定界上,也祸害了不少无辜人家。


    引狼入室不外如此。


    容倦摇了摇头,右相他们下了一步烂棋。


    哪怕是项羽也不敢这么干啊。


    他回身看着悲天跄地的百姓,“再闹下去,晚上都不用睡觉了。”


    周围那些土匪面色一变,闻言神情冷了几分。


    他们有不少兄弟死在叛军手里,虽然恨不得尽数剿灭其余俘虏,但在这吞人的世道下,对于榕城百姓,也说不出如此苛责的话。


    刀疤脸多少生出一丝失望,现下定州战役接近尾声,大家忙的脚不沾地。


    谢将军赶来后,只派人安置好他们捡来的孤儿,当他去确认这位京中大官和美德之家的关系时,对方只说了两个字——


    家主。


    意味着眼前之人才是美德之家真正的主人。


    这和他们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原以为至少是个能体谅百姓之人。


    容倦视线还未收回,自言自语思忖:“解决人比解决问题快。”


    影响到他休息也就罢了,可以随时挪窝,但不远处就是军营,总不能因为叛军耽误正规军的正常休息。


    而且这恐怕不止是榕城一城出现的状况,再闹下去,迟早会激发整个定州地界上的矛盾。


    人在走投无路之时,最易被挑拨。


    容倦:“见谢晏昼了吗?”


    官场上直呼其名是种相当不尊重的行为,刀疤脸内心偏向武将,按捺住不悦回:“城头。”


    容倦:“随我过去。”


    刀疤脸不动。


    容倦淡淡:“我披貂戴绒,在这群情激奋的时候,容易被攻击。”


    一个人过于有自知之明,旁人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看在对方病倒前还特意安置他们的份上,刀疤脸没好气提醒道:“穿戴是其次。外面炭火不足,有的屋子却已经暖到有虫子了,您还是遮掩点好。”


    说着,扫了眼容倦耳侧的红印。


    看看这当官的,屋内虫子多的都咬到脸了。


    “……”


    容倦脸皮再厚,这时也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服。


    你个莽汉懂什么?!


    考虑到对方确实没有夜生活,最近晚上忙着基建工作,容倦只是深吸一口气,咽下快到口中的叽喳。


    最终刀疤脸准备带着两名山匪陪他去墙头,顺便想要再度和谢晏昼确认一下,是否真的要为此人效力。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若是为了一个没有慈悲心的人拼命,他日对方是否会如现在那个狗皇帝一样,视百姓如草芥?


    他们这些被官府逼得落草为寇之人,已无父无母,眼中更无官,无帝。


    刀尖舔血之人迟早要成为他人刀下亡魂,但不能因为助纣为虐而亡。


    正想着,容倦认真问:“能再来一个人,用轿子把我抬过去吗?”


    马车也不知道停去了哪里。


    “……”


    ·


    城头,谢晏昼正和手下一员大将说话,余光瞥见容倦被一台大轿子抬来,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


    容倦不自觉也牵动了下嘴角,下轿前,注意到下方义愤填膺的百姓。


    原本是来建议先杀个有代表性的,让百姓情绪有个爆发点,不过明显对方已经在做了。


    粮食紧缺,菜叶这种奢侈品被替换成枯树枝和石子,人群中有老人有小孩,全部朝着一个方向用力丢去。


    “骗子——”


    “杀了这贼子!杀了他!畜生,你对的起我们吗?”


    被押在囚车里的人岁数不大,低头躲避碎瓦片,满脸惊恐。


    百姓们不止是单纯发泄,那是真切流露出的咬牙切齿之恨。有人直接冲了上来,攥着尖石就要往囚车里捅,被兵卒及时拉开。


    “你们骗了我兄长效力,转头却让乌戎人来欺压我们?”


    怒骂求饶混淆交织,底下一度都不知道流的是谁的血泪。


    容倦目光定格在囚犯身上:“那位便是定王之子?”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容貌,但那种唯唯诺诺的气质,和五皇子有几分相似。


    谢晏昼点了下头。


    他旁边的大将就没这么好定力了,用力一拍护墙:“真该给他千刀万剐了。”


    谢晏昼仍旧以理智为主导。


    “定王在此蛰伏十余年,叛军很大一部分来自定州百姓,不好全部细究杀了,不然必会大乱。”


    只能先杀始作俑者和重要的叛军将领,其余留待之后细查发落。


    无论是刚刚喊打喊杀的手下大将,还是刚上来的山匪,闻言都沉默了一下。清楚无论如何处理,都会存在不少异议。


    高处风大,谢晏昼站在风来的方向,帮容倦挡住了一部分凉意。


    先前缠绵时有些凌乱的发丝,如今随风飘舞着。


    容倦平生最讨厌麻烦,错又不在自己一行人,何必担这个骂名。


    “本来就是笔糊涂坏账,没什么必要浪费时间。”


    他直白说了后,继续道:“我倒有个想法。”


    除了谢晏昼,其他人闻言目光多少带有几分怀疑,眼下的情况是剪不断理还乱。


    容倦侧脸看向谢晏昼,先话锋一转:“猜猜我这次是如何离京?”


    “督军。”谢晏昼轻易猜到容倦过来的借口。


    督办司几日前便停止传递密函,京中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导致陛下死死盯着。


    只是依照往日双方的关系,不知容倦是如何令陛下相信一个常住将军府的人,愿意帮忙挟制自己。


    容倦坦然道:“我让皇帝针对乌戎,开开心心对着大水发了一个誓。”


    俗称海誓。


    在好奇的视线中,容倦也不卖关子,大大方方说了洛水为誓新编。


    天地之间忽然变得安静。


    所有人自动屏蔽了下方的嘈杂怒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好半晌,山匪第一个发声:“都…信了?”


    皇帝,乌戎人,京中的官员们,没一个觉得有诈么?


    人和人之间,原来是可以拥有这种信任的吗?!


    “为什么不信?”容倦一脸莫名:“天下都是皇帝的,陛下一诺千金。”


    昔日先帝被俘,杀了几位主战大臣,今上更是连潼渊城都曾划给了乌戎,眼下许诺要惩戒王朝军队,谁听了会质疑?


    山匪顿时觉得这么多年山匪都白干了,他口吻带着些不自觉的谦逊:“这和叛军又有什么关系?”


    容倦眺望南边,似乎在隔着万里山河远顾京城:“当然有。”


    半晌,他揉了揉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犯困有些涩红的眼睛:“也许我们该准备接风宴了。”


    ·


    京城。


    朝中局势一日一变,容倦离京不久,容恒燧招供曾用巫蛊邪术谋害过太子,皇帝在拿到供状后,并未像是上次那般召见确认,于宫中大发雷霆,之后竟直接让正在停职的右相下了大狱。


    满朝哗然,但若说十分震惊的,倒是没有。


    右相从去年便接连触怒了陛下,如今容恒崧效仿他的老路。陛下有心要启用新的权臣,前一个自然要让路。


    右相一派的官员尚不死心,上书表示若因巫蛊一事牵连容承林,那容恒崧同样有罪!


    父子间可是直接的血缘关系,现在就该立即召回容恒崧,一并下大狱。


    “还请陛下治罪容侍郎!”


    皇帝:“该治,不过朕亲赐过免死金牌,正好抵了。”


    “……”


    这个理由御史都挑不出错漏。


    皇帝十分满意,免死金牌放在容恒崧手里,总感觉时不时要出点事,此次还能一并收回,堪称是一举多得。


    皇后私下都夸他聪明。


    下朝后,大督办亲自去了趟牢里。


    寂静阴暗的牢房里,容承林一如往日般,身姿如青松,神情肃穆。


    他静坐在铁床边,只是鬓角多出一些细碎的白发。


    似乎知道是谁站在那里,容承林没有回头,袖袍下残掌收紧。


    “我不是输给了你。”若非陛下找到另一个制衡大督办的臣子,压根不会发落他。


    大督办并未立刻反驳,他看着多年政敌,半晌才开口:“到今天你还不明白,真正输在了哪里。”


    容承林冷冷看过来。


    大督办:“你输在没有主见。一味揣摩陛下心思,当你把一个蠢人的思路摸清楚并迎合的时候,也就跟着变蠢了。”


    多年死敌,短短两句话,便让看似淡定的容承林面色瞬间变得难看。


    他忽然疾步走来,行走间还有些跛足。


    铁栏杆被用力攥住。


    “宫中明明已无你们可以扶植的人。”容承林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大督办:“你到底想要扶植谁?废物五皇子,还是赵靖渊!总不至于是幽州来的那个蠢货!”


    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视觉盲区。


    容承林这些年拼了命的和北阳王划清关系,一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对方究竟还有什么好选择。


    大督办意味深长道:“审案流程会很长,别急,你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语毕,拂袖而去。


    堂屋,孔大人今早被突然叫来,正有些坐立难安,瞄见官袍一角后立刻就要起身行拱手礼。


    大督办摆手:“坐吧。”


    “京畿驻军传讯,定州那边已经告一段落,不日将会回朝。”大督办看向孔大人,开门见山道:“叛军一事搅得人心惶惶,身为臣子,理应为陛下分忧。”


    孔大人连忙道:“请大人明示。”


    大督办看他一眼:“为稳定民心,礼部该向陛下提议,班师回朝那日举办受降仪式。”


    不少朝代都曾专门举办过受降仪式,动荡时期方便重塑皇权威严。


    这本是小事,孔大人闻言却莫名心下有些慌。


    仪式会拖延陛下下达惩处军队指令的时间,但最多也就是两个时辰罢了。


    大督办从来不做无用之事,特意喊自己过来嘱咐,难不成是有办法让陛下在这两个时辰内改变主意?


    孔大人心思惶惶间,大督办忽然道:“北阳王称病重,赵靖渊奏请陛下要返乡。算算时间,他也快到了。”


    ·


    京城暗流汹涌,边陲寒风瑟瑟。


    谢晏昼没有刻意让手下大将和山匪回避,容倦更是直言不讳道:“舅父很快就会找借口过来。”


    假圣旨藏好后,赵靖渊身份特殊,必不会留在京城太久,避免陷入无谓的猜忌争端。


    这就意味着哪怕率兵入皇城时,他也不会参与其中。


    山匪依旧不明白这和叛军的关联在哪里。


    容倦淡淡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将任务尽数分解发出去。”


    他没有再开口,进轿让轿子跟着囚车走。


    囚车自城门口一路快要到羁押点附近,后方跟着愤怒的百姓。


    游示不但为平民愤,稍后处决地点还要在叛军面前,让所有人彻底知道定王一脉已绝无复苏可能。


    至于出发前皇帝交代的,若发现定王子必须带回的命令,所有人都当没听见。


    囚车内,定王之子已经被砸得眼冒金星,自小养尊处优之人,哪里受过如此折辱。


    物极必反,他猛地用枷锁撞了下栏杆,怒吼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隔着人群,定王子看向谢晏昼的位置:“只是别忘了,我手下人全都和乌戎兵合作过,也杀了你们不少人。”


    负责看守羁押降兵的士卒被勾起火气。


    “你敢把他们都杀了,替你的将士报仇么?!”


    那张原本五官端正的脸庞,如今全然是要把所有人都拉下地狱的癫狂。


    他又看向那些冲自己丢石子的百姓:“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装无辜?一开始攻其他城的时候,谁家里人没出力?”


    他说得冠冕堂皇,有些年纪大的都险些被气吐血:“畜生,畜生!”


    定王之子越说越激动,中间喘气的时候,一道费解的声音忽然娓娓插入。


    “又不需要招供什么,为什么一开始没人把他毒哑了?”


    容倦是真情实感地困惑。


    为什么非要给别人一个吵到自己耳朵的机会?


    容倦又看向定王之子:“再说一个字,做人彘哦。”


    这下别说定王之子,整个天地间都安静了下来。


    骇人的话语,旁人听了是惊恐,早就想抽刀的山匪却是觉得畅快了许多,连带看容倦都顺眼了很多。


    对于这叽叽歪歪的定王之子,他们恨不得直接拔了对方的舌头。


    白日里也能万籁俱静。


    耳根子清净后,容倦慢慢朝囚车附近走去。


    周围山匪主动侧过身,让开道路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容倦站定在一处,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俯瞰到下方羁押降兵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谢晏昼,只一个眼神交换,谢晏昼命手下将领将降兵尽数带出。


    待下方乌泱泱一片,容倦扫过一张张降兵的面庞,不紧不慢扬声开口。


    “定州一役,罪起朝廷,祸在乌戎。”


    没有替任何一方找借口,包括山匪在内,下意识认真听他说下去。


    容倦却没有讲太多,直白问:“如今,因为叛军作祟,乌戎在定州烧杀劫掠,你们认为这笔账该怎么算?”


    他做事一贯讲究简单粗暴。


    话说的如此明白,再没人听懂的话,就证明没脑子。没脑子,脑袋就不需要留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降军中,一灰头土脸的男子率先重重跪地。


    “朝廷苛政在先,定州数年内徭役赋税均高于其他地方,吾等错信定王,不求得到宽恕,只求能有一个向乌戎血债血偿的机会!”


    随着他这一跪,越来越多的人流泪跪了下来。


    “望大人能给一个机会,哪怕是和乌戎同归于尽。”


    “望大人能给一个机会!”


    容倦并未说行不行,从袖中掏出手帕。


    片刻后,他掩鼻,目光毫无波澜:“还站着的,全杀了。”


    众人面色微变。


    立刻有站着的降兵要跪下,容倦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一字一顿:“一个不留。”


    士兵看向谢晏昼,后者淡淡道:“没听到吗?全杀了。”


    先前正一肚子火没处发的士兵,立刻将还在迟疑的那部分人提了出来,二话没有,就地处决。


    血花四溅,场面一时触目惊心。


    避免吸入过于浓重的血腥味,容倦平静环视一圈,最后瞄了眼身后,询问山匪:“有遗漏吗?”


    先前都能精准看到自己耳后的红印,这份眼力见现在可以派上用处了。


    刀疤脸一愣,尔后抱臂锁定几个正缩着脖子降低存在感的人:


    “六个,第三排从左到右第二人,第四人…”


    “杀。”


    鲜血飙渐的瞬间,刀疤脸原先的不屑也随之散去。


    之前他只觉得这位京官文弱心冷,如今短短一会儿功夫,便软硬兼施,偏还令人挑不出错处,心底不由开始浮现出一丝实打实的敬畏。


    没人再哭,也没人再喊冤,唯一求饶的那部分,还没来得及嚎两声,人已经没了。


    “疯子,疯子…”眼睁睁看着一位将领朝自己走近,定王之子魂都要吓没了。


    避免被污血溅到,容倦转身走回原来的位置,随意拾起一个石块。


    旁侧注视下,他潦草在雪上画了道边境线,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


    “乌戎先前只交付了一半的马匹和金帛,尾款还在边境上,说等陛下践诺才会结清。”


    这件事让他不爽很久了。


    每每想起做了亏本一半的买卖,容倦心情便有些郁闷,不利于身心健康。


    这下大家隐约明白了留下叛军的目的。


    “……待到班师回朝那日,京中屠龙,舅父率正规军兵去边境抢回我们的兵马,期间分批用定州俘虏的叛军去打先锋,正规军控场,让叛军靠斩杀敌将将功折罪。”


    时下士兵杀敌后,都需要当场取下凭证,如耳,鼻等。


    贪生怕死功劳不足者,之后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任何时候,容倦说话都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在沿海的百胥反应过来添乱前,我们将以最快速度结束宫变,并打乌戎一个猝不及防。”


    京城一乱,乌戎难免趁虚而入,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样也不用去处理细查叛军,他们可以省下不少人力,同时多出时间休息。


    成大事者,能少干事就少干事。


    全部说完,容倦再抬起头时,将领愣在一边,谢晏昼正定定看着他,目中全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而山匪听到他原来早就将乌戎放在菜单上,最后几分顾虑也散去,再不迟疑。


    刀疤脸当即抱拳:“愿为大人鞠躬尽瘁。”


    好熟悉的一句话。


    宋明知好像也说过。


    明明上一秒还好端端地谈论着如何最大限度省下时间和精力,突然就有人要为他死而后已了。


    这多吓人。


    容倦瞌睡都没了,一言难尽望着他:“怎么?你也受到了神秘使命的号召?”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雄才伟略,魅力天成,身边常群贤毕至。


    第64章 发力


    神秘使命是什么?


    不过美德之家自成立起, 要做的事情确实够得上神秘之称。


    山匪有勇无谋,口中看不起文官,实际对于有智者, 潜意识地就有崇拜心理。


    谢晏昼统率数万大军, 看似在卧榻之侧,又因为一些原因,处处受到掣肘。


    一旦他率主力军队进攻皇城,边境便群龙无首。赵靖渊的存在,刚好弥补了这点,他昔日也曾领兵作战过,无论是功夫还是能力,都不逊色于他人。


    另一边, 容倦从京都带来了部分禁军和驻军,还有地方的临时军队调令。


    如今再由叛军做先锋, 可以大大缓解军队人手上的不足。


    原来从那洛水为誓开始,对方就在下一盘大棋!


    走一步, 算百步。


    刀疤脸暗道他好能走。


    容倦是真的腰酸腿疼,“今天运动步数超标了。”


    面对只看自己不回答的山匪,他也没力气继续探究下去,容倦轻轻活动着脚腕, 准备回去休息。


    哒哒哒, 哒哒哒。


    怎么踏出了马蹄音?一抬头, 身前不远处停着一匹骏马,浑身银波如雪浪。


    他乡遇故知, 容倦一喜:“银啸?”


    被喊名字,银啸立刻伸长脖子亲昵蹭了蹭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


    银啸轻轻撞了他一下,明白过来暗示, 容倦尝试上马。


    因为马的体型过于高大,几次才成功,换作一般的马早甩蹄子不干了,银啸却很配合。


    谢晏昼要留下收拾残局,在一旁完全用溺爱的目光看着这一幕,嘱咐他不要策马。


    周围士卒惊得眉头乱舞,这犟马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


    容倦也觉得银啸脾气比平常还好。


    系统:【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马鼻子犯了罪。】


    【想想看,是不是它感觉到了你身上谢晏昼的气息。】


    容倦眉心一跳,好好说话,别唱歌。


    银啸很聪明,可以和strong哥媲美,走的又快又稳,绕过人头攒动的地方。


    这一次,不用容倦开口要求,刀疤脸等主动护送。


    途中,刀疤脸郑重喊道:“家主。”


    他们已经打心底里认可这位有能力有手腕的美德之家主人。


    容倦陡然听这种叫法,有些不习惯。


    看他蹙起眉头,以为对方是不愿意被山匪这么称呼,显得物以类聚,刀疤脸等抿了下唇,还是坦然改口:“主。”


    容倦一个激灵,好像下一瞬间大家就要变异,在胸前画十字架了,“还是前一个吧。”


    一名瘦猴似的土匪以为是前一个字,哪有称呼人‘家’的,于是他喊:“当家的。”


    “……”


    在同匪们的注视下,瘦猴乖乖闭嘴。


    刀疤脸沉稳对容倦道:“我等愿听家主差遣。”


    ·


    容倦对他们唯一的差遣就是好好读书。


    回屋后他让人帮忙把门带上,果断钻进了温暖的被窝,这一个上午实在太累了。


    炭火不足,好在这天气变脸如翻书,临近冬末,气候渐渐上升了些。


    这倒是有利于处理善后工作。


    从温暖的晌午,到晚霞满天,容倦再看见谢晏昼已经月黑风高。


    光是处理降兵尸体,将剩余人重新登记在册,就需要费一番功夫。除此之外,还要用些手段对付乌戎人,消磨他们的意志,好方便之后的药物引导,为己所用做向导。


    两件事情都马虎不得。


    此刻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容倦像是条失去梦想的咸鱼干,平躺在床上。


    昨天的药浴和过度欢愉,叠加今天白天走的冤枉路,他整个人都感觉要废了。


    看到灯火拖长的熟悉倒影,容倦张了张口:“你终于回来了——”


    “水。”


    口渴了好久,就是懒得动。


    平凡的一幕,却让谢晏昼感觉到无比的温馨。


    谁不想忙完公务一回到家,就能看到心爱之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表现出对自己极度的需求的画面呢?


    水递到榻边。


    躺着喝水容易呛死,容倦不得不爬起来。


    “好点了吗?”谢晏昼问。


    容倦颔首,准备重新躺回去时,发现腰间多出一团火红,如尾鱼般随自己动作摇曳,他视线一凝。


    “嗯?”


    红到通透的玉佩雕刻精细,花瓣栩栩如生。伸手抚摸过玉佩表面时,除了共根同生的并蒂莲,背后纹路走向中能隐隐摸到他和谢晏昼的姓氏。


    “你刻的?”容倦下意识觉得谢晏昼不会假手于人。


    谢晏昼视线和他一同纠缠在玉佩上:“永结同心,生死不弃。”


    【哇塞,小容,并蒂莲自古还被视为祥瑞之兆,象征君主有德。】


    容倦前一秒目中还流淌着真实的笑意,闻言缓缓扯开嘴角,脑中私聊:“口啊。”


    【在呢。】


    “别逼我在稍微快乐点的时候,把你重新揉成正方形。”


    他现在听不得君主二字。


    眼看两人情到浓时,系统十分有眼力见:【小容,你让他瞳孔缩小点,我继续出去。】


    这不难。


    容倦指尖游走到玉佩末端,懒洋洋勾了勾唇角:“我很喜欢。”


    红色确实很衬他,半个手掌在红玉的反光下,都有一种独特的诱惑力。


    容倦身体随着话语微微前倾,就在他微微仰起脸,谢晏昼看着诱人的唇瓣朝自己靠近,口口也打好了马赛克,准备遁走时,屋外传来行动间甲胄的响动声。


    “将军!赵统领来了。”


    容倦瞬间弹射开。


    眼看他从毫厘后退到一米之距,谢晏昼瞳孔缩紧。


    他闭了闭眼调整气息,一天有十二个时辰,怎么偏偏就挑这个时候来?


    这赵靖渊是克他吗?


    谢晏昼低低骂了声:“混蛋。”


    见他有气没处发,虽然很不厚道,容倦还是忍不住斜倚在床头,笑出了声。


    官厅内,赵靖渊已经到了有一会儿。


    自沧州绕道,他一路快马加鞭来此,冬日里赵靖渊穿得仍旧不是很厚,腰间悬刀,丝毫不见一点风尘仆仆之态。


    容倦和谢晏昼先后进来,赵靖渊的视线落在前者身上,短暂的困惑过后,剑眉拢起:“眼睛怎么没光了?”


    容倦瞬间像是被戳到了大动脉,肚子动了动。


    舅啊,此恨绵绵无绝期。


    看他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赵靖渊瞬间视线如隼般扫视向谢晏昼。


    定州地界上,能给对方委屈受的只有一人。


    哪知谢晏昼同样用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眼神在凝视他。


    复杂的关系网中,县令突然一脸谄媚地出现在官厅口:“各位大人,接风宴已经准备好了。”


    接风宴?


    赵靖渊皱眉:“我一路来,听说物资紧张。”


    容倦摆手:“我们白天杀了好多人,马上就不紧张了。”


    “……”


    眼看谢晏昼也在颔首,赵靖渊最终也没刨根问底,他对容倦的印象到底还是一个不乱杀人的好孩子。


    ·


    夜色阑珊,接风宴在营帐附近举行。


    这个节骨眼上不适合搞什么玉盘珍馐,整体以氛围感为主。大小差不多的石头顺序堆砌,篝火上蹿下跳,偶尔噼啪出几簇小火苗。


    谢晏昼留足了值守的战士,其余士兵可同乐,寻常清酒搭配烤野兔和松鸡,再撒上榕城特有的香料,众人得到了久违的放松。


    一处远离人群的篝火地,容倦等正围坐在此处。


    其他人都拿着酒囊,只有他一个人捧着饭,容倦不可思议:“认真的吗?”


    好歹给他小半杯。


    谢晏昼状似不经意提起他病了几日后,赵靖渊平静收回本来要递过去的酒囊。


    容倦只能眼巴巴看着,咕哝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山匪也来了一部分人,见状都有些惊奇。


    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这位家主大人都在杀人,原来也有如此稚气的一面。


    美德之家的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此,谢晏昼有意让匪首刀疤脸和赵靖渊打个照面。


    赵靖渊早就注意到这些人身上的匪气,容倦先一步开口:“是的,我们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


    赵靖渊本就是美德之家的原始股东之一,当日是他们一起抄的文雀寺私库。容倦笼统提了些新的家族起源后,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舅父。”


    单独一个称呼,便让赵靖渊心头蓦地一软。


    容倦极为认真地看过去:“我想让您率领士兵和美德之家的人,奇袭乌戎。”


    话一出口,旁侧谁都没有再接茬,偶尔火焰噼啪炸响。


    赵靖渊明显顿了下,酒囊坚韧的骆驼皮不知何时朝下凹陷留下指痕,几滴酒水溢出。


    他并未立刻回应什么,只灌了口烈酒,喉结滚动间目光从刀鞘巡视到下方擐甲披袍的战士。


    大漠孤烟,列阵杀敌,早已被时间模糊到如同蜃景。


    片刻后,他喑哑着嗓子:“打乌戎?”


    天地间飘着点零散的雪花,篝火跳出的光点于冷风下跳跃未熄。


    容倦点了点头:“对。”


    大梁武将的血性或多或少在岁月间消磨,很多人嘴上说的好听,但若突然要领兵和乌戎拼个你死我活,不少都会露怯。


    容倦却说的毫不犹豫,似乎笃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赵靖渊面色和动作如常,片刻后再开口,唯独声音微微发紧:“好。”


    那佩刀仿佛都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思,似有振振刀鸣。


    山匪们更不必说,各个恨乌戎入骨。终于等到能去战场毫无顾忌地厮杀,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篝火的光芒倒映出一张张脸庞,每个人的眼里都有光。


    除了容倦。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梦想飞出了天窗。


    偏偏这个时候,赵靖渊一口饮尽剩下的酒,对容倦说:“有你,万民之幸。”


    “……”


    你猜猜我的眼里为什么没有光?


    祸不单行,容倦咬了一口野兔腿,肉又干又柴,全靠榕城特有香料撑着。


    好难吃。


    营火伴随载歌载舞,摔跤比试等,时间过得飞快,欢声笑语不断。


    谢晏昼治军严格,子时前就要求结束,第一届接风宴在放飞梦想中圆满结束。


    一场欢闹下来,前半夜大部分人睡得很沉,后半夜却忽而狂风呼啸,气候的变化没有一点点征兆,恐怖的大风连同容倦都在深度睡眠中惊醒。


    “怎么回事儿?”


    身侧空了。


    谢晏昼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听到声音回头:“你待在屋中不要随意走动,我去看看。”


    容倦似乎有起身和他一起去的意思。


    呼呼风声隔门传来,谢晏昼摇头:“你轻如鸿毛,会被吹飞。”


    没几两重的身子,根本不可能抵御住外面的暴风。


    “……”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两人说话,地面微微晃动,似有尖叫声隔着风雪飘散。


    “别出门!”谢晏昼面色一紧,打开门的瞬间,屋门都几乎要被掀飞。


    他门关上前,容倦隔着些月色匆匆一瞥,院中走石乱滚,树木被连根吹断。


    “口口。”


    系统:【我只能预测皇城附近的天气,加载不到这里。】


    容倦外衣都没披,下床走到门边,捡起滚落在门框旁的坚硬球状物,面色变得古怪。


    “冰雹。”


    冬天里怎么会出现冰雹?


    这像话吗。


    系统似乎也很诧异:【很罕见,但冬末时是有可能遇到的。】


    【小容,你都能成为当皇帝的人选,没什么不可能。】


    容倦头疼,不要搞这种比喻。


    系统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应该…不用太担心?极端条件下达成的冰雹,大多数规模较小,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破坏。】


    看着手头直径约有五毫米的凝固物,容倦站起身:“但愿榕城不是那个极少数。”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场雷暴大风和罕见的冰雹,直接导致地面上不少尚未来得及加固的房屋倾塌,还有不少人在抢救物资中受伤。


    虽算不上特别严重,但也绝对称不上小事。


    谢晏昼一夜未归,天未亮便和赵靖渊率人紧急组织救灾。


    容倦找到他时,谢晏昼方才刚刚喘口气,手中正拿着一封信。


    “开苑送来密函,不少百姓在吃了窖藏的食物后,出现呕吐腹泻等情况。”


    定州不算太北的地方,现在大多粮食都依赖地窖,湿度温度难以控制,食物发霉变质都是常有的事情。


    前段时间战乱,很多地窖根本来不及清理检查。


    早晚会发生的事情,眼下都随着冬末气温上升堆积在一起。


    信纸在掌心中湮灭成粉末,谢晏昼看向容倦:“过两日我要押送一批粮草去开苑,出发前,我会多留几名亲卫保护你。”


    赵靖渊忽而提醒:“别在定州耽误太久。”


    能早一天就一天。


    否则回去太晚,容易引起皇帝怀疑。一旦对方提前有了准备,他们就得多过攻皇城城门的一关。


    谢晏昼自然也清楚。


    但开苑是定州第一大城,决不能乱。他需要将定州作为大本营,方才能进可攻退可守。


    皇帝忌惮定王,连年苛待定州,此举并非完全在无的放矢,定州外沿易守难攻,是一块天然适合造反的沃土。


    容倦在一旁听着,自始至终没发过言。


    下方全是他人吵闹的悲欢离合。战争后逢天灾,百姓才建立点的希望顷刻间崩塌,哀嚎声遍地,还有担心粮食再度告急的,拼命在坍塌碎裂的瓦块堆中寻找食物的痕迹。


    他忽道:“你直接去开苑,这里我来处理。”


    谢晏昼和赵靖渊稍微顿了片刻,意想不到地看向主动揽事情做的人。


    要知道现在可是一个很大的烂摊子。


    他正要开口询问,容倦颇为冷淡道:“别可怜我,我归心似箭。”


    昨日那兔肉死难吃,半夜他又不知道被惊醒了多少回。


    谢晏昼微微一怔,赵靖渊闻言目中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被看的颇为不自在,容倦移开注视难民的目光,把头别过去。


    “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要早点回到朱门酒肉臭的皇城。”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未登大位前便万分勤政,常夙兴夜寐,救万民于水火。


    ·


    容倦,一款上了发条,可以高速旋转片刻,然后彻底瘫倒的刀子嘴咸鱼。


    第65章 不懂


    每当容倦想要躺平时, 道德就像鬼一样缠了上来。


    他现在觉得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如同过年待宰的年年有鱼。


    赵靖渊提醒道:“眼下到处是灾民流民,不管去哪里, 都记得带上护卫。”


    “好。”


    容倦转身, 一副说干就干的样子。


    【小容,不是要搞振兴?这是回屋的方向。】


    容倦边走边道:“上赶着不是买卖。”


    他忽然又扭头看了眼后方,眉头微微蹙起。


    “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赵靖渊怀疑自己眼里的光,却没关注他的脸。


    【容儿,现在已经没有事情可以让我觉得奇怪了。】


    想到自己即将成为皇帝的口,谁会去关注一个陌生人。


    “……”


    原地,谢晏昼平静的目光下同样存有怀疑,赵靖渊不可能没有发现容倦男大十八变。


    然而自始至终, 对方言谈间只提及此行乌戎使者,没多问一个字。


    ·


    说榕城是个烂摊子, 都算是褒义词。


    榕城处在定州外围地界,在听说叛军已经清退, 不少难民开始重新朝这边靠拢。乌戎退兵时,路过波及了不少县乡,连带周边地界也有流离失所的百姓试图另觅生路。


    县令愁的头发都要稀疏了,本来一场怪异的冰灾, 就已经够乱了, 现在还要应付逃民。


    若是他自己, 早就下令驱逐。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做任何事情之前, 都要向容倦汇报。


    “无法核实户籍身份的,按例是要进行抓捕,最次也得清离。”县令小心翼翼看着容倦, 生怕说错了话。


    容倦喝着陈茶,单手做眼保健操,争取恢复点眼睛的光:“流民逃户众多,一一统计下来,掌管户籍的主簿也忙不过来。”


    县令闻言长松一口气。


    最怕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官把体恤百姓高高挂在嘴上,累死他们这些下面的人。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容倦一劳永逸道:“为了你的工作,我临时创办了一个美德之家,日后凡难民逃户,可全部纳入美德之家临时管理。”


    县令愣了愣,美德之家是什么?


    听上去像是一个很有道德的民间组织。


    容倦敷衍介绍了两句。


    县令越听眼神越有光。


    其实这件事若是容倦主动提出,县令还会觉得怪异,要认真考虑一二,但现在他已经被折腾得不行,主动求上门后,心思就变了。


    确定可以简化身份手续,尽管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仍旧化为口头奉承:“大人高见。”


    容倦眼保健操做得更猛烈了,好熟悉的言论,顾问他们也经常说这句话。


    “快,退出去干活。”别在他眼皮子底下晃。


    “是!”


    屋内重新恢复安静,容倦满意了。


    承担责任是一方面,不代表非要自己亲自去干,只要县令吃苦耐劳,他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补觉,补觉。”容倦两眼一闭,倒床上开始他的美梦。


    命令是早上下的,人是在半个时辰后被吵醒的。


    吃苦耐劳和能力有限并不冲突。


    由于救援组织及时,确定物资能供应得上,榕城百姓情绪得以稍稍缓解,是以吸收容纳难民后,没有生乱的。


    可惜生事的比比皆是。人员增多意味着民生事务,各种纠纷等事件呈爆发式增长。


    县令不得不再次带着主簿等硬着头皮找上门:“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一夜没怎么睡,午觉又被吵醒,容倦阴着脸,没想到对方的业务能力差到这种程度。


    县令胆战心惊,感觉这位大人的脸色比厉鬼还夸张。


    就在他以为对方要发火时,容倦闭着眼,左手揉着太阳穴:“干不了的不会外包吗?”


    活生生的例子不就在眼前?


    县令不解。


    容倦无奈:“去把当地乡绅聚在一起,让他们负责主持调解,严禁徇私,否则一律按军纪处置。”


    县令和主簿对视一眼,有些为难:“万一他们推脱……”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会干啊。


    容倦微笑,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农户用毛驴拉货的时候,会吊一个萝卜在驴嘴前。这样,为了吃到萝卜,毛驴就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往前走,懂吗?”


    县令似懂非懂。


    容倦尽量说人话:“比如官府牵头,去承诺开放一些手里的良田牧场,诱之以利。”


    “这得要朝廷许可……”


    容倦打断:“回京城后我会和陛下说。”


    县令担心:“陛下若是不同意呢?”


    容倦没好气道:“他会同意的。”


    没有人会拿乌纱帽开玩笑,见容倦如此笃定,县令便也就迫不及待去做了。


    主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尤其是那个美德之家,似乎还和山匪有交集。


    发放户籍这种事,可不是正常情况下会做的。


    他试图要提醒县令,结果两人刚一出门,主簿看到因琐事聚在一起击鼓鸣冤的百姓,还有吵架扭打在一起的街坊邻居,瞬间觉得一切可都太对劲了。


    他们要永远追随大人口中的外包!


    容倦的外包工程不止一两个,不过一日功夫,城里又多出几个简易大棚。


    临时医棚附近。


    除了领救济粮,就属这里人员最多,几乎聚集了整个榕城三分之一的人口。骨折、伤寒、冻疮腹痛等等,一眼望去全是攒动的人头。


    原本最容易混乱的地方,此刻每个人却都很有秩序。


    刚登记完的流民因为受伤被带领到一处排队。


    他犹犹豫豫地问出口:“这,看病不收诊金,拿药呢?”


    前面排队的本地人转身回答:“当然也是免费的,由美德之家出钱,等我们好了后,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就可以抵消。”


    难民还有些懵,不敢想象有这种好事。


    “真的?”


    反正队伍还很长,本地人闲聊起来医棚的组建:“这位京城来的官员是活菩萨啊……”


    “这我知道!”难民灰溜溜的一张脸上,眼睛都亮了。


    听说正是因为大官点头同意,他们这些人才有入城的资格,不但如此,还都领到了临时身份。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前方突然爆发出叫好声。原来是一位几乎不能活动的老妇人,在被施针后,居然好了。


    难民侧面伸长脖子,勉强看到一小截拂尘。


    这次不管是他,还是那个本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驻守一边的官兵自豪道:“那是容大人请来的神医,有好几个,每一个都很厉害。”


    前排看完病的百姓立刻应和:“这些道士不但病看的好,还教我们如何省力搭建屋子。”


    “最厉害的还是容大人。”百姓赞誉有加,官兵跟着脸上有光,一副知情人的样子说:“很多药方是容大人提供的。”


    见自己无形中成为关注的重心,官兵进一步卖关子:“是神仙告诉大人的,神仙托梦送的丹方。”


    排队本就无聊,众人纷纷来了兴趣。


    “快说说!”


    官兵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来,本就有些玄乎的场面被他说的更加神乎其神。


    实际真相不过是容倦开出了回答一百小问题的天价,邀礐渊子去坐诊。


    原话是,云鹤真人名号很响亮,若能再以道教名义号召一些道士参与灾后重建,就更好了。


    佛教正在走下坡路,道教自是不会放过乘势而起的机会,双方一拍即合。


    他将搏美名的机会让给了道教,谁知县令并不知道,眼看大家都在赞美道士,为了溜须拍马,自作聪明特意让人到处传播容倦恩德。


    礐渊子发现后淡定从中推了一把,当做下一个探索项目——


    《愿力是否存在》。


    主要论点在于一个魂不守舍的人,在脱胎换骨后,意外成为百姓眼中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这是否会再次引起其他方面的变化?


    阴差阳错,容倦昔日诵丹千篇的故事渐渐传扬开。


    然而这一切,当事人并不知道。


    此刻容倦刚刚见完当地乡贤,暗示因定州遭灾自己会奏请陛下,于春闱中酌情降分。若陛下不同意,他也会另外察举孝廉。


    为了孝廉名额,两大豪族争相捐款,准备开仓放粮。


    这大大减缓了整体工作量,起码短时间内不用做关于官粮的发放统计。


    走在街道上,容倦思索还有什么细节没有外包出去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一路被行注目礼。


    系统也在状况外,正在思考其他事情。


    【小容,我怎么觉得你这个管理战略似曾相识。】


    容倦心不在焉,敷衍道:“是吗?”


    系统绞尽脑汁,真的感觉在哪里见过这种企业文化。


    就在它拼命运转AI时,容倦忽然停住脚步。


    街道另外一边被人群围住,越来越多的人正朝着这边聚集,容倦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系统很警觉:【刺客吗?】


    “不太像。”


    站稳后,容倦眯着眼悉心观察,人群中男女老少皆有,反正他是没见过拄拐和抱着孩子的刺客。


    后方他们走来的街道,也逐渐被人围满。值守的官兵不但没阻拦,有的还反而加入了群众。


    人群浩浩荡荡而来,容倦想要午睡的困意都被围散了。


    大约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百姓们才渐渐止步,从中间让出一条道。


    容倦正思考是不是给自己借道,他要不要直接穿过去时,路的尽头,一名年纪最大的老者缓缓走了出来。


    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正牢牢举着一把伞。


    伞身较普通雨伞约大个四五倍,绸布的艳丽程度和容倦身上的衣服有得一拼。


    伞边垂挂着密密麻麻写有名字的布条,替代了传统流苏。


    一步一脚印,老者终于走到容倦身前,神情庄重:“谢大人救榕城于水火。”


    他将伞双手递过去,歉然道:“战时布庄被毁,缎子用料有些次,连带这伞做得有些粗糙。”


    周围已经有人闪烁着泪光,甚至有人自发性跪下。


    容倦一愣,第一反应是县令授意在搞什么,还没找人来细问,难民几乎先全跪了下来:“若非大人施之援手,我等已冻死路边,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容倦皱眉:“钱财几乎是美德之家出的……”


    “大人!”


    “大人愿意奏请免赋税,已是如同再造之恩!”


    “谢谢大人请道士为我等免费医治。”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齐齐喊开口号:“拥美德,免赋税!拥美德,免赋税——”


    容倦确实承诺过来年想办法让朝廷为定州免税,但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


    老人颤颤巍巍:“望大人莫要嫌弃。”


    无数激动的目光下,容倦只得双手接过,试图早点结束这怪异的场景。


    “我当然不嫌弃。”他的语气有点颤颤巍巍。


    就是有点嫌重。


    这伞怎么这么重?!


    系统终于缓过神,连忙给他加油鼓气。


    【小容,挺住啊!七旬老汉都能拿稳了,你绝不能手软。】


    容倦不手软,但腿软,事实就是,如果他现在被压垮,上面的垂着的布条没有一根是无辜的。


    他咬牙坚持,眼眶都崩红了。


    “大人。”


    大家都在看着他,似乎期待容倦能说些什么。


    容倦举着超载的伞,头重脚轻没办法思考。


    万众期待中,他只觉回到了学生时代,正被迫当优秀代表站在主席台上,本能性开口:


    “尊敬的,尊敬的各位群众,各位…各位美德之家的家人们。


    我今天站在这里,首先要感谢支持默默奉献的工役人员,其次感谢军队,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喜爱。”


    尾音几乎有些拖不住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人群沸腾,周围喊口号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赶过来的县令都受到感染,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官三个字的意义。


    激荡的声浪中,系统陡然反应过来什么。


    【等等,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企业文化了。】


    【这不是圣母娘娘的治世之道!】


    让有钱人捐官,再施惠于贫困民众,大家有事没事一起喊喊口号,最重要的是,组织还叫美德之家,所有人——都是他的家人们!


    容倦现在没力气回答它,胳膊实在是举不动了。


    万念俱灰之际,容倦无意识地视线一扫,瞄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的赵靖渊。


    希望!


    伞面不平衡,立在地上会东倒西歪,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毫不犹豫朝赵靖渊走去。


    “舅父。”


    腹语在拼命呐喊。


    “这份光荣,属于每一个人,也包括你。”


    共担啊。


    赵靖渊低头看他,顿了半秒,似乎意识到什么。


    他的唇畔浮现出极淡的笑意,一只手轻松举起万民伞,另一只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嗓音醇厚:“长大了。”


    赵靖渊不是没有察觉到容倦像是换了副面孔,字面意义上的换,但接触下来,这孩子本质并没有变化。


    伞面一端在赵靖渊头顶,另一边布条垂搭在容倦头上。


    一高一矮,却又像是平行的纽带,这一刻,他们似乎是真正成了家人。


    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了,容倦终于有力气,他不忘先去私聊回应系统:“有现成的圣母模板,为什么不套?”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可没工夫再做工作计划。


    “普通百姓有家有室,但凡看到点希望,理智就会回归。”


    就如同那日的彩虹。


    容倦十分自信:“他们和那些信徒不一样。”


    眼下入目全是外包工程,房屋短时间内修葺得不错,免费看病有地方吃饭,大家面上一派喜气洋洋,一切都在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此情此景,容倦大为满意,就要彻底松口气,准备躺到谢晏昼回来。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激动的声音:“大人!”


    容倦刚放松的面部肌肉顿然一僵。


    热闹的环境下,人反而越聚越多,一声起万声应。附近看完诊,被礐渊子无形中灌输了特别思想的病人们,也开始纷纷加入百姓的呐喊。


    另一边,发现容倦在这里,乡贤为了子侄辈的孝廉名额,立刻即兴创作一一


    “大慈大悲,老君转世,丹成千篇,救厄渡灾!”


    一呼百应,整个榕城开团秒跟:“大慈大悲,老君转世,丹成千篇,救厄渡灾!”


    声浪滔天,伞面布条迎风乱飞,用乱舞证明着条条大路通罗马。


    容倦几乎被布条糊了满脸。


    他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关节僵硬,一动不动。


    周围人自顾自快乐欢呼,就差围着他载歌载舞,像是要进行什么献祭仪式。


    “为什么……”三个字被淹没在欢呼声中。


    容倦闭着眼,他明明尽量减少抛头露面,事情全交给别人去做,这是近日来为数不多的一次出门,剩余功劳也全部推到了道教上头!


    但到最后,却连人籍都被取消了。


    为什么。


    这究竟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为什么》


    县令:政绩什么的,天高皇帝远,在京城没人脉上不去,但是大人可以成为我的人脉!我要阿谀奉承,抓住这次机会,速速传扬大人美德![好的]


    礐渊子:课题,课题,我的新研究课题。[眼镜]


    乡绅:为了举孝廉名额,我们要成立夸夸团。[彩虹屁]


    难民:纯感激。[狗头叼玫瑰]


    ·


    野史:


    帝,振臂,一呼百应。


    第66章 迸彩


    老君是谁?


    【太上老君吧。】


    系统还很贴心地做科普:【多以白发白须老者身份出现, 被民间赋予教化和炼丹职能。道教神话体系中,他还是创世神之一。】


    容倦用手抹了下脸。


    世不世的不知道,反正自己快被创死了。


    他重新深吸一口气:“我算是看明白了。”


    每当自己刚轻松点, 现实就会迎面给他一肘击!


    现场欢呼声持续了多久, 容倦就沉思了多久,一直到县令发话,人群终于逐渐散开时,他也没有反思这次是哪一步暴露在人前。


    牺牲他一个,幸福千万家。


    万民伞事件后,整个榕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不但百姓矛盾纠纷减少,工作效率也显著提高。


    容倦终于可以得空补觉。


    他这次甚至直接放话出去, 自己最喜欢睡觉,无事不要叨扰。


    已经想好晚上要做什么美梦, 结果屋外很是吵闹,容倦从后门出去, 墙角处好几个孩子正凑在一起,不知在商讨什么。


    “春天快到了,我们可以把恩人的脸画在风筝上,全部放飞出去。”


    “不不, 听说这位大人最喜欢睡觉了,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吗?”


    几个小孩摇头。


    最大的得意道:“现在炭火稀缺, 我们要学黄香温席。黄香冬天会先把被子捂热,再让父亲安睡, 以此传递孝心。”


    其他孩子顿时用钦佩的目光看他。


    一个孩子恰好抬头,眼尖道:“是大恩人!大恩人来了。”


    他们手忙脚乱想学人行礼,险些乱七八糟地摔在一起, 和不倒翁似的。


    容倦走近,面无表情道:“不许放风筝。”


    小孩小心翼翼看他,不明白原因。


    “放出去,我就成野生的了。”


    大家困惑地眨眼,系统被这个冷笑话冷到了。


    看着这些天真无邪的笑脸,容倦明白他们是好意。


    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当听到父母天天把大恩人挂在嘴边,便也试图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容倦神情逐渐温柔下来,弯腰摸了摸近处孩子的小脑袋瓜,一个早就有过的想法彻底冒出来。


    “哥哥要送你们一个礼物。”


    温柔哄走了小孩子,容倦再站起身时,笑容逐渐敛去。


    他看向亲卫:“让县令到我这里来一趟。”


    县令来的不算特别快,脸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容。


    人是会被环境所感染产生变化的。对于全面支持容倦开展工作的县令,百姓也是成日里歌功颂德,盛名所累,他现在还真开始做一些实事。


    “大人,您唤我?”


    容倦颔首,单刀直入道:“我记得城镇近郊有一处不错的空地,目前是当仓库使。”


    县令:“大人记忆卓绝,下官深感……”


    容倦打断:“近郊可以完美避开街道上的杂音,是个不错的选址。”


    稍稍琢磨一二,他看向县令:“前段时间你不是在抱怨一些文人只领粮不做工?”


    县令也没想到自己随口几句,已经传到了容倦耳朵里。


    他自己就是文人,自然不会瞧不上这个团体。


    但一些书生加固个屋顶都做不到,把自己砸伤了不说,还得让他一个县令去说好话,让其他人来帮忙干,成何体统?


    县令试图解释,不过容倦没给这个机会。


    “去把他们聚在一起,我要临时成立一个书院。”


    送孩子什么礼物?当然是送他们一个学上。


    想到这里,容倦已经忍不住要弯下眼睛。


    简单交代一二后,他打发县令离开,卷袖于桌边坐下。


    口口站在桌上帮忙研墨。


    笔走蛇龙,龙飞凤舞,纸面字迹力透纸背。


    ——谢晏昼亲启。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要让教育普济众生,令功课遍地开花。


    我衷心希望,定州学堂能如起义军般多多益善,如山匪般活力四射。


    临书涕零,语无伦次,容倦顿首。]


    “如何?”


    容倦满意看着自己的墨宝。


    圆团子磨墨累得瘫坐在桌子上:【这封信已经深刻证明了受教育的意义。】


    【小容,你为所有人敲响了一个警钟。】


    “……”


    无论如何,百姓的安居乐业离不开礼貌尊重,只有教育才能实现后天的约束。


    眼下终于一切都走上正轨,容倦可没有事事亲为的品质。


    大头交给县令,普及的活交给谢晏昼,他要开始美美当甩手掌柜。


    “就在刚刚,我的体重变轻了,知道为什么吗?”


    系统表示不知。


    容倦微笑:“因为我卸下了千斤重担。”


    人,只有放权,才知道别人的能力有多少。


    没有小孩在门口吵闹,大人们要去接送上下学,不会来叨扰他,如此,才能过一过神仙日子。


    系统给他发了个大拇指表情包。


    作为九年义务教育的发起地,榕城是最快成立书院的。


    特殊时期,无需太正规。官府寻一些清贫书生给予报酬,作为主讲人,再将适龄儿童聚在一处,每日听讲即可。有地官方支持,依靠资本运作,很快新书院便有了雏形。


    期间,容倦特意留意了一下军队动作。一部分军士已经临时到周边小镇,加盖学堂,还有一些被调度到其他城帮忙。


    百姓都在忙着做战后修建,正好没有时间看顾孩子。


    有伤残者,还可招至书院帮忙。


    资金大部分由美德之家补贴,只需出几个铜板便能为孩子寻一去处,很多人都乐得如此。


    残阳余晖,容倦戴着护住双耳的黑缎风帽,骑着小马驹,罕见主动出门巡视临时创办的简易学校。


    仓房改造的建筑内,孩子们正在埋头做功课,画面令人心旷神怡。


    “小孩子就是要上学啊。”


    容倦还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出校园这么多年,一看到还在苦读的孩子,他就觉得幸福。


    有夫子盯着,有人来大家也不敢抬头。


    容倦像个教导主任,走了一圈。


    “上吧,上完九年还有三年,上完三年还有四年,上完四年想要更近一步,再整个五年。”


    恶魔的低语下,一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怯生生抬头:“真的吗?可以一直上?”


    话音落下,越来越多的孩子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容倦下意识点头后,所有人顿时激动地高呼太上老君,夫子非但没有制止,看着也十分高兴。


    “老君转世!老君万恩!!”


    “恩人千秋万世!”


    容倦陡然一个激灵。


    都做个人吧。


    他被吓了出去,心脏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现在一有人感激,容倦条件反射会生出来逃避心理。另寻一处坐下,他以茶代酒一杯接着一杯,三分钟后,没把愁浇灭,反而得起身去寻找厕所。


    系统:【去山底下吧,有个洛水的海誓,还缺个山盟。】


    容倦呵呵一笑。


    学堂外走了不过百尺,树上坐着一道身影,地面倒映的轮廓黄昏下异常清晰,容倦放缓脚步。


    再抬眸的瞬间,那道身影已经不见了。


    下一秒,声音从背后传来:“大人晚来无恙。”


    礐渊子手持书册,夕阳为道袍多镀了一层金,此刻册页尚未合上,纸面全是未晾干的墨迹。


    容倦最近受到了太多惊吓,以至于都没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到。


    不知这道士一天到晚在‘写生’些什么?


    “能看看吗?”


    礐渊子日常册不离身,原本没抱几成希望,不料对方还真递了过来。枯树上没有着力点,他每一个字却写得工整无比,连大小间距都差不多,几乎可以媲美系统的机书。


    内容……也很像系统经常看的口口小说。


    《极品驭人术》。


    『初七,于万民前杀俘虏,稳民心,满地脑袋乱滚,一众山匪遂臣服。』


    『初九,百废待兴,他开始兴。』


    更多的细节却是没有记载,很多时候,礐渊子都站在百姓外,远观一切。


    容倦又往前翻了下,内容包罗万象。


    譬如有一页含大量算术记录在抽象化简,他初步演算了下,已经快要形成公式。总之大致浏览完,有的没眼看,有的看不懂,唯一确定的是,礐渊子眼里,自己终于勉强算是个‘人’。


    容倦选择归还。


    礐渊子收好后,谈及正事:“小道先前已同谢将军谈过异象一事,他尚未有答复,大人若得空,可帮我写信催促一二。”


    容倦挑眉:“什么异象?”


    礐渊子将那日和谢晏昼的对话,简略又说了一遍。


    当听到他和谢晏昼谈条件,可以帮其制造一些异象为登基称帝做舆论造势时,容倦瞳仁都圆了些。


    “你…”他震惊下,几乎有些失声。


    原来自己竟然不是最后的知情人?!


    还有一个礐渊子垫底吗!


    礐渊子眉峰上挑半分,有些疑惑对面人的眼睛怎么突然有了点光。


    容倦这种诡异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息,末了,认真严肃道:“再说一遍。”


    礐渊子对待他一向耐心充足。


    复听一便后,容倦尤不满足:“再说一遍。”


    礐渊子目中升起困惑:“一旦谢将军兵变披黄袍…”


    容倦:“啊~”


    礐渊子那张清冷的面孔上泛起些迷茫无措:“你不舒服?”


    容倦直视这颗沧海遗珠:“太舒服了。”


    脑海里,系统也跟着发出一声喟叹。


    【爽了。】


    【但不知道爽什么。】


    最近的创伤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些许修复。


    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容倦轻飘飘地离开了。


    礐渊子静静站在原地,试图思考对方反常行为的原因。直至地面雪粒忽然开始跳跃,袖中小册跟着产生振幅。


    远处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撞破黄昏拉出的地平线,疾驰中带起阵阵雪雾。


    策马而奔之人直冲礐渊子而来,快到时亲信翻身下马,“道长,将军差我来送信。”


    这还真是说到什么来什么,看来是不需要再托容恒崧传讯了。


    礐渊子点头伸手。


    亲信摇头:“信在嘴里。”


    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口述,怎么可能工作留痕?


    四下再无人,礐渊子沉默了一下,道:“拆封吧。”


    亲信组织语言,期间想起将军前些天收到信后,突然开始将主力资源投入开学堂,觉得万分不理解。


    不是说书院不重要,但也不必如此上心做推进,此事本可以循序渐进。


    一边纳闷,亲信一边开始说话。


    谢晏昼传递的消息里,有的信息很隐晦,但有一点是很直白的。


    当听到有关宫变人选时,礐渊子脸色立时一变。


    ·


    民生事务全部实现了三包后,容倦每天两耳不闻窗外事,摆烂坐等回京。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上学时课本上的句子,如今看起来反而有了感觉。


    夜色沉沉,他歪歪斜斜倚在塌边,语气飘忽:“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好诗啊。


    【小容,我们早就该发展教育了。】


    容倦深以为然。


    这两日他才知道,万民伞的主意也是一个小孩无意中提起,早点送他们去上学,就没空去想这些了。


    那天举伞举的,现在手腕还在发酸。


    此次开展学堂,容倦只打了个样,其余全是军队在忙活,他将书院的管理权也一并让渡分散,不担名,便可以名正言顺甩手。


    期间他还特意谨慎地派系统出去打听了一下,确定大家都在忙碌生活,没有百姓有空歌功颂德。


    “天气渐暖,该添些薄衣了,过两日归京好……”


    话说到一半,外面的喧哗声突至。


    容倦起初不以为意,最近很多工匠不分昼夜在干活。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大,桌上的烛火震动中一闪一闪,不会又是冰雹?


    容倦心下一紧,不得已下榻走到窗边。探究的视线被前方大树无情遮挡,吹进来的夜风尚算平和,看情况应该不存在什么极端天气。


    以防万一,容倦放下书本,披着斗篷走了出去。


    此刻,定州界域内,同样的场景比比皆是。


    动静大到连一些周边接壤的城池都能看见。


    异响声不断,碍于最近自然灾害频发,一户户很快亮起烛火,百姓接二连三警惕出门,守门的狗都跳了出来。随着人员越聚越多,他们很快发现并非天灾。


    半空亮着一种诡异的光芒,人的视力有限,周围不起眼的粉末被光华掩盖。


    “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书上说地动前天会亮,该不会是要地动?”


    大家紧张讨论着,街巷哪还有夜晚该有的沉闷,寒意一时都被人潮驱散了几分。


    “看!天上有东西!”


    众人循声望去,浮尘缭绕间,有松影似自雾中拔地而起,它的枝叶在肉眼可见地慢慢丰盈着,直至变得雄伟苍劲,其后碎尘散去间,呈现出山松之轮廓。


    仙雾缥缈,铺开的蜃景如梦似幻。


    噼啪。


    树木突然发出响声,吓了众人一跳。


    响声下,枝条似近一步垂落,小孩子胆大,见状居然想要伸手去够,手还没伸出去半寸,高空树木突然开始‘燃烧’,铁树银花,照亮整片天地。


    百姓都在仰头观望,城外的一些道士们入内城,趁机混迹人群中带节奏。


    “是松树!”


    “天空为什么会出现松树?”


    百姓的想象力是无限的,都不用特意点拨,很快家里有孩子的便想到:“山松书院。会不会和最近的山松书院有关!”


    在那些不断地讨论声中,道士见缝插针做着普及:“这竟还是黑松!”


    蘑菇头,三角形,自然弯曲,乃是黑松。


    此树自古有股‘大夫’之称,那可是极其尊贵的树木,一些书生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整个地界内,榕城的呼声是最高的。


    容倦想不听都不行。


    当官的拥有极强敏感性,有山有松,县令和京畿驻军几乎是下意识念出那句预言:“远山春色映空中,龙盘虎踞入王宫。”


    从京中出来的士兵们更是目光发怔。


    为了让五皇子受陛下忌惮,当初右相推波助澜,这句诗在民间传送范围还挺广。


    周遭有百姓听到后,有所触动,似乎就要想到什么,但始终如同这异象,雾里看花。


    容倦本人还处在惊呆了的状态中。


    “山松书院?”什么时候起的这名字,他怎么不知道?


    明明去巡查那天,学院还没有牌匾。


    系统也沉默了。


    【小容。军队做事的时候,或许我们该盯着点的。】


    而军队听从谢晏昼的命令,是谁起的学院名,一目了然。


    容倦这次很清醒,没有得过且过。此刻有山有松,加起来不刚好是一个‘崧’?


    似乎有人在做策划,好借此指代自己。


    “跟我们一起出发的人,肯定都能联想到我。”说起来预言最早以前,还是顾问无意间给他埋的坑。


    如今前人埋坑,后人栽树!


    “别栽了。”


    容倦心下微微一慌,只觉得浑身插满了flag,脑海中几乎是立刻生出嫌疑人名单。


    他咬牙道:“此事多半是道士手段。”


    至少此刻天空中的异象和礐渊子逃不开干系。


    可对方不久前明明还蒙在鼓里,怎么突然就开始发起群攻?


    确定这离奇焰火的方位,容倦第一次不考虑路程,立刻就要去找给自己惹事的罪魁祸首算账。路上发现注意到他的百姓不多,仰头只在讨论书院本身。


    “还好。”


    容倦安慰自己,好在只是这么一个异象,除了个别敏感肌,很难产生过多联想。


    一口气还没吁出,系统突然发出尖锐的爆鸣:


    【小容!】


    【快看!】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所有人全目瞪口呆看向一处。


    下一刻,容倦无缝衔接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近郊。


    礐渊子一晚上有条不紊做着指挥,命手下道士将火筒按高度分装,分批次灌入不同颜色。


    他亲自检查其中最大的火筒,确定内部固定好的竹篾框架已经浸满药水。


    开阔处插着小旗,用来判断风向和风力。


    “一队。”


    最短的引线被应声引燃,礐渊子精准计算燃烧时间,嘴唇动了动:“二队,三队。”


    人员立刻准备俯身在同一角度,准备引燃火折子。


    礐渊子嘴角勾了勾,笑容中泛有一丝轻蔑。


    叛军搞出的凤凰异象只是最低级别的,毫无难度,与他接下来要做的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进一步控量后,礐渊子命人在火药中加入了特殊金属粉末,再以特定角度,将引线一批批按照预设好的顺序,逐步引燃。


    “点火!”


    烟雾,金光,改良出的秘制火筒不断窜出火焰,高空‘神灵’终显形。


    不止是榕城,此刻被召来的道士们尽数在全州范围内做异象推广。


    全州内火光窜天而起,松树在坠落成金花后消失,轰鸣声中,天空炸出一张灿烂人脸——


    那是容倦的天地法相。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圣光夜照,天命有归,帝,真龙天子也。


    ·


    PS:烟花是可以实现人脸显现的,但需要相当精准地燃放,不要小瞧礐渊子和异象间的羁绊啊


    容倦:不敢睁开眼


    第67章 提防


    【小容!你的脸在天上。】


    【好大一张脸。】


    被贴脸开大的容倦全程都不怎么敢睁开眼。


    礐渊子是疯了吗, 有这技术干什么不行?


    在技术理论方面,系统才是最厉害的。


    【用烟花炸人脸不难,但在没有秒表计时的时代, 这道士居然能做到五官没有错位。】


    眼鼻口全都端正的咧。


    容倦深吸一口气, 还不如错位了!


    他现在应该在房间,不应该在外面,更不应该出现在街道上,随着那张脸一炸开,附近的人齐齐朝他看过来。


    容倦几乎僵在原地,哪里还能迈开腿找人去秋后算账。


    县令这时反而最先回过神,喃喃:“……我有经验。”


    这事他太有经验了!


    当时定王一家造反的时候,天空中也炸了, 不过炸的是凤凰。


    今晚这个更上十层楼。


    往日那些被县令刻意忽略的事情开始浮出水面,仔细想想, 给发临时户口这件事,古往今来, 明明只有起义军会做!


    京畿驻军领队想的比县令还深刻。一些特殊的祭祀大典,或者皇帝登基,会让驻军秘密配合燃放不同类型的特殊烟花,人为制造吉兆。


    那今晚的吉兆是为了什么?


    压根不用想。驻军领队看着天上的人脸, 再看看实际的人脸, 只觉得天都塌了。


    ——容恒崧之心, 路人皆知。


    另一边,数名道士混迹在百姓中, 还在煽风点火。


    “这天象简直和预言一模一样!你们听说过京城的预言事件吗?”


    “当然,都说那是指向五皇子的字。我看倒是未必,五皇子深居宫中做过什么?”


    “仔细想想, 咱们容大人也是半个天潢贵胄,他外公北阳王,当年也是一员猛将啊。”


    谁?


    谁在人群里给我唱双簧?!


    容倦一双利眸在人群中扫视,什么都没扫见。


    有些事情一旦拿到明面上说,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位在榕城新政策下,吃饱喝足的老叟突然双膝跪地:“凤凰降世,涅槃重生,当初定州上空涅槃奇景,不是指定王之子,是预示我定州可浴火重生!”


    显然,老一辈的还是对异象之说深信不疑,只不过人总是会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做考虑。


    “天佑定州!”“天佑定州!!”


    神人太多,一时都分不清哪个是演的,哪个在真情流露。


    口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喊就有一群人跟。


    容倦一时骑虎难下。


    “都喊什么?”


    关键时刻,京畿驻军后知后觉自身职责,领队立刻下命令让疏散百姓。


    “全部回去。”


    “不准胡言乱语!”


    街道上的百姓被赶回屋,途中仍群情激昂,有的还在一步三回头。


    若是其他地区,群众看到这种异象,嘴上多少有些顾忌。然而定州百姓本就有反心,不然当初很多家庭也不会出力支持定王。


    如今容倦口碑载道,大家几乎将他视作新的希望之光。


    老叟那一句定州将在浴火中重生,更是如一剂强力针,打在了大家心里。


    官兵越是阻拦,他们心底的火就烧得越旺。


    驻军清道,随着密集的人群被强制回屋,街道上安静不少。


    最后只剩领队等和容倦遥遥相望,前者目中的惊骇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从前他们一直担心谢晏昼要反,谁曾想看错人了。


    亲眼撞破了这一幕,也不知等待他们的下场会是怎样。


    容倦压根不想怎样,只是绝不能让驻军这个时候往京城递消息。


    再多的惊吓和愕然这会儿他也得压下去,保持理智展开对话。


    一声咳嗽后,容倦僵硬的舌头重新发力,状似云淡风轻:“先前都在说那则预言,领队可知预言前发生了何事?”


    领队被他的话勾起回忆。


    空中还落着些金粉,容倦指着巷子口的小马驹,“太子坠马,陛下便杀了一批马。”


    言语间顺带还在警告县令。


    视线环顾一周,容倦冷笑道:“陛下多疑,稍微有点苗头,便会不问青红皂白扼杀。你们说,这马何其无辜?”


    通风报信,也得考虑一下对方会不会信。


    别空教惹得一身骚。


    说完最后一个字,天地沉寂。


    驻军领队和县令的表情几乎已经扭曲,偏偏谁都不敢翻脸。


    往现实点考虑,现在送信也未必送的出去。


    造反不是靠放烟花放出来的,背后要有军队支持。


    联想到这些天谢晏昼的大军忙前忙后,说不定双方早有勾结。驻军领队只恨自己怎么这么蠢,以为掌握谢晏昼和山匪来往的证据,便不需要细查。


    见他们不说话,一个保密工作也纠结这么久,容倦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似乎察觉到了他气场的变化,县令秒跪。


    “大人说的对。”他朗声道:“这马一看便志在千里。”


    堂堂县丞,立场居然变的这么快!


    先保命再说,注意到暗处护卫正在死死盯着这里,似有杀意迸发。驻军领队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点了点头。


    “这马……”


    容倦注视下,领队冷汗连连,勉强憋出三个字:“太马了。”


    里外的正规军数量远超京畿驻军,主簿等更是如梦初醒般附和:“哈哈,是,太马了,着实太马了。”


    “是真的马。”


    容倦皱眉,叽里咕噜都在说啥呢。


    【小容。】


    【那是驴。】


    刚刚混乱中,不知道谁家的驴给跑了出来。


    容倦没休息好,目力不佳,隔着全是粉末烟尘的距离,那匆匆一瞥混淆了物种。


    好。


    很好。


    容倦活生生气笑了。


    天已经塌的不能再塌了。


    所以自己在他们眼中,已经成了指鹿为马的赵高,对吗?


    系统连忙安慰他:【别胡思乱想。赵高可没有真正造反称帝,只能算是有心无力。】


    “……”


    一堆爱马声中,容倦彻底丧失了去找礐渊子的力气,目光所及,美德之家的土匪几乎不掩饰地出现在驻军附近。


    既然搞出一场烟花秀,幕后人必然考虑到驻军通风报信的可能性。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容倦闭了闭眼,这样的烟花到底是只有榕城有,还是其他地方也有?!


    定州,不同的城池,同一个烟花,同一张脸。


    开苑乃是大城,区域范围更广,燃放占天面积也更大,这里可没有驻军清人,百姓目睹了异象的全过程。


    此刻,谢晏昼正站在城楼上睹物思人。


    灿烂的烟花脸下,他的眼神十分柔和,目中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歉然。


    容倦在当皇帝一事上就像一只小鸵鸟,一直期待还有转机。


    今晚烟花想必会让他垂头丧气两天。


    但谢晏昼又很清楚,容倦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回避,临事而怯。


    良久,他低低发出一声轻叹。


    “若是你。一朝被逼坐上至高的位置,接手无上的权力,强拥一国的财富,你会谅解漠视你这些苦难的人吗?”


    谢晏昼从一开始就明白容倦的心思,但他什么也没说,几乎是默认了其他人的举动。


    亲信:“??”


    不是谅不谅解的问题。


    他不理解。


    谢晏昼本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这一世,终究是自己愧对于那人。


    待到天下平定,他们或许会有时间另寻他法。


    随着烟雾消散,天空中‘神灵显形’结束,一名士兵突然匆匆跑上城楼,行礼汇报:“将军,京城又来人了。”


    话音刚落不久,传旨官登楼:“谢将军。”


    他强撑着笑容递过去圣旨,自己来的时候天空正在炸脸,那真是进退不得。


    先前眸底的柔和消失,没有任何仪式规程,谢晏昼直接单手接了圣旨。


    皇帝近日一连下了多道旨意,催促回京,这封内容也是一样。


    “呵。”谢晏昼看完冷笑一声,搭在城墙上的指节微微泛白。


    他忽而眺望起京城的方向。


    此次晚归多少带起了皇帝疑心,现在这位陛下薄情寡义,但愿不要因为选择和乌戎维持表面和平,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蠢事。


    ·


    京城。


    一场绚丽的烟火秀刚刚结束。


    千秋节,皇帝生辰,这一天宫内外都会燃放烟花,作为庆祝。


    大梁对于烟花的开发程度不足百分之十,这里没有蜃景,没有特殊金粉,和定州专属定制的燃放规模比,皇城逊色多了。


    庆典结束,皇帝招来近侍传旨。


    上面一声命令,下面人立刻脚不沾地执行,督办司也需要抽人。


    步三在奉命行动前,快速回了司内一趟,说起不久前收到的消息:


    “主子,近来暗中似乎有人在盯梢将军府,隔着半条街,不好确定。要不要密信知会他们一声?”


    大督办静思片刻,摇头道:“旁的不必多说。只有关容恒崧一事,暗中提醒一下将军府。”


    最近已经有些声音开始提到对方和乌戎勾结。


    步三表示已经在做了:“府里人都很相信容恒崧。”


    “哦?”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步三:“因为他的鸟还在府里。”


    管家说如果真闹掰了,容恒崧绝对带着那只麻雀一起逃难。


    大督办默了默,转了话题,“传旨公公来,说了些什么?”


    步三:“陛下有意给退卒老兵贴补。”


    大督办原本淡然的目光忽而一紧:“说仔细些。”


    得知陛下突然开始登记老兵残兵信息,承诺自明年起,若国库丰盈会按时发放月费,大督办忽而一挥袖,掀翻案头的东西。


    步三吓了一跳,他可从来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


    须臾,上方传来冰冷的声音:“抽三司的人出去做登记。”


    一道诏令让文武百官无不称颂陛下厚德,督办司连夜加班,登记名册第二天全部递交到皇宫。


    皇帝私下和其他近臣呈交上来的初步做了核对,基本没有出入,心情难得舒畅了些。


    “但愿朕的这位将军,和督办司一样,做事知道分寸。”


    旁边的宫女太监纷纷不敢接话,垂首小心站在一边。


    皇帝仍不安心,又命人传来安北都护韩尉。


    韩尉乃是原禁军统领韩奎之父,早前皇帝并未因韩奎一事降罪韩家,还特许韩尉回京替儿子举办丧事。


    皇帝将名册交给韩尉:“朕的这些大臣里,也只有你口风紧,办事相对稳妥。”


    说了两句场面话后,皇帝语气变沉:“朕要你秘密派人将这些老兵尽可能控制起来。”


    谢晏昼即将归京,既然要达成洛水盟约,必须防其不满生出二心。


    名单里面很多都是追随过老将军的人,谢晏昼无妻无子,可用这些老兵为质,关键时候以作敲打。


    韩尉本来就因为亲子之死恨透了谢晏昼,闻言跪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龙椅上,皇帝满意笑了。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谢晏昼:爱是常觉亏欠,给多了也欠。


    第68章 归京


    烟花事件后, 容倦声望几乎抵达顶峰。听闻榕城附近有活菩萨,赶来的难民倍增。


    难民混杂在百姓中往前挤,巡防的士兵走过几道控制秩序。


    士兵检查身份时再三核对。


    那堪忧的速度让难民不安, 无形中被推动着往前, 不知道谁喊了什么,忽然一整个人群开始动作,朝前冲去。


    但还没有冲两步,便被前方防线挡住,美德之家如铜墙铁壁一般围堵住难民,另一边,士兵更加仔细进行前面的工作,没多久, 发现了几个可疑人员。


    最终经过调查确认,潜伏进来的乌戎人打扮与寻常榕城百姓无异, 甚至连口音都没有。


    士兵脸色微变,险些被他们混了过去。


    “有伪装的乌戎人!快去报告大人!”


    几日前, 乌戎边陲,这里常年风雪交加,重兵把守。


    夜里上百身影从密林间穿过,轻装上身, 暗渡边境。他们此行却是无意烧杀抢掠, 只是绕道自洼地而行。


    哨塔上斥候当即捕捉到异常, 几步就跑到下面的信号点,急忙道:“传讯回去, 乌戎那边有情况!”


    万里之外,夜幕深沉,边陲急报掠来。


    容倦才刚睡了没多久, 就听到外面厚重的脚步声,待他睁眼时,寒风涌进,赵靖渊面色沉重地敲门走进来,简言道:“出事了。”


    确定赵靖渊负责奇袭乌戎的策略后,如今边境急报都会传来他这里一份。


    “乌戎有一支队伍正秘密潜入大梁。”


    容倦瞌睡醒了大半:“军队?”


    赵靖渊摇头,“不像。”


    怪就怪在这个地方,如果要正式开战,不可能只草率地派出这么点人。


    眼下情报太少,他们只能静观其变。


    容倦微微蹙眉:“不管怎么样,榕城绝不能乱,今天还有几个偷溜进来的乌戎人。”


    决定收容难民前,他让男女分开,安排专人分批检查。


    原本这只是预防有难民带来什么病毒的防疫手段,城里还在免费发放干净衣衫。


    不曾想一些看似面色蜡黄的难民,褪去褴褛的衣衫,居然露出了几块腹肌!


    这像话吗?


    容倦心痛摸着自己始终柔软的小腹,看向赵靖渊:“舅父,劳烦您多安排一班禁军,加强巡逻。”


    就算他不说,赵靖渊也已经安排下去了。


    多事之春,后半夜容倦几乎未曾入眠,天一亮,谢晏昼留下的亲信突然来报:“大人,将军回来了。”


    容倦挑眉,总算有个好消息。


    日出时分,北城门泛有一种庄严的厚重感,容倦才出来不久,便看到远处千军万马行来的身影。


    开苑事情刚解决,谢晏昼让提前赶回的军队直接在原地扎营,剩余人并未放缓速度,积雪化水,马蹄利落踏过污泥。


    百姓近日已经习惯军队在街上往来,自觉避让开车道。


    谢晏昼白甲披身,翻身下马。


    两人目光相及,数日不见,却也都知道不是温存的时候。


    容倦迈步上前,提起有乌戎人企图混装进城一事。


    谢晏昼近来接到多个急报,边走边说道:“不止榕城,定州还有其他地方出现潜伏的乌戎人。”


    以这些人的扮相与语言能力,不像是战斗的士兵,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探子。


    “乌戎欲和朝廷签订可笑的盟约,派探子关注我的行踪也不奇怪。”谢晏昼眯了下眼道:“不过从边境偷入的那批人并非朝定州而来。”


    他们要去往哪里,做什么,都是未解之谜。


    单看行动路线,通往京城的可能性最大。


    谢晏昼说话时,手下副官提议:“将军,城里抓住的人没审出什么重要信息,需不需要派兵追捕边境潜入的乌戎人?”


    语毕,久久没有听到谢晏昼下令,后者手指在刀鞘上微微摩擦,似乎在斟酌些什么。


    副官又下意识看了眼容倦。


    这些日子的接触以来,对方在很多事情上有着独特见解。


    容倦垂眸明显同样在思考。


    片刻后,他语气轻柔,却又斩钉截铁说了声‘不’。


    上百人从边境潜入,除非哨兵有指鹿为马的视力,不然再怎么也能注意到。


    这更像是乌戎在故意博得他们关注,然后做点什么。


    “眼下还是专注自身。”容倦道。


    副官若有所思,可惜没有想的太透彻:“自身?”


    容倦叹了口气,还是太年轻,这种事情要问,一点经验都没有。


    他随口点拨了一下:“既然决意造反,就要抓紧时间威逼利诱皇城守军,提前控制驿站,提前一步切断皇宫通讯,方便军队快速突破。”


    天地间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周围人看向容倦的眼神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容倦还在张口就来,历史里的造反例子比比皆是,从控制驿站点到攻防部署,再到直抵京师,他都能说上两句。


    恰好赵靖渊过来找谢晏昼,半路打包了一份早餐,便听一篇小作文迎面而来。


    赵靖渊沉默递去刚烤好的乳鸽。


    果然,外甥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低头咬了口香嫩多汁的乳鸽,容倦并未发现大家看他的目光不太对。


    食物是力量源泉,吃了点东西感觉又有力气说话了。


    “分出一支队伍,沿途控制盐铁等暴利行业,最后就是抢时间。”


    传旨官被扣,定州内新的异象谣言很快就会传出去,乌戎蠢蠢欲动,必须立刻归京。


    这恐怕是他们在榕城的最后一日。


    副官等纷纷点头,暗道将军看人真准。


    现在没有任何人再怀疑容倦的反心,能如此有计划,可见对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经过一番精心的演算。


    少年老成,未雨绸缪,大善!


    被用‘你好有经验的眼神’包围,容倦无动于衷。


    因为他正有一丝分神,在想旁的事情。


    虽说不管乌戎,到底也是个隐患。若是质疑洛水盟约,乌戎早就会收回边陲周围的资源尾款,现在一方面他们像是深信不疑,一方面似乎又要搞事,着实令人不解。


    以防万一,或许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他仰起头:“希望京城不要先变天。”-


    京城,繁华之下的小道里,几个行脚商路过人群,走进僻静的小道里。


    刚进去他们就见到当地赫赫有名的富商,彼此寒暄几句,再过一会便换成了乌戎语言,为首那个扯下一张假皮,露出乌戎人的面相,赫然是乌戎未统一前,一位部落的将领。


    “皇帝准许第二波使团入境,可惜谢晏昼那边没有什么动作,否则我们便可以以他对使团出手为由,向朝廷索要点赔偿款。”


    这次盟约,乌戎着实出血不少,为了回点本,他们谎称再让一批人运送资源,命皇帝批准小规模使团入境。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事情并未传扬开,本想利用这一点,通过鬼祟出行引得军队出手。


    另一名不久前才潜伏进京城的探子冷笑,“无妨,皇帝正在登记军户,看来对谢晏昼很是忌惮。”


    “只要他限制住谢晏昼,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必要时你我需要动手,杀一些军户。”


    探子一愣:“你当真?”


    “当真,这京城必须得乱。谢晏昼对皇帝不满许久,待他归京,乍一听闻消息,必会暴怒。行伍出身多热血,我们要让他做出一时冲动之事!”


    毫无部署的情况下,再多军事才能,就那么一点人马很快就会被制服。


    王庭便可顺理成章除去这最大隐患。


    退一步讲,谢晏昼选择忍气吞声,日后如何对将士们交代?


    大梁士气将会一蹶不振。


    “边境那边我们的人也潜伏进来了,争取让局势更加混乱。”


    待京城大乱,王庭收到消息,他们便可以筹备全力反攻。


    乌戎将领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幕,大大咧开嘴角,“谢氏父子镇守边陲加起来二十余载,到头来忠良蒙冤,兵戈相向,想想都让人畅快。”


    谢晏昼领兵平定叛乱,可曾想到京中已经为他铺好强反的陷阱?


    强反灰飞烟灭!


    若非在暗巷秘议,他都想大笑几声。


    探子还算警惕,兴奋中问:“宫里那边,皇帝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放心,皇帝小儿还活在上一轮叛乱里呢!”


    入冬早,冬天去的也早。皇宫里的萧瑟少了两分,随着枝头雪落,一些树木的花芽已经隐忍待发。


    大殿内却是和宫闱中完全相反的死寂。文武百官此刻全都看向皇帝,连一向最沉稳的苏太傅等,此刻也是震惊不已。


    就在刚刚,定州急报,定王之子其实没死,已经被捉。


    整个朝堂上下为之哗然。


    站在前列的工部尚书鬓角全被冷汗浸湿,频频抬袖抹额。


    皇帝并未注意到这份异常,他自己现在比谁都失态。这种谎话编了也很快会被拆穿,多半是真的。


    曾经最信任的臣子,权倾朝野的右相,居然有可能早就和定王勾结?!


    皇帝猛地看向二皇子,说话都不讲究了:“容承林不是一直在支持你?”


    二皇子脑子第一次宕机:“他是啊…他不是吗?”


    二皇子也被搞懵了。


    太子死了,五皇子失宠,幽州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现在三皇子都决定追随,自己前途一片大好,容承林哪里想不开,要去勾结定州?


    大督办平静旁观这出好戏。


    待他们震惊得差不多,才缓缓上前道:“陛下,目前皆是一面之词。不妨等军队回朝,亲眼见到定王的子嗣,届时传容承林当面对质也不迟。”


    容承林极会钻研话术,这个节骨眼上,有必要剥夺他面见皇帝的机会。


    皇帝龙袍下神情阴霾,看向兵部。


    兵部官员连忙走出道:“驿站传讯,军队已于今早离开定州。天气回暖官道厚冰已化,正常四五日能归京。但押解战俘,可能会拖延个两日。”


    皇帝先前几乎拍案而起的手死死抓着龙椅,他近日瘦了很多,那双尚算亲和的眼睛变得狡伪。


    许久,皇帝哑声道:“让礼部准备受降仪式吧。”


    谢晏昼军事能力不容置疑,不管定王一脉有再多阴谋,如今叛乱也已经结束。


    当真是天佑他大梁。


    将皇帝的表情尽收眼底,听到受降仪式,站在一边的使者露出讥讽的神色。


    第二波使团正在出发抵京,今日朝堂原本还会就盟约一事再签订更细致的条例,如今突然被打岔,使臣站在一边看戏,完全没有不悦。


    所有人都在他们的计划当中


    这次,大梁人会度过一个永生难忘的隆重典礼。


    再过一些时候,这天下,可能就不姓赵了!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冠绝天下,大①小②事务皆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注释:


    ①:‘大’为造反。②:‘小’指杀使者杀太子杀右相杀杀杀杀。


    ·


    容倦:爽?轻松?看着天空的那张脸说话。


    第69章 造反


    早春, 京城府衙前,一名少女僵硬着膝盖跪在阶梯上。


    她的掌心在叩头时,沾满了碎石泥渍。


    “求大人明察秋毫, 我父曾征战多年, 如今死的不明不白。”


    清晨寒风凛冽,路过行人看的暗暗摇头,这一幕近来已经不止第一次出现。这些日子,京城四处有在伸冤的,据传军户接连不明枉死,府衙查不出什么,便以意外草草结案。


    孤儿寡母,丧子老妪, 有时一跪就是大半天,看得人着实不忍。


    整个事件闹得沸沸扬扬。


    行人暗道造孽, 却不敢逗留太久。


    短短一会儿功夫,少女便被强行拖走, 凄厉的哭喊渐不可闻。


    这一幕落在隔壁街道出来的乌戎人眼中,露出满意一笑。


    随着事件频发,督办司的侦查力度愈发加强,到底还是同仁给力, 如此情况照旧能下杀手。


    现在只剩下寻一死士, 伪装去往郊外, 将消息告知返程的军队。


    探子满意转身回到驿馆附近。


    新协议签订后,京中新建了一座特殊驿馆, 供使团常驻。


    意义相当于外交站。皇帝重视面子工程,驿馆要求修建豪华不说,还需要赶工期, 选址更是在繁华之地。


    原先生活在那里的百姓,只用一点钱便被打发,如今别说寻常百姓,一些平常富户也是苦不堪言。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受降仪式,无论是府衙还是督办司,不约而同选择欺上瞒下。


    督办司,步三正一脸费解看着大督办。


    外面已经乱成这样了,主子竟然仍旧无动于衷,桌案上放着收纳好的密信,其中一封信角好像有个‘容’字。


    步三想起前些天大督办收到这封信后,亲自去了趟地牢,后私下面见了大理寺卿一趟。


    期间甚至没有让自己跟随。


    “薛樱呢?”


    大督办指尖悬在密信上,就在这轻轻一点间,似乎已经有万般算计闪过。


    步三回神,连忙道:“她刚忙完,现在已按您的吩咐进宫了。”


    皇宫这个时候可比督办司热闹许多。


    万物复苏,鸟雀鸣叫,锦鲤于池中畅游,老道士坐着轮椅在宫中行动。


    几名宫人恭敬地跟着他,道士乃礐渊子的师父云鹤真人,近期备受圣上关注。练出来的丹药让皇帝这几日容光焕发,更胜从前。


    进入炼丹房后,老道士稍稍将某些药物加进了丹炉里,佯装没看见窗角偷望的宫女。


    宫女捂住嘴,疾行跑向了皇后所在的寝殿。


    “当真?”皇后问。


    宫女点头,“您吩咐奴婢盯着那道士,结果他似乎在丹炉里下药。”


    这天真要变了,皇后面色凝重,吩咐其他人去看顾好公主。


    忽又有人进殿轻声禀报:“娘娘,薛姑娘来了。”


    皇后想了想,挥退左右。


    薛樱入殿后,双方有过短暂的缄默。


    知晓同宫中贵人们说话,先要委婉,最好借天象器物等隐喻进入主题,再奔核心。


    近日化雪天反而要比下雪天冷,待殿内只剩二人时,薛樱开口道:“娘娘,天凉了。”


    皇后座上微微颔首。


    薛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


    初五,军队凯旋,班师回朝。


    为了迎接此次大胜,纵然皇城内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仍旧要泼水洗街,强行做出一派新气象。列道欢迎中,百姓的神情中多少带着几分强颜欢笑。


    不止是他们,骑在骏马上的主将一样沉着脸。


    不久前郊外有军户亲眷拦道伸冤,因为伤势太重,话都没完全说完,便一命呜呼。


    事情传扬得很快,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今日人群中站着不少老兵,没有高呼求偿什么,只是低唤一声将军,喉头中似有千言万语挤不出来。


    不过这种悲愤在片刻后,便变成了惊讶。


    后方队伍进城,只见叛将们被关在囚车中,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看不出神情。但大家注意力并不在叛军身上,而是位于押解车前的两口棺材。


    其中一口收敛着定王世子的骸骨,棺木草率,盖子都没有合,边上红笔潦草写着罪人之名。


    另外一口棺木则是很厚重,上面盖着的绸缎上大大写了一个冤。


    联系现下疯传的郊外伸冤,百姓的脸色渐渐变了,谢将军该不会是要抬棺进皇宫为枉死者伸冤?!


    队伍依旧沉默向前,棺木直直朝宫廷方位而去。


    人群都在看棺材时,长队中,一辆马车被轻轻掀起一角。


    “呵。”


    街道每五百步设一望楼,如今间隔缩为三百步左右。武侯值守于望楼上,身带弩箭,可在高处实现全城街巷监督,并做出应急处理。


    容倦垂了垂眼,看来皇帝是打定主意要卸谢晏昼一部分军权,并且还提前做出些防范。


    身后的北城楼已经渐渐看不见,随着愈发接近皇权中心,行使队伍的速度放缓不少,直至彻底停下来。


    容倦悠悠下车。


    他今日身穿官袍,高官衣袍刺绣更多,颜色也更深艳,垂眸间,眸光被金丝走线映出一片潋滟。


    余光瞥见车旁竭力控制住表情的京畿驻军领队,容倦平静道:“别慌。”


    京畿驻军皮笑肉不笑,九族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上了,能不慌么?


    前方谢晏昼也已经下马,听到声音稍稍回头。


    日光下将宫墙投射出沉沉阴影。


    四目相对,容倦唇畔动了动:“好戏就要开场了。”


    …


    红墙琉璃瓦,皇宫以兽镇脊,和盘龙柱上的龙眼组合在一起,直勾勾盯着所有出入宫廷之人。


    皇宫正殿前,处处透着威严肃穆,早有宫人清理出一大片区域。


    此刻皇帝高冠龙袍,正带着皇子们站在高阶之上。


    不时有宫人小声汇报军队目前所在。


    原本受降仪式该乘舆出宫登午门,过去一年的各种意外,让皇帝决定深深扎根在宫内土地,无事绝不轻移。


    层层通传,确定谢晏昼等已经在拱门外,侧方礼乐开始奏鸣,四周除重臣,乌戎使团中也来了两位使者,他们自是为亲眼见证皇帝履行盟约。


    都在注视太和门的方向,只有苏太傅忍不住朝大督办看去一眼,微微皱眉,今早皇后突然邀请各家女眷入宫赏花,据说是为公主纾解心情。


    督办司近来行为也有些过于低调,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督办照旧站在前列,完全没有回应这份注视的意思,右相下狱后,大部分朝臣唯他马首是瞻。


    钟鼓声中,仪官高举胳膊,准备鸣鞭。


    即将甩鞭的刹那,仪官动作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顿住。


    皇帝来不及斥责,远处,刚刚进宫的谢晏昼正走在最前面,甲衣上暗沉的血迹竟未曾清理,随着他带队逐渐进入视野范围内,身后跟着强行抬进来的棺木。


    使者收敛住目中快意,和他们截然相反,大臣们一个个神情紧绷。


    皇帝猛一抬手,军乐停止。


    宣政殿前骤然安静下来,群臣心惊胆颤。


    抬棺入殿前,这是想做什么?


    无视死寂的气氛,谢晏昼公事公办一路向前,停在高阶下扬声道:


    “臣不负陛下所托,祸首定王之子已伏诛!”


    出征之前,皇帝再三交代过,若发现定王世子务必活捉,未合的棺木重重落下,内里尸首分离,显然是被提前处决。


    这简直是活脱脱打他的脸!


    人有左右各半张脸,谢晏昼似乎看不到皇帝足够难看的脸色,反而整个身体挺立:


    “臣平叛劳苦,却听闻京中军户无辜枉死,望陛下作主,让杀人者,以命偿命。”


    最后四个字,听得人不寒而栗。


    大臣们齐齐屏住呼吸,低着头视线盯着青石砖的缝隙,生怕一个抬头便触怒天颜。


    高阶上,皇帝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怒火。


    “以命偿命?”


    他声调陡然拔高,什么军户枉死,从未听说过。


    在他看来,这都是谢晏昼目无君上的借口:“朕看你是领兵太久……”


    然而话音未落,谢晏昼忽自斜侧仪官处抽出一把兵器。


    ‘嗖’一声冰冷脆响,百官皆退目露惊骇,周围侍卫第一时间飞冲来护驾。


    混乱的场面中了,唯乌戎使者大喜。


    受降仪式上,军队只能进宫一队精锐主力,另外一队便是降军。将士不得带兵器,但因为受降过程需要俘虏三跪九叩,卸甲呈交兵器,仪官会提前准备一些。


    眼前这点人数和兵力,一旦造反,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冲动。”


    在不知晓盟约和皇帝降下处罚的情况下,谢晏昼居然已经先自寻死路。


    使者心花怒放,可惜花开一半,那持刀人并未冲上高阶,反而寒芒一闪调转方向,刀架毫无预兆他的脖子上。


    这猝不及防的转折,让所有人为之一顿。


    高呼护驾的皇帝都愣了一下。


    形势变化之际,一道轻缓的声音忽然传来:“陛下——”


    禁军本就隶属宫廷,做完登记检查,容倦这边带人姗姗来迟。


    皇帝刻薄寡恩,刚刚光顾着受降仪式增强皇权,对于容倦暂时没怎么上心。


    就像有了云鹤真人,礐渊子直接被他抛诸脑后,直到现在,皇帝都没有注意到,一起出京的人里如今还少了一个道士。


    如今乍一看他,当场愣住。


    文武百官也在发怔。


    你哪位?


    那张面庞过于美丽,光彩照人,被照了几秒后,大家才猜陆续从那张脸上看出昔日容恒崧的几分影子。


    说来奇怪,像又不像。


    众人心中泛起惊慌和猜忌,有人下意识想到冒名顶替,转念一想,谁会搞这么招摇的一张脸来替?


    皇帝皱眉:“爱卿这脸……”


    容倦不紧不慢道:“出京前被殴打破相,幸得礐渊子的丹药,不曾想竟有驻颜之效。”


    大臣们想起他被赵靖渊打的鼻青脸肿一事。


    提到道士炼药,事情似乎合理了点。


    皇帝近日瘦下来后,自认相貌比以前也好了不少,但看到容倦好这么多时,狐疑中又有些扭曲。


    并未给他太多思考时间,容倦半路做官,议事礼的姿势从来不标准,随意颔首后便再度开口。


    “陛下,臣有要事上奏,乌戎欲设计谋害陛下。”


    只一句话,使者面色顿变,皇帝也立刻转移重点,一个字带着雷霆万钧的威严压过来:“说!”


    容倦才懒得同他多费口舌,似乎等待着什么


    大理寺卿紧随其后,上前躬身道:“陛下,前段时间臣收到容侍郎密函。”


    按照和督办司定好的说辞,大理寺卿尽量稳住语气道:“密函中,容侍郎称从定州抓到乌戎探子,意外询问出天大阴谋。然而证据不足,托臣代为调查。”


    皇帝鹰眼缩紧,他对前因后果不感兴趣,只想知道涉及自身安危的部分。


    大理寺卿也不负他所望,将乌戎想要借杀军户逼谢晏昼谋反一事,娓娓道来。


    同时在得到首肯后,又传来几人到御前,其中就有那日在府衙前喊冤的少女。


    少女随便擦去脸上污渍,赫然是薛樱。


    “是你,你怎么会……”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时,乌戎使团脸色都没有现在这么惊讶和难看。


    大理寺卿冷笑:“真当你们的诡计瞒天过海吗?”


    有了发言人,容倦彻底退到一边,静静看戏。


    几日前在榕城发现乌戎狗狗祟祟,似有阴谋,他百思不得其解。


    蠢人千虑,智者不知,容倦深思熟虑后,派系统远赴京城,悄悄在督办司留下一封秘信,让大督办尝试去询问容恒燧。


    信中意思明确,我们是聪明人,还是找个蠢的问一下。


    容恒燧刚好有些小聪明,又知道定州和叛军一事,看看若他是乌戎人,意欲何为。


    牢里关押许久,容恒燧早就不敢反抗,被告知京中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后,当即便说:“我会杀军户,逼谢晏昼反。”


    事关退卒军户,纵有百分之一可能,也需防患于未然。


    只是老兵人数不少,不可能全部保护。


    大督办便命人到处乱喊家里死人了,另一边明面加紧巡逻,不给探子留什么私下见面机会。


    京中乌戎探子一向不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同伴干的漂亮。


    如今这些再删繁就简,大理寺卿还做了一些改编,变成了容倦请大理寺卿调查,最后督办司才介入。


    毕竟离京前,双方明面上已经闹翻。


    大理寺卿继续道:“这群乌戎人实在狡诈,臣迄今都没有确凿证据,直到不久前他们在近郊派人拦路谢将军,佯装受屈。微臣知晓后,火速派人知会将军,因时间紧急,未曾上报,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此刻的脸色铁青中,夹杂着庆幸和一丝怀疑:“可有其他实证?”


    “已经抓到了一个探子,交代说自从得知陛下登记老兵……”


    皇帝骤然打断后面的发言。


    他侧目看向乌戎使者,从这些人慌乱的表情中,心中已经有数。


    大理寺卿尝试重新开口,讲述乌戎阴谋。


    容倦则缓缓审视起周围环境。


    赶来护驾的侍卫在发现是针对乌戎的设局后,明显长松一口气,如今正是松懈之时。另一边大督办不紧不慢走出,提起京中最近有不少乌戎人潜入,想利用陛下遇刺一事做文章,奏请立刻实施抓捕。


    皇帝一向对乌戎很软,不过关乎到自身性命的时候,那也绝对不会留情。


    至少不会放过现在这批害他的乌戎人。


    容倦轻嘁一声,他忍住用手揉太阳穴的冲动,昼夜赶路导致没休息好,系统又因送信现在都没缓过劲,更别提帮他抑制身体不适。


    料峭微寒的风一吹,头一时疼得有些紧。


    在走到最后一步前,他尽量边缘化自己养养神,谁知下一刻乌戎使者几乎不要命地要向这里冲来:“又是你!又是你坏我们好事!你这个杂碎……”


    谢晏昼不反,意味着一切功亏一篑。


    越骂越脏,其中的好事一词,彻底触怒皇帝逆鳞。


    “还不让他闭嘴!”


    御前不好见血,多来了两名侍卫,强行捂住谩骂的使者。


    皇帝鸷狠的视线移开,乌戎这一骂,让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容倦身上。


    先前的扭曲心态淡了些。


    平心而论,这是目前最让自己省心的臣子,做事也有分寸,身体不好注定无后。


    想到最近朝堂皆为大督办一党,上下众口一词,皇帝心中容倦的份量又上升了些。


    片刻后,他露出只限于皮肉的笑容,俯视一众臣子。


    再开口时,语气带着器重:“爱卿任侍郎至现在,凡事皆稳妥周密,今又于千里外智挫乌戎诡计。”


    声音传到阶下,皇帝高高在上封赏:“礼部尚书一职空缺许久,即日起,特擢尔为礼部尚书,总领礼仪之事。切莫辜负朕之厚望。”


    旨意一下,无论是大督办,谢晏昼还是大理寺卿和跟着进来的禁军等,神情都有一瞬间没控制住的怪异。


    正烦着的容倦嘴角极淡的弧度也凝固住了。


    狗登,什么日子,还想着最后给我添堵加官呢?


    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皇帝正等着容倦激动谢恩时,后方上空骤然出现一道亮光。


    闪电?


    闪电声中夹杂着爆炸般的雷鸣声。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地面似乎有异动,伴随肉眼难辨的细线攒动,高空飘动的‘薄雾’汇聚成玉玺的雏形。


    如此诡异的场景,皇帝惊慌高呼:“来人啊!”


    地面汉白玉石阶一点点朝着锈红色过度,皇帝龙靴不但开始跟着变色,脚下开始冒一种刺鼻的烟雾。


    “父皇!”二皇子失态叫出声,近处石阶红色逐渐消退,日光暴晒下,阶梯上的线条组合四个字:传位诏书。


    地砖诡谲,砖缝似乎在渗血,整个地面充斥着不祥的气息。


    皇帝在禁卫保护下匆匆就要避开进殿。


    臣子们自然也是一样,大理寺卿等一带头,他们顾不得礼仪,忙不迭朝殿内跑去。


    然而所有人才刚入宣政殿内,头顶顿时又传出一声响动。


    高悬的牌匾破裂,其中赫然有一道圣旨垂挂!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飞黄腾达。


    ·


    被迫位极人臣的容倦:你看我快乐吗[愤怒][烟花]


    第70章 宫变


    真的不能再假的圣旨大殿高悬。


    它微微晃动着, 牌匾很高,和圣旨被一根同色线勾连,悬吊在下方, 看上去就像是绫锦在坠落时走丝。如此恰到好处的距离, 令前排臣子看的一清二楚。


    二皇子险些无意识念出来上面的内容。


    好在他及时闭上嘴,只用力去看清圣旨的字迹。


    『古云天命不于常,归于德。太子不堪大用,朕察北阳王有经纬之才,可守祖宗疆土……』


    不知是哪个胆大宫人竟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好像是…先皇圣旨?”


    玉玺盖印骑缝防伪,提花锦缎更是难以模仿。


    系统一比一伪造的圣旨,先皇本人活了都得愣一下。


    什么经纬之才,官方语言臣子们压根不是很在乎, 他们只关注到北阳王三个字。


    皇帝思维抽离了片刻。


    他处在最前面,双目赤红, 眼睛几乎都被灼烧。


    不堪大用!好一个不堪大用!!


    先帝在世时,本就有意传位于北阳王, 对自己多加苛责,没想到居然还留下了另一封圣旨。


    经年的猜忌和恨意瞬间燃烧理智,无处发泄的怒火在看到一旁的容倦时,烧到最旺。


    容倦那自带困意的眼睛演都不用演, 看上去就挺迷茫的, “赵靖渊?”


    似乎是下意识反应的三个字,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皇帝勉强恢复了一丝理智。


    正确来讲,赵靖渊才是北阳王嫡子, 联想到赵靖渊不久前因为北阳王休假出京,莫非是想学定王蛰伏谋逆?


    然而不等皇帝细想,殿外忽然传来惊呼, 同时脚步掠进声不断,沿途太监宫女奔走尖叫,奏鸣的乐器被撞在地上,发出一连串的怪响。


    刀锋脱鞘,殿外轻甲着身的禁军横兵直入,武器出锋的声音拉回文武百官的思绪。


    “你们想干什么!”


    符合制式的刀柄虽然不长,但刀锋锃亮,看着吓人,禁军疾速奔走间已然围住大殿正门。


    而文武百官先是被先皇圣旨所惊,再见到禁军围殿,脑子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造反啊!


    “禁军……是赵靖渊!”


    局势变化太快,皇帝惊恐不比宫人少,他紧紧抓着旁侧柱身,手筋贲张。


    须臾,惊惧的目光被愤怒所取代,看着高处悬挂的圣旨,再见这群大逆不道的叛军,皇帝却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


    “慌什么?”


    禁军分南北衙,南衙原本是右相的人,后被赵靖渊全盘接手,但北衙禁军向来由皇帝亲自执掌,贴身护卫核心宫殿,也是宫中最精锐的一支力量。


    只是禁军造反,场面完全可控。


    事实也是如此,两拨禁军战斗力有明显差异,反叛禁军被堵在外面进不来,群臣逐渐从慌乱中镇定下来。


    他们仰头看向走去高处,重新稳坐龙椅的皇帝。


    皇帝脸上的恐惧已经被杀意替代,待清缴完所有叛军,他绝不再留任何亲王做隐患。


    “把这些人全清了!一个不留!”


    殿外,两拨禁军相碰,刀光剑影。


    乌戎使臣被刀架着,目睹禁军冲宫。隐隐约约的,他听到谁在喊着圣旨,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


    逼宫!?


    使者不曾想还有此等意外之喜。


    宫人奔逃,一片混乱。


    他们设计谢晏昼造反失败后,居然另有他人起兵造反,看着似乎是宫廷护卫。想到此处,乌戎使臣飞快地转动脑筋,思考着如何把消息传出去,好让王庭利用此事再做文章!


    只是未等他想出,低头间,刀光一闪。


    血花飞溅,使者脖子被无情抹过。


    另一边,周遭降兵竟全部卸了枷锁,径直抽出藏着的利刃,一并加入混战,人数优势增加,被压制的禁军重新开始掌握局势。


    一道道身影从身边冲过,乌戎使者捂着脖子,视线模糊地看着前方。


    昏暗视野中谢晏昼持刀而立,刀锋染血,一点点滴落在血泊里。


    被押解回来的叛军有问题,谢晏昼不可能不知情。


    “你……你也要反啊。”


    不早说。


    使者喉头还有很多未说完的话,脑袋一偏,真正死不瞑目。


    大殿内外被长阶拉出一段距离,两拨禁军的对垒还未结束,远处忽然涌入一拨身影。殿中文武百官难以看清殿外全貌,有人瞥见一眼,高呼喊道:“叛军也在里面!”


    禁军?叛军?


    群臣定定站在原地,完全被搞糊涂了。


    到底是谁要造反?


    情况急转直下,皇帝用力压着僵硬发凉的关节,试图保持清醒。


    很快,他想到了唯一解释:赵靖渊和谢晏昼合谋谋逆。


    更远处宫墙外,京畿驻军也开始动手,兵器碰撞的厮杀声隔着几道宫门都能隐约听见。


    皇帝的镇定在叛军加入后逐渐瓦解,无数次的噩梦成真,谢晏昼即将披甲出现在宫殿外。


    “拿下这群乱臣贼子!杀敌一人,赏一两金,上不封顶。”


    模糊听到张弓搭箭的声音,皇帝不敢再坐在龙椅上,担心成活靶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殿内侍卫护在御前,牢牢形成一道防线,将下来的皇帝和一众慌乱的重臣护在后面。


    人数有限,由于督办司和谢晏昼日常关系不错,侍卫在凝聚成屏障时,并未将大督办等纳入保护圈,一向和谢晏昼交情不错的臣子也在防线之外。


    一道铁甲筑成的防线内,作为距离皇帝最近的近臣,容倦被完美纳入保护范畴。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待容倦怔愣中望过去,他在这头,大督办等人在那头。


    隔着一众侍卫,如同迢迢银河,双方显然都怔了一下。


    “寻物做护盾。”侍卫统领大喊道:“防止箭矢。”


    一样处在内层保护圈,幽州那位新皇子正好在容倦附近,病急乱投医道:“容恒崧,你和谢晏昼反目,又被赵靖渊殴打过,还不想想办法?否则事后他们第一个拿你祭旗!”


    御史台怒瞪皇子,都这时候了添什么乱?


    然后转头也是道:“容侍……容尚书,你一向才智过人,刚刚才破除乌戎诡计。”


    “对对,容尚书可是丹神转世,有上天庇护。老天总不会站在叛军那边。”


    做官时间短,不过容倦的点子可不少,至少次次都让人满意。


    面对问询,容倦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我想想看。”


    没有刀,没有办法挟天子;他正被注视,没有办法展开偷袭。


    系统就更不适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来自卫还行,它无法对皇帝皇子们出手,这是刻在程序里的限制。


    自己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幽州白痴一句话,容倦莫名像是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一般,大家都在盯着他。


    【小容,当心皇帝他挟天子以令诸侯!】


    “……”


    话糙理也糙。


    皇帝却在听到群臣的话后,强行让自己维持最后的冷静,“爱卿可有办法?”


    余光掠过场外的刀光,容倦沉默稍顷。


    他思考片刻,冷静道:“陛下,眼下只有趁乱走。”


    群臣反应过来,没错,反正不能堵在殿内。


    留在这里就困兽之斗,只有趁乱突围出去,才有机会联系京城周边的守军!


    容倦和他们殊途同归,地形不够开阔,万一自己被发现异常,侍卫反手就能给他一刀。


    皇帝朝侧门处走得最快,只是当他往前行了两步,胸腔内顿然气血涌动,周围人未曾反应过来时,猛然喉头一阵辛辣。


    “陛下!”有人惊呼。


    陛下吐血了!


    皇帝身形晃荡,旁边的长白眉太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在他即将栽倒时,是容倦扶住了他。这一扶,皇帝袖中几瓶丹药哐当摔落大殿,昔日重金炼制的保命金丹散落一地,他咬紧牙关:“朕无碍,走!”


    容倦垂眼冷看这位帝王。


    皇帝只想走,未曾注意到上方夹带嘲讽的目光。


    伴随他一声令下,群臣拥着他往外撤离。皇帝近日在云鹤真人的丹药下精神愈见好转,身形却越来越消瘦,只是几步路,便好像是用尽了力气,只得死命抓住容倦的胳膊,无形中带着他一并往前。


    容倦:“……”


    别闹。


    出殿,侍卫掩护帝王撤离。


    西侧殿门连接游廊,可帮助避开主路,周遭还有小型建筑群躲避。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众人过分跳动的心脏稍稍和缓。


    皇帝快速前行,仿佛就要见到曙光时,谁知抄手游廊另一侧,一抹宫裙忽而缓缓站定。


    容倦侧立在旁,与远处的皇后相视一眼。


    后者带着女官自拐角处出现,身上的饰物在回廊阴影中,色泽冰冷。


    “皇后娘娘?”臣子们面面相觑。


    此地离后宫甚远,皇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久前才纳闷女眷被请进宫一事,苏太傅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


    皇帝脚步顿住,在看到皇后妆容完好,衣服也很整洁的情况下出现,脸部肌肉都抽搐了好几下。


    怒火翻涌,让他开口展开质问前,喉头一热,又吐出一口血。


    不但皇后在此,角落紧接着传来略微沉闷的吱牙声。


    轮椅推进,其上坐着位精烁老者,一并出现在众人视野范畴内,俨然是云鹤真人。


    皇帝看到他时怒目圆睁,却听见道士衷心劝告:“陛下还是别动了,动的越多,对身体反而大不利。”


    “朕待你不薄!”


    云鹤真人整理衣袍,没有回答。


    皇后身边女官扫过臣子们变色的脸,提声道:“今天是赏花设宴的好日子,诸位大人亲眷目前一切平安,只要大人们不做无畏抵抗,遵从先皇旨意。”


    皇帝嘴角还挂着血丝,闻言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休要听她们胡说!”


    皇子们惊慌附和:“不错,这都是叛军阴谋,哄骗我们,想要挑拨离间。”


    辩驳的话语明显没什么分量,皇后设宴也不是什么秘密。


    御史台冲上前手指着皇后方向,想要怒骂她们挟持妇孺的无耻。然而真正对上皇后平静的目光时,莫名有些发怵,口中的逆贼硬是没有说出口。


    容倦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幕,连最刚的御史台都软了,其他人更不必说。


    毕竟若皇后都选择和叛军沆瀣一气,他们还有何出路?


    “贱人!”皇帝死死盯着皇后,没有因为愤怒擅自上前,谁知道拐角处有没有埋伏。


    自古帝死后辱,臣服一群逆贼,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陛下为何如此惊讶?”皇后语气一如往昔温柔:“您为抑制外戚,苛待臣妾母家,还以莫须有的罪名,惩治发配了臣妾的弟弟。”


    “他酒后失言,和亲王结交,是你主动让朕惩罚于他!”


    皇后笑道:“若不如此,臣妾弟弟哪里还能有命在?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昭荷当做物件,一会儿要许配将军,一会儿让她和亲,她可是您唯一的子嗣。”


    皇帝目光有一瞬的躲闪,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厌恶和憎恨替代。


    “陛下不顾惜子女,各位也一样吗?”皇后看向其他朝臣:“一个遭天谴,吃了那么多药丸的皇帝,诸位还要力保于他!”


    此处只有屋檐遮挡,强风灌入,仿佛要将一切都吹得四分五裂。


    皇后的话如重击砸在众人心底,下一刻,真正的绝望来临。


    拐角处,出现了更为密集的身影。


    迎面而来的那道身影群臣再熟悉不过。


    谢晏昼神情冰冷,手中长刀流下的血液汇积成水潭,战靴碾过时,血水被践踏的声音格外刺耳。他身后跟着一众甲士,各个提着佩刀,刀尖随着步伐迈进,在地面留下一道划痕。


    皇帝瞧见京畿驻军:“你,连你也……”


    京畿驻军早有谢晏昼授意,立时道:“为了家人,臣也别无他法。”


    但凡皇帝平时信任点人,他也就告密了,但正如容恒崧的警告,这位陛下从来是宁错杀不放过。


    百官闻言更加忧心各自亲眷。


    其中工部尚书沈安脸比宣纸还白,严格意义上说,他和右相才是最先反的,如今旧的叛军被剿灭,新的叛军又来了,他压根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工部尚书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他不再迟疑,一把推开周围人,朝对面跑去。


    哪怕谢晏昼再看不惯自己,总不可能在这时候下杀手,否则哪里敢有人叛降?


    噗嗤。


    步子还没彻底迈开,腹中被捅了个血洞。


    工部尚书僵硬回头。


    皇帝抽出软剑,神情狰狞:“谁敢!”


    容倦愣了下,靠,这老贼居然随身还偷偷藏了把凶器!


    幸好他好人有好报,没出头。


    看到皇帝腰藏软剑的一刻,谢晏昼目光亦冷了下去,沉声道:


    “昏君得位不正,有愿拨乱反正受降者,可不追责。若有愿交出昏君者,官居原位,另有赏赐。”


    在座哪个不是有妻有子的,目前看,叛军又稳占上风。


    别说臣子,侍卫都开始动摇。


    短短一会儿功夫,禁军反了,深信的道士反了,皇后也背叛了,众叛亲离,皇帝几乎想要癫狂地大笑出声。


    尚未发癫两秒,一道声音忽而细细传来,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陛下,他们迟迟不动手,肯定还有顾忌,有顾忌就有商讨的可能。”


    谢晏昼不在乎其他臣子们的生死,眼看容倦已经不在皇帝身侧,更进一步去刺激。再挥剑一次,皇帝也就力竭了,士兵便可以一举拿下。但容倦考虑到周围还有几个相识的宫人,决定给皇帝做做心理辅导,他给宫人使了个眼色,暗示等自己指挥。


    待时机一到,背后随意踹上皇帝一脚。


    临到头的一线希望,让皇帝浑浊的双目爆发出一丝光亮。


    没错,谢晏昼没有直接提刀上来,肯定是在顾忌什么。


    是什么呢?


    容倦小声道:“会不会是圣旨?”


    皇帝六神无主下,被他牵着思路走。


    有禅位诏书,至少后世史书不会记一笔谢氏谋逆。


    他们想让自己主动禅位!


    事到如今皇帝只想着如何保命,最后一点强撑的颜面,让他自己开不了这个口。


    需要有一个人去谈。


    余光瞄着周围那些动摇的臣子,皇帝沉声道:“容卿。”


    唯一没妻没子的容倦,一回头,就看到皇帝在用大梁最后忠臣的眼光看他。


    “……”


    看人真准。


    容倦一步三回头:“陛下。”


    皇帝用眼神驱使着他。


    去。


    容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遂即高声朝前道:“逼宫乃大罪,得位不正如何令万民臣服?”


    “我愿回去取玉玺,劝陛下写禅位诏书,但尔等需承诺不可再伤这里一人!否则断子绝孙,永远后继无人!”


    被困众人感动,容大人好人啊,此时此刻还不忘他们的安危。


    狠毒的诅咒回荡,谢晏昼按着刀鞘,无动于衷:“凭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将军不妨好生考虑一番。”


    容倦仰着头,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前进。


    【小容,演演就行了,别把自己骗到了。】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其他原因,容倦眼眶有一些恰到好处的红。


    由于他口口声声称是陛下之意,侍卫并没有拦阻拦,那句不可再伤场上一人,甚至让他们看到了那么一丝希望。


    只是当瞧见谢晏昼神态愈发冰冷,侍卫觉得容倦更像是去送死。


    小心驶得万年船。


    即便在这个时候,容倦也不忘提醒系统,留意周围别有人异动。


    一步又一步,容倦,这个带着大梁末代皇帝期盼的礼部最高长官,猛一头扎进叛军堆里。


    谢晏昼伸出一只胳膊。


    皇子和臣子们提起一口气,完了。


    预料中鲜血飞溅的场景没有出现,未提刀的另一只臂膀牢牢扶住惯性下趔趄的身影,语带关切:“小心。”


    “我回来了。”


    容倦委屈,终于找到组织了。


    身后——


    目睹他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重新随风安家,皇帝愕然,身体直接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他人眼中的容倦:进可当帝王,退可为权臣,进退皆宜,左右逢源。


    容倦:那叫进退维谷!《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