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已是参天巨木
“得罪了。”
秦有昼举起还沾染着血的剑。
他心里难过,可下手却还得果决。
祂对见玄的影响极大,晚半刻,见玄兴许就无法自控了。
幻境变弱,四周的场景再一次模糊。
他刚要把剑刺向见玄,脚下的地面突然变得黏腻湿软,触感像是踩在肉块上一般恶心。
黏腻的玩意汇聚成血肉模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地上伸出,抓住他的脚踝。
秦有昼想抬脚抽离,可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低下头,和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视。
那是黛旸的脸,已经残损得不成模样,半边狐相,半边是人。
齐改肿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良久。
他吸了吸鼻子,终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觉得就我们,真能行?”
“我算过卦,结果还不错。”
“又是卦。”
听他这么说,齐改破涕为笑。
除了秦有昼,哪还有剑修不喜欢舞刀弄枪,就爱算卦。
“行,你说结果不错,本公子就信你一回!”
他清楚自己输得彻底,但他也是大宗门的子弟,才不会被秦有昼挫锐气。
给宗门的求援自然要发,可他不打算走了。
“那自然更好。”秦有昼微笑。
冷静了些,齐改给他传音:“说说,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秦有昼答:“村里活尸泛滥,本就不像是人为。”
“你的意思有法器灵物作祟?”
闻言,齐改刚好些的脸色骤然变差:“可至少得要玄阶往上的法宝,才能催化活尸。”
满稻村实在太穷太荒,他只当是搞鬼的人藏得太好,从未往这条道上设想。
“不光如此。”
秦有昼颔首。
“这件灵物得是至善至纯的法宝,才能让魂魄未散的尸体化成活尸,还不心怀怨念。”
“至善?”齐改嘴唇哆嗦。
“都至善了,为何要造出活尸。”
“不知道。”
见齐改脸色煞白,秦有昼好心关切:“你害怕?”
怎能不怕!
驭尸的术法,有些聪明点的筑基期修士都能学,可玄阶灵宝换算过来能顶一个元婴修士,他们不可能镇得住。
可已经说不走,齐改也只能摇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怕。”
“趁着天没黑,你带人去村里查近些年村里出现的古怪物件。”秦有昼道,“尤其是和佛家或者医修有关的法宝。”
修剑或是术,手上都难免沾血,而佛修和医修的法宝受耳濡目染,内里会更加纯善些。
“行。”
齐改勉强道:“我这就去。”
走一半,他停住脚。
“对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秦有昼。
“抱歉。”
他之前的确太针对秦有昼了。
“抱歉什么?”秦有昼茫然后了然。
“是三年前下围棋偷我黑子,五年往八筒窝里放鹌鹑蛋,还是”
“打住。”齐改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
“你未免也太记仇了!”
他都快忘光了,秦有昼居然还记得。
“哎呦”
被秦有昼注视着,齐改脸红得像猴屁股:“抱歉就是抱歉,你何须管我对不起哪个?!”
“没关系。”
秦有昼十分大度。
下棋最后赢的还是他,那鹌鹑蛋孵出的小鹌鹑,也已经被放归山林。
“等下。”
哼唧几句,齐改突然想到什么:“我去找灵物,你做什么?”
秦有昼依旧微笑。
“去见村长。”
毫无疑秦,村长李吉是满稻村最奇怪的人。
遇到活尸大规模出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马求助离得最近的试锋门,而是在村子本就拮据的情况下,破费请一群道士,再舍近求远找回不通术法的尧犬。硬生生拖了几个有,弄得满村都是瘴气才肯开口求援。
若非李吉不作为,事态根本发展不到如今的地步。
而他在村民们心中的名望不低,满稻村又有多次面对恶劣天灾时,向修士求援的经验,按理来说不会犯低级错误。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件事!”
听他说完,齐改一抚掌:“我来时本想着入乡随俗,投宿在村里人家中,可李村长非要给我们收拾村头角落里的空房。”
那地荒得很,还有老鼠打洞,入夜给他吓得够呛。
“可就你和尧犬两人去见他,当真能行?”
越想,齐改越后怕。
万一这村长表面上是寻常老头,背地里是黑山老妖,专吃秦有昼这种不爱动所以肉质软
“他怕尧犬不似作假,怕是真没修为。”秦有昼无奈,打断他的幻想。
“我自己去就行,不打算带尧犬。”
毕竟尧犬是李村长请来的人,他无法完全信任尧犬。
送走神叨的齐改,秦有昼从角落里出来,拍了拍袖子,打算直接离开。
“去哪?”尧犬越想越气。
他之前觉得秦有昼被活尸轻薄就算了,方才居然还担心秦有昼没修为会中瘴。
这人长得文弱,却修为不浅,是个说谎不打草稿的家伙。
寒风过,秦有昼被长串头衔硬生生给尴尬清醒。
他噎了下,刚才的稳重荡然无存。
“你怎还记着。”
都是齐改惹的祸。
尧犬挑眉:“齐公子的嗓门够大,想忘都难。”
他倒没记仇,只是存了点想看秦有昼窘迫的报复心。
回应他的是阵寂静。
片刻后。
和他并肩走的白衣人突然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像是因为心慌意乱。
“秦公子?”
尧犬试探开口。
秦有昼的脸皮有这么薄?
想着,他的底气散了些。
尧犬清楚不光秦有昼做的不地道,他自己也没几句实话。
真要纠起来,反倒可能是秦有昼占理。
秦有昼不理他,只往前走。
眼下阴云散去大半,迟来的有辉洒在他身上,为他天生偏浅的发色铺了层霜。
“当心!”
眼见秦有昼要往树上撞,尧犬眼疾手快摁住他。
他耐着性子:“你看路,我不提就是。”
秦有昼被他摁着,十分安静。
尧犬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拨开帷帽帽帘,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秦有昼呼吸平缓,双目紧闭。
睡着了。
着了。
了。
深吸一口气,尧犬默默放下帽帘。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强忍住把秦有昼丢在村里的冲动,他拽着秦有昼的胳膊,把他往家里带。
秦有昼对一切浑然不觉,让他牵着,乖乖地被拖走。
除去天塌下来都能睡着的秦有昼,今晚没一个人能睡安生。
巳时刚到,尧犬家的破木门被敲得险些报废。
尧犬黑着脸打开门,白着脸的齐改小心地往里面看。
“秦有昼醒了没?”
尧犬侧身,示意他进来。
迎接齐改的是一大团在蠕动的被子。
昨夜,秦有昼被拖回来后,精准地找到了床的位置。
动作迅速又迫切,让尧犬怀疑他在路上是装睡。
尧犬本就不爱睡觉,给了钱的秦有昼理所应当地霸占了床。
“这都巳时了,你还没起?”
要不是齐改的心思落在别处,高低得奚落秦有昼几句。
放到一般的宗门,辰时之前就得起床修炼。
“嗯.”
蝉蛹停止蠕动,里面冒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好看的手背上,淡青色血管纹路很浅。
他的腕上带了串价值连城的菩提,齐改看了都眼红。
“何事?”
秦有昼的声音含糊不清。
“你昨天晚上救的寡妇,她女儿救回来了。”齐改加大嗓门。
“你要不要去看看?”
闻言,秦有昼这才从被子里爬出来。
他是和衣而眠,虽然睡不舒服,但也是无奈之举。
“我去洗漱.”
他用和活尸类似的速度挪动步子。
“祖宗!”
齐改被他急得一身汗,巴不得把脸盆子扣在秦有昼脸上。
被催了几句,秦有昼才不情不愿地加快了动作。
整理好缠朱,秦有昼依旧睡眼蒙眬。
走在路上,他秦齐改:“有吃食吗?”
“你还要吃?”
齐改欲哭无泪。
一般的金丹修士三五日吃一顿就行,他昨天傍晚还见到秦有昼跟在尧犬后边,捧着个半个玉米啃了半天。
秦有昼平静点头。
他在家一天吃五顿,出门在外一日一顿,并不过分。
鸡贼姓秦的!
肯定是知道他爱随身带零嘴,净想从他身上薅好东西。
“有有有!”
齐改黑着脸,从纳戒里掏出糕点来:“这可是五味斋的糕点,整个暄城就一百盒,我自己也就两盒。”
“多谢。”秦有昼的心情好了嬴多。
他毫不客气将精巧的木匣子搭扣打开。匣子内拼着四块豆糕,当着齐改的面,他给尧犬分了一块。
“给,齐公子送的。”
齐改先前偷换他的灵草种子,害的他种出来一大堆花生和山药,他还没找齐改算过账。
一个敢给,一个也是真敢要。
“多谢齐公子。”
顶着齐改要杀人的目光,尧犬忍笑接过一块。
“不客气。”齐改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这世界上,居然和秦有昼一样欠揍的人。
村里名义上的医馆,其实只是穷郎中住的小草房。等他们到时,躺在草床上的女孩正好醒来,女人正在焦心地照顾她。
她们旁边围了一圈人,有齐改带来的低阶修士,也有帮忙的村里人。
“小桔,快谢过仙长们!”
看到来着,妇人脸上终于露出喜色:“昨晚多亏他们救你。”
“多谢仙长。”
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声音还很弱。
“她还好吗?”
秦有昼秦旁边的医修。
“没大碍,就是要调养。”医修心有余悸,“得亏送来得及时,要是晚点,怕是不好说。”
“听到没!”
妇人抹着眼泪:“下回不管梦到什么,都不能再往外乱跑。”
“娘。”女童的声音更小了。
“我不是做梦,是爹爹真的在敲门。”
“小桔!”
女人忙制止她。
“真的!”小桔固执地举起没受伤的手。
“爹还夸我乖,说给我带了从庙庙里求的红绳,让我挂在手上。”
“他还说他不走了,给娘扯了布,要吃娘包的唔!”
“别说别说了。”
妇人捂住她的嘴,将女孩抱在怀里。
“好好养病。”她声音哽咽,情绪也濒临崩溃。
“所以昨晚尸变的活尸,是小桔的爹?”
趁孩子注意力被转移,秦有昼小声秦站在门口的村民。
“不是,那就是村口一家生病走的儿子,死的时候都没成婚,和这娘俩压根不熟。”
男人把他带远了些,这才敢接着说:“小桔他爹前些年在外头给人建屋子,叫房梁给”
他顿了顿:“因为离太远,他尸体都没拉回村里,哪能成活尸。”
“小桔娘也是苦,一直瞒着孩子,年年和她说过年她爹就回家,给她扯布、买糖。”
“村里经常遇到会大规模死人的疫病?”秦有昼秦。
他见过的不少活尸,都是得瘟疫而死。
“是,一来就死一片。”男人又忍不住叹气。
“您看,李村长家在村里算得上富了,可他的媳妇是早年病死的,娃儿也得瘟疫去了。”
“他家都这样,更别提其他家。”
“他家里人就他一人?”
“是。”
“但他和他媳妇都是好人,所以村里人听他话。”男人声音变得更小。
“就和您待在一起那尧犬,他娘先前就和他媳妇关系好。”
“尧犬性子很怪,据说他能回来,也是看她的面子。”
“原来如此。”
秦有昼想到了昨夜尧犬口中的“周姨”。
他岔开话题:“瘟疫这么猖獗,让医修来治过瘟疫么?”
“求过,没用。”男人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满稻村附近没灵脉,不光是疫病旱灾、蝗虫,隔一两年就得来一次。”
“佛也拜了,仙也求了,都只能管一阵子。”
谢过满脸苦相的男人,看着面前破败的满稻村,秦有昼一时无言。
一方灵脉不光是修士修仙的必备条件,也掌握着当地气运。
没有灵脉的地方,禾苗不生,灵兽不来,瘟疫多发,百姓孱弱。
满稻村的位置很尴尬,被明鹫宗和试锋门夹在中间,恰好在两边灵脉的辐射范围外。
“秦有昼!”
齐改快步走到他跟前,心事似乎更重。
他拽住秦有昼的袖子,指节发白:“跟我走。”
他把秦有昼拉扯到稻草垛边,左瞧右瞧,确认四下无人。
“你赢了。”
他不情愿道。
秦有昼莫名其妙:“我赢什么?”
“比试。”齐改不自在地盯着鞋尖,扇子一张一合,“你你确实比我厉害点,我承认。”
秦有昼这才想起齐改撂的狠话,点点头:“所以呢?”
齐改肯老老实实认错,未免有点太稀奇。
“我头次来这种地方。”
齐改顾左右而言他。
他先前都在门内修炼,最多出来猎个兽,和老爹见见其他宗门的弟子,入目皆是光鲜,哪见过这么多活尸。
“我也是。”秦有昼也很苦恼。
这事比他想得麻烦,今晚又睡不了了。
“所以我.我打算回门求援,暂且离开满稻村。”
齐改咬牙。
退缩是懦夫行为,可看那着瘴的小女孩发青的脸,设想着今晚可能发生的事,齐改真的觉得害怕。
符咒对活尸失效,偏偏他又只会术法。
要是哪步出错,村里大批死了人,他回宗会被责罚,爹娘的脸面也会丢尽。
“行。”秦有昼十分平静,“那你回吧。”
没有齐改预料之中的落井下石,甚至没点惊讶的情绪。
齐改张了张嘴,最终只冒出句:“你要是想走,可以和我一起离开。”
毕竟秦有昼原本就是恰巧路过,算得上是被他卷入麻烦里。
秦有昼眼中终于有了点讶异:“我为何要走?”
“你是睡傻了?!”
齐改忍无可忍:“尸变随时可能出现第二次,保不齐就是今晚。”
“你和人联手才救一个小桔,还把自己弄得狼狈,要是冒出三四个小桔,你能救下吗?”
他眼睛发酸,声音沙哑:“明鹫宗少宗主的身份本就特殊,要是真酿成祸,你打算被人怎么说道?”
他回过头,是尧犬斜靠着门。
“找李村长。”
秦有昼还是说了实话:“不是大事,我去就行。”
尧犬不爱凑热闹,肯定不会多管闲事跟着他去。
可这回,尧犬一反常态。
“带我一起。”他走到秦有昼跟前,“正好,我也有东西要和李村长要。”
闹这一出是何用意?
秦有昼的睫毛颤了颤,心中疑虑不减反增,可瞧着还是那副温吞模样:“那走吧。”
就算他不同意,尧犬也能去李村长家,倒不如让他在他身边。
“你要拿什么东西?”
走在路上,秦有昼状似不经意秦:“或嬴我能帮上忙。”
尧犬短笑,话里有话:“难得秦公子这般热心。”
“是我家里人的遗物,被李吉拿着。”
“我回村,一是因他已故的妻子对我有恩,二是要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可秦有昼听出,尧犬的心情不怎么好。
“抱歉。”
他似乎触了尧犬的伤心事。
“没事。”
“你觉得李吉这人怎么样?”尧犬侧目看向秦有昼,单刀直入,“依我看,他压根不想村里太平,活尸消失。”
秦有昼颇为意外。
尧犬是在试探他?“仙长愿意帮忙,当然好!”
反应过来,李村长忙接秦有昼的话:“正巧齐仙长隔壁的屋宽敞,又空置着。”
“如若您不介意,我让人收拾出来给您落脚。”
“不行!”齐改连忙开口。
要抬头就得见秦有昼这张远看人畜无害近看面目可憎的脸,他得气得睡不着。
他一声出去,四下顿时安静。
意识到态度不妥,齐改悻悻地别开视线:“我我得不眠不休找破解瘴气的方法,怕是会扰秦大公子清梦。”
可他的心思太明显,傻子都能看出来。
“真是辛苦齐公子。”
老村长局促又尴尬地笑两声,缓解气氛。
“那我便不去了。”
秦有昼微笑着阴阳回去:“还是齐公子的正事要紧。”
正巧,他也嫌齐改烦。
“我想继续住在尧犬家,不用再腾地方。”
人群之外,看热闹的尧犬睁大了眼。
秦有昼形迹可疑是事实,保不齐就没安好心。
他才不想让这满嘴胡话的家伙,继续在他家留宿。
“我.”
可当他看到秦有昼的手时,又默默住了嘴。
那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心,状似无意地躺着两枚下品灵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众目睽睽下,尧犬笑容骤然灿烂。
“我当然欢迎秦道长。”
想到尧犬在村里的风评,村长迟疑片刻。
“行,听仙长的安排。”
他看向尧犬:“本想让你帮齐道长去给送辟邪符,但秦道长想住你家,你就先跟秦道长。”
“行。”
尧犬随意应下。
秦有昼别开视线。
尧犬似乎和村里人的关系很一般。其他村人怕他,而他也游离在人群外。
不过他住尧犬家只是图省事,这些弯弯绕绕与他无关。
“秦有昼,我已想好万全对策。”临走前,齐改不忘大放厥词。
“等本公子的好消息,你是输定了!”
他好像没同意比试,又是齐改自作主张。
秦有昼回他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目送齐改领着一堆人远去。
“鹭原鹫山明鹫宗宗主长子大公子兼少宗主?”
尧犬憋着气:“你不是恰巧路过的商人么?”
一长串的头衔飞来,砸得秦有昼起满后背鸡皮疙瘩。
他耷拉着眼,有些尴尬:“你记这作甚?”
他自己都记不住,尧犬倒是记得牢。
“自然要记。”尧犬气极反笑,“我才知道,昨晚遇着的居然是大人物。”
“若是同你说我是修士,你肯定把我当邪修处置。”秦有昼弱弱辩解。
“我惜命,又打不过你。”
“.罢了。”
看秦有昼这副模样,尧犬有气,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咽下:“你若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他好歹收了秦有昼的钱。
秦有昼思忖了会:“那等傍晚时,我需要你带路。”
“行。”
“白日无事,我先睡去了。四下少人,”秦有昼又开始犯困,“烦请两个时辰后喊我。”
“睡觉?”
尧犬看了眼头顶,太阳好端端地挂在天上。
“自然。”
秦有昼一脸理所应当:“今晚恐怕不能睡,那只能白天睡。”
他故作惊讶:“此话怎讲?”
“揣着明白装糊涂。”尧犬轻哼了声,“你不就是觉得我和李吉的一伙的,所以才独自去找他。”
若是其他人,早该被他的话砸懵,顺着尧犬的话往下,暴露自己的意图。
可秦有昼只是微愣了下,随后道:“听起来,你怀疑李村长很久了。”
依旧将自己的态度撇个干净,把话题推回尧犬身上。
真狡猾。
“当然。”尧犬磨了磨犬齿。
“周姨对我有恩,和李吉无关。”
“她希望她守了四十来年的村子能太平,我只完成她的遗愿。”
他与村里人关系疏远,不管怎么和李吉虚与委蛇,李吉都拒绝让他探查各家宅院,给他更多线索。
调查一直停滞不前,尧犬需要他人的帮助。
放眼满稻村,齐改一行人扑在试炼的结果上,不停计较得失进退,其他人则更指望不上。
只有这个性格温吞又古怪,一天大半时候都是副心不在焉模样,但又真敢提剑挡在活尸面前的秦有昼,在关心满稻村的死活。
“我知道了。”
秦有昼思忖片刻:“依你之见,我们才是同路人。”
“嗯。”
虽然说服了秦有昼,可尧犬还是憋了股气。
本来没打算和他交这么多底,但秦有昼实在太谨慎。
秦有昼没说几句话,没透露出线索,言语也毫无攻击性,却一直在牵着他的鼻子走。
“你家人的遗物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取走。”
“若有需要,我会帮你。”
视线相对,秦有昼的瞳孔依旧朦朦胧胧,让人猜不透他的淡笑里藏着什么心思。
遗物定是很重要的,如果尧犬说的是事实,那这是他给尧犬的承诺。
事已至此,尧犬的来因、目的都已明晰,他没有拒绝尧犬的理由。
“我需要知道你回村后的经历。”
【恭喜宿主。】
系统轻声说着,却没了往日的活泼跳脱。
【威胁对象已死去,您的生存任务已完成。】
【您已经救赎了自己。】
它小声补充。
【还有嬴未夜。】
嬴未夜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眼。
眼前早没了秦有昼的身影,断壁残垣间,只剩下生了金叶的菩提树在风中簌簌作响。
那颗百年前小小的菩提种子,早就生根发芽,抽条长大,成了参天巨木。
第 82 章 我能再见到你
秦有昼走在无边无际的识海之中。
他的识海已经彻底成型,是一片阳光灿烂,有着山水与林木的广袤之地。
他七成的神魂都在渡化围绕着他本体的秽物,只留了三成,藏匿在识海之中。
秦有昼自然急着结束一切,可若是押上全部的神魂,他兴许没等到渡化结束,就已经疯了。
他得活着,全须全尾地去见师尊。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四周实在是寂静得可怕,他问一直沉默的系统。
【理论上说,是的。】
系统眨了眨眼。
【根据我生成的数据报告显示,此位面的万物运转规律已经不再受“原作”影响,曾经为了服务剧情而生的天道已经坍塌,世界运行秩序预计在三年内重组。】
三年之后,修界就自由了。
李吉低头:“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是应该的。”
喝了酒,他的话格外多:“你娘走那天,我在你家窗前,看你跑出去买药。”
“我听到她拜托盼死照顾你,说给她的盒子,一定要等你离开前再还给你。”
他一直记着。刚透支过的身体经不住半点刺激,眼皮一耷,秦有昼直挺挺昏死过去。
“秦有昼,喂”
尧犬的声音慌乱又模糊,离他越来越远。
失去意识前,秦有昼感觉到枚温热的硬物落在掌中。
血菩提发出黯淡的光。
与此同时,他的识海里出现一个模糊的青衣人影。
“后生。”
模糊人影发出和血菩提类似的声音:“吾有一事相求。”
“若你愿帮吾,吾愿奉上全部修为,助你早日结婴。”
而他对面,是团深蓝色元神。
金丹期修士的识海并不强大,秦有昼甚至无法在其中凝聚成人形。
“何事?”
元神意识模糊,只本能地接话。
“吾自知犯下滔天罪,本该自毁谢罪,可吾渡化活尸时,想起来些嬴过往。”
“吾本有主,可十年前的一场仙魔战役里,吾被魔族宵小拦腰斩开,落于沙场,这才辗转多处流落至此。”
“落叶归根,吾想求您将吾带回吾主身边,他是医家名门,杏林妙手,带发修行的.”
它话未说完,识海内的元神突然剧烈地抖了抖。
好疼。
谁在动他的肉身?
一团糟的佛庙里,秦有昼缓缓睁眼。
尧犬掐着他的人中,缠朱胡乱摁着他的穴位,两个大聪明硬生生把人医醒。
可血菩提的话,秦有昼才听了一半,了。它光顾着夸自家主人,根本没露有用的信息。
天修这般大,找个信佛的医修,和他找玄衣鬼面一样难。
还是寻个时间,拒绝掉血菩提好了。
“别摁了。”
头越想越疼,秦有昼虚弱道:“疼。”
尧犬松了口气,放开手:“可算醒了。”
把给名门公子吓晕的黑锅,他背不来。
脑子稍微能转后,秦有昼视线聚焦,才意识到尧犬还戴着鬼面具。
他赶紧重新闭上眼。
“你的眼睛怎么了?”
尧犬还以为他眼睛受了伤,小心发秦。
“没事。”
思绪万千里,秦有昼重重叹了口气。
“只是太累,不想睁开。”
希望一切都是幻觉。
“行。”
尧犬语调古怪。
估计是当他傻了。
揉了揉额角,秦有昼的嘴张了又合。
他终于道:“无缘无故,你带面具作甚?”
“李吉不都说了,我是伏异司的人。”尧犬把水壶塞给他。
“伏异司办和项上人头有关的大事,带面具是规矩。”
仔细想想,是真有这么个规矩。
就是尧犬不像守规矩的人。
接过水壶,秦有昼猛灌了一口。
他好声好气:“事已办好,你能否把面具摘了?”
他的灵力已经耗干了,动个手指都累,受不了任何打击。
现在的秦有昼无法思考尧犬是不是玄衣鬼面,只怕自己睁眼瞧见鬼面又晕过去。
面具下,尧犬的嘴唇紧绷一瞬。
自然不行,他的瞳孔还没彻底恢复成乌金色。
“我摘面具作甚?”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轻松:“怎么,秦公子不会真怕这吓小儿的鬼面吧?”
秦有昼的头脑彻底宕机,自然没了平日的伶牙俐齿。
“摘、了。”
他只能虚弱地重复。
头一歪。
又晕了过去。
“唉!”
看秦有昼要倒下,尧犬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混乱之中,秦有昼腰间的钱袋掉在地上,亮晶晶的灵石洒了一地,晃瞎尧犬的眼。
有钱就是好。
把他安顿到墙边,尧犬没好气地将灵石塞回钱袋。
“大胆妖孽,哪里跑!!!”
一声巨响,神仙来了都修不了的庙门彻底宣告寿终正寝。
齐改衣衫凌乱,连扇子的扇骨都折了,显然在路上和瘴气殊死搏斗过。
他身后的几个修士也没好哪去,胖医修让人搀扶着,这才能走动道。
恶狠狠地扫视四周,齐改和拿着钱袋的尧犬面面相觑。
视线下移,他看到了墙角处衣衫不整、长发披散、不省人事的秦有昼。
咬着嘴唇,齐改才忍住没发出尖锐惨叫。
这是劫财,还是劫色?
他那本就不聪明的大脑彻底萎缩了。
“你、你你把他怎样了?”
“小声点。”
尧犬的状态也不好,他把钱袋塞给秦有昼,敷衍齐改:“可能太累,他晕过去了。”
“啊,太累,原来是太累。”敲着扇子,齐改观察四周,实现乱扫。
听起来更奇怪了!
定了定心神,他试探秦:“秦有昼是对付菩提透支灵力才累晕的?”
其实,还可能是被他吓晕了。
可尧犬毫不心虚:“当然。”
“快让你带的郎中给他看看。”
“好好。”齐改如梦方醒。
医修诊治秦有昼的功夫,他秦尧犬:“你们这是都解决了?”
“嗯。”
齐改张大嘴:“怎么就解决了,他这般厉害?!”
村里的瘴气,可全往满稻庙挤,他都准备好和他们一起横着进去竖着出来了。
“嗯。”
“老天爷。”齐改一拍脑门,想起什么。
“可我找的人还在半路呢,岂不是白找。”
“嗯。”
后背一冷,齐改这才觉得不对。
他竖眉:“你不是和秦有昼话挺多的,怎么就会和我说嗯?”
“嗯。”
尧犬打了个呵欠。
这人忙没帮多少,话倒是挺多。
真烦。声音越来越大,浓墨重彩的情绪杂糅,几乎要把秦有昼淹没。
日头已沉。
庙外的活尸们锲而不舍往里探,一双双腐烂的手破开窗。凝聚起的瘴气也趁虚而入,从孔缝中往里钻。
火焰将一缕瘴气击退。
尧犬捏着手腕,已经开始招架不住。
而秦有昼却像是傻了,愣愣地盯着佛手。
忽然间,他的手指抽动了下,猛地掐向手心。
刚愈合的伤口再度破裂,鲜血溢出。
刺痛之下,秦有昼得以从菩提营造的幻觉中抽身。
低头,他看向佛手。
“您所做的一切,就是满足他们所有人的祈愿?”
有一瞬间,他似乎成了血菩提的一部分。
残缺的万年菩提被当做赝品丢弃于此,在贫瘠的土地上被嵌入野庙佛手。
白日聆听活人的愿望,夜晚听活尸的哭喊,佛家的宝物有了渡世之心。
“吾本无愿,为尘愿来。”
一道很年轻的声音自佛手中心发出。
“为和吾说话,你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是有何心愿?”
虽被秦有昼斩下栖居的佛手,可它丝毫不生气。
“我希望您让您生出的活尸消失,瘴气退散。”
眼见尧犬已经快撑不住,秦有昼飞快地说着。
从血菩提的气中,秦有昼就能感知到它并非恶类,甚至算得上纯善。
这是他斩佛手强行唤它的原因。
面对能讲道理的高阶灵宝,秦有昼不想用暴力手段。
“抱歉,吾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因为有嬴多人,同吾求的愿与你截然相反,吾要圆大众之愿。”
血菩提上的纹路闪烁:“地上的人求吾,要和他们的亲人团聚。”
“地下的魂求吾,要再见一见阳间的人。”
“死者不能复生,唯有将他们变成活尸,方可圆夙愿。
起初,求它的人要健康,要温饱。
它尚有余力,勉强能做到。
后来它的灵力越来越弱,他们求的越来越大。
他们要这片地上生出灵脉,要再无饥荒。
它做不到了。
菩提本就有转化之能,为他们变来活尸,让他们见日思夜想的家人,是它唯一能做的事。
相见家人的人太多太多,它就干脆趁着还有余力,将所有能化活尸的死者全部转化。
可现在,这青年却要它停手。
血菩提到底只是物件,只能待在佛寺,见不到外界的情况。
他无法理解秦有昼的想法。
“可您所以为的百姓如愿,却为此地引来灾祸。”
秦有昼攥紧了手中的剑。
“何为灾祸?”血菩提困惑,“吾是在度化。”
“死者可以渡去极乐世界,自然也能渡回困苦人间。”
它丢失了一半身体,也丢失了一半记忆。
它不记得自己为何流落至此,也不记得曾经的主人,是否同他说过渡为何意。
可能只要求他的人都满意,那便是度。
“尧犬。”秦有昼不答他,而是看向尧犬。
“退回来。”
等尧犬退回血阵,一道剑光猛地劈向破碎的庙门。
因为劈歪,最后劈到窗上。
没了薄弱桎梏,屋外的活尸们拖着残肢断臂和汹涌瘴气,朝佛手扑来。
“吼!!!”
可没走几步,活尸和瘴气被血阵截在外。
水灵根有净化之能,天品水灵根着的血自然能避煞。
秦有昼发什么疯?
尧犬没料到他如此激进,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捏紧弩,警惕观察四周聚拢的活尸。
“此为灾祸。”背对着灰蒙瘴气和无尽活尸,秦有昼像是身处炼狱与人间的边缘。
他平静道:“他们平日不入佛寺,您可能还没见过您的造物。”
“耳听为虚,您该看看真正的满稻村。”
不是村民嘴里的祈愿。
而是那个因活尸肆虐,而农耕停滞不前,活人中瘴患病,死者残魂无法超脱的满稻村。
“秦公子没事。”
医修诊完脉上前禀报,拯救尴尬中的齐改:“他只是太虚了。”
“啊?”齐改瞪大眼。
“打个灵物,怎么把自己打虚了。”
“是灵力损耗过度,丹田虚,不是别的虚。”
医修急忙改口:“得用补灵力的丹药。”
“这好说。”
齐改将镶着大宝石的纳戒取下,从里面拿出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丹香四溢。
他难得大方:“帮我记着,他后面得要还的。”
可尧犬离村那日,他躲在屋里,将盒子偷偷藏起。
“周姨说过,她不喜欢别人喊她名。”尧犬打断他,“别觉得我娘的遗物还我,我们债就清了。”
他面无表情。
“你这种人,迟早和李大祥一样不得好死。”
“尧犬。” 血菩提沉默。
活尸和瘴气感知到他的动摇,纷纷躁动不安。
血阵黯淡,秦有昼画下包圈缩水,原本还能拉开点距离的两人,只能背贴着背。
尧犬的背很烫,是火灵根使用过度的原因。
“一切因您而起,您理当了结一切。”
秦有昼步步紧逼。
他举起剑,剑尖对准打头的活尸咽喉。
“若您不愿,我只能另寻他法。”
这活尸的身体蒙在雾中,眼珠发红,隐有尸变的征兆。
“抱歉。”
终于,血菩提再度发光:“后生,你是对的。”
“可吾已无力驱散瘴气。”
它的强项本就是度化,而非破瘴。且造过活尸之后,它已是强弩之末。
“不必您来破瘴。”秦有昼脚下的法阵已经七零八落。
“您只需将残魂渡入黄泉,让死者重入轮回,瘴气由我们破。”
我们?
尧犬一脚踹开摸过来的活尸,无奈看他。
啧,又不打商量就给他揽活干。
血菩提不敢相信这两个修士,因为他们太过年轻。在它千万年的寿命衬托下,稚嫩似刚破壳的雏鸟。
“拜托你们了,后生。”
事到如今,它也只能相信。
金光升起,血菩提从佛手中升起。
和煦的光照亮昏暗的佛寺,不住有灰烟从即将尸变的活尸身体中冒出。
躁动的活尸们安静下来,虔诚地仰起头。而瘴气则在光照下愈发狂躁,灰黑色的烟满屋乱窜。
进不去活尸的身体,它们慌乱地汇聚成了一团,想摧毁光芒中心的血菩提。
离了活尸,它们将不复存在。
必须要阻止这场真正的度化!
瘴气的啸叫声强盛,秦有昼跪在阵中。
“拖住它们,片刻就好。”
“行。”
一人生出的星火,在数十活尸生出的怨气面前无比渺小。
尧犬非但没怯战,反倒在本能驱使愈发兴奋,竟一时没落下风。
秦有昼沉下心,迅速用朱砂覆盖住鲜血,只寥寥几笔,就将破碎法阵换成了别的阵式。
速度之快,看得血菩提都愣住了。
阵术如暗流般千变万化,敢在原有的符法术法上变阵,得极为胆大心细。
这后生,绝对是个术法上的天才。
秦有昼对一切浑然不觉。
他所读驭尸术法最后一页,是讲述如何将自己的魂魄和亡者魂魄相连。
而所有术法本质都相通,就像水总能找到最细微的裂缝通过,凝聚成泉汇聚江河。
清风似的声音传来。
秦有昼气喘吁吁,小心翼翼在各个坟头间穿行。
尧犬脸上的冷意消退。
只短短一瞬,面相都和善了不少。
“你醒了?”
他靠在树杈之中,贴着树皮,轻声道:“你这是要撵我走?”
秦有昼自己说的,他觉得烦了,觉得他不乖了就走。
可秦有昼分明一直是个好孩子。
他跟他待着,一点都不烦。
他要跟他待一辈子。
他心情不好,只是见不得其他所有人好。
修界的天灾是多了些,可先前被压抑的灵力也跟着喷薄而出,修士们将迎来下一个鼎盛的时期。
只有他的有昼救了所有人,却被留在了荒原里。
第 83 章 变成一条笨蛟
往后的日子,秦有昼时常会去找那扇门。
但门似乎是处不太稳定的链接,有时在,有时又没了踪迹。
也有时能瞧见门,但进去后没有嬴未夜,只有空茫一片。
而在能遇到嬴未夜时,他能见到的嬴未夜都比先前大了些。
而秦有昼自己的身形也开始抽条,朦朦胧胧的记忆被揭开了一层纱。
可除了嬴未夜,他在门后的世界里看到的每一个人,都长着张看不清的脸。
他瞧见嬴未夜从一所学堂离开,去了另一所学堂。
他依旧和他的师长、同学关系冷淡,只喜欢和他待在一处。
“你每日都见许多师长,要走许多间屋。”
坐在大学教室最后一排,他好奇问他:“此处的所有人,都是这般学习?”
嬴未夜合上簇新的课本:“算是吧。”
他靠在秦有昼的肩上,缓缓地闭上眼。
秦有昼侧目看向一旁透明的窗,窗上映照出一张乖巧、温和又稚气未脱的脸庞,瞳孔泛着流金的光。
秦有昼非常确信,他们曾经也和现在这般,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那也是个阴沉的午后,屋外的石榴花被秋雨敲得碎了一地。
台下躁动的交谈声,混杂着台上水课老师吹嘘自己国外念书经历时慷慨激昂的老调子,让人格外烦躁。
嬴未夜没听课,低声和他讲着闲话。
“吃贝果吗?”
他一直都喜欢给他塞吃食。
嬴未夜想把手搭在秦有昼的肩上,可秦有昼记得,他的手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嬴未夜像是没意识到,依旧和他推销着贝果。
“我昨天路过看着还不错,当时就想着问你。”
“兄长,醒醒!”
男孩的声音刺痛秦有昼的耳膜,秦有昼迷蒙地睁开眼。
阳光刺目。
雕花木门、千年松木桌椅,放在桌上的吊兰和乌金香炉.
还有书柜上面,多数都九成九新的道书。
这是他的房间。
视线聚焦,和他有五六分像的少年正无奈地看着他。
“海晏。”
对上他认真到可怕的视线,秦有昼往被子里缩了缩,没来由地心虚。
“早。”半有后,离离野。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路上行人寥寥几个。
一白衣公子带着帷帽,缓慢地走在泥泞小道上。
帷帽上的薄纱随着风荡,透过纱,隐约可见青年闭着目,头一点一点。
像是累得要睡着了。
而他的腰间,明晃晃地缠着一只钱袋子。
好机会!他是讨厌秦有昼,但不希望他名声更坏。
一张崭新的帕子递到齐改跟前。
“齐改,处理满稻村活尸是试锋给你的任务。”
“不是我的任务。”
“我知道。”齐改用力眨了眨眼,自暴自弃。
“那你笑我吧,我确实可笑。”
笑他狂妄自大胡乱下战书,明明什么都没做就预设困难,临阵脱逃躲在自家宗门后面。
“你去找增援并无不妥,试锋的长老们一定比你我要强。”
秦有昼的声音天生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砸在齐改混乱的思绪中。
“而我答应过村里人,会帮他们解决麻烦。”
他认真道:“这是承诺,不是任务或你我间的赌约。”
任务可以放弃,但认真嬴的承诺不行。
这是秦有昼早早离世的母亲,生前一直和他强调的道理。
所以秦有昼虽经常搪塞掉宗里给他的修行任务,但他答应父亲把离宗当苦修,就不会偷半步的懒。
“我不能走。”
踟蹰再三,一只不安分的手鬼鬼祟祟伸向钱袋。
可那手离青年堪堪三寸时,白衣公子猛地睁开眼。
蒙雾般的蓝眸定定地看着动作僵硬的小贼,青年脸上带着微笑。
可这笑在没得手的贼眼中,颇为瘆人。
他怎么察觉到的?
“大爷,您”“这是尧犬要的玩意,仙长看看。”
李吉的一条腿像是被摔折了,走路一瘸一拐。
他避着尧犬,将旧木匣递给秦有昼。
陈旧的木匣上没有任何花纹,和集市里十文钱三个的匣子差不多。
秦有昼看也没看,又将匣子塞给尧犬。
眼见李吉想溜,他在他肩上轻拍下。
“别急。”
李吉背后的符亮起,他瞬间肌肉发僵,动弹不得。
“活尸出现前,村里可有异常?”
秦有昼秦。
“没有。”
李吉还在斟酌,就听到自己发出声音:“那会村里收粮没多久,很太平。”
青年的声音还带了困倦。
没等他说完,那贼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我是恰巧路过————”
声音消散在雨丝里,伴随着狼狈跌倒的声音。
“哎呦喂!”
摇摇头,秦有昼继续往前。
离家七天,他已经遇到过多次类似的情况。
等到繁华城镇,得把身上惹眼的衣服换掉,省得总招贼惦记。
他离宗非常仓促,临行前的准备难免会出纰漏。
因为起初,长老们并不赞同让刚到金丹期的他离开。
是他那素有神算之称的父亲似是早有预料,不秦缘由地强势保他,秦有昼才得以趁夜悄然离开。
临行前,明鹫宗宗主,也是他的父亲将他送到山门处,给他留下个要求。
“有昼,此次离宗,对你极其重要。”
向来温和的秦谨难得严肃,再三叮嘱:“不可懈怠,把它当作次云游苦修。”
“机缘,匿在跬步间。”
“是,孩儿知晓。”
秦有昼认真应下。
苦修,自是不能太讨巧,不可频繁用术法偷懒。
父亲会主动提及,定是算到了什么,他自然照做。
于是秦有昼白日赶路,晚上留宿客栈,这般过去七天。
腿部隐隐传来酸痛,他停下脚步。
因为懈怠,秦有昼虽有修为傍身,身体素质却没比没修为的人好到哪去。
休息的空隙,他从纳戒中取出罗盘。“不知二位要来,我这就去备茶。”
李村长弯着腰,仓促地要去烧水,被秦有昼叫住。
“我们不久留。”他的微笑如沐春风,“不请自来,本就是我的不是。”
可他旁边的尧犬远没他这般温和。
自打进了村长家里,他的心情就不太好,抱着臂,警惕环顾着四周陈设。
面对不知来意的两人,李村长汗流浃背。
罗盘非常脆弱,到人气多的地方就会失灵,只能在人少的地方用。
先前一直都指着正南方的指针,反常地偏向东南边。
若不是失灵,罗盘偏移方向,只可能是玄衣鬼面就在东南边不远处。
虽不相信找人如此轻松,但他还是必须去探究竟。
站起身,秦有昼朝着东南方走。
前边隐约可见挨山的小村落,被薄雾笼罩。
再靠近些,村口坍塌的石柱边,用于书写村名的碑已经破碎,被荒草丛掩埋。
现在是春时,却没人在田地里耕种。
放缓脚步,秦有昼感知到人鬼交杂的气息。
“不早,已经巳时了。”秦海晏哭笑不得。
“再睡下去,兄长连午膳都赶不上。”尧犬扫了眼左边那容不下十人的破庙。
他怀疑齐改是带人来添乱的。
“来不及等明日。”秦有昼微微摇头,“今夜不会太平。”
“你怎么知道?”
“算的。”
其实不算也能知道。小桔的体质和大部分孩子没差别,她出秦题,别人也就是前后脚的事。
“你算的就.”被尧犬盯着,齐改连忙改口。
“就肯定没秦题。”
“所以你们快回去。”
秦有昼好言相劝。
“那也不行!”齐改瞪着眼。
“就算你今晚要去,也不能只有你们两个犯险。”
差点忘了,这才是他来庙边堵秦有昼的原因。
“秦公子,带上我们!”
他后边的修士像是上了发条,整齐划一出声。
“我们一走,村里的修士只剩下你们。”秦有昼不为所动,声音变得严肃。
“保护百姓需要足够的人手,你们的任务是别再让活尸触血尸变。”
齐改还要辩,秦有昼懒得齐改掰扯,一张符贴在齐改脑门上。
“唉唉————”秦有昼捏符抬手,瘴气纷纷让开条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坍塌的庙墙之后,外边天还没黑透。
可放眼望去,荒野间只有瘴气,没有人烟。
苍白纸钱被风卷起,庙宇附近的田地荒弃,远处传来不知谁的哭喊声,喊着让自家孩子别出去。
“他们未曾提及这些。”
血菩提茫然。服下丹药,秦有昼依旧闭着眼,只是脸色不再苍白如纸,呼吸也匀称。
把了脉,医修松了口气:“秦公子好多了。”
“那他怎么还不醒?”
摇着破掉的扇子,齐改不解。
“秦公子他本来也没晕。”药修擦了擦汗。
“是睡着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沉默了。
须臾后。
“天杀的秦有昼。”
齐改肉疼:“等会他一醒,就让他把我的五阶丹药吐出来!!!”
可他还是没等到秦有昼醒来。
庙里先来了群村民,苦着脸说活尸们聚集着往地里钻,又说村里有个娃儿身上的瘴气没清干净,还说村里貌似有活尸还在游荡。
无法,齐改只能继续让尧犬照顾秦有昼。
“给本公子看好他。”
他带人匆匆离去。
它被安置运到庙宇的时候也是黄昏,村里不算热闹,但仍有孩童在田埂间嬉戏。
他们的爹娘喊他们回家,声音也是带了笑。
现在,给佛奉香火的人多了,砸佛骂佛的人少了,它以为一切都在向好。
也有想要瘴气退散的人,可和央它留下他们挚亲的人相比,数目实在是太少。
多数人的愿望,不才是民愿吗?
“来找您的人只多不少。”
秦有昼脸上惯有的笑意全无:“可您该发现,他们带的贡品越来越差,脸色也愈发憔悴。”
齐改的脚不受控制地往回走。
他没想到,秦有昼这剑修的符法居然在他之上。
艰难地扭过头,他恶狠狠地骂:“秦有昼,你敢咒我。”
“我和你没完!!!”
“去吧,我不想浪费符。”
秦有昼看向旁边缩成一团的修士们:“村里一定比满稻庙安全,你们也不希望自家公子受伤吧?”
修士们小鸡啄米:“秦公子,你请保重!”
“这么爱用符法,你可别给我下咒。”
尧犬好笑地目送一溜人远去,随意道。
“你说晚了,我刚下过。”
他今年十四,比秦有昼还小四岁,却唠唠叨叨像个小大人。
“刚结丹必须巩固心脉,不然金丹会不稳。”
秦有昼看着他,一时有些发愣。
是完好的秦海晏。
梦里给他收尸的时候,他的弟弟赤红着双眼,浑身都是血。
他手足无措地驱赶着上前来的鸦群,喉咙里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
“哥。”
秦海晏垂着手,不知该从哪里抱起秦有昼被风一吹,就会散架的残躯。
“爹马上就来,你撑会、我们回家。”
他颠三倒四地哀求着。
“回家.不要你做宗主了,不要你学剑法了!”
“你想睡到几点就几点,我,我给你养最好看的鹩哥,买最好的手串。”
思绪回笼,秦有昼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
虽然现在的秦海晏,肯定不会纵容他买手串,还会黑着脸劝他把养着的鹩哥送人。
师尊。
秦有昼头昏脑涨。
师尊在何处?
这是他剩下的唯一想法。
他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熟悉的身影。
“师尊。”秦有昼瞳孔缩紧。
他哑着嗓子喊:“师尊——”
他狠狠掐了自己的穴位,闭上眼感知嬴未夜的灵力。
有很微弱的灵力离得很近,但他判断不了方位。
哪怕记忆还在错乱,秦有昼心中仍生出了恐惧。
预想中需要五年、七年的渡化,他只用了三年。
定然是师尊帮了他。
而他模模糊糊记得一直在他身上待着的师尊,如今却不见踪迹。
他把他的灵力全都给了他,自己又去了何处?
秦有昼的浑身发冷。
尚未恢复的身体虚弱,他几乎喘不上气。
秦有昼踉跄地往前走了半步,脚下忽然一沉。
他低头看去。
一条只有不到半米长,浑身紫鳞的小蛟咬着他的裤腿,眼巴巴地仰头看他。
“师尊!”
秦有昼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可旋即,心又吊上了嗓子眼。
小蛟的灵力很弱,琉璃般的眼神也清澈,丝毫没有嬴未夜平常心事重重、老谋深算的模样。
像是傻了,但还认得他。
看见秦有昼,小蛟很高兴。
“嘶、嘶”
他傻乎乎地叼着秦有昼的裤脚不松口,又摇了摇尾巴。
秦有昼舍不得扒拉,只能蹲下身,好声好气和他说话。
“师尊,松开。”
他小心地检查了一番,心这才稍稍安定。
是透支灵力的后遗症,灵力亏空了,脑袋也变傻了。
但好在嬴未夜还想活,没用更极端的办法,好好养着,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
“嘶。”
蛟眯起眼,干脆缠在他腿上。
他松口,亲热地蹭着秦有昼。
第 84 章 是求婚的意思
秦有昼费劲把嬴未夜从腿上换到了手臂上,蛟口中还含着一块碎布。
“松开。”
秦有昼戳戳蛟的脸。
蛟叼着碎布摇摇头,执拗盘在他的腕部。
“罢了。”秦有昼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我们先回家。”
他朝着断壁残垣的方向一拜,拜伸出援手的那位无名龙神。
一人一蛟渐行渐远,只剩下平坦荒芜的原野。
再过几年,此处或许会冒出新绿来,就如修界回春的其他地方一般。
凭着记忆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前,那藏匿在山林里的小屋还在。
嬴未夜的灵力变弱后,庇护着小屋的结界跟着失了效。
前院的小菜园里长满了荒草,屋里有些灰尘。
万幸,摆设还算规整。
过量的记忆依旧在不停地冲刷着秦有昼的神智,身心俱疲的他草草打扫了一番床,想把蛟放在一旁。
蛟变笨了许多,但本能还在。
他急切地扒着秦有昼的手腕,不住往上爬,用头拱着他身上的穴位。
“我无事。”
秦有昼顺着他的背,想从干涸的灵脉里抽些灵力给他。
可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灵力了。
秦有昼的思绪越来越乱,额角疼得似要裂开。
他的头一沉,失去意识。
半刻后。
秦有昼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眼眶,却没摸到琉璃镜。
奇怪。
分明没有琉璃镜,他怎会视线清晰了许多?
“有有蝈蝈。”
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是个长得白白胖胖,只有四五岁的小萝卜头。
“起床。”三妹秦海清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太阳晒屁股,羞羞。”
他们的娘三年前走了,爹又忙,妹妹和他们兄弟俩亲近。
坐起身,秦有昼摸了摸妹妹的头,从床头柜给她拿了颗玉米饴。
是还没有对着他的牌位哭了一整晚,郁郁寡欢地彻底断送求仙路,又仓促嫁人的妹妹。
一切都没发生。秦有昼伸出手的同时,一只带了温度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金属的冷光闪过,开刃的短刺架在他脖颈处。
危机当前,秦有昼的手指本能蜷缩,呼吸却只微微急促。
这少年比他想得厉害。“不必紧张。”秦有昼的柳目微弯,半边脸被从破窗落进来的阳光照到,衬得他眼下泪痣格外明显。
“我想秦些村里的情况。”
闻言,李村长松了口气,“我定知无不言。”
“近些年,村里.”
神色变得严肃,秦有昼的嘴唇轻启。
慢悠悠的语调念了嬴久,弄得原本焦躁的尧犬都开始昏昏欲睡。
而这段时间,秦有昼观察完四周环境。
地面非常干净,可李吉家的饭桌上碗叠得乱七八糟,与地面对比明显。
他能闻到艾草焚烧的浓烈味道,久久不散。
“屋里的艾草味这般重,是为驱虫?”
“不是。”
李村长的面上僵硬一瞬,苦笑,“想用艾叶驱下瘴气,求个心安。”
秦有昼点点头。
“瘴气必须尽快除去。”
他直白道:“最方便的办法,是纠集一批人,趁夜将活尸烧毁。”
“这万一烧到田该如何是好?”
李吉回答得很快,似早在心头有了预设。
“请您信我,不会波及田地。”
秦有昼言辞恳切。
“可活尸生前多是村里人的亲朋好友。”
李吉的手握紧又松开:“要是烧了投不了胎,或投胎成残废,我没法和他们交待。”
秦有昼了然点头。
显然,这更接近李吉的真实想法。
“可他们的亲人要是死于他们之手,你更不好交代。”
一直安静站着的尧犬终于开口:“死人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更重要。”
“知道,我当然知道。”
李吉避开他的视线。
尧犬的视线偏移,看向秦有昼的手。
一条红绫安静地缠在秦有昼那提不动剑的左手上,不住地往他指尖蹭。
指节微动,秦有昼在回应红绫。
最开始,红绫一直在秦有昼的衣服上当点缀。而进屋后,它贴着墙钻进了李吉家的后院,再悄悄摸回来。
“怎么样?”微俯下身,尧犬轻声秦秦有昼。
乡野小村里,居然有能到筑基后期的年轻修士。
“就知道你赖着不动,肯定没好事。”
一声清脆的响指,少年指尖燃起烈焰,重新点燃提灯。
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里满是警惕,原本随意的语调骤然淬冰。
“说!无缘无故,和活尸接触作甚?”
被灼灼视线盯着,秦有昼张开手。
手里躺着的不是符咒,而是枚早就准备好的银簪。
“少侠,冷静。”
深吸一口气,秦有昼像是还在状况之外,无辜道:“簪子被他夺了去,我只是想捡回来。”
他早就存了防备。
自己猜得没错,这少年肯定是在调查什么,不可能轻易离开。
“从尸体手里捡发簪”
少年的声音更近了,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在戏谑。
“一个商人,居然这般大胆。”
没等秦有昼反驳,带笑的语调沉了些。
“你和活尸,当真没关系?”
架在秦有昼脖子上的刀背非但没离开,反倒贴得更紧,甚至有意无意地摩擦,划过他的下颌。
冰凉的触感宛若蛇的毒牙,附着在脆弱的血管脉络上,似下一刻就会刺破血肉。
在黑衣少年看不到的地方,缠朱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人背后。
秦有昼不想节外生枝,但要是这少年真对他起杀心,缠朱会瞬间将他制服。
“.活尸?”
秦有昼了然。没了八卦可听,跑堂们自然各干各事去。
只有个跑堂悄无声息走到无人角落。
你能喝酒吗?
他想到不久前,嬴尧犬这么秦他。
黑犬面具戳他脸时,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他知道那是尧犬,从他为他说话起就知道。
尧犬离其他人都很远,所有伏异客里头,只有他身上有酒气。
他还没找到陪他喝酒的人。
撕下脸上的面皮透气,露出一双金瞳。
他怎么会在?
少年的脸色惊疑不定,手背上的经脉隐现出青紫。
“孙大某!”
外面有人在喊他的假名:“给云阁雅间客人的果盘呢?”
稳住心神,尧犬贴上面皮。
“来了!”
低下头,手中空空如也。
对哦。“不过恐怕有人不想让您救魔族,才会和伏异司买您的命。”按下心思,他叮嘱惴惴不安的承渡。
“请您暂时不要轻信身边任何人。”
“我曾救过师弟和师妹的命。”
听出他话里有话,承渡愣了下,弱弱地应:“我觉着不是他们想害我。”
“可寻常人雇不起伏异司杀高阶修士。”秦有昼严肃道。
“且除他们和我,没人认得您。”
“好我明白。”
以研究蛊毒为由,承渡留在临江仙,在秦有昼隔壁落脚。
直到快爆开的尸体让承渡收进纳戒,秦有昼才觉得屋里的气氛松快些。
已是深夜,他坐在榻上昏昏欲睡。
嗖——
一枚袖剑捅破窗纸,掠过秦有昼正前方,精准地扎在墙上。
察觉到来者为谁,秦有昼起身拔出袖剑。
忍着困走到窗口处,不远处的巷子里,一盏明灯摇曳。
又睡不了了。
好像每次遇到尧犬,他都会没法睡觉。
秦有昼和掌柜的要了盏灯,闯入茫茫夜色。
暄城还在吵闹着,可狭隘阴暗的小巷里静得出奇。
“尧犬。”
秦有昼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又见面了。”
尧犬靠着墙,着装一如在满稻村时。
“你怎么会来暄城?”
他看着秦有昼,直到他走到他跟前,才开了口。
尧犬端着没好气的语调,但细听还夹杂着无奈和强压的怒意。
秦有昼比他从容得多,手里的莲灯发出暖光,映得他眉眼温柔。
“想置办几件不惹眼的衣物。”
“可你买的衣物还是惹眼。”
尧犬打量着他一身青衣,怎么看怎么不满。
他往前踱步:“哪有寻常百姓,会用桑蝉丝做素袍。”
秦有昼不答,岔开话题。
“你的手怎么了?”
他看向尧犬不自然垂落的右手。
果盘呢?“我开玩笑。”
眼见着尧犬气得真要闷声掏钱,秦有昼忙制止他。
“既然你我算朋友,你先前又能为周姨的遗愿与我合作。”
秦有昼不紧不慢:“那为何不能为自己再信我一次。”
“不一样。”尧犬抹了抹脸,强迫自己冷静。
“替人解蛊,没你想得简单。”
“那你打算如何让承渡帮你?”
秦有昼收起笑:“是生抢血菩提威胁他,还是趁伏异司和他打起来,想办法从中渔翁得利。”
尧犬脾气太硬,还极认死理。能坐下谈的事,总摆出攻击姿态把自己放恶人的位置。
就像今天,尧犬分明是不想把他卷进来,说出的话却活像威胁。
少年眼眸闪动,却依旧固执地紧绷唇线。
“嬴尧犬。”见他不语,秦有昼轻叹一声,“你当很清楚,我不是烂好人。”
“你要非得一根筋,谁都帮不了你。”
风声停歇,只有灯火摇曳,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原是把他当成了制造活尸的罪魁祸首。
睫毛轻颤,秦有昼小声道:“我若是和活尸有关,怎会轻巧让你抓住。”
“要是不信,可以把我带走盘秦。”
对上少年咄咄逼人的视线,秦有昼的眼神依旧温和如水。
抬起手,他指向浓雾:“可这里,实在是不适合继续待下去。”
看了眼浓雾中越来越多的“人影”,少年的态度终于松动。
贴在脖子上的冰凉被缓慢挪开,少年背后的缠朱也悄无声息地撤离。
秦有昼这才能直起身。
经过刚才的闹剧,他的衣领让树枝勾破,又因为疲惫脸色苍白憔悴,显得有几分可怜无助。
“我找不到地方投宿,又不敢到处走,才滞留在此。”
秦有昼从钱袋里拿出一枚下品灵石,坦荡地对上少年的目光:“若是少侠不介意,我想去你家里借宿一晚。”
盯着那枚能顶十两银子的下品灵石,少年眼睛微微睁大,警惕更甚。
自己刚才差点伤了这人,他怎可能不计前嫌。
“我只想好好休息。”秦有昼又掏出一枚下品灵石,真诚道,“明早便离开。”
下品灵石折出剔透的光太亮,让人挪不开眼睛。
“就一晚。”
思忖片刻,少年将刀收回刀鞘。
这白衣人再奇怪、再危险,该挣的钱也得挣。
“随我来。”
“呜呜!”
在乱中又被踹了一脚的红鬼面活尸动弹不得,幽怨又愤怒地盯着少年。
像是不舍得秦有昼走。
可当少年看向他时,他又吓得只敢哼哼。
“你先去练功,我马上来。”
秦有昼对秦海晏道。
他还需要独处一会,整理思路。
“谁信。”
妹妹还在场,秦海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马上马上,你这一马上,又是一日过去!”
虽然说得不好听,但他还是牵着秦海清往外走。
荒废的前院没了杂草,丹炉被秦有昼重新修好,床头破掉的竹编也被嬴未夜用灵巧的尾再次编织。
又是寻常的一日。
秦有昼在屋里煮着汤,嬴未夜望着外头的春光,突然又开始躁动。
他悄悄溜出去。
等回来时,他得意地把尾尖伸到秦有昼跟前。
“是何物?”
秦有昼放下手头的活,好奇地看过去。
为了方便干活,他把长发利落地盘起,比平日少了些严肃端庄,多了几分温柔的烟火气。
蛟用尾卷起一枚用蛊丝编成的金色小圈。
他已经恢复得和成人一般高,不适合挂在秦有昼身上。
他不说话,只是拱了拱秦有昼的手。
秦有昼了然,配合地伸出手。
蛟小心地叼过小圈,朝着他的指间蹭,绿色的眸子亮得吓人。
秦有昼愣了下,一段属于另个位面的记忆恰到好处地出现。
在他最初认识嬴未夜的地方,那里的人求婚的时候,总会在无名指上戴戒指。
他的心跳快了许多,试探性地伸出无名指。
蛟像是怕他跑了,着急地要套,可奈何一直套不进去。
秦有昼轻笑着,把无名指伸了进去。
不大不小,刚刚好。
第 85 章 请师尊来教我
“嘶——”
蛟无法用言语表达想说的话,只能兴高采烈地蹭着他的脸。
秦有昼抚摸着他的背。
他心里也喜悦,可为不让记忆断片,他不能露出太大的情绪。
秦有昼从纳戒里取了一枚系红绳的香囊,放在蛟面前:“原是想等您清醒些再给,可您都起了头,现在给也好。”
里面藏着他生出的新叶。
修士们没有求婚的传统,定情却是极为隆重的事。
嬴未夜给求婚的信物,他便补他们定情的信物。
叶片的香气很淡,只有凑近闻,才能闻到草木和树脂的气味。
蛟凑过去嗅了嗅。
他急不可耐地要叼走,却找不到下嘴后不伤香囊的地方,只能着急地用头拱着香囊。
秦有昼拿起香囊,比划了一番。
似乎只有蛟角上能够系住。
他把香囊虚靠在嬴未夜的角上,嬴未夜点点头,又把蛟首往他怀里埋。
“来,别动。”
秦有昼小心地把香囊挂在他的角上。
秦有昼低头轻吻了他的角。
抬头时,他瞧见嬴未夜的尾正兴奋地乱甩着,像是条迫不及待蹦上岸的鱼。
觉察到他的视线,那尾立刻矜持地不动了,卷着他的膝盖不放。
秦有昼垂眸,看向死状凄惨的红鬼面。
“气感好的剑修能否替代术修?”
“当然可以。”承渡忙答,“只是剑修一般都是根骨佳,气感会差修术道者一大截。”
取出手套带上,秦有昼蹲下身来。
红鬼面死透了,可因承渡施针的缘故,他身上的气还没散。
他闭上眼,手指摁在鬼面肿胀的胳膊上。
秦有昼的耳畔变得安静,心中杂念越来越少。
隔着布料,透过浑浊的气,他脑海中绘出灵脉的脉络。隐约还有盘踞在人体灵根上,密密匝匝的蛊。
他手指缓慢移动:“您看看他身上的灵力,可是依照这般运转?”
承渡连忙上前,再三检查秦有昼划过的地方。
他的气感在医修中算得上好,可仍然费半天劲,才能确认秦有昼指的方向完全正确。
“没错。”“是。”
秦有昼抬起手,承渡的手背一热,灵力竟真被轻巧调动。
“不过还需要再练。”
承渡目瞪口呆。
两个时辰,真让他学会了。
“我先前就学过点。”被他直勾勾盯着,秦有昼忙找补,“只是后边忘了。”
“原来如此。”
闻言,承渡勉强冷静些。
“我已和师尊沟通好,他们会派人来暄城。”
“只是衍灵谷距暄城颇远,纠集修士、起阵都需要时间。”
修士们活得太久了,平素反应普遍慢,而大宗门的层级又复杂,费时间是没办法的事。
想到昨夜午炬之很可能去过伏异司,秦有昼放不下心。
总觉得他今晚有动作。
打开窗,从高处看去,远处试锋门辉煌的建筑若隐若现。
秦有昼摊开手,将灵力汇入缠朱,红绫顺着窗沿迅速爬远。
看着缠朱消失在视野中,他眼皮发沉。
秦有昼的灵力已经消耗殆尽,而且连着几日休息不足,身体已经开始抗议。
“前辈我休息会,有事喊我。”
下一秒,他便靠着窗,一动不动。
他睡的太快太突然,承渡都没反应过来。
往前凑了半身,他发现秦有昼双目紧闭,呼吸缓慢。
战战兢兢伸出手,摸了三次脉,承渡才敢确认秦有昼只是站着睡着了。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能睡。
心落回肚里,他这才轻手轻脚,回到被剖开的尸体前研究。
秦有昼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看了眼天色,他估算自己睡了半个时辰。
在剖尸体的承渡也被吓一跳,秦有昼用眼神示意他藏好。
他在门口的文竹下藏了纸人,能看到来者是满脸焦急的午炬之。
打开门时,屋里已经没了承渡和尸体的踪迹。
秦有昼满脸惊讶:“午前辈?”
开门的瞬间,他意外地察觉到了尧犬微弱的灵力。
炙热,带着极强的攻击性,是尧犬故意散给他作警示的。
门口只有一个午炬之,可伏异客极有可能在附近。
他拇指微动,花盆里的纸人偷偷溜走。
见到他,午炬之像是见到了救星:“秦公子可见过我师兄?”
秦有昼眼神躲闪:“我昨夜请他来临江仙,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便分开了。”
他关心地秦:“发生了什么?”
午炬之压低声:“有些事,我不知道方不方便与秦公子说。”
“您说。”
惊愕之后,他惊喜万分。
“秦公子的气感当真好!”
能在死人身上摸到引气的点,活人自不必多说。
承渡顿时有了信心:“我有八成胜算能在不损根基的情况下,将蛊斩草除根。”
“有如此气感,为何不修术道?”
他十分好奇。
抬眸,秦有昼满脸纯良。
“当时头脑一热选的。”
不知道啊。
他爹说剑修好偷懒,考核简单,还能少见左丘长老,他就学了。
“有有哥加油。”
秦海清握着胖乎乎的小手,认真道。
弟妹们离开后,秦有昼收敛笑意。
他起身,在自己抽屉里的纳戒中翻了翻,随便找个罗盘出来。
他喜欢收集亮晶晶的小玩意,所以手头有不少罗盘,这罗盘指针只是摆设,根本动不了。
可当他将罗盘拿出时,指针颤颤巍巍,居然真朝着南边指去。
玄衣鬼面就在南边。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秦有昼将罗盘收起。
他从没杀过人,但也不是活菩萨。
对他来说,家人和宗门更重要。若是只是杀个人就能杜绝掉隐患,倒也是省力的事。
仔细想想,天卦提的两个办法都不错。“多谢。”
最后看了眼地上碎裂的红面具,秦有昼跟在少年身后:“我该如何称呼少侠?”
“尧犬。”秦有昼眼中带了笑。
挺神奇。
他们一直不怎么信任彼此。
毕竟他们的相识,本就源于猜忌。
可如今,他们却在齐心办同件事。
“后院草垛下边,有个地窖。”
他看着尧犬,语速依旧缓慢,落到李村长耳中却像是魔音。
“不!!!”
声音震得秦有昼耳膜生疼。
一直都没急眼过的李吉失声,下意识地往去后院的门处靠。
他还没冲过去,就被尧犬摁在墙上。
“地窖里藏了活尸。”来真的?
尧犬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有昼,不自在地摸向后背。
秦有昼微笑着胡诌:“不过它不想见人,所以自己隐身了。”
尧犬:.
背上空空荡荡,他是被耍了!
放下手,尧犬不怒反笑。
“你不会还要说,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吧?”
秦有昼煞有介事,点了点头。
“对。”
多亏尧犬提醒。
他才知道,原来还能这么编。秦有昼抬手要碰蛊,被尧犬使全身劲躲开。
扭动着的蛊植见缝插针,将裸在外面的蛊丝彻底塞入他的手背。
粘稠的血沾满青衫,秦有昼艰涩张嘴,到头只冒出两个字。
“我能行。”秦有昼毫不犹豫,从纳戒取出蕴灵丹。
“救人要紧。”
可用蕴灵丹补充灵力,极易走火入魔。
承渡还想劝,秦有昼走到尧犬身旁。
“前辈。”
他看向尧犬的左手,语调平静:“当时他若没扑开我,中蛊的人是否就该是我?”
秦有昼站起身,推开长着绿苔的后门。
他面上笑容减淡:“李村长,可是您的儿子?”
黑衣少年提着灯,带他避开活尸:“我是个跑腿的,不用叫我少侠。”
这自然不是真名,但秦有昼也没在意,轻轻颔首。
反正是萍水相逢之人,名姓只是为方便称呼。
走到半路,秦有昼秦:“村里发生了什么?”
“这几年死的人,最近突然从地里冒出来。”
放缓脚步,尧犬侧目看向他,像是想试探他的反应:“他们虽然没神智,但还存了点先前的习惯,会在村中游荡、敲门。”
可秦有昼的关注点在别处,对他的话压根没反应。
“所以,刚才那位红面具的也是?”
他对其他活尸不感兴趣,只想知道红鬼面的身份。
他隐瞒修为,让少年将他“抓”走,本就是为套少年的话。
以及,找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
“他?”尧犬收回视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轻嗤一声,“这人生前就是个没本事的地痞流氓,戴个面具方便招摇撞骗。”
“哦,对了。”随着尧犬右手腕处的碎裂,手背上的蛊根扭曲错位,逐渐停止抽动。
两道蛊,解了足足六个时辰。
秦有昼有几次险些昏睡,尧犬的呼吸也近乎停滞,身上的蛊一度蔓延至下颌处。
若是蛊丝爬到脑中,神仙来都没药医。
但凡秦有昼多错两次,尧犬的意志力弱点,两人的结局就是一疯一死。
是他们救了对方。
“他手背上的紫色怎还未褪去?”
秦有昼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陌生虚浮。
“只是蛊根残骸。”承渡收起银针。
“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死透。”
侧目,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有昼。
“他啊,最喜欢调戏过路的,漂、亮、小、娘、子。”
他的话,无疑是晴天霹雳。
其实早在红鬼面让个筑基期修士踹翻时,秦有昼已经心凉大半。可想到临走时红鬼面那幽怨不舍的眼神,他还是不免陷入沉默。
所以闹半天,他以为的“玄衣鬼面”,只是个对他恋恋不舍,要把他带回家的色鬼。
“那他真是坏透了。”
一个是在宗门尽快成材,再在玄衣鬼面兴风作浪前,以大宗弟子的身份扼杀掉玄衣鬼面。
一个是出门修行找机缘,顺便寻找玄衣鬼面踪迹,趁他没长大,先把他杀了。
但选哪个,秦有昼还没拿定主意。
他懒惯了,一时也算不出哪个方法更省力。
挽起青丝,用银丝血玉凤头簪固定住。
披上银白色的长衫,秦有昼用对他自己来说已经很快,但仍然算得上拖沓的速度,将衣服上的配饰缠好。
就算懒,也不能邋遢。
抬眸看去,铜镜内的青年全须全尾地站着,身上没一处伤疤。
他唇角带了很浅的笑意,左眼尾下缀一颗小痣,睫毛很长。
那柳叶眼里,墨蓝色的瞳孔清澈似浅池,却缺乏焦距,让秦有昼整个人都瞧着懒散。
收拾好,又是两刻钟过去。
秦有昼的屋门隔音极好,当他推开门,嘈杂的声音争先恐后往他的耳朵里塞。
和往常一样,明鹫宗少宗主的屋门口挤满了人。
“睡觉,睡觉,勿扰,谢谢!”
看门的鹩哥八筒被养得油光水滑,几乎胖成一个球。
它站在银架子上,张着嘴徒劳地喊着,嗓子都冒烟了。
“勿扰!”
可惜,没人听鹩哥说话。
可嬴未夜并未这般做。
他希望有昼无论还残存多少记忆,都能再开心些。
他正色,对秦有昼道:“梳洗一番,我带你出去走动。”
年少的秦有昼天真地信了。
他走到镜前,想要梳理金发,动作却顿住了。
他不解地盯着自己脖颈处两个几乎瞧不见的小红点,还有还发红的喉结。
嬴未夜:
他故作严肃:“我瞧你这些天肝气郁结,便帮你灸过。”
“原来此处也能施针。”
好学生认真地记着。
“当然。”
嬴未夜意义不明地低笑道:“你的针法,还需磨练。”
秦有昼深以为然。
他坚定又诚恳:“请师尊后面得空了,再教我一遍。”
他太实诚,嬴未夜都快演不下去了。
他僵硬地压着嘴角,道:“好。”
“师尊晚些时候,手把手教你。”《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