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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王子邵


    屋外响起沙沙的杂音, 昨夜大雪纷飞,院子里的积雪积到脚踝处,颜娘正带着婢女将雪铲开, 清理出来一条道路。


    徽音挣扎着从暖和的被褥里爬出来,昨她有些认床, 加上被裴彧的疯言疯语所影响,导致她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早上根本起不来。


    她揉着眼睛下床,迷迷瞪瞪的走到窗前, 狠心的打开窗任由飘忽的雪沫刮在脸上,吹跑瞌睡。


    徽音捂着冷红的脸关上窗, 将自己收拾好后去找睢阳。睢阳怕冷, 到了代郡地界后就窝在房内不曾走动。


    徽音到时她正窝在暖阁内同宫婢玩六博棋,睢阳坐在彩绘漆屏风前的榻上, 身下是柔软的豹皮茵,肘后垫着黑漆凭几。跟前围着一群嬉闹的婢女。


    旁边还有一张黑木小几,侍女正在用小铜炉温酒,淡淡的果酒香萦绕在内室。


    睢阳朝徽音招招手,“阿姊, 你来了, 一起来玩啊。”


    徽音解开大氅坐过去, 旁边的宫婢自觉个她让出位置, 跪坐在一旁侍候。徽音同她玩了几把, 不经意道, “今日雪景正好,我们出去看看吧。”


    睢阳皱着脸看了眼外头,撑着下巴思考片刻答应了, 她想趁着这最后几天再看看南朝的河山。


    徽音帮着她收拾好,睢阳身量已经展开身体有透着少女的窈窕。她一身朱红色织锦曲,袖口和衣襟的边缘都镶有精美暗纹,曲裾的裙摆部分层层缠绕,雍容华贵。除此之外,还罩有一件朱红色貂毛大氅,极尽奢靡。


    徽音则不同,她内衫是一件淡青色直裾锦袍,不同于曲裾那样繁琐缠绕,穿着更为方便,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


    两人才出了屋门,就被刮起的北风吹停了脚步,睢阳缩着脖子打了个喷嚏,徽音帮她挡着风,不由得有些后悔。


    她应该和裴彧约近一些,今日风大,万一睢阳生病了可就不好了。


    睢阳路上一直窝在马车内,此刻见了这漫天的雪色不由得心神一震,闭着眼感受北风,她拉着徽音问,“阿姊,我们去哪?”


    徽音将跟着的奴仆全部遣走,牵着睢阳一路走到后花园,园中有一片池塘,湖面上冬日结了一层层厚厚的冰,人在上面走都不会破。


    隔得远远的便瞧见了裴彧熟悉的身形,在他身后不远处有座石亭,石亭四面都被遮风的竹席围住,看不清里头的人影。


    徽音松开睢阳,笑道:“你不是说想在离开前再见王子邵一面吗?”


    睢阳落寞的垂下眼,叹息道:“也只能想想了。”


    徽音指着石亭,“过去吧,那里有你想见的人。”


    睢阳不可置信的捂住唇,眼中水光涌动,声音颤抖,“他来了吗?他不怪我了吗?”


    徽音有些难受的低下头,摸摸她的脸安慰,“他来了,你去见见他。”


    睢阳眼中涌泪,再顾不得其他,提起裙摆往石亭的方向跑去。


    徽音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无声叹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身后有人慢慢靠过来,递来一个小巧精致的博山手炉,轻声问她冷不冷。


    徽音垂下眼,她接过,微凉的手掌很快就被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烘热。


    裴彧:“他们二人要叙一会旧,找个地方去避避风雪罢。”


    徽音垂着思考一阵,没有拒绝。


    两人转身往回走,在满是雪色的庭院中,并肩而行。


    裴彧:“等送殿下出关后,我派人送你回荆州,最迟三个月,我一定去荆州找你。”


    徽音停下脚步,正视裴彧,“我是不会和你回长安的,你也不会为我离开长安,我们之间走不到一起了。”


    裴彧沉沉的望着她,声音暗哑:“事在人为。”


    徽音心中一阵无力,她这些时日已经叫裴彧折磨的没有脾气了,索性也丢开手不去想。


    行至一半,徽音才发现他们走的路不对,这不是回她那处的路。


    她停住脚步,“你要带我去哪?”


    “我那里僻静,不会有人瞧见你,也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徽音不想去,她今日精神不好,若非为了睢阳能和王子邵见面,她今日一定会窝在房门不出来。这冰天雪地的,待在暖房内才舒服。


    她刚刚转身朝后走,才将将踏出一步就被人拦腰抱起,身体腾空。


    裴彧还使坏掂了她一下,徽音身体不稳担心摔跤只能抱住他的颈部,她面无表情的盯着许久,指尖狠狠攥紧。


    裴彧踢开门,内室的暖意铺面而来,驱逐了两人身上的寒意,他沉默的把徽音放在榻上,蹲跪在她身前,像是做了很多次那样,无比熟稔的哄道:“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


    徽音闷闷的别开脸,他每次都这样说,却从来不听不改,等道将人惹生气了就麻溜的认错,叫人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口气不上不下的,甚是讨厌。


    她冷脸道:“你将我带来干什么?”


    裴彧起身在暖炉上提来茶水,倒了杯热茶个徽音暖身,又殷勤的起身在徽音身后的榻上垫了个软枕,让她舒服的靠在上面,不经意的道:“我见你今日精神不济,想必是这些时候乘车太久筋骨不适,我近日同人学了一手推拿,你要不要试试?”


    徽音心念微动,狐疑的看向,他竟然会去学那等手艺,实在是匪夷所思。


    “你莫不是诳我?”


    裴彧嘴角微勾,露出徽音熟悉的轻佻模样,“我敢么?”


    她撇撇嘴,转身趴在软榻上,指着腰窝处,“今日起身这处很是酸软。”


    裴彧抚上徽音的腰身,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的替她揉捏。


    徽音舒服的闭上眼,还别说,裴彧这厮还真没说假话,手法得当,没一会儿徽音便觉得浑身疲惫散去,周身舒坦极了。


    揉捏一会,裴彧突然脱鞋上榻,伸手去解徽音的外衣系带。


    徽音一惊,起身防备的看着他,怒斥,“你做什么?”


    裴彧双手摊开,一脸无辜,“我想给你疏通疏通筋骨,冬衣太厚不方便。”


    徽音掩住衣领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但她不可能在裴彧面前解衣,那像什么样子。她起身下榻,口气冷淡,“不必了,我已经很好了,多谢你。”


    裴彧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整个人匍匐上去从她的腰身一路按摩至肩脊,语气蛊惑:“一路行来都在马车内,我知你身子不适,我保证不做什么,只想让你舒缓一二。”


    他手法老道,不过三两下徽音便浑身发软靠在他怀中,不得不承认,确实很舒适。


    马车防震做得再好,一路山路崎岖南行,她这把虚弱的身子骨早就浑身不适了。


    他既愿意做这等讨好的事,自己也没必要放着福不享受。徽音重新坐了回去,双手抱臂仰着头,下巴微点裴彧,“既如此,那就试试罢。”


    裴彧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高高在上跋扈的模样,心头像是烧了一把火,忍不住激荡起来。


    他强忍住激动,跪在徽音两侧,双手从在她背脊上来回抚摸揉捏,不同于刚刚的触感,冬衣褪去后,那层柔软的里衣在他手下恍若无物,他甚至像是直接触碰到徽音的身体,柔软细腻。


    起初非常舒适,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徽音便放心的闭着眼养神,只是慢慢的,身后那双手开始作乱,总是有意无意的碰到她的敏感点,又很快的离去。


    她起初只以为是不甚碰到,次数多了后便疑心起来,转头去看裴彧。


    却见那人一脸认真的,眉眼都没有半分的飘忽,一心一意的替她按摩。


    徽音闷闷的转头回去,难不成是她的错觉?


    很快,她就知道不是了,等裴彧的手从她胸侧离开,顺着她的腰臀一路往下,徽音再也忍不住起身推开他。


    她脸颊绯红,眼中水波涌动,无意识的咬着下唇,双腿蜷缩在一起,胸前随急促的呼吸上下浮动。


    裴彧依旧一脸无辜,被推开后面露担忧,“你怎么了,发热了了吗?”


    徽音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她此刻情潮翻涌,这一眼非但没有震慑作用反而多了几分勾引。


    她翻身下地穿鞋,大口呼吸调整内心的波动,周身止不住的发烫,心中更是有些难耐,她清楚的知道那是什么,她并非不通人事。


    从前和裴彧在一起事两人血气方刚,于房事上也极为契合,乐趣颇多。如今分开,徽音已经大半年没想过这事,今日被裴彧一勾,那些旖旎心思倒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闭上眼,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心中暗骂裴彧,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好在她还能忍住,身体虽燥热,出去吹吹冷风就能平静下来。


    想到此处,徽音连忙下地穿衣要离开,不料裴彧从身后凑了上来,伏在他耳边,距离极近,近到她一侧脸便能吻上裴彧的唇。


    他说:“我可以帮你。”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徽音单手将他脑袋扒拉开,起身冷笑:“你做梦,无耻之徒。”


    她从头上拿下一雕花玉簪扔到床上,发簪落到被褥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裴彧挑眉,捡起发簪在眼前端详,玉兰花苞样式,是很普通的款式。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徽音整理好衣襟披上大氅,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扔下一句,“打赏。”


    裴彧:……好得很,拿他当楚馆里的小倌是吧,还打赏。


    ——


    睢阳身体有些颤抖,她慢慢靠近那座亭,亭中人身影眼熟,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对不起。”


    王子邵浑身一震,有些僵硬的转头,终于看到了大半年没有见过的心上人。她眉眼张开了些,一身朱衣衬得她肤色极白,比从前更加好看。


    就是那双素来带笑的眼睛里,此刻溢满悲伤,含着眼泪望着她,面上满是愧疚。


    王子邵心口微微泛酸,为什么会愧疚呢?该愧疚的从来都不该是睢阳,应该是他才对。是他没有本事护不住心爱之人,明明再过三月,就该是他和睢阳的婚礼。


    他上前一步,来到睢阳面前,颤抖的生出手,又蓦然停下,现在的他没有资格触碰公主殿下。从一开始,这门亲事就是他高攀。


    “央央,你没错,无需为此自责。”


    就因这一句话,睢阳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的害怕,伤心和对未来的迷茫在此刻全部爆发,她眼中涌中豆大的泪滴,哽咽着扑向王子邵怀中。


    扑向这个曾经带给她无数欢乐,让她无比安心的怀抱。


    而王子邵,也紧紧抱住了睢阳的身躯。他们什么都说,彼此手臂不断缩紧,恨不得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从此永远都不分离。


    王子邵:“央央,我不怪你。你往后一定要记住,凡事性命为重,不管发生任何事,保住你的性命是最要紧的,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王子邵最担心的,就是睢阳的性命,她是和亲公主,匈奴未必会对她下毒手。可是匈奴那个地方,处处与中原不同,风俗更是天差地别。


    他担心睢阳无法接受,终日消沉,心结难消,郁郁而终。


    睢阳已经哭得有些说不出话,她紧紧拽紧王子邵的衣襟,像是抓紧救命稻草般,“我知道,我都记住了。”


    王子邵听出她的哭腔,再也忍不住,呜咽着低下头,埋在睢阳肩上哭泣。


    ——


    徽音径直出了门,她和裴彧纠缠半天,原本干净的院子里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满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簌簌下落,倒是难得的美景。


    她走到方才和睢阳分别的地方,睢阳身影已经不见,亭中除了王子邵的身影还多了一个人,一个熟人。


    徽音慢慢走过去,绣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亭中两人听见声音转头察看,王子邵瞧见徽音到来连忙低头擦拭泪,他身边那人,正是许久不见的王寰。


    王寰一身厚实的直裾深衣,并未未戴冠,面如冠玉,鼻梁挺拔如山脊,下颌线条如刀削,显得清峻而疏离。


    而王子邵则不同,他眼尾漫开一抹秾丽的红,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空洞无神,让人不由自主为他揪心。


    王子邵俯身作揖行礼,“徽音阿姊。”


    王寰朝徽音微微点头,徽音走上前,徽音虚虚抬了一下王子邵的手臂,同王寰见礼,随后走到石桌前坐下,指着身侧是石凳示意他们落坐。


    徽音注意到王子邵心情翻涌,先转向王寰问:“近日如何?”


    王寰:“我在洛阳一切安好,倒是你,可好?”


    徽音笑道:“你我之间就不说这些虚的了,我是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王寰看了一眼发愣的王子邵,无奈道:“你放心不下殿下,我自然也放心不下他。”


    徽音闻言点点头,又问王子邵:“你与殿下谈得如何?”


    王子邵沉默良久,眼眶湿润,“她祝愿我早觅良人。”


    徽音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句,她亦心疼睢阳和王子邵有情人分开,只是事已至此,叫他们临行前再见一面,也算不留遗憾了。


    徽音看想王寰,眸光微动。王寰什么也没问,起身走到亭外,留他们两人单独叙话。


    徽音看着王子邵红肿的眼皮,心中微微一叹,她知道现在同王子邵说这些很不该,可再不说,只怕没有机会了。


    徽音:“你可只广陵公主对你有意?”


    王子邵那张俊朗的面容神色突变,不可置信的抬头,“阿姊,你再说什么?”


    “我并非信口开河,虽无实证,但此事应当不假。甚至睢阳此次和亲,也许与郑家也脱不了干系。”


    王子邵怒而起身,双臂撑在石桌上,神色难看,“难道是因为我,睢阳才”


    徽音摇摇头,“睢阳和亲因素很多,并非因为你。我今日同你说此话也没有的别的意思,广陵此人骄纵,想要什么都会使手段得到,如今睢阳和亲,你无婚约再身,她也许会对你下手。”


    “她如今虽已和镇南王世子成亲,世子痴傻,陛下本就对她有愧,郑妃又宠她,难保她日后不会做些什么。”


    王子邵抬手遮住眼眶,清澈的泪珠从他手指缝隙滴落在地,转瞬间化为水迹。


    他咬牙道:“我知阿姊的意思,你放心,我绝不会如她的意。”


    徽音得了这句承诺也放了心,她并非是要求王子邵什么,只是觉得若广陵染指睢阳曾经的未婚夫,那也太令人恶心了。


    这世上怎么会事事如她的意。


    她起身拍拍了王子邵的肩膀,“回去吧,明日公主就要出关了。”


    “我想送她出关,可以吗?”


    王子邵抬起头,瑰丽的眼睛里涌着泪,声音乞求。


    徽音面露不忍,说不出拒绝的话,她也算是看着王子邵长大的,少年从来的纵情肆意大笑,何曾有过如今的脆弱难受。


    “你远远的跟着,不要露面。”


    “多谢阿姊。”


    既有叙完话,徽音也不再多留起身离开,睢阳那边还不知道境况如何,她得回去看看。


    才出亭中,便瞧见王寰望着她,徽音走上前,面容有些沉默。


    王寰见状安慰:“若得你促成他们两人相见一事,将内心的情愫说开,只怕两人都要抱憾终身了。”


    徽音神情依旧低落:“只可惜……”可惜什么,她没有说完,不必言语,王寰便懂。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他自己都求不得,如何有立场。


    他忍不住上前,想要拍拍我徽音,刚抬起的手臂僵直住,只因他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正目光沉沉的望着他们的方向,神情极冷。


    徽音察觉到王寰异常,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裴彧披着一件玄黑色镶边大氅,神情苍白,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她微微皱眉,避开裴彧直勾勾的视线,他这副样子,让她莫名的不适。


    王寰从头到尾看清了徽音面上的表情,他们二人之间的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正因为清楚,所以才会跟着来代郡。


    王寰垂眼,平静道:“可要我帮你?”


    帮什么呢,自然是帮她甩掉裴彧。徽音有些迟疑,她和王寰有旧,甚至有些数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裴彧也知晓。


    若是利用王寰,说不定真能让裴彧死心。


    良久,她叹气道:“再看看罢。”


    ——


    徽音回到住宿,屋内伺候的婢女全部都等在屋外,一脸担忧。睢阳的乳母,那位素来面容严厉的嬷嬷亦是如此。


    见徽音回来,她好似松了口气,上前问:“宋女郎,殿下和您出去一趟,回来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


    徽音看着紧闭的门窗,挥手让婢女们都散了,看着面前忧虑的嬷嬷,她轻声道:“让她一个人安静的待会罢,有些事情,是能她自己想通。”


    又过了许久,睢阳终于愿意打开门,让人给她准备吃食,徽音走进去,瞧见睢阳怏怏的匍匐在软榻上,双眼红肿不堪,像极了小兔子红眼。


    她坐过去,轻抚睢阳的头顶,无声安慰。睢阳感受到徽音的到来,静静地靠过去,趴在徽音膝上,喃喃道:“我……以为我放下了……可我一见他……”


    徽音无声听着她抽泣,听着睢阳回忆起和王子邵的点点滴滴,她好似进入了故事里,跟着他们一起感同身受。不知不觉,她也流下泪。


    她知道那些安慰的话苍白无力,而睢阳这样坚韧果决也无需她的安慰只需要安静的陪着她就好。


    很快,睢阳就从刚刚迷茫的样子里清醒过来,可徽音瞧着却更心疼,她更喜欢睢阳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徽音陪着她用了会饭,郡守夫人着人递来了一个口信说是明日除夕夜,代郡街道不会宵禁,会有除夕灯会,问她们二人可愿意去看看,凑凑热闹。


    睢阳提不起兴趣,徽音也对着灯会没有什么想法,但她不喜欢睢阳这样一直不开心下去,想着带她出去散散心,便应下了。


    郡守夫人很热情,很快就派人送来了一个本地的婢女给她们引路,还有一些上好的衣裳首饰。


    徽音只想带着睢阳单独出去散散心,便没有让人声张,反正这代郡是军事重地,屯有重兵,还有睢阳身边的那些侍卫,遇不上什么危险。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事,那三人也得到了消息,不约而同的也去了灯会。


    第72章 公主和亲。


    暮色降临, 代郡城头积雪泛着幽幽冷光,城池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巍巍城墙上,每隔数十丈, 便有戍卒点燃丈余高的竹灯。


    市集上面铺设一条各式各样的花灯,整个城池热闹非凡, 杂戏,孩童举着陶豚灯奔跑,大街被照得恍如白昼,万千灯彩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耳边全是嘈杂的嬉闹声。


    徽音牵着睢阳走在大街上,两人隐在人群中, 身后跟着几名打扮普通的侍卫。身边混杂着女儿家衣袂间飘出的暖香、刚出炉的胡饼的焦香, 以及人群中蒸腾出的那份热烘烘的生气。


    “刚出锅的粉团,甜蜜煞人!”


    “借过, 借过!莫碰翻了我的兔子灯!”


    徽音牵着睢阳一路来到一处杂戏摊子前停留,睢阳满眼都是兴奋,她自出生就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实市集灯会,往常都是在宫中赴宴,观看歌舞等。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民间的灯会, 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阿姊, 我好喜欢这里!”


    徽音转头看向睢阳, 压下心底的惆怅, 高兴道:“我猜你从前应是没有见过这些的。”


    睢阳摇摇头, 望着天边一盏接一盏是花灯, 眸中星火璀璨:“我很小的见过一次的,那时母后带我出宫小住,王家夫人和王子邵也在, 是他带我去的。”


    徽音不想勾起睢阳的伤心往事,拉着往前走,一面给她介绍代郡这边的风俗。逛了一会儿后,睢阳略显疲惫,徽音便带着她就近找了一间食肆落脚歇息。


    徽音点了一桌代郡的特色菜,一道羌煮貊炙,羌煮便是一个铜锅涮肉,将新鲜的鹿肉,羊肉在沸腾的肉汤中瞬间烫熟,貊炙则是整只烤羊或猪,外皮烤得焦香酥脆,内部肉质鲜嫩。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豉汁羊肋,肥美的羊肋排与浓稠的豆豉酱汁一同放入陶釜中慢火炖煮,咸香十足。


    “尝尝,这些在长安吃不到。”


    两人在食肆二楼用着饭,街道突然传来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声,压过所有嘈杂。徽音探头望去,是城中的巡游仪仗来了。


    这是代郡的风俗,除夕夜游街,前方开路的并非兵卒,而是踩着高跷的八仙,每人手中提一盏巨型人物灯,光芒万丈,身后跟着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有两个容貌出众的郎君缓步其中,惹得街上路过的少女争相偷看。但见其身后跟着几名健壮仆从,衣着配饰华贵,一看便知是出身较好的世家郎君,众女也只是偷看,不敢上前。


    那两人,正是刚到代郡都城的王寰和王子邵,王寰见王子邵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听闻今日有灯会,便想着带他出来散散心。


    更何况,他得到消息,徽音今日也带着睢阳出来,他没有刻意去打听她们两人的行踪,想着就带着王子邵在城中闲逛,若是遇上,便是缘分。


    王子邵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心中的苦涩更甚了些,他苦笑着抬头,目光突然凝住,不远处的二楼食肆,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身着一件宝蓝色曲裾袍,发髻以玳瑁梳与素色巾帛共同固定,耳悬两颗品相极好的玉珠,领口边缘露出一圈柔软的白色羊羔毛。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生着一张未语先笑的圆脸,颊上泛着红晕,教人看了便想轻轻一掐。眉眼弯弯,天生便是一副欢喜模样,那双眸子最是动人。


    许是被人打趣得狠了,她鼓起腮帮,扭过头去,那故作生气的模样,反倒比笑时更添三分稚气的可爱。


    王寰见王子邵良久不动,跟着他的目光望去,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还真是缘分。


    他问:“要过去吗?”


    王子邵上前一步,身体又蓦然停止不前,眼中浮现挣扎。他知道,他现在最应该的就是远离睢阳,不让她再见自己,免得想起那些伤心往事。更何况,和亲势在必行,他屡屡出现,只会搅动睢阳的心,让她越来越痛苦。


    王子邵强迫自己转身,他咬牙摇头:“不去打扰她了,让她安安静静的过完这最后几天吧。”


    王寰轻叹,眼中闪过不忍之色,但终究什么都没有,与这件事上,他和徽音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


    两人本想当做见过就此转身离去,谁料睢阳的侍卫先一步到来,拦住两人的去路,“殿下说,相逢即是缘,请两人郎君上前一叙。”


    王寰若有所思的看向食肆,窗前坐着的两人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郎君。他收回眼神,发觉不远处走来两个女郎。


    睢阳的打扮与方才有些不同,许是外面寒冷,她肩上多了一件石青色素面羔羊皮斗篷。


    而她身边的徽音,一身豆绿色菱纹罗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狐裘半臂。她今日难得盛装打扮,额间点了一颗朱砂痣,宛如雪地里唯一的红梅。


    那双眉毛生得极好,不画而黛,像雨后的远山。鼻梁挺秀,线条如工笔勾勒,唇是浅淡的樱粉色,总是微微抿着,仿佛锁着无数未与人言的心事。


    发间缠绕着一串细小浑圆的珍珠发带,斜插一支翠鸟羽毛点染的步摇。几缕散发垂在颈侧,更衬得那段脖颈修长,耳垂上坠着的一对珍珠耳珰纹丝不动,只在她侧首时,才流转过一道温润的,月华似的光。


    王寰心念微动,他很早就知道徽音容貌之盛,只是宋家出事后,她身在孝期,打扮简朴,不施脂粉。今日乍见她如此,他甚至有些微微愣神。


    徽音和睢阳停在王寰两人神情,王寰有些失态的垂下眼,平复呼吸后拱手向睢阳行礼。


    睢阳却没看他,而是看向一旁默然不语行礼的王子邵,半响才回:“起来吧。”


    徽音见气氛沉默,开口解围:“遇上了,便一起逛逛吧,这代郡的灯会与长安有些不同。”


    其他三人都没有异议,是以四人一起朝热闹之地而去,徽音和睢阳走在前面,王寰和王子邵落后一步。


    徽音看着一见王子邵就沉默的睢阳,再看看从头到尾没有视线离开过睢阳神身上的王子邵,有些头疼。


    她原本是想着最后这几日带睢阳好好逛逛代郡城,叫她和王子邵不再见面,心中能安定些。没想到睢阳见了王子邵便走不动,无奈之下只能由着,对于睢阳,她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一路上只有徽音和王寰偶尔说两句话,另外两人一言不发,徽音心中微微叹息,眸光一转,拉着睢阳停下,笑道:“既是灯会,当然要猜灯谜。”


    城东最繁华的街口,一座巨大的鳌山灯楼下,悬满了五彩纸条,这里正是代郡最大的酒楼设下的灯谜擂。二楼屋檐之下,悬挂着一盏盏精美的花灯。


    其中有一盏瑞兽仙居灯,灯顶饰以青铜铸造的朱雀展翅造型,美轮美奂,随风轻转。


    一旁的酒楼老板见四人气度容貌不凡,猜测是跟随和亲队伍来此地的长安贵族,连忙带着笑意上前,“问郎君女郎安,郎君女郎可是对这灯谜感兴趣啊?”


    徽音见睢阳眼睛不眨的盯着上头那盏花灯,明白她甚是喜欢,闻言接话道:“老板,你这些花灯要如何才能取走?”


    酒楼老板:“连续对满五道灯谜即可!”


    徽音扫了一眼木牌上的灯谜,心中有数,只不过她回头看了看面色苍白的王子邵,到底是没有开口说话。


    睢阳按捺不住的上前取过一块木牌,轻念出声:“明月当空人尽仰,打一字。”


    她歪着头陷入沉思,一旁的王子邵终于上前,缓缓接过睢阳手中的木牌,答道:“昂。”


    酒楼老板拍手道:“答对了!这位郎君看着年纪轻轻,学问倒是不小,请您接着对下一道。”


    睢阳睫毛轻颤,没有拒绝他的靠近,手掌慢慢移开,取下另一块木牌。一个念一个答。


    “有口难言,有耳偏听。”


    “亚。”


    “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


    “秋。”


    “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两头去中间,中间去两头。”


    “至。”


    ……


    很快,五道谜底皆答对出来,酒楼老板一脸笑意的指着花灯对睢阳道:“这位女郎,现在你可以挑选花灯了。”


    睢阳抬眼看了一下王子邵,轻咬下唇,眼中似有光芒涌动,“你替我选吧。”


    王子邵上前,抬手指向那盏瑞兽灯,睢阳从酒楼老板手中接过那盏的灯,万分珍爱,她就知道,王子邵一定会选到她喜欢的那盏。


    徽音看着睢阳终于露出的笑颜,松了一口气,她今日就是带着睢阳出门散心的,若是让她更加不开心,那可就不好了。


    睢阳回过来头来看徽音,琥珀般的眸子仿佛会说话般。徽音微微点头,看着睢阳和王子邵两人慢慢走远。


    耳边突然有一阵细小的热流,是王寰倾身靠近她耳边,问:“你可有喜欢的灯,我帮你拿下。”


    徽音眉头轻皱,想要退开两步,却被王寰按住肩膀,示意她往旁边瞧。


    有一人立于煌煌灯火之外,一身玄色缯裘,裘袍领缘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夔龙纹,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眼中的深色像化不开的浓墨。


    徽音淡淡收回视线,想要推开的脚步没动,她转头看着王寰,展颜道:“好啊,我要那盏洛书九宫格灯。”


    但见眉眼弯弯,那双眸子仿佛将满城灯火与天上星辰都揉碎在内,流光溢彩,亮得惊心动魄。这一笑,明艳张扬,似牡丹倾国,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光影与声响都黯然消退,只剩她那张笑颜。


    王寰再次被猝不及防的晃了神,他有些狼狈的移开眼,喉结涌动,“……好。”


    这些灯谜对于王寰而言轻而易举,很快,那盏洛书九宫格灯便被王寰捧到徽音面前。


    徽音低头望着王寰手中的花灯,灯体为标准的九宫格造型,以黑漆木为框架,每一格上都蒙着可旋转的薄牛骨片,骨片上以阴阳刻技法雕出从一到九的圆点。


    她正要伸手接过来,却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徽音和王寰同时望去,只见裴彧手中提着一盏莲花灯,停在两人身前。


    他手中那盏莲花灯工艺粗糙,造型和普通淡粉荷花别无二致,在这灯会中,普通无比,更遑论与那盏洛书九宫格灯相比。


    王寰见裴彧到来,握灯的手掌缩紧,有些尖锐的问:“裴将军为何在此处?”


    裴彧瞥了王寰一眼,面无表情回道:“你能在此,我为何不能在此?”


    王寰失笑,倒是没在问什么,而是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徽音,却在中途被人拦下。


    裴彧无视王寰,望着徽音缓缓道出:“在这代郡有一个风俗,男女若是有倾慕之人,便可送一盏花灯送给对方,对方若是接受,便等同于接受送灯之人的钦慕。”


    他说完,举起手中那盏粗糙的莲花灯,抿唇道:“这是我亲手所做,虽有些简陋,但我日后会多学学。”


    他顿了顿,看了眼王寰手中的洛书九宫格灯,郑重道:“日后我再送你一盏灯,必不必这盏差。”


    王寰倒是没有想过这送花灯还有如此来历,不过裴彧都将内情说了出来,他自然也不会退却。


    两人皆举起手上的花灯递到徽音面前,等待她的挑选,目光沉沉的望着她,心中紧张至极。


    徽音垂眼,那盏灯做工实在是差劲,许是动手之人平时根本不会这些精细活,能做出这样一盏已是极限。


    她视线扫过裴彧手上的细小伤痕,缓缓抬手,接过了王寰手中,笑道:“我很喜欢这盏,谢谢你。”


    虽然徽音接过了王寰的花灯,可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愉悦畅快。王寰看着裴彧惨白的脸色,心中无奈,徽音此举,乃是意在裴彧。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


    徽音说完这句,没给裴彧半分眼神,和王寰并肩离去。


    裴彧看着两人异常登对的身影,慢慢捏碎了手中的莲花灯,尖利的竹刺将他手掌扎得鲜血直流,十指连心,他却没有办法痛意。


    裴彧死死的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心中如同破了一个大洞,呼呼漏风,将他的心脏撕扯得支离破碎。他不介意颜昀章,因为徽音和颜昀章成婚并非喜欢他,而是为了宋家。


    可王寰却不同,徽音是喜欢他的。


    ——


    朔风卷着雪沫,掠过代郡斑驳的城墙。这一日,没有鼓乐,没有喧哗,只有一种被沉重的寂静。


    送嫁的队伍像一条玄色的河流,静静地停在城门洞开处。卫士们执戟而立,铁甲上凝着霜,他们的脸庞在晨光中如同石刻,目光平视着北方苍茫的原野,不敢去看那辆华贵的驷马安车。


    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掀开。


    赵央,封号睢阳,她面容缓缓出现在人前,并未身着繁复的吉服,只穿了一袭深青色的曲裾深衣,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没有看身后的大汉河山,目光缓缓扫过送行的官员与戍卒。那些饱经风霜的边军脸上,有一种她从未在长安见过的、混合着怜悯、敬佩与耻辱的复杂神情。


    徽音的马车停在城门口不远处,她和裴彧只能送出关,由鸿胪寺的人护送公主至草原腹部与匈奴单于成礼。


    她坐在马车内,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今日的天气格外好,艳阳高照。她望着公主仪架心口沉甸甸的,睢阳此一去,也许此生都没有再回来的一日,这也许是两人最后的一面。


    徽音看着仪架上睢阳强颜欢笑的模样,不忍再看下去。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群中隐着一个熟悉的面容,是王子邵。


    他随着人群随波逐流,一双眼却紧紧盯着睢阳的身影不肯移开,彷佛是要将她的面容刻进心里。


    很快,鸿胪寺的官员就下令整顿,即可出发,徽音看见裴彧骑马来到睢阳车架旁,同睢阳低声说了几句话后,睢阳探出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挥手和徽音告别。


    徽音忍不住流泪,探出车头朝她朝手。周围送行的百姓也看见着一幕,纷纷涌着车架向外走,口中高呼:“公主殿下,保重啊!”


    他们心中都清楚,公主和亲是为了边境安稳,是她为他们这些人挡住了匈奴的铁骑,免去他们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的惨状。


    睢阳坐在车内,听着外头的不舍告别,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如果说她刚刚还有一丝不舍,此刻听着外头一声声的保重,彻底放下了个人情丝,她受万民供奉景仰长大,现在该是她来回报的时候,用她一人换取家国短暂的安宁,这是她的使命。


    徽音没有让人跟着车架出城,她遥遥望着那长长的队伍,泪滴随风散落,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看什么,快走!”


    一声怒喝打断徽音的思绪,她蹙着眉头去看,身侧的街道上走过一批人,领头的两人衣饰周正,手中攥着长鞭不断鞭打身后的人。他身后,是一批被绳索困住,衣衫褴褛的人。


    他们皆发丝散乱看不清面容,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起来像是边境贩卖奴隶的贩子。


    唰唰又是两辫,最左边的女子被抽打在地痛呼出声,她身后一个少年身量的男子扑在她身上替她挡住接下来的两鞭子,清亮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奴隶贩子。


    奴隶贩子搓了下手,狠狠啐了一声,“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了!那可是公主仪仗,也是你们能肖想的!”


    徽音皱着眉头,那倒地的女子衣衫褴褛,大片肌肤外露,已经惹得周边不少男子的放肆打量。


    奴隶贩子挥舞了两下手中的辫子,怒斥道:“赶紧滚起来,耽误了老子赚钱,抽死你们。”


    徽音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敲敲车窗,出声拦住他们,“你这些多少钱,我买了?”


    奴隶贩子听闻嗤笑出声,“哪里来的娘们这么大口气。”


    他抬起头去看,就在前方华贵的两架的马车内坐着以为容貌卓绝,气度不凡的女郎,身边还有几名威风凛凛的带风护卫守着。


    意思到自己真碰见贵人了,奴隶头子连忙朝嘴巴扇了良心,讨饶道:“小的两眼不识泰山,得罪女郎,还请您勿怪。”


    徽音眉眼未动分豪,再次复述:“你这些人,多少银钱?”


    奴隶贩子搓搓手,讨好的笑笑,比出一个五的手势。


    颜娘见状问:“五金?”


    奴隶贩子笑出一口牙,“哪能呐,是五十金。”


    颜娘顿时皱眉,这些人面黄肌瘦,浑身是伤,买回去还得治伤教规矩,世家大族才瞧不上这样的奴隶。莫说五十金,就是五金她都嫌贵。


    她转头看向徽音,面上满是不赞同之色。“女郎,我们马上就要回荆州了,这些奴隶与我们没甚么用处。”


    徽音心中有数,她抬手制止颜娘的劝阻,指着马车前的带刀侍卫对那奴隶贩子说道:“我知道你们也是做生意,不过你这个价格太过虚高,我按市价买下你这全部的奴仆,免去你今日的叫卖力气,你看如何?”


    奴隶贩子飞快同身后的同伴对视一眼,他们这些货本就是次等,最低价都并不一定有人买,更别说那几个年迈的已经在他一个月没卖出去了,还浪费他不少口粮。


    如今愿意有人全部买了去,他自然是愿意的,只不过还想多多赚点。奴隶贩子试探的开口:“您看二十金如何?”


    徽音莞尔一笑,拉下车帘,“我不要了。”


    “别,女郎等等,女郎等等!”奴隶贩子连忙叫停徽音,“就按您说的来。”


    人交割完后,徽音望着一片沉默带伤的人叹息一声,她并非真的缺奴仆,只是看见睢阳出关心中有些不好受,又撞上这些人受苦,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你们当中若有想离去的尽管离去,没有地方可去的,可愿跟着我南下?”


    她此话一处,那些奴隶互相对视两眼,不敢相信她的话。


    徽音再度说了一遍,方才那倒地被鞭打的一男一女互相搀扶上前,说要去投奔亲戚。


    徽音只觉得的这二人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五官似乎更加深邃一点,她没有过多追究,让颜娘跟了一点银钱就放他们离去了。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上前说要离去,最后只剩一个年迈的瞎眼老头和一个面容有碍的小女孩无处可去,徽音便带着他们二人回了太守府。


    回去后,她便吩咐颜娘开始收拾行囊,等裴彧回来后,她就打算告辞离去。


    王寰和王子邵他们也要回长安,正好跟她一个方向,一起出发一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第73章 他卑劣的拿宋景川的下落……


    裴彧似乎也知道徽音要同他告别一事,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风尘仆仆的回太守府。


    他回来时,徽音正坐在窗前吃热锅,小炉将香醇浓厚的骨汤烧得咕咕作响, 旁边放着新鲜的生烫肉和时蔬,上腾的热气遮住徽音的眉眼。


    她透过雾帘看去, 裴彧浑身失意,素来上扬的眉间下垂,身影孤寂的站在院门口。这是自那日灯会后,两人见的第一面。


    这几日来, 裴彧并未在她面前现身,徽音知道, 他是被那日她接过王寰花灯一事给伤着了。


    她低头喝了口热骨汤, 平静的吩咐颜娘去将人请进来。


    若是平时,她绝不会和裴彧同桌用饭, 只是今日睢阳出关,两人心情不渝,加之,这也许是她和裴彧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裴彧落坐后,徽音将伺候的人都遣了下去, 亲自替裴彧盛了碗汤, “喝碗热汤去去寒气。”


    两人沉默着用完饭, 徽音见时间不早, 也不想再耽误下去, “明日我就启程离去了。无需你派人送我, 我同王寰他们一起出发。”


    王寰王寰,裴彧现下听见这个名字就心中不适,他沉默着捏紧碗筷, 强抑制住内心的嫉妒。


    咕咕作响的锅子白汽上腾,裴彧眉间的寒意消融,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封帛书递给徽音。


    徽音有些讶异,接过帛书打开,目光顿住,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裴彧,声音颤抖,“这上面,说的是真的?”


    裴彧目光幽深,像一头锁住猎物般,“是真的,你弟弟宋景川坠崖后被代郡商人所救,一路跟着商队来到了这里。”


    “他现在在哪?”徽音激动的起身,手中的帛书攥成一团。


    裴彧起身摁着徽音坐下,他蹲在她身边环住她,语气温和:“你先冷静一下,你弟弟他如今下落不明。”


    徽音双手抓紧裴彧的臂膀,眉头紧皱,“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


    裴彧叹息一句,伸手抚在她的手背上宽慰,“八月代郡被匈奴劫掠,他所在的村庄也在其中,尸身中没发现他,应是被掠走去了匈奴。”


    徽音难耐的捂住胸口,她刚刚经历大喜大悲,心难受的绞痛,叫她险些喘不过气。


    裴彧将徽音抱在怀里安慰,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查到了这个消息,只是不敢跟徽音说,怕她再度失望。


    毕竟被掠去匈奴的汉人比死往更加惨烈,对于匈奴人而言,被掠去的汉人如同牛羊一般,视作奴隶,打骂折辱都是家常便饭。


    徽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她设想过很多景川的下落,也做好他早已经不在人世的准备,可她万万接受不了他被掠去匈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裴彧将头抵在徽音额上,不停的抚摸安慰她,“我在匈奴的探子给我传回了消息,他说当时掠去的大部分汉人都还活着,这次送行的官员我也特别叮嘱了,让他们去和匈奴单于交涉,将人换回来。”


    徽音泪眼朦胧的抬头,唇瓣颤抖不堪,“真的吗,真的能换回来吗?”


    裴彧遮住她的泪眼,暗叹道:“真的,你再等等,再等等。”


    徽音抱紧裴彧,忍不住低泣出声,她真的还有再见景川一面的机会吗?


    裴彧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抱着她,陪着她。他知道自己很卑劣,用她最在意的东西束缚住她,逼迫她不得不留下。


    裴彧合上眼,下颚紧绷,他没有办法了,若不用宋景川勾着徽音,她此去跟着王寰离开,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缓缓抱紧徽音,轻嗅她身上的清香,躁动大半年的心脏在此刻安宁下来。


    徽音沙哑出声:“他为什么不去找我?”


    裴彧:“我打听他出来此处时,因为坠崖伤重伤到头,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徽音哽咽一阵,抬眼去看高悬的明月,心中不住的祈祷,祈祷老天不要夺走她最后的希望,祈祷能让景川回到她身边。


    她哽咽道:“我留下,我等他回来。”


    ——


    在代郡一等就是一个月,开春之际,大地回暖,银装素裹的地面和屋顶全部褪去,期间长安来了几道急诏召裴彧回京,他都置之不理,执意要陪徽音等到和亲队伍归来。


    这日,在众人期盼中回来的和亲队伍,带回了一个坏消息,一个令举国上下都震动的坏消息。


    和亲队伍护送睢阳公主一路递来草原腹部,来到匈奴人的圣地喀秋,在那里等待了五天,迎来了公主和匈奴单于忽丹的婚礼,只是谁得没有想到的是,忽丹最小的儿子于勒在婚礼当夜发动了叛变。


    这个草原上狼一样的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大单于忽丹的王帐,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王,而后他手下的势力也迅速将其他王子困伏起来,经历两天一夜的王朝更替,这位年纪十九的于勒单于登位,成为匈奴新的领袖。


    他弑父弑兄弑弟,以及其果决狠辣的手段制服草原上的不服势力,并强占了和亲公主做自己的大阏氏。


    平定草原后,他让人将囚禁的汉使放出,消息八百里加急朝长安送去,整个代郡民意沸腾,谁人都不想到,短短一月,竟然出了如此的变故。


    自从匈奴的消息传来后,裴彧便在太守的陪同下去军营商讨军事,等待长安的指令。


    徽音登上城门望着草原腹地的方向,面露担忧,担忧她的弟弟,亦担忧那个孤身陷入匈奴的小公主,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消息传来的三日后,长安终于来了使节传信:“按兵不动。”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对于陛下和朝臣而言,嫁公主是为了不起兵戈,如果新单于也愿意和南朝交好,那么将公主转嫁给他也是一样的。更何况,匈奴的传统便是父死子继。


    这日,徽音再度登上城墙,遥望那一望无际的草原,那里有她牵挂的人。


    匈奴内部大变,原本安排好的鸿胪寺官员也死在混乱之中,那批被掠走的奴隶自然也没有回来。


    徽音期待的心再度沉入谷底,若是从前她还骗骗自己,一定能找到景川。


    可是他流离去了匈奴,也许他还活着,但姐弟两人却再也没有能够相见的机会了。


    颜娘替徽音拢紧领口,城墙上风异常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女郎,天色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徽音落寞的收回视线,转身同颜娘下城墙,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多日未见的裴彧。


    这些时日兵荒马乱的,他们虽然身在一城,却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他神色有些困乏,眉间紧皱身后跟着几名武将神色激动的在跟他说些什么。徽音依稀听见两句,他们在争吵为何不能出兵攻打匈奴一事。


    裴彧看见徽音后,三两句打发了那些武将,走到她面前问:”刚从城墙上下来吗?“


    徽音点点头,朝他身后望,“他们同你说了些什么?”


    裴彧并肩跟徽音走在一起,闻言扯扯嘴角,“闹着要出兵。”


    徽音脚步一顿,侧头去打量他的表情。裴彧眉间微挑,斜眼看过来,“你以为我也主张出兵?”


    徽音沉默着没说话,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出兵才是奇怪。


    “陛下下旨,兵马若敢异动,杀无赦。”他漫不经心的道出这句话,像是在和谁闲话般。


    徽音心中一凛,想想又觉得这样才是符合那位的决策,他送女和亲本就是为了太平,自然不会再起兵戈。


    “失望吗?”裴彧轻声问。


    徽音叹息道:“失望自然是有的,可有些事的确是强求不来的。”


    裴彧不可置否,挑眉道:“事在人为。”


    徽音长叹一声,“曾经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自从两人决裂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走在一起谈论着这话。


    裴彧停下脚步,紧紧盯着徽音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想要你阿弟回来吗?”


    徽音身体不住的发颤,她自然是想的,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可景川在匈奴,她真的没有办法,“我自然是想的,可现在形势如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裴彧:“我会帮你找会弟弟的,我答应过你的。”


    徽音摇摇头,面露不忍,“他在匈奴,你要怎么找回来?”


    裴彧没说话,徽音心中一跳,慌忙抬眼去看他,“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要出关?”


    裴彧唇瓣微抿,郑重道:“你在代郡等我,等我回来,我会把你弟弟带回来。”


    “不许去,你疯了吗!”徽音拉住裴彧的手臂,眉间蹙在一起,裴彧的一番话在她心中掀起一阵波澜,初时确实是高兴,可仔细想想根本就不可能。


    草原匈奴骑兵遍布,他带人出关,若被发现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她不能让裴彧为了她去冒险。


    “你别去,你别。”徽音颤抖着抬头,泪珠滑落。


    徽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裴彧,他不能去。他已经不欠她什么了,不必再为她去犯险。关外凶险万分,她不能这么自私,让裴彧去冒险。


    裴彧看着半揽半抱着将徽音带进马车,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别怕,我心中有数。”


    “你有什么数!”徽音红着眼骂他,“关外多危险还用我说吗?”


    “你不许去,你敢出关,我就立马告诉陛下和皇后,让他们治你的罪,让他们把你干起来!”


    裴彧扶着徽音坐下,按住她颤抖的手臂,心中有些难受。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她心中还是在意的。


    他眼尾微垂,神色是那样的温柔,温柔的有些不像他,“徽音,我此去并非只为你阿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这一趟我是一定要走的。”


    徽音痛苦的闭上眼,胡乱拍打着他,“你别骗我,有什么要事值得你豁出性命的!”


    裴彧抱紧徽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徽音眉头越皱越深,拽紧他的衣袖没有说话。


    裴彧:“我向回来的那些人打听过了,当日匈奴大乱,你阿弟那些人趁乱出逃去了大宛。匈奴换主,内部必起动荡,我出关也是为了探究草原上的细况,并非一时冲动。”


    “可是……”徽音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劝阻裴彧,他的诚然很有道理,可是关外实在太危险了,她不放心。


    “没有可是,匈奴人屡次犯我边境,如不能驱逐他们,这种情况还会存在。”他说到最后,嗤笑一声,“总不能将剩下的两位公主都送出去。”


    裴彧握着徽音肩膀的手掌缩紧,眼神坚毅,“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三天后我就会带人偷偷出关,沿着外围一路去大宛刺探军情,最多一月就回来了。我把我的亲卫留给你,倘若我出事没能回来,以后他们就听你调遣,宛县的官员我已安排好一切,他会护你周全。”


    说完这段话,他又自嘲的笑笑,“有王寰在,也许轮不上我照顾你了。他……很好,你和他若是能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了。”


    “你别说这样的话。”


    徽音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哭出声,她扑进裴彧怀中,紧紧抱住他不肯抬头,哽咽道:“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不想你去冒险。”


    裴彧轻抚她的发丝,心中满是不舍,他接下胸口佩戴的狼牙吊坠挂在徽音颈脖上,捧着她的手掌在嘴边轻吻,“你放心,我舍不得放下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


    夜里,在内室都能听见外头的寒风呼呼作响,窗户外传来细微的敲击声,徽音以为是颜娘忘记了什么东西,只穿着鹅黄寝衣赤脚踩在毛毡毯上去开窗。


    她才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倒灌的寒风便吹得她手脚冰凉,徽音哆哆嗦嗦的问:“傅母,怎么了?”


    下一刻,窗户被大力推开,一个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从窗户矫健的跃进房内,又快速的回身关窗户,隔绝寒气。


    徽音看着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方才他跃进来时带起一阵雪屑,全部都铺洒在她的毛毡地毯上,被暖意一熏,化成细小的水珠浸湿毛毯,浅色的毛毯上映着零零散散的深色。


    她目光悲伤的望着他,“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那人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窗边,眉眼深邃。


    徽音又问:“你有多少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九成。”


    骗子。


    她转身往内室走,将要落下的眼泪逼回去。


    裴彧:“你别哭。我离开后,代郡不安全,我已安排好了人,过两天就派人送你回荆州。”


    徽音低低应了一声,她等了一会儿,裴彧还是没有要离开的动作,她抬头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在她触及裴彧那双幽深的眼睛后话音截然而止,只见裴彧微垂着眼,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阵小小的暗光,那双眼里倒映着徽音的脸,无比清晰。


    裴彧走上去,蹲下身低下头,轻轻蹭着徽音的侧脸乞求,“徽音,我想亲亲,可以吗?”


    “裴彧,你别这样。”徽音有些忍不住泪,她躲开裴彧的触碰低下头。


    裴彧捧起徽音的脸,轻啄她的泪滴,从徽音的眼角一路往下,来到他梦寐以求的唇边旁,只轻微的碰了碰。


    他察觉到怀中人身体一颤,站不住的往下滑,裴彧横抱起徽音往内室走,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两人视线交缠,他控制不住的吻上去,和徽音气息交缠在一起。


    徽音闭着眼,只感觉身上越来越热,这个吻很以往大为不同。


    裴彧动作很轻柔,似乎担心弄疼她,徽音睁开弥漫水光的眼睛,双手无意识的攀附在裴彧身上,想要更多。


    裴彧抬起头,一眼就望进徽音满含情丝的眼底,他伏在徽音肩上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声音暗哑,“夜深了,我该走了。”


    徽音仰面躺在床上,等裴彧起身离去时拉住他。她轻咬下唇,眼里含水,什么话都没说。


    裴彧却浑身一震,喉结上下滚动,伸手去解徽音的腰带。


    徽音两眼一黑,她根本没打算和裴彧和好,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弄成了这般模样。她连忙抬手阻止裴彧,双脸绯红,“裴彧你先等等。”


    裴彧解裤腰带的动作一顿,闻言看过去,徽音双臂抱在胸前,风光露出,他鼻尖一热,连忙侧脸移开眼,捞过床脚的被褥盖在徽音身上,声线暗哑至极,“是不是冷了?”


    徽音拽着被子,“要不,你先回去?”


    裴彧身体僵硬,发热的身躯因为这句话迅速凉下去,他喉间发涩,“我弄疼你了吗?”


    徽音避开他肆意的眼神,有些结巴道:“不是……我还没想好,我没带避子药,会有孕的。”


    裴彧再度吻上去,俯身上前,伏在徽音颈侧轻轻吸吮,低声道:“我服了避子药。”


    “什么?”徽音怔怔的松开手。


    “发现你偷偷服药后,我就让人将你的避子药换成补身的,再找医官开了副男子避孕的药方,一年时效。”


    徽音:“你为什么?”她不知该如何说,裴彧竟然服了避子药,还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你不想你伤身。”


    裴彧三两下拉下帷幔,凑上前去吻徽音,分离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


    徽音不知道裴彧是什么时候离去的,身侧的床榻由温热慢慢转凉,她蜷缩身子躲在被褥里紧紧环住自己,滑落的眼泪打湿软枕。


    她留不下睢阳,也留不下裴彧。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下定决心。徽音冷静的起身唤来颜娘,将事情一件一件交代下去,她下床穿好衣服,不顾身后颜娘的哭求,坚决的出门。


    等到子时方歇,城门口一队疾驰而来的骑兵卫队蓦然勒紧缰绳停下,领头的将军翻身下马,朝城门下等候着的人影走去。


    离得近了,裴彧才发现徽音的不对劲,她穿着一身防风防寒的大氅,牵着一匹黑马,马鞍上还挂着收拾好的行礼,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裴彧心中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你在这里做什么?”


    徽音拍拍马背,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胡闹!”裴彧压低声音,伸手去揽徽音的腰要将她抱下来。


    徽音躲开他的手臂,坚决道:“你要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就尽管将我甩下。”


    裴彧眼中含怒,强硬的拽着马儿掉头离开,“你少威胁我,这不是儿戏,你给我回去!”


    徽音任由他拉着马朝城内走,没有过多的争论,只说了一句,“你不带我去,我就找别人带我出关。”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关外多危险!”裴彧回身怒喝。


    徽音俯下身,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让我跟着你去吧。”


    裴彧将手中的缰绳攥的吱吱作响,手背青筋暴起,他实在拿身后的人没有办法,他清楚徽音,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妥协的人,她决定的事情,没有能够让她改变想法。


    “遇上危险,我都不能保证能护住你。”


    徽音慢慢握住他的手掌,明明是在漆黑的夜里,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我不怕,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裴彧喉间发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有些突兀的别过头,深呼吸平复心情。良久后才牵着徽音的马匹朝队伍去,一群人悄无声息的出了城门,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冬日虽过,倒春寒时节的寒风也能要人半条命,徽音骑在马上,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能感觉到手指已经完全冻僵,无力攥紧缰绳,全凭身下的马儿带着她跑。


    裴彧只带来驰厌方木以及另外两名近卫,六人连夜出关后,专挑偏僻无人的小路行走,一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纵然徽音不懂军事,也能猜出这种情况不对劲。


    前方马匹传来异动,徽音还来不及转头去查看,就见裴彧连同其他三人箭簇似的窜了出去,眨眼间便将不远处的黑影撂倒捆了回来。


    徽音定睛看去,那是个匈奴士兵,不知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了此地,他身后的马匹上,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很显然,这是一个逃兵。


    裴彧朝身后打着手势,落后的几人静默的靠过去,他们配合很是默契,甚至不需要交流,全靠手势和眼神就能领会,很快就带着那个匈奴逃兵离开了此地。


    夜幕降临,几人找了出干净的山坳安营扎寨,徽音坐在火堆旁烧水煮汤,顺便按摩缓解缓解自己大腿的酸涨感。


    这是他们进入草原腹地的第五天,带上的干粮很饮水早已消失殆尽,好在运气不错,路上居然撞上了逃出来的匈奴士兵,他带着的干粮和饮水不少,够他们这些人撑三日了。


    只不过,在这里撞见匈奴士兵,就意味着不远处一定有一队匈奴军队驻扎在此地,他们必须趁匈奴人还未发现踪迹前,赶紧离开此地。


    吊锅中的炉子烧得咕咕作响,徽音取出几个干硬的烤饼撕碎浸在汤里,这情况下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吃食,也是不容易。


    很快,裴彧和其他几人都靠过来烤火取暖,徽音拿出陶碗将锅中的热汤一一分食,递给身边的几人。她看了眼身后不远处被捆成粽子的匈奴士兵,出声询问:“他有交代些什么吗?”


    裴彧脸上的火光明明现现,神情有些难看,“运气不好,撞上匈奴左贤王的军队了,距离我们不远。”


    “那要改道吗?”裴彧沉默片刻,摇摇头,“匈奴内乱的厉害,各大军营都溃逃了不少士兵,越往里走越危险。不过,探清左贤王的的兵力是此行重要的目的之一,值得冒险一试。”


    徽音轻轻吹开上腾的热气,捧着热汤小口的喝着,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她快速的用完饭,双手捂着裴彧已经冻红的耳朵,“暖和吗?”


    裴彧眼底笑意正深,漆黑点墨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徽音,“你手掌很热。”


    徽音见旁人有人看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手,取出腰间的毛毡巾,动作温柔的裹在裴彧头上,拍拍他的脑袋,笑道:“丑是丑了点,但也比耳洞冻僵要好。”


    裴彧抬手摸到一手的软毛,这场景让他彷佛回到了甘泉宫被徽音捉弄的时候,他心口发热,冻僵的身体逐渐回暖。


    火堆熄灭后,这片广阔的天地再度恢复宁静,徽音靠在裴彧的怀里,连日的奔波让她很快就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裴彧摸摸她柔软的脸蛋,不仅抱紧怀中人,心事重重的看着熄灭的火堆。不知为何,越往里走,他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第74章 你不怕死吗?


    第二日清晨, 裴彧留下驰厌和方木保护徽音,他则带着另外两人悄悄摸进左贤王军队。


    徽音三人等在相对安全的地界,此处地势高, 能将就进的地形一览无余,遇见危险时也能快速察觉离开。


    等到正午时分, 太阳高照时裴彧才带着人回来,三人浑身的泥,模样狼狈,但好在身后没有追兵追击。


    再靠近些, 徽音便看见裴彧脸上久违的轻松笑容,她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静静地等他靠近。


    裴彧翻身下马, 扬扬手中的牛皮卷,“这躺出关将匈奴内部的兵力摸得一清二楚, 收获颇丰。”


    徽音松了口气,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也不由得为他感到高兴。


    裴彧低头看她,“接下来,就是去大宛,把你弟弟找回来。”


    徽音鼻尖发酸, 理智告诉她现在撤离是最好的办法, 左贤王可能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他们, 但越往里走, 危险就越大, 她不能让大家因为她的私事冒险。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那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她要带他回家。


    离开左贤王的驻地后,他们朝大宛的方向又走了两日, 这日天气晴朗,蓝天白云近的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徽音满怀着期待,最多再有三天,他们就能穿过匈奴抵达大宛。


    变故往往也发生在最满怀期待之时,裴彧突然勒紧缰绳,神情极为难看的抬头,徽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本一览无遗的天空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鹰隼,它一直绕中众人盘旋,时不时高声鸣叫。


    徽音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裴彧往她手中塞了一卷牛皮,同时厉声吩咐驰厌和方木调转马头,护送她离开。


    一片混乱中,她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裴彧,只见他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些什么,而后带着其他两人朝反方向离去,头顶盘旋的鹰也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徽音气血翻涌,缰绳被驰厌死死的握在手中,拉着她的马快速疾驰离去,她最后只来得及看见裴彧的背影消失在眼中。


    驰厌和方木带着徽音原路返回到之前休整过的山坳,两人一改往日的活泼话多,兀自沉默着,赶了一天的路,徽音水米未进,唇色苍白如纸,她强忍着晕眩从包袱里的水壶喝了几口,放在沉默不语的两人面前。又翻出干粮咽了几口,才勉强好受一点,恢复点力气。


    徽音歇了会后,将干粮放在驰厌和方木面前,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连她自己此脑袋刻都是一团乱麻。


    那头鹰只跟着裴彧等人离去,从入草原后,她和裴彧只有在前两天他潜入左贤王驻地前分开过,也就是说那鹰应该是左贤王之物,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裴彧的踪迹,一路跟着他们,也许左贤王的军队此刻已经去追击裴彧了。


    徽音有些颤抖的抱住自己,如果那日裴彧从左贤王的驻地出来后他们就原来返回,不去大宛,就不会发生现在的境况,是她连累的裴彧。


    她抱住膝盖,俯首在膝盖上悄悄流泪,她想起和裴彧分开时他说的那句话,他说让她好照顾自己,不要让他忧心。


    徽音泪眼朦胧间仿佛感受到他的体温,这段时间以来,每次她一流泪,裴彧总会无奈的叹气,然后伸手替她擦干净泪。


    她胸口一阵钝痛,咬着牙,紧紧攥着胸口的吊坠狼牙,心如刀割。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爱裴彧,无可救药的爱他。


    脸上的泪水冰凉一片,徽音长睫轻颤,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夜半了,距离她和裴彧分开已经快一天了。


    “我记得草原上不止匈奴一处势力,还有羯罗族是不是?”


    驰厌扫了眼徽音通红的眼眶,忍住怪罪的话语,僵硬的点点头。


    徽音又问:“那我们去可以找他们帮忙出兵?”


    驰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话,倒是方木接了这话,回道:“若此法行得通,少将军早就带我们去找他们了,这羯罗族十分仇视汉人,不会帮我们的。”


    徽音不肯放弃,她站起身去翻找地图,这些时日,裴彧一有空就会教她怎么看,即使不需要方木和驰厌的帮忙,她也能看得懂这份军中地图。


    羯罗族的驻地就在距离他们的不远处,两个时辰的路程便能到,若能说服羯罗族出兵,裴彧他们就有救了。


    她起身去收拾包袱,将裴彧塞给她的那块记录重要军情的牛皮纸拿出来递给驰厌,转身牵着马匹对两人说道:“能不能行走得试试才知道,也比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的强。你们带着军情回代郡,我去找羯罗族。”


    驰厌和方木连忙拦下徽音,不同意她独自离去,“少将军离去前吩咐我俩护送你回去,你不能独自离开。”


    徽音不理会他们二人,她利落的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冷声道:“你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转头离开或者跟我一起去羯罗族。”


    驰厌和方木对视一眼,面露挣扎,他们绝不对不能放任徽音一人离开,少将军对他们下达的最后命令就是好好保护徽音。


    最后,两人商量片刻,由方木陪着徽音一同去找羯罗族,驰厌则带着军情连夜疾驰赶回代郡,兵分两路。


    好在今夜的月色还很明亮,连夜赶路也看能辨清方向,一路上徽音都不敢松懈半分,即使身体早已冻得僵直难以坐正,她也没让马儿停下。


    只要她快些,再快些,裴彧和另外两人就能被救下,她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死得岌岌无名,甚至背上罪责祸及家人。


    两人一路疾驰来到一处水源边,方木连忙出声喊住徽音,拉着她下马隐住身形,小声的跟她介绍羯罗族。


    羯罗族作为生活的在匈奴周边最近的游牧民族,因族人稀少比不过匈奴,饱受欺凌和掠夺。


    十年前,羯罗族的老族长为了替子孙后代考虑,摆脱匈奴人,向南朝求援,想和南朝联手共同对抗匈奴。


    本来一切都在朝好的计划发展中,当时南朝的主将却不知道为何,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抵达埋伏地点,致使羯罗族大批精锐惨死匈奴人之下。


    自那后,羯罗族元气大伤,不得已将水草丰茂的牧地交出,退居到草原的边境生活。


    因为此战,他仇恨匈奴人的同时更恨不守信义的南朝人,从此偏安一隅。那次战后,陛下虽然将那位主将处死,却依旧不得羯罗族的原谅。


    徽音听完来龙去脉顿时沉默下来,她不曾想到过南朝和羯罗族之中还有如此的渊源,他们仇恨汉人自然是应当。


    方木指着前方黑乎乎一团的树影子给徽音看,“那里就是羯罗族的地盘了,我们贸然闯进去,被人发现我们是汉人,就会被当场处死。“


    徽音一颗心落到了谷地,羯罗族和南朝有如此深刻的仇恨,那她该如何才能说动他们出兵去救人。


    方木有些不忍心去看徽音惨白的脸色,他取下水囊递给徽音,“喝点水吧。”


    徽音如同牵线木偶般接过水壶,紧紧攥在手中,过了很久,方木才听见她哑着嗓子道:“你觉得,羯罗族人是更恨匈奴还是更恨南朝?”


    方木闻言神情一顿,斟酌后回:“依我看,他们更恨匈奴人。”


    徽音慢慢笑起来,眼尾上扬,眼眸中星星点点,好似比夜空中的星光还要明亮,方木不禁被她这笑容晃花眼,他快速低下头遮掩异样。


    徽音打开水囊喝了一口,缓解干哑的嗓子,转头看着那一片黑乎乎的影子,目光坚定,“更恨匈奴人,那就还有被说服的机会。”


    方木愣愣的看着她,突然间就明白少将军为什么非她不可了。


    徽音扶着发麻的膝盖站起身,抬头望了下天色,天边渐渐泛白,马上就要天亮了。


    她艰难的迈着步子上马,回头对方木说道:“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后我若还没出现,你就可以离开了。”


    方木不肯,他紧紧拽着缰绳不肯放,胡乱找话道:“少将军知道后会生气的。”


    徽音避开方木的手掌夺回缰绳,闻言眼神黯淡,但很快她就恢复了情绪,甚至和方木开起了玩笑,“我要是出不来,他也活不成。他死了,又怎么会生气。”


    方木那张能言善辩的嘴一时被堵了回去,说不出反驳的话。


    徽音坐正身体,看着东边露出的金光,这副场景让她想起了甘泉宫中的那到晚霞,耀眼绚烂。她心中忽然升起了无限的勇气。


    她轻夹马腹朝前跑去,语气轻快,声音回荡方木耳边,“他还在等我,我不会让他失望。“


    方木眼眶发热,他抬手捂住双眼,蹲在原地泣不成声。


    徽音还没靠近那团驻扎在一起的帐篷群,就被周围守卫的羯罗族士兵拦下,他们面容警惕,持刀看着闯入的徽音,慢慢围上来。


    徽音勒紧缰绳,朝那群士兵大喊,“我是南朝的和亲公主,新上任的于勒单于遇刺重伤,我知道他现在藏身于何处,快带我去见你们族长。“


    她自认为这句话一定能勾起羯罗族人对匈奴的复仇心,只是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羯罗族人仇恨汉人,自然不会汉语,她说的话在他们耳中如同鸟语。


    甚至因为刚刚的大声喊话,那群士兵仿佛被她激怒,手中的尖刀已经竖起,明晃晃的刀锋闪着银光。


    徽音手心已经开始出冷汗,羯罗族中估计只要族长等一些族老才能听懂汉语,她必须见到那些人,才有开口的机会。


    她咬咬牙,攥紧缰绳猛夹马腹,闭着眼睛冲出包围圈,朝那片帐篷群狂奔过去。徽音整个人匍匐在马上,这是裴彧教她的,这样可以减少风的阻力加快速度。


    她听着身后羯罗族士兵追赶怒喊的声音,耳边还有箭矢穿过,擦着她的耳侧划过。徽音抬手摸了下耳朵,手指上一片鲜红,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徽音耳边不合时宜的响起裴彧的调笑,他说,“你这不是骑得很好吗。”


    她眨眨眼,驱除眼眶里的湿意,全神贯注的盯着眼前,帐篷群外的守卫已经注意到她的异动,其中几人手持绊马索分在两侧,想要将她绊下马。


    徽音深呼一口气,脑中想起那人的教导,在即将被绊倒时猛拉缰绳,马儿吃痛的跃起前脚,加上徽音轻盈的身形,居然从高高的绊马索上跃了过去。眼看着冲入羯罗族腹地,正中间巨大的帐篷外已经走出来一群人查看异动。


    她连忙大喊:“我是南朝和亲公主,我知道的于勒的下落。”


    她还没凑近跟前,身下的马腹扎进一支深深的羽箭,这匹跟随她东奔西走的马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连同徽音也摔在地上,左侧手臂擦伤疼痛难忍。


    羯罗族的士兵快速的将她制住捆上,强硬的摁在中间帐篷外的老者面前,刀峰横卧在徽音颈上,割破她的肌肤。


    徽音忍者痛艰难的抬头,看着那胡须花白的老人孱弱的走近,问她,“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徽音喘了口气,明白自己赌赢了。这些时日她跟着裴彧到处打探,将匈奴的现状摸得一清二楚。


    于勒虽然杀了老单于忽丹,但并没有完全收服忽丹的心腹,草原上一分五裂混乱不堪。她赌的就是羯罗族对匈奴世世代代压迫的仇恨。


    徽音将方才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甚至在南朝公主这几个字眼上加重音量,世人皆知,于勒杀了他父亲,夺走了南朝公主。


    那老人是羯罗族的首领哈赤,也是十年前被南朝背叛的那位,他眼神一片浑浊,徽音却不敢小觑。


    不知过了多久,哈赤终于收回在徽音身上审视的视线,挥手让身后制住她的人松开,他阴沉沉的盯着徽音,声音嘶哑不堪,“于勒在哪?”


    徽音皱着眉,她手臂方才摔下马时好像有些错位,此刻钻心的疼。她艰难的直起身,直视哈赤,面色平静,“他身边还跟着一只军队,你若想杀他,得带不少人。”


    哈赤眯起眼,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是否属实。他身侧其他几位老者也凑到他身边,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用的是羯罗族的语言,徽音听不懂。


    她面色不显,心中却有些焦躁,当心被他们识破,更担心左贤王的军队已经追上裴彧了,他们没有水源和干粮,撑不了多久。


    只要她能说动羯罗族出兵,顺利拦下左贤王的军队,裴彧就能趁这喘息之际脱身。


    想到此处,徽音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他们的面色,发觉哈赤面露迟疑,她连忙道:“匈奴现下四分五裂,这是你们报仇的最好时机。”


    哈赤却反问:“那你呢,南朝公主,你目的为何?”


    徽音侧头凝望东方,眼中含泪,“我想回家,你们得送我回家。”


    不知是她神情太过悲伤还是羯罗族对匈奴的仇恨更深,总之,哈赤相信了她的话,并吩咐人下去点兵。


    徽音起初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当他看见那些羯罗族士兵纷纷手持刀剑从帐篷中涌出,挺直的脊梁终于松懈下来。


    也许当羯罗族人知晓她是骗他们的时候,会将她碎尸万段解心头之恨。但她不怕,她只是不想再欠裴彧什么了,何况那三条无辜的性命,她和景川都承受不起。


    谁料,她才刚刚放松片刻,右侧突然传来一声女音:“我见过她,她不是南朝公主,她是代郡人!”


    徽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她艰难的转头看过去,那是一个羯罗族打扮模样的女子,颈脖处和腰间都系着一条白色的羊毛长巾。


    面容有些眼熟,徽音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她。


    在那个女人拆穿她身份后,哈赤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变得怒目圆睁,那双浑浊的眸子里似乎浸出血泪,如同阎王索命般吩咐道:“你竟敢骗我!你们南朝果然都是一样的狡诈可恶!来人,给我杀了她!腰斩,曝尸七日!”


    徽音如坠冰窟,她僵硬的坐在原地,四肢无力,刚刚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她脑中压根无法思考,该如何破局。


    或者说,现下这个场面,纵然她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济于事。


    徽音放弃挣扎,任由羯罗族人将她拖到刑罚台上,被摁在那快充满血腥味的木桩上时,她竟然似丝毫没有害怕恐惧的感觉,她静静地靠在那里,想起了离去前颜娘的流不尽的眼泪,想起景川开怀的笑容,也想起了裴彧……


    都说人死前会想起这辈子最在意的东西,原来这句话不假。


    她笑着流泪,缓缓闭上眼,心中默念,裴彧,我不欠你什么了。


    “慢着!”依旧是那道女音,除了女音外还有一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脆声音。


    徽音睁眼,看着远处本奔来的一男一女,那少年眼眸明亮,那双眼叫人难忘。她想起来了,他们是睢阳出关那日,她救下的那对姐弟。他们居然是羯罗族人。


    那两人焦急的望了眼徽音,快步跑到哈赤身前跪下,拽着哈赤的衣摆,神情激动的指着徽音大声说着些什么。


    是羯罗族的语言,叽里呱啦的一句她也听不懂。但从那两人频频看她的担心目光来看,约莫是在替她求情。


    徽音心思瞬间活络起来,一改方才的认命姿态,挣扎着起身扑过去,她深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敢再满口谎言,无比诚恳的道明来意。


    “哈赤族长,我的确不是南朝的和亲公主,方才所言也都是假话。我是跟随南朝的裴彧将军来到此地,三日前,裴将军意外撞见匈奴左贤王的军队,偷偷潜进去刺探军情,却不料被左贤王饲养的鹰隼发现危在旦夕,我来是想恳请您出兵相救。”


    哈赤阴沉的面色有些好转,他扫了眼跪地恳求的孙子孙女,闭眼挥挥手,“你救我孙子孙女一命,我不计较你欺骗之罪,却也不会出兵帮你,你走吧。”


    徽音不肯放弃,踉跄着上前,“我知道您对十年前背叛的事耿耿于怀,可您应该也听过裴擎将军和裴彧的名声,如今匈奴四分五裂,乃是天赐良机,只要您和南朝再度联手,就能驱逐匈奴夺回失去的地盘!”


    哈赤大笑起来,眼角的褶痕异常深刻,“匈奴可恨,汉人亦可恨!你们汉人,最不可信!”


    眼见他要转身离去,徽音连忙出声制止他,“是不信,还是你不敢了!”


    她浑身狼狈,身形纤弱的站在哈赤面前直视他。


    哈赤眯起眼,“你说什么?”


    徽音无所畏惧轻笑出声,“哈赤族长,你害怕了,当年因你决策失误导致族内青年惨死,被迫让出地盘带领族人迁徙,躲在这不见光的边缘之地,这十年的躲藏,已经让你的勇气消磨光了。”


    “别说了,快别说了。”哈赤的孙女回头面前祈求的看着徽音,“你会死的。”


    “我说错了么?”徽音微微蹙眉,她左手伤势严重,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不顾劝阻继续道:


    “你带着族人躲在这里就能偏安一隅独善其身吗?南朝这些年只有裴家坚定主战要消灭匈奴,裴家军驻守边境为你们缓解压力,可裴彧要是死了,裴家军就是一盘散沙,没了南朝压制的匈奴就会彻底成为草原的主宰,你以为你们还能活吗?”


    哈赤嘴边的白胡须已经气得翘起,他打开上前扶住他的两人,脚步蹒跚的走向徽音,右手从腰后缓慢的抽出弯月银刀。


    徽音嘴边依旧泛着笑,她似乎没看见哈赤一脸杀意凛然,她继续道:“你老了,活不了多久,可你身后这些人呢?男人会成为匈奴人的奴隶,比他们的牛羊猪狗还不如,女人就更惨了。”


    她话音刚落,哈赤已经一脸阴沉的站在她面前,弯刀抵在徽音的颈上,嗓音极低,“你真的不怕死吗?”


    徽音控制不住的发抖:“我怕死,很怕。”


    哈赤一脸不信,一个怕死的,纤弱的女人居然敢深入草原腹地,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对他大言不惭。


    第75章 三年之约


    哈赤眯着眼, 面前的女人柔弱到他一只手就能掐死。而且她长得非常好看,一个容颜出众的弱质女流,居然能躲过匈奴人来到草原腹地, 这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徽音手臂发疼难忍,她忍不住按上去缓解一二, 哈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她的左手微微扭曲,手掌不停的在颤抖,他神色一顿, 转身吩咐:“跟我进来。”


    又对尚在呆楞的孙女和孙女交代些什么,他这次用的是羯罗族的语言, 徽音听不懂。


    徽音跟随哈赤进了大帐, 这大帐与它低调的外表毫不相干,里头布置的绢布色彩明艳, 正中间的顶上居然开了一个天窗,阳光照耀下来,帐中顿时五光十色。


    徽音眨眨被闪到的眼睛,脑中有片刻停滞,她方才在外面见到那些羯罗族人穿着打扮皆是浅色, 大帐外围都是用的素色布匹, 没想到内里居然如此的华丽。


    哈赤回头让她坐下, 端着一个黄金打造, 手柄上镶刻满五颜六色宝石的酒壶来到徽音面前, 用纯金打造的金杯给她倒了杯热腾腾的羊奶。


    徽音有些迟疑的接过金杯, 她确实没有想到,羯罗族居然如此富贵,这帐中但凡需要装饰的地方都镶满了金子和宝石, 她手中捧着的这盏羊奶莫名有些烫手。


    很快,徽音就知道哈赤吩咐人去做了什么,他找人去请了一个巫医替她治伤。巫医虽然打扮有些怪异,治扭伤脱臼的手法却很熟练,只听得咔嚓一下,徽音错位的手臂恢复如初。


    她神色惨白,额上的冷汗密密麻麻,整个人脱力的靠在胡椅上,那巫医从壶中挖了块泛着草药香味的药膏抹在她鼻子下,没过一会,徽音就发现手臂的痛楚消失,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


    哈赤在一旁笑眯眯的解释,“这人是我们族中医术最好的一个,那药膏是他用了十几种珍贵药材制成,平日里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今日却给你用了,看来他很喜欢你啊。”


    徽音被哈赤这诡异的笑容给怔住,从进帐开始哈赤就变得有些不对劲起来。巫医出去后,她出声问道:“哈赤族长,你这是?”


    哈赤也没跟她卖关子,“我答应你出兵去救人。”


    徽音面露喜意,却见哈赤继续道:“不过我救人有条件。”


    “您请说。”


    哈赤坐在徽音对面,指着她胸口的狼牙吊坠询问:“这东西是裴彧送你。”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徽音点点头,手掌不自觉的抚上吊坠,疑问的看着哈赤,他是如何知道的?


    哈赤很快就给她解惑了,他说这狼牙本是羯罗族之物,后被匈奴夺去,又辗转落到了裴彧手中。


    徽音不禁握紧狼牙吊坠,揣测哈赤的意思,他说这话是想将东西要回去吗?


    哈赤对狼牙不感兴趣,似乎只是为了求证,他转而问起了一件事:“我想知道,你们取得左贤王军情后,为何不返程?”


    徽音有些不自然的垂下眼,“是因为我,我弟弟流离去了大宛,我想带着他回来。”


    哈赤听完沉思良久,花白的胡须被他用双手梳理得根根分明,“我的条件是,你要作为人质留在羯罗族。裴彧看重你,你留在这里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徽音自嘲笑笑,“也许我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哈赤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摇头,“你只说你答不答应?”


    徽音沉默良久,艰难道:“我得去找我弟弟。”


    哈赤:”这好办,此处离大宛不过三日路程,我让人送你去便是,但你不能同裴彧回南朝。在南朝彻底驱逐匈奴前 ,你都不能回去。”


    “我答应你。”徽音握紧狼牙吊坠,点头应允。


    哈赤愉悦的梳理着他那把花白的胡须,语气有些不服,又有些郁闷,“我们羯罗族虽偏安一隅,却靠近大宛,若匈奴真的对我们动手,我们便可撤去大宛,并非你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徽音有些尬尴,顺着哈赤的话语夸赞,“我一届女子,浅薄无知,您莫跟我计较。”


    哈赤回头瞥了徽音一眼,微笑不语。


    徽音心中那股发毛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下一刻,她听见哈赤道:“若那裴彧不要你了,你就留在羯罗族嫁给我孙子吧。”


    徽音:“……”


    她艰难道:“您孙子的年纪比我应该小不少。”


    哈赤笑呵呵,外头有人用羯罗语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什么,他扔下一句,“女大三,抱金砖。”就大步离去了。


    徽音跟着他走出去,原本空旷的大帐外布满了黑甲骑兵,黑压压的一片,气势逼人。


    她微微垂头隐在哈赤身后,没想到羯罗族还有一只如此精锐的骑兵,他们身上的羽甲和弯刀,坚硬锋利,比南朝的要好得多。


    哈赤人虽年迈,在这种场景却丝毫不露怯,彷佛年轻了十多岁,身姿矫健的跨上马,扬刀高喝。


    他的孙子哈庆牵着一匹黑马来到徽音跟前,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徽音,有些结巴道:“你……也去。”


    徽音接过缰绳,朝他感激的笑笑,翻身上马,“多谢。”


    哈庆的脸微微泛红,他解下身后的包袱递给徽音,示意她打开。


    包袱里面是一件羊毛织成的大红色披风,厚实保暖,徽音没有辜负他的好意,她抖开披风系在身后,朝哈庆微微点点,轻夹马腹跟着哈赤离去。


    途径来处时,正好遇上等不及打算硬闯的方木,徽音连忙出声解救下他,同他解释原委,一行人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


    太阳西沉,荒凉的草地上摇摇晃晃走来三个互相搀扶的男人,脚步蹒跚,彷佛风一吹就要被掀倒。


    裴彧走在正中间,吃力的揽住已经脱力的其他两人,和徽音分别后,他引着鹰隼一路朝南走,路上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甩头。他们身边没有水源和干粮,三匹马也相继脱力而死。


    裴彧脚步踉跄一下,互相搀扶着的三人相继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裴彧口舌干燥,唇色干枯,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勉强翻个身,他仰头躺在地上,视线开始涣散。


    夕阳落山的景色,真美啊。算算脚程,徽音她应该已经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此刻她是否也和他一样,正在看着这落日。


    大地发出滚滚闷哼声,他静默的躺在那里,右手紧紧握住匕首,听这磅礴的声音,应是左贤王的军队到了。


    裴彧有些讶然,落入这种地步他居然还能笑起来,过去那些年里,也不是没有落到过如此境界的地步,每次危在旦夕之时他都一点不怕,因为他坚信自己能活着。


    今日却有些不一样,或许是真的要死在这里,像他父亲一样,长埋于这片土地。


    裴彧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身,沉沉的盯着不远处被马蹄卷起来的烟尘,黑压压的人群朝他越来越近。


    他还是有些遗憾的,要是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要是他能活着就好了。


    他还没来的好好补偿徽音,他说过要带着她弟弟回去了,却又一次食言骗了她。


    裴彧听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却越听越奇怪。按照骑兵的速度,应该早就能冲到他面前才对,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没什么动静。


    他睁开眼朝前望去,不知何时起,左贤王的部队左侧冲出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眨眼间就将左贤王的军队冲散开来。


    裴彧眼神一凝,若他没看错的话,这支精兵应当是羯罗族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甚至还和左贤王交上了手。


    他站起身,身上的泥沙簌簌往下落,目光忽在一个方向顿住,一支骑兵小队朝他的方向而来,当中一道朱红色的身影引人注目,裴彧胸前处如鼓点般激狂跳动,即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徽音避开交锋的战场,一路朝哈庆给她指引的方向而去,离得近了,她终于捕捉到裴彧的身影,他沧桑了很多,唇瓣干燥起皮,站在一片杂草中呆愣楞的看着她。


    她勒停马,取下马鞍上系着的水壶给干粮快速跑过去,接住裴彧摇摇欲坠的身躯,解开水壶递到他嘴边。


    裴彧身躯呆滞,目光僵硬的跟着徽音的动作移动,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徽音没回他,她朝身后招招手,哈庆带着人也跟过来,扶起了一边已经脱力的两名侍卫进行救助。她则转头看着裴彧,见他还是一副回不过神的样子,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开始灌水。


    裴彧猛呛一口,倒在徽音怀中连连咳嗽。徽音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神色焦急,在他耳边急速的交代完来龙去脉。


    裴彧昏昏沉沉的看着她,仿佛像做梦一般,徽音没有离开她居然带着人回来救他了。


    徽音匆忙的抬头看了一眼,羯罗族的骑兵已经逐渐开始靠近准备撤离,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快速的拉着裴彧起身来到方木跟前,将人交给方木。她最后抬手摸了下裴彧的脸,声音在风里有些断断续续,“裴彧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执念这是我们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有缘你我自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裴彧从方才开始脑袋就有些不清楚,他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直到他看见了徽音的眼泪,心中有些焦躁不安,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徽音,徽音。”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慌得可怕,只能不停的唤她的名字。


    方木赶紧上前扶裴彧上马离去,直到此刻裴彧才反应过来,徽音不打算跟他们一起走了。他下颚咬得死紧,方木用尽全力都掰不开他握住徽音手臂的手掌。


    他眼中落下泪,祈求的看着徽音,“你要去哪,你不跟我回去了吗?”


    哈庆有些焦躁不安,他朝着徽音急速道:“祖父他们已经退兵了,我们得赶紧走,不能再耽搁了。”


    徽音看着裴彧满是血丝的眼神,心中一痛,忍不住上前抱住裴彧,她含泪摸上他的脸庞,心中万般不舍,“你得回去,大家都在等你。”


    “你跟我一起走。”裴彧低低头抵着徽音的额,紧紧揽住她不肯松开。


    “我要去大宛。”徽音推开裴彧,动作温柔的擦干他的眼泪,坚定道:“你回南朝,我去大宛,这是我们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裴彧没说话,他紧紧的盯着的徽音,双眼如同困兽一般发红,“我不要,徽音,你别走,我求求你。”


    他是那样的伤心,徽音见过他好几次的眼泪,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绝望,如同困兽之斗一般,紧紧盯着他,双眼猩红。


    “我求求你……不要走。”


    他的泪滴到徽音手上,是那样的炙热,一路烫到徽音心口。


    徽音无视哈庆焦急的催促,上前轻柔的吻住裴彧的唇瓣安抚,她没有吻很久,离去前,她回头望了一眼裴彧,轻声道:“我等你来找我。”


    她强忍难受翻身上马,不敢再回头看裴彧一眼,架马离开。


    裴彧僵在原底,眼睁睁的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离开,他想要追上去,身体却被身后的牢牢制住不能动弹。


    身侧的方木还在不停的催促他上马,他额间青筋暴起,紧紧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正常,变成那个冷静锐利的沙场将军。


    裴彧动作矫健的翻身上马,冷静的吩咐方木追着徽音离开,他对方木道:“你去保护她,告诉她,最迟三年,我一定去大宛接她。“


    他说完,扬鞭策马离开,滚滚烟尘恢复平静。


    夕阳西下,他和徽音就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一南一北消失的天边。


    徽音和哈庆等人一路往大宛的方向赶去,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身后有马蹄声赶上来,一行人停住马向后看去。


    方木挥着手大喊着骑过来,“等等我!“


    徽音皱着眉等在原地,见他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裴彧呢?“


    方木抹开脸上的尘烟,呸呸两声,“女郎放心,少将军他已经同羯罗族人回转了,他吩咐我来保护你。“


    徽音闻言一怔,看向远方。


    哈庆驭着马上前,他身量还没张开,在方木面前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一样,汉语也有些蹩脚,方木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懂他说什么。


    哈庆说:“我会保护好徽音,不需要你来。”


    他抱臂冷哼,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异族打的什么注意,他得替少将军好好看着。


    方木挤开哈庆的马匹,将他和徽音隔开,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跟徽音说:“少将军说,最迟三年,他一定来接您。”


    徽音低头看着胸前摇晃的狼牙吊坠,微微抿唇,什么话都没说骑马离开。呼啸的狂风吹乱她的头发,徽音却久违的没有感受的寒冷,她胸口一阵生热,四肢发暖。


    此处距离大宛并不远,羯罗族与大宛交好,两族间交易互通,很是相熟。有哈庆的领路,徽音等人一路顺利的进入大宛国。


    大宛城墙不算特别高峻,却异常厚实,厚厚的黄土层压得严严实实,带着风沙痕迹,与中原城池相差甚远


    一行人穿过高大的城门,一股混杂着牲口气息,烤馕香味与浓郁香料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市井的喧嚣瞬间将人淹没,不比长安繁华差多少,街道两旁的房屋样式是中原从未见过的风景。


    到处都是高鼻深目的商贩,用带着各种口音的胡语高声叫卖,他们的摊位上,摆放着来自安息的琉璃,天竺的宝石和各种从未见过的瓜果。


    徽音和方木听不懂大宛的语言,好在哈庆等人都非常熟练,充作翻译,外族入境,首要通知的自然的当地的官员。


    经过哈庆的解释徽音才了解大宛国的治理,这里和南朝不一样,是由多个城邦组成的,每个城邦首领被称作王。


    此处是大宛的都城贵山,城中的首领被称作贵山王,他看在羯罗族的面子上对徽音等人表示友好,甚至愿意帮助她在城中寻找弟弟。


    大宛王宫和未央宫的建筑风格更是相差甚远,没有未央宫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却也自有一股巍峨气势。


    离开王宫后,哈庆带着徽音来到他们族中平时往来交易暂时停歇的住所安置下来,连日来的奔波和疲惫让徽音完全忽略了这陌生的国度,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


    大宛人与汉人和羯罗族人都不一样,他们的无关更加深邃立体一点,毛发旺盛,民风彪悍。


    休整好后,徽音便让哈庆带着她和方木去都城市集闲逛,她想快速的了解这个国家的风俗人情。


    贵山王虽愿意帮她寻找弟弟,但徽音并不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大宛距离南朝甚远,这里的汉人更是稀少,若是景川他们来了这里,一定有迹可循。


    虽然昨日进城时这个种族已经给徽音很大的震撼,今日的深入了解更是让她吃惊。她不禁想着,若是这些奇珍异果被引进南朝会怎样?还有那些优良品质的马匹,织造工艺完全不同的布料。


    更重要的是,大宛的冶铁技术比南朝要发达的多,徽音那天看见羯罗族精锐所配置的盔甲和精铁刀就是出自大宛。


    方木眼花缭乱,一脸兴奋的在徽音耳边说这大宛的马匹有多好,精铁有的纯。哈庆看不过眼,正是少年人气焰嚣张的年纪,很快就和方木拌起了嘴。


    徽音彷佛带了两个幼稚孩童出门,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没个停歇。


    直到月上梢头三人才回到住所歇息,徽音将白日买回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摆开,当中有一块精铁打造的弯月匕首,明亮锋利,刀柄上雕刻着精美的古老图腾。她一眼就瞧上了。


    身在外域,语言不通,难免会遇上一些危险,何况她容色出众,需得有一把防身的武器。


    徽音将匕首仔细的擦干净,小心的收拢在包袱着,准备洗漱歇下。


    门外传来敲门声,徽音掀被的动作一顿,起身走到门口询问,“是谁?”


    听到方木的声音后她才放下心开门,并非她不信任哈庆等人,只是她和方木更为相熟,并且肯定方木一定不会伤害她。


    徽音:“这么晚了,有事吗?”


    方木神色纠结,动动嘴又闭上,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


    徽音:“直说便是。”


    方木一闭眼,倒豆子般吐露出来,“今日是少将军的生辰,我本不想说的,但是我想你应该会愿意知道的。”


    徽音抬头看着朦胧洒下的月色,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容,“我知晓了,多谢你。”


    方木走后,徽音放弃了立刻休息的打算,她抱着那柄匕首坐到窗边,天上的圆月异常的圆满,黄澄澄的,美轮美奂。


    她想起来了,今日是十五,合家团圆之际,不知裴彧是否已经回了代郡,是否安好。


    他现在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看着这轮明月。


    ——


    代郡巍峨古朴的城墙上,独身立着一个人影,形影单只。在他的身后,是满城烟火,欢声笑语。


    他孤寂的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的望着远方,目光渊远流长。


    驰厌放慢脚步上落,恭敬的站在裴彧身后,拱手道:“少将军,东西已经全部寄回长安了,现在就等那边的传令了。我已派人好生将颜娘送回荆州,不日便能抵达。”


    裴彧微微颚首,望着高悬的月亮,眼眸露出深刻的思念之色。


    驰厌没忍住问道:“您不回长安,陛下能同意出兵吗?”


    “会的。”


    裴彧嘲讽的勾勾唇,会的,陛下看见他送回去的军报一定会同意出兵的。他了解这位帝王骨子里的霸道和专权,匈奴四分五裂,趁此机会将他们彻底屈服,这等青史留名,卓绝的政绩,他一定不会放过的。


    他幽幽的望着远方,眼中像是有两簇燃烧的火焰,异常明亮。


    她现在如何了,是否有安全的抵达大宛,找到弟弟了吗?


    第76章 宋景川


    入乡随俗, 徽音等人抵达的大宛的第五天,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的风俗民情,若不仔细打量五官, 只看穿衣打扮,丝毫看不出他们是外乡人。


    这日, 徽音和方木一人拿着一块切开的甜瓜坐在卖货郎旁边打量往来的人群,前天贵山王给他们递来消息,说是在这里见过几个陌生的汉人出没,徽音便带着方木日日蹲守在这里碰碰运气。


    起初两人刚来时, 周围的大宛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将两人围在包围圈里有趣的打量, 徽音和方木刚开始都有些尬尴, 时间久了就完全接受了。


    来了这几日,连猜带比划之下, 徽音基本能听得懂大宛人的语言,他们很好客,每次总要给徽音和方木塞些吃的。


    旁边传来一阵欢呼声,徽音和方木同时转头看去,不远处的夯土广场上, 人声鼎沸,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人。


    两人被这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吓住, 徽音捂着耳朵朝身侧开心的货郎打听什么情况, 一通虾同鸡讲, 手脚比划之下, 徽音和方木才领会意思,这阵仗是大宛人成亲的婚仪。


    她饶有兴趣的看了会,根据衣着和头饰判断出走在最前方的一男一女就是这场婚礼的主角, 只是她越瞧越觉得那男人眼熟的紧。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徽音奋力的踮起脚去看新郎官的脸。旁边的方木突然惊叫出声:“这新郎官怎么像是个汉人啊!”


    徽音听闻再顾不得什么,扒开人群灵活的挤进去,眨眼消失在人群里。方木发现她不见了后惊出一脑门的汗,短短几息之间已经想到了自己的七八种死法。


    他连忙大喊徽音的名字,终于在人群最前方看见了徽音的身影,连忙跟着挤进去。


    徽音丈着身量小一路挤上前,那队新人刚好走到她面前,让她清清楚楚的看清了男人的脸,正是她那失踪一年的亲弟弟,宋景川。


    此刻他正穿着大宛国的新郎服饰,一身崭新的朱红色锦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奔腾的天马,在火光下闪闪发光。他笑得眯起眼,正同身侧的大宛人打着招呼。


    新娘则被一顶华丽的金丝锦纱完全覆盖,纱上无数小铃铛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徽音深吸一口气,发出此生最大的音量,“宋景川!你给我过来!”


    热闹的人群虽然听不懂这句话,但明显被这道响音给震住,慢慢安静下来。


    身为新郎官的“宋景川”猛然在此地听闻汉语,虽然那道声音喊的不是他的名字,他却依旧浑身一震,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好看的女子,气息又急又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眼含怒瞪着他,很是生气。


    “宋景川”不自在的摸着头,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此刻被她这样看着,彷佛被她天然的压制,有些害怕的低下头。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的方木也听见这道声音,他心中一惊,连忙挤到徽音身边去看,那大宛的新郎官无疑是个汉人,年纪不大,看眉眼与徽音有几分相似。


    他吃惊的张大嘴,声音都有些变调,“宋景川?”


    “宋景川”此时才发现这两人是在叫他,他迟疑的走上前,指着自己道:“你们认识我吗?我以前叫宋景川?”


    徽音终于从震惊中会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弟弟完全不认识她的模样,心沉入谷底。她指着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宋徽音,你是我阿弟宋景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全然不记得了吗?”


    “宋景川”面露歉意,摇摇头,“我摔坏了脑袋,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这时,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大宛新娘猛的掀开头上的金丝锦纱,一脸防备的走上前,隔开“宋景川”和徽音的视线,用着大宛语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很介意“宋景川”和他们接触。


    那姑娘身后走出来一个蓄了一圈络腮胡的大宛人,五官深刻,说着蹩脚的汗语:“你们认错人,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说完,他就回头对宋景川和那姑娘解释几句,催促队伍往前走,继续举行婚礼。“宋景川”迟疑的看了眼徽音,被那姑娘拉着离开。


    徽音连忙拉着方木追上去,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绝不会让人轻易带走。


    那个络腮胡早有准备,叫了三个大宛人将徽音两人拦住,方木虽有武功傍身,但那三人身形高大,又要护着徽音不受伤,一时间落了下乘。


    徽音被死死的拦住,眼睁睁的看着弟弟被人带着,她怒极大喊:“宋景川!你给我回来!”


    被拉开的“宋景川”浑身一震,不顾周围的劝阻折返回来,拉开拦住徽音的壮汉,望着徽音情绪起伏,颤声唤了句:“阿姊。”


    他什么都没记起来,见徽音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很是面熟,不自觉的想要亲近她。尤其是徽音唤他的两声名字,更加让他确信,他们是姐弟无疑。


    原来他不是没有家人,不是没有来处,他叫宋景川。


    ——


    看着面前的三人,徽音难得的不知如何开口,她与宋景川相认后,自然是坚决反对他和那个大宛姑娘的婚事。


    在她的认知里,大宛只是暂时的落脚之地,她始终是要带着阿弟回南朝。至少要让他回荆州,跪在阿父阿母的门前磕个头,上柱香。


    若是和大宛女子成婚生子,以后岂不是是留在大宛。


    在她的面前,宋景川和那个大宛姑娘紧挨着坐在一起,两人局促的盯着徽音,彷佛她是一个棒打鸳鸯的恶人。这姑娘长相秀丽,她叫诃诗。


    他们两人身边,坐着的正是那个络腮胡,他是诃诗的父亲,大宛商人。


    据诃诗交代,她是在一个多月前和父亲出去走商路的途中见到的宋景川,当是宋景川昏迷不醒不成人样的倒在草原里,是她不顾父亲的阻拦救下了宋景川,将他带到大宛悉心照料。


    她喜欢宋景川,向他求了婚,想让他留在大宛。


    诃诗说完后,祈求的看着徽音,用大宛语快速的说了一堆话,然后焦急的望着自己的父亲。


    络腮胡帮她翻译:“诃诗说,她很喜欢你弟弟,希望你不要拆散他们。”


    徽音望着诃诗希冀的眼神,转头去看宋景川,有些迟疑的开口:“你是怎么想的?”


    她虽然不希望弟弟和诃诗成婚,但景川已经长大了,他虽然失去了记忆,眼神却还是一如往昔,如果他坚持要娶诃诗,徽音也不会阻拦。


    宋景川先是看了眼诃诗,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下定决心,“是我自己答应要和诃诗成婚的,没人逼迫我,我愿意和她成亲。”


    诃诗虽然听不懂宋景川的话语,但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喜极而泣的扑在他的怀中。


    徽音淡淡点头,又问:“你娶她,是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救了你要报恩?”


    诃诗依旧听不懂,只感觉到宋景川身体一僵,她父亲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宋景川见状连忙握着她的手安抚,而后抬眼看着徽音,冷静道:“若说喜欢自然是不太现实,说了报恩也不完全是。”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只在代郡生活了几个月就被掠去了匈奴,在那里……”


    宋景川回忆起在匈奴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原以为我会死在匈奴,结果命大活了下来,被诃诗所救精心照顾,记忆中全是流亡的日子,我想有个家。”


    “阿姊,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我会和诃诗成亲,留在大宛。”


    徽音心像是从油锅里滚了一圈,她忍不住问:“现在我找到了你,你现在依旧愿意和她成亲,你是不想跟我回南朝了吗?”


    宋景川眼神万分纠结,“阿姊若是想我回去的话,我会回去一趟的。”


    徽音微不可查的眨眨眼,胡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她怕再留下来,心中会忍不住埋怨他。


    “阿姊……”宋景川在身后小声的叫着。


    徽音摆摆手,独自一人出了门,她没走太远,离开那三人的视线后靠着角落蹲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千辛万苦找了弟弟,他却不愿意再回去了。


    徽音埋首在膝上,无声流泪,她一直以为景川在等她,在等她去救他。所以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徽音都不怕,她咬着牙,经历了那么多终于来到这里,找到了弟弟。


    可是弟弟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徽音不怪他,对于现在的景川而言,她虽然是姐姐,却是一个陌生无比,毫无记忆的姐姐,自然比不上救下他的诃诗亲厚,他选诃诗理所应当。


    她不知道该不该将过去的一切告诉他,让他再度记起那段伤心的回忆,再经历一次父死母丧的痛苦。


    徽音不清楚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她看见宋景川满脸担忧的走出来,轻轻坐在她身边,声音轻得像风,他说:“阿姊,你对我失望了吗?”


    徽音顿时泣不成声,她泪眼朦胧的望着宋景川,这一年里,他黑了很多,脸上也多了几道细小的鞭痕,曾经白皙的手掌上面全是冻伤。


    她不能想象,寒冬腊月里,他在匈奴那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没有失望,阿姊只是……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


    徽音闭上眼,任由眼泪滴落,她想通了,现在这样也很好,就让他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活下去,和他喜欢的姑娘,在这里过着喜欢的生活。


    宋景川从怀中取出一块奶白糖递给徽音,“阿姊能和我讲讲我们家是什么样子的吗?”


    徽音接过那块奶糖塞入口中,奶糖香甜浓郁,让人不自觉忘记难过。


    她笑着道:“我们父母早亡,从小在族中长大,族内对我们不是很好。长大后,我就带着你去了长安,一次疏忽导致你坠崖失踪,流落去了代郡。”


    宋景川静静地的听着,面色有些可惜,他还以为父母尚在人世,“那我们还有其他亲人吗?”


    “还有舅父一家,他们过得很好。”


    宋景川放下心,安静的靠在墙上,不知为何心中泛酸。他侧头看着徽音疲惫的神色,不禁问出声:“阿姊一路追寻我来到大宛,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徽音想起了裴彧,来的路上他很照顾她,苦虽然也吃了,但不多。她摇摇头,不再开口。


    宋景川握住徽音的手掌,轻声道:“阿姊,我们留在这里,让我以后来好好照顾你,好不好?”


    徽音抽回手,笑着拍拍他的脑袋,“我暂时也离不开这里,至于以后,再说吧。”


    ——


    三日后,徽音看着宋景川和诃诗成亲,方木劝了她很多次,让她把真相告诉宋景川,只要宋景川得知过往,一定不会答应和诃诗成婚,老老实实跟着他们回南朝去。


    徽音看着人群中笑得开怀的景川,闻言拒绝了。就算她告诉景川真相,他会答应跟她会南朝去,也会选择和诃诗成亲,他会努力平衡这两件事情之中的矛盾,会过得很累。


    索性宋家大仇得报,徽音也不想强迫他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不想像裴夫人那样,打着对你好的旗号,擅作主张。


    她只是有些惆怅,曾经那个跟着她身后乱转悠的弟弟,一眨眼间居然要成亲了,也许很快连孩子都有了。


    徽音抬头看了眼天色,想着等回了南朝后,她一定要去父母坟前上柱香,告知他们这件事情,好让他们安心。


    方木小心翼翼问:“你弟弟不走了,那你呢?”


    万一徽音也起了心思不想回去了,留在此地嫁人生子,那他怎么办?是跟着他们一样在这里落根,还是回去向少将军请罪?


    徽音垂眼看着胸前的狼牙吊坠,没有给他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是会留下,还是回去。


    何况现在,他们也回不去了。


    大宛这边已经接到了战报,南朝和匈奴正式开战,南朝在代郡等边关陈兵十万,要求于勒立马归还南朝的和亲公主睢阳,否则就要向匈奴开战。


    于勒自然不愿,这理由也只是南朝的一个的借口,在于勒拒绝后,南朝便派兵打进了草原。大宛离得远,很多战报都不甚清晰,只知道,南朝的主将是一个姓裴的将军。


    方木听闻照顾消息异常欣喜,跑到徽音面前又唱又跳的,捂着脸哭道:“少将军没有忘了我们!他没有忘了我们!他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家了!”


    徽音忍不住给他泼冷水,“按照现在这个情况,这场仗要打很久。”


    她没有说错,这场仗持续了很久都没有结束。宋景川和诃诗成亲后,在诃诗的帮助下,徽音和他都学会了大宛了的语言,络腮胡对宋景川也很好,逐渐把商队的事宜慢慢交给他去干。


    匈奴和南朝开战后,羯罗族人也参与了进去,哈庆被召回了族内,没有在监视她和方木了。


    徽音不愿意坐在家中等消息,她对那些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很好奇,这些东西都是在南朝没有见过的。


    她心中渐渐有了个想法,匈奴如果能够被顺利驱逐,那么南朝和大宛之间的这条通道就会被开启,两国之间可以进行贸易往来,这些没有的东西就都能传去南朝,造福百姓。


    从那天起,她就带着方木和宋景川一起辗转于各个国家之间,运回了不少奇珍异宝。不过令人尴尬的是,她和方木身无分文,哈庆留下的那些财物早已被他们花光。


    好在络腮胡很大方,对她这个亲戚很照顾,那些被徽音留下的东西都没找她收钱。诃诗更是将她自己攒的银钱拿出来给徽音去置办东西。


    很快,时间一晃而过,三年后,大宛城中热意沸腾,战争结束,战意彪悍的匈奴人失去了重要的漠南牧场,被人驱逐到漠南。


    消息传来的时候,徽音正在家中照顾她那刚满两岁,正是好动年纪的可爱侄女,这小丫头名叫颢灵,她是景川和诃诗成婚后生下的女儿。


    三个月前,诃诗意外摔伤了胳膊,徽音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便留下来照顾她们母女,络腮胡则带着景川和方木出去走商。


    徽音爱极了这个小丫头,这个丫头长得像极了她,生的玉雪可爱古灵精怪的,叫人爱不释手。


    小丫头虽然闹腾,却也很懂事,倒没给徽音添什么麻烦,就是晚上入睡前日日闹着要听故事。这三个月来是徽音照顾她,她也很黏徽音,白日里跟条小尾巴似的在徽音身后乱窜。


    隔壁院子里的邻居来给徽音送些自制的吃食,同徽音闲话片刻,将匈奴打败的消息一股脑的说给徽音听,彼时徽音差点砸了手中的碗,还好脚底下坐着一个跟屁虫,眼疾手快的抱住碗。


    邻居见状夸了几句颢灵真聪慧,徽音才回神,见颢灵还坐在地上抱着碗笑呵呵的,她吓了一跳,连忙抱起颢灵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得知消息的徽音心神不宁,三两句送走了邻居,再把颢灵扔给她母亲照看,匆匆忙忙的上街去打听消息。


    她才刚出门,正好碰上贵山王派来请她去王宫的侍卫,贵山王对待徽音比以往还有些和善,他开门见山的说明自己的来意。原来是匈奴退去了漠南,他也起了想法想打通和南朝的贸易。


    徽音和他详细了说明了南朝的情况,并从他口中确切的得知,在这一战中,南朝确实是胜了,匈奴已经迁居去了漠南。


    她等这个消息等了三年。


    徽音回到家中,沉寂的心活络起来,她想念南朝,想念那里的风俗人情,也想念那里等着她的人。


    她恨不得此刻就走上启程回家的路,徽音强压住心中的澎湃,络腮胡带着景川他们这躺出去还没有多久,至多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她一个人是上不了路的,只能等着他们回来。


    或者,等那人来接她。


    小颢灵刚刚午歇醒,肉肉的脚掌踩在地上跑出来,揉着眼睛奶声奶气的喊徽音,徽音走过去抱住她,带着她进入房内。


    诃诗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角给颢灵缝制外衣,她见了徽音脸上带笑,喊她“阿姊。”


    这三年里,不仅徽音学会了大宛语,诃诗也学会了汗语,就连小颢灵也是两种语言都教她说话。


    诃诗看着徽音的笑颜,有些恍惚的放下手中的针线,忍不住道:“阿姊,你笑得真好看。”这还是诃诗这三年来,第一次看见徽音这样开怀的笑颜,比流光四溢的绡纱还有好看。


    徽音将匈奴战败的消息告诉她,“诃诗,我要离开这里,回我的故乡去了。”


    诃诗双眼发楞,这三年来,她已经将徽音当成了最亲的阿姊,也一直认为徽音会和他们一起生活在大宛,这消息对她来说太突然了,也太可怕了。


    徽音察觉她的害怕,低头捏捏小颢灵柔软的脸蛋,她早已经想通了,大宛很好,景川想留在这里她没有异议,何况他与诃诗成亲三年,夫妻恩爱,还有一个如此可怜可爱的女儿,她怎么忍心拆散她们。


    “你放心,我不会强迫景川跟我回去的。”


    诃诗双脸通红,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回南朝。”


    徽音对于她这话万分吃惊,“你说什么?”


    诃诗摸摸颢灵的小手,满眼怜爱,“这些时日夫君他总是做梦,梦到从前。”


    徽音缓缓抬眼,仔细的听着她说下去。


    “他好几次都从梦中惊醒,醒来就哭,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父母,说自己枉为人子,枉为人弟。他叫我不要告诉你,但是我很清楚,他是想起了从前,他心里一定是很想回去的,只是碍于我才不肯说出口。”


    徽音顿时五味杂陈,景川他居然记起了一切,却从未在她面前露出端倪,若不是诃诗将这些告诉她,她恐怕一直都不会发现。


    诃诗继续道:“我也想去看看南朝是什么地方,看看你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更何况,夫君和我都离不开姐姐,颢灵也舍不下姑姑,是不是?”她摇摇颢灵的手臂,笑着道。


    颢灵咯咯的笑起来,钻进徽音的怀里,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颢灵喜欢姑姑,姑姑好香。”


    徽音忍着泪意抱紧颢灵,这小丫头从出生就是她看着长大的,跟亲生女儿无异,她也舍不得。


    “可你跟着我们回南朝,远离家乡,你不怕吗?”


    诃诗笑着摇头,握握颢灵柔软的胳膊,示意颢灵说话。


    只见颢灵摇头晃脑,声音奶声奶气的,“只要有姑姑在,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们。”


    诃诗也跟着道:“我与父亲在大宛也没有别的亲人,我们都商议好了,你们若回南朝,我们也跟着一起去,你们不要嫌弃就好。”


    徽音忍着泪意,抱抱诃诗,给出承诺:“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会保你们母女无忧,这是我宋徽音给你们的承诺。”


    第77章 时隔三年,他再次看见了……


    等到商队回来已经是一个月后, 方木人未至声先到,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他开心的大叫声。


    小颢灵听见熟悉的声音,黑黝黝的眼睛眨巴眨巴, 撅着屁股从胡床上下,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 探出圆圆的脑袋。


    方木骑着马哒哒的跑来,迫不及待地进门要见徽音,衣摆被一只小肉手给抓住,他低下头去瞧, 小颢灵张开双手,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阿父, 抱抱。”


    方木乐得直喜,蹲下身抱起颢灵, 逗弄道:“叫我什么?”


    颢灵双手手舞足蹈,“咯咯”的先笑着,声音响亮:“阿父!”


    落后一步的宋景川刚到门口就听见着响亮的一声,瞧见宝贝女儿被方木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喊他阿父, 心中直酸的倒牙, 三步做两步上前, 从方木怀中接过颢灵, 狠狠瞪了眼方木, 想凑到女儿面前亲亲她。


    颢灵在宋景川怀中扭着身子, 奋力的撅着脸不给他亲,双颊鼓起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朝方木的放心挥手, 喊着阿父。


    徽音及时的出现从宋景川手上接过颢灵,瞧两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她赶紧让他们先去梳洗。


    方木等不及,殷切的盯着徽音,问:“女郎,你可知匈奴败了?”


    徽音点点头,宽他的心,“东西已经收拾好,就等你们回来了。


    方木瞬间喜笑颜开,抱着一旁还沉浸在女儿不认识他酸涩心情中的宋景川大笑,“太好了,终于能回去咯!”


    宋景川一脸木然的拉开方木,拍拍身上的灰尘。方木也不在意,双手抱在脑后,哼着小歌离开。


    他离开后,宋景川一脸期期艾艾的上前,面色踌躇。徽音以为他还在伤心颢灵不认识他一事,她摸摸颢灵的脑袋,轻声道:“不认识他了吗?”


    颢灵埋头在徽音的怀中,小脑袋顶着她的胸口,偷偷瞄了眼宋景川,又很快抱住徽音,在她怀中软软的撒娇蹭头,不肯说话。


    徽音心软得一塌糊涂,对宋景川道:“颢灵许久未见你,难免有些生疏,过两天就好多了。”


    宋景川虽有有些失望,很快便调整过来,提起另一件事情,“阿姊,我打算和你们一起回去。”


    徽音闻言抬头去看他,面露疑惑。


    宋景川继续道:“匈奴退走后,南朝和大宛这条路就会互通,我先和你一起回去,等你安顿好,我再回来。”


    徽音抱着颢灵有些累,她把颢灵往上掂了掂,问:“之后呢?”


    宋景川抿抿唇,伸手摸摸颢灵的小脑袋,面露柔和,“往常我陪她们母女住在大宛,每年春节回南朝和你一起过年。”


    “这样啊?”徽音拉长语调,忍住笑意,“可是你妻女说要同我一起走,陪我定居南朝,以后你一个人住这边?”


    宋景川初时还没听懂徽音在说些什么,明白后面露喜意,“阿姊,你说的是真的吗?”


    徽音朝屋内看了一眼,“是真的,你快去看看诃诗吧。”


    “好好。”宋景川凑到颢灵脸上亲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跑进屋。


    徽音看着一脸呆愣楞的颢灵,掏出帕子擦干净她的脸,抱着颢灵等在门外,方木和景川两人扔下络腮胡就跑回来了,她得等着商队回来,里头有很重要的东西。


    颢灵在徽音怀中待不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父母的房门,“姑姑,我想去找阿娘。”


    徽音塞了块奶糖哄她,“颢灵不想祖父吗,祖父马上就回来了。”


    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的颢灵抱着奶糖吃的津津有味,搬来小马扎坐在徽音身边,和她一起等络腮胡回来。


    没过多久,络腮胡就带着商队回来了,徽音帮着他们把货物分完,络腮胡抱着颢灵爱不释手,指着最后一车对徽音道:“那是你要的东西。”


    徽音打开木箱,里面放着一匣子的绿色粉末,她捞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确定是她要的东西无疑。


    她让人将东西拉到后院,和她这三年来收集的东西放在一起,这些东西累积起来约莫要拉五个车。


    这里头是她这三年来收集的大宛、乌孙、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国的物产和风俗民情,以及一匹她花了大价钱的汗血宝马。


    徽音第一次在市集上见这匹的时候,就很喜欢它,毛发赤红,随着马儿的喘息流淌,像流动的赤霞般。它的眼睛里没有寻常马匹那样的温驯,全身野心和傲气,徽音见它的第一面,就觉得它很像一个人。


    这匹马价值千金,徽音买不起,为此她特意去了躺羯罗族,向哈赤借了些金银。哈赤借金时说不需要她用金钱还来,要用人情来还。


    徽音犹豫很久,应允了他的要求。她知道哈赤图谋的是什么,匈奴褪去,整片漠南草原上不止羯罗族一家游牧民族,南朝人不游牧,不会搬迁到草原上。但对草原却有一定的统摄力,羯罗族是想借南朝的力,获得优质广阔的牧场。


    哈赤曾救过裴彧一命,在草原地盘分割上裴彧肯定是会偏向于他,但其他的南朝人却不一定了,大家各有各的小心思,哈赤为了保险起见,于是想拉拢她。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应该打错了。


    徽音打来水洗马,汗匈之争已经过去了一月,她算过路程,即使裴彧被回京述职或其他事情耽搁了,算算时间,他也应该能抵达大宛了。


    可这一个月里,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想起三年前两人分开时,他说会来接她的。可三年已经过去,他是否改变心意,徽音不得而知。


    他如今立下卓越功勋,威名赫赫,喜欢他的人一定比三年前还要多。说不定早就已经忘记了她,成婚生子了。


    徽音拍拍马儿的头颅,也不管它听不听得,自顾自的说道:“要是你主人改变了心意,我就带你回荆州去,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就好生养着里,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转手把你卖了换个好价钱。”


    那马儿当真灵性,好似听懂一般过来蹭蹭她的手,仰头嘶吼一声,又乖乖低下头。


    徽音最后拍拍马背,转身离开。


    三日后,一行人整理好行囊上路,因担心草原上还残留匈奴士兵或是被其他人劫掠,徽音找到贵山王,请求他派使臣跟她一同回南朝,一则是将南朝朝和大宛这条路线打通,二则也可以建立两国友好往来。


    贵山王很爽快的应了,派了一支百人军队和使臣随徽音几人一同回去。


    一路上都很安稳,只在经过一处难以行走的山坳时,徽音携带的特产车陷在了山坳的,车轮皱破裂,需要耽误两日时间才能修复。


    徽音便让方木和宋景川留下等车队修理,她和诃诗带着小颢灵跟着大宛使臣的车队先行启程。


    二月里倒春寒还没结束,草原上冷冽的寒风将人的面皮都吹皱了,徽音和诃诗带着小颢灵一只直待在车厢内。


    这日天气晴朗,大宛时辰让人停在一处水源地点休整,诃诗手臂上的伤还没颢,只能在马车内休整。


    徽音则抱着颢灵下车透透气,颢灵浑身裹成个圆滚滚的团子,徽音有些保不住她,只好牵着她的手坐在溪水边。


    颢灵正是好动的年纪,在马车内窝了几日已经有些憋不住了,胡乱扯了几根野草,围着徽音身边跑来跑去,笑声清脆,惹得休整的大宛士兵也开始逗她玩。


    寂寥的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将多日来闷头赶路的沉郁气息一扫而净。玩闹一会后,颢灵也累了,怀中抱着一堆大宛士兵塞给她的零嘴撞进徽音怀里,软软的撒娇,”姑姑,吃!“


    徽音将颢灵抱在怀里,手探到她背上,果然摸到一片汗湿,她取出帕子塞到颢灵背后,正打算抱着她回车上换衣服。


    就在这是,颢灵趴在徽音的肩膀上朝后看,小声道:”姑姑,那里有个人。“


    徽音侧头去看,溪水对岸站着一个肩宽窄腰的男人牵着一匹高大威猛的乌骓马,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劲衣袍服,腰胯长刀,离得远面容看不甚清晰。


    徽音心中浮现一个不可能的名字,她心脏好像骤停般,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眼里心里满是溪水对岸那个慢慢朝她走过来的人。


    他瘦了些,眉峰上多了一道伤痕,截断了原本孤傲的眉形。他不似三年前张扬似意,身上多了几分沉稳之气,眼底带着风霜。


    徽音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沉寂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甚至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这?“


    裴彧贪婪的看着眼前人,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他们分离三年,他还深深的能记清她的模样。她离开她的每一分每一刻,裴彧午夜梦回总是能看见她。


    “徽音。”时隔三年,他再次看见了她。


    徽音无措的低下头,脚步不自觉的向后退去,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个气氛,受不了裴彧炽热的眼神,只想逃离这地。


    就在这时,怀中一直乖乖的颢灵突然拉拉她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她:”阿母,他是谁呀?”


    徽音:“……”


    她低头看着颢灵,小丫头眼底满是狡黠,灵动异常,还调皮的朝她眨眨眼。


    徽音伸手遮住她的大眼睛,抬头去看裴彧,却见裴彧如遭雷劈,神声音破碎,不可置信的问:“你……成婚了?这是你的女儿?”


    徽音看着他这副模样,鬼使神差的没有反驳。


    裴彧见她一言不发,默认此事,死死的盯着她怀中的颢灵,那小丫头年纪虽小,眉眼五官却和徽音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浑身僵硬的立在那里,眼中布满血丝,她同旁人成婚了,还有了女儿。


    那他呢?徽音不要他吗了吗?他们不是约定好,三年之后他老接她回家的吗?


    “你……成婚了?”裴彧失魂落魄的呢喃出声。


    徽音抱着颢灵有些吃力,她眨眨眼,只觉得裴彧现在这副破碎的模样格外喜人,她低头看了眼颢灵,顺着误会说下去,“我在大宛消息并不灵通,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


    裴彧急促的喘着的气,手背青筋暴起,下颚紧绷着,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我说过我会去找你,我说只要给我三年……”


    他看着徽音和她怀中乖巧的孩子,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徽音凭什么要等他,凭什么要为了一个伤害她的男人空等三年,她成婚,这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勾引他的男人,裴彧有些丢脸的抹去眼角的泪珠,强忍内心的酸涩开口:“她父亲在哪?”


    徽音眨眨眼,有些心虚道:“他留在大宛没来。”


    裴彧瞬间拧着眉,对那男人更是不喜,“他就是这样对你的,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路?”


    徽音在心中默默给景川道了个歉,胡编乱造一通,“他商队很忙,让我们母女先行,过几日再赶上来。”


    裴彧不说话了,他听着徽音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一颗心像是泡在酸水里咕嘟咕嘟冒泡泡。


    站了这会,风越发大了,徽音担心颢灵穿着湿衣服会生病,抱着她往回走。


    裴彧以为她生气了要离开,连忙上前拦住两人,在徽音疑惑的眼神下,他艰难道:“你别生气,我……不说他就是了。”


    徽音心中浮起一阵诡异的舒爽感,她努力克制着不露异样,避开裴彧的手臂,“我要带颢灵回去换衣服。”


    裴彧视线移至徽音怀中的那个小女娃,那孩子靠在徽音肩上,眼睛不眨的盯着她,活脱脱就是小徽音的模样,他心骤然抽痛半分,让开路,跟在徽音身后,嘶哑道:“倘若当时我没有对不住你,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像她一般大。”


    徽音被他着句话惊住,脚下不甚绊住,身体不稳的朝前摔去。让人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裴彧及时的捞住徽音的腰身,从她怀中接过有些抱不住的颢灵,放到自己的弯臂里。


    他扶着徽音站住,掂掂手中的颢灵,这孩子对他来说很轻,对徽音来说却有些吃力。心中不由得对徽音那个夫君更加鄙夷两分,留她们母女独自出行,路上要是遇见什么事情怎么办?


    他低头去看,那小丫头竟然一点都不认生,方才险些摔倒没吓着她,此刻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也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瞅着她,小肉掌还蠢蠢欲动。


    裴彧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面无表情的移开,对着徽音道:“马车在哪?我送你们回去。”


    徽音有些迟疑,她是跟着大宛使臣的队伍走的,裴彧一个南朝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很难解释得过去,那边歇息的几个大宛士兵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去找了领头的使臣来查看。


    那使臣上下打量了裴彧几眼,目光落在他佩刀的腰间,面露警惕,同徽音交谈。


    裴彧听着两人用大宛语交谈,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望着徽音洁白如玉的侧脸,两人见面以来还没来得及多看看她,他就被闷头的一个消息给弄乱阵脚。


    他看着徽音熟稔的和那个大宛人交谈,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两人交情不错,那个大宛人眼神从来就没有移开过徽音身上。


    在他缺失的三年里,她的生活是怎样的?裴彧凝视着徽音,发觉她比记忆中要清瘦许多,肤色依旧白皙,手掌处有茧痕,那是常年骑马的人才会有。


    很快,他看见徽音对那个大宛人说了一句话,那个大宛人看了他一眼,有些黯然的离开了。


    徽音打发走大宛使臣,回头对裴彧道:“他让你留下了,马车在那边,随我来吧。“


    裴彧没忍住问出口,“你刚刚跟那个人说了什么,他同意我留下?”


    徽音摆摆手,“没什么?“


    裴彧心中更是难受,她现在连话都不怎么愿意跟他说了,看来是真的已经忘了他。他有些用力的缩紧手臂,换来怀中小丫头不满的哼声。


    颢灵凑过去,神秘兮兮,小脸上满是灵动,“我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你想听吗?“


    裴彧瞥眼看向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本想做冷脸吓吓她,但他一看见颢灵那双和徽音极像的眼睛,就狠不下心肠。


    裴彧本想柔声哄哄她开口,一想到这可爱的小丫头是徽音和旁的男人生下的,他心中就止不住的泛酸,嫉妒的要死。只好装作冷脸,“我想听你就说吗?”


    颢灵眼睛就没从裴彧脸上移开过,她凑到裴彧耳边,还特意的看了眼前面的徽音,才用气音道:“你给我摸一下,我就告诉你。”


    裴彧:“……?”


    “你要摸什么?”


    颢灵伸出手,软软的摸向裴彧断眉处的刀疤,小身体有些兴奋的扭扭,“你真好看,眉毛和我们大家都不一样。”


    裴彧再也维持不住冷脸,无奈叹气的往上掂了掂颢灵,让她姿势更加舒服一点,轻声哄道:“那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


    “姑……”颢灵连忙伸手捂住嘴边,“阿母说,你是她值得信任之人。”


    裴彧听闻有些怅然若失,望着徽音纤弱的背脊,心中五味杂陈。这三年里,她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时,时不时过得很艰难。


    一个弱女子,就算有方木护着,在那陌生的地方,有个夫君才能好好护着她。


    颢灵活泼好动,察觉到裴彧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宽松,她甚至有些大胆的弯腰伸手去够裴彧腰间的佩刀,刀鞘出声的声音及时的令裴彧收回眼神。


    他连忙捞起颢灵软软的身体,把随时携带的骨哨塞给她玩,一边哄道:“你见过舅舅还和一个叫方木的叔叔吗?”


    颢灵歪着头想了片刻,这个问题把她深深的问住了,舅舅?她没有舅舅。


    她脆生生道:“我没有舅舅,有方木叔叔。”


    裴彧脚步凝滞,徽音她没有找到弟弟,宋景川难道已经……难怪只有他们母女孤身上路,不见男人的身影。他喉间发涩,不敢去想徽音会有多伤心。


    身后两人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实则前面的徽音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出言干涉,明白裴彧的思绪已经被颢灵带偏,心中莫名有些好笑,也想看看裴彧在得知她成婚有女的情况下,会如何做。


    徽音在她们的马车前听住脚步,回身去抱颢灵,对着有些手足无措的裴彧道:“你的马呢?”


    裴彧朝后指指,他此处出来也是奉旨打通这条大路,带着一批人。他嫌弃队伍太慢,带满补给脱离了出来。走了三天遇上了大宛的队伍,在溪边看见朝思暮想的人儿后,就乌骓扔下过来了。


    徽音又道:“你将马找回来吧,队伍里的马有限,没有多余的给你。”


    裴彧捏紧拳头,不说话。


    徽音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忍不住,她别过脸,好一会才正色道:“你要跟着我只能给我当车夫。”


    “好。”他答应的很快,深怕徽音反悔。


    徽音把颢灵塞进马车,因是赶路,随时要出发,车上的脚踏就没有放下来。她只能撑着胳膊爬上马车,不料腰身传来热意,两只大掌紧紧攥住她的腰身,将她轻而易举的提起送上马车。


    徽音回头看了裴彧一眼,叮嘱道:“马车内除了我和颢灵还有一个女子,你注意一点。”


    裴彧点点头,长腿一迈上了马车,徽音还没进去,这一下和他靠得极进,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她心尖一颤,撩开车帘避开了裴彧。隔着一层帘子,背后的热意好半天才散去,徽音厚着脸皮无视诃诗打趣的目光,清嗓道:“你的马怎么办?”


    裴彧调整了一下坐姿,单腿之起靠在车厢上,右手拿着马鞭甩甩,吹了声口哨,“乌骓通灵,自己会找过来。”


    徽音也没功夫去管她,车厢内一大一小正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眼底探究的兴味都溢出来了。她关好车厢,确定外面瞧不清里面才回头。


    第78章 裴彧,不许你教坏小孩。……


    诃诗一边麻利给颢灵换衣服, 一边八卦道:“阿姊,外面那个是不是就是你从前那个?”


    徽音过去帮她搭把手,闻言点点头。她和裴彧的那点事情完全瞒不过去, 当时那种情况,她一个弱女子竟能跨过千山万水, 还能说动羯罗族帮忙,其背后本身就令人探究。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寸步不离,一心守护他的方木。方木嘴碎却不多话, 最初的那段时间他嘴巴很紧,关于徽音过去的事情不论宋景川如何逼问也不曾说。


    那是后来, 徽音的容貌本就遮掩不住, 加上她一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的,有不少人都知道大宛城中有个美丽漂亮的南朝姑娘, 求娶的人也不在少数,其中还有大宛和乌孙的贵族。


    这让方木瞬间就坐不住了,他把前来提亲的人全部都赶走了。宋景川虽然也不愿意徽音远嫁,但方木这举动分明是要段他阿姊姻缘,于是他也坐不住了, 对着方木一顿逼问, 最后方木无可奈何, 在徽音的示意下把她和裴彧的往事交代的一清二楚, 徽音时不时还会补充两句。


    对于徽音而言, 她并不觉得和裴彧有过一段丢脸, 也不想在阿弟面前藏着掖着。她潜意识里,总是觉得,有一天她和裴彧还是能再度相逢的。


    颢灵这时扯了扯诃诗的手臂, 凑到她跟前耳语几句。诃诗吃惊的捂住嘴,拍拍颢灵的小屁股教训道:“你倒是机灵。”


    诃诗把颢灵收拾好,回头关心徽音,“阿姊,你对他现在是什么想法呀?”


    徽音侧着脸望着窗外,诃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声音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他一直没来找我,我本来都已经打算放弃他了。可他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我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很快就被吹散。诃诗还是第一次见她着副模样,一起生活的三年里,徽音可以说是他们一家人的主心骨,商队去拿货,去哪里销卖,她上手没多久就弄得一清二楚,带领商队壮大。


    诃诗没有读过多少书,对于南朝的语言也只是会说会写,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徽音,用大宛人的话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姑娘。


    原来这样的厉害又好看的姑娘,在男女之情里,也会患得患失吗?


    诃诗正想靠过去安慰她,却见徽音很快的恢复正常,她笑着回头,眼光潋滟,美丽得不可方物。诃诗听见她道:“没什么好纠结的,凭心而行就行。”


    到了夜间,寒风呼啸,好在她们这个车厢宽大,底层也都加了防风保暖的毛毡毯,舒适温暖。诃诗和颢灵已经睡下,颢灵躺在中间,诃诗和徽音一左一右的护着她。


    徽音暂时没有睡意,她枕着脑袋看着车厢外,似要透过车门看到外面的那个人。过去几天给她们驾车的马夫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候也有帐篷可睡。裴彧是异族人,大宛人是不会同意他进帐篷的。


    这样冷的天,纵然他习武身强体壮,估计也受不住。徽音动作轻柔的起身,将一床用不上的毛毡毯从座位底下找出来,抱着毯子来到车门口,轻轻敲击,“裴彧?”


    “我在。”


    听到这声我在,徽音说不出心中感受,大宛军队虽然跟着安全,但诃诗行动不便,颢灵又太小,她夜里睡觉总是放不下心,时不时要醒过查看一次。


    她打开门锁,拉出一条缝隙,寒风呼呼倒灌进来,徽音把毛毡毯递出去,小声道:“风大,太冷了,你用这个裹着。”


    车厢外的油灯被风吹得四处乱撞,橘色的灯光也摇摇晃晃的打在徽音莹白的脸上,裴彧望着她扔出来的那床毛毡毯,压在心底的情愫不可抑制的喷涌出来。


    他披上毛毡毯,靠近那条小缝,“我们说会话,成吗?”


    徽音看着那丝漏进来的暖光,抱着被子坐在车门口,轻声回道:“你想问什么?”


    她等了一会,才听见外头那人涩然道:“他对你好吗?”


    徽音回想起景川和诃诗相处的日常,毫不犹豫的拿过来套在自己身上,“他对我很好,天气好的时候会带我去跑马,每回从外面走商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家中总是备着我爱吃的东西,银钱全部交给我管,其他事都不用我操心。”


    裴彧只感觉胸腔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厚厚的毛毡毯都挡不住呼呼漏进来的风,冷得他浑身发颤。


    他原以为那个男人不行,对徽音不好,他还有些机会。可这会听着徽音述说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相处的时光,每一个字都让他嫉妒万分。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徽音是因为身在他乡艰难过活才找了一个男人,他了解她骨子里坚韧和倔强,她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那人,才会和那人成亲生子。要知道,他和徽音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她可是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子药。


    裴彧抹了把脸,艰难的喘息着,那孩子看着年纪已有两岁,看来,她到了大宛没过久就成婚了。


    裴彧哑着嗓子又问了几个问题,恨不得将他们二人间的事情问得清清楚楚,一遍一遍在心里反复回忆,自残般虐着自己。


    徽音听着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压低,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莫不是说的太过了。她扣住车门,探出头去查看外面的情况。


    灯油已经燃烧殆尽,火苗一闪一闪的,甚是不清楚,可徽音却看清了裴彧脸上的泪痕,这好像是重逢以来,他第二次落泪了。


    她有些恍惚,犹记得两人决裂那夜他都没落泪,怎么如今越发爱哭了,难不成是年纪大了。


    她默默的退回去,想必此刻他应该也不想让她看见这副狼狈的模样。过了许久,徽音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间听见裴彧问:“你能和他分开,回到我身边吗?”


    那声音包含祈求和痛苦,徽音还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裴彧又重复了一遍,她才醒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我已经成婚了,还有孩子,你别说这种话。”


    话没说的太明白,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拒绝。裴彧自嘲的笑笑,原来这就是咎由自取的滋味。


    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将徽音掳走,只要带着徽音回到南朝,她就再也离不开他身边,会和成婚,慢慢忘记在大宛的一切,忘记那个该死男人。


    至于那个小丫头,看在她是徽音女儿的份上,他会把她一起带回南朝,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


    他完全可以这么做的,但他不敢,他害怕看见徽音充满厌恶的眼神,害怕她在对他全然无视,更不想她从此都在不开心中渡过一辈子。


    从前他便是这样,独断专行,徽音说过他几次,他都不曾改过。他不想再像从前一样,让她生气厌恶。


    “你可以不和他分开,但能不能也别拒绝我?”


    徽音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缓缓转头,看着那扇门,不可置信的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彧:“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徽音,我不会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会让你夫君发现的。”


    徽音:“……”那我是不是还要多谢你了。从前她怎么发现裴彧这么没有下限,公然挖墙角。


    她言辞拒绝:“我夫君待我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


    徽音怕他又蹦出什么惊世语录,唰的一下关闭车门,朝外道:“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歇息会吧。”


    她抱着被子躺回去,说是要睡了,实则早已经被裴彧那句话惊得困意全无,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徽音翻了个身,借由月光看清了熟睡的颢灵,发觉她小脸一片通红,呼吸炽热。她将孩子抱在怀中探了探体温,烧得有些烫手。许是白日里出了汗又没吹了风,到了晚上竟然高热起来。


    她连忙叫醒诃诗,翻出随身携带的药丸兑水喂给颢灵,用药酒擦拭她的身体。一番下来毫无起色,诃诗急得哭出声。


    车外的裴彧一直没睡,听见里面的动静敲门问:“怎么了?”


    徽音焦急道:“颢灵生病了,高热不退。”


    诃诗害怕的抱紧颢灵,六神无主,不停的轻吻颢灵的额头。在大宛时,他们邻居家也有一个孩子也是夜半生起高热,没能及时救下来,高热烧成了痴傻儿。


    徽音慌乱片刻很快镇定下来,她接过颢灵给她穿衣,全身上下裹得的密不透风。她对诃诗道:“你别着急,此处不远便是羯罗族,他们那里有一个医术很好的巫医,我带颢灵去找他。”


    诃诗擦干泪,慌乱的穿衣服,“我……我跟你一起去。”


    徽音劝住她,明日方木和景川就会追上来,她骑马带着颢灵往返至多明天午时才能回,诃诗得留下告知他们消息。


    她定了定心神,宽慰诃诗,“你放心,有裴彧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诃诗在徽音冷静的眼神的慢慢镇定下来,起身去帮她开车门。


    徽音走出车门,裴彧已经牵着乌骓等在车旁,见她出来上前接过颢灵,扶徽音上马,又拿起毛毡毯将两人裹好,避免骑马时受风。


    他全程无话,动作却可靠沉稳,揽着徽音快马加鞭离开。


    徽音被裴彧环在怀里,她怀里则抱着颢灵,她躲在毛毡毯里,没有感到一丝寒冷。她静静地靠在裴彧胸膛上,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视线里是裴彧紧绷的下额。


    她闭上眼,抱紧裴彧的腰身。


    骑行将近约莫一个时辰,天边已经开始泛白,裴彧停下马,抱着徽音落地,羯罗族这两年里又搬迁了地方,此处地势不平,有些弯弯绕绕,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过去。


    裴彧将颢灵抱在怀中,牵着徽音朝前走,没过多久,他就侧脸问:“累不累,要不要我背你?”


    徽音摇摇头,她只是看着比以前有些瘦,这三年来她跟着商队走南闯北的,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这点路对她来说轻轻松松。


    裴彧也没再说上什么,握紧徽音的手,牵着她紧紧不放。


    徽音注意道,什么都没说。


    “方木呢,怎么一直没见他?”


    徽音心说,你终于想起来问他,方木可是很惦念你这个少将军呢,她回道:“我们的行李车轮坏了,停滞了两日,今日午时便能到了。”


    两人脚程很快,没一会就到了羯罗族,哈赤见到两人很是惊喜一阵,听闻是为求医而来,很爽快的就让人去把巫医叫来。


    徽音守在颢灵身边,看着她的体温慢慢降下来,恢复正常,紧绷的弦终于松开。颢灵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她没法给景川和诃诗交代。


    裴彧一直守在徽音身后,看她为颢灵着急难过,却没有任何立场去安慰她。


    哈赤见孩子已经退烧,笑眯眯的请裴彧移步叙旧,裴彧看着徽音,等她点头了才跟着哈赤离开。


    哈赤看着这一幕,心中颇为得意,他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那匹汗血宝马送出去不亏。他胡子翘翘,想着叫人去叮嘱一下哈庆,别在裴彧面前说漏嘴,他曾经打徽音主意一事。


    羯罗族巫医的药很见效,颢灵醒来后活蹦乱跳的,完全看不出她昨晚高烧不醒的模样。


    她醒来就软软的窝在徽音怀中喊饿,但时候不早了,他们得尽快回去赶上队伍。回去晚了,景川和方木一定坐不住,要是出来找她们又错过可就不好了。


    裴彧和哈赤也谈完事情,哈赤一脸喜意,不难看出裴彧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心满意足。走之前,裴彧特意让哈赤准备了吃食,还有些小孩子可以克化的热牛乳。


    他单手抱着颢灵,另一只喂颢灵吃饭。徽音走在裴彧身侧,没想到裴彧对小孩子这么有耐心,颢灵年纪还小,吃饭时总是会弄脏衣服,裴彧胸前那块布料就沾上了牛乳,一片深色,他表情却没有丝毫嫌弃。


    徽音三两下解决手中的胡饼,伸手过去,“颢灵给我吧,你先吃些东西。”


    裴彧表情未动,淡淡拒绝,“你抱不住她,还是我来吧。”他顿了顿,试探道:“我腾不出手,要不你喂我?”


    他方才还一只手抱颢灵一只手喂她,在这起伏的坡上如履平地,这会就腾不出手了?徽音没有拆穿他,将手中的胡饼掰成小块喂到裴彧嘴边。


    他起先还好好的,一副正经模样,没吃两口就本性毕露了,低头叼胡饼时总是会不经意的用舌头扫过徽音的指尖,见徽音没有反应,变本加厉的含住她的手指,黑漆漆的眼盯着徽音,情愫翻涌。


    徽音抽回手,拿出水壶仔仔细细的洗干净,心中对裴彧有些无语,她现在还是别人的妻子,他弄出这动静是想干什么,诱她红杏出墙吗?


    裴彧:“……”他看见徽音嫌弃的洗手,仿佛狠狠的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


    颢灵疑惑的瞅瞅姑姑,又疑惑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童言稚语:“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喂?”


    徽音脸色发红,羞恼瞪了裴彧一眼,加快脚步,都怪他在孩子面前不正经。


    裴彧摸摸鼻头,徽音双眼犹如含有春水,瞪他那眼让他半身都有些酥麻,刚刚死去的心慢慢活络过来,他摸摸颢灵的脑袋,哄她:“刚刚看到的事情不许告诉你阿父,知道吗?”


    “为什么?”颢灵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裴彧没半点不好意思,继续欺骗小孩:“因为你阿父知道了会不开心,你阿母也会不开心,颢灵是个好孩子,不希望父母不开心,对不对?”


    颢灵有些纠结的咬咬手指头,姑姑喂他吃东西,阿父和阿母为什么会不开心?


    徽音忍无可忍,回头斥道:“裴彧,不许你教坏孩子!”


    ——


    距离大宛使臣驻扎地还有一段路时,裴彧远远就瞧见有两匹马朝他的方向奔来,前面那人他认识,正是三年前他派去保护徽音的方木,后头那人容貌清隽,给他一股万分熟悉之感,似曾相识一般。


    方木挥着手,满脸激动的跑过来,看见裴彧都有些说不出话,裴彧驭马上前,轻轻捶在方木肩侧,语气熟稔:“三年不见,你小子结实了不少,武艺可有落下?”


    方木眼含热泪,“少将军……方木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见不到那群兄弟了。”


    裴彧:“我说了会来接你们的,不会食言。驰厌他们也来了,过几天你就能见着他们了。”


    方木连连点头,捂着眼擦泪。


    说话间,宋景川也到了跟前,他警惕的望着裴彧,没有上前寒暄。


    裴彧看了他一眼,只举得这人真的太眼熟了,他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他。


    宋景川冷淡的朝裴彧微微颚首,对他身前的徽音道:“阿姊,你可安好?”


    徽音笑道:“我很好,颢灵也无事。”


    裴彧心中一跳,他想起来了,他见过宋景川的画像,宋景川容貌和徽音有五分相似,他面容更加清俊一些,徽音则是更加柔美。


    他脑中有些混乱,颢灵不是说没有舅舅吗,那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颢灵听见阿父的声音,从徽音怀中探出头,开心的手舞足蹈,“阿父!阿父!”


    宋景川终于露出笑意,驭马上前接过颢灵抱在怀中温柔的打量一阵,最后轻轻吻了一下颢灵的额头,柔声问她饿不饿。


    裴彧:“……”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一切。徽音根本就没有和其他人成婚,宋景川也没有死,颢灵是宋景川的女儿,她说的那些都是骗他的!


    他低头狠狠将怀中揉进身体,恶狠狠道:“骗我很好玩吗?看我被骗得那么惨是不是很痛快?”


    徽音眼尾上扬,抱臂轻哼,“很痛快,你待如何?”


    裴彧沉沉吐出一口郁气,埋在徽音肩膀深吸一口气,有些后怕道:“我怎么舍得将你如何。我很庆幸,还好没来迟,你还在等我。”


    徽音别过头,“别自作多情了,我才没有特意等你。”


    裴彧没说话,他埋首在徽音肩上静默,徽音能感受到颈间的湿润,她抿抿唇,没在说些难听的话。


    一行人赶在正午前回了营地,略微休整后就启程继续往南朝走,徽音将马车留给景川一家三口,自己骑着马走在旁边。方木和裴彧在她一左一右护着。


    方木问裴彧,“少将军,你来的路上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怎么现在才到?”


    徽音面上淡淡一副不敢兴趣的模样,耳尖已经竖起来,她听见裴彧道:“匈奴虽然退去了漠南,但其中还有好些需要交涉的地方,我奉旨去漠南去接睢阳殿下,耽误了些时日。”


    “那睢阳回去了吗?”徽音忍不住出声问。


    裴彧:“没有,勒泰不放人。”


    徽音有些气愤,“他都战败了,为何还扣着人不放!“


    裴彧给徽音解释着原因,“于勒他愿意和南朝交好,并向南朝进贡牛羊马匹,条件便是将睢阳留下。”


    他看见徽音面露厌恶,又补上一句解释道:“我去漠南见了她一面,她过得挺好的,于勒对她也不错。”


    徽音冷脸道:“你怎知她过得,说不定是在你面前强颜欢笑。”


    裴彧看了眼方木,方木自觉的架马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


    裴彧靠近徽音,拉住徽音的缰绳直接跃到她的身后,将人揽在怀里解释,“于勒为她在草原上建了一座宫殿供她居住,还找我要了几名南朝的厨子,说是睢阳吃不惯草原上的食物。”


    徽音挣扎的动作停下来,狐疑的抬头,“你莫不是在诓我?”


    裴彧将下巴搁在徽音的头上,手指摸摸她的耳垂,凑到徽音耳边细语,“我哪敢骗你,我还知道于勒除了睢阳再没有其他的女人,整个匈奴对睢阳也很尊敬,不敢冒犯。“


    他有些迟疑,“我单独见了睢阳,她气色很好,也表示愿意留在匈奴为两国重修于和出一分力,她过得应该不错。”


    徽音没有接话,即使在匈奴的物质生活很好,可这些并不能弥补远离家乡,见不到亲朋好友的孤寂。


    “徽音,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裴彧抱紧徽音,轻嗅她身上的香味。


    他在徽音耳边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说这年来的想念,深夜孤枕难眠的寂寞,以及见不到她的不安。


    徽音窝在他宽阔暖和的胸膛上,耳边是裴彧碎碎的念叨,她不禁睡意来袭,懒懒的换了个方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打断裴彧,“我困了,先睡会。“


    裴彧刚准备脱出口的情话被堵了回去,他讪讪的咽下话音,放慢马速,放松身体让她舒服的靠着。


    等到徽音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后,她浅浅的鼻息打在裴彧颈间,令他的心不由得柔软安定下来,轻轻在徽音额上落下一吻。


    他还有很多时间向徽音诉说他的心声,他们来日方长。


    第79章 再回长安


    没过两天, 落后一步的驰厌等人也和他们碰上了。裴彧在徽音的帮助下和大宛使臣顺利的交谈,双方队伍合并,一齐朝南朝的方向出发。


    裴彧整日黏着徽音, 徽音上哪他上哪,绝不容许徽音离开他的视线半步。


    徽音实在有些烦不胜烦, 索性躲去了马车陪伴诃诗。宋景川趁着裴彧和大宛使臣交谈时凑过来,问了一句心中憋了很久的话。


    “阿姊,你和他会成亲吗?“


    徽音撑在车窗上,闻言看了看远处和旁人交谈的裴彧, 淡淡的收回视线,回道:“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


    宋景川和诃诗对视一眼, 面露忧虑。这裴彧看起来就不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他又位高权重,到时候逼迫阿姊怎么办?


    徽音明白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她想了想,安慰道:“你们无需担忧这些,他不会强迫我的。”


    宋景川依旧忧虑重重,“那阿姊是怎么打算的,就和他这么拖下去吗?”


    有那么一尊煞神在哪里杵着, 他还怎么替阿姊寻摸如意郎君。是的, 宋景川不喜裴彧, 也不属意他做自己的姐夫。他从前是很敬佩裴彧, 但从方木口中得知裴彧是如何对他阿姊时就万分不喜了。


    更何况裴彧位高权重, 而他们家一落千丈, 身份的差距就注定了两人之后在一起的不平等,若是裴家欺负阿姊,他都没法为阿姊出头。


    徽音:“不会拖太久, 放心吧。”


    她不是一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默认裴彧的靠近就已经是开始接受他了,至于和裴彧要不要成婚,这等得回去了再考虑,长安那一堆子破人破事,总得先解决掉再考虑其他。


    入了关,车队的速度就快了起来,有裴彧这块金字招牌在,一路上畅通无阻,二月末就抵达了长安。


    陛下接见了大宛使臣异常开心,得知是徽音找到贵山王促成的两国外交,让人把徽音也宣上了殿。


    宣帝看着三年未见的徽音,不禁感慨:“朕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人跑去了大宛。”


    徽音跪在地上,偷偷看了眼裴彧,当初他们出关可是偷跑出去的。她恭敬回道:“妾身当时听闻弟弟流落去了大宛,心中焦急,这才违背陛下旨意偷溜出关,请陛下责罚。”


    宣帝抚须冷哼:“要罚的可不止是你,还有罪魁祸首!”


    裴彧顺着宣帝的话语起身跪坐徽音身边一同请罪,“当年皆是臣的过错,拐带了其他人。”


    他含笑的看着徽音,还故意在其他人三个字上加深音量。


    徽音莫名觉得有些丢脸,埋头不语。


    宣帝看着下方跪着的一对小儿女,开怀的笑起来,“好了,朕同你们开玩笑的,请什么罪啊?你们都是朕的大功臣,来啊,赐坐。”


    徽音跟着宫婢的指引朝用走去,还没迈出步子就被裴彧抓住手臂,拉着她坐在了一起。殿中其他人打量的目光纷纷投来,徽音奋力抽回手,狠狠瞪了裴彧一眼。


    裴彧依旧一副厚脸皮的模样,无视其他人的目光,殷勤的和徽音布菜。


    废话,面子哪有老婆重要,徽音带回来的那几车奇珍异宝比大宛使臣带来的都多,其中还有一车铁硝粉,锻造兵器时加入此物,能让刀具更加锋利坚实。


    宣帝私下同他商量过,说要重赏徽音。今日过后,徽音名声就会再度大噪,届时盯着她的人又会多了起来。远的不说,那王寰可还未曾娶妻。他自然是要宣誓主权,将那些人死死拦住。


    宣帝寒暄几句就进入了正题,大肆的夸赞了徽音一番,公布赏赐。徽音跪在殿中听旨,宣帝封她为开阳翁主,赐封地徐州开阳县,作为她的汤沐邑。


    徽音微微一愣,她知道陛下会封赏她,顶多是一个翁主的虚名,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大放,给了她一个千户食邑的县封地。她敛了敛心神,叩拜谢恩。


    徽音等人暂时跟着大宛的使臣落脚在驿站中,回去的路上,裴彧装醉倒在她身上,徽音拿开他的手,严肃的问:“关于赏赐一事,是不是你跟陛下说了什么?”


    裴彧睁开眼,里头没有半分醉意,他勾着徽音的一缕碎发在手中摆弄,哑着嗓子回:“此事真与我无关。南朝和匈奴刚刚安定下来,周边的小国都在观望,你说动大宛派来使臣,就相当于是给周边小国一个讯号,他们很快就会有动作了。你省去了鸿胪寺的许多外交,他赏你不是应该的吗?”


    徽音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说话归说话,他能不能不要靠她这么近?她躲开他凑上来的脸,嫌弃的皱皱鼻,“离我远点,有酒气。”


    裴彧低头嗅嗅衣领,确实有点味道,他老实的坐回去,同时打开车窗透风。裴彧望着闭目养神的徽音心中一阵难耐,他真的很想她。


    徽音闭着眼都能感觉道那不容忽视的目光,她无奈的睁开眼,朝裴彧勾勾手。那人毫不犹豫的凑上来,徽音靠过去,捧着裴彧的脸轻轻印下一吻。


    裴彧不满着蜻蜓点水的一吻,握住徽音纤细的后颈,迫不及待地的深吻下去,他这个又急又重,很快就攻破了关卡,肆意掠夺。


    马车停在驿站外已经好一会儿了,方木和驰厌自觉的离远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裴彧抱着徽音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摸摸徽音红润的脸颊,试探性问道:“这两日,我派人上门提亲,行吗?”


    徽音睁开眼,看见裴彧脸紧张的看着她,唇瓣抿得紧紧的。徽音有些出神,她还是第一次在裴彧脸上看见这般不安的表情,她慢慢摸上裴彧的脸,半响没吭声。


    裴彧声音有些颤抖的又问了一遍,徽音摇摇头,“这个不着急。”


    裴彧难掩失落,他动了动嘴巴,什么都没说。只是埋首在徽音肩上,轻抚她的背脊。


    徽音以为他会生气,质问她为什么,没料他什么都没问,平静后神色如常的送她回去。


    她想了想,在裴彧离开时出深叫住他,认真的问:“你真的想娶我,想和我共度一生吗?你是喜欢我还是因为三年来得不到的执念在作祟?”


    裴彧垂眼,“我的执念从来都不是娶你,我要的是你喜欢我,像在甘泉宫那样喜欢我。你不愿嫁我,那一定是我还做得不够好,我会努力改正从前那些臭毛病的,只要你别不理我。”


    徽音直言道:“我不喜你母亲,也不想和她再过多的接触。”


    裴彧:“阿母这三年身体不好,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冬日去温泉庄子修养,夏日去避暑山庄,不怎么住在长安。阿衍也已经成婚,如今府内只住着他和弟妹。”


    徽音倒是没想到裴夫人身体如此不好,她又道:“我善妒,你若娶我,这辈子只能守


    着我一人过。”


    裴彧低低笑起来,一扫方才的沉郁的之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确实醋劲大。”


    徽音见他嘲笑自己,不免有些生气,抬脚就要离去。


    裴彧连忙将人捉住,认错速度令人惊叹,“我的错,不该笑你。柳檀一事全是我的问题,不仅不避嫌还闹得满城风雨。”


    他有些难以启齿道:“当时年轻气盛,想着叫你吃吃醋,没料到闹成了那个样子。”


    徽音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看她,用行动表示生气。


    裴彧跟着徽音饶圈圈,她往左看,他也跟着往左,她往右看,他也跟着往右。几轮下来,徽音率先憋不住了,她低声斥道:“天色不早了,你快走吧。”


    裴彧握了握徽音的手掌,声音低沉:“我也是后来才知你离开长安前去看过我,得知柳檀对你说的那些话。她已经被他父亲嫁去了益州,这辈子也不会再回京了。”


    “过去那些流言我也悉数澄清,如今长安人人皆知我痴心于你,非你不可。”


    他说这句话尾音拉长,还带着上扬的语调,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徽音抽开手,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当年之事我无意深究,至于现在,你我成婚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天下大定。”


    裴彧瞬间理解了徽音的意思,他喉结微动,确认道:“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嫁我了吗?”


    徽音:“……你的重点不该是这个。”


    裴彧却不管其他,他上前紧紧抱住徽音,内心狂喜,不住的重复道:“你愿意嫁我了,你原谅我了……”


    “咳咳。”


    徽音余光看见景川一脸不爽的站在阶梯上,她连忙从裴彧的怀中挣脱出来,有些尬尴的拍拍衣裙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宋景川阴着脸瞪了眼裴彧,上前来拉徽音进院。


    裴彧也知现在不是时候说这些,他朝徽音点点头,“明日我再来找你。”


    关于徽音失踪三年后再度回到长安,还被封为的翁主的消息第二天传遍了整个京城,她刚刚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带着景川和诃诗搬过去,贺佳莹就找上门了。


    徽音起先还没认出来,这个珠圆玉润的夫人是谁,直到贺佳莹出声她才反应过来,惊讶的迎上去。


    贺佳莹腹部隆起,整个人也比三年前要圆润许多,走路摇摇晃晃的,徽音上前扶住她,“你这是几个月了?”


    贺佳莹骄傲的哼哼两声:“七个月了。”


    徽音连忙扶着她坐下,往门外看了两眼,并没有看见郭廉的身影。


    她问:“你身子这么重,郭廉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贺佳莹:“我偷跑出来的,他不知道。”


    徽音只能无奈叫人去郭府上传个话,免得郭家人着急上火。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贺佳莹,发现她比三年前还多了几分娇气,看起来在郭家过得很好。


    两人一如从前还在裴府的日子一样闲话叙旧,贺佳莹这三年一直待在长安,消息比以往还要灵通不少。贺佳莹拉着徽音讲了大半天的八卦,徽音倒了杯茶给她润润喉,问起几位故人。


    她去大宛的事情只有裴彧和陛下知情,明面上的说法是她回了荆州,路上遇见匪徒失踪不见了。冯承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就南下去寻她了,至今未归。


    贺佳莹安慰道:“你如今名声大噪,他听见了肯定就会回来的。”


    徽音叹道:“但愿如此。”


    贺佳莹见她有些不开心,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她眉飞色舞道:”这件事情你肯定感兴趣,广陵一年前和镇南王世子和离了!”


    三年前王子邵从代郡回来后,从徽音口中得知睢阳和亲一事当中有郑家的暗箱操作,打听后才知,原是广陵得知要嫁给镇南王世子后整日以泪洗面,抗拒婚事。


    郑家为了不让她坏事,老老实实的嫁过去,只好满足她的心愿,设计让睢阳和亲,破坏睢阳和王子邵的婚事。


    王子邵从徽音口中得知广陵喜欢他,明白是因为自己害了睢阳一声,他竟然不声不响的和广陵搅合在了一起,再设计让两人一事被撞破。惹得镇南王震怒,直接告到了陛下那里。


    陛下无奈,只能让世子和广陵和离,好生补偿镇南王一番,再给广陵和王子邵赐婚。谁知赐婚前夕,王子邵却在青城山上出家了。


    此事一出,广陵瞬间变成天大的笑话,她不信王子邵欺骗她,强逼着王子邵还俗娶她。可王子邵铁了心的要做道士,任谁劝了都不肯回头。


    事情到了这地步,再闹下去就要出人命了,陛下只得出手干涉,匆匆将广陵嫁去了益州偏远之地。但他还是心疼女儿,下旨不许王子邵还俗,一辈子都不能离开青城山。


    贺佳莹说完不禁唏嘘两声,王子邵可以曾经长安城里最受欢迎的小郎君,人人都以为他和睢阳会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谁料造化弄人,一个和亲草原再也回了不长安,一个出家做了道士终身不得还俗。


    徽音楞在当场,没有想到王子邵居然会选择用自己的一生去报复广陵,她心中杂乱不堪,若是知道会王子邵如此,那当时在代郡的时候她绝不会跟王子邵说那些话。


    睢阳和亲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王子邵以后都好好的,若她得知王子邵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不知道会如何伤心难过。


    她问:“广陵嫁了谁?”


    贺佳莹回道:“她名声烂成这样,长安外都传遍了,谁也不愿意娶这样一位祖宗供回去。只能嫁道益州那边去,好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氏族子弟。


    徽音嗤笑一声,陛下还真是偏心眼,他就这么喜欢广陵,明知另一个小女儿因为她远嫁她乡,颠沛流离,连处罚都是这么不轻不痒的。说是嫁出长安,过几年郑妃一吹枕边风,再将人调回来,锦衣玉食的养着,粉饰太平。


    她昨日同裴彧说天下未定,便是如此。裴彧打败立下卓越功勋,功高震住,徽音才刚刚回长安就听见了风言风语,宣帝要卸裴彧的兵权。


    这几年里,宣帝对吴王和郑家越发器重了,反观裴彧,这三年都在边关大战,后方的朝堂班子早就被郑家渗透了。


    徽音压下心底的忧虑,贺佳莹出来的时间不早,郭廉已经找来接她回家了。徽音听着贺佳莹抱怨郭廉管她太严,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跟个管家婆一样。


    徽音戳戳她的气鼓鼓的脸,笑道:“好了,他是关系你,你现在可是孕妇要忌嘴。”


    贺佳莹依依不舍的拉着徽音的手,“我过两天再来找你玩。”


    “你别来了,等孩子出生再说。”


    贺佳莹皱了皱鼻,勉强的点点头。


    “对了,”她临上车前又回头道:“我忘记说了,苏静好她没有离开长安,苏文易死后,她入了奴籍,被人赎走做妾了。”


    时隔三年徽音再听见这个名字,心底依旧掀起一片波澜,她有些颤声的问:“是谁家?”


    贺佳莹回:“说来也巧,正是接替她父亲廷尉一职的谢清和。”


    谢清和,徽音默念一遍,这个人她知道,可他不是徐侯的女婿吗?


    送走贺佳莹后,徽音心中还是记挂苏静好一事,便派人去打听了一番。原以为这种贵族间的辛密探听不到什么,谁知打探消息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不少消息。


    谢清和本是寒门子弟,年轻时拜到了徐侯的门下,得到徐侯独女徐令仪的青睐。徐侯是个武人,却异常喜爱文人,将唯一的爱女下嫁给谢清和后,不遗余力的帮助他在官场铺路,让其平步青云。


    谢清和与徐令仪成婚十年,夫妻感情甚好,育有一子,如今刚满七岁。本该是人人赞叹的美满夫妻,一切却在去年急转而下。


    三年前谢清和虽然将苏静好赎了回去,却没有纳她为妾的意思,而是好生照料,据说他曾在年少时曾得苏文易相助过,此番也是为了报恩。


    去年徐令仪再度有孕,谢清和趁妻子孕期和苏静好搅到了一起,被徐令仪撞破,当场动了胎气孩子没保住,恰逢当时还有其他夫人上门看望徐令仪,不过一日,此事就传的长安人尽皆知。


    女儿受了委屈,徐侯自然坐不住,强硬的让谢清和将苏静好送走,谢清和不愿意,翁婿俩大吵一架。


    徐侯气不过,进宫找皇帝告状,参谢清和宠妾灭妻,私德不修。普通勋贵人家里,妻子孕期,都会给夫君备下一个通房丫头或妾室,这事本没有什么好理论的。


    可关键在于,谢清和这些年背靠徐侯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在外人眼里,与入赘无疑,更何况徐令仪那胎也没有保住,伤了身子,此事他不占理。


    陛下要给老臣面子,本想顺着徐侯的意思降职谢清和,却不料谢清和私下里已经攀上了郑家,郑妃和平阳侯一说情,陛下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训斥了几声再无其他。


    谢清和随后更是大张旗鼓纳了苏静好为妾,借此来打徐侯的脸。自从苏静好入府后,谢府就恩怨不断,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了,已经成为了全长安的饭后谈资。


    这不,前两天刚刚闹了一通,徐令仪已经带着孩子回了徐侯府,要跟谢清和和离。


    徽音想起三年前一面之缘的男人,看着斯文清秀风姿俊逸,没想到内里也是如此不堪。


    不过,连谢清和居然也投靠了吴王阵营,攀上了郑家,看来长安的局势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


    贺佳莹刚走没多久,另一个故人也上门来拜访了。王寰比三年前更加温润内敛,就像一颗打磨圆润的珍珠,让人一见就觉得和风细雨。


    徽音笑道:“不知王郎君这三年可有高升?”


    王寰无奈的笑笑的,叹息道:“三年来毫无建树,寸功未立,不似你一鸣惊人。”


    徽音眉眼弯弯,难得开怀,故人依旧和从前一样。她请王寰入座,将景川也叫了出来,三人好生叙旧了一会。


    才聊到一半,那连续三日忙得不见人影的匆匆赶来,面上一副好巧的神色,强硬的坐在了徽音身边。


    裴彧朝王寰疏离的点点头,转头对徽音道:“忙了一日,才得了些空闲回来看你。”


    徽音:“……”她不动声色的瞪了眼裴彧,警告他收敛点,要是敢向三年前那样挑衅人,她非把他打出去不可。


    她倒了杯茶递给裴彧,裴彧挑挑眉,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很安静的坐在徽音身边,并不插入话题。只是他坐在那里,叫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没过一会,气氛有些沉闷,王寰便开口告辞:“见你们姐弟无恙我也放心了,时候不早了,我先离开了。”


    徽音和景川起身送王寰出门,路过裴彧身边时王寰脚步一顿,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三年前他和徽音就注定没有可能,可况今时今日,裴彧与其防他,不如将心思放在别处。


    王寰离开后,宋景川看不惯裴彧一副把这里当家的样子,但他和阿姊有事要商议,也不好赶人,他冷哼了声,索性眼不见为净,躲去了后院。


    徽音回来时,发现裴彧倚在案桌上浅眠,连腰间的配剑都没来得及解开,眼下带着青黑。她轻手轻脚的坐过去,拍着裴彧的肩膀,“要不要去客房歇歇?”


    裴彧困顿的睁开眼,摆手拒绝,“等会还要去一趟城外,不睡了。”


    “长安情况如何?”


    裴彧自嘲笑笑,脸上难得出现了为难的表情,“这三年我不常在长安,现在情况很艰难,太子已经完全被架空了。”


    徽音扫了他一眼:“情况这么严峻,那我先带着景川他们回荆州,避避风头?”


    裴彧瞬间满血复活,狠狠的扑在徽音背上,大掌钳住徽音的下巴,吻着她的唇角含糊道:“想都不要想,不许你丢下我。”


    徽音刚要张口就被他堵住,呼吸不畅。她拧着裴彧腰间让他退后,皱着眉道:“我跟你说正事,你不要满脑子想这个。”


    裴彧摸摸徽音的脸颊,吐出一口郁气,“现在情势确实对我不利,长久下去太子必然被废,我的兵权过不了多久也要被卸。除非郑家和吴王昏了头,对陛下动手,我才有机会起兵勤王。”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可能,陛下偏爱吴王人人皆知,吴王又不蠢,他只要继续等下去去,太子之位自然是他的。陛下身体康健,还能活不少时间,现在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裴彧也很清楚这一点,眉间皱在一起,印出深深的褶皱。


    徽音想了想,眨眼间就有了一个主意,“你起兵勤王有多少把握?”


    裴彧:“五成。”他纵有通天本领也不敢说必赢,裴家军大部分主力都在边关,他能调动的兵不多,长安是京畿重地,兵力只多不少,何况他也不清楚,这三年里,郑家策反了多少长安守将。


    “五成,那也够了。”徽音抬起眼,望着裴彧,轻声道:“如果有这个机会摆在你的眼前,你愿意做吗?”


    裴彧沉默一瞬,点点头,他没有问徽音要用什么办法,要让郑家自乱阵脚率先出手,无非是陛下出事。他虽痛恨陛下包庇偏心郑家,但父亲自幼教导他忠君爱国,他做不到亲手弑君。


    如今这个情形,他再不动手,等郑家上位,他裴氏满门以及追随他的那些兵将都将遭受灭顶之灾,走到今日,他身后肩负着无数条的性命,已经不是说退就能退的了。


    徽音看着裴彧情绪低迷,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我可不是白白帮你的。”


    “你要什么?”裴彧笑笑。


    徽音掰着手指开玩笑道:“当然是青史留名,权倾朝野,荣华富贵啊,谁人不爱这个?”


    裴彧爱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倾身再徽音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声音响亮,“行啊,事情成功后我就向太子为你请功,封你个女丞相当当,让你青史留名可好?”


    徽音不说话了,她哪里是当丞相的料子。


    第80章 拼死一搏还是引颈就戮……


    翌日一早, 皇后宣召。


    时隔三年,徽音再度进宫,椒房殿不似以往明亮奢华, 整个大殿彷佛被阴云笼罩。


    裴皇后比三年前看着要衰老许多,眼角的皱痕明显, 她见了徽音还是和从前一样亲和。


    徽音鼻尖一酸,皇后待她从不拘泥于身份,宋家覆灭后,皇后是一个给予她温情的人。她跪在裴皇后身侧, 含泪道:“皇后可还安好?”


    裴皇后轻抚徽音的发间,眼神彷佛透过徽音再看旁人, 她笑着扶徽音起身, 拉着徽音坐下,“我身在宫中衣食无忧, 自然安好,倒是你,在外颠簸三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徽音忍住泪意摇摇头,闭眼伏在裴皇后膝上, 感受片刻的温情。


    她不信裴皇后说的安好, 幼女远嫁不能见, 太子当不住事得靠她撑着, 这三年裴彧在外, 她一个孤立无援的守在深宫, 耗费心力维护前朝,怎么可能安好。


    裴皇后摸摸拍拍徽音的手,面带歉意, “当初你和彧儿之间的事我都清楚了,确实是太子和彧儿的过错,委屈你了。这些时日我也想明白了,是予和太子拖累了彧儿,予想着,替你和彧儿赐婚,让彧儿带着你外放去代郡,远离长安,你觉得如何?”


    徽音见裴皇后神情不似做假,她眉眼间全身疲倦,像是一株被偷走养分,逐渐凋零的牡丹花。


    “皇后,您……”


    裴皇后无奈的笑笑,眼角的皱纹明显,她长叹一声:“予是真的有些累了,长安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仅凭彧儿一人已经无力回天,太子并非明君,予不想让他为了我们母子罔送性命。他外放去代郡,好歹可以留住裴家,死后我也有颜面去见父母兄长了。”


    徽音焦急道:“太子虽非明君,却心思淳厚,听得进劝阻。国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正是需要修生养息之时,吴王草菅人命,郑氏外戚专权,若让他们上位才是百姓不幸。”


    “何况,郑家早就记恨裴彧,两党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即便裴彧退去边关,郑家也不会放过他。”


    “皇后是要拼死一搏还是引颈就戮?”


    裴皇后听进去了这些话,她有些六神无主的遮住眼,“那该怎么办?”


    徽音握住她的手掌,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为今之计,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皇后被她坚定的眼神唤醒神智,她咬咬牙,明白徽音今日进宫的目的为何。


    只要陛下现在出事,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继位,吴王又岂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必然会联和郑家谋反,届时裴彧再起兵平叛,便可名正言顺的将吴王和郑家一网打尽。


    她胸膛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再度翻腾起来,她真的要和儿子束手就擒吗?她在这深宫中苦熬二十五载,从青春妙龄到白发早生,就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结局吗?


    不,她心有不甘。


    裴皇后紧紧闭上眼,手掌用力握紧,精心养护好的指甲应声断裂,她再睁开眼时,没有了方才的退却,满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望着徽音笑道:“徽音,好孩子,多谢你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和彧儿等我消息便是。”


    徽音回府时正遇见裴彧进宫,两人在宫道上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心中所想。竟然已经下定决心,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自然是要越快越好。


    关键一环的裴皇后已经撑起来,剩下的事情就和徽音无关了,裴彧和裴皇后都不会将具体的计划透露给她,为的是他们谋事失败后,此事牵连不到徽音身上。


    这些时日,裴彧也不会有空再来找她了,她只能等着消息。


    徽音回府时,在家门口遇见了一个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见的人,苏静好。


    她独身一人,穿着一身素衣,打扮简朴,不看那张脸,还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妇人。


    她见了徽音下车,远远立在原地没有上前。


    徽音走过去,苏静好也三年前并无太多的变化,只有一点,她三年前不论见谁都是一副温柔带笑的模样,如今确是面无表情,眼神古井无波。


    两人面对面无言对视片刻,徽音率先打破沉默,“你是来看我的?”


    苏静好嘲讽的弯了弯嘴角,“我是来看你死没死。”


    徽音毫不留情的拆穿她,“满长安都知道我没死,不仅没死,还风风光光的回来了。”


    苏静好冷哼一声,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祸害遗千年。”


    徽音叫住她,指着院子道:“景川也在,我没告诉他你做过的事情,你不进去见见他。”


    苏静好浑身一僵,她之所以在这里守了大半天不进门,就是因为宋景川,她可以坦然的在徽音面前露出本性,却不敢在宋景川面前如此。


    她希望自己在那个少年心里,一直都是一个温柔和善的阿姊,而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毒妇。


    她僵硬的回:“不了。”


    徽音又问:“你和谢清和是怎么回事?”


    苏静好有些屈辱的闭上眼,咬着牙道:“坊间都传遍了,你还问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徽音:“不然呢,关心你?”


    她对谢清和与苏静好之间的破事没有兴趣,谢清和已经成为吴王一党的重要角色,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苏静好忍着气没吭声,徽音却从她面上看出了端倪,她熟悉苏静好,自然知道她这副模样是厌恶一个人至深的表情,传言里,谢清和为了她不惜和妻子岳父翻脸,为何苏静好会如此厌恶谢清和?


    苏静好看着徽音,声音很轻,“他对我根本无意,只不过是拿我做筏子摆脱徐家。这些年,他被徐家赘婿之名压得死死,如今一朝得势,自然要翻身做主。他这个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徐令仪掉的那个孩子是他故意为之。”


    苏静好嘲讽道:“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谋算掉,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让裴彧小心他。”


    她最后深深看了眼徽音,转身离开。


    徽音在心中反复揣测苏静好的表情和动作,她今日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又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心中有了猜测,难到是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先用计将裴彧的兵权先卸了。


    夜半时分,裴彧终于从内宫出来,轻车熟路的跳进徽音的院子,敲开她的窗户。徽音正准备歇下,听见熟悉的动作下床趿着鞋去开门。


    裴彧一身夜行衣站在她眼前,浑身上下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她被这黑影吓了一跳,等裴彧出声才认出来人。


    “是我。”


    徽音有些嫌弃的问:“你这是什么打扮?”


    裴彧拉下黑布口罩,露出俊朗的下半张脸,含笑道:“我今夜就要连夜出城,这几日你和家人不要外出,紧闭门窗。我将方木留下照应你们,万一出了事,你就赶紧带人跟方木走小道离开。”


    徽音知道裴后会动手,却没有想到她动手会这么快。裴彧今夜就要出城集结兵力,那岂不是没几天就要发动政变了。


    “时间是不是太紧了?”她有些紧张的问。


    “事不宜迟,越拖越容易败露。”


    徽音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她提出这个计策最重要的一点。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刚刚打了胜仗的裴彧和裴皇后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那你一定要小心。”徽音郑重道。


    裴彧抬手摸了摸徽音的脸,万分不舍,“你放心,我还没娶到你,不敢死。”


    时候不早了,驰厌他们还在城门口等他出城,裴彧最后还是没克制住吻了吻徽音的头,承诺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转身离开,却被徽音一把拉住,只见徽音挑起胸口的一狼牙吊坠取下示意他低下头,替他带上。


    “这东西护我三年,现在我把他给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裴彧垂眼看着胸前轻轻晃动的狼牙耳坠,心好像也随着这耳坠左右摇晃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他看着月下如玉的徽音,紧紧握了下胸口的吊坠,忍不住伸手揽住的后颈,吻上她的朱唇。


    两人唇齿交缠,未脱口出口的情愫在此刻肆意蔓延。裴彧艰难的松开徽音,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他有很多想要为之守护的东西,裴家的荣誉,太子和皇后的地位,过去为了这些东西,他甚至不惜伤害了心中最重要的人。而现在,他只想要和徽音有一个未来,想要和她孕育一个想颢灵那样令人怜爱的孩子,为此,他会付出所有的努力。


    ——


    为避免横生枝节,徽音这几日闭门不出,对上门来拜访她的人称病不见。


    她本想叫景川带着诃诗和颢灵先行离开长安回荆州去,万一裴彧失败,郑家清扫时她躲不过去,景川等人却可以直接从荆州取道回大宛。


    宋景川不愿,他同徽音开诚布公的坐下来谈了一场,将自己已经完全恢复记忆一事坦白的告诉徽音。


    “阿姊,我什么都记起来了,这些年来,我仗着失去记忆活得肆意妄为。宋家的仇恨全部背在你身上,让你一个人承担。如今出了事,要我独自抛下你离开,我坐不到。”


    徽音望着宋景川的泪眼的,心中不知道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受多一些,她潜意识里一直把宋景川当初那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弟弟,总想着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不让他受世间侵扰。


    可她忘记了,景川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


    徽音:“罢了,你不愿意离开我不逼你,你得想清楚,一旦出事,因着我和裴彧的关系,郑家不会放过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你,还有颢灵她们。”


    宋景川郑重道:“阿姊,我想清楚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有富同享有难同当。”


    徽音点点头,再不说让他们先行离开的话。


    只是这日,她没想到裴夫人会上门来见她,一同来的还有裴衍和他的妻子上官素。


    徽音再次见到裴夫人,她确实如裴彧所说,身体孱弱了很多。也一改当初喜鲜艳之色,一身素衣,发髻上钗环未见,手中还盘着一串紫檀木佛珠。从前浮躁的眉眼如今变得沉稳起来,周身气度宁静。


    裴衍比三年前还稳重许多,面容轮廓已经张开,与裴彧有三分相似,他未上过战场,眉眼间比裴彧要少几分肃杀之气,更加清隽疏朗。


    在他身边,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上官素,面色红润,小腹微微隆起,看裴衍时满眼都是情丝和爱意。


    裴衍对上官素极为关照,一路走来小心翼翼的护在她身边,看得出来人感情很好。


    裴家人不请自来,徽音心中虽有些不喜,却也还是好生的将人迎进来招待。她落坐在裴夫人对面,目光虚浮在茶盏上,思附裴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裴夫人率先开口,满脸慈爱的望着徽音,“听说你回长安了,这几日有些病了,可无恙啊?”


    徽音有些意外,裴夫人可从来没对她露出过这副神情,从前徽音讨好她时她的神情里也都带着倨傲之色。


    她微微抬眼,回道:“劳夫人挂念,并无大碍。”


    裴夫人也不在意徽音冷淡的态度,她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奴仆将带来的礼物放在案几上,她笑道:“听闻你弟弟也回来了,还成家有了女儿,这是我给他们带的见面礼。”


    徽音扫了一眼,都是些好东西,还有一些成色品质好的补药,她直言道:“夫人不必如此,有事还请直言。”


    裴夫人闻言神情有些尬尴,转头向裴衍和上官素求助。


    裴衍接收到母亲的求救信号,连忙起身朝徽音行礼,“徽音阿姊,我等未提前递帖子,贸然上门实属不该。听闻你这几日病了,心中担忧,特上门来拜访,还请你勿怪。”


    上官素也着起身,扶着腰目光盈盈的望着徽音,一脸担忧。


    徽音能对裴夫人和裴彧冷脸,却无法对上官素冷脸,何况上官素还怀有身孕。她神情柔和了些,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又让上官素和裴衍入座。


    随后让人去把宋景川和诃诗、颢灵叫过来见见裴家人。


    徽音看上官素一脸拘谨的样子,主动问道:“月份多大了?”


    上官素看了裴衍一眼,有些害羞的低下头,“四个月了。”


    裴夫人见徽音对上官素很感兴趣,连忙接话道:“她这是是第二胎,第一胎是个儿子,已经两岁了。”


    上官素也抿嘴笑道:“他有些风寒,便没带他过来。”


    徽音有些讶异,没想到这是上官素的第二胎,她又多问了几句和胎儿相关的,上官素还是一如既往的话不多,倒是裴夫人和裴衍对她孕期一事了若指掌。


    闲话间,宋景川抱着颢灵,牵着诃诗来到了前堂,他对裴夫人印象不好,徽音虽没跟他说裴夫人的坏话,但来长安的这些天里,他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当年的事迹。


    自然也就清楚裴夫人当年对徽音的态度,遂他也摆了一副冷脸,只冷淡的行了礼,抱着颢灵坐下一言不发,诃诗见气氛有些沉默,也默默做在徽音身边不言语。


    裴夫人打破沉默,她拿起案桌上带来的酥糖给颢灵,笑道:“这就是景川的女儿吧,长得和姑姑一样俊,来祖母这,吃糖。”


    颢灵眨眨眼,扭头望着徽音。徽音朝她微微点头,她才从宋景川的怀里钻出来,朝裴夫人走,接过裴夫人手中的酥糖,礼貌的道谢:“谢谢祖母。”


    “哎哟,真乖。”若说方才裴夫人还带有些假意,此刻确是真的喜欢这个小丫头,跟精雕玉琢出来似的。她这一辈子都想要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儿,奈何没这个命。


    裴夫人摘下手腕上上碧绿手镯塞给颢灵,没忍住上手捏了捏颢灵的脸,哄道:”拿着,祖母给你玩的。“


    颢灵低头瞅瞅左手的酥糖,又看看右手的玉镯子,懵懂的回头去看徽音。


    徽音上前拿过颢灵手中的玉镯放在裴夫人面前,抱着颢灵回座位,帮她撕开酥糖,一边回道:“玉镯太过贵重,颢灵还是个孩子,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裴夫人好脾气的笑笑:“我喜欢这孩子,不过一个手镯罢了。”


    徽音专心喂颢灵吃糖,并不接话。


    上官素看婆婆面色有些不好看,连忙伸手扯扯裴衍的衣袖,示意他出声解围。


    裴衍面对这场景也有些手足无措,裴彧离开长安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叨扰徽音。奈何阿母一意孤行非要过来看看,现下这尬尴的场景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裴衍只能将目光转向不吭声的宋景川,问他这三年在大宛如何。宋景川虽不喜裴家人,该有的礼仪却没有缺,两人你来我往的,裴夫人和上官素时不时也出声说两句,倒有些融洽的气氛。


    东拉西扯半天后,宋景川和裴衍也无话了,徽音抬头看了看天色,出声留饭。


    裴衍连连摆手,“阿姊不必麻烦了,我们就是来看看你,见你无事就放心了,我们这就离去。”


    裴衍说着去扶裴夫人起身,裴夫人却推开了她,一脸殷切的看着徽音,“徽音啊,能否单独和我说会话?”


    “阿母?”裴衍拉着裴夫人的衣袖,脑门有些冒汗,他阿母不会又要说一些奇怪的话吧。阿兄好不容易和徽音的关系有了些气色,可不能再让阿母给破坏了。


    徽音看了看互相瞪眼的母子俩,想起裴彧离去那晚不舍的神情,无奈叹了口气,同意了裴夫人的请求。她也想知道裴夫人做出今日这出,目的为何?


    等其他都离开后,徽音看向裴夫人,“人都已经走了,有事夫人就直说吧。”


    裴夫人幽幽叹了口气,“我今日来是来跟你道歉的。”


    徽音倒茶的手一抖,茶水不小心溢出在案桌上,她确是没有想到,裴夫人是来跟她道歉的,她以为裴夫人找她是要说让她别在和裴彧纠缠了。


    裴夫人见徽音没什么反应苦笑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晚了,三年前确实是我一叶障目是非不分。可这都是我的错,和彧儿没有关系。”


    “他喜欢你,甚至为了你不惜自己的性命。那天他浑身是血的被人从宫里抬回来,昏迷了几日才醒,一醒就闹着要去找你。一头冲进雨里,拉都拉不住,伤口再度裂开发炎,他逼着医官给他用猛药,迫不及待地去追里,那时我就知道,是我错的离谱,他认定了你,我早该知道的。”


    裴夫人低头抹泪,有些哽咽:“他后来上了战场,只给我留了一句话,说要把你找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死得离你近一点。”


    “徽音,都是我的错,你要怪要怨就怨我老婆子吧,三年来我提心吊胆,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他平安回来,我在佛先发过毒誓,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回来,往后如何我绝不再插手了。”


    徽音看着裴夫人满脸泪痕,递了块干净的帕子过去,裴夫人说,裴彧为了她连都可以不要,这一点徽音比任何都要清楚。


    徽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和裴彧当年分开是我们自己的原因,与你的关系不大。”


    裴夫人接过帕子,一脸希冀的追问,“那现在呢,你们现在如何?”


    徽音:“我们现在很好。”


    裴夫人松了口气,双肩下榻的坐回去,面容憔悴,“我人老了,身体也不行,往后也不会长留在长安,以后裴家就得靠你们了。”


    徽音抬眼打量着裴夫人,她真的苍老了许多,身形消瘦。联想到她方才说的这三年提心吊胆,徽音心重对她的那些怨怼也慢慢消散。


    裴夫人是真心疼爱她的孩子们,只是用错了方式。如今她愿意改,徽音也不会揪着往事不放,但她也不会像儿媳对婆婆一样孝敬,她们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相处着,才是最好的状态。《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