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长安,她在这里一刻也待……
廷尉府的官员早已被王寰打好招呼, 见她到来一脸笑意的迎上来,带着她往地牢走,廷尉府的地牢比永巷要好一点, 血腥气没那么冲,地牢深处也没有凄厉的惨叫。
穿过地牢大门, 领路的人带着她停在一间牢房前,这里关押的都是女犯,面前这一间里面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吴氏, 苏静好,苏静娴以及其他苏府女眷。
她们不再是以往一身绫罗绸缎, 珠翠琳琅, 人人身着囚服,披头散发, 狼狈不堪。不过几日,原先饱满白皙的面颊迅速消瘦下去,变得面黄肌瘦,双眼无光。
徽音站在角落里看了片刻,听着劳烦里面的吵闹, 是吴氏和苏静娴正在辱骂苏静好, 骂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若非是她胡乱出什么毒计, 她们一家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而苏静好静静地坐在角落, 闭着眼靠在墙上, 面对声声辱骂一眼不发,像是没听见一般。
徽音对身侧领路的官员道:“能否把苏静好带出来,我想和她单独叙叙话。”
官员点头说好, 带着徽音拐进左侧的一间密室,然后快步出了密室去提苏静好。
徽音环视一圈,这里应该是某个官员的临时歇息处,陈设简陋,一张案几,两座书架和一张软榻,再无其他。
案几上铺满灰尘,看得出这人已经很久没来此处办公了,徽音视线落在微微摊开的竹简上,竹简露出一角,写着两个字。她心神一颤,收回眼背过身,平复心绪。
没过多久,密室门口便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双手手脚都上着镣铐,脚步拖在地上,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亘长的甬道里回音不绝。
徽音看着她慢慢走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叫人不敢相信。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苏静好,也根本不能理解她做下的事。
苏静好面色平静的走进密室,停在徽音不远处,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就知道徽音会来,“我等你很久了。”
徽音走上前,将她额前飞乱的碎发整理好拢在耳后,指尖从她的太阳穴一路划到唇侧,像情人间的轻柔的抚摸,苏静好睫毛轻颤,什么也没说,也不曾推开徽音。
两人难得的平静下来相处片刻。
徽音收回手,哀伤的望着她,“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理解你,我想着,总得来见见你,来问问你。”
苏静好动了动被束缚的发麻的手臂,带起锁链一阵轻响,她扯扯嘴角,“你确实不能理解我,你生下来什么都有,怎么会知道我的艰难?”
徽音望着她,眼底蓄泪,“我知道的,我知道你艰难,父亲不喜,后母跋扈,兄弟姐妹对你忽视,动辄打骂。”
苏静好笑起来,她笑得很大声,眼角慢慢流出泪,“是啊,那时候,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但凡宴席上我都是落单的那个,被嫌弃,被争对的那个,除了你,没人愿意亲近我。”
“我那时很感激你,也很感激你的父母,你们让我觉得我是人,不是畜生。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嫉妒你。”
“徽音,我嫉妒你!嫉妒你父母恩爱,嫉妒你被他们爱若珍宝,我每次看见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起,我就恨不得你们一家人去死!”
徽音看着她狰狞的面目,她口口声声都在说恨,眼底的泪却止不尽的流。
她轻声问:“是恨我们,还是恨你自己。”
苏静好嘶吼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上下起伏不定,她满眼是泪的看着徽音,崩溃出声,“你们全部人我都恨!也恨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跟我抢太子妃之位,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个不能让!”
“我不想伤害你的!我不想的!”
凄厉的声音在甬道中一阵阵回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静好低着头,任由眼泪低落在地上,将灰扑扑的地砖晕开,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何如此卑劣,如此阴暗,徽音对她很好,她也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对徽音好,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可是她骨子里流的就是苏文易那令人肮脏不耻的血,无论如何都洗刷不掉。每次看见徽音光彩动人,赢的所有人的夸赞,她只能像个衬托红花的绿叶,跟在她身边僵硬的假笑。
她就控制不住的嫉妒,控制不住的生恨,为什么她能那样美好,什么都好,容貌家世品行全部都有,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爱重她的父亲!
而苏文易,只要看见他那张脸,她就控制不住的恶心,为什么这烂泥一样的人生是她的。
可每一次,这种汹涌的恨意在看见徽音笑盈盈的望着她时,就不由自主的消散。
苏静好总是忍不住的想,徽音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叫人不由自己的爱上她,亲近她。
十五岁那年,她在街上被人羞辱,是路过的太子替她解了围,帮她出气。那是苏静好第一次体验到权力的滋味,权力可以让那些她痛恨的人匍匐在她脚底磕头求饶,权力可以让任何她不想看见的人就此消失。
从那时候起,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真正的人上人,要把曾经欺辱过她的人狠狠踩在脚底。
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那就是成为太子妃,继而再成为皇后,成为南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人。
为此她日益苦练礼仪,力求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练成世家典范,她给自己套上了面具,营造名声,所幸,所作所为没有白费。她在长安的名声终于开始声明鹊起,也入了裴皇后的眼。
去年,裴后传出要为太子择妻的消息,她只看中了两人,宋徽音和苏静好。
听见这个消息时,苏静好就知道自己会输,她哪里都比不过徽音,徽音是美玉,她就是块破石头,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那天夜里她僵坐了一夜,握着阿母留下的发簪下定决心。任何人都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她一定要成为太子妃。
密室内安静良久,一直低着头的苏静好抬起眼,泪光消散,她冷漠道:“我愿赌服输,动手之际我便预想到了今日。”
徽音哑声道:“你可曾后悔?”
“悔过。”苏静好轻轻启唇,“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时心软,留下你的命,早知今日,我就该杀了你,不留后患。”
徽音含泪点点头,平静道:“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想做太子妃,我从没想过和你争。”
苏静好嗤笑一声。
徽音没有在意,继续说道:“裴后属意我为太子妃的消息传出后,阿父来问过我意愿。你可知我是如何回的?”
苏静好收了笑,抿着唇看着徽音,一言不发。
“我说,我不想进宫,我喜欢的王寰,我想嫁给他。”
苏静好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她咬紧牙关继续听着。
徽音望着她,目光透过她看见从前的苏静好,“我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可你那时生了我的气,不肯见我。”
徽音抬步往外走,长安真是一个令人伤心,难受的地方。她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徽音,谢谢你,没有将那件事说出来!”苏静好声音带着哭腔。
徽音没有回头,她其实很难恨上苏静好,时至今日来见她时,都抱着一丝侥幸。
很早的时候,两人才刚刚认识不久,苏静好的母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徽音受苏静好的邀请到她家做客,两个小孩子同婢女玩捉迷藏,藏在床底不知不觉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正好碰上了苏文易和苏夫人争吵的场景,他们在吵什么休妻,再娶,彼时的徽音和苏静好躲在床下满眼惊讶,不约而同的捂住嘴巴没有发声。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个样子。
苏文易失杀了苏夫人,杀了自己的原配发妻。苏夫人的鲜血流了满床,渗透到床底,一滴一滴的刚好落在苏静好脸上,将她那种粉白的脸染上血色。
晓事后徽总在想,是不是当时她俩出了声,苏夫人就不会被苏文易失手杀死,苏静好是不是也就不会亲眼看到父亲杀了母亲。
但苏夫人尸骨未寒之时,苏文易就将吴氏娶进门,将年纪尚幼的苏静好赶去了偏院。
徽音这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误杀,他就是故意了,见苏夫人娘家势弱,想要做吴家的乘龙快婿,又不想别人骂他抛弃糟糠发妻,遂起了杀心,掩盖成病故。
既要又要,苏文易这人当真的狼心狗肺。
苏静好也明白此事干系重大,两人约定此生都不会向第四人透露此事真相,也是因此徽音一直很心疼她,更不相信她会和苏文易合作。
她离开廷尉府,与新上任的廷尉大人撞了个正着,引领的官员忙拉着徽音躲去角落,目光艳羡的看着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上前的人,叹道:“人和人果然是不同的,这位谢大人不过三十就做到了九卿之一,真真是前途限量啊。”
徽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口中的谢大人很年轻,没有蓄须,看着就一副很年轻俊秀的模样,气质温和,同身侧的官员低头浅笑谈话。
身侧有人低语,语气极酸,“什么前途无量,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叫人不耻。”
徽音回头去看,说话的人一脸不屑,身上的衣服无品阶,应是廷尉府小吏。
同她领路的官员忍不住回嘴道:“你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谢大人青年才俊,在任上时就屡立功劳,与他是不是徐侯的女婿有何关系。”
这般说着,那群人已经走到廷尉府大门前,正中间那位谢大人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身后议论的两人不敢再出声,纷纷低下头。
徽音垂着眼等那群人走过后出声问:“这位谢大人是何来历?”
小吏接话:“他原本是同我们一样的寒门子弟,因得了徐侯独女青眼,娶了贵女,从此一路扶摇之上。他前些年都外放在益州,前些日子被陛下调回来任九卿廷尉。”
徐侯,同大司马裴擎是同一辈的人物,他家也是军功出身,深受陛下宠信。他只有一个独女,爱若珍宝。
此间事与徽音无关,她点点头回到马车上,往别院走。颜娘找来的方士算好了黄道吉日,明日移出行动土,她打算明日就离开长安,起棺回乡,带着阿父阿母回荆州,葬入祖坟。
——
翌日午时,一切准备就绪后,徽音同王寰和冯承告别,带着颜娘和几个王寰派来护送的侍卫启程。
她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吩咐动身离开。车队不快不慢的走出五里后突然停下,侍卫驭马来到徽音马车前,敲着窗问,“女郎,前方有一对主仆想要见你。”
徽音探出头,车队不远处立着两个窈窕身影,带着幕离看不清面容,她回,“让她们过来吧。”
那对主仆被冯承领着走过来,离得近了,那女子掀起幕离,露出一张芙蓉面,徽音眼神凝住,来人居然是只有过两面之缘的乐漪。
月漪走上前微微福身,“宋女郎,妾身来送你一程。”
徽音眼底荡开笑意,打开车门请她上车一叙,颜娘也下了马车去吩咐人准备茶水。
马车内只剩徽音和月漪,徽音望着对面的人轻声开口,“你帮过我两次,我还没有和你当面道一声谢。”
月漪浅浅笑起来,唇瓣微抿,艳丽的五官在此刻都变得柔美起来,“这声谢得妾身来说。”
徽音接过颜娘递上来的茶壶,给月漪倒了杯茶。
月漪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回忆往昔,“宋女郎可记得两年前朱雀大街,你曾吩咐家仆送过一位重伤的路人去医馆吗?”
徽音回想片刻,摇摇头,她不记得了。
月漪反而更开心了,嘴边笑容显眼,“你心善,救过的人数不胜数,不记得也很正常。”
徽音看着她唇边有些苦涩的笑容,问道:“那人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那次他重伤身亡了。”月漪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水色。
徽音将帕子递过去,不好意思道:“抱歉,你节哀。”
月漪接过帕子握在手中,浅笑道:“我得知你今日要走,特意求了吴王来送你,如今见你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
“徽音,往后你要好好的。”
徽音心中涌出一阵难以名说的感激,她握紧月漪的手,不禁担心她日后的日子,“吴王过不了多久也要娶妻了,郑妃看中王氏七娘,这位七娘是长房嫡出,脾性素来不好,你……”
“莫担心我,我有数的。”月漪下了马车,同徽音挥挥手。
车队启程,徽音扑在车窗前一直看着月漪的身影,直到她变成苍茫大地里的一个小黑点才收回眼神,放下车窗。
颜娘皱着眉回想,“奴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位娘子。”
徽音咬着栗子糕,低头研究地图,回应道:“在哪见过?”
颜娘摇摇头,她想不起来的,只是觉得这位娘子异常眼熟。
徽音将方才月漪说她曾经救过其兄长一事告知颜娘,颜娘目光一顿,拍手道:“奴想起来了!两年前,朱雀大街,娘子你吩咐奴送过一个重伤的男人去医馆,这月娘子就是那男人的妹子。”
徽音咽下栗子糕,轻轻应声,这事她已经知道了。
颜娘继续叹息道:“当时这男人不小心冲撞了吴王的车架,被吴王府的仆人当场打成重伤,不治而亡了,当时这月娘子哭的可伤心了。”
徽音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眼神惊疑,“你说那人是谁?”
“吴王。”
——
炉中香炉青烟袅袅,裴彧缓缓睁眼,面前的帷幔花色熟悉又陌生,他定定的看了几眼,才想起来是朔风堂的寝室。从甘泉宫回来后,他不是宿在卫所就是住在临水阁,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
屏风后传来几声软语叮嘱,裴彧心念一动,坐起身朝外看,屏风后一个袅娜的身影正对着旁人在说些什么。
他心神恍惚,张了张口,“徽音。”
那人听见他的动静,掀开帷幔走进来,神色担忧,“元晞阿兄,你醒了?”
裴彧盯着那张脸,面上的血色消失,声音冷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柳檀提着裙走上前,将床边小几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起来,递到裴彧面前,“我听闻阿兄伤重,实在是放心不下……”
裴彧拧着眉打断她,“谁放你进来的?”
柳檀一时语塞,再抬眼时眼中泪光点点,含羞带怯。
裴彧避开她下床,捞过衣架上的外衣穿好,冷着脸往外走,“宿风!”
在外忙碌的宿风听见这声怒喝立马小跑进来,一脸欣喜,“少将军,你醒了。”
裴彧指着从内室走出来的柳檀,轻喝道:“她为什么在这里,谁放她进来的!”
宿风朝后看去,柳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死死的咬着下唇,眼角浸泪。
他低着头回,“少将军昏迷多日,柳女郎担忧您的身体,去求了夫人留下照顾您。”
柳檀柔声解释,“元晞阿兄,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照顾你。”
裴彧打开门,背对柳檀,语气平淡,“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柳檀一脸不可置信,捂着胸口连连后退,撞在屏风上。宿风见此场景,连忙躬着身体退出去。
“我以为你对我是有情的?”
裴彧回头看着她,眼神冷漠毫无温度,向一柄锐利的尖刀直直插进柳檀的心底,“你对我来说和贺佳莹没什么区别。”
柳檀咬牙道:“贺佳莹是你的表妹,我是和你自幼定亲的人,如何能一样!”
裴彧拧着眉:“婚事是父辈定下,并非我所愿。”
柳檀的泪珠打湿衣襟,她嘶声质问,“这都是你的借口!你就是还恨着我抛弃你另嫁,嫌弃我不干净了!明明从前你待我很好。”
裴彧面色毫无波澜,他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帷幔上,想起徽音曾经指责他的话。她说的没错,怪他也是应当。
“从前,知晓你是我的未婚妻后我对你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一次宴席,旁人都在嘲笑我阿母举止小气,唯独你出言相帮。那时的我觉得娶你也无妨,起码你不嫌弃我阿母。我对你从来都没有男女之情,我很确信这一点。”
柳檀不相信,她红着眼泣道:“不可能,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裴彧终于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他看见柳檀一副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模样,内心毫无波动。
徽音却不同,他无法对她的眼泪坐视不理,甚者会因她一个蹙眉的动作牵动心绪。
裴彧平静道:“当初死里逃生回来时,听到你另嫁的消息,我内心没有任何的愤怒,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柳檀浑身僵硬在原地,不死心道:“那你为何屡次帮我!”
“你很清楚,不是吗?”
裴彧走到门外,仰头看着天色,乌云翻涌,小雨渐落。
他打赢胜仗回长安没多久,柳檀的丈夫就意外身亡了,彼时裴彧听闻此消息,也只是暗暗叹息一句,并没有其他想法。
是柳檀千里迢迢给他来信,声声诉苦,信中言明她是想为裴彧守身,奈何她父亲凉薄如斯,硬生生的逼着她另嫁。
她新婚丈夫死后,便想归家,青州董氏却不肯放入,逼着她为亡夫守节,不让她再另嫁。
她那个父亲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只好来求裴彧相助。她在信中殷殷请求,裴彧念着旧情亲自去了青州与董氏家主协商,用了些利益交换,换得她只守寡三年。
那一年里,两人的流言漫天飞舞,裴彧全都知道,但没了柳檀,母亲和姑母还会再给他找李檀,王檀,裴彧也说不清为何如此抗拒婚事,但经过柳檀一事让他明白,他不能再如此随随便便定下婚事。
是以,当他得知流言一事时并未阻拦,甚者私下推波助澜,借由此借口躲避三年婚期。
柳檀泣泪连连,不知何时已经呆坐在地上,闭眼不语。
裴彧没再理会身后的人,他径直出了屋朝外走,他要去见一个人,晚了他担心来不及。
第62章 初到宛县,宋氏族人……
裴彧才走到廊道上, 就被听闻消息赶来的裴夫人拦住,“你才醒,这是要去哪?”
裴彧想起阿母让柳檀进府一事, 心中有气,脚步不停, 面无表情的越过裴夫人,“儿子有要事。”
裴夫人张手拦住他,怒道:“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赶着去见宋徽音吗?这等无情无义的女子, 你还惦记她做甚!”
“她不是这样的人。”裴彧第一次对裴夫人冷了脸。
裴夫人怒上心头,鼻腔喷喷出着气, 她身后的乔媪连忙上前替她抚胸顺气, 面露祈求的望着裴彧,“少将军, 夫人可不能再生气了。”
裴彧捏紧拳头,将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他面色缓和一些,“阿母先回去,儿子去去就回。”
他说完拉下裴夫人的手臂, 大步向前走, 听见裴夫人在身后怒道:“那宋徽音离开裴府后就住进了王寰的别院, 这样一个水性杨花, 别有异心的女子, 你还去找她做什么, 世间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
裴彧停住脚步,并未回头,“世间女子千万, 我只要她一个。王寰又如何,我会把她抢回来的。”
“你……”裴夫人被气得说不出。
风雨渐渐变大,雨势急迫,叫人睁不开眼。
裴夫人看着裴彧身影渐渐消失,万般无奈的叹了口气,吩咐人赶紧拿着雨具追上去。裴彧重伤未愈,要是在这初秋淋场雨,非得加重病情不可。
裴彧出了裴府,骑着马直奔王府,他不知道王寰的别院在哪,只能先去王家找王寰。
铺面而来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身体也渐渐冰冷起来,裴彧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伤口开始发裂,血水顺着他的肩脊落在街道上,又立马被雨水冲刷掉。
他在王府门前老老实实的等了半个时辰,王寰没出来见他,只派人出来告知一句:“徽音已经离开长安回荆州,不会再回来了。”
他立在王府大门外,心像是被人剜了一个血洞,涓涓往外流,一腔热意也冷了下来。
裴彧牵着马往回走,她走了,她就这么走,没跟他道别,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她真狠心。
她真的不要他了。
眼眶生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和雨水混着,一路往下流,叫人嘴角发苦。
裴彧漫无目的的牵着马,脚步不知不觉的停在曾经的宋府前,上门的门匾依旧写着樊宅,徽音她连宋府都不要了,她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
分不清是身体太痛还是什么,他有些支撑不住的跪在樊府门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裴彧视线模糊一片,他低着头,看见地上蓄起的小水坑里慢慢出现一个人影,眉目如画,唇瓣弯弯的看着他,漂亮的琉璃眼里满是碎光,她伸出手捧起他的脸,无奈道:“裴彧,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裴彧眼不眨的盯着徽音,眼中泣泪,他哽咽的伸出手,“徽音我错了求你回来求你。”
在碰见水花的那一刹那,徽音从他眼前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裴彧埋首在地,失声痛哭。
赶来的驰厌和方木停下脚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裴彧这般模样,不论什么险境,多么危险,裴彧总是强大冷静,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将他打倒。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裴彧的眼泪。
过了不知多久,裴彧终于坚持不住倒在雨里,驰厌和方立马冲上前,扶他上马回府。
裴彧被两人抬回府里,柳檀已经离开,裴夫人见他一副神志不清,脸色惨白的模样,当场就哭骂一通,骂他不叫人省心,不拿身体当回事。
医官开了药,裴夫人叫人给他灌下去,奈何他死死咬着牙不肯张嘴,也不肯好好躺着,非要起身去找个什么东西。问他要找什么,他又说不清,只一味赤着脚往外走,三个人都拉不住他。
陶媪和裴衍进门时,驰厌正和方木反扭着裴彧的手臂将他按在地上,裴夫人在一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们动作轻些,仔细伤了他。”
裴衍定睛看去,裴彧双目发红,背上的里衣已经全部被血浸湿,伤口崩裂。他口中不住的呢喃,他在喊徽音的名字。
裴衍鼻尖一酸,帮着两人把裴彧抬上床,他那不可一世的阿兄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声声恳求听得叫人心碎。
裴夫人扑到床前,流泪道:“你莫再折腾了,等你好了只管去找她,阿母绝不会再拦你。”
裴彧紧闭着眼,牙关咬的死紧,不论如何劝说都不肯吃药。
裴夫人没了法子,只得赶紧叫人套车去王府别院将徽音接过来。
落后一步赶来的贺佳莹听见这话连忙挤上去,“徽音昨日便已经离开长安回荆州了。”
“什么?”裴夫人大惊,望着面色惨白的裴彧心中不住的心疼。
床上的裴彧许是听见徽音两个字,皱着眉的头慢慢松开,睁开眼望着天一言不发。
裴夫人忙凑上去劝,“儿啊,你清醒了吗?”
裴彧坐起身,无视屋中的一群人,招手让侯立的乔媪将药碗端过,他盯着那碗药一饮而尽,声音沙哑,“我没事,你们都出去,医官留下。”
裴夫人不愿离去,倒是陶媪看出了裴彧神思清醒,连拖带哄的将人拉出去。
屋内清空后,裴彧面无表情的解开衣裳,露出血肉模糊的背脊,对医官道:“用最好最猛的药,我要明日就能出城。”
医官面露为难,“少将军,你这伤势太重得静养,这伤口才长好就裂开,大半月都好不了。”
裴彧盯着他,“你只管上药,其他的与你无关。”
“可……”医官见他心意已决,不敢再劝,拧着干净的布巾去擦拭裴彧身上的血痕。
刚愈合的伤口复又裂开,还在雨里淋了一场雨,穿着湿透的衣服大闹一场,此刻伤口的血肉都开始泛白肿胀,叫人看着心惊肉跳。
医官小心翼翼的处理好裴彧背上的伤口,还是没忍住叮嘱,“这伤口半个月内一定不能再撕裂了。”
他没听见裴彧应声,抬眼去看,那人坐的稳稳当当,背脊上缠满白布,嘴角向下,一双眼沉幽幽的望着南方。
医官摇摇头,背起药箱离开。
裴彧独自坐了一会,打开门让人摆饭,他要赶紧养好身体,他要把徽音带回来,永远囚在他身边,再也不让她离开。
——
车队离开长安后,徽音的心情一点一点变得好起来,他们出了长安,越过秦岭,自汉水向南,取道荆襄古道,景致愈见清丽。
险峻的山势化为柔和起伏的丘陵,浅水湖也愈发密集起来,偶尔可见有妇人临水浣衣,杵声清越。
到了荆州渡口,一行人改走水道,登上渡船。过了这汉水,对岸便是宋家祖地宛县。
徽音出长安之际便派了人给宋氏族人送信,让他们准备好迎接父母棺墩进祖坟。
她站在船头,江风带着水腥气,比山风更柔和,也更潮湿。江上飘着许多乌篷船,船家撑着长篙,船尾稳坐着钓鱼翁。
徽音闭上眼感受着江风,她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亲切柔和。
身后有人为她披上茜色披风,徽音回头望去,颜娘立于她身后,神色柔和。
临近午时,江边人并不多,只有个零星的黑点点,看着像是渡口忙活的酒家。
一刻钟后,渡船停稳在岸边,徽音看着岸边光秃秃的空地,眉间蹙起,为何一个宋氏族人都没瞧见。
颜娘也一脸疑惑,“怎么无人相迎?”
徽音凝着眉,大约明白了,宋家这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下了渡口,徽音让车队在原地休整一二,她这次回乡只带了颜娘和几个王寰给的侍卫,再加上三车陛下给的赏赐和归还的旧物。
从前阿父还在,宋氏一族对她们这一脉异常恭敬,逢年过节都有族叔带着礼节上门。
阿父出事后,宋氏一族就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不仅不派人进长安相助,还拒绝她将阿父葬入祖坟的请求,甚至在徽音去信求些银钱相助之时装聋作哑。
只有舅舅一家叫人捎来不少金银,却也无事于补。
休整过后,她朝渡口打听出宋家所在地,带着人一路招摇而去,路上还沿途散播她扶棺归乡的消息。
宛县民风淳朴,百姓都很热情,七嘴八舌的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问。
“你们是宋家人啊?你父亲是谁啊?”
徽音带着幕离,坐在车门口,“家父宋渭。”
“宋渭?那不是宋家那个大官吗,我听说他年前因贪污受贿死了。”
徽音摇摇头,“家父蒙受冤屈,陛下已经昭告天下为他平反了。”
“这样啊,那你们这次回来的干嘛的?”
徽音耐心的解答,“落叶归根,自然是要将阿父阿母葬入祖坟,只是……”
她声音低落下去,幕离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秀丽的下颚。
看热闹的人群忙问:“只是什么,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徽音低着头凄凉道:“我这一脉就剩我一人,我担心我一孤女,无法让阿父阿落叶归根。”
“你放心,宋家就是靠着你父亲发家的,他们绝不敢欺负你一个孤女。”
“就是就是,他们要是敢为老不尊,这宛县的百姓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徽音站起身,盈盈朝人群施了一礼,“那徽音在此谢过各位父老乡亲们了。”
没过多久,车队已经来到宋家族房前。宋家的祖房并非长安那种大宅院,而是很多个小院组成,外围一圈是一进,中间则是二进和三进。
房屋围在一起,这一片都是宋家族人的居住地,因此这里的地名也被称做宋巷。
此刻已经有不少听见动静的宋家族人探出头,纷纷瞅着徽音等人。
徽音低声吩咐下去,叫车队分开,将金银锱铢等物留在巷子外,大半人手也都留下。
她只带了颜娘以及两个王家侍卫,运着父母的棺椁来到宋巷的中间,身后还跟着一批看热闹的乡民。
她们阵仗极大,宋氏族长不可能没有听见风声。这是这里头的院落依旧一片宁静,连看热闹的都只有外围的族人。
过了一阵依旧没有动静,乡民们也开始切切私语。
徽音带着幕离,暗地里掐了把腰,扑到棺椁上痛哭,“阿父,你为国为民操劳一生,族人们不知道沾了你多少好处,如今你尸骨未寒,他们就将我们拒之门外,不给我这个孤女活路啊。”
颜娘接收到徽音的信号,一把跪在乡民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乡亲们,我家女郎苦啊啊啊啊啊啊!”
徽音心中暗地给颜娘点了个赞,不愧是她傅母,一个眼神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外围看热闹的宋家族人瞬间坐不住,纷纷跑来劝慰,“女娃莫哭,我们没说不管你啊。”
跟过来的乡亲中有那义愤填膺的,当即啐了一口,“我呸!你们家做的好事,这女娃扶棺回乡,你们连门都不让进,不是欺负孤女是什么!”
“就是!你们莫忘了,如今这一片可全是人家宋大人挣来的,这么快就忘本了!”
宋氏族人当中有个颇伶俐的妇人,一听这话连忙出来嚷道:“乱吣什么!败坏我家名声,这孩子不打招呼就跑回来,我们哪知她今日回来。”
徽音装模作样的擦了两下泪,这人无需她出手,颜娘就能干掉她。
果不其然,颜娘一听这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指着那妇人骂,声音大到连巷外都有回音,“我们出了长安就给族里送信,每到一个地方就送一封,你说没收到谁信啊!我看,分明就是你们这群人狼心狗肺,欺负我家女郎孤身一人!”
“当初我家主君出事之时,夫人来信请求族人派人去长安将主君尸身接回族里厚葬,你们是怎么做!你们不同意我家主君入祖坟,害得他只能草草下葬荒凉之地,如今要要受这迁坟的罪!”
“真真是一窝子白眼狼,没一个好东西!”
那妇人被颜娘噼里啪啦一顿给堵住,半天说不出话。
场面一时间冷淡下来,徽音伏在棺椁上,听着颜娘的声声控诉,心中更加痛恨,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她父亲,明明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父亲给的。
宋家原本只是宛县小族,若非她父亲,他们怎么可能成为宛县大族,穿金戴银,良田丰茂,连县尉都要给几分薄面,避其锋芒。
“那是因为宋渭是贪官蠹虫,让他入祖坟岂不是脏了我们宋家百年清誉!”
徽音听到这话,忍不住弯起嘴角,百年清誉,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抬头望去,一群身着长袍的男子从中间那座小院走出来,出声的是当中那人,他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上夹着银丝,一把长须留到胸前,眼眉细长,面相寡淡,一双眼浑浊阴蛰,杵着一把黄木拐杖。
一看就不知道什么好东西。
徽音看见那群宋氏族人纷纷朝他行礼,唤他族长。
跟着她来的那群乡亲们也恭敬的唤他一声“宋老”。
正主出现了,颜娘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退回到徽音身后。
徽音直起身,微微屈膝,“宋渭之女宋徽音,见过族长。”
宋修吾冷哼一声,完全无视徽音,朝着众乡亲道:“各位乡亲大驾光临,怎么不通知老夫,老夫也好相迎。”
他这话说的颇为尴尬,倒像是在责怪旁人不请自来。一时之间无人应声,只有一个瘦削老头从人群中走出来,笑道:“宋老三,这小女娃可怜,我们呐是来帮她的。”
宋修吾眯起眼,转着拇指上的扳手垂眼思量,这老头不同于那些乡亲好糊弄,他是县尉张大人的老父,平日就爱喝点小酒,管点闲事,讨人厌的紧。
他收了神色,笑眯眯道:“张老大人莫开玩笑,这是我家的女娃,如何要你需要你相帮啊。”
张老轻哼一声,小翘胡须微动,斜眼看着宋老。
徽音出声打断二人,“方才族长有一句话说错了,我的父亲并非贪官蠹虫,陛下已下旨为我父亲平反,追封他为义侯。”
宋修吾转头打量看不清容貌的徽音,眼神阴毒入盘旋的毒蛇,他狠狠杵了一下手中的拐杖,怒喝道:“你这女娃半分不懂规矩!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徽音捏着衣角,听着宋修吾的怒斥,漫不经心的想着,这群人怎么都是一个样子,看她是个女子,以为能三言两语就将她吓退,任由他们拿捏吗?
她不卑不亢道:“族长失言在先,我身为人子,自然无法坐视父亲受辱。方才族内人道,今日将我这一脉拒之门外是因为未曾接到消息,您是否能解释一下?”
宋修吾仰着头,抚着胡须没有说话。
他身后一中年男子见状接话,“你这孩子太心急了些,我们得到消息出门还须一段时间,你等这会子都等不急,还劳烦父老乡亲们跑一躺,真是不懂事。”
这人是宋修吾的长子,名叫宋乔,平日里族内大小事物都是他在处理。
徽音听着耳边的窃窃私语,抬手抚在棺椁之上,“非我不懂事,我只是想让父母尽快入土为安。我父亲也算是族叔们的长辈,又已先去,只有你们等他们的道理,万万没有让我阿父停灵在此处等你们的道理。”
宋修吾冷哼一声,终于抬眼正视徽音阴阳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与你父亲没半点相像。”
徽音不卑不亢,“您是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时辰也不早了,请您亲自迎我父母进祖坟罢。”
方才那中年男人又道:“族长年事已高,这样吧,我叫个年轻人带你们过去。”
他说完朝身后的人群扫了几眼,拽着一个衣裳发白,面容憨厚的老实人走出来,笑呵呵道:“这小子叫宋平,让他带你们过去吧。”
徽音看过去,被拽出来人一脸蒙圈,摸着后脑勺语气结巴,“这位女郎,随……随我来吧。”
徽音微微屈膝行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宋平连忙在衣摆上擦擦手,双手拢于胸前作揖礼,“在下宋平,字子真。”
他迟疑片刻,“我与你这一脉未出五服,你也可以唤我一声七堂兄。”
“七堂兄,我初回荆州无处落脚,不知你家中是否方便暂时收留与我。”徽音虚虚扶了他一把。
宋平连忙点头,“有的,只是舍下简陋”
“不妨事,”徽音摆摆手,朝身后等着的人招手,让他们拉着三车金银锱铢上前,“陛下为我阿父平反,不仅归还了我家的旧物,还另行赏赐补偿了一番,你先将我这些行礼放到你家中,再带着我去祖坟罢。”
宋平呆呆的望着三车金银,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指着东边,“这这边。”
徽音才跟着走出三步,就被宋乔带人拦住,宋乔一改方才态度,点头哈腰的来到徽音面前,“你这孩子,宋家这么大哪能没你住的地方,我们专门辟了个院子给你,还找了几个婢女伺候,快快随我们进去罢。”
他嘴上说着这话,一双眼睛却发光的盯着身后那三车,彷佛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一样。
宋修吾冷硬的表情也好转不少,依旧是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等着徽音开口求他。
徽音冷笑片刻,“不必了,我住七堂兄家即可,族叔,请让路吧。”
身后的王家侍卫上前拉开挡路的宋家人,押着三辆车朝里走,宋乔连忙去拉宋修吾的衣服,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把人拦下。
宋修吾瞪了宋乔半天,眼睁睁的看着徽音带着行礼从他面前走过,终于憋不住的开口,“等等,老夫想了想,你一个孤女也不容易,老夫亲自带你们去祖坟罢。”
徽音停住脚步,回头朝宋修吾笑道:“族长太客气了,那就请吧。”
张老头看热闹不闲事大的插嘴,“宋老三,早这样多好,这宋大人可是国之忠臣,你们可得好好待他的后人啊。”
其他乡亲也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宋修吾憋着气狠狠瞪了眼看热脑不嫌事大人群,抬步向前领路。他走出几步,发现徽音并未跟上,宋修吾不悦道:“你还等着作甚,不上着急去吗?”
徽音笑道:“族长,请等一下。”
宋修吾眉间的不耐更加明显了,要不上看在那三车财宝的份上,他早叫人把徽音打出去了。
“又怎么了?”
“族长都去了,族中子弟也都跟着一起吧。”徽音平静道。
宋修吾眼风一斜,历来只有族长和族内德高望重之辈才能有这份殊荣,才让全族为他送葬,这宋徽音居然打的是这个注意,想让族中子弟为宋渭夫妇下葬。真是痴心妄想!
他抬手招呼几个出来,让他们拉着装有棺椁的板车跟他走,“族中子弟都还有要事,抽不开身,时候不早了,早去早回。”
徽音站在原地没有动,王府侍卫也将棺椁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靠近,同时叫停那三车往宋家去的财宝,一时之间,场面僵持住。
徽音慢慢掀起幕离,白纱下花容显现,她唇角勾着笑,“有事也不差这一会,都去罢。”
宋修吾停住脚步,无声和徽音对视。徽音不想看见他那张讨人厌的脸,将幕离又盖回去。
这世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对美丽的事物总是各位的宽容,怜惜,徽音很清楚这点。
她隐在幕离下,听着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以及已经朝她缓缓靠拢来的宋氏族人,勾起唇角。
张老挤上前,摸着下巴对着徽音啧啧两声,满眼惊叹,“小女娃长得可俏了,可惜可惜啊!”
徽音朝张老福身,声音轻和,“老人家谬赞了。”
宋氏族人已经围了上来,其中有几人已经忍不住开口,“族长,不如我们就一起去吧。”
“就是啊族长,宋大人……不,义侯下葬,我们应该去的。”
乡亲们也连声道:“就是啊宋老,义侯可是我们宛县今年的唯一个侯爷,这可是莫大的殊荣啊!”
“应该去的啊。”
宋修吾脸色铁青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的,宋乔连忙凑到他跟前低语两句,宋修吾扫过那三车财宝,终了松了口,“罢了,那就一起去吧。”
临近黄昏,宋渭夫妇终于安然下葬,徽音跪在新立的石碑前,磕头上香。
她身后,除了宋修吾还站着外,其他族人都跪在地上,恭敬的磕头。
徽音收回视线,盯着火盆不语,只要宋修吾还在族长的位置上一日,她在荆州的日子就不好过。
她除了身有万贯家财,还有一个更吸引人的东西,陛下追封她父亲为义侯,爵位可以世袭下一代。
本意是补偿,若宋景川还能被找回来,爵位自然由宋景川继承。若他回不来,宋修吾惦记爵位,必然会想方设法让她为父母过继嗣子,想方设法霸占爵位和家财。
徽音面无表情的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前,财帛权势动人心,只是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第63章 表兄颜昀章
一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宋巷, 徽音带来的行礼早已经被宋修吾一家带走,影子都没瞧见。
宋修吾和宋乔让她住进一个二进院子里,扔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妇就消失不见。
小院檐下被颜娘陆续点燃三盏灯, 橘色的灯火照亮着一片昏暗,温暖人心。
徽音坐在院中喝茶, 颜娘在她面前来回走动,面色焦急,“这宋家就是龙潭虎穴,实在是欺人太甚!”
“傅母你也太高看他们了, 他们还算不上是龙潭虎穴。”徽音倒了杯茶递过去,宽慰颜娘坐下。
颜娘一口饮尽, 捏着杯子气愤道:“你才刚回来, 他们就将家财全部搬走,实在是欺人太甚!”
“傅母莫急。”徽音摆摆手, “我估摸着今夜也不会安生,马上就要唱出大戏了。”
颜娘眉眼一凝,“怎么说?”
徽音也不卖关子,解释道:“今日我回来,在宋巷门口和宋修吾对峙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宛县想必人人皆知, 我在等我舅父家。”
“舅父?”
“颜家亦是宛县大族, 只是没有宋氏族人多, 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这一任的颜氏家主乃是我阿母的亲兄长。父亲出事时, 这位舅父曾出手相帮, 我料想他今日一定会打上门来替我做主。”
颜娘追问,“你待如何?”
徽音抬眼起,盯着门外, “自然是拿回我的东西,一分一厘我都不会给宋修吾,并且借此机会解决爵位后患。”
“咚咚咚——”
颜娘上前拉开门,门外那人语速极快,“宋女郎,快随我前院,颜家来人了。”
徽音饮完最后一口茶,起身系好披风衣带朝外走,秋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前院灯火通明,除了白日里见过的宋修吾和十几位宋家族叔外,院子中央还站着七个人,领头的一人蓄长须,方脸厚唇,身高约莫七尺,身体厚实得像一堵墙。
他旁边站着的那人倒是眉清目秀,身姿修长,眉眼间瞧着很是眼熟。
徽音走上前,先是向各位族叔见礼,然后乖觉的退到一旁看着中间的三人。
宋修吾清嗓,指着那个方脸道,“这是你舅父颜宵。”
徽音眼光一闪,踌躇的上前小声道:“舅父。”
她抬起眼,瞧见颜宵眼中含泪,伸出的双手颤了又颤,“哎,好孩子,你受苦了。”
徽音鼻尖一酸,连忙低头不语。她回来时多次猜测过这位舅父,好的不好的全猜了个遍,本来是不报什么希望。
但此刻见到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颜宵看着面前花颜的小女郎,仿佛看见年少时的颜婥,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身侧那青年看不过眼,扶着颜宵的手臂道:“阿父,还在宋家。”
颜宵回神,勉强笑道:“一时被风迷了眼,勿怪勿怪。”
他拉着那年轻人介绍给徽音,“这是你表兄,颜昀章。”
徽音抬眼,颜昀章和颜宵面容完全不肖似,看着一点都不像父子。颜宵与她阿母的容貌也半点不肖似,但这表兄颜昀章,他的眉眼像极了阿母,也像极了她,令人亲切。
徽音朝颜昀章点点头,屈膝行礼,轻唤:“表兄。”
等着的宋修吾满脸不耐之色,出口打断,“行了,颜宵,你也见到了,这人好得很,可以走了吧。”
颜宵无视他,温声问徽音,“宋家待你如何,可有欺负你?”
宋乔忍不住开口:“颜宵,你这是什么话!”
徽音眨眨眼,立马告状,垂眼委屈道:“他们让我住的那个院子破破烂烂的,还把我的行礼都拿走了。”
“什么!”颜宵勃然大怒,一把将徽音护在身后,对着宋家人怒道:“宋修吾,你个老不死的,真以为我颜家没人是吧,敢怎么欺负我外甥女,她才刚回来你就霸占家财!”
“放肆!”宋修吾脸色气得铁青,拐杖在地上砸得哐哐响,“她一个女子如何会理事,我是在帮她保管。”
“我呸!越老脸皮都不要是吧,你今日要不将东西吐出来,我就让全城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就你这样的,礼仪德行一样没有,也配继续做族长。”
徽音望着颜宵的背影,心中生暖,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护在身后。
颜昀章回头来看她,见她眼中眸光闪烁,以为她是在害怕,连忙安慰,“表妹莫怕,我们一定会护着你的。”
徽音笑着点头,开心道:“谢谢表兄,也谢谢舅父。”
宋修吾大怒,立马回怼:“宋宵,你不要太过分,她是宋家的人,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颜宵半分不退,“哼,她是我颜宵的外甥女,我妹妹的女儿,我如何不能管!我懒得与你多说,你赶紧将东西还来,我今夜就要带徽音走。”
宋修吾脸色气得铁青,一副只见吸气不见出气的模样,他身侧的宋乔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帮着宋修吾顺气,同时狠狠瞪着颜家等人,指挥身后的宋氏族人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些人打出去!”
“我看谁敢!”颜宵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明晃晃的刀锋在火光下锋利异常,他举着刀上前两步,身形魁梧,一人就震慑住了围上来的宋氏族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颜昀章担心闹得太僵,拱手上前恭谨道:“宋老请见谅,我父亲想念徽音,不过是要接她回颜家住几日,实乃人之常情啊。”
“说得倒是好听,”宋乔嘴角嘲笑,目光令人生厌,“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注意,这东西进了你们颜家的门还出的来吗?我告诉你们,财宝和爵位只能是我们宋家的,你们想抢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颜宵怒急,抬手劈灭一盏陶灯,灯油洒了一地,噗噗作响,“你们这是小人之心!我从未如此想过!”
“哼哼。”宋乔冷笑,神色得意的看着徽音,暗藏威胁,“宋徽音,你是个聪明人,你一个孤女,爵位你是如论如何都保不住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只要你答应将我孙子过继在你父亲名下,以后我们家一定会好生待你,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住口,你当着我的面就敢如此说,我绝不会让你们如意。”颜宵扬刀指着宋乔,怒喝道。
宋乔冷哼,“倒是会装相,你如此急吼吼的跑来,不就是想将人带回去,让你儿子娶了宋徽音,好名正言顺的霸占爵位吗?”
徽音抬起眼,实在没有想到宋乔居然如此不要脸,能说出这种话。
她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爵位是陛下补偿我家的,就算是后继无人,我也不会便宜你。”
宋乔脸色变得渐渐难看,在她眼里,宋徽音就是个小姑娘,涉世未深,哄两句就能叫她乖乖听话,实在不行吓唬她两句,反正她一个孤女也翻出什么风浪。
只不过,他好像是小瞧了她,也是,今日宋渭下葬一事他就应该知晓的,这孩子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
不过,没有关系。回了宛县,任她有多大的本事都翻不出风浪,宗族大于天,孝道压死人。
宋乔先是吩咐人将气晕过去的宋修吾扶下去,而后负手在身后慢慢走下来阶梯,语重心长叹息道:“徽音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父亲这一脉无后吧,过继嗣子继承香火,以后逢年过节你父母也有人上柱香不是?”
徽音平心气和的看着这场闹剧,冷淡道:“我父母有儿子,我也有弟弟,无需过继嗣子。”
宋乔背手在身后,扶着胡须幽幽叹息,“景川能不能找回来还是两说,他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呢?”
颜昀章接话道:“即便景川找不回来,徽音也还在,这爵位自然由她子嗣来继承。”
“胡扯,女子都是要嫁出去!她以后就是旁人家的人,她的儿子是外人的血脉,如何能继承宋家的爵位?”
徽音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冷冷道:“谁说我要嫁人?”
宋乔眯着眼看过来,颜宵和颜昀章也转头看着徽音。
“宋家现下就剩我一个,我难道不能招赘婿上门吗?”徽音慢悠悠道。
宋乔第一个出声反对,“这怎么能行!”
颜宵立刻接话,“如何不能行,我看招赘婿一事好的很,以后徽音的子嗣也是姓宋,名正言顺的很。”
宋乔一时被堵了回去,身后有人凑上去给他出主意。他定了定心神,“愿意做赘婿的又有几个是好的,历来赘婿伙同外人侵占本家财产的比比皆是。”
徽音笑道:“历来过继的嗣子更看重其他生身父母的也不少见。”
宋乔语塞,“你……”
沉默已久的宋昀章突然走到徽音身前,作揖俯身下去,“表妹,若你不嫌弃,我……愿意入赘为婿,从此成为宋家人。”
徽音蹙起眉,万万没想到宋昀章回说出这番话来。她说要找赘婿只是为了将今日之事拖延过去,打消宋乔要给她父母过继嗣子的念头。
“表兄……你……”
难道真如宋乔所言,舅父一家也惦记着爵位。
颜宵也反应过来,连忙解释,“徽音,我有生有四子,你昀章表兄是最小的,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位。你若愿意,我和他阿母都没有意见他入赘一事。”
宋乔:“哼!还说你们不惦记,颜宵,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罢。”
颜昀章微微一笑,眉眼如清风明月,他朗声道:“在下愿去县尉大人那里备案,宋家家财爵位我分毫不取,若违背誓言,甘愿入狱受罚。若来日表妹另有心爱之人,只管舍下我便是。”
“另,若他日景川寻回,爵位自然由景川继承。”
颜宵跟着点头,一点希冀的望着徽音。
徽音垂下眼,她没想到今日一事弄成了这个样子,但颜昀章的提议着实令她心动。
有颜昀章做当箭牌,还有颜家做后盾,宋修吾和宋乔奈何不了她,更别说抢夺爵位了。
何况今日她用招婿一事搪塞过去,宋家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她招婿一事上大做文章,说不准还会逼着她同旁人成亲。
颜昀章是她表兄,舅父待她确实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不曾作假。
她唇角带笑,微微点头,“好。”
为避免夜长梦多,当夜徽音就在颜家父子的帮忙下搬出了宋府,颜宵父子带着她一路来到颜府。
颜夫人一早就得到消息等在门口,她是个很和善的人,身材丰腴,右眼下有颗小小的红痣。她对徽音态度热络却不让人感到厌烦,甚至对于颜昀章要做赘婿一事都没有丝毫的不满。
天色已深,颜夫人将她安排住下后就离开了,他们本来是要安排徽音住到内院去的,却被徽音婉拒了,她只打算今日在颜家住一夜,明日就让人出去寻摸合适的院子租赁下来。
徽音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刚刚应下了和颜昀章的婚事,又是招婿,总不能一直住在颜家。
折腾了一日,徽音也实在有些累,她舒舒服服的泡完澡,躺在床上发呆。
阿父阿母已经葬入祖坟,她心中一件大事已了,还有一件事就是景川的下落,在长安时,冯承和王寰还有那个人都帮她找过,却都没有消息传回。
景川,他到底在哪。
她揉揉脸,翻身趴在软枕上,对于和颜昀章的婚事,她并没有当真。等明日她要去寻颜昀章说清楚,这门婚事只作挡箭牌,若颜昀章介意,她再另寻他法。
颜娘倒完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跪在脚踏上铺床,徽音听见动静朝床榻里侧滚去,拍着身侧道:“傅母,你睡上来。”
颜娘开心的哎了一声,脱下外衣躺上床。徽音靠过去,抱住她的腰蹭蹭脸,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眼睡觉。
颜娘轻轻拍着徽音的肩。
徽音小声问:“傅母,你觉得颜家人如何?”
颜娘手臂一顿,迟疑道:“颜氏父子真诚不似作假,就是颜夫人有些不对劲。”
徽音也和她看法一致,颜家一共四子,只有老四颜昀章是她所出,其余三人为妾室所出。
也就是说她只有一个亲生儿子,那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独子要入赘女方,她却没有一丝介意,即便是丈夫妹妹的女儿,那也太大方了些。
徽音睁开眼问:“那颜昀章呢?”
颜娘:“女郎觉得他有问题?”
徽音点点头,同样的道理,颜昀章作为颜府唯一的嫡子,一个家境富裕的男子,长相俊朗,为什么要主动愿意入赘?
要知道,时下对于入赘的男子很是鄙夷,若非实在是家境贫寒,男子们都不会愿意入赘。
颜家吃穿不愁,颜昀章一表人才,为何如此想不开。
徽音分析的头头是道。颜娘眼神有些古怪,她好笑道:“女郎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徽音坐起身,一脸疑惑,“我忽略了什么?”
颜娘看着徽音眼底露出惊艳,她从小陪着徽音一起长大,却也还是时不时就会被她的容色迷住。
徽音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露出的肌肤盈润如玉,头发柔顺的披在身后,眉眼温柔,在灯下闪闪发着光,叫人不敢直视。
颜娘看得清清楚楚,那颜昀章一见徽音便没有移开过眼,克制又控制不住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曾经她也见过有人拿着眼神看待徽音。
她笑道:“你本是就是最好的珍宝,那颜昀章能成为你赘婿,是他天大的福气。”
徽音幽幽叹息一声,仰头在床上,无聊的编辫子玩,她还以为颜娘会说出什么东西来。没想到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她摆摆手,捂着嘴唇打哈欠道:“傅母,我睡了。”
颜娘熄了灯躺下,借由月色打量徽音的眉眼。她至今记得徽音从裴府回来后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也不敢问徽音在裴府那夜和裴彧说了什么,一路上都不敢提裴这个字。好在离开了长安,徽音的情绪就肉眼可见的稳定下来,进了荆州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她绝口不提裴彧,面上依旧是笑着的模样。颜娘却心中惴惴不安,担心有一日着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
她替徽音掖了掖被角,已经秋末了,天慢慢冷了下来。那颜昀章各方面瞧着都不错,要是徽音能和他稳定下来就好。
——
翌日一早,徽音打算用完早饭就去寻颜昀章说清楚,只是她还没用完,颜昀章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穿着一身青色直裾,衣袖口的青竹根根分明,怀中捧着一束新鲜的木槿花,花枝上的露水鲜艳欲滴,带着清晨的草木香。
徽音愣愣的瞧着他,不明所以。
颜昀章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将手中的花束递给颜娘,微笑道:“路过花坛时,见这花实在开的好,便想着给你送过来。”
花瓣纯白中带着粉,随着颜娘走动微微摇晃,像是在一颠一颠儿和人打招呼。
徽音上前接过花插在花瓶中,回头对颜昀章笑道:“我很喜欢,谢谢表兄。”
颜昀章被这笑容晃花了眼,他有些刻意的移开目光,盯着脚下的木板,“你喜欢就好。”
“对了,表兄,我正好有事同你说。”徽音插好木槿,摆在窗前,粉白的木槿花瓣和窗外青翠的绿叶树相得益彰。
颜昀章眉眼温润,“你说。”
颜娘收拾好案几上的碗筷,自觉的退出门,将屋子留给她们二人。她也没走远,守在进屋的必经之路上。虽然说应下婚姻,但到底还没成亲,孤男寡女的叫人瞧见,终归是不好的。
徽音走到门口,站在颜昀章面前对他轻声道:“是关于我们的婚事,表兄,我与你做不了寻常的夫妻,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至多一年,我便能彻底解决掉爵位隐患,你我便可婚约作废。”
颜昀章摇摇头,“你可知,你我婚约一事今日已经传遍宛县,宋家虎视眈眈的盯着,只怕婚姻不但不能解,还得尽快成婚。”
徽音皱眉不语,宋乔动作可真快。
颜昀章:“徽音,你独自为父翻案,在长安肯定受了很多苦。我想帮你,你放心,你若不愿意,成婚后我们就作一对假夫妻,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徽音不赞同道:“可是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自愿的。”颜昀章笑道。
徽音抬眼,忍住脱口而出的为何二字,她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经过了这些事情,她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同情爱的女子,颜昀章喜欢她,她能看出来。
他看她的眼神毫不遮掩。
做假夫妻,最忌讳的就是掺杂感情,颜昀章这种状态,她有些担心,万一将来……
颜昀章似乎是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他将徽音担心的问题摊开来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担心我喜欢你,到时候会缠着你。”
徽音心思被人戳破,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颜昀章:“你担心的没错,我确实不愿意放手。”
徽音垂着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景川回不来你怎么办?”
徽音抿着唇,她不喜欢这个假设。
颜昀章看出她的不开心,语气更柔和了些:“你父亲这一脉的香火只剩你一人,你不想传承下去吗?”
“我是自愿入赘,倘若你能接受我,与我做真夫妻,以后你我所孕育的子嗣就都是宋家的血脉,任何人都无法质疑这一点。”
徽音抬眼,有些尖锐的回,“孩子姓宋,你就不会介意?”
颜昀章笑,“我是入赘的,我介意什么,姓宋我开心还来不及。”
徽音一阵无语,又问,“你是你母亲的独子,她难道不会介意?”
“阿母有有自己的小心思,无伤大雅,甚至可以利用一番。不过你放心,我对爵位没有兴趣。”
徽音心中清楚,他指的小心思就是爵位一事。
她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颜昀章没有说话,他笑着凝视徽音,唇瓣微张做了口型:“你。”
他没有一句假话,对于这个远在长安的表妹,从前只是听说过她,御史大夫之女,长安贵女,与他地位天差地别。
后来宋渭出事,颜昀章本以为她很快就会回乡,还很期待和她见面。只是没想到她独自一人留在了长安,那时大家都以为她是贪慕长安荣华不愿回来,颜昀章也是这样以为。
前些时日宋渭平反的消息传回京城,颜昀章才知,她留在长安是为了替父亲翻案。那时,他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产生的兴趣,很想见见她。
所以他派人日夜守在渡口,比父亲还先得知她回来的消息,又亲眼见证她巧妙的用计让宋氏全族为她父母下葬。他瞧着那一幕,心中像是有什么在生根发芽。
宋昀章清楚的知道徽音现下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承认自己的卑劣,趁人之危,但那又怎样?他想要拥明月入怀,又些手段又何妨。
片刻后,他听见令人展颜的回答。
徽音应下了他的求亲,她说,"婚期你们定,我没有意见。”
颜昀章走后,徽音坐在案几旁沉思,方才她并非一事冲动,颜昀章的话让她无法拒绝。
她应该感动高兴才是,只是不知为何,心中一直提不起劲。
她目光无意识的落才天边的云团上,现在这个时候,裴彧应该正忙着和柳檀准备成亲的事宜,她也很快要成亲了,这过往的一切,就让它随风消散吧。
徽音从袖中取出那根狼牙吊坠,握在手心看了许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怎么强求也得不到。
她找了个梨花木匣,将狼牙吊坠好生放进去,缓缓合上盖,塞到橱柜的最底下。时至今日,她和裴彧之间到底是谁对谁错,是否两清,她也说不清了。
徽音想,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娶得心上人,她也有了归处,多年后有缘再见,不知能否平心气和的道一句,别来无恙。
第64章 裴将军,我已同旁人成婚……
颜昀章和颜家的动作很快, 婚期定在了七日后,时间紧迫,好在并非是嫁娶, 不用遵守太多繁琐的规矩。
颜昀章主动揽下所有的事情,徽音乐得自在, 第二日就从颜府搬到了她新置的院子,此处身处闹市之中的幽静之处,房屋样式古朴。
坐落在两条小巷交错之处,入门处有一方小小的门庭, 以青砖铺地,右手边靠墙垒着一个半人高的烛台。门后是一扇朴素的木质屏风, 封着遮光纱, 隔绝行人打量的目光。
屏风后便是院落,院子不大, 地面用素土夯实得平整坚实,院角是一株高大的槐树,枝叶亭亭如盖,为小院送来阵阵荫凉。
徽音很喜欢这里,白日坐在院中, 能听见闹市的喧器, 商贩的吆喝, 满是烟火气。
在这期间, 宋家人频频登门劝说, 甚至如同牵线红娘那般, 带了好些年轻男子登门来给徽音相看,试图打消她和颜昀章成婚的念头。
徽音啼笑皆非片刻,竟还真认真打量起他们带来的男人, 她支着头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摇头道:“这个不行,不够高。”
“这个也不行,没有我表兄俊秀。”
“这个有口音,听不懂说话。”
她自认为说法已经很婉转,没有太伤人,那几人却还是羞愤至极,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颜娘看得直摇头,“这宋家是如何想的,找的人处处不如颜郎君,脾气还不小,这哪是做上门赘婿的样子。”
徽音吃着颜昀章大清早着人送来的白糖糕,手指欢快的拨弄手边新鲜的花骨朵,肯定的点点头,宋家越急,她越开心。
用过午膳后,徽音正打算小睡一会,颜家的管事领着几个妇人来了她这,手中还提着几个漆木盒。
管事讨好的笑道:“宋女郎,这是我家郎君在城中挑的几件成衣婚服,特送来让您试试。”
往常富贵人家嫁娶嫁衣都是要专门找绣娘绣制,约莫需要半年。她和颜昀章婚期太紧,婚服赶制不出来,只能购置成衣。
这场婚事对于徽音而言只是一桩交易,她也没太多讲究,带着人进了屋,任由她们在身上捣鼓,一件一件的试过去。
在绣娘再一次出声提醒让她收腹后,徽音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脸颊泛红,她这些时日过得太过闲散了些,腰身胖了一圈,原本的衣裙差着都有些勒腰身。
试完所有的衣服后,绣娘问她最喜欢哪件,她们好回去按照徽音的身形进行调整。徽音默了片刻,选了最为宽松舒适的那件喜服。
送走绣娘后,徽音也没有心思再睡,她绘了一副景川的容貌图,着人拿到街上去复刻,她现在财力雄厚,便想着请人多绘些,叫人拿到长安往北的方向一路去找,说不定能问出些消息。
闲散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便来到七日后,成婚的日子。徽音这座小院四处张灯结彩,红绸飘扬,招婿与出嫁不同,喜堂摆在了女方家。
颜昀章能力确实很出众,成婚的一切事务都是他亲历亲为,没打扰徽音一点,连今日到场的宾客都是颜家人在帮忙在招待。
宋修吾和宋乔没露面,他们甚至要求宋家族人一个都不许到场,想借此来打徽音的脸。
若她真是个孤女,在成亲当日无一个族人到场撑腰,自然早就撑不住对宋家服软了。可惜她不是,宋修吾那些把戏在她看来不值一提,她也丝毫不在意名声脸面一事。
徽音悠闲的坐在喜房内,任由颜娘替她上妆穿衣。买来的小婢女为人活泼伶俐,正在一旁绘声绘色的传述前院的场景,声音清脆,“县尉大人也来了,奴还是第一次见县尉大人呢,瞧着威风凛凛,叫人不敢直视。”
徽音听闻转头,发髻上的金钗碰撞传出声响,“县尉?”
小婢女眨巴着眼,脸颊红扑扑的望着徽音,声音如蚊虫,“对呀。”
徽音起身穿衣,她很少穿这般艳丽的颜色,正红的宽袖曲裾合缝严丝的贴合她的身形,裸露在外的颈脖纤细修长,肌肤如雪。
她面上上着浓妆,原本清丽的面容被妩媚丽色取代,眼角微微上扬,看人时像是不经意间带着勾子般,眼波流转,美目盼兮。
这身喜服穿起来很是繁琐,徽音低头整理裙摆,她只听闻这位县尉大人与宋家很少熟络,却没见过他的面。
今日他前来,是否与宋家有关?他们想做什么?
王寰和冯承留给她的侍卫还没有离开宛县,徽音将他们安排在客栈内。有他们在,她并不怕这个县尉,只是山高皇帝远的,这县尉在此地一手遮天,要找些什么借口对付颜府,她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这般想着,颜娘已经帮她收拾好,徽音站在铜镜前,打量着镜中亭亭玉立的人影,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心中泛起涟漪,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穿上婚服。
颜府的婢女停在门口传话,“吉时已至,请新妇移步喜堂。”
徽音接过喜娘递来的喜扇竖在面前,慢慢抬步跨出屋门。颜娘和喜娘一左一右的扶住她朝前堂走。
婚礼正时设在黄昏时分,深秋的夜里黑得早,此刻回廊上已是昏暗一片,为防止新妇摔倒,回廊的上的陶灯一盏一盏亮起,前院已经灯火通明。
颜昀章一身喜服站在院中,两侧是今日前来观礼的亲朋好友。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正位右侧上本该落座的应该是颜家父母,此刻却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眉眼肃穆,看人时带着一抹居高临下的意味。
颜昀章面色有些不好,他冷冷看了眼不请自来的张县尉,压下心中的不适感,转身看着回廊处。
徽音由两人扶着慢慢走出来,头顶橘色的灯光洒在她身上,如玉人一般。
他呼吸不禁有些急促起来,下意识的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徽音的身形,心情激荡。
徽音面前举着喜扇,加之天色昏暗裙裾复杂,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脚下,避免自己不慎踩到裙摆,没有注意到院中的暗潮涌动。
她走到颜昀章面前,和他面对面站着,徽音只能透过喜扇看见颜昀章红色的衣摆,她听见头顶温柔的声音,“累吗?”
徽音小幅度的摇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听闻县尉也来了,他来做什么?”
颜昀章面色有些凝重,他扫了眼正位上端坐着的张县尉,触及他眼中那抹不屑的笑意时,心中的不安达到的顶端。
他不想让徽音担心,面色平静没有表露出来,“张县尉与颜家也有旧,今日是来贺喜的,你别担心。”
徽音微不可察的皱皱眉,借由扇子的缝隙用余光去寻找张县尉,这才发现他居然坐在正位上。
这是非常失礼的表现,今日是喜宴,前来祝贺的官员不管官职多大,按理也得坐在正位之下,他却大剌剌的坐在高堂之上,究竟是毫无礼仪还是另有打算。
能坐到县尉之人通常都有些家底,何况她那日见张老大人举止礼仪都很好,没道理他做官儿子却如此不懂礼仪。
她心中微沉,却来不及细想,赞礼官已经开始高呼,喜娘扶着她的身体引导她和颜昀章站在一起,随后退下。
赞礼官高呼:“时辰已已到,拜高堂。”
徽音静静等着,身侧的颜昀章一直没有动作,她听见耳边宾客传来的议论,那张县尉坐在正位上,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
颜氏夫妇脸色难看的站在一旁,低声下气的问询:“张大人,吉时已到耽误不得,您看……”
堂上一时之间寂静下来,只见那张县尉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慢悠悠的喝着,一点没有回话的意思。
颜昀章再也忍不住,出声质问,“张大人这是何意?”
徽音皱着眉不语,看来今这门婚事是成不了,这张县尉分明是带着麻烦过来,却一直不曾发动,反而一直在激怒颜家。
她主动却下扇,冷冷道:“我们都是普通百姓,大人有话直言便是,何必如此欺辱。”
见她出声,张县尉这才放下酒盏,缓缓抬眼看向徽音,两侧胡须向下撇,眼中才藏不住的势在必得,“宋女郎,非是本官特意来找麻烦,只是本官不知该如何说起啊。”
他一双三角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将徽音从头打量打尾,最后落于徽音脸上。
颜昀章上前挡住徽音隔绝他的视线,面露厌恶,这张县尉真够恶心的,他年纪都够做徽音的父亲了,一把年纪还肖像小娘子,不知廉耻。
徽音拉住颜昀章的衣袖,微微摇头,示意他先退后。颜昀章再如何出众有才志,终归没同这些官僚打过多少交道。
官大一级压死人,颜家是民,县尉却是这片地界的父母官,他要动颜家轻而易举。何况今日,他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徽音没有松开颜昀章的衣袖,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明明白白的告诉张县尉她的立场。
她扫了一圈来祝贺的宾客,皆碍于这张县尉的威严压不敢出声,徽音轻声道:“张县尉,直言便是,不必遮遮掩掩。”
张县尉胡须上翘,终于舍得从正位上起身来到院中,他半分都不曾遮掩对徽音的觊觎之色,“宋女郎,你这婚成不了,本官刚刚接到消息。”
他负手环视一圈,从面色难看的颜宵脸上移到一脸怒意的颜昀章脸上,最后再看向徽音,状似可惜,“本官刚刚接到消息,颜家隐匿人口、逃避赋税,罪责滔天,着即刻拿住下狱调查。”
颜昀章怒喝:“你这是诬陷,身为一县父母官,你居然以权谋私!”
张县尉冷哼,带来的人直接将颜昀章围住,反手擒拿住他。
他一脸可惜的对徽音道:“宋女郎,破环你的婚宴本官实在是抱歉,只是这堂你拜不了,你的未婚夫本官就带走了。”
他刻意在未婚夫三个字上加深,下令让人将颜家人拿住带走。徽音张开手拦在颜昀章面前,护送她来宛县的王家侍卫也都纷纷抽刀出来,护在两人跟前。
一时间喜堂满室寂静,明亮的刀锋上闪着面色不一的脸。徽音伸出手,眉间滞凝,不卑不亢道:“你虽为县尉,却也不能随随便便拿人,可有县衙文书为证?”
张县尉摇头失笑,抬手就要去摸徽音的脸,语气暧昧,“宋女郎,这是不是长安。在这里我才是天,我让谁死谁就得死,我让谁活谁就能活,颜家犯的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啊。”
徽音皱眉避开他的手,张县尉年纪约莫四十,不同于旁人留的长须,他胡须量少,淅淅沥沥的挂在唇边,随着他说话的动静一颤一颤的,配上那副得意的神情,真叫人恶心。
她皱着眉思考,纵然她可以让王家的侍卫护着她和颜家冲出去,可宛县这么大,张县尉一手遮天,若逼急了他,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也无人知晓。
颜昀章焦急的拉住徽音,这张县尉打的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必然是宋家同他许下了什么好处,他见了徽音又见色起意,想拿颜家威胁徽音就犯。
颜宵也挣脱身后压着他的人手,大喊,“徽音,你别管我们,我就不信这狗官能一手遮天!”
张县尉哼哼笑了两声,下巴微抬拿鼻孔看人,“辱骂县官,罪加一等。”
他斜眼看着徽音,心中满意至极,没成想宛县这地界还会有这等佳人,还好宋家通报的及时,不然,他岂不是要眼睁睁错过了。
徽音沉着脸一眼不发,却没有离开颜昀章身边,也没让护着她的侍卫放下刀。
一时之间,院内静谧无声,两方人马对峙。
“什么声音?”张县尉被院外一阵吵闹声打断思绪,他不悦的掀起眼皮。
徽音朝门外望去,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只有外头传来阵阵声响,有些听不真切。
院中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嗒嗒——
声音沉闷且有节奏,隔着地面隐隐传来,徽音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微微发颤。
有人小声道:“这声音怎么像是铁骑。”
徽音心神一凝,衣袖下的手掌不住的握紧,她紧紧盯着那扇门,心跳的极快。
张县尉面上生疑,招来一个仆从让他出去打探打探。这宛县内有什么他一清二楚,外面的声音声势浩大,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那人才走到门口,伸手要去开门。不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力,朱红色的两扇大门被人用力的撞开,他整个人被撞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徽音和颜昀章的脚下,嘴角泣血,哀声嚎叫。
被撞开的两扇门喧嚣尘烟退去,一通身乌黑,毛发顺亮的高头大马嗒嗒走近,马背上青年一身玄衣铁甲,朱红色的披风扬在身后。
顺着他的腰线往上,是一张刚硬冷毅的脸,鼻梁高直如峰,嘴唇紧闭,下颌线条紧绷,目光锐利如实质,带着杀气与警惕。
在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片铁甲精兵围满了整个街道,他们威严肃穆的沉沉凝视着这座小院,右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之上。
只待年轻将领下令,便会一拥而上,将这座小院顷刻之间夷为废墟。
徽音望着那张脸一阵恍惚,有些站不住的后退两步,被身侧的颜昀章温柔扶住,她定定的看着闯入的人,耳边的每一道声音都被无限的放大。
张县尉从两人身后走出来,怒视裴彧,指着他骂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在我宛县用兵,不要命了!”
裴彧目光沉沉的盯着放在徽音肩上手掌,如同看死物一般施舍的给了张县尉一个眼神,报上自己名号,“卫将军裴彧,奉皇命南下,巡查州县。”
张县尉走到裴彧马前,一脸不悦,“本官并未接到旨意,你可有文书节令为凭?”
裴彧轻轻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站在这里就是证明。”
张县尉一时语塞,他怎么觉得,这句话莫名有些眼熟呢?
没等他细想,裴彧身后又走出一人,来人手忙脚乱的跑上前,官袍褶皱不堪,连官帽都歪了半分,正是他那顶头上官的上官郡守姚庆大人!
姚庆抬手就给了目瞪口呆的张县尉一巴掌,喝道:“蠢货!你竟敢冒犯裴将军?”
张县尉腿不由自主的软下来,也不顾身后一群看热闹的人,没有半点犹豫的跪在地上,磕头认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请将军赎罪!将军赎罪啊!”
裴彧给了姚庆一个眼神,姚庆立马上道,拧着张县尉的耳朵堵住他的嘴,连拖带拉的将人弄出去。
张县尉被面前人三眼两语的解决掉,院中其他人面露惊恐,不明白宛县这小小的地方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大人物。
裴彧不在乎这些人,他单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刺耳的刀锋声响起,他目光紧紧盯在那只碍眼的手上,冷声道:“我数三声,留下的人就不用走了。”
刀剑尖锐的蜂鸣声惊醒众人,不知是谁率先抬脚离开,其他人也跟着朝门口涌去,却又都不约而同的避开门口那位煞星。
徽音静静地站在原地,周身是疯狂朝外涌的混乱人群,颜昀章担心她被人冲撞,抬手将她揽进怀中,另一只手圈在徽音身前护着。
从方才裴彧现身起,徽音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此刻,摇曳的火光下,她隔着混乱的人群彧裴彧对视,看清了他眼底的凶戾之色。
等人都散开后,裴彧挑眉看向徽音身边的人,笑声如同索命的阎罗,“没走的人都杀了。”
驰厌不同与以往的闲散之色,他提着长刀缓缓靠近院中的其他,刀剑在青石板上划过,也像是划在徽音的心里。
“等等。”徽音出声阻止,“裴将军,这是为何?”
裴彧望着面前一身大红喜服,妆容明艳,头戴珠钗的徽音,以及她身边那个和她身着同色同样式喜服的男人,鲜红的颜色刺到他双眼,令他控住不住心底跃起的杀戮。
裴彧凝视她,“我有话对你说。”
她应下这个请求,将颜氏夫妇和颜娘劝走,唯独留下了身侧的颜昀章。
裴彧翻身下马,来到两人跟前,无视身侧的颜昀章,低头凝视徽音,“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徽音拉住颜昀章的手举到身前给裴彧看,无比冷静道:“裴将军,我已同旁人成婚,请恕我不能接受你这个无礼的要求。”
裴彧漆黑的眼珠微动,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掌,透过两人相握的手掌,他第一次将目光放在徽音身侧这个男人身上,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他移回视线,再度开口,“你和他尚未拜堂,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徽音淡淡回道:“若不是你们搅扰,我们早已经礼成。”
裴彧听闻此言,良久没有出声。
颜昀章此刻也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大人物与徽音相识,他是为了徽音才来宛县。这个男人看徽音的眼神他无比熟悉。
他不动声色打量面前人,可悲的发现,自己哪一点都比不过他,权势地位,还是容貌气质,他输的彻彻底底。
不过,有一点他却是赢了,颜昀章垂眼看着他和徽音相握的手,在心中安慰自己。不管徽音和这个男人有什么过去,她回了宛县,答应了和他亲事,就意味着她已经斩断了过去。
他握紧徽音的手臂,上前一步将徽音护在身后,问,“不知阁下是何人?”
徽音顺从的退到颜昀章身后,微微松了口气,她实在不知该以什么心情和面目去面对裴彧。
裴彧望着身前一对璧人,全身的血液慢慢凝固,好像有一根极细密的长针从他心口穿过,不是剧烈的痛意,而是亘长的,细密的闷痛。
他设想过见到徽音的很多场景,她见到他也许会很开心,会上前拥住他。也许会难过,会怒斥他,像从前那样和他生气。
但从没想过,再见她时,居然是在她和旁人的喜堂之上,她一脸冷漠的站在旁人身前,道一句,裴将军,我已同旁人成婚——
作者有话说:来迟了,最近有一点点小忙请见谅,后面更新还是和以前一样,早八点[玫瑰][玫瑰]
第65章 没了表兄还会有人,除了……
深秋孤寂的夜里, 本该是高朋满座喜意连连的喜宴,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凉风渐起,院中站着的三人, 沉默对视。
裴彧不再去管颜昀章是否留下,说出的话是否令人嗤笑, 他完全无视颜昀章,越过他看向垂眼不语的徽音,声音带着些哀求,“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徽音听闻这句话有些好笑, 她没有不告而别,想来是柳檀并没有将她留下的话转告给裴彧, 倒是不意外。
她缓缓抬眼, 正视裴彧,冷静道:“我没有不告而别, 你受伤昏迷之时,我去过裴府,去看过你。”
裴彧先是眉头蹙起,他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情,没人告诉他徽音来过。他想起醒来时在他院中的柳檀, 心中明白了一切, 一定是柳檀从中作梗, 说了些令人误会的话。
徽音肯定因为柳檀才跟他生气才会离开长安, 才会同意旁人的求婚, 裴彧松开握紧的手指, 吐出一口郁气,徽音还在意他,他还有机会。
裴彧上前一步, 将拦在徽音身前的颜昀章一把扒拉开,视线凝着徽音解释道:“你去裴府遇见了柳檀对不对,她和你说一些话对不对?”
颜昀章:“……”
徽音缓缓抬眼,看清裴彧眼底的红意,她移开视线沉默的点点头,时至今日,她依旧不愿意想起那日在裴府的事情。是那么的愚蠢不堪。
裴彧握住徽音的双肩,冷喝道:“都是假的!柳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不要信。”
“她说了什么,告诉我,徽音。”
徽音退后一步,握着颜昀章的手渐渐松开。颜昀章心神一凛,连忙用力握紧徽音。手上大力传来,徽音蓦然回神,盯着地板喘息道:“她说,你和她年前就会成婚。”
裴彧追问:“所以,你才会离开长安,才会答应旁人的求亲,是不是?”
颜昀章有些愤怒,从开始这人就在旁人旁人的,从没正视过他,真是可恶至极。定是他先负了徽音,待她不好,徽音才会离开长安,现在追来装作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早干嘛去了。
颜昀章倒也没出声,他明白,这件事情只能徽音自己解决,旁人插手不了。
徽音回想起听闻裴彧和柳檀要成亲时的心情,确实很糟糕,很让人难受。不过她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离开长安的。
她摇摇头,平静的看向裴彧:“不是的,我离开长安是我一早就决定好的,与柳檀无关,与你亦无关。”
“至于我和表兄成婚一事,更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我想,我觉得他合适。”
裴彧冷喝:“我不信,你在骗我!”
徽音笑起来,她向来清冷,很少笑得这样开怀,平时总是微微抿唇浅笑。此刻突然莞尔,笑颜像极了初雪融化后绽开的第一朵梨花。
可细看之下,她眼底的悲凉比笑意还要重,“裴彧,你以为我会因为你和柳檀的破事就将自己的人生随意处置,随便找一个人嫁了?你以为我和表兄成婚是想要气你?”
“你太高估你自己,也太低看了我。我再说一次,我答应和表兄成婚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裴彧刚刚升起的希望转瞬间就被徽音这几句话砸了个稀巴烂,他看着面前神情冷漠的徽音,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
他以为柔弱,只能依附他的徽音。实则比任何人都要果断,说不要他就不要了。
可凭什么?是她主动找上自己的,现在想要脱身离去,他绝不会答应。
颜昀章不妨裴彧突然动手,手腕处传来的大力似乎要将他手骨捏碎,他吃痛的松开徽音的手连连后退,却被那人轻而易举的掀倒在地。
颜昀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裴彧重重一脚踩在胸膛上,闷声吐出一口血,虚弱的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徽音大惊失色,上前想要扶起颜昀章,“你干什么!”
裴彧一只手就制住了徽音,他擒着她的腕子,力道刚好将她制住又不能弄疼她,将人狠狠的拽到怀中,抚着她的脸颊质问:“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就是为了这种废物放弃我吧?宋徽音,他哪点比得上我?”
徽音彻底冷了脸,她拽着裴彧的手怒道:“你放开他,有什么你事你冲我来!”
“你就这么在乎他,啊?”裴彧心中一阵暴怒,脚下不住的用力。颜昀章只感觉胸前一阵闷痛,呼吸困难,眼皮上翻。
徽音看着呼吸微弱的颜昀章,当初在长安的那阵无力感再度袭来,好像她不管怎么做,都没办法脱离权势的压迫。
那天也是这样,裴彧震怒,说要囚禁她,不许她为父报仇。现在,这一幕再度在她眼前发生,她望着裴彧发红的眼角,心中后怕,裴彧他,真的会杀了颜昀章。
徽音眼中涌出泪,她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离开了长安,为什么还会这样。
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要逼着她,逼她说一些不愿意说出口的话。逼着她将心撕碎,让她刨开心迹,将那些阴暗,软弱,痛苦的事全部说出来。
她不想的,不想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
“你和我之间,从来都不是外力影响,都是因为你。”徽音痛恨的抬起眼,一双眼通红不堪,泪坠在眼角。
“是你不懂平等的看待我,尊重我!我恨你将我的话语当作耳旁风,我说什么你从来都不听,从不在意我的感受。我恨你甜言蜜语却什么都没做到,还和其他女子纠缠不清!我更恨你,阻拦我为父亲报仇!我只要一想到你用施舍的语气,叫我放弃报仇,作为补偿说会娶我,我就恨不得你去死!”
徽音痛苦的闭上眼,摇头落泪,“你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可以过去,我一定一定不会再选你。”
裴彧慢慢松开颜昀章,踉跄着来到徽音面前,扶着住她淡淡双肩,盯着她的眼,哑声道:“你说什么?”
“你问我表兄哪里比得上你,他哪里都比你好。他会尊重我,倾听我的意见,事事以我为先。他父亲是我舅父,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待我如同亲女。他不会像你一样,和旁的女人牵连不清,流言满天……”
“也不会像你母亲一样,不论我如何小意讨好,依旧待我不好,处处找事。
徽音说到最后声音有些颤抖,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晕开她脸上的妆容。她知道,她现在这副模样一定很狼狈。
但她还是要说下去,她不想再和裴彧纠缠不清,她和裴彧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更重要的是,表兄愿意入赘,愿意帮我延续宋家香火。而你呢,能给我什么呢?”
徽音垂下眼,睫毛挂着一颗泪,她别过脸,不去看裴彧和颜昀章是什么表情,她现在不想再去管任何人,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将自己埋葬起来。
裴彧喉间发涩,他从来不知道徽音有这么多的委屈,那些质问的话语像一击击重锤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心神晃荡。
他沙哑道:“我不知晓……柳檀一事是我做错的,我不会再犯了。”他小心翼翼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去青州接她吗,我现在告诉你。”
“可我现在不想听了。”徽音打断他,冷漠道:“你和柳檀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听,请你现在离开。”
裴彧不肯放弃,他轻柔的捧住徽音的脸,声音颤抖,“徽音,求你听听好不好,你就听听,听完再赶我走我,好不好?”
徽音掐着手心,没有说话。
“那次是柳檀给我传急信,她被亡夫的弟弟强迫侮辱,生不如死,求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帮她一次。徽音,我知道我和柳檀有过许多流言,那都不是真的,我同她确实是年少定亲,但那时,我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后来她嫁给他人,丈夫身死,董家强迫她守节,我亦是出于年少的情分才帮她。那些流言并非真的,我默认流言是想借这个事拖延婚期,只是没想到后来会遇上你,也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
“我对柳檀,从来都无意。”
裴彧说完,低头去打量徽音的脸色,令他失望的是,徽音听完这番话并没有感到,而是一副嘲弄的模样:“你接柳檀回长安,明明可以提前告知于我,也可以秘密进行,可你偏偏闹得人尽皆知,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是。”裴彧紧抿唇瓣,艰难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我那时鬼迷心窍心中有怒,我保证,我再也不会再犯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徽音推开裴彧,扶起地上难受的颜昀章,轻轻擦着他嘴角的血痕。裴彧看着这一幕,忍了忍,到底了没出声。
颜昀章苦笑着朝徽音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徽音放下心,转头冷冷的看着裴彧,“我已经听完了你解释,裴将军,请你离开。”
裴彧万分不解,拦住徽音带着颜昀章离去的脚步,“我已向你解释,你为何还是不原谅我。”
徽音目光带着哀伤,她望着裴彧,深深的看了一眼,轻声道:“你从来都不明白,我和你之前,柳檀一事根本就不重要。你应该明白的,从你要求我放弃复仇的那一刻,我们就不可能了。”
徽音努力扬起笑,发自内心的道谢,“裴彧,我没有当面同你说一声谢谢,是我的错。我很感激你帮我受刑,也很感激你帮我找到证人免我父亲安宁被打扰。谢谢你,裴彧。”
裴彧再一次感觉到那种用尽全力也无法握紧的滋味,像是手中捏了一把细沙,随风消散,越用力,散得越快。
他拉住徽音不肯放手,眼中浮现水色,酸涩道:“我要的不是谢谢。”
“我知道……我错的离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改的。”
他的声音说到最后变成嘶哑:“徽音,你怜惜萧纷儿,能原谅贺佳莹,对其人他很好……我求你,别对我这么狠心,好吗?”
徽音闭上眼。
颜昀章听了这么些,大概也懂了二人之间的纠葛。他看见徽音的挣扎,裴彧眼底的水光,明白自己得离开,把这里留给他们二人,让他们自己做一个了结。
他松开徽音,一瘸一拐的朝外走,很快就消失在深夜里。
裴彧再也忍不住,大力将徽音抱进怀中,紧紧拥着她,埋首在徽音肩上哽咽,“徽音,别这么对我。你说我的错,我一定改,你别离开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徽音感觉到肩膀上的衣裳渗进泪,是那么的烫,一路烫到她心里,叫她说不出话来。
“我保证,再也不会同旁的女人传出流言,也不会再瞒着你什么。你要做什么,见什么人,我不过问,你想让冯承帮你也好,让我帮你也好,我全部都听你的。”
“徽音,跟我回去吧,我会娶你的。”
徽音双手垂在裴彧身侧,鼻息间全是裴彧身上的清香,是她曾经追寻的温暖。这句我会娶你,她想了很久,后来裴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却只觉得可悲可笑。
现在,她也依旧觉得很可悲,为什么是我会娶你,而不是我想娶你呢。
在裴府那个深宅大院里,要面对裴夫人时不时的脾气和刁难,要时时刻刻拴住裴彧的心,要担忧他会不会变心,会不会纳妾。
五年,十年,数十年后,当她年华容貌不再依旧,裴彧权倾朝野地位超然,他是否会甘心守着她一人呢?
徽音不确定,也不敢赌。就像她曾经对裴衍说的话,地位差距如此明显的两个人,很难善终。
徽音:“可我不想嫁你。”
裴彧慢慢松开徽音,这是徽音第一次无比清晰的看见他的泪,她不合时宜的想着,装彧竟然也会哭。
没等装彧开口问,徽音先一步说出口,“我不想跟你回去过那种日子,日日夜夜守在寂静的宅院里等着你,你心情好时可以将我捧上天,心情不好时也能让我摔下地狱。这种人生掌握在旁人手中,需要看你眼色过活的生活,我不要。”
裴彧:“我会改的,你想如何便如何,我绝不干涉你。”
徽音:“你不会改,你可曾真正的听过我的话吗,你总是强迫我按照你心意去做,总是不顾我的想法,你骨子里就是这样霸道,你不会改。”
徽音从装彧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眼望着他,她第一次见裴彧如此狼狈的模样,眼底全是红血丝,像是要沁出血泪一眼,紧抿的唇瓣微微颤颤,他伸出手想要来牵她。
徽音定定看着着那只手掌,向后退了一步,让他落空。
她疲倦的合上眼,声音轻得像阵风,“裴彧,我们就到这吧。你回长安,我留荆州,此生再不相见。”
徽音没有听见裴彧的回答,她太累了,不想再耗下去。
她抬步越过裴彧离开,这次没人阻止她,没有人抓住她。
她没有迟疑的离开前院,廊道上的陶灯被风吹灭,一盏一盏的熄下来,徽音漫无目的走在廊道,脚下不慎踩住繁琐的裙裾跌坐在地,手心狠狠蹭在地上,划出几道血痕。
她捂着手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满月,眼泪簌簌的落下。
她哭的无声无息,身上的喜服像朵层层绽开的花瓣铺在地上,颜色黯淡,凋零枯萎。
颜娘等在喜房门口,好半天才看见徽音浑身的沉郁的走来,身后不见人影。
她急忙迎上去,扶着徽音进了屋,屋中角落染着两盏落地的长枝灯,叫她明明白白看清徽音脸上的泪痕。
颜娘心一抽,扶着徽音躺上床,捏着温热的帕子给她擦脸。
徽音闭着眼倒在床上,浑身无力提不劲,任由颜娘摆弄。
颜娘替她脱去喜服,卸下钗发,柔声问:“折腾大半日,饿了吧,奴去弄些吃食来。”
徽音翻身将头紧紧埋在被褥里,隔绝视线,她闷闷道:“不想吃,你去歇着吧。”
颜娘劝不动她,关上门去了前院,她担心等会徽音等会会饿,今日喜宴没开成,灶下备好的菜都还在,她打算弄点吃食端过去。
颜娘提着陶灯一路来到前院,途径拐角处心被吓到了嗓子眼,院中立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像一具石雕。
她憋回脱口而出的惊呼声,觉得那人莫名有些眼熟,举起手中的陶灯慢慢靠过去,才发觉那人居然是裴彧,他竟还没有走。
颜娘也顾不上去灶下拿吃食了,她提看裙摆转身离开,朝内院飞快走去。
徽音埋头在被褥里闷了一会,胸口有些憋闷,她捂着胸口慢慢坐起来,倒了杯凉茶压下心中的不适感。
屋外传来颜娘的脚步声,徽音过去打开门,看见颜娘提着陶灯小跑过去,神情凝重。
“怎么了?”她问。
颜娘跑到徽音面前,指着前院道:“他还没走,一直在院中。”
徽音看过去,天色漆黑一片,已经是亥时了。她回头看向屋内,目光无意识的落在衣橱上,她走过去,翻出压在最底下的木盒握紧,回身塞到颜娘的手中。
既然下定决心要断,那就断的彻彻底底,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裴彧独自站在院中,他看见颜娘提着风灯出了门,看见他投来隐晦的一眼。
他捂着肩微微躬着身,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来的路上伤口裂了几次,裴彧都没有理会。
一到夜里,他的心尖就开始发疼发颤,叫他喘不过去,只有背伤的疼痛能缓解一二。
同时,他也有着自己的私心,怕徽音生气不原谅他,想着使一出苦肉计叫她心软。
但他见了徽音、即使被狠狠拒绝,也没开口说这件事,他不想用这个事情去捆绑她,他要的不是徽音的愧疚,他要徽音爱他,像从前那样爱他。
裴彧茫然的站在院中,他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挽回不了徽音,他该怎么办。
门口传来细微的声响、装彧转过僵硬的身体去看,颜娘领着一个男人进门,那人正是今日要和徽音拜堂成亲的颜昀章。
他呼吸骤停,不敢去想为何已经离开的颜昀章又来了此地。
那两人朝他走来,裴彧动了动唇,正想出声问询,余光瞧见颜娘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恭敬的递给他。
“裴将军,这是我家女郎让我转交给你的。”
裴彧目光凝在那木盒上,盒身很小,巴掌大的模样、他接过去打开,第一次觉得今夜的月色太过明亮了些,明亮到他一眼就认出盒中之物,那是他送给徽音的生辰礼,狼牙吊坠。
“她说了什么?”
颜娘平静道:“女郎什么都没有说。”
裴彧捏紧木盒,木盒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形状已经变形。
颜娘也不再多留,领着颜昀章朝内院走。走了两步,她才发觉不对,装彧竟然一路跟着他们进了内院。
她心突突的跳起来,看见他腥红的双眼,压下口中的质问。
颜昀章扫了眼身侧气压沉沉的男人,胸口还隐隐作痛,也没说什么。
颜娘带着沉默的两个男人一路来到喜房外,揣揣不安的上前敲门。
徽音长发披肩,妆容已卸,披了件外衣上前开门,她看着院中站定的两人,侧身站到一旁让出路,无视裴彧,对着颜昀章道:“表兄,进来吧。”
裴彧咬牙道:“宋徽音!你非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徽音失笑,“裴将军,今日是我与表兄的新婚夜,睡在一起天经地义。你还不走,是想留下来观礼吗?”
棐或上前抓住颜昀章的肩膀,不让他向前,力气大到让颜的章当场神色扭曲起来。徽音眉眼未动半分,冷冷的盯着他。
她面无表情,“没了表兄还会有人,除了你谁都可以。”
裴彧再也坚持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徽音和颜昀章携手进了屋门。
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纱窗上,交缠似连理枝,他看见屋子里的灯光熄灭,在徽音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部发麻的地方如针扎般,鼻息件呼出气息炽热滚烫,裴彧甚至已经感觉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最后看了眼漆黑的房间,动了动僵硬的腿部,转身朝外走。他走的很慢,背脊没有以往直挺,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滞凝。
颜娘沉默的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她看着前方身影,心中忍不住叹息。
徽音和裴彧相知相爱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两人的争吵她也全部都知晓。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裴彧会为了徽音变成如此模样,再不复他往昔的骄傲,低声祈求徽音的原谅。
她心疼裴彧,也更心疼徽音。从前尚在裴府时,徽音不愿意跟她讲与裴彧间的矛盾,凡事都憋闷在心里,她不说,颜娘却都知道。
有好几次她收拾床榻时,都能摸到湿润的软枕。她私心里,也不是不愿意徽音和裴或再搅合在一处的。
颜娘目送裴彧出了门,关上沉甸甸的朱红木门,如同尘埃落地般的声音响在裴彧脑海里。
他忍不住回头望,小院门户紧闭,将他隔绝在外。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犹如天堑,怎么都迈不过去。
第66章 求你了。
时值深秋, 深夜的秋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微风卷起几片枯叶,在空荡的长街上打着旋, 发出窸窣如低语的声响。
长街的尽头上,一座黑瓦白墙的小院孤寂地立着, 与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并无二致,唯有门前那两盏未点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小院周围,围满了手持长戬, 身披精甲的士兵,气势恢宏, 叫人不敢多看。
裴彧失魂落魄的从小院中走出, 脚步有些踉跄,早已等待多时的驰厌焦急的上前扶住他, “少将军,您没事吧?”
驰厌见裴彧独身出来,身后院门紧闭,便知事态不好。
他看着裴彧苍白的血色心中一紧,身后的衣料湿润, 带带浓郁的血腥味, 他连忙扶着裴彧坐在阶梯上, 从袖中取出药丸递到裴彧嘴边, “少将军, 您的伤口又裂开了, 快吃药。”
裴彧黑沉沉的眼珠转动,盯着驰厌手中那枚朱红色的药丸,那颜色仿佛和一个人影交织在一起, 他只觉得刺目极了。
他取过药丸,指腹用力,药丸化作齑粉在他手心流逝。
“少将军!”
裴彧声音沙哑:“你们先走,我想独自静静。”
“可是”驰厌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看见裴彧双手捂脸,喉间发出细微的哽咽声。
他慢慢站起身,转身同弄不清楚状况的郡守交谈两声,再让副将带着军队先行离开驻扎,自己则守在不远处。
他担忧的回头望了一眼,院门下还挂着两盏通红的风灯,裴彧独身一人坐在角落,他心情已经恢复平静,目光愣愣的看着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驰厌心中一酸,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
裴彧不敢去想徽音和颜昀章现在在做什么,他怕自己一想起,就会忍不住冲进去杀了颜昀章。
今日一过,徽音和颜昀章就是真正的夫妻,而他在徽音那里,只是一个厌恶至极,多看一眼就恶心的人。
裴彧不能接受,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什么办法都用上了,求也求了,可徽音就是不要他了,她不要他了。
他扔了已经破裂的盒子,从里面取出狼牙吊坠,吊坠在灯下莹莹发光,他握紧狼牙,深深的刺进手心,黏稠的血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他却毫无知觉。
裴彧想起第一次见徽音的时候,那时两人年纪都还小,他出身极好,从小就被捧着长大,连太子和吴王都是他的小弟。
少时除了他阿父,无人能让他吃瘪,徽音是第二个了。裴彧至今还记得,徽音端坐的阁楼上让人将他打出去时,朝他微抬下巴,小女娘眼角眉梢都是矜贵之色。
后来两人重逢,徽音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他心中有些生气,又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目光总是不自觉的跟随她,看她和密友闲聊,和旁人拌嘴不露下风,将对方怼的哑口无言。
起初裴彧只是认为,他对徽音比较特别是因为这个小女郎曾经让人过瘪,才会格外关照。可在临都驿站内,他看见她的一刹那,才明白那是一个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的。
回房后,他让方木去打探为何徽音会出现场在临都驿站,才知她家中出事,和太子的婚约也没能成,正要带着幼弟返乡。
他在原地坐了半刻钟,心中越发燥热,好不容易将心头的浮起的心思压下去,却在这时听闻徽音要见他的消息。
那一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什么感受,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改口见她。他只是有个强烈的欲望,想知道徽音大半夜来见他为何?
那时候他心中就有些隐隐约约的猜到,徽音见他是要干什么。
驿站内,在听见徽音说爱慕他时,他心中是欢喜的,又很快清醒过来的,因为他知道徽音是在骗他。
她根本就不认识他,从前两人也没见过几面,每次见着他徽音都是躲着他走,何来爱慕一说。
他将人带回长安,嘴上说着要纳她为妾,实则根本就没有将纳妾的文书送到署衙去备案。
律法上来说,他和徽音之间的关系并不成立,这也是后来她为什么能很快就脱离了裴府,因为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没有那纸契书。
起初,裴彧只是看她可怜,又正逢家中催得紧,便借由徽音的提议借坡下驴。一开始,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后来的相处中,他不受控制的迷恋上徽音。
她是那样的美好,让人难以抵抗。
他也成功的让徽音也对他敞开心扉爱上了他,可最后,这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徽音说的对,他从没平等的看待过她,明知阿母和表妹不喜她,会对她下手,他却什么都没叮嘱交代,明明只要他开口说一声,就可以让她免于受这些欺负。
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是默许,默许她被人欺负,肆意偏袒贺家莹,只因为,他知道徽音有求于他,身后又无人可靠,只能依附他。
裴彧忽然笑起来,笑声带着悲凉,他望着头顶的红灯笼,只觉得眼睛发涩发干。他想起了回音刚刚入裴府的事,贺佳莹算计她,她为了救贺佳莹跳湖,那还是春日里的事,湖水寒凉,他还给了一块暖玉给贺佳莹养身体。
裴彧那时不在家中,可他听闻婢女的专转述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贺佳莹拿自己的性命去算计,他阿母有多喜欢贺佳莹他清清楚楚,她当时忍着害怕还要跳湖去就贺佳莹,事后非旦没被人感激还被压着审讯。
他后来问过来医官,徽音那次葵水为何会那么痛,医官告诉他,避子药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徽音跳湖后没有好好调养,身体藏有寒症,两厢激发下,才使得那次葵水如此严重。
还有贺佳莹找来方士诬陷她,若非徽音机警,只怕早就没命了,可他事后对于贺佳莹的惩罚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桩桩件件,做不得假,她受了很多委屈。
裴彧仰着头,下颚绷紧,他对她从没好过,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徽音那样聪慧,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她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陪在他身边的。
过去种种在他面前一一浮现,裴彧咬着牙站起身,抬手敲门,他不能失去徽音,他不能没有她。在在第一眼他就认定了,这辈子他只要徽音。
门后没有动静,裴彧不顾带伤的身体强行发力攀上灰墙,他匍匐在墙上,清晰的感觉到背后伤口裂开的痛楚,可那点痛和他心中的痛意比起来,不值一提。
和徽音都痛苦,受的委屈比起来,更不值得一提。
他强行翻越灰墙,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越过前院来到徽音房前,血滴沿着他的背脊一路往下淌,淅淅沥沥的落在黄泥地上。
裴彧捂住胸口,停在房门口,看着漆黑的房间心如刀割,他走上前拍门,“徽音!徽音!”
“你出来见见我,我求你了,别对我这样狠心。”
屋内已经躺下的两人各怀心事,自然也没有睡着,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声音。颜昀章听着外面的动静,翻了个身,心中一阵无语,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他转头去看床榻上毫无动静的徽音,艰难的撑着手坐起来,他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呼吸间还是能感觉到胸口的刺痛。颜昀章小心翼翼的起身,准备出去让裴彧离开。
“表兄,别去。”
颜昀章开门的手一顿,转身望着床榻的方向,层层帷幔散下,他根本就看不清徽音的身形,只听见她声音疲累,低声道:“不要管他,等会他就走了。”
颜昀章幽幽叹息一声,只觉得今日真是大起大落的一天,他回到地铺上,心中有些难受。他不清楚徽音和裴彧间的事情,但从两人的态度中能看出来,他们的之前的感情很深。
好在徽音坚定的拒绝了裴彧,这让颜昀章心中的不安慢慢放下,他不担心徽音还喜欢裴彧,只要她愿意和他成亲,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能让她放下裴彧,转而喜欢他。
裴彧敲了好半天的门,里面毫无动静,他知道徽音是醒着,只是不愿意出来见他。
他停下动作,垂首站在房门外,轻声呢喃:“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了吗?”
听见动静赶来的颜娘看见这一幕,连忙上前去劝,她才走到裴彧跟前,就看见他站立的地方聚着一滩鲜血,他的深色衣摆上正一滴一滴往下落。
颜娘心中一悸,连忙上前问:“裴将军,你流血了。”
裴彧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站在门外,沉默的盯着屋内。
颜娘伸手去拽他,却没有拽动,她闻着裴彧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和他完全被血浸湿的衣服,猜测到他是背上的伤口裂开。
颜娘担忧道:“裴将军,你先下去治伤吧,这血流得太多了。”
屋内的徽音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听到颜娘的话语,她下意识的起身,又停住动作慢慢躺回去,看着床顶发呆。
颜昀章听着帐子里的动静身体也是一僵,过了半响没见徽音起身才把心放回去。
裴彧终于肯转头理会颜娘,不过却不是去处理伤口,他失魂落魄问:“颜娘,徽音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颜娘看见裴彧这副惨状也不由得也些怜悯,她劝道:“裴将军,你和徽音,你们不是良缘啊。奴婢求您了,您就放下吧。”
裴彧眼中布满红血丝,他沉沉抬眼,重复颜娘是话,“不是良缘?叫我放下?”
“颜娘,你说的好容易。徽音放下的也好容易,可我放不下。”
“如果放下这么容易的话,世上哪还会有那么多痴人。”
“颜娘,你帮帮我,你让徽音,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颜娘鼻尖一酸,扭头擦泪不肯言语。
屋内的两人将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颜昀章内心五味杂陈,原本对裴彧的偏执和强求非常不满,此刻却不由得有些明白他,若他处在裴彧的位置上,自然也不会轻易放手。
徽音沉默的摸上心口,放下,她真的放下了吗?
不等她细想,裴彧再度开口,他声音嘶哑到徽音险些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他不是在跟颜娘说话,他是在对她说。
他说:“徽音,中秋宫宴那晚,苏静好拦下我,她说、你留在我身边只是利用,你对我没有一丝真心。我不信的,你对我怎么可能没有真心呢?我和你之间的事,也轮不上她来说三道四。”
“她还说,你喜欢的是王寰,你想嫁给他。”
裴彧有些坚持不住,背脊上的伤口越发疼痛,他已经感到脑袋阵阵发晕,整个人都站不住,连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他支撑不住的扶住门,缓缓跪在地上,垂下头艰难喘气。
颜娘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她万分无奈的看了裴彧一眼,起身去寻驰厌。
裴彧要是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说不准还要连累徽音。
颜娘离开后,院中短暂的安静一瞬,裴彧昏昏沉沉继续道:“可我回去找你,你早就不在了。最后,我是在天禄书阁找到了你,那个时候我没有生气,反而是心疼和自责。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现你的不对劲,为什么要对你说那些要保苏家的话,才让你如此的不信任我,什么都不跟我说。”
“回去后,当我听到你说的那句,我对你从来都是利用,没有真心。”他说到这里,声音不受控制的哽咽起来,眼前模糊一片,像是乞求又像是疑问:“徽音,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真心吗?”
“为什么你可以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说不爱就不爱了,你真的一直在骗我吗?”
他好像也不是非要个回答,又断断续续道:“我那天怒意上头,我知道我做了很多,说错了很多,冷静下来后我就后悔了。从来都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徽音,你能听见吗?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裴彧抬起头,那扇紧闭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他心心念念的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徽音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寝衣,身后还跟着同样穿着寝衣的颜昀章。
他们站在一处,如同一对壁人,徽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用着平静却极为伤人的语气,“你还要闹到何时?”
徽音慢慢蹲下身和裴彧持平,盯着他含泪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狼狈,很可怜。”
“你想听我说什么?那句话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裴彧觉得很奇怪,明明才是秋日,他去觉得身处极寒之地一样,只是觉得好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伸手想要抓住徽音,却被她一把打落,他视线落在徽音纤细的颈脖处,那里有一块明显的红痕,暧昧又旖旎。
他视线凝在那一处,颤抖道:“你们……”喉咙里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徽音不耐烦的打断他,“我们圆房了,裴彧 ,你不会以为我和表兄做戏在骗你吧?你怎么会这么天真?”
“你有什么值得我回头的,有什么值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不是忘了,你从前是怎么对我的?你母亲又是怎么对我的?”
“你一句错了,一句道歉,就能将我过去日日夜夜的委屈、伤心全部都抹杀吗!”
“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如果你真的改了,那为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视我的话,坚持你自己想法,一遍一遍在这里堵我的门!”
“如果今天和我成亲的人不是我表兄,而是其他人,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徽音闭上眼,满脸失望,“你看,你总是这样……”
她牵住颜昀章的手,十指相扣给裴彧看,无奈道:“好话歹话说尽了,你都不愿意听。你位高权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放我一条生路吧。
她顿了顿,苦笑道:“你一道命令就可以将我们处死,如果你觉得我转嫁他人令你实在无法忍受,令你觉得蒙受羞辱,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尽管动手便是。”
裴彧满眼都是刺目的红,他已经听不清徽音在说什么了,只能看见她牵住颜昀章的手,温柔的看向颜昀章,看看见他时又露出深深的厌恶他的身体慢慢朝一侧倾倒过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夕之间全变了。他胃里一阵地抽搐,疼的他眉心紧蹙,口中发出几声困兽般压抑的喘息。
天旋地转间,裴彧依稀看见徽音担忧的神色,他闭上眼,无奈的笑笑,徽音还会担心他吗,她只怕恨不得他去死。
看见裴彧倒在地上了无声息的模样,徽音浑身发凉,这才看清他跪着地上有一大块血迹。她不受控制的上前一步,脑中一片空白。
颜昀章看见这一幕直觉不好,他赶忙上前扶起裴彧,触碰到他身后时才发现满手是血,再看裴彧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显然是失血过多晕厥过去。
他咬着牙扛起裴彧,奈何胸口阵阵发痛,眼前发黑,根本无力扛起裴彧。
颜昀章手忙脚乱的放下裴彧打算去喊人,回头瞧见徽音神思恍惚的样子,连忙将人唤醒,“徽音!”
徽音猛然回神,颜昀章从没再她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被无尽的悲伤淹没,眼中满是痛苦。
徽音跪在裴彧身侧,将他抱在怀中,不停的流泪说不出话。
她什么都知道的,中秋那天,她知道裴彧是怒上心头口不择言,也知道他的后悔,他让人把她和颜娘带回府内,又派人一路保护着她不让苏家杀她,帮她受刑,还替她去找了证人。
她知道裴彧后悔了,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可能因为一句道歉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其实她也很后悔,如果她没有一直瞒着裴彧,她要是能早点告诉裴彧自己的秘密,那天晚上,要是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她和裴彧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徽音将头搁在裴彧额上,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她能感觉到裴彧背后不停的在渗血,血液还带着温热,很快就染湿她的寝衣,正红色和血色融在一处,像极了她的嫁衣。
是她期盼了很久,为裴彧穿上的嫁衣。
驰厌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裴彧浑身是血的倒在徽音怀里,人事不省。他当场腿就软了跪在地上,有些不敢上前。
还是颜昀章看见他赶紧过来拉人,快速道:“还有气,先救人。”
驰厌猛吸一口气,快速冲到裴彧面前,掏出一枚药丸塞在裴彧口中,强迫他咽下。驰厌蹲在地上,对颜昀章道:“将他放我背上。”
背起裴彧后,驰厌马不停蹄的带着他离开,院中恢复平静,颜昀章看着呆坐在地上满手是血的徽音,心中一阵发疼,他走上前,轻声道:“他身份尊贵,郡守大人一定会全力救治他,一定会没事的。”
徽音点点头,双目无神:“表兄,你去休息吧,我太累了,我想自己待一会。”
她没等颜昀章回答就起身进屋,关上门,抵在门后慢慢坐在地上,将头搁在膝上,双手环住自己。她的手上还有裴彧的鲜血,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徽音闭上眼静静靠在门后,难得的得到了片刻的宁静。片刻后,她听见颜昀章和颜娘低声交谈,颜娘让颜昀章先去客房休息。
颜昀章走后,颜娘敲敲门,轻声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事,遇事不要逼迫自己。”
“奴婢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开心,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徽音,如果你真的放不下裴彧,你不要折磨自己,你要顺从心意。”
徽音将头埋在膝盖上,她不想哭的,可是一听见颜娘关怀的语调她就忍不住。颜娘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她最亲的人,是最关心她的人。
她不能再让颜娘为自己担心了。
徽音哽咽道:“我没事,我很好。”她仰头擦干泪,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傅母,你放心心,无论有没有裴彧,我都会活的很好。”
“你有一句话说的对很对,我同裴彧不是良缘,既然不是良缘,就要彻底斩断。这样,对我、对他、对所有人都好。”
第67章 这也许是他们此生的最后……
翌日一早, 院中的红绸都被撤下,新买来的婢女年纪尚小性子未定,此刻凑在大门前眼睛不眨的盯着街道, 竖起耳朵听街坊间的热闹。
颜娘在灶下熬煮汤药,徽音晨起就病了, 不知是不是昨夜衣裳单薄被风邪入体,还是心情郁结。一大早就烧的迷糊不清,好在颜昀章昨夜歇在此处,已经着人去请了大夫。
盯着大夫开完药他才放下心离去, 急匆匆的朝着县衙的方向赶去,估计是去找人大打听颜家所犯之罪, 从中周旋一二。
颜娘端着药进屋, 徽音已经起身,昏沉沉的靠在案几上, 手中的毛笔慢慢浸出墨珠。
她走上前,看见案几上放着一卷书册,依稀认出是律令条款,她将药放下,劝道:“先喝药再看吧。”
徽音单手按住发昏大阳穴, 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昨日因着裴彧突然到来打断了张县尉的谋划, 他此刻人还被压在裴或那里, 没空来找颜家的麻烦。
等裴或一走, 张县尉想必就要发难捉拿颜府上下,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徽音写完信, 吩咐人紧急送往长安,如非必要,她亦不想再麻烦王寰和冯承。颜家现在危在旦夕, 她不能坐视不理。
直到将近黄昏时分,她才接到颜昀章派人传回来的消息,张县尉伙同宋家那群豺狼虎豹栽赃陷害颜家。他们伪造的证据很齐全,一时半刻找不出破绽,宋家和张县尉应该是蓄谋已久。
徽音向送信的人打听消息,“那张县尉人现在何处?”
那人回道,“郡守大人不知为何落脚在了县衙,周围守卫森严,打听不到县衙里面的动静。”
昨日那位郡守是同裴彧一起来的,他还没有离开,那裴彧应该也还没有离开宛县。
送去长安的信件快马加鞭也需要七天才到,裴彧和郡守不知何时会离开宛县,长安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今之计,只有趁张县尉尚未掌权之时,先一步找到郡守大人说明原委,请他做主。
徽音回忆起关于这位姚庆郡守的生平,她没见过他,但听闻过他的事迹。姚庆出生蜀中氏族,与当今丞相是同乡,两人关系深厚,他做到今日的地位也少不了丞相的提携。
他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爱好,喜爱美酒,曾在洛阳任职时因醉酒冲撞了贵人,因得丞相力保才没有被追究错处,外放到了荆州。
想到此处,徽音连忙叮嘱送信的小厮,叫他赶紧回去给颜昀章和颜宵传话,让他们去走郡守的门路。
要是能攀上郡守,有个官员做后盾,对颜家以后也很好,也不用再惧怕其他人都栽赃陷害。
颜氏父子听了她的话,带上家中珍藏的酒酿王县衙赶去,还没靠近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只见平素散漫的县衙大门紧闭,门口多了好些精兵驻守禁严。
看守的卫兵打量了他们两眼,呵斥道:“县衙重地,闲人免进,速速离去!”
颜宵还想再上前求通融一番,被颜昀章手疾眼快的拉到一边,县衙的侧门出,依旧是精兵把守,只不过侧门却是开的,有好些背着药箱的大夫往里面走,也有人摇着头往外走。
联想昨夜裴彧的情况,颜昀章眉头紧皱,这些大夫肯定是郡守叫来给裴彧瞧病的,可为何形势看起来很不好。
进不了县衙,见不到郡守,也探听不到县衙内部的消息,颜氏父子只要一边去找其他门路,一边让人给徽音送口信。
颜昀章到时,徽音正被颜娘压着喝药,她皱着脸咽下去,立马往嘴里塞了块蜜饯,苦着脸朝颜娘撒娇。
颜昀章看见她这副小女儿的模样,不禁展颜,笑时又扯动了胸前的伤势,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主仆二人注意的颜昀章的到来止声,徽音神情恢复平静,关心的问道:“表兄,你服药了吗?”
颜昀章笑笑,“用药了,我的伤不严重,就是有些咳嗽。”
徽音点点头,又问:“县衙情况如何,你们见到郡守大人了吗?”
颜昀章迟疑片刻,还是将在县衙看见的消息一一告知徽音,又补上一句,“我去跟相熟的大夫打听了一下,他说受伤的一位长安来的贵人,反复高烧不退,身上的伤口发炎,情况很严重。”
“郡守将附近的大夫全部都召集了过来起,可那人伤得实在凶险,必须要下猛药,猛药下去,生死他们也无法保证。郡守不敢拿主意,此刻正僵持着。”
徽音长睫轻颤,闻言没有说话。等颜昀章离去后,她坐在小院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担忧、伤心、还是难过。
她只能向神明祈祷,祈祷裴彧不要死。即使是最恨裴彧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裴彧死。
——
驰厌来的时候徽音正在查看各处传回来的消息,她将景川的画像让人沿着南下一路探查,这是第一批传回来的消息,徽音一一翻看过去,都是些无用的线索。
她也没有太过失望,要在偌大的南朝找一个人,不是简单的事情,她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颜娘在外面唤她,说是驰厌上门求见,请她去县衙一趟。
徽音:“他可有说什么事?”
颜娘踌躇片刻:“说是裴将军重病,高热不退,又不肯饮药,请您去看看。”
徽音指尖微顿,平静道:“我不会治病,去了也是无用。”
颜娘出去回话,徽音盯着手中的消息半天没有看进去。
没一会,外头吵闹的声音传来,徽音听见颜娘的劝阻以及驰厌那十万火急的语调,“再等下去少将军就要死在这里的,届时陛下皇后追究,荆州谁能担得起这个责!”
驰厌脚步轻盈的越过颜娘往里屋闯,鼻尖冒着细密的汗珠。他冲到门口,克制着脚步没有闯进去,大声嚷道:“宋女郎,少将军病入膏肓,若非情况实在危机,驰厌不会来打扰你的。”
他眉间皱起,两侧眉间向下,像个倒八字。驰厌等了半天没见屋内的动静,眉头越来越深,等不及的上前推门。
下一刻,木门在他面前被打开,徽音一身素衣,神色苍白的站在他面前,“带我过去吧。”
驰厌回神,领着徽音朝往走。他不着痕迹的打量徽音苍白的唇色,心中有些后悔方才太过冲动了。
徽音递给颜娘一个放心的眼神,叮嘱道:“舅父和表兄若上来找我,你如实相告,叫他们不必担心。”
颜娘点点头,唤住要上马车的徽音,着急忙慌的抱出一件青色披风塞给徽音。去县衙的路上,徽音打开车窗问驾车的驰厌,“他如何了?”
驰厌迟疑半分,终究是不敢隐瞒如实道:“少将军的背伤一直未好,伤口几次撕裂加重,大夫说是心神剧烈震荡加上旧伤复发,高热不退。”
徽音问:“他为什么不肯好好养伤?”
驰厌:“少将军醒来时就要去找你,谁都拦不住,那天下着暴雨,他得知你离开长安的消息,在雨里待了很久。”
徽音知道那场雨,是她刚离开长安不久就落下的,雨势很大导致山体滑坡,她还被迫停留了一日。
驰厌打量着徽音的脸色,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没有生气更没有担心。他不禁为少将军感到有些不忿,语气也有些重,“他醒来后,用了猛药才能下地,一下地就马不停蹄的来找你,昼夜不休,这才加重了伤势。”
徽音听出他话里对裴彧的维护,人都会偏心亲近之人,这没有错。她也没说什么,毕竟裴彧这伤是替她受的,细算下来,若是她受了这刑,恐怕早就没命可活,裴彧也算是救了她的性命。
如今他伤势复发,危在旦夕,她也没办法坐视不理。何况驰厌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裴彧若是真有个好歹,皇后怪不怪罪她不知道,裴夫人肯定不会放过她。
驰厌驾车的速度又稳又快,很快两人就到了县衙,一路朝后院走。正房门口,那位郡守大人正擦着脑门上的汗,拽着一名大夫的手喋喋不休的说着些什么。
在他们远处,还聚着几个布衣大夫,神情严重的讨论着,时不时摇头叹息。徽音脚步加快,她原以为是驰厌夸大其词,没想到是真的如此凶险。她甚至都忘记了和郡守见礼,直接就进了房门。
这是徽音第一次看见裴彧如此虚弱的模样,额上冷汗淋淋,脸和唇苍白成一个颜色,双眼紧闭,人事不醒。
她走过去,苦涩的药味铺面而来,床榻边摆着好几碗乌黑的药汁。跟在她身后的驰厌见状道:“不论我用什么办法,少将军就是不肯吃药,咬紧牙关,灌都灌不进去。”
徽音坐到床沿边,看着裴彧咬紧的下颚线,缠满白布的上身,不禁有些怨恨他,为什么要在她拼尽全力将他忘记时,轻而易举打破她的防线。
徽音两只手握住裴彧的手掌,俯身靠过去蹭着他的手,难受道:“裴彧,我有时候是真的恨你。”
恨你,却又舍不下你,即使再不愿意承认,本能也会做出反应,她还爱着他。
她有些忍不住的埋下头,呜咽哭出声。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父母离世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行尸走肉,面上瞧着很正常,实际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果不是复仇的信念支撑着她,她一定坚持不住会随他们而去。她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初识裴彧的时候,她满心满眼的都是算计。
算计着该如何讨好他,麻痹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即使察觉到裴彧对她有意,她也是一直躲避不想正视自己内心,她害怕。
后来一切都偏离的轨道,她清晰的感知到裴彧那种热烈炽热的情绪,吸引着她,让她不自觉的想要回应。
在甘泉行宫中确认心意的那段时间里,是宋家出事以来她最开心的一天,让她忘却烦恼,放下一切做自己。
裴彧带给她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快乐。
徽音泪眼迷蒙的抬头,眼泪滴在两人交握的手心,带起一片水痕。
她能感觉到裴彧手掌细微的动作。徽音轻声问:“裴彧,你能听见吗?”
“你喝药好不好?”
“我不想你死。”
徽音看见裴彧缓缓睁开眼,抚上她的脸颊,温热的指腹抹去她的泪痕。他躺了很久,声音沙哑不堪。
可徽音还是无比清晰的听清他说了什么,他说,“为什么我带给你的总是眼泪?”
其实他想问的是,难道在我身边,你就如此痛苦,一点都没有幸福吗?
徽音再也忍不住哭出声,她蹭着裴彧的手掌,眼泪波涛汹涌的往外流,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很想说,不是的,在你身边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她曾经是真真正正的想过和裴彧的以后,想和他过一辈子的。
裴彧手心全是徽音的泪水,热意一路传到他的心底,让他浑身僵硬。他努力的支起身体,将徽音抱在怀中,无奈叹息,“别哭了,这次我都听你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徽音屏住气息,眼泪流得更凶。她回抱住裴彧,咬紧牙关死死埋他在肩侧,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她不明白,明明这一切是她求来的,我怎么她会这么伤心难过。
裴彧艰难的抬手摸着徽音的发,贪恋这最后一抹暖意,“我听你的回长安,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好好的。”
“要是遇上难事,就找人给我传信,”他顿顿了,自嘲笑道,“你大约只会找王寰和冯承,不会找我。”
徽音默默流泪,拽紧他的衣摆,她鼻尖都是裴彧身上的药膏味,中间还掺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裴彧侧头贴着徽音,痛苦的闭上眼。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知道该拿徽音怎么办。纵然他可以强硬的带着徽音离开,可她的性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要是真这么对她,只会逼死她。
裴彧受不了徽音的眼泪,他总以为徽音跟他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只有他才能给她幸福。
刚刚醒来的那一刹那,看见徽音坐在床边,他心中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可下一刻却看见徽音满脸泪痕,痛苦的哭泣。
他好像一瞬间从天堂落到地狱,细想起啦,徽音在他身边好像没有开心的时候,她总是在哭。
裴彧不想看见她眼泪,也许他从此消失在她的面前才是对她最好的事情。
他松开徽音,看见她眼皮红肿,连鼻尖都是红意。他抬手小心翼翼的擦干徽音的泪,艰难道:“回去吧,我没事,我会好好吃药的。”
徽音甚至都不敢抬眼,她怕一看见裴彧就忍不住眼泪,她沉默的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
期间,裴彧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她,看见她要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麻木的心脏大力的开始跳动,血液凝聚在脑中,意识无比清醒。
徽音真的要走了。裴彧有些抑制不住的转头,紧紧咬着牙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颊滑落。
他抬起指尖去摸,才发现那是泪。
徽音停在门口,颤声道:“你要保重。”
她没有听见裴彧的回答,只听见屋内细小的吸气声。
两人心中都清楚,这也许是他们此生见的最后的一面。
裴彧盯着门外看了很久,久到眼眶发涩,身体再度滚烫起来。他捂住眼,无措的低下头。
——
徽音一个人走出县衙,门口的阳光刺眼,她才想起来,她来县衙还得去见见郡守,问问颜家是事情。
她转身朝里走,看见驰厌快速朝她走,拱手行礼,“宋女郎,少将军吩咐我送你回去。”
徽音眼皮有些肿痛,她单手覆在眼上,声音沉闷,“我还有些事要找郡守大人。”
驰厌:“是为了颜家的事吧?”
徽音点头。她听见驰厌道:“少将军已经将那张县尉的罪行送往长安,不日,长安将会另外指派一名县尉来此,这人与裴府亲厚,女郎遇事可直接找他。”
徽音喉间哽塞,裴彧替她安排好了一切,他解决掉张县尉,颜家困境可解。又担心她会受旁人欺负,特意安排亲信前来此处任职。
她闭上眼,“替我好生谢过裴将军。”
徽音满身疲惫的回道小院,颜氏父子在院中等了她许久。
她走上去,唇角上扬,“张县尉作恶多端,已经下狱,不日朝廷将会派人来上任。颜家无事了。”
颜宵放下心,舒出一口气,想要重提婚事事却被身侧的颜昀章拦下。颜昀章对父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提。
颜宵面露迟疑,见徽音一脸倦容从县衙回来,再联想起昨日喜堂之上的那位将军,心中明白了几分。
“徽音啊,你好生休息,舅父明日再来看你。”
徽音打起精神来送走他们,她甚至连走回房间的力气都没有,浑身无力的坐在阶梯上,地板的凉意席卷她全身。
她合上眼仰靠在廊柱上,目光放空落不到实处,双手环抱住自己。
颜娘提着壶热茶坐到徽音身边倒了杯热茶过去,“马上入了冬了,你还病着,喝口茶暖暖吧。”
徽音接过茶盏捂在手中生热,春日里救贺佳莹时跳的那场湖,后遗症终于在此刻显现出来。
身体虚弱不说,还未入冬,她手脚就已经冰凉,明明穿了很多,身体依旧捂不热。
颜娘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她跪坐在徽音身边,无声的陪伴她。过了很久,她听见徽音问她,“傅母,其实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过也挺好的,我不想和颜昀章成亲了。"
颜娘轻柔的摸摸徽音大发,笑道:“奴婢也这样觉得,要是多了个姑爷,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徽音慢慢靠过去,枕在颜娘肩上,看着骄阳一点一点被乌云吞噬,天色暗沉起来,阴风刮得她脸一阵生疼。
她闭上眼,难得的放松下来。
第二日清晨,徽音接到裴彧和郡守已经离开宛县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收到宋修吾和宋乔勾结张县尉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也已被下狱的消息。
宋家族人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一大早就找徽音这里,求她指条明路。
徽音初时诧异了几分,忽而又笑起来,她原本的计划是拿出一部分财帛收买族中其他人,拉拢到她这边拉宋修吾下台,换个亲近她的族长,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裴彧抢了先,还将这人情卖给了她。
她将宋家人都接进来,好生安慰一番,告诉他们宋修吾和宋乔的罪行并不会牵连族里,为今之计是要再选一位族长站出来主持大局。
听闻此话的几人心思瞬间浮动起来,试探的问徽音可有属意之人。
徽音微笑:“我只是小辈,族内的大事我不好插手,还是族老们决定吧。”
族老们哪敢随意定人,那长安来的大官连郡守都要捧着,轻而易举的就将张县尉撸了下去,据说新上任的县尉还是他的亲信,这摆明了是要护着徽音。
几人商量片刻,其中一位族老上前道:“方才我等商量过,决意推举九族老为族长,你觉得如何?”
这为九族老就是宋平的祖父,平素在族中很是低调,但为人处事公允,很受族内推崇。不过他家资不丰,在族内地位并不高。
至于这些为什么要选他,徽音心知肚明,她离开颜府后叫人送了宋平一份礼,感谢他那日替自己引路,许是让他们觉得她有亲近宋平一家之意。
徽音对谁当选族长没有意见,她只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从今以后,族内不要插手我家的事,任何事情都不行。”
九族老和其他人对视一眼,点头应允,“你放心。”
他们走后,徽音望着北边出神,他伤势还未好,就这么上路,会不会再度复发。
“女郎,颜郎君来了。”颜娘在外通传。
徽音收回思绪,出去见颜昀章。颜昀章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一只手捂在胸口微微咳嗽,徽音面露愧意,若不是因为她,颜昀章也不会受伤。
她轻声问:“表兄,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颜昀章苦笑着摆摆手,“无碍。”
徽音请他进屋入坐,颜昀章没动,他笑容很是勉强,眼神里的光芒不再明亮,“我今日是来同你聊婚事的。”
“抱歉,表兄,我们的婚事还是作罢。”
徽音垂下眼,她知道说这些很对不起颜昀章,可经历这些事情后,她不会和裴彧在一起,却也接受不了颜昀章。
纵然她嘴上说的如此狠心,斩钉截铁,心是不会骗人的,她还爱着裴彧,拒绝颜昀章也不是想要为裴彧守身,她只是暂时没有办法再去面对另一个的情意,也许这个人他并不在意。
颜昀章从裴彧出现开始心中就隐隐不安,对于那个男人他是自卑的,他和徽音之间的过往和情意也不是他能插足的。
可他就是抱有着希望,徽音拒绝了裴彧,是不是会考虑考虑接受他。所以他不想放弃,他还想争取一番。
“徽音,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我可以等你,等你愿意接受我的那一天。”
徽音坚定的摇摇头,“表兄,我接受不了。”
往后许多事情都无法预料,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爱上颜昀章。也不知道颜昀章会不会要求她回应同意的感情。
徽音真的有些累了,颜昀章和王寰是一样的,他们的感情或多或少都给她带来了,一定的负担。她回应不了,也不想耽误他们。
颜昀章双手捧住脸,声音埋在手中,徽音心中也不好受,她转过身背对颜昀章表面自己的态度。
颜昀章擦干泪,哽咽道:“你以后还会把我表兄吗?”
徽音:“颜家是我舅家,你是我的表兄。”也只是表兄。
颜昀章整理好面容,转身朝外走,出门时脚步不由的停住,忍不住回头去望徽音。
徽音依旧背对着他,秋风吹起她的裙裾,清冷出尘。从一开始就是他抱有奢望了,徽音她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裴彧,也不属于他,她只属于自己。
第68章 再遇
两个月后, 雪色为大地裹上一层新衣,鹅毛大雪覆盖住这座江南小院,院中的红炉咕咕作响, 墙角的木架上挂着数十串新灌的腊肠,辛香被寒风送到屋内。
徽音裹成圆滚滚的掀开毛毯帘出门, 坐在摇椅上喝茶看雪景,炉子旁的铁网上还摆着几个香喷喷的烤栗子。
有名闲富贵,无事小神仙。
颜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过来,徽音闻见那古怪的味道就胃中不适, 这是颜娘特地找的古方给她养身的药汤。
确实有些效用,入冬后能明显感觉到身上发暖, 夜里睡觉也能少放一个炭盆, 只是这味道实在是难以入口。
徽音皱着鼻头,假装没看见的倒在躺椅上装睡, 颜娘好笑的瞅了眼她还在颤抖的睫毛,当的一下将药汤搁下,“不喝汤就不能出门,老实在屋内待着避免受凉。”
徽音认命的睁开眼,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古怪的药味在口腔里炸开, 她眉间紧皱在一起, 塞了颗果脯才压下口中的怪味。
颜娘递块干净的帕子过去, 哄道:“这个月喝完就好, 没剩几天了。想吃什么, 我让厨娘去做?”
徽音缩回躺椅上,双手钻进暖烘烘的大氅内,张口接过颜娘喂的栗子肉嚼着, 含糊不清道:“想喝鲜鱼汤。”
颜娘继续剥着栗子,闻言点头道:“河庐那边今早捞起一筐鲜鱼,奴等会去买两条,等会就去吩咐厨娘做出鱼汤。”
徽音笑眯眯道:“那傅母顺带帮我去南街铺子那边取一下新订的首饰。”
颜娘开心的应答,提着竹篮出了门。这两个月来,她说眼瞧着徽音状态越来越好,甚至有些恢复到宋家还未覆灭的时候。
每天胃口极好,原本消瘦下来的身体渐渐养好,气色红润,脸上笑意也变多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她不再一个人默默待着发呆,时不时就带着颜娘出去串门,颜家和宋家的两头跑,还经常去街口的说书先生那里坐坐。
颜娘看着竹篮里活蹦乱跳的鲜鱼,嘴边不自觉的带上笑意,这两个月来,是她们这一年最松快的时候。
徽音躺在摇椅上,闻着灶屋里散发的鲜香味,舒服的陷进软衾中,她喜欢吃鱼,尤其爱鲜鱼熬煮出来的汤,鲜美可口。只可惜,她到最后都没喝上那碗汤。
宫中来人了,更准确的说来的人是睢阳公主的内侍,宛县这座小县城里,短短三个月内就来了两位大人物。
内侍说,公主和亲之日已定,她想在离开南朝前见一见故人。
徽音拿着睢阳的手书,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函谷关。
宛县消息不灵通,加之她刻意回避长安那边的消息,并不知睢阳婚期已定,即将出关和亲。
她对那内侍笑笑,“烦请稍待。”
车架走的很快,和亲的队伍会在函谷关停留三天,再护送公主一路往代郡而去。
颜娘把徽音的双脚捂在怀中,她的脚冰冰凉凉的,冷得颜娘一哆嗦。
徽音蜷缩在毛毯里,这马车是临时置办,内里没有缝制防风保暖的布料,一路上颠簸不堪,处处漏风。
颜娘看着徽音在毛毯内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模样,好笑又心疼,“要不奴去说说,叫他们慢点?”
徽音忍住胸口的恶心,无奈的叹气,“不必,我也担心赶不上。”
好不容易在夜间赶到了官驿站,避免了寒冬里露宿野外惨状,只是这个驿站说是驿站,实在就是几间屋子围起来的四合院,连地龙都没有铺设。
徽音脸被碳火烤得通红,手中拿着块干硬的面饼吃着,一双眼眸却锁在碳炉上的水壶里。
这面饼干硬至极,她只感觉嗓子噎得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此刻无比怀念那碗鲜美的鱼汤。
颜娘在一堆有缺口的碗里翻出一个完好无损的放到徽音面前,又在碗里撒了点盐巴,兑上热水一冲,也比那无滋无味的热水要好一些。
徽音端起盐水小口的喝着,余光注意门外的动静,距离函谷关还有二日的路程,天寒地冻的,护送的人正在驿站内补给。
不知为什么外面动静大了起来,有些吵吵声,颜娘在徽音的示意下走到门口,双手裹在袖中探头去查看动静,铺天盖地的雪花迎面吹来,吹得她睁不开眼。
护送她们两人的几个护卫站在驿站的院中,面前还有一个裹得厚实的男人,操着一口乡音,指着北面后比划些什么,神情激动。
她回了屋,凑在徽音面前嘀嘀咕咕一阵,那男子说的是乡音,她只听清几个词,说是雪崩了,大雪封山。
没过一会,领头的侍卫就一脸风雪的走进来,一脸难色,“宋女郎,此地乡民说前面大雪封山,车马难行。”
徽音:“可有其他路能绕过去?”
那人摇摇头,距离此地最近的一条路绕到函谷关都要五日,更别说在这种风雪交加的极寒天气下,大雪封路,有些路段寸步难行。
徽音让颜娘倒了杯热茶给他暖暖身,这一路走来,她和颜娘还能坐在马车内避风雨,这些护送他们的人只能穿着蓑衣,脸上手上都布满了冻伤。
她起身来到门口观望天色,风雪呼呼往她衣领子里倒灌,徽音掖紧衣角,眉头紧皱。
观这星象,这场大雪至少也要三日后才能停歇。若等雪停再动身,和亲车队必然已经离开函谷关,她也见不上睢阳。
她回身问:“若是弃车而行,可否能行?”
侍卫点点头,“我等可护送女郎过去,等过了这山,再去城镇里寻车。”
徽音拍板:“那你们就去准备吧,明日正常上路。”
他离开后,颜娘一脸不赞同的上前,“这大雪日,坐在车内都寒冷异常,何况弃车而行,你这身子骨如何能受得住。”
“傅母,我不是瓷娃娃,我可以的。”徽音抱住颜娘的臂膀撒娇。
她是一定要去见睢阳的,睢阳自幼和她亲厚,待徽音也如同亲姊。何况,这也许这是她和睢阳此生最后一面。公主为国家舍弃自身,徽音敬佩她,若见不到这一面,此生都悔。
颜娘也明白这个道理,动了动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徽音拉着颜娘坐下,搓手哈气,“你就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颜娘生气的别过脸,拿起铁叉搅弄炭盆,火花四溅,“你要去我不阻拦,但你不带上我,不能够。”
徽音抱住颜娘的手臂,凑过去眨巴着眼,一双眼眸明亮耀眼,“太冷了,你可不能受这个罪。”
颜娘紧紧闭上眼,双手捂住耳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一副绝不妥协的样子。徽音没办法,只好应下她跟着的请求。
翌日一早,一行人穿着厚实防风的布棉衣,连马匹的腿背都裹上棉布,防止路上冻死。
徽音全身上下都被裹住,连头上都被颜娘缠上厚实的围脖,微微低头就能将脸完全埋在围脖里。
她骑在马上,缰绳被侍卫牵着往前走。好在今日的风雪要比夜间小很多,走在路上也不难行,就是要注意防滑,避免摔倒。
随行的侍卫身上都带了几壶极烈的烧酒,冰天雪地里,喝上一口浑身都会烧起来。
徽音也没忍住喝了一口,辛烈的酒味在她嘴开,又辣又涩。她皱着眉头咽下去,脸上是一副从未有过的痛苦表情,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半天。
路途虽远却也不难捱,一路上都听着几个侍卫将他们曾在边关的事迹和风俗。
徽音这才知道,这群人都是从代郡退下来的老兵,之前都效力在裴家军中。而此次奉命护送睢阳公主和亲之人,正是裴彧。
时隔两个月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徽音的心尖还是颤了一下,她其实很不愿意再见到他,因为她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去对待裴彧。
更怕的是听见他身边已经旁人的消息。
到了下午,一行人才翻过雪山来到城镇,因为步行耽误了些时间,也来不及补给什么,只买了辆马车就开始赶路。
上了马车后徽音就一言不发的靠在车厢上,颜娘还以为她是受了寒,探了探额头才知她没事,单纯是心情不好,整个人都怏怏的。
颜娘猜到了几分,徽音是她一手带到大的,说句夸大的话,她心里想的什么,颜娘基本都能猜到。
她打开车窗,同窗外的的侍卫闲聊,“方才听你们说曾经效力于裴家军,那你可曾见过裴将军。”
那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留着一圈络腮胡,眼角还有一道伤疤,瞧着有些渗人,声音却与其面容大为不同,听着像玉珠罗盘的清脆。
“不知你问的是大司马裴将军还是卫将军小裴将军啊?”
颜娘嘀咕两句,什么大将军小将军的,把她绕迷糊了,她往日里就是个家里长家里短的仆妇,哪里能知道这些官职。
徽音睫毛轻颤,接话道:“小裴将军,也就是你们的少将军。”
颜娘转头去看徽音,就见她一副心虚的模样不敢看她,双手无意识的摸着衣摆,一副我只是随便接话闲聊的样子。
只不过,她那通红的耳尖暴露出心中所想。
车外那人哈哈大笑,“少将军我自然是见过的,他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和我同在一营。那时候,他就睡我旁边嘞。”
徽音装不下去,她凑到床边,寒风吹着她的嫩滑的脸蛋,刺得她生疼。她却顾不上这疼,连忙问,“他不是将军吗,怎会和你们同住一营?”
那人仰头饮了口烧酒,眯着眼睛渭叹,“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做将军的。他虽是裴家军的少主,军中也有很多人不服他,那些老将如何能容忍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跃到他们头上,权力谁不想要。”
“他也有血性,一言不发就去了底层从小兵卒做起,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冲在最前面。”
他转过来,指着眼角那道伤疤笑嘻嘻道:“当年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我脑袋早就搬了家。”
“我回长安这些年总听那些万事不愁的人说日子过得多难。每次听见我都嗤之以鼻,这些在长安养尊处优的人哪见过真正的地狱。”
“代郡的风沙,草原的野马还有残酷的匈奴人,一个不留神,他们的弯刀就会轻而易举的割断你的喉咙,一场战役下来,整条小溪都会被染成血红,地上的残肢败腿分不清是你的还是兄弟的。”
徽音指尖捏住车窗,指尖渐渐泛白,她一直以为,他出身就拥有一切。地位、权势、财富,这些东西将他养成了高傲霸道的性子。
她问:“他也经历过这些吗?”
“当然,代郡的兵谁没经历过这些。裴彧也一样,我至今记得他那双眼,像狼一样在也闪着光。第一次驻守外围的时候,我们被匈奴人夜袭,大家都慌了手脚,是他站出来主持大局,排兵布阵带我们杀退匈奴人。”
“结束后大家才发现,他硬生生忍着肩上的一刀撑着没倒,也是那一仗他展露名声,开始在军中慢慢站稳脚跟。”
徽音手指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唇色泛白,她退回车内,裴彧很少会跟她提在代郡的那五年。只有一次,他们在甘泉宫下山时,徽音曾窥探过一二。
她叹了口气,甩开脑中杂乱的思绪,不管裴彧从前如何,都和她没有关系了。等见过睢阳她就离开,尽量不要和他碰面。
奔波几日后,徽音感觉全身的骨架都快被颠散了,在她坚持不住的时候,函谷关终于到了。
颜娘扶着徽音下马车,函谷关的风比别处还要大些,她拿出围脖再次将徽音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徽音艰难的低头打量自己,此刻的她像一个臃肿的圆球,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提溜转的眼睛,她敢打赌,熟人见她这副模样一定认不出来。
她这般想着,跟着内侍一路匆匆忙忙往函谷关口里面走。好巧不巧的,面前突然出现一队人马,领头那人就是她万分不想见到的裴彧。
徽音默默低下头遮住脸,她死也不会让裴彧见到她这副模样。
她拉拉领路内侍的衣袖,叮嘱道:“直接带我去见殿下,莫要节外生枝。”
内侍本打算上前去找裴彧见个礼,听得身后人那般叮嘱,他脚步拐回正道。
内侍心中不禁有些可惜,自以为不留痕迹的看了裴彧好几眼,他原本还想看看旧情人见面是个什么场景。
毕竟身后这两人的事迹现在还在长安广为流传,更重要的事,听说是宋女郎甩了裴将军,裴将军带伤一路追到宛县去被宋女郎狠狠拒绝,最后带着一身情伤黯然回京。
这其中的曲折,谁人不好奇。
裴彧从那边看过来的第一眼时就注意到了那边低头行走的三人,领路的那人一脸古怪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可惜?
他随意的扫了一眼,目光忽然顿住,盯着那个圆滚滚的身影久久不语。身侧的方木正在拿着地图给裴彧汇报路线,他等了许久也没得到裴彧的回话,不禁抬头去看。
就见他家少将军一副发呆的模样,盯着那边眼睛都不眨。方木跟着看过去,那边没什么奇怪的,只有三个人影,其中一个打扮稀奇,恨不得将被褥裹在身上。
他好笑的嘟囔:“这人谁啊,裹成这样,怎么不干脆披床被子出门。”
没有人理他。
方木挠挠头,再度跟着裴彧的视线看过去,突然发现那圆滚滚的身影后面跟着一个眼熟的人。
是颜娘!方木吃惊的张开嘴,颜娘是宋女郎的傅母,她出现在此地,那就说明前面那个人就是宋女郎!
他收回眼神揣摩裴彧的表情,难怪这两日少将军总是要带着他们出关巡查,这函谷关周围都被排查了个遍,哪有什么威胁。
暖和的屋子不爱待,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方木一脸贼色的搓搓手,上次去宛县是驰厌陪着少将军去,驰厌就是个木呆子,哪有他方木对付女人有心得。
想到这些时候少将军总是魂不守舍对着南边发呆,他嘴唇翘得老高,抬起手用力的挥着,气沉丹田大喊:“宋女郎!我们在这里!”
风声将这声包含情谊的呼唤送进徽音耳里,她努力忽视装作没听见一样,催促着内侍赶紧离开。
“宋!女!郎!宋!徽!音!”
徽音:“……”
她僵硬的停下脚步,忽而感觉整个函谷关的人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犹如实质。
名字被人当场叫破,徽音再如何脸皮厚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都的面偷偷溜走。
她尴尬的笑笑,转身朝裴彧那边走去。
方木那小子还摇着手臂,一脸笑嘻嘻的望着她,大喊:“真的是你,宋女郎,你怎么穿成这样。”
徽音一把拉下头上的围脖,大步走上前,狠狠瞪了眼方木,若无其事的朝裴彧行礼,“裴将军。”
裴彧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快又收回去,他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其他的话。
徽音心下微松,打算说些告退的话离开。却见方木又道:“宋女郎,你是生病了吗?怎的穿成这样。”
裴彧的目光再度落在徽音身上,不过这次他看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身上那件宽大厚实打着补丁的棉衣。
徽音绝望的合上眼,她这身棉衣路上不小心被划破几道口子,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针线,颜娘凑了几块其他的碎布缝制了几下。
这棉衣暖和舒适,反正一路上也没什么熟人,她就裹在了身上。徽音皮笑肉不笑的回道,“没生病,我怕冷。”
“怕冷?少将军正好新得件了上好的大氅,又漂亮又舒适,是不是啊少将军。”方木拿肩膀轻轻的撞击裴彧,一脸挤眉弄眼。
裴彧微微点头,抬手吩咐人去取来。
徽音连忙摆手,“不必了,我不需要。”
方木“害”了一声,“宋女郎,函谷关风大,你就接着吧,这大花袄确实有点那啥了。”
徽音默了默,忽觉身侧有细碎的笑音。她微微侧头,发觉颜娘已经笑眯起眼,见她看来抬手捂住唇,只是那眼底的笑意清晰可见。
她无奈的点点头。裴彧却在这时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道:“我带你去找殿下。”
徽音抬眼,也看清了他眼底的笑意。刚刚收了一件大氅,总不能立马翻脸不认人。她生气的扯了扯身上的棉衣,心想回去一定给它扔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函谷关的阙楼上走,中间隔着一臂宽的距离,形容陌路人。
上了二楼,有人捧着一个漆盘,上头放着一件玄黑的大氅,并非纯然的黑,而是一种深湛到极处的青黛。边缘滚着一圈上好的紫貂毛,色泽是乌紫,蓬松暖和。
裴彧取下大氅,抖开在徽音面前,微微抬手想要替她披上。
徽音后退两步,平静的拒绝,“多谢裴将军,我自己来。”
裴彧表情不变,将大氅放回漆盘,自觉的负手转过身。徽音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现在的裴彧给她感觉有些害怕。
他甚至都没开口,面色也很平静,只是站在那里看她一眼,就让她心里发毛想要躲避他,这种侵略感比以前明显太多了。
徽音解开棉衣上的系带,露出曼妙修长的身姿,她里面穿着一件霞光色的修身曲裾,让人一眼就从凛冽的寒秋沉溺于秋日的温柔中。
阙楼上的冷风吹得徽音小声的抽气,她接过大氅裹在身上,保暖厚实的热意瞬间席卷全身,颈脖处软软的貂毛异常柔软。她很喜欢这件大氅。
“我好了,我们走吧。”
裴彧听闻转身,盯着徽音贪婪的看了两眼,一改方才的冷淡自持,一步步逼近徽音。
徽音蹙起眉心,慢慢后退靠至墙上,无路可走。她盯着裴彧,眼中含怒,“你想干什么?”
“你敢乱来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裴彧不吭声,抬起手摸向徽音的脸蛋。
“啪——”力气不大声音却很响亮。
徽音看着裴彧被打歪的脸,垂下的手微微发抖。
裴彧的脸被那一巴掌打得微微偏过去,面上不是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徽音的手冰冰凉凉的,他根本没感觉到痛。
他摸了摸脸,忽而笑了一下,舌尖抵着下颚。
徽音看见他眉间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股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离开。
手臂被人拉住,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摁回原地,裴彧再度低头凑上来,伸手将她裹在大氅里的头发笼出来,细心的整理好。
裴彧收回好,面色冷淡,“好了,走吧。”
徽音脸上迅速生热,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裴彧一眼,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右手无意识的蜷缩。
不能怪她,是他自己动手动脚,挨一巴掌不亏。
第69章 两个月的自欺欺人抵不过……
睢阳住在阙楼正南面的屋内, 此处是临时给公主落脚所用,屋子并不大。徽音被宫婢引领着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意熏得她忍不住打个喷嚏。
宫婢上前替她退下大氅和鞋履, 带着她朝内室走去。徽音注意到这屋里侍候的宫婢都是生面孔,曾经睢阳跟前的宫婢一个都没见到。
只有那位面容严肃的嬷嬷一如既往的还在, 朝她点点头。
徽音礼貌的回礼。
她跟着婢女走近内室,瞧见睢阳穿着一身鹅黄寝衣站在床侧,头发披在身后,眼神温润, 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她上前行礼,“殿下, 妾扰了您休憩吗?”
“没有, ”睢阳见了徽音露出多日以来的第一笑容,她拉着徽音坐在床边, 一如从前那样含笑道:“我等阿姊好久了。”
徽音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难受,她捧着睢阳的手小心的握着,不敢开口。
睢阳趴在徽音的肩上,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开心道:“我很开心阿姊你能来见我。”
徽音憋回眼泪, 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罐递给睢阳,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睢阳打开玉罐, 里头是一捧新鲜的泥水, 微微散发土腥味。
她紧紧握住玉罐, 眼中含泪:“我很喜欢, 谢谢你。”
如果有一日,她再也回不来南朝,只能葬在草原上, 身边有这么一捧故土陪着,也算是些安慰。
“阿姊,你今夜与我睡在一处可好,我有好些话想同你说。”
徽音应下。这一日里,她和睢阳都没有出房门,两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谈天说地。
徽音问及睢阳身边为何都是一些面生的婢女,睢阳仰头在床上,卷着被子道:“我去匈奴没有选择,但我想她们应该可以选,我不强求。”
“然后呢?”徽音问。
睢阳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她们都不愿意,这是人之常情。我就让母后在宫中下令寻找愿意跟我去匈奴的,好生补偿她们的几人。”
徽音摸摸她的头,无声安慰。
睢阳依旧很好奇怪徽音和裴彧之间的内情,她眨着眼询问徽音,满是好奇之色。徽音也有些想吐露心事,遂把和裴彧之间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
说到最后已经是深夜,除了函谷关哨岗处的灯还亮着,也就剩她们这处了。睢阳趴在软枕上哭得满面通红,鼻尖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
徽音一脸无奈,拿着帕子替她擦着泪问,“我都没哭,你怎么哭成这样。”
睢阳泪眼婆娑,紧紧抱着徽音,鼻涕眼泪全部蹭在徽音的衣领上,呜咽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很难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莫哭了,”徽音轻拍她的肩膀,轻声道:“睡吧,明日一早就得出关了。”
睢阳抱着被子乖乖点头,乖巧的躺在床上看徽音下去熄灯,两人躺在一处,都没有睡意,心思各异。
徽音想着白日那巴掌有些不好意思,裴彧好心帮她整理头发避免失礼,她却不分青红皂白的给了他一巴掌,实在是有些过分。
她缓缓合上眼,想着要不明日离开前去道个歉。又觉得不用,反正两人以后也见不到了。
屋子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徽音甚至久违的感受到到燥意,她悄悄伸出一只腿放在被子外,缓解热意,将要熟睡过去时听见睢阳的声音。
“阿姊,你和表兄还会和好吗?”
徽音掀开眼皮,困倦的意识陡然清醒,这个问题这些时日她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不会。”
她不会再和裴彧和好了,有些感情埋在心底才是最好的,回味的起来的时候心中永远都是彼此最好的样子。
她再也不想回到过去,歇斯底里,情绪和理智全部系与一个男人身上,丢掉最后的自尊。
不想再和裴彧彼此争吵,拿对方最在意的东西互相捅刀子。
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两人彼此形同陌路,互不干涉,最好永远也不再见面。
“你不喜欢他了吗?”睢阳翻过身,枕着胳膊。
徽音想了想,沉吟道:“我还喜欢他,但这世上不是喜欢就要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东西比喜欢更重要。”
睢阳不禁想到了她和王子邵,他们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她又开始想哭了,决定和亲后她就让徽音帮她递话给王子邵,两人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王子邵会不会恨她,恨她一意孤行,非要和亲匈奴。可让她拿旁人去抵自己的一生,还向从前那样幸福无忧,她真的做不到。
睢阳突然安静下来,哭得无声无息。徽音转头看了她一眼,发觉她咬着被子不住的抽泣,眼泪断线般的往下流。
徽音没有再劝她不要哭,有些时候,放肆的哭一场比什么都好。总比什么都憋在心底闷出病来强,就像她今天跟睢阳谈了许久,明显感觉到自己心里也松快了不少。
睢阳哭了一阵后,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她难受道:“阿姊,我真后悔,后悔没能再见他一面,没能好好跟他道个别。”
睢阳哭完后沉沉睡去,只剩徽音一人还睁着眼,她盯着头顶的纱帐,想着睢阳方才的话语,心中叹道,总得让两人再见一面才行。
过了函谷关后和亲的车队就会一路走到代郡,路途遥远约莫需要半月个才能到代郡。
如果此时从函谷关快马加鞭回长安给王子邵送信,让他一路疾驰赶来,说不定真的能在代郡让两人见上一面。
徽音慢慢坐起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凝视睢阳,她脸上还残留这泪痕,面容白皙,脸颊还带着一点天然的软肉,浑然就是一个未长大的小姑娘。
是啊,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六岁,就要离开故土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年纪能做她父亲的男人。
徽音轻手轻脚的下床套衣,她担心穿衣的动作会吵醒睢阳,只披上大氅就出了门。
守夜的宫婢看见她正要起身问询,徽音轻轻摆手,点上一盏风灯,“我出门一趟,你好好守着殿下。”
宫婢小声问:“您何时归?”
徽音提着灯朝外走,夜半的寒风吹得她脑袋生疼,风里传来她的声音,“你歇着就是,不必等我。”
寒冬深夜,冷得刺骨,好在大氅宽大厚实,能完全将她身形遮住,密不透风。只是出门时走的太急,忘记带上围脖,此刻被冷风一吹,徽音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她缩着脖子朝哨岗走去,此刻才明白颜娘日日将她裹成球的苦心。
哨岗上守夜的士兵早就发现了徽音的踪迹,此刻三人正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猜测徽音为何大半夜出门,是不是要去找少将军。
倒不是他们好奇心重,陛下和皇后心疼公主远嫁,此次护送公主和亲的军队全是裴彧的亲信,想让公主路上能有熟悉的人陪伴不害怕,到了代郡再换成其他人护送出关。
他们这群人早就知道裴彧和徽音之间的风月之事,这顶头上司的八卦谁不好奇。
个子最高的那个斩钉截铁,“我打赌,她一定是去找少将军的。”
其他两人白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这还用你说,不去找少将军难道是来找你的。”
徽音走到哨岗口,全然不知道三人的议论。她是来找人问路的,她不知道裴彧住在何处。
只是不知道为何,那士兵听闻她打探裴彧的住处,嘴角当即抑制不住的往上翘,还回头对着身后的两人挤眉弄眼。
徽音有些疑惑,打算开口询问时,那士兵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一脸严肃的看着她,朗声道:“属下带您过去。”
徽音眨眨眼,裴彧手下的兵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士兵带着她一路走到函谷关城墙下,这里靠近关口,驻扎着很多的军帐。这个天气,住在屋子内不少炭盆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这就地驻扎在野外的帐篷。
徽音问出心底的疑虑,带路的士兵指着帐篷解释给徽音听,“函谷关的住所不多,都是紧着给公主殿下和鸿胪寺那边的文官住,士兵就只能驻扎在帐篷里,少将军在外领兵时从不贪图享乐,都是与我等同吃同住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了正中间的主帐前,士兵停住脚,恭敬的对徽音道:“女郎,属下还要回去值守,您自己进去吧。”
徽音屈膝行礼向他道谢。那人走后,她环顾四周,已经是下半夜了,军中的士兵都已经歇下,面前这处军帐虽然是亮着灯,但军营重地她不好就这么闯进去,可门口也无人驻守,找不到人替她通报。
她走到帐篷门口,唤道:“裴彧,裴彧。”
无人应声,徽音被寒风吹得耳朵通红,一双脚更是冷得生疼,恨不得放进热水里好生烫烫才好。她迟疑片刻,还是掀起帘子走了进去,帐篷里到底比外面好些,隔绝寒风。
她环视一圈,这帐篷简洁,正中间摆着一架山峦地势图,再往前就是一张漆木案几和茵草坐垫,左侧放着一张窄窄的硬板床上,上头空无一人,除此之外,帐内再无其他。
这简洁的风格与他在廷尉府的办公场所简直一模一样,徽音见帐篷里无人,打算出去找人问问。
她还没转身,就被人连拖带拉的困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胸前还横亘着一只有力的臂膀,挤压得她一阵抽气。
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徽音颈间,她听见裴彧冷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的营帐?”
徽音吃力的回过头,尾音带着怒气,“是我,宋徽音。”
裴彧微微挑眉,慢慢松开徽音,一脸无辜,“我不知是你,没伤到你吧。”
徽音摇摇头,裴彧虽然制住她,但没用多大的力气,并未弄疼她。
“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裴彧边走边卸着甲胄,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床上,低头解着护袖,眼尾上扬的看着徽音。
徽音上前一步解释,“今日我与公主殿下叙话……”
她话才说一半,就见裴彧皱着眉头起身来带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冷淡发问:“你出门没带围脖,一路吹风过来的?”
徽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朵,冰冰凉凉的,她不好意思的放下手,嘴硬道:“没多冷。”
裴彧冷冷盯了片刻,忽然快步走了帐篷。徽音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走进来,木盆上还搭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她呆呆的看着裴彧的身影,不明他在做什么。
裴彧将帕子浸湿拧干,眉间还蹙着,举着帕子朝徽音走过去。
徽音连连后退,惊恐道:”你,干什么?”
“你耳朵都要冻掉了,你说干什么?”裴彧瞥了她一眼,摁住人不许动,捏着帕子覆盖在徽音冻得通红的耳朵上,轻轻按摩揉捏。
耳朵上的暖意和酥麻感一路传到心里,徽音身体不禁有些发软,心跳的极快,她看着裴彧一脸认真的侧脸,喉间发涩。
很快裴彧就换了另一只耳朵捂着,他低头凝视徽音,“还有哪里冷?”
徽音呼吸骤然发紧,她第一次觉得裴彧的眼是会勾魂的,他长睫之下,是一双漆黑点墨的眼角,深邃而诱人,像一颗墨玉吸引人的靠近。
她小声道:“脚冷。”
裴彧松开徽音,将那盆热水端到窗前,单膝跪在地上,拍拍床侧,“过来。”
徽音走出去两步,惊觉两人今夜的气氛实在不太对劲,捂耳朵已经是越界,怎么还能当着他的面泡脚呢。
她停在原地,虽然脚冷麻到已经没有知觉,还是艰难的拒绝了,“不用,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离开了。”
“殿下她想在去匈奴前再见……”
徽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整个人被裴彧抱在怀中,双脚腾空在地面。
“你干什么!裴彧!”
“你快放开我!”
“裴彧!”
裴彧将徽音放在床上,抬手抓住她的脚脱鞋,隔着鞋袜他都能感受到冰凉的脚掌,像是握了一块冰在手中。
徽音被他单手摁在床上,一只脚握在他的手中,她胡乱挣扎起来,蹭掉了领口大氅系着的飘带,白色的里衣显现出来。
“别动!”裴彧轻喝,目光沉沉的盯着徽音,“你穿着里衣就出来了?”
徽音拉住下滑的大氅,捂紧胸口奋力的往回抽脚,生气道:“关你何事,快点放开我!”
裴彧浑然未觉,解开徽音的绫袜,炽热的手掌与徽音冰凉的赤足相接,他先是用手试探了水温,才慢慢握着徽音的小脚放在热水的浸泡。
徽音猛然被热水一激动,发麻的脚底开始回暖,让她不舍从温暖的热水中抽出。她停下挣扎的动作,任由裴彧将另一只脚的鞋袜退去放入水中浸泡。
裴彧单膝跪在徽音的身侧,他盔甲已经卸,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单衣,长睫低垂,双手握住盆内一双莹白的脚慢慢揉捏。
徽音垂眼看着这幕,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裴彧会跪在她身侧温热的替她浣足。
温热的手掌在她足底细致的按摩穴位,下半身原本的冷痛被一股暖意取代,背脊甚至冒出微微的薄汗。
徽音能感觉到那双双顺着她的小腿慢慢向上攀爬,厚实的指腹不经意间划过她的小腿,惊得她反射性的踢出一脚,铜盆叮叮当当在地上翻滚两圈,死死的扣在沾满水渍的地上。
徽音有些心虚的别过头,那盆水好巧不巧的的泼在裴彧身上,他身上的单衣沾上大片水渍,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双脚僵持在空中,冷风吹过,脚上挂着的水珠瞬间变凉,原本生热的脚底也开始发冷。
她刚想将脚缩回去,就被裴彧伸手握住,取过一旁的白布轻轻擦干,然后塞到床上用被褥盖好。
做完这一切裴彧才捡起铜盆放在一旁,起身走到案几边换衣,就这么大剌剌的脱下上衣露出宽厚窄腰的背脊,丝毫不顾身后床上还有个人。
徽音只看了一眼就抱着被子转过身,平静道:“我来找你是有要事,殿下想在去匈奴前见一面王子邵,我算过了路程,若现在就派人长安传信,也许还能赶上。”
裴彧捡起干净的里衣套上,低声回道:“我知晓了,今夜就派斥候回长安。”
他穿好衣服,坐到案几边翻看竹简,转头对徽音:“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明日再回去。”
徽音垂着眼,指尖拽着被褥,思虑片刻后附身去够放在一旁摆好的鞋袜,“不了,明日殿下出关,我也动身回荆州。”
她一刻也不想和裴彧待在一起,现在的裴彧令她有些看不透,何况两人在荆州分离之时就已说开,分道扬镳,今日裴彧所作所为实在越界。
徽音弯腰穿鞋,裴彧忽然开口问她,“你在躲我?”
她动作一顿,抬头去看案几后的裴彧,帐篷内只有床侧点了一盏灯,案几处光线昏暗,裴彧半张侧脸都隐在黑暗里,明明显现,只有抿紧的唇瓣让能察觉到他此刻不渝的心情。
徽音穿好鞋,起身背对整理大氅,“没有。”
她抬脚朝帐篷外走,听见裴彧在身后道:“如果是因为方才的事让你觉得冒犯,我向你道歉。殿下自出长安就心心念念惦记你,你能否随和亲车队送嫁至代郡,届时我再派人护送你回荆州?”
徽音没回头,她只留下一句,“不能。”
裴彧独自坐在帐篷内,望着徽音头也不回的离开,寒风呼呼灌进帐篷内,冻得他浑身发僵。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比那年大雪夜里,他带着一队人马埋伏在草原上,落下的雪将他们埋在雪里厚厚的一层,他们伏击到深夜,身体早已经冻僵,连握住长剑都做不到,可心口却依旧滚烫。
他不想的,在宛县的时候,他看见徽音满脸泪痕的望着他,心像是灌了铅一样,不敢多说一句话,怕多说一句,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掉下来。
他放开了手,刻意不去打听她的消息,不断的欺骗自己,不爱她了。可这两个月的欺骗都抵不过见她的一面,只看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靠近她,哪怕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也很好。
现在,她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
徽音出了帐篷才发现又开始落雪了,不过几步路,头上就白茫茫的一片,雪花化水浸湿头发,徽音抬手摸了摸冰凉一片的发丝,裹紧大氅,头缩在柔软的貂毛中迎风而上。
她近日也没什么事情,临近年关,回了荆州也无非是和颜娘缩在小院里消磨日子,或者是去颜家玩乐两天。
她也很想陪着睢阳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亲眼看着她出嫁,若没有裴彧,她一定会去的。
“宋徽音。”
徽音回头看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她面前落下,黑夜风雪中,有一人朝她走来。那人的轮廓身形她这辈子都不会忘,理智告诉徽音,不能再和他纠缠下去,她应该即刻抬脚就走,任他呼唤也绝不回头。
她没动,站在原地静静等着裴彧走近,簌簌的雪花落了她一身。
裴彧的眼角发红,他连外衣都没套,就这么急匆匆的追出来,呼出的热气如白烟一般笼罩在他脸上,模糊的让人看不清面容。
他低头望着徽音,目光缱绻留念,“我保证,绝不再打扰你,剩下的日子都躲着你走,不会让你再烦忧,你能不能留下来?”
徽音睫毛上落了一片雪,眨眼化作雪水,润湿她的眼睫。她低着头没有接话。
裴彧喉间发涩,继续道:“我没的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殿下余下的日子能欢快些。你若不想见我的话,我会躲得远远的。”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尾音有些沙哑,像是哀求。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徽音打断他,寒意席卷全身,她抱着胳膊问:“还有事吗?”
裴彧后退一步,摇摇头,“我送你回去。”
徽音:“不必了,就几步路。”
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身上的积雪慢慢往下落。
第70章 做她的赘婿
徽音回到阙楼, 守夜的婢女见她浑身是雪的回来,连忙开门放她进屋,屋内的暖气将身上的雪片融化。
她坐在炭盆前慢慢烤着头发和衣裳, 同时让守夜的宫婢下去休息,看这天色, 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炭盆里的银丝碳发出细微的裂声,徽音脱下鞋袜烤着冰凉的手脚,想起裴彧。
方才她进屋时朝下面看了一眼, 原先的地方还立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 和风雪融为一体, 就算是身体健壮,在这大雪夜里待上一时半刻, 估计也够呛。
内室传来睢阳小声的呢喃,徽音侧耳去听,她在睡梦中唤着母后。
徽音彻底没了睡意,静静的靠坐在窗边,打开一丝细缝, 望着外头的雪景, 静坐无眠到天亮。
天边开始泛白, 似红非红的光芒从云层里透过, 瞧得出来今日是个大晴天,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巡逻的士兵换了四岗后, 晨哨的声音响起,整个函谷关肉眼可见的复苏起来,门外有人在轻叩门板, 徽音打开门,橘金的阳光铺了她满身,雪后晴朗,寓意极好。
她侧开身,让随侍的宫婢进屋服侍睢阳起身。徽音收拾好后坐在一旁看着宫婢替睢阳梳洗打扮,睢阳眼下带着一片青黑红肿,宫婢正拿着粉扑轻轻的替她遮盖。
而睢阳闭着眼,右手捂着嘴哈欠连天,摇头晃脑。徽音接过宫婢手中的梳篦,跪坐在睢阳身后替她梳发,她并不会太过繁琐的发髻,只将头发分成两股盘在两侧,再用发带和珠钗固定。
绣着鸾凤翻飞的朱红深衣曲裾衣襟接长,绕身数圈,腰间用一根靛蓝色暗纹腰带束住,身姿娉婷袅娜,雍容华贵。
睢阳揉着眼朝徽音撒娇,不舍道:“阿姊,你要走了吗?”
徽意替她整理好最后一缕发,笑道:“我听闻代郡风光一绝,不知道殿下可否捎上我一程?”
“阿姊,你说真的,你要随我去代郡?”睢阳激动的起身,拽着徽音的手臂不可置信。
徽音摸摸她的脸,想起昨天晚上她的低泣呢喃,心中不由得怜爱几分,安慰道:“真的,我送你到代郡。”
睢阳眼中闪泪,抱着徽音小声泣泪,“阿姊,你真好。”
“好了,我们下去吧。”
徽音帮她擦干泪,扶着睢阳起身朝外走,和亲车队已经准备就绪,严正以待的等在函谷关外,裴彧真如他昨夜所言,没出现在徽音面前,他叫来了方木来接两人。
方木性子跳脱,一路上妙语连珠,将徽音和睢阳哄得眉开眼笑。
车队速度不快不慢,睢阳这张车架宽敞舒适,车厢防风防震,车底的夹层里还能放铜碳炉,堪比地龙 ,比徽音来时坐的那辆马车不知道好多少。
关于王子邵一事徽音没有告诉睢阳,她担心最后赶不上或是王子邵不愿意来,不想让睢阳空欢喜一场。
一路上她是尽量能不马车就不下,避免和裴彧碰面,倒是驰厌经常提着些新鲜的野味过来给徽音和睢阳加餐。
这日,和亲车队停在了一处山谷前休整,徽音在车内憋了几日,实在是有些待不住了,想下车走走。
山脊和背阴处,依然覆盖着厚厚积雪,向阳的山坡上,上头的积雪已经变得斑驳,融化的雪水顺着岩壁往下流,在山谷地汇聚成一片溪流。
她掀开车窗瞧了一眼,士兵们都在忙着安营扎寨,裴彧和驰厌都不见人影。
鸿胪寺的官员担心睢阳闷在马车内心情不好,特地来请睢阳下车透风,顺便散散心。
山谷空旷,四周的峭壁上还残留很多雪痕,徽音蹲在溪流边,闭眼感受清风,双手浸在冰冷的溪水里,多日来的闷烦感就此消散。
颜娘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徽音仔细一听,原来是担心家中那些灌好的腊肠会不会放坏了,“看样子,我们今年整个年都在代郡过了。”
徽音点点头,如今已经腊月底,从代郡回荆州,约莫都已经要开春了。
不远处的火堆突来传来几声欢呼,徽音转头去看,树林深处走出几个人影,裴彧右手上拧着一个鱼篓子,他身后的近卫人人手中的都挂满了猎物,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看样子是进山新猎的。
驻守在营地的士兵纷纷跑过去接过他们手中的猎物,熟练的处理完,架在火堆上烤。
徽音这些时日已经吃腻了这些野味,她盯着裴彧手中的鱼篓子看了几眼,艰难的收回眼,她想起了那碗没喝到的鱼汤,鼻尖仿佛都闻见了鱼汤的咸香味。
颜娘看见她一脸的馋意,在一旁笑问:“要不要奴去找裴将军要一条,想必他不会吝啬一条鱼?”
“不要。”徽音斩钉截铁打断拒绝,不就一口吃的吗,等回了荆州她日日都能喝。
天色渐渐暗下来,营地里每个十步架起火堆,烤肉的焦香弥漫开来,徽音坐在睢阳身边,手中拿着一块烤得焦香的小鸡腿,她小口的咬着,味如咀嚼。
车队今夜要在此处歇一夜,睢阳的马车比帐篷还要舒适宽大的多,徽音遂和她一起歇在马车上,睡到一半时,徽音迷离迷糊的听见车外有人在敲门。
车厢的内壁上挂着一盏小马灯,外头罩着一层薄薄的纱布,马灯虽亮,在纱布的遮掩下也不刺眼。
徽音慢慢坐起身,余光看见睢阳睡得正香,呼吸均匀小脸泛红,她许是觉得热,一只腿露外被褥外面,织锦绫裤上卷,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
马车外敲击声还在轻响,一声一声的带着节奏,徽音懵了片刻才清醒,这大晚上的,谁在外面敲门。
她睡意还未完全消散,眼底因睡眠不足而泛出水意,双眼被她揉得有些好,徽音凑到窗前,散乱的青丝争先恐后往肩前落,她小声问:“谁啊?”
敲击声停顿下来,随后响起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是我。”
徽音拢发的动作一顿,裴彧?这么晚了还过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想到此处,她胡乱披上外衣打开窗,寒风争先恐后的挤进车厢,徽音连忙回身替睢阳盖好被褥,焦急的回头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车窗外的木板上突然被人放上一个陶罐,徽音伸手去摸,陶罐周身还烫,她探出头,一脸疑惑的盯着裴彧。
裴彧站在月色下,神色有些不自然移开眼,声音有些发涩,“方木他们网了几条鱼做宵夜,你和殿下尝尝吧。”
徽音的视线从裴彧一脸淡然的脸上移至他微红的耳间,若不是她亲眼见裴彧提着鱼篓子回来,还真会相信这番说词。
她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从来没有想过高傲不可一世的裴彧居然也会玩这种把戏,半夜偷偷摸摸给人送宵夜。
徽音咽了口唾沫,忍住馋虫平淡的回道:“殿下已经睡下了,你拿回去吧。”
裴彧漆黑的眼珠一转,抿着唇道:“你不用些吗?”
徽音移开眼,盯着陶罐生气道:“你不是说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们换换口味。”裴彧微微垂头,嗓音低沉。
“不需要。”
徽音本想关上窗无视她,但越想越气,她索性将窗拉得更开了些,压低声音冷冷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答应去了代郡就能任你拿捏?你说过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打扰我的!你现在又是干什么?”
她每质问一句,裴彧的脸色就白了几分,嘴唇抿得死紧。
徽音不想再看裴彧一脸失意的模样,她烦躁的关上窗,闷闷的躺下去。
灯盏内的火苗轻轻晃动,徽音盯着纱窗的人影,无奈的叹口气,身后睢阳揉着眼坐起身,迷糊地问:“阿姊,你方才同谁在说话?”
徽音纠结半天,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方才裴彧来送宵夜,你要用些吗?”
睢阳听闻面上的困倦之色眨眼消失不见,她精神奕奕的起身开心道:“要,在哪!”
徽音打开车窗,裴彧已经离开了,只剩陶罐和碗勺孤零零的放在木板上,一股凄凉的模样。
她将陶罐抱进车内,热意暖烘烘的传到她怀里。徽音揭开陶罐,霎时间,车厢内被鱼汤的鲜美咸香取代。
她馋这口汤已经许久,此刻不禁口舌生津。睢阳更是一路上吃烤肉快吃吐了,连忙催促徽音盛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大快朵颐了。
徽音盛了两碗汤,和睢阳面对面跪坐着,绫罗被褥堆积在两人腰间。
一口鱼汤下去,死去的味蕾仿佛活过来,鱼肉片鲜嫩多汁,鱼骨汤鲜美异常,保留最原始的鲜味。两人坐在车厢内你一碗我一碗的喝着,竟将一罐鱼汤用得干干净净。
睢阳擦干净嘴,抱着吃撑的肚子颓废的躺在软铺里,舒服的发出叹渭声,“去了匈奴,应该吃不上这肥美的鱼肉了。”
徽音收拾完残局,闻言问道:“我去跟他说一声,以后每顿都加一碗鱼汤?”
睢阳噗嗤笑出声,好整以暇的望着徽音打趣道:“可别,我这可是托你的福才吃上的。”
“胡说,你是殿下,自然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用。”徽音捧着肚子小心躺下,她也用多了,躺下时甚至能听见肚子里水声摇晃。
睢阳半眯着眼睛,一直手在小肚子上来回抚摸,像只慵懒的小狸猫,“我没有胡说,表兄虽待我好,却从不会如此细致到连吃食都要惦记,更不用说大晚上送鱼汤了。”
徽音自觉的闭上嘴没有接话,她不想讨论裴彧。
睢阳眨眨眼,凑近徽音抱着她的臂膀小声问:“阿姊,我表兄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他,这些时日以来,我就没再他脸上看见过笑意。”
徽音闭上眼,抽出手臂转身睡觉,移开话题,“快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睢阳幽幽叹口气,表兄,喝了你的鱼汤我也尽力了,你加油。
——
代郡黄土筑起的城墙凝着一层冰壳,市井街巷覆着寸许的积雪,马车碾过时发出咯吱脆响。
和亲车队朝着郡守府邸一路驶去,长长的街道上都被这只来自长安的锦绣车队占满。
前方裴彧和鸿胪寺的人已经与代郡郡守接洽上,才将将说上两句话,一行人便往公主仪架这边而来,代郡郡守张滨停在马车外,声音洪亮:“下臣张滨拜见睢阳殿下。”
徽音打开车窗,寒风铺面而来,转瞬间将车内的暖气吹走。睢阳一身朱雀纹纁色礼服正装,高髻如云,发髻上簪着一堆华胜花枝步摇,面容秀丽,眉如远山,气质典雅端庄。
她背脊挺直的端坐在车内,闻言轻轻点头,微笑道:“郡守请起。”
张郡守再度作揖俯身,“臣已在府内备好酒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等他们寒暄,徽音上前关窗,抬眼时与裴彧恰好对上,他似乎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徽音眼疾手快的关上窗,捂着冻红的手掌缩回炉子前。
睢阳一扫方才的端庄威严,瞧着徽音掩嘴偷笑。
徽音万般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烘着手没有回话。
裴彧眼睁睁看着那扇窗被拉下,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默了默,抬手敲窗,“车队预计会在代郡歇五日,等和匈奴那边的使臣接洽上就要出关了。”
睢阳笑眯眯的喝着茶,全然没有那天夜里的哭泣脆弱神情。这一路来,她总是笑着,面上不见一丝伤心。只有徽音知道,每到夜里,她都会望着长安的方向静坐很久,无声垂泪。
到了郡守府后,趁着众人在规整行李之时,徽音偷偷溜去了前院。裴彧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披着大氅负手等在门口。
徽音停在一丈之外保持着距离,微抬下巴问道:“王子邵他来了吗?”
“明日午时便到。”裴彧轻轻应声。
徽音放下心,好在能让睢阳出关前让她和王子邵见上一面,让两个人能做最后的道别,她发自内心的感谢,“多谢你了。”
裴彧走到徽音面前,微微低头望着她,哑声道:“睢阳是我妹妹,合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这距离有些近,裴彧呼出的白气浮在徽音面前,她不自在的眨眨眼,后退一步,梳疏离道:“那我先回去了。”
徽音刚要转身,垂下的右手便被人握住,宽阔暖和的大掌紧紧握住她,不肯放开。
她有些生气的抽回手,抬手就给了裴彧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异常好听,徽音退后一步,冷脸道,“你是不是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裴彧侧脸上快速浮上红痕,他侧着脸,喉间上下滚动,眸色的沉沉的望着徽音,声音带着一丝脆弱,“我没忘,我只是想和你说会话。”
裴彧面容有些懵,他很少被人扇脸,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徽音,之前还觉得有些丢脸恼怒,如今是全然没有一丝不悦,反而还有点高兴。
徽音冷冷道:“可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警告你,下次再动手动脚,就不是一巴掌那么简单了。”
见她要走,裴彧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徽音抱在怀里,彷佛要嵌进身体里一般,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淡香。
徽音握紧拳头捶着身前人,愤怒喊道:“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裴彧充耳不闻,抱紧怀中人,恳求道:“徽音,我就想通你说会话,就一会好不好?”
空中又开始落雪,不一会儿,院中的两人便雪落了满身,发髻边都是雪粒,徽音无奈的呼出一口气,“你何必如此。你出身尊贵,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非惦记我一个。”
裴彧没有作声。
徽音眉心皱在一起,奋力也挣脱不开,她气喘吁吁的放弃挣扎,“你再不松开我,我现在立刻就回荆州,反正已经将殿下送到代郡,我也没必要再多留。”
裴彧身体一颤,内心似乎是在天人交战,没让徽音等太久,他很快就送开了徽音,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松开徽音,漆黑的眼里浮现水光,恳求道:“她们再好,我也只要你一个。徽音,我向你起誓,此生此世,我只你一个,绝不再纳二色,若违此誓言,叫我万剑穿心,尸骨无存。”
他带茧的指腹抚上徽音的脸颊,捂热她发凉的脸,低头抵着她的额,无声乞求。
徽音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裴彧,不可否认的是,他这些话语在她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裴彧等了半响,雪落在两人肩上慢慢融化,他拉着徽音冰凉的手掌进屋,眼前人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说离开,裴彧一阵心热。
屋内烧着炭盆,衣裳上的残雪瞬间融化,裴彧小心的解开徽音身上的大氅系带,在察觉到她未曾抗拒后喉咙一阵发紧,屏息着坐在徽音身边,慢慢烘着她的大氅。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徽音手脚慢慢回热,她望着炭盆中的火光回道:“我不能答应你。”
裴彧浑身一僵,心中那点因为她不曾抗拒升起的喜悦瞬间消失,他紧紧攥着件大氅,艰难的问的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从前的事,我会改的,你不喜裴府,不喜我母亲,那我们就住到外面去。”
“不是因为这个。”徽音满满摇头,无比认真的看着裴彧,说出心中的想法,“即使我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如此。宋家现下只剩我一人,我不想从族中过继嗣子,我以后只会招婿上门,我的孩子也只能姓宋。”
裴彧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徽音从他手中取过大氅穿好,迎着鹅毛大雪离开。万事难两全,旁的事情上她都可以退让,唯独这件事情不能让。她不希望百年之后,父母无人供奉,世间再没人知道她这一脉。
“倘若我愿意入赘呢!”
徽音脚步骤然停住,她听见了什么?身后雪地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徽音不可置信的回头,裴彧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倘若我愿意做你的赘婿,奉你为尊呢?”
徽音找回自己的声音,呵斥:“你疯了吗?”
裴彧他是疯了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倘若他要入赘一事传回长安,皇后和裴夫人就得先撕了她。
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什么可能做赘婿。
裴彧神色很冷静:“我没疯,我是认真的。”
“你……”徽音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脑子才清醒过来,“你们裴家子嗣不喜,皇后和你母亲都指望你,你不传宗接代了?”
裴彧:“不是还有阿衍吗,你我帮他娶到心爱的姑娘,他牺牲一点也无所谓,让他们多生几个。”
徽音:“”疯了,真的疯了。
她再也待下去,提着裙摆飞快跑远。徽音严重怀疑,裴彧是生病脑子坏了,不然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徽音脚步凌乱的回到后院,正在院中吃锅子的睢阳连忙招手,“阿姊,快来尝尝这个暖暖身子。”
暖阁内却暖意融融,睢阳正坐在正位上,周边跪坐着几个布菜的侍女,精巧的炭火炉上架着的一顶铜锅,汤汁正咕嘟咕嘟地翻腾,散发出浓郁的辛香。
徽音突然被睢阳喊住,不由得有些慌乱,她下意识的移开眼,摆手拒绝,“我不吃了,我先休息一下。”
说完,她便匆匆忙忙的走进东屋,内室的暖香令人舒适,同时也驱散心中的慌乱,徽音有些疲累的坐在软榻上,单手按着烦躁的眉心。
颜娘正在屋中帮整理床榻,听见动静从帷幔后绕出来,便看见徽音呆愣愣的坐在榻上,头上还残留有雪粒,颜娘连忙上前拿帕子帮徽音擦着。
“这是从哪里来的,头发都是雪。”
徽音随口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她捂着怦怦跳的胸口烤火,脑中一片混乱不堪,全是裴彧那句“我愿意做你的赘婿。”
“这是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颜娘见徽音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出声询问。
徽音褪去大氅,纠结之下没有说出口,裴彧也许就是随口一说,她不能傻乎乎当真。《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