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全凭他所愿
裴彧是在一阵曲调悠扬的乐声里醒来的, 身侧空落落的,徽音已经不在了,背后的伤应该是被人精心敷过药, 那股灼烧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滑腻感。
乐声未停, 裴彧慵懒的靠在榻上细品,虽然他品不出来什么感觉,但却听得出来是徽音所奏,心中肯定点点头, 真好听。
躺了一会后,刚醒的慵懒感散去, 裴彧捞起一旁放好的衣服穿上, 神清气爽的走出去。
徽音头发挽在一侧,发髻上簪着一朵洁白无瑕的玉兰花, 耳边坠着的珍珠耳铛莹润发光。她手下是一架通体玄黑的瑟,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振翅高飞的凤凰。
她心情看起来很好,唇边一直带着浅浅的笑。
裴彧倚靠在门前,微微侧头看着屋檐下的徽音,他的心忽然重重的跳了一下, 周遭所有人的声音都悄然消失, 万籁俱寂之下, 只剩他鼓鼓跳动的心跳。
徽音弹奏完一曲, 她身侧陪着的颜娘碰碰她的手, 示意她朝门口望去。她抬眼, 望见裴彧满脸笑意的看着她,抬手鼓掌捧场,“如听仙乐尔。”
徽音害羞的抿抿唇, 摸着尚在颤抖的琴弦,低声问:“你的背还疼吗?”
裴彧走到院中,双手舒展,挑眉道:“这点伤,我还不放在眼底。”
徽音想起他身上的其他伤痕,与这些相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
“这瑟从前怎么没见过?”裴彧来到徽音身前,低头打量。
徽音指尖微缩,犹豫半刻后还是说了实话,“是王寰送我的生辰礼。”
裴彧:“……他还真是不死心?”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徽音听的不甚清晰,“你说什么?”
裴彧扬扬手,“没什么,是个好东西。”
他坐到徽音身边,伸手掐着她的脸颊质问,“为何王寰都知道你的生辰,你却不告诉我?”
徽音一边解救自己的脸颊,一边回道:“你也没问我啊。”
裴彧余光瞥见那架瑟,不动声色的挡住徽音的视线移开它,从袖口掏出一个锦袋递给徽音,不在意道:“诺,生辰礼。”
徽音结果锦袋解开,里头放着一个的温润如玉的狼牙吊坠,牙身还有一个凹陷的小坑,她疑惑的抬眼看向裴彧。
裴彧不自然的移开眼,下巴抬起点点那架已经被踢开老远的瑟,清咳一声,“虽然没有那东西贵重,但这狼牙是我第一次胜仗的战利品,还曾为我挡下致命一击。我虽不信鬼神,但这东西确实有点用处,希望它能在我不在的时候保护你。”
他说的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觉得这礼物有些拿不出手。
徽音提起吊坠,狼牙在两人中间微微晃荡,两人视线也慢慢交缠在一起,彷佛时间都变得静止。
裴彧看见徽音笑容灿如骄阳,眸光璀璨,“我很喜欢,谢谢你,裴彧。”
这声裴彧让他瞬即脊椎发麻,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胸口有些什么似乎要满得溢出来。
时隔多日,裴彧终于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温软香玉中,沐浴后,他懒懒的躺在床上,单腿支起,手边放着一卷徽音给他找出来解闷的兵书。
屋外黑沉沉一片,室内温暖灯火摇曳,兵书对裴彧完全没有吸引力,他视线一直紧跟着忙碌的徽音,从她进来那刻起,到她坐在铜镜前通发,再到她坐在案几前提笔书写。
裴彧过去瞅了一眼,全是他不认识的怪异字体,看一眼头昏脑胀的那种。他仰头盯着青色的帷幔发呆,在心底慢慢数着时辰。
掐着戌时三刻的点,拉着徽音就要回床上睡觉。
徽音万分无奈的放下笔,眼底满是疑惑,“午时睡了很久,你怎么这么快就困了?”
裴彧身体一僵,胡乱回道:“我现在是伤者,精神不好。”
徽音想了想觉得有理,收拾好案几上的东西抱在怀里就要出去。
裴彧傻眼了,连忙拦住人,“你去哪?”
徽音抱着东西朝外走,“我还不困,你先休息,我去颜娘那里,不打扰你。”
裴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陪着我。”
徽音被他拉着,回头便看见他低垂的眼,眉眼耷拢,与平时的锐利大为不同,眼含春水,想只乞求主人不要离开的大狗。
她心一软,脚步也停下,“好吧。”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托白日睡多了的福,两人躺了半刻钟都没有睡意,徽音闭着眼属羊,身侧靠过来来一个身影,匍匐在她耳边吹气,“睡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他,“你不是困了,还不睡?”
裴彧讪笑道:“白日确实睡多,不如做些别的吧?”
他伸手握住徽音的细腰,慢慢往下走。徽音一把抓住他作乱的手,转身对身后一脸欲色的裴彧一脸严肃:“你是伤者,不可以行那事。”
裴彧:“伤在背后,无事。”
徽音抓着他的手,坚定的摇摇头,“不行。”
裴彧目色沉沉,喉结微动,抵住徽音的后背低声道:“我难受,徽音,你帮帮我罢。”
徽音忍住心软,朝里头滚去,抓起被褥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言辞拒绝,“等你伤好再说。”
裴彧追过去,三两下就把徽音扒出来,细碎的吻落下,“真没事。”
徽音扭头躲避他,弓起身子喊,“不行,你给我睡回去。”
裴彧充耳不闻,单手摁住徽音去解她的寝衣,细腻白皙的肌肤在他眼前展开,徽音比刚到裴府时圆润些,该瘦的地方瘦,该大的地方也一点不含糊,叫人爱不释手。
徽音生气的拽着他的头发将人从身上拉起来,她唇抿得紧紧的,身体紧绷着,“你的伤!”
裴彧难耐的喘口气,不去理头皮上的刺痛,埋头下去。
没过一会,徽音就浑身软如春水,脱力的倒在榻上,裴彧将软成一团的人儿扶起靠在床柜上,捞过软枕垫在徽音身后,势如破竹的靠过去,发出舒爽的闷哼。
徽音咬着唇抓在他的肩侧,她怕抱住裴彧碰倒他的伤口,只能配合他行事。
云雨翻歇,徽音浑身颤栗的倒在床上,身后紧紧贴着裴彧滚烫的胸膛,她缓了口气,用着酸软的腿一脚蹬在裴彧身上,裹紧夏被怒斥,“你给我滚。”
——
翌日一早,裴彧神清气爽的从西院离开,他先是去东院看望裴夫人,裴夫人见他来不咸不淡的问了两句伤如何就把人赶走了。
裴彧遂朝苑林走去,刚到苑林,就见门口等着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方木热泪盈眶的扑上来,被裴彧侧身躲开扑了个空,他委屈的回头道:“少将军,我这趟可受了不少苦。”
裴彧迟疑一下,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辛苦了,这几日好生歇歇。”
方木比去之前黑了两个度,他大声应好,笑的眯起眼,拿肩去撞一旁的驰厌,面露得意。驰厌无奈望天,这小子命真好,正好赶上少将军和宋娘子和好之际。
方木跟着裴彧往苑林大堂走,神色正经的禀告,“我到了代郡找到了与陈颉同年的几个老兵,并没有有用的信息,不过,有一人说曾见过陈颉的母家表兄来军营看过他几次。”
驰厌接话:“可陈颉母家并无男子啊?”
“没错,”方木点点头,继续道,“我便追着陈颉表兄这条线查到他在代郡屡次落脚的酒肆,那酒肆是平阳侯府郑家在代郡的耳目。”
驰厌眉头一皱,“平阳侯居然早在多年前就在代郡安插耳目,大司马的亲卫也和他有关,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裴彧倒是半分不吃惊,从宣帝扣下陈颉又将他秘密处死后,他就猜出一点苗头了。陈颉身后之人勾结匈奴板上钉钉,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和宣帝摆明是要护着那人。
能将匈奴人放进关内,必然是位高权重之人,犯下如此大罪却让宣帝甘愿保下的人,除了郑家,还有谁?
宣帝要保郑家他倒是不意外,帝王平衡之术罢了,太子和吴王长成,裴家和郑家相互制衡,谁也动不得谁。
所以宣帝会保下郑家,不让太子和裴家独大。同理,这也是裴彧为什么这几年来深受宣帝宠爱的原因,他比任何都清楚帝王无情。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郑家手伸的这么长,那五年前他父亲和匈奴在代郡的那一战,有没有郑家的身影?
裴彧平静道:“三日日是平阳侯寿辰,陛下特许他在平宁殿举办宴席,届时我去他们住处探一探。”
——
迎风馆,徽音坐在檐下用饭,胸前的挂着一串莹白的狼牙吊坠,这几日她起的都很迟,倒是省了一顿早饭的功夫。徽音叹了口气,不能在这么放纵下去,明日一定要早起。
颜娘头上的伤口已经长好结痂,褐色的痂壳在肌肤上异常显眼。徽音动作轻柔的替颜娘上药,再给她几天时间,帛书上的秘密就能显现,就能拿到扳倒苏家的物证了。
“啪——啪啪。”
隔壁东院传来一阵陶器破碎的声音,还有裴夫人的怒声呵斥。
徽音给一旁的阿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看看。没一会阿蘅就迈着小步跑过来,喘气道:“小郎君不知怎的惹女君生气,女君正在院里发脾气。”
徽音皱眉问:“没关门吗?”
“没有,”阿蘅摇头,“奴婢听着好像是为这小郎君婚事一事。”
徽眉皱得更深了,裴夫人到底是裴彧的母亲,她做不到袖手旁观。她起身出了西院,东院门户大开,婢女们都挤在门口看热闹,窃窃私语。
陶媪留在裴府主事,并未跟着来行宫,裴夫人不管事,裴府的婢女都闲散不少。徽音走过去,散走人群不许她们议论,又吩咐人关紧大门。
东院里面已经一片狼藉,地上全是裴夫人摔碎的东西,裴夫人脸色铁青的站在院内,她的傅母乔媪正在一旁劝慰。
裴衍梗着脑袋,一脸倔强的站在中间,脸上还有一道刮伤。
徽音思虑片刻,吩咐人去把贺佳莹请来,她不想进去转移裴夫人的怒火,叫贺佳莹去劝是最好的。
阿蘅很快就回来了,“娘子,贺女郎今早就出门了。”
徽音还在门外犹豫是否要进去,里头的裴衍突然大声嚷道:“阿母你总是这样,总是不顾我和阿兄的意愿,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强迫我们做不喜欢的事!”
“我已经有心悦之人,我绝不会娶冯安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徽音踏进去的脚步一顿,慢吞吞的收回来,躲在墙后听着。看来裴夫人奈何不了裴彧,便将主意都打到了裴衍身上,想叫他娶冯安珺。
裴衍说他已经有心悦之人,看来就是上次来裴府做客的上官素了。
裴衍一字一句的复述,“我已经有心悦之人,我绝不会娶……”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裴衍侧脸上浮现一道深深的巴掌印,裴夫人嘴唇泛白,指着裴衍说不出话,“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儿子。”
裴衍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夫人难受的捂住胸口,呼吸困难的倒下去,眼皮上翻。
裴衍被吓住,手足无措的接住裴夫人毫无意识的身体,害怕道:“阿母,你别吓我!”
徽音听着里面不对劲的声音探头去看,就见裴夫人一脸青白的倒在裴衍怀里,身体抽搐。她心一紧,连忙吩咐阿蘅去请医官,提着裙跑进去。
裴衍见她到来,抬起发红的眼睛,哽咽道:“阿姊,怎么办”
乔媪在一旁悲嚎,徽音一时之间也有些心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吩咐裴衍将裴夫人放平,掰开她咬得死死的嘴巴。
裴夫人躺在地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徽音跪在她身侧小心的帮她抚胸舒气。
裴夫人明显是气急攻心,颜娘也见过其他人这副模样,她迟疑道:“奴之前也见有人气急晕倒,掐人中也许有用?”
颜娘不确定这个法子对裴夫人是否有用,她的本意是让裴衍动手,这样即使没用也怪不到徽音身上。
谁知徽音听了这话,当机立断的掐上裴夫人的人中,颜娘阻止不急,循着记忆里旁人施救的模样拉起裴夫人的手掌,掐住她的虎口。
裴夫人胸膛渐渐平稳下来,眼神也不在翻白,徽音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此刻才发现手心满是冷汗,她并不在意裴夫人的性命,可裴夫人要是出事,裴彧一定会伤心,她不想让裴彧伤心。
裴衍看见裴夫人睁眼,呜咽一声跪到裴夫人身边哭嚎,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原本俊秀的的面目也扭曲起来,他哽咽道:“阿母……你没事吧……儿子应您就是了……您别……”
裴夫人睁着眼,留下两行滚烫的眼泪,她咬紧牙关抬手摸了摸裴衍的脸,什么都没说。
徽音见她没事,吩咐裴衍将裴夫人抱进去好生安置,医官也在这时候赶到,徽音听着医官的诊断松了口气,裴夫人无大碍,只是得好生将养一阵子,不能再动气了。
她想了想,还是派人给裴彧递了个口信。
徽音并未离去,裴夫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裴衍六神无主,乔媪也无法当事。她叫人配了药在檐下熬煮,拿着竹扇照看火炉,青烟袅袅,药香扑鼻。
里头裴衍正在裴夫人榻前认错,裴夫人虚弱的问他,心悦的是何人。裴衍如实相告,裴夫人听后沉默良久,道了句:“她家世太低,等以后你成婚了,纳进来做个妾吧。”
徽音摇扇的手顿了顿。
只听见裴衍痛苦的声音:“儿先有负于她,岂能再辱她。”
屋内渐渐没声,裴夫人喝了药沉沉睡去,裴衍萎靡不振的出门,跪坐在徽音身侧,满脸失意。
过了许久,他才涩着嗓子问:“阿姊,你听闻阿兄要娶旁人时是何心情?”
徽音不怎么会安慰失意的少年,如实相告,“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裴衍浑身一震,双手捂住脑袋,发出一声似哭非哭的低音,指缝见滴滴答答的落下几滴泪。
“我……说过要娶她的。”
徽音想起上官素,那是个很害羞的姑娘,她问,“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裴衍头埋得更低了些,他抹了把脸,双手撑在头顶,抓乱发髻,“之前在太学我屡次逃课,被上官夫子当庭扣下罚抄,她来给上官夫子送饭。夫子有事出去后,我就威胁她替我抄书。”
徽音缓缓侧头,“?”
“她抄了吗?”
裴衍吸吸鼻子,点头,“抄了,我觉得她人还不错,后来一被夫子罚抄就找她。”
他说抬头看了一眼,发觉徽音一脸鄙夷的看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我……给她买东西了的……我给报酬了。”
徽音默默转回头,端着下巴思索,看起来像是上官素先喜欢的裴衍。
她细细打量了裴衍几眼,眼神破碎,眼角泛红,一副被伤透心的模样,五官精致昳丽,眼角眉梢已经能看出日后的风流姿态。
徽音也喜欢他这副模样,比他往日精神奕奕笑容灿烂要好看许多,无怪乎上官素也动心。
裴衍还在那里抽抽搭搭讲着和上官素的往事,丝毫没有注意已经回来的裴彧。
徽音看着门口的裴彧,也没有出声,裴衍和上官素,她帮不了他们,只有裴彧可以。
裴衍絮叨完后,难受的缩着鼻子,余光瞥见面前站着一个身影,他抬起头,嘴巴一瘪,大哭出声。
“阿兄,阿兄,我不想娶冯安珺!”
裴彧盯着幼弟通红的眼和狼狈的模样,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裴衍好似找到靠山一般,抱住裴彧的腿失声痛哭,“我想要素素,我只要素素……”
“男子汉哭成这样丑不丑?”裴彧蹲下身,用衣袖擦干裴衍脸上的泪,笑道。
裴衍哽咽,“阿兄,求您帮帮我。”
裴彧看着裴衍这副抽泣的模样,好像回了到了幼时,裴衍就是个跟屁虫,从小就喜欢跟在他身后,路都走不稳就开始奶声奶气的叫着,“阿兄阿兄。”
等裴衍大了些后,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裴彧也烦这个哭包弟弟,每次总是偷偷甩开他独自出府玩乐。
直到有一天,裴衍落单被其他给欺负了,揍得鼻青脸肿的回家,哭着找裴彧给他做主。
裴彧二话不说带着裴衍就打了过去,最后,两兄弟都鼻青脸肿的回家,又被裴擎教训一顿。也是从那天起,裴彧不再嫌弃这个弟弟,总是会带着他。
他看着裴衍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裴彧握着裴衍的肩膀站起身,替他整理好散乱的发髻,温和道:“回去收拾收拾,睡一觉,一切交给阿兄。”
裴衍泪眼朦胧三步一回头的离去,看见阿兄站在原地,像他第一次离开长安时那样朝自己挥手。
裴衍知道,只要阿兄在,他就不用操心一切。
他走后,裴彧看着徽音,摸摸她的脸,“今天吓到了吧?”
徽音摇摇头,“夫人无碍,你别太过忧心。裴衍的事,你打算如何和她说,医官说夫人现在不能动气。”
吱呀——
两人回头望去,乔媪打开门,望着屋外的两人道:“少将军,夫人醒了,她想见您。”
裴彧收回手,按着徽音坐下,抬步进屋。
裴夫人脸色苍白的靠在凭栏上,单手按着额头发胀之处,见裴彧进来,她疲惫道:“坐吧。”
裴彧撩起衣袍跪坐在裴夫人榻前,端起药碗伺候她喝药。
裴夫人一脸痛苦的摆摆手,“太苦了,放着吧。”
“阿母从前一直劝儿子良药苦口,怎么自己不肯用药了。”裴彧没听她的,将瓷勺递过去。
裴夫人皱眉咽下汤药,满脸苦意,“裴衍和冯家的婚事,你有话就说吧。”
裴彧喂完裴夫人放下碗,正色道:“阿母替我择李莹月,替阿衍择冯氏女,各中缘由我一清二楚。”
裴夫人忍不住道:“你既清楚,那为何不愿意娶李莹月?”
裴彧沉默良久,“我只要徽音。”
裴夫人压着咳意,忍不住流泪,“你不愿娶,我不逼你,毕竟这些年多亏你才撑住裴家。我虽是一介内宅夫人,却也知独木难成支。”
“这些年,郑家子息颇丰,与长安官员贵戚交错联姻,已经长成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你再看看裴家,你两个叔叔都远离长安不掌实权,京中只有你一人苦苦撑着,一旦出事,他们鞭长莫及。”
“母亲想替你和衍儿选两门有力的姻亲,有错吗?”
裴彧:“没错。”
裴夫人字字泣血,泪流满面,“那你们为何一个一个都觉得我是在害你们!你如此,衍儿如此!我是你们的母亲,我难道不想你们过得顺遂舒心吗?”
“你为了裴家独自守在代郡五年,我心疼你,你不想娶其他人,我允就是。可你弟弟不成,他这些年受你庇护,总得为你做些什么吧!”
裴彧后退一步,磕头下去,沉声道:“母亲总觉得亏待了我,却忘了我是长子,照顾寡母幼弟本就是我的责任。阿衍,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我会替他遮风挡雨。”
“你能护他一辈子吗!他又愿意躲在你的羽翼下一辈子吗!”
裴彧抬头,眼神沉静,一字一句道,“全凭他所愿。”
裴夫人泣不成声,长子愿意护着幼子,她本该高兴的。可她是真的心疼裴彧,心疼他独自挑起大梁,肩负重任,她只是想叫裴衍替他分担些。
她忘记了,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她不能多加干涉。裴夫人想起裴衍对她的指控,他说阿母总是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却从不问我们的意愿。
裴夫人闭上眼,万分无奈,“随你们去吧,我没精力管了。”
裴彧扶着裴夫人躺下,替她盖好被褥,望着寡母疲倦的面容,他心猛然一抽,涩然道:“阿母可得养好身体,我和阿衍的孩子还指望您呢。”
裴夫人鼻尖一酸,翻身朝里心酸流泪,“放心吧,教训不了你们两个大的,还教训不了你们的小子吗?”
裴彧失笑,“是。”
徽音听着里面的动静恢复平静,望着天空变幻的云层浅浅叹气,她没想到,裴夫人为两兄弟择妻居然是这个原因。
抛开裴夫人其他毛病不谈,她爱护孩子这一点倒是很好。
第52章 这世上少年夫妻能携手到……
裴彧打开门走出来, 疲倦的目光在看见徽音那一刻泛起笑意,他走上前将人抱在怀里,头轻轻搁置在她肩上闭目不语。
徽音回抱住他, 来回抚摸着他的肩颈无声安慰。她蹭蹭裴彧的脸,轻吻他疲惫的眼角, “累了就歇会,我在呢。”
裴彧抱紧徽音,恨不得将怀中的人儿嵌进身体里去,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合他心意的人, 叫他如此喜爱。
徽音从他怀中退出来,拉着他的手回了西院, 裴彧一路赶回来估计还没吃午饭, 她吩咐颜娘去备点吃食。
进了屋后,徽音拉着裴彧进入内室, 一脸正色,“陛下擅权衡之术,可我怎么看着郑家有压裴家一头的意思,你给我讲讲现在的形势?”
裴彧单手支头,抬手勾了勾徽音的鼻头, 含笑, “怎么, 怕裴家倒台?”
徽音一把拉下他的手, 拍着他的肩膀, 神色严肃, “你给我坐好了,我问什么就答什么!”
裴彧乖乖听话坐端正,连衣角都没乱, 他诚恳的看着徽音,“你问,我一定老实交代。”
“郑家最近确实风头正盛,平阳侯四十寿诞,陛下特许他在平宁殿办宴席。”
平宁殿为皇家专属,拿出来给一个臣子举办宴席,确实是莫大的殊荣了。
徽音蹙着眉不语,这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陛下此举分明是在为吴王造势。难道传言是真的,他真的更加属意郑妃所出的吴王?
裴彧像是猜到徽音在想什么,他屈指敲敲她的脑门,“别想太多,陛下确实是抬举郑家,不过目前他还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陛下为何这般,他不是一向喜欢平衡两家势力吗?”
裴彧解释道:“广陵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月,陛下心疼这个女儿,再加上郑妃的枕边风,便想着给郑家多一些的殊荣。”
徽音垂下眼,广陵这事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且广陵嫁给镇南王世子,势必会将镇南王拉到吴王的阵营。
目前郑家靠文臣,裴家靠武将,两相制衡,可若镇南王为郑家所用,那郑家吴王便是文武皆有,势力大增。
徽音此刻才明白,当初皇后为何会属意她为太子妃,因她父亲是除丞相外最大的文官,而丞相年迈,是纯臣只效忠于陛下。
宋家出事,苏家取代宋家的地位,太子妃便成了苏静好,也就说,太子和苏静好的婚事势在必得,不可逆转。
果然,下一刻裴彧便道:“皇后已经与陛下商议,将太子大婚订在年前。”
徽音心猛地一沉,若苏静好成为太子妃,那她还有望扳倒苏家吗?皇后和陛下会为了保护皇家颜面,裴彧会为了苏家身后的文官势力包庇苏家吗。
她不知道。
如果他们执意要保苏家,她只能投靠郑家和吴王,借由他们的势力拉下苏家,可这样一来,太子一党就会受到重创。
徽音闭上眼,脑中飞速思考着,她该怎么办。
裴彧见徽音久久不出声,担心她是吓住了,他拉住徽音的手,和她十指紧握,“别担心,若有一日我真的不行了,我一定送你走,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徽音眼眶一酸,低下头流泪,“你别说这种晦气话。”
裴彧凑过去,无奈的擦着徽音的眼泪,“你怎么这么爱哭。”
徽音拍开他的手,反驳,“我才不爱哭。”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声音软软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裴彧想,他真是有病,居然觉得徽音哭起来的模样实在可怜可爱。
“平阳侯寿宴,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徽音擦干眼泪,闻言一愣,眼皮还发红,“我去,不太好吧。”
裴彧一上午没用饭,肚子开始造反,他懒洋洋的在案桌上拿了个梨在手中啃着,一手将徽音揽在怀里,拿咬过的梨给她啃,
他不知想到什么,咬牙切齿道:“有什么不好,我就是要告诉大家宣告主权,你是我的,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滚得远远的。”
徽音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低头咬了口梨,香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屋外颜娘在敲门,徽音起身出去取饭菜。
用饭时,裴彧突然想起来,朝徽音道:“你帮我个忙,裴衍那个心上人,帮我打听打听如何。”
徽音将香甜的烤饼掰成小块一点一点的吃着,闻言有些迟疑,毕竟替小叔子看未来妻子这事是嫂嫂该做的事情。
她私心里其实不想掺和进裴家这些私事里,裴夫人一事是迫不得已,至于裴衍的婚事,她不太想管。
徽音咽下烤饼,毫不留情的拒绝,“你让贺佳莹去。”
裴彧听闻只是挑了挑眉,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他下午还要去苑林上衙,用完饭,裴彧离开迎风馆,才出门就看见裴衍一脸菜色的等在门口。
他慢悠悠的晃过去,裴衍一见他就眼神发亮的迎上来,迫不及待的问,“阿兄,阿母如何说?”
裴彧望着裴衍不说话,眼神发沉。裴衍心瞬间跌倒谷里,连阿兄出马都说服不了阿母吗?
裴衍唇齿发颤,身形摇晃。裴彧见差不多了清咳一下,万分为难道:“阿母倒是松了口,只是……”
“只是什么!”裴衍反手抓住裴彧,紧张兮兮的问道。
“你那心上人的品性不知如何,她放心不下。”
裴衍立马指天发誓,“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裴彧故作高深的摇摇头,“你说的不做数,得找个她信服的人去说。”
裴衍拧着眉头仔细思考人选,久久不语。
裴彧无语的看了眼傻弟弟,再次出声提醒,“你嫂嫂就很不错。”
“嫂嫂?”裴衍疑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就去找徽音阿姊,不,是嫂嫂帮忙!”
裴彧勾唇一笑,徽音跟他斗,还嫩了点。
——
里屋之内,帷幔层层垂下,不用置冰亦觉得清凉,案几上错金山庐檀香青烟袅袅上升。
徽音翻译的了古文字觉得眼睛有些累,趴在竹席上午睡一阵,申时初才醒。
颜娘听进里屋传来动静连忙小跑进来,凑在尚未完全清醒的徽音耳边低语,“小郎君来了,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徽音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怎么不早来喊我?”
“小郎君不让,说是有求于你。”颜娘递了块打湿的帕子过去给徽音擦脸。
“求我?”
徽音一脸迷茫,裴衍有什么事要求她,她弯腰穿鞋,突然想起午间裴彧所言,上官素品性一事。
她穿鞋的动作一顿,瞬间明白裴衍为何事所来。该死的裴彧,她都说不想管了,他倒是好心机,让裴衍来找她,是吃准了她不会拒绝是吗?
徽音收拾好出门时,裴衍正一脸“谦和”的要帮着阿蘅扫院角,伸手去夺扫帚。阿蘅满脸惊恐,连连摆手拒绝。
“裴衍。”徽音打断二人的争抢,朝裴衍勾勾手。
裴衍眼睛发光,一路奔到徽音面前,笑意漾在眼里,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其中两颗还有虎牙尖尖。
“嫂嫂,你醒了。”
徽音听见这句嫂嫂皱起眉,她要没记错的话,裴衍曾经对她放过狠话说绝不会承认她是他都嫂嫂。
裴衍也想起这回事,尴尬的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过去是我顽劣,对不住嫂嫂,求嫂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
徽音微妙的挑了下眉,转身坐到檐下的座位上,示意裴衍也坐。
裴衍坐姿端正的坐在徽音对面,乖巧至极,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的顽劣和霸道。
徽音替两人都倒了盏茶,慢条斯理道:“你的来意我都清楚,让我帮你之前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
裴衍不住地的点头,“嫂嫂你问。”
“第一,上官素和你阿兄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第二,若有一日,你发现你不再喜欢上官素,你会如何?”
裴衍听完完全呆傻住,这是什么问题,完全不可能发生啊。
徽音浅啜了口茶,微微一笑,“你可以慢慢想,我还有事,你自便。”
她起身离开时,听见身后裴衍咬着牙问,“这两个问题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我也没法回答。”
徽音转过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有些尖锐的问道:“如何不会发生?皇权侵轧之下,任何都会成为裴家的敌人,如若有人拿上官素在意的家人威胁她,要求她谋害你阿兄呢?”
“其二,这世上多的是少年夫妻相看两厌,彼此决裂,能携手到老的才是少数。你现在是很喜欢上官素,喜欢到愿意为了她忤逆母亲,可你有没有想过,当有一天,你位高权重之时,上官素容颜逝去,而你身边多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郎,你难道不会移情别恋?”
“你与上官素身份天差地别,你若另爱上她人,有没有想过深陷后宅全身倚靠于你的上官素会如何,她可是没有说不的权利。感情一事,只在当下,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徽音说完起身离开,她挺喜欢上官素的,她能做的也只是为她谋条后路,至于其他,她也插手不了。
裴衍紧握拳头,嘴唇抿紧,徽音的一番话再他心里头掀起破天波澜,这两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可徽音说的是事实,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发生,到那时,他会如何?
“我选阿兄!”
徽音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她听见裴衍无比坚定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选阿兄,我不会让任何伤害阿兄的。”
“第二个问题,”裴衍语速慢下来,声音发涩,“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上官素,我会征求她的意见,她若留下,我自当给她妻子的尊严荣宠,她若要走,我会送她离开,护她下半辈子平安。”
“行,”徽音语气带笑,回头招招手,“你这个忙我接了,等消息吧。”
裴衍一喜,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抱拳,“嫂嫂不计前嫌愿意帮我,衍感激不尽……”
徽音走进内室,摆摆手,“等你成亲那日再谢我吧。”
——
平宁殿居于甘泉宫西北高台,屋顶覆玄黑陶瓦,日耀则泛紫金辉光,殿柱皆用南山巨木,朱漆为底,雕刻云纹,奢华异常。
时值夏末黄昏,蝉鸣不绝,殿中锦绣帷幔,华灯璀璨。殿门口守着四位青衣长袍的门僮,高声唱道每一位来祝贺的贵客名号。
徽音跟着裴彧一路进殿,门僮高声唱道:“裴将军到。”
众宾客起身拱手行礼,裴彧一一回礼,顺着婢女指领落座于正坐左列第一个位置上,吴王早已经坐下,此刻抬头遥遥朝裴彧点头,他身后还跪坐着一貌美姬妾。
方一落座,吴王便开口笑道:“元唏兄,看来你我乃同道中人啊。”
他说这话时意味不明的看向裴彧身后的徽音。周围已落座的宾客纷纷止声,眼观鼻耳观心,侧耳听着上头两位大人物的谈话。
裴彧轻笑,吩咐侍女在他身旁再置一张锦席,并排摆放,他则拉着徽音坐下,为徽音斟酒布菜,无视众人吃惊的眼神回道:“殿下此言不妥,你我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吴王冷笑,“哼,自然,你将个妾室当宝贝,本王可做不到。”
裴彧取过短匕首将烤肉分成小块方便徽音进食,手腕发力一掷,短匕猛然插入吴王面前的案几上,入木三分,连周围都被震出裂缝。
吴王大惊失色,拍案怒道:“裴彧,你!”
裴彧直起身,当着吴王的面抽回匕首,勾唇浅笑,“臣一时手滑,殿下勿怪。”
吴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拳头攥得死紧,若非周围人将他劝住,只怕此刻就要上去和裴彧动手。
徽音没管他俩之间的矛盾,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吴王身后那个美艳姬妾身上,那女子她认识,正是两月前宫宴上救她的乐漪。
乐漪察觉到徽音的视线,微微抬头一笑,复又低下头,低眉敛目的替吴王斟酒。
面前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手掌还有一个剥得干干净净的蜜桔,散发淡淡的桔香。裴彧一边和吴王打嘴仗一边也没闲着。
尚未开席,主菜未上,时令蔬果却不曾缺席,秋梨、蜜桔、甜瓜、脆枣盛于漆盘中。
徽音掰着蜜桔吃,用只有两人的声音对裴彧说道:“你今日作何打算?”
裴彧道:“今日郑家众人都在此处,我打算夜探平阳侯住所。”
徽音抬眼看向他,眼底露出笑意,“想要我帮你,求我。”
裴彧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灵动的模样,眼波流转间,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他喉结微动,低声道:“求你。”
他顿了顿,再度道:“徽音,求你了。”
徽音咬了口脆枣,甜滋滋的果肉在唇齿翻涌,她微微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我要还要吃桔子。”
两人低语间,面前突然扑来一阵香风,女郎粉裙绿鬓,眉眼秀丽,轻咬着下唇,身姿袅娜的屈膝行礼。
徽音和裴彧同时一顿,蹙着眉望着李莹月,不知她要做何。
李莹月捏紧手心,眉目含情,声音如水,“裴将军,妾想问你,那日为何不曾上门?”
徽音顿时觉得口中脆枣味同咀嚼,她抬头看了眼李莹月,泪眼盈盈,身姿颤颤,好一副娇弱可怜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心疼。
裴彧面色淡淡的斟酒,眼风未动半分,“李女郎,你失礼了。”
李莹月浑身一颤,泪珠就此滑落,她不可置信的捂着胸口泣泪,“裴将军,你为何是不是因为这贱人?”
她侧头愤恨的盯着徽音,满脸不甘。
李莹月停在两人案几前已有一段时间,偏偏她还一副委屈至极落泪的模样,整个殿中的议论声慢慢降了下来,纷纷打量着这边。
吴王唯恐天下不乱道:“元唏,果然魅力不减当年啊,美人争相投怀送抱,艳福不浅。”
裴彧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本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主,与李莹月素不相识。若非他阿母私底下与李家有意,理亏在先,他早不搭理李莹月,叫人拉下去了。
他冷冷瞧了李莹月一眼,耐心告罄,“李女郎,某的事与你无关。”
李莹月眼泪簌簌下落,红着眼不肯离去。
裴彧眼见徽音笑意一点一点降下去,心中烦闷至极,冷声呵斥道:“你且听好,家母所言皆未知会过我,她向你们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情,也一概不会接受。你莫再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惹得流言纷纷,速速离开!”
李莹月不肯离去,将被羞辱的一腔怨恨撒在徽音身上,“你胡说,分明是你被这贱人勾引,这才不愿承认和的我婚约。”
“闭嘴!”
“慎言!”
两道呵斥同时响起,裴彧怒极拍案,含怒道:“我与你父亲说的清清楚楚,补偿也给得明明白白,你却一再胡搅蛮缠,出言辱我心上人,当我裴彧是死人吗?”
“来人,赶出殿去!”
“是!”等候在殿外的方木和驰厌披甲执锐上殿,靴履重重的踏在地上。
李莹月浑身一阵,此刻才晓得后怕,她不住的流泪,四处找人求救。她今日是偷偷跑来的,父母并不知情,她很早以前就爱慕裴彧了,她不甘心放弃这次机会。
“我”
吴王瞥了眼浑身气愤的乐漪,面露诧异,方才他没听错的话,那句慎言是她所言。他来不及去想乐漪是何用意,起身搅事。
吴王走到李莹月身边,长叹道:“裴元唏,你这是做什么,一个爱慕你的女郎不喜便罢了,何必欺负人呢?”
其他人也跟上去七嘴八舌的劝导,叫裴彧莫跟一个小小女郎计较。
裴彧似笑非笑道:“殿下何时这么怜香惜玉了?我本就不是好人,亦非君子,今日我偏要计较。”
徽音身为当事人之人,事发时便默默不语。她盯着月漪陷入沉思,她确定她不认识月漪,那月漪为何要屡次相帮于她?
李莹月瑟瑟发抖的躲在吴王身后,她已经想到被赶出去后会被多少人讥讽,过了今日,所有人都会嘲笑她恬不知耻,她的名声全毁了!
“对不住,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李莹月崩溃大哭,跌落在地。
裴彧没有半分心软,挥手让人拉出去。
“这是在做什么啊?”
寿诞的主人平阳侯姗姗来迟,他穿着,抚着美髯须微笑着走进大殿。
立时便有人上前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平阳侯今年整四十岁,乃是郑家和吴王身后的掌舵人。
他为人谦和,礼贤下士,喜爱结交,门下门生众多。听闻事情的始末后,他先是张开手笑着去安抚面色惊异的宾客。
而后才慢慢踱步到裴彧等人面前,抚须指着哭泣的李莹月笑道:“老夫与此女的父亲有些交情,裴将军,能否老夫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裴彧冷笑,“若人人都如她一般冒犯于我,往后我还有何威信可言?”
李莹月满脸泪痕的盯着裴彧,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可怕,明明那日的他很和煦。
平阳侯微微摇头,上前落座在正位上,语气谆谆,“到底是年轻气盛,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裴彧端起酒盏,遥遥的朝平阳侯敬酒,戏谑道:“侯爷说这话是最为不妥的,三年前一小官不甚冒犯于侯爷,侯爷可是上书呈表要诛他满门啊。”
平阳侯笑意变淡,微眯盯着裴彧。
裴彧把玩酒盏回望过去,双眼漆黑如墨。
殿中丝竹悦耳之声不知何时已停,一片寂静,只有裴彧案桌案发出的一丝微小声音。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裴彧身边坐着的那位艳绝女郎正在执筷用膳,方才那声音就是竹筷撞击漆盘的声音。
徽音毫无所觉,自顾自的吃着,毕竟民以食为天。
裴彧支着头津津有味的看着她用膳,时不时帮她续杯。
吴王忍不住斥道:“裴彧,你莫要太猖狂了!”
裴彧不耐烦的掩住耳朵,从前怎么没有发觉吴王这般蛞噪。
他见徽音用完饭,递过去干净的锦帕,“饱了么?”
徽音点点头,裴彧遂牵着徽音起身,不悦的看向吴王,“既然殿下和侯爷都为此女求情,那便算了,就当作我给侯爷的贺礼了,告辞!”
“裴将军留步!”
“裴将军!”
平阳侯压抑着怒火,他这寿诞还没开始就被毁了,若非陛下再三叮嘱两家不可撕破脸,他绝不会邀裴彧前来。
裴彧牵着徽音离开大殿,走到转角之处时两人分离,他吩咐驰厌送徽音回去。
徽音问:“李莹月?”
裴彧皱眉,似是不想再谈论此人,“今日我本是打算寻吴王生事,她非要撞上来不肯罢休,甚至出言侮辱你,给她点教训也是应得。”
徽音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嘱咐道:“切勿小心。”
裴彧的身影隐入夜色,渐渐消失。回去的路上,徽音撞见了一个人,长乐尉卫平嵘,平祯的大兄。
平嵘看见徽音脚步一转引上来,眼神放肆,“这不是宋女郎吗,近日可安好?”
徽音面色淡淡的行礼,“回尉卫大人,妾身一切都好。”
平嵘调笑,伸手去摸徽音的脸,“跟着裴彧有什么好,不如跟我……”
“啪——”
平嵘只感觉手臂骤然麻痛,痛呼出声。
驰厌收刀入鞘,语气不甚恭敬,“尉卫大人,请勿失礼。”
平嵘捂着手臂一脸怒意,抬头刚想骂两句,就看见驰厌横刀在身前,冷冷盯着他,此人是裴彧的贴身近卫,身有官职,平嵘不忌惮他,但忌惮他身后的裴彧。
他瞥了眼了徽音,冷哼一声离去。
徽音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眼神微动。
驰厌见徽音盯着平嵘的背影一动一动,出言询问,“娘子,怎么了?”
徽音收回视线,抬步离开,“这位平嵘你可熟悉。”
驰厌回忆片刻道:“不怎么熟悉,不过少将军说他目光短浅,狂妄自大,成不了大事。”
徽音点点头,又问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
第53章 避子药,她是不是从没想……
迎风馆灯火明亮, 徽音先去看了裴夫人,她这几日都在卧床休养,贺佳莹随侍在身边。
裴夫人精神不错, 倚靠在凭栏上,贺佳莹正在喂她喝药。她见了徽音也和蔼了许多, 拉着徽音闲聊了几句。
徽音不咸不淡的应了两句就告退离开,她对裴夫人没有亲近的意思,就这么不远不近的就行。
已经七月下旬,甘泉宫避暑之行也将要结束, 等到八月中秋宫宴之后,她应该就已经离开裴府了。
这几日裴夫人卧床, 院中一些琐碎事务都来找她拿主意, 耽误了徽音不少时间,连翻译古文的进度都耽搁了下来。
徽音坐在案前翻阅竹简, 月上枝头,凉风渐起,裴彧方归。
他今日出门赴宴穿的是一袭玄色深衣曲裾,许是为了方便做梁上君子,袖口和下摆处都被扎住, 显得身形劲瘦挺拔。
徽音收好古籍迎上去, 她屋门口的木门昨日叫裴彧亲自修葺好, 新上的朱漆油亮油亮的。
裴彧神色与分别时大不相同, 他眉头紧锁, 唇瓣抿紧,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徽音微微蹙眉,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裴彧神色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摆摆手, “无事。”
徽音听闻这句默默走到他身后替他解下手臂上的束带,裴彧不想告诉她,她也不会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有,裴彧亦然。
梳洗后两人躺在榻上,裴彧难得没有闹徽音,他板板正正的躺在床上,盯着纱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徽音侧头看着他,她不清楚裴彧在郑家获悉了什么,但他是第一次露出这幅沉重的表情,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难道是与夺嫡有关?陛下正直盛年,手中权柄大握,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夺嫡至少也是十年后的事情。
不是夺嫡,那又是什么?
裴彧突然顷身抱住徽音打断她的思绪,他埋在她的肩侧沉默不语,徽音没有开口,她只是抬起手回抱住裴彧,无声安慰。
等到徽音熟睡后,裴彧才抬起头,明亮的月光明晃晃的照进屋内,找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他在郑家找了他父亲当年紧急呈给陛下的军报。
军报上言明,我军战术布防外泄,恐匈奴突袭,请求退回代郡。
五年前代郡一战的始末卷宗裴彧清清楚楚,这些年来他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匈奴突袭,他阿父虽然胜了,却是惨胜,连自己也没能活着回来。
他确信卷宗没有记录过此事,也就是说这封信是被秘密截下,而那个外泄的战术之人,就是携匈奴刺客出现在甘泉宫的陈颉。
裴彧拥紧徽音,眼底幽深不明,他阿父的死无疑是郑家所为,而陛下包庇郑家,看来也是知情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是没有人说过,若陛下不仁不义,又该如何?
——
七月底,甘泉宫避暑之行结束,徽音时隔三月再次回到临水阁这座小院,裴府有陶媪做镇,她也卸下了管家的担子。
八月,大旱,岁大饥。
由太子主持修建的禅台在完工后的第三日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烧毁,一时之间,流言蜚语纷纷而至。
他们说,是上天对太子不满,这才三月不曾降雨导致大旱,禅台被毁就是最好的证明。
粮价飞涨,好在府库粮食充足,陛下放粮赈灾,长安郊外涌进了一批灾民,裴彧这些时日除了忙着长安外围布防巡视外,还忙着解决太子流言一事,许久未归。
长安夫人贵女们得知灾情,由皇后娘娘牵头组织了一场募捐,徽音没什么钱财,便把裴彧之前给她的一袋金锭捐了出去。
趁着募捐的由头她出了门,约冯承在东市见面,袁秩留下的帛书她已经悉数翻译完,皆是普通的古籍,只有一封段落中藏着一句话。
城西十里亭往西五里,破庙第五块青砖之下。
徽音笃定,这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天下大旱,却未波及天子之都,长安依旧繁华,东西二市行人络绎不绝,车马难行。
徽音等在酒肆里,帛书已经变她手心的汗微微濡湿,她握住颤抖的手掌,闭上眼深呼吸,安慰自己,等了那么久,不急于一时。
街道的叫卖传进徽音耳里,她侧身望去,拐角处驶来一架宝马华盖的奢靡马车,在这拥挤的街道的上都不曾降速,一路疾驰过来,撞到不少行人。
车夫手中的鞭子甩的呼呼作响,口中大声呵斥,“快滚开!平府的马车也敢拦。”
一阵风起,徽音看清了马车内的那人,是平嵘,他怀里还抱着个看不清面容的布衣姑娘,似乎在哭泣。
平府马车闹了一路消失在街尾,街角远远传来一声哭嚎,一个浑身脏污的瞎眼婆婆跌跌撞撞的跪倒在街上,双手举在空中摸索。
口中哭唤道:“云娘……我的云娘!”
众人七嘴八舌的将她扶起,询问事情的始末,这家人原是平氏底下的佃农,家中有一女生得貌美,被平嵘看上,威逼利诱不成,直接明抢。
徽音听着低下的骂声和劝阻。他们说平氏是贵族,民斗不过官,莫将自己一条老命和全家人的命折腾进去。
老婆婆看不见的浑浊眼珠留下两道泪,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无力的捂着胸口哭嚎。
“徽音,你在看什么?”冯承进门好一会了,瞧见徽音一直望着窗外,神情冷漠。
“没什么,”徽音关上窗,将手中的帛书递给冯承,“阿兄,你帮找到这个东西。”
冯承接过帛书打开,面露欣喜,“太好了,我就知道袁秩手里有东西,我这就去找!”
告别冯承后,徽音去了趟黑市,所谓黑市,其实就是卖些明面上不能卖的东西,比如消息之类的。
是夜,熟睡的徽音突然被一阵钻心的疼意疼醒,好似有一张大手在她腹中肆意搅弄,拽着她的小腹往下扯。
她疼得浑身是汗,嘴唇咬的发白,身下传来一股濡湿感,是她来葵水了。
徽音身体一向康健,葵水准时不折腾人,只有在第一天时人有些困乏腰酸,从没有一次向现在这样,痛得她痛呼出声。
她捂住肚子,捂住的蜷缩在床上,被褥在她不住的翻身间落地。屋内灯火已熄,伸手不见五指。
徽音难受的喘着气,想翻身下床去找人,才一落地连站都站不住,跌在地上。
她捂着肚子痛叫出声,眼泪砸在地上,怎么会这么痛,痛的她想死。
地板的凉气的加深她的痛楚,徽音汗如雨下,嘴唇上咬出深深的痕印,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
楼梯间有脚步声传来,徽音虚弱的睁开眼,祈求的望着门口,谁能来救救她。
今夜太晚,裴彧本应该直接歇在卫所,但他已经三日未曾见到徽音,心痒难耐,实在忍不住想见她。
担心搅扰徽音的好眠,他开门的声音很轻,屋内黑漆漆的一片,帷幔后传来微弱的呻吟。
裴彧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帷幔后,徽音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哭泣。
他连忙将人抱上床,手下全身徽音身上浸出来的冷汗,她瘦的跟小猫一样,轻飘飘的。
“怎么了徽音,快告诉我哪里痛?”
徽音捂住肚子,泪眼朦胧,“肚子痛。”
裴彧连忙点起床前的油灯,去看徽音的脸色,惨白如纸,额上颈间全是汗水,一副痛极模样。
裴彧快步走到窗前,大喊道:“来人,快去请医官。”
一楼旁屋的灯光接二连三的亮起,颜娘披着外衣边走边穿,一面吩咐阿桑去请医官,一面带着阿蘅快步上楼。
裴彧把徽音抱在怀中,炙热的大掌捂在她小腹上轻轻柔捏,焦急地问,“好些了吗?”
徽音虚弱的倒在他怀里,昏昏沉沉。
颜娘进了内室,忙问,“少将军,出了何事?”
裴彧喊她进来,颜娘见徽音一副病重模样,瞬间就慌了神,嘴唇颤抖,“这……这是怎?”
裴彧绷着脸,训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没一个人发现不对劲!”
徽音微弱的拉住裴彧的手,无声摇头,她实在没有力气说话,只能抬手指着床上那块血迹给颜娘看。
裴彧看见那块血迹,脸色更加难看,抱着徽音要起身下楼。
颜娘连忙拦住他,“少将军,娘子这是葵水来了。”
“来葵水会痛成这样?”裴彧拧着眉,徽音软软的道在他怀里,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颜娘解释,“少将军,娘子以往来葵水没这么痛,许是用了寒物。”
裴彧将徽音放回床上,探着她的体温,并不高热。他抿着唇退后,疑问道:“怎么止痛?”
颜娘将阿蘅遣下去烧热水,取来干净的帕子擦拭徽音脸颊的汗,回道:“娘子第一次这样,许是要些药。”
裴彧坐在榻上,看着颜娘替徽音换上干净的衣服,徽音比方才要好些,双眼蒙上一层水雾的朝颜娘撒娇,“傅母,我好疼啊。”
颜娘心疼的不行,忙将人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裴彧被晾在一边,看着两人亲如母女的模样,心中不住的泛酸,什么时候,徽音才会这样软软的朝他撒娇。
半响,阿桑拉着衣衫不整的医官赶来,医官还没来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裴彧拉到帷幔外,替里头那位娘子把脉。
他抚着胡须暗叹一声,怎的如此不注重身体,年纪轻轻的糟蹋身体,以后想补救都补不回来。
“这暖宫的药,一日三次水煎服用,连服三月。”
裴彧接过药方询问,“她往常不会痛成这样,今日是为何?”
医官眼神古怪的瞅了裴彧一眼,“少将军不知吗?凉药服用久了伤身,于以后子嗣有碍。”
颜娘浑身僵硬,脑中轰隆一声,徽音服药是避着裴彧,要是被他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裴彧疑问,“什么凉药?”
“避子药,”医官没有看见裴彧阴沉的脸色,继续道,“少将军,娘子现下服的这药太过伤身,是否需要老朽重新开一副?”
裴彧面色阴沉如水,额角青筋暴起,良久他才平静的吩咐:“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今日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是。”医官收拾好药箱离开。
颜娘抱着徽音微微发抖,裴彧知晓了徽音避子一事,他会怎么样。
裴彧隐在黑暗里,怒火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烧得他眼前发黑。他不明白,为什么徽音要吃避子药,她不愿替他生儿育女,从没想过和他的以后吗?
心脏处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裴彧不得不弯下腰,手掌紧紧朝撑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不知过了多久,陶灯里的灯油烧枯,烛火熄灭,颜娘半边身体僵硬,她才听见裴彧一句无波无澜的声音,“你好好照顾她,我还有事,先走了。”
颜娘想要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只能哑然的跪在床前,目送裴彧离去。
——
徽音醒来时天才刚刚亮,她嘴唇干涩,嗓子发痒,撑着疲惫的身体起身,发现颜娘睡在脚踏上守着她。
颜娘听见动静惊醒,坐起身扶着徽音躺好,“你别动,要喝水吗?”
徽音点点头。颜娘指腹触发壶身,确定茶还尚温才倒给徽音喝。
徽音连饮三盏,关于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痛晕前好像看见了裴彧。
“傅母,昨夜裴彧回了吗?”
颜娘倒茶的动作一顿,隐去眼中的忧虑,下定决心摇头,“少将军并未回来。”
她有些心虚的眨眼,转移话题,“那药可不能再吃,太过伤身。”
徽音没有接话,颜娘还想再劝时。楼梯间突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响声,贺佳莹提着木篮上楼,人未到先闻其声,“徽音,听说你病了?”
徽音身体尚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不算生病。”
贺佳莹将手中的木篮递给颜娘,里头是几个红彤彤的脆果,她提着裙摆坐下,关怀道:“你面色看着特别差,真没事吗?”
“我真没事。”徽音笑笑,捧着热茶喝了一口,缓解小腹的坠痛。
贺佳莹撑着双手悠悠叹气,“府内好无聊。”
徽音笑道:“没有人天天陪你游山玩水,自然无聊。”
贺佳莹皱鼻轻哼,“你就会取笑我,亏我还特意带着果子来看你,那可是郭夫人特意遣人送来的。”
徽音:“多谢你了,时刻惦记我。”
贺佳莹舒心的眯眯眼,“过两日我们去街上逛逛吧,府内好闷。”
徽音回忆着在黑市买来的消息,后日平嵘会去梁园賦赴宴,她垂下眼,不经意道:“听说梁园賦的位置很难订。”
“梁园賦?”贺佳莹拍手道,“好说,梁园賦的主人受过表兄恩,一直都给裴府留着位置呢。”
徽音慢慢弯起眼睛,“那很好。”
——
梁园賦坐落在城西幽静之处,是由两座三进宅院组成,内有江南式样的园林景致,假山亭湖,清幽雅致,加之其有名动天下的神厨坐镇,是长安贵族最为喜爱的去处。
徽音和贺佳莹跟随指引的人一路来到左院第三间雅座,厅堂内开阔,地上铺着精细苇席,两侧放着四张低矮的漆案与锦垫。
佳肴鲜美,果然不负盛名。饭后,贺佳莹倚在榻上听着小调,徽音借口梳妆来到垂花门下,支走婢女,等在岔路口。
方才进门时她正好瞧见平嵘等人也是朝这个方向而来,应该就在不远处的雅座内。没等多久,不过一刻钟,平嵘就被人仆从醉醺醺的从转角扶出来,看方向,应是要去恭房。
徽音摘下左耳上的耳铛扔在草地里,假装寻找。等平嵘两人走近时,她才直起身,笑语盈盈,“尉卫大人。”
平嵘迷蒙抬起来,面前的女郎笑颜如花,害羞带怯的望着他。
他酒瞬间醒了,推开奴仆站直身体,整理衣襟笑问,“原来是宋女郎,宋女郎怎么在此处。”
徽音微微垂头,露出白皙纤细的颈脖,眼含愁绪,“妾身的耳铛不慎遗失,许久都未找见。”
平嵘一听,当即吩咐奴仆去替徽音寻找,他倾身靠近徽音,闻着美人身上的淡香心神驰往,心痒难耐,“宋女郎放心,若是找不到,在下一定亲自送你一副南海珍珠耳铛。”
徽音不好意思的抬眼,眼含秋水,“这不好吧?”
眼见美人有意,平嵘立刻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明日我就寻来送你!”
徽音掩唇浅笑,“那明日妾身就在东市西北口等着尉卫大人了。”
“好说好说。”平嵘望着徽音离去的身影依依不舍。
徽音回到堂内,贺佳莹身侧的漆盘内堆满果皮,她今日穿了身修饰身材双绕曲裾裙,极显身材,此刻腰身小腹圆滚滚的凸起。
贺佳莹见徽音回来,嚼着定胜糕道:“快来,这糕点很好吃。
徽音依言坐过去,端起茶碗喝茶,右耳垂上仅剩的耳铛轻轻晃动。
贺佳莹视线被吸引住,“你怎么少了一只耳铛?”
徽音平静的摘下另一只耳铛收拢好,“许是遗失了。”
贺佳莹点点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情,“姨母明日要去城外施粥,你去吗?”
“明日我有其他事。”徽音放下茶碗,低头遮住眼底的暗光。
明日,她要去收一个人的命。
——
是夜,月明星稀,徽音抱腿在床上等了很久,裴彧今夜依旧未归,她不知城外是什么情形,裴彧每日在做什么。
徽音散下长发,重重的倒在床上,手掌无意识的摸索身侧空白之地,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习惯在裴彧的怀抱里睡觉,裴彧不在,她很想他。
徽音翻过身,枕着软枕思考,明日她和冯承见面,一是能拿到袁秩留下的证据,借由此扳倒苏家,二则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平嵘。
她今日以美色诱之,经历平祯和萧盼儿一事,平嵘一定会非常谨慎,所以明日他来赴约,一定不会有太多人知晓。
而此时,天下大旱,灾民入京,全程都目光都集中在城外的灾民身上,是动手天赐良机。
不过,平嵘是平家未来的家主,又身兼长乐尉卫的官职,需得谨慎应对。
徽音睡意袭来,疲倦的合上眼,睡前迷糊的想着,裴彧现在在做什么,他按时用饭了吗?
翌日一早,等裴夫人和贺佳莹的车架出府后,徽音才出门,她带着颜娘架车往东市走,途径几处成衣首饰铺,买了不少东西。
是的,她有钱了。从甘泉宫回了裴府后,裴彧就从朔风堂搬去了临水阁,连带着他的小金库也搬到徽音那里,任她取用。
马车一路绕道和冯承约好的地方,徽音率先下了马车,完全没有注意到马车身后坠着的小尾巴。
冯承等在雅座内焦急的踱步,神色难看至极。
徽音站在窗前,紧紧盯着手上找了半年多的证据,眉头紧皱。
冯承:“这份证据只能证明袁秩是受苏文易指使才找人告发老师,却没有证据证明老师的清白!”
徽音一颗心坠到谷底,她万万没有想到寄予厚望的证据居然如此鸡肋,证明不了她阿父的清白,亦扳不倒苏家。
冯承看着徽音毫无血色的唇色,上不忍心的开口,“徽音,你还好吗?”
徽音指节紧紧攥住木简,浑身脱力,紧紧靠着墙壁才能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了。
徽音仔仔细细的在脑中思索,将阿父出事以来的每一条线索,每一处异常都思虑一遍。只是她知道的实在太少了,她只知道苏家是幕后真凶,却不知道案子其中的明细。
良久,冯承看见徽音面色恢复平静,眼神坚定的朝他道:“那封密信一定是假的,袁秩这条线断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收录在天禄书阁的卷宗。”
冯承皱眉,“天禄书阁在宫中,非陛下亲信不可进。”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
冯承不赞同道:“不行,这太危险了。”
徽音将证据收好,微笑的望着冯承,“我意已决。阿兄,不论如何,多谢你了。”
冯承万分无奈,“罢了,好在有裴彧,不论出何时,他肯定能保住你。”
两人谈完事情,一路朝外走,冯承凑近徽音笑小声道:“你让抓的那个人已经抓到了,你想做什么?”
徽音正想回他,忽觉前方有人一直盯着自己,她抬眼去望,络绎不绝的行人,一人挎剑立于街道中心,与周围人分离开来。
徽音一直晃荡的心此刻才得到安宁,她望着街道中间的那个身影,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不由自主的忽略其他,提着裙摆跑过去。
她越过人群,径直来到裴彧身边,仰头凝视着他,视线从他的发髻一直下移到唇瓣出,不肯遗落一丝。
徽音伸手握住裴彧温热的大掌,眼眶生热,“裴彧,你瘦了,还长了青茬。”
裴彧望着徽音柔美的脸庞,心像是被分成两瓣,一瓣说,快抱抱她吧,告诉她你也很想她。另一瓣说,问问她为什么要吃避子药。
裴彧掩住神色,低头凝望徽音,“你和冯承到底在密谋什么?”
第54章 平嵘:“是她勾引的我,……
长街喧哗, 两人站在正街中央,身侧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徽音望着裴彧冷漠的面容,心猛的漏了一拍, 下意识松开裴彧的手回头去看冯承,可冯承早已不在原地, 连他身边的奴仆也不见踪影。
怎么会,难道是平嵘发现了什么端倪?
徽音担心冯承出事,连忙朝裴彧开口,“此事容我慢慢跟你解释, 冯阿兄不见了,你快帮我找找他。”
裴彧望着徽音焦急的眉眼, 心头妒火升起, 他死死咬着牙,喉间涌上铁锈味, 一字一句道:“冯承,你心中就只有冯承,什么事都找他,他有个屁用!”
徽音蹙眉,疑惑的望着他, “你到底在说什么?”
裴彧冷笑一声, 拽着徽音的胳膊离开街道, 他步子太大, 徽音只能跌跌撞撞的跟着他离开, 拐进一间隐在街道内的青砖小院。
小院中间, 冯承和他的奴仆都被打晕,五花大绑的扔在墙角,身边守着的是裴府近卫, 还有一脸不好意思看着她的驰厌。
正中的屋子内,桌椅茶具摔了一地,地上仰躺着一个人,双手捆绑在身后不住的挣扎,在他身侧,还有一个破损的木匣子,摔出来的东珠耳铛熠熠生辉。
徽音瞬间明白一切,裴彧派来监视她的人一直都没有撤除,她的一举一动裴彧都清清楚楚。
他早就知道今日她和冯承要联手抓平嵘,早早的埋伏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徽音身体开始发冷,她突然有些看不懂裴彧了,胳膊上传来大力,徽音吃痛的呼出声。
下一息,手臂上的桎梏消失,她整个人撞进一个硬挺的怀抱里,浑身陷入他的包围圈,裴彧炽热的气息扑在后颈。
裴彧单手摸上徽音的颈脖,半强迫半柔和的抬起她的头,指着昏迷的冯承和屋中兀自挣扎的平嵘,语气轻柔的不像话,“你能不能告诉,他们两个为何在这里?”
徽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抿着唇,艰难道:“是我让冯阿兄抓的他……”
裴彧盯着她白皙的侧脸,低声喝道:“别叫他阿兄,你们毫无血缘关系,他算你哪门子阿兄!”
他听见这声阿兄就来气,明明他才是徽音最为亲密的人,为什么每次一有事,徽音找的永远是冯承。
阿兄阿兄的,他真是受够了。
徽音后颈被他抓着有些痛,裴彧在气头上,她只能忍着不去激怒他,眼角慢慢浸出泪,“是我让冯承抓的他,这一切与冯承无关,你放了他!”
裴彧松开徽音,将她按在怀里,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轻呢细语:“你让冯承去城外找了什么,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徽音呼吸一滞,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了。她浑身冰冷,转头望着裴彧,不可置信,“你一直都在监视我?”
裴彧不躲不避:“是。”
徽音望着他冷漠的面容,心中难受至极,她闭上眼任眼泪滴落,强忍住气,裴彧的所作所为,她接受不了,但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跟裴彧吵,她用力退开裴彧的怀抱,距离他一丈远,面色冷漠,无声无息。
裴彧眼睁睁看着徽音眼底的情意转为陌生,心中抽痛。都到这个地步了,徽音还是不肯说,她到底在瞒着他什么!
“行,你想不说这个,那总得说说你绑平嵘是做什么?”裴彧胸口闷痛,率先在徽音冷漠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徽音望了倒地昏迷的冯承一眼,依旧不吭声。
裴彧一口气堵在胸腔险些出不了,他带怒的挥手,“把人放了。”
等冯承的人全部离开后,院中只剩对峙的两人以及屋中在地上扭成毛毛虫的平嵘。
平嵘好不容易在地上滚来滚去,终于将口中堵住他嘴的白布吐出,方才徽音和裴彧的交谈他听的一清二楚。
他余光瞥见裴彧阴沉的脸色,大声喊道:“裴将军,是宋徽音这水性杨花的贱人勾引的我,她昨日对我眉目传情,约我今日在此见面,我一时不察才受了蒙蔽!”
裴彧忍无可忍,他本就憋着一口气出不来,此刻见平嵘辱骂徽音,当即阴着脸上前,钻挑穴位下手,不过三拳,平嵘便如同死鱼一样躺在地板上,无力呻吟。
裴彧扬手就是一耳光打掉平嵘一颗牙,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她勾引你?”
平嵘鼻青脸肿,“她……真的……勾引我……”
裴彧轻笑,轻扭手腕,指节弯曲击在胸口,用力往下钻,“她勾引你?”
徽音只听见平嵘一声惨叫,凄厉无比。她皱着眉,回头看着发疯的裴彧喝道:“吵死了!”
裴彧动作一顿,抬手点了平嵘的哑穴,小院再度恢复宁静。
徽音望着蹲在平嵘身边生闷气的裴彧,他侧着脸,只拿后脑勺看她。她走进屋,坐在两人面前的锦席上,“他说的没错,是我故意勾引。”
平嵘微弱的动了动指尖,拿一双眼缝瞧着裴彧,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谎。
裴彧听见这话,眉间紧皱。
徽音继续道:“我将他诱来此地擒住,是为了杀他。”
平嵘面露惊恐,躬着身子往裴彧身后躲。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宋徽音简直是疯了,她居然如此大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裴彧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徽音,“你要杀他,是为了死去的平祯,你和他什么交情,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徽音忽然莞尔一笑,望着裴彧有趣道:“和平祯有什么关系,我杀他是为了一个你们早已经忘记的人。”
“一个你们都觉得该死的人。”
平嵘睁着大眼,面露疑惑。裴彧也面有不解。
徽音面无表情,望向屋外,“在整件事件中最无辜的人,被你们沉塘而死的萧纷儿。”
裴彧皱眉:“罪魁祸首苏信已死,你为何不肯罢休。”
徽音站起身,朝上走两步站在阶梯上,高过裴彧一个头俯视他,“平嵘不无辜吗?我就是要他死,你要护他吗?”
裴彧盯着徽音,眼含怒气,“若细说下来,你才是整件事情的推手,你要平嵘为萧纷儿偿命,其实最该偿命的应该是你才对。”
徽音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愤怒的情绪。她冷着脸开口,声音暗哑,“你说的没错,我杀平嵘只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愧疚,我不想午夜梦回再看见那张惨白的脸,不想听着那声哀叫日日夜夜盘旋在耳边!”
“你大可以将我扭送廷尉,也可以就地斩杀我。”
“宋徽音!”裴彧怒喝一声打断她。
徽音忍不住的流泪,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她无视裴彧继续道:“你不是想听吗,怎么说了,你又不乐意听了?”
裴彧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徽音,却被她挥手打落躲了过去。
徽音擦干泪,漫无目的朝外走,她好累,她想回去睡一觉,她想念颜娘温暖的怀抱,在这世上只有颜娘才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身边,不会背叛她。
其实还有一个人,徽音泪越擦越多,她的幼弟裴彧,半年没有消息传回,徽音一直劝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景川死了,继失去父母之后,她失去的弟弟。
还失去了裴彧,不,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裴彧。
眼泪擦到最后,反倒变成泪流满面了。徽音不明白,经历了这么多,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爱哭。
徽音脚步蹒跚的离开小院,无视驰厌等人,漫无目的的走到街道上。她看见了很多人,他们每个人身边有人陪着,有亲人,朋友,爱人,只有她是孑然一身。
“去哪里,裴府在后边。”手腕被人捉住,裴彧熟悉的声音传来。
徽音奋力抽回手,却被他死死的抓住,她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心中怒意更甚。
裴彧低头凝望徽音的头顶的发漩,无奈暗叹,“我错了,别哭了。”
徽音默不作声,眼泪却掉的更凶了,她咬着牙去掰裴彧的手腕,怎么也掰不开。
“你放开我!”徽音仰着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裴彧心中抽痛,不顾她的阻止把人抱紧怀中,轻轻吻着徽音的泪水,声音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别哭,是我错了。”
徽音在他怀里使劲挣扎,她憋着一团怒火,张口咬在裴彧的肩膀上,愤恨道:“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吗!还是有你养的一只金丝雀,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奋力挣扎下,裴彧不敢用力,还真有些捞不住她身子。周围的百姓被他们二人的打闹吸引,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这位郎君,你是如何惹你家夫人生气的,说出来听听?”
“就是郎君,你夫人这般好看,你怎舍得惹她哭泣。”
“小夫妻俩闹别扭,床头打架床尾和。”
徽音一时间只觉得丢脸,僵着身子任由裴彧揽在怀中,她将脑袋埋在裴彧胸前,拽着他的衣袖低声道:“快走。”
裴彧低头看着装鹌鹑的徽音,横抱起徽音,抬袖遮住她的面容,大步离开。才上马车,徽音就从裴彧的怀中钻出来,冷着脸抱臂坐在一旁。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被泪洗过的眼睛澄澈发亮,裴彧沉默着坐过去,伸手去拉徽音的手。
啪——
“别碰我。”徽音打掉他的手掌,一脸厌恶的别过头。
裴彧深吸一口气,强硬的将让揽在怀中,大掌掐住徽音的脸颊,恶狠狠道:“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先生起气来了!你知不知道,平嵘身边有平家的暗卫保护,今日若不是我在,你和冯承早就没命了!”
徽音掰他手掌的动作顿住,抬眼去看裴彧,他看起来真的很生气,紧绷着脸,太阳穴的青筋暴起,眼底还带着青黑,似乎几日未曾休息好。
她的心不由得软下来,嘴上却不肯吃亏,瞪着裴彧道:“这不是你派人监视我的理由。”
裴彧彷佛被这句话刺中,神色冷漠的松开徽音,生气的闭眼。要不是他派人跟着徽音,就不会知道在她心里,冯承才是最亲近的人。
他越想心中越泛酸,在心中细数她的罪状,她骗他,还私下吃避子药,明知道他讨厌冯承,总是和冯承单独见面,就连要杀平嵘这么大的事都是找冯承帮忙,将他这个夫君置于何地!
马车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剩车轱辘在青砖地板上驶行的声音,徽音揉着发麻的双颊,无语的望着裴彧,他紧闭眼仰头靠在车厢上,脸上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好像徽音真的红杏出墙,勾引平嵘被他当场捉住一般。
徽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裴彧鼻翼动了动,侧身拿后脑勺对着徽音,发尾轻轻晃动。
徽音又问了几句,那人不耐烦的掩上耳朵,“到了你就知道了。”
“你……”徽音气急,她还没生气,这人就甩上脸子了。她扑过去,拳打脚踢的招呼在裴彧身后,她不发威,真当她没脾气是吧。
“你找人监视我,莫名其妙的朝我发脾气,还对我动手,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过了!”
徽音气红了脸,大声怒道。
裴彧背脊一僵,徽音力气不大,捶在他肩侧跟按摩一样,让他触动的是,她说“是不是不想和她过了”。原来她是想好好跟他过日子的。
他僵着头转过身,将生气的徽音揽紧怀里,抱的很紧。
“我想和你好好过的,那你呢?”
徽音叫他箍的有些喘不过气,她拽着裴彧的手臂往下来,心中存疑,裴彧不对劲,他到底怎么了。
她轻声问:“裴彧,你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裴彧望着徽音明亮的双眼,脱口的质问发不出声,他想起来今日徽音瞧见他时的神情,她是那样开心能见到他,小跑到他面前软语关心他。
徽音肯定是喜欢他的,她吃避子药肯定是她的苦衷的,等她想说了,她会告诉他的。
裴彧将自己安慰好后,抬手摸着徽音发红的脸颊,她太柔弱了,肌肤白皙,稍微用点力就能在她身上留下红痕,“我看见你冯承在一起就吃醋,控制不住的生气,你脸还疼吗?”
脸颊上温热的指腹来回在她脸上抚摸,徽音摇摇头,“不疼,你没用劲。”
她迟疑片刻,“你不喜的话,我以后尽量不和冯……承见面了,你不要再派人监视我了,我不喜欢这样。”
“好。”裴彧低低应声,他重新把徽音抱进怀里,下巴蹭着她柔柔的发丝,煎熬的心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下次会动作小心的,不会再让徽音发现他的监视,徽音身边出现的人,发生是事,他全部都要知道。
她这样好,要是不紧紧看着,就会被人觊觎,被人抢走。
徽音抱紧裴彧,她喜欢裴彧的怀抱,宽阔沉稳,能让她一颗心完全沉静下来,毫无烦忧。
她仰着头,亲亲他的喉结,“我们到底去哪?”
裴彧脸上终于带上笑,他双手在徽音背脊来来回回的抚摸,埋在她的发顶亲吻,手下温软香玉让他爱不释手。
他懒洋洋的靠在车厢上,眼尾上挑,“你不是想杀平嵘吗?”
徽音睁大眼睛,喃喃道:“你不是要护着他吗?”
“护他?”裴彧嗤笑一声,低头凑近徽音讨吻,“他死不死我才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现在还生不生气?”
“还有一点。”徽音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她已经四天没有和裴彧亲热了,此刻不免有些蠢蠢欲动。
她见裴彧的第一眼就被他皮相所惑,心生欢喜,裴彧若是个女子,凭着这份勾人的劲,必定很诱人。
裴彧压低声音,紧紧盯着徽音,眼神如狼似虎,“那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
徽音无意识的舔舔唇,眼神飘忽,“就……”
她整个人被压在车厢上,裴彧的吻来的又快又急,她尚未反应过来,唇关就已经被撬开,被人长驱直入。
裴彧捧着她的头,微微仰着她的下巴,这个动作能让他更方便侵入。他吮着徽音的唇瓣,轻咬□□,和她唇齿交缠。
徽音浑身上下发软,鼻腔里全身裴彧的味道,她合上眼,微弱的回应他。
腰带被人解开,徽音迷茫的睁开眼,拦住裴彧作乱的手,气喘吁吁道:“不可以。”
裴彧低头用嘴咬开她的衣襟,徽音清晰漂亮的锁骨露出,他抬起头,眼神蒙上一层雾水,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徽音,异常勾人。
裴彧嗓音沙哑,“你不想我吗?”
徽音满面羞红,她捂着脸不好意思道:“不要在马车上,外面有人。”
裴彧双手绕过徽音的腰身,在她腰□□位轻轻一按。徽音瞬间软软的倒在他的怀里,仍他施为。
“你不出声,他们就不知道。”
徽音呼吸急促,裴彧的衣袖从她手中溜走,只剩一缕柔软的黑发,她双腿被人制住,无力阻止。
裴彧亲吻徽音的手臂,笑道:“忍不住就扯我的头发,我会轻点。”
——
马车停下时已是黄昏,徽音甚至都没来及看清身处何地,就被裴彧一路抱着进入农院。她埋头在裴彧的怀中装死,强迫自己不去想马车上的画面,更不敢抬头去看外面跟着的侍卫。
农院简陋,只有两间屋子和一件灶房,好在还算干净。裴彧将徽音放在榻上,打来清水替她梳洗。
徽音腹中饥饿,胡乱吃了几口糕点垫肚子,“来这里到底坐什么?”
裴彧帮她系好腰带,走到窗边开窗,这院子地势很高,从窗口望去,可以望见底下一片巨大的水湖。
徽音心中浮现一个答案,她下榻直奔窗前,“这里是双溪林?”
“嗯。”裴彧摸着她的头,心中怜爱。
徽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在头顶道:“你白日里说午夜梦回总是能看见萧氏,我想,在这里沉塘平嵘,应该能告慰萧氏的亡灵,让她往生不再纠缠你,让你安心。”
四周一片寂静,连风声都静止起来,徽音身体微微颤栗,裴彧的话仿佛在她心里砸下一个重石,激起千层浪,她颤抖道:“平嵘死了,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裴彧平静回道:“不会。”
他有把握,也有能力叫平嵘死得悄无声息,无人察觉,甚者能叫平家不再追查此事,他可不是冯承那样的废物。
他低头问,“要去看看吗?”
徽音摇摇头,“不去了。”
裴彧颚首,吩咐驰厌将人压下去。
漆黑的夜里燃起火把,屋外传来叫骂声,又一点一点的消失,徽音听见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惊得她半天没回过神,不知过了多久,裴彧才揽着她回到床上。
他摸着徽音僵硬的僵硬的脊梁无声安抚,柔声道:“今夜太晚,我们在此住一夜。”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任由他摆弄。她躺在床上钻进裴彧的怀抱,舒心中又带着害怕,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很卑劣,但她实在没有无私到要拿自己的性命去给萧纷儿赔罪,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徽音握紧裴彧的衣襟,紧紧闭上眼。
这间屋子采光并不好,只有细微的月色照进屋内,裴彧盯着那抹月色,徽音在怀,他实在没有心思睡觉,但白天在马车上把她折腾很了,这里条件简陋,他不想委屈她。
黑夜中,他望着徽音的轮廓开口,“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的,好吗?”
徽音睫毛轻颤,她能感觉到裴彧沉甸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如有实质。她这一刻竟有些控制不住的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徽音喉间发涩,忍不住试探道:“还有苏侑,他也是帮凶。”
裴彧沉默半响,“他不能动。”
徽音咬紧牙关,“为何?”
裴彧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翻了个身平躺着,语气平静,“太子和苏静好即将大婚,苏家此后皆系于太子一身,不能动。”
徽音眼睛微微泛酸,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即使心中做足了准备,听见这句话时还是很难过。
她小声回道:“我知道了。”
没关系,她需要裴彧帮忙,也可以自己动手拉下苏家。这些日子以来,她学会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人只能靠自己,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
第55章 我愿意去和亲匈奴。
同年八月, 匈奴犯边,入代郡、定襄、上郡,杀掠数千人。
南朝内忧外患齐发, 朝廷之上,主战和主和派争论一团, 以裴家为主的武将主战,以郑家为主的文臣主和,连繁华的长安都城都沉默两分,不复以往。
三日之后, 陛下接纳了主和派的建议,派遣使臣同匈奴单于忽丹商议主和停战一事。在这风雨欲来的节骨眼上, 平嵘的失踪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大海, 毫无水花。
五日后,议和使臣带回匈奴单于忽丹的手书, 他要求南朝为匈奴提供粮食盐巴之物外,还在信中明言,求娶南朝睢阳公主,若得南朝公主出降,愿同南朝结两国之谊, 互不侵犯。
临水阁内, 贺佳莹绘声绘色的向徽音传述打听来的事迹, 末了, 她生气的拍桌道:“蛮夷之人, 也想求娶我南朝公主, 简直是做梦。”
徽音听闻眉心蹙起,此事实在过于蹊跷,匈奴单于为何直言要求娶睢阳。我朝曾有和亲公主的前例, 只不过历来都是从宫中宫女挑选礼仪容貌上乘者封为公主,和亲匈奴,最不济也是选取宗室女,从未有过嫁真公主的亲例。
南朝现下秋收受大旱影响灾荒,天灾匈奴亦逃脱不过,只怕是草原水草不丰,匈奴选择在此时杀掠南朝,其目的自然粮食和其他物资,但却偏偏在此刻提出要公主和亲,幕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贺佳莹好半天没有听见徽音的声音,她疑惑的抬头,发现徽音面色沉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喝了口茶安慰道:“别担心了,睢阳殿下可以陛下的嫡公主,陛下不会同意她和亲的。”
徽音没有她这样天真的想法,“没那么简单,陛下先是君,而后才是父,为天下社稷舍一个女儿,他做得出来。”
“你说陛下会让殿下去和亲?”贺佳莹愣住。
徽音望了眼阴沉的天色,似乎是要降雨了,只是这雨来的太不凑巧了。若是早一个月来,一切就大不一样了。
徽音问:“如果你是陛下,舍一个女儿就能平息一场大战,你会怎么做?”
贺佳莹喉咙发紧,“我……皇后娘娘不会同意的,还有我表兄,他也不会同意的!”
轰隆——
时隔半年的大雨终于落下,雨势凶猛,似要将这世间一切的污浊都洗刷干净,徽音站在窗边,飘零的细雨打在她身上,带起一阵寒意。
入秋了。
这些时日,朝堂之上谁主和,谁主战她一清二楚。裴彧也很明白,陛下是不会主战的,要战,绝不是现在。
公主和亲,势在必得,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清楚,裴彧也很清楚。
徽音关上窗转身,发觉贺佳莹红着眼望着她,她唇瓣微微颤抖,“公主真的会和亲吗?”
徽音垂下眼,轻轻点头。
她来不及安慰哭泣的贺佳莹,宫中懿旨已到,皇后娘娘宣她进宫。
进宫的路上,徽音不住的想着,宫中情况究竟如何了,为何皇后要宣她进宫。难到是要让她去劝睢阳答应和亲吗?
她跟着宫人一路走进椒房殿,雨水在地上蜿蜒长流,黏湿的衣裙贴着身体,叫人难以忍受。
徽音走进大殿,乌云翻滚,殿中并未点灯,昏沉一片。她依稀能看见殿中央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双肩下塌,穿着一身菱色曲裾,在这昏暗的天色下鲜艳的衣裙都暗淡无光。
裴皇后坐在大殿之上,一改往日的端庄雍容,她单手撑着头,神情灰败,案几面前全是散落的竹简片。
徽音走过去跪在睢阳身边,俯身下去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睢阳耳尖微动,转头望着徽音泣泪,她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
这一眼,叫徽音看清了她脸上的红痕,是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殿中的种种迹象都说明,裴后和睢阳大吵一架,甚至还动起了手。
徽音一颗心沉到谷底,缓缓抬眼去上首的裴后,裴后疲惫的坐直身体,双目泛红,声音沙哑不堪,“你来了,帮予好好劝劝她。你的话,她能听进去。”
徽音垂着眼:“若娘娘是要妾劝公主和亲,妾做不到。”
睢阳抬起头,拉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母后是让阿姊劝我,不要去和亲。”
徽音一怔,不明所以。
裴后一脸痛心,这是徽音第一次看见她的泪,一个母亲疼惜女儿流下的眼泪,她说:“母后已有法子,你只用按照母后说的去做,母后一定能保住你!”
睢阳仰起头,任眼泪滴落,“母后说的法子,就是让旁人替我去和亲吗?”
徽音忍不住问:“娘娘可否明言?”
裴后撑着案几起身,眉间皱痕清晰,曳地的裙摆拖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她声音暗藏无奈,“世人只知陛下只有两女,睢阳和广陵,却不知他膝下还有一位女儿。其生母出身卑贱,为陛下所不喜,自出生就被扔在宫外,她年岁要比睢阳大些,予打算将她接回宫,赐她封号,再对外称睢阳急病,让她代嫁。”
徽音听完这段皇室辛密,良久未语,裴后所言确实是一个办法,匈奴单于虽点名要南朝嫁睢阳公主,但其中依旧还有可操作的空间,嫁一位真公主再多许一些利益,他们未必不会接受。
只是那位公主当真是可怜。
徽音从怀中掏出锦帕,轻轻擦拭睢阳面上的泪痕,睢阳肉眼可见的清减不少,曾经明媚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只剩眉间蹙起的愁绪。
睢阳眨眨眼,长睫上的泪顺流而下,她吸着鼻子,声音瓮声瓮气的,“徽音阿姊,我……接受不了,用别人的一生来换我自己的。”
徽音亦是五味杂陈,她与睢阳亲厚,而与那位公主却素不相识,于她而言,保住睢阳才是当下的要事,其他人她不顾上。
“殿下,这个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人应该自私些,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睢阳浑身颤抖,声音嘶哑:“阿姊,道理我都懂,可是……受万民景仰,享无限尊荣的是我,不是她!我身为南朝公主,国家为难之际,我自当奋不顾身,这是我身为公主的职责。”
裴后也跟着喝道:“你是公主,她也是公主,为何你能嫁,她不能嫁!”
睢阳抹了把泪,倔强的抬头反问,“母后说她是公主,为何她至今不曾有封号,为何天下人人都不识她这个公主,为何身为公主的她过着比奴婢还不如的生活,如今出了事倒是想起她是公主,叫她拿下半辈子去替我!”
裴后被这声声质问逼问的连连后退,“你……或许我就不该把你教成这样……”她把这个女儿教得太好了。
徽音心疼的望着睢阳,摇头落泪,“殿下也许,她是的愿意的呢。”
裴后听闻这句从打击中回过神,连忙吩咐姚兰将人带进来,徽音回头去看,殿中昏暗的烛火打在那女子身上,渐渐看清她的相貌。
她很瘦弱,肩颈微微发颤,面容与陛下并不相似,应是像她的母妃,眉眼细腻温柔,面容黄瘦眼神怯懦。
她不懂宫中礼仪,进来后只略微瞟了眼殿中的人就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落后一步,看着姚兰的动作才慢慢跪在地上,身子低伏。
裴后恢复往日庄重的模样,亲自起身扶起她,打量她的相貌,良久暗叹道:“我听宫人说,你叫冬儿?”
冬儿垂着眼,害羞的点点头。
裴后又问,“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冬儿偷偷看了眼皇后,声音很轻,“是照顾我长大的嬷嬷,因生在冬日取此名。”
裴后点点头,拉着冬儿来到跪着的睢阳面前,将两人的手合在一处,轻声细语,“冬儿,这是你妹妹睢阳,你也可以叫她央央。”
冬儿低垂的头慢慢抬起,眼神忽然止住,她曾见过睢阳一面,很多年前睢阳曾随裴后出宫,在她生活的地方住过几日,那时的睢阳生得更个雪玉团子一样,看见破破烂烂的她,还赠过她一块糕点,甜滋滋的,暖到人心里,冬儿很喜欢她。
她讨好的小声开口,“央央,妹妹。”
睢阳满眼复杂,抽手离开,“谁是你妹妹,我没你这个姐姐!”
冬儿被她吓住,慌忙跪下磕头求饶,“殿下恕罪,请殿下责罚。”
睢阳一惊,连忙抓着她的肩膀将人扶起来,生气道:“你干什么,谁准你下跪磕头的!”
冬儿有些害怕道:“嬷嬷说不能惹怒贵人,殿下莫生气。”
睢阳只感觉眼眶一热,眼泪汹涌而出,她一把推开冬儿,恶狠狠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叫我妹妹意味着什么?”
裴后轻喝意图阻止,“央央!”
睢阳语速极快,“你叫我妹妹,意味着你就是我的姐姐,要替我去和亲匈奴!你知不知道匈奴是什么地方!”
冬儿被推倒在地上,怔怔的望着睢阳,瞧见她的泪后,手足无措的上去,“你别哭,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是愿意的,殿下,我愿意替你去和亲。”
睢阳呼吸骤止,颤抖的问,“为什么?”
冬儿微微蹙眉,“因为我是你姐姐。”
“你不是你不是我姐姐!”睢阳眼泪掉得更凶了,连话都说不清晰。
裴后松了一口气,握着冬儿的手异常欣慰,“你是个好孩子,你的恩情,我们裴家一辈子都会记得。”
冬儿担忧的望了眼睢阳,对着裴后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裴后拍拍她的手,轻柔道:“这些时日,你就住在椒房殿好好学习宫规,和亲的日子只怕就在三月后了。”
“过些时日,予就上书,请陛下封你为九真公主。”
冬儿应声,跟着姚兰走出去,离去时满怀担忧的回头看了睢阳。
徽音看完全程,心中异常难受,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从小在宫外长大的公主,不曾有半分怨恨,反而如此深明大义。这样的结局她应该是喜闻乐见的,只是不知为何胸口发闷。
她看着睢阳瘦弱的身躯挺直跪在那里,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心中一跳。
下一刻,她看见睢阳直起身,目光坚定,“母后,你的法子儿臣不愿,也不会妥协。”
裴后转身的的动作一僵,无视睢阳的话语要离开,快要离开殿内之时她听道睢阳大喊,“儿臣不会同意母后的计划,儿臣要去匈奴和亲!”
裴后再也忍不住,转身回去狠狠给了睢阳一把掌,怒道:“我生你一场,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忤逆母亲,罔顾君上,你个不孝女!”
睢阳被打摔在地上,脸上的红肿更加明显,她附身以额触手,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含泪道:“她从未享受公主尊容,如今母后却要她替儿臣担此大责任,过去数十年,儿臣不曾唤过她阿姊,以后也不会承认她是我阿姊,她不能替我嫁。是儿臣不孝,往后不能再侍奉母后,望母后毋自珍重,长乐未央。”
裴后背脊塌陷,浑身的精气神都散去,她明白这个女儿的性子,看似温和纯良,实则认定的事情绝不回头。她无比万分的后悔,为何要将女儿教得这样好,她应该教她自私些。
裴后怒道:“那王子邵呢!你和他青梅竹马相伴长大,明年春日你们就要成亲了,你真的能舍下他!”
睢阳含泪点头,眼中闪过痛苦,她想起了很多,想起那个待她一心一意的少年,心如刀割。
她擦干泪,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道:“有缘无分,铭记终身。”
“你!”
裴后含着泪回头去看徽音,脚步有些站不稳,她声音颤抖,“徽音,你帮我劝劝,劝劝她。”
徽音望着伏地不起的痛哭睢阳,瑟瑟发抖却目光担忧的冬儿,长叹一口气,起身扶起睢阳朝外走。
“娘娘,请您派人让我们去天牢走一趟。两位殿下年纪尚幼,不知匈奴光景,妾想带她们去见识一番。”
裴后无声点头,将随着佩戴的鸾凤玉牌递给徽音,疲倦道:“让姚兰带你们去。”
——
永巷深处传来铁链刮过石板的钝响,鼻尖萦绕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地牢中凄厉的哀嚎声由远及近,不止两位公主不适,连徽音都有些受不了地牢内阴暗潮湿的气味。
石壁上的陶灯忽明忽暗,木栏珊关着的牢房里,三具血肉模糊,披头散发的囚犯躺在地上的茅草上,脚踝锁着极重的玄铁镣铐。
带路的狱卒停在牢房外,神色恭敬的对身后的三位贵人作揖道:“贵人,就是这里了。这三个匈奴人是抓来的探子,凶狠残暴,莫要靠太近了。”
徽音点点头:“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狱卒面色迟疑,甬道处的上官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不再耽误,慌忙告退。
他走后,牢中的三个匈奴人也注意到外头站着三个娇弱的南朝女人,其中最凶壮的那人突然昂首,扑到栏栅处怒吼,颈间骨链被他拉扯的哗啦作响,用着听不懂的匈奴语嘶吼。
睢阳和冬儿被他突然奋起怒吼吓住,白了脸色。睢阳长在深宫,是陛下和皇后宠爱的小公主,平素连血色都见不到,更何况是这地狱般的永巷。
她颤着唇瓣,喉咙发干,“他在说什么?”
徽音抿着唇,神色难看,“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那个匈奴人的嘶吼声吵醒其他两人,那两人也跟着扑在牢边,身上的伤口涓涓留着血。这两人的面上要比第一人的干净许多,能清晰可见的看清面容。
他们眼裂狭长,颧骨高耸,头发粗硬,眼神锐利带着鹰隼般的警觉,即使在囚笼中也难以磨灭,身材敦实粗壮,皮肤粗糙黝黑,与南朝的清秀文弱的男子天差地别。
徽音听不清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回头见两位公主吓得嘴巴泛白,眼神惊恐,见差不多了拉着两人离开。
值夜狱卒提着铁棍和她们擦身而过,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铁棍敲击木栏珊的声音,匈奴人的嘶吼声参杂些痛呼。
永巷外乌云压成,凉风渐起,吹散三人身上的血气,徽音带着两人上了鸾车,替她们二人一人倒了一杯热茶,斟酌开口,“和亲,并非你们二人想的嫁个人那样简单,那是要远离故土,也许今生都回不来这片生养的自己的土地,再也见不到父母亲朋。”
睢阳和冬儿身体同时一抖,都不曾开口,默默听着徽音继续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匈奴人与我们往常见到的都不一样,这还只是三个阶下囚,而匈奴有着千千万万这样的士兵。”
“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不像南朝,住在房屋里,而是住在草场上根据四季迁徙。匈奴人崇尚勇者,信奉弱肉强食。”
徽音顿了顿,将最为残酷的一点说出来,“他们遵从父死子继的习俗,父亲死,儿子是可以继承父亲所有的女人,与南朝的三从四德观念完全背弃,现任匈奴单于忽丹年逾五十六,有四个年轻强壮的儿子。”
“匈奴屡犯边境,当今陛下并非重文轻武,相反他还很注重军事,若非今年大灾,民不聊生,陛下未必会答应和亲。十年之内,匈奴和南朝必有一战,到那时,和亲公主的便是弃子,或许会被匈奴杀了祭旗。”
“你们现在告诉我,还想和亲吗?”
鸾车内寂静无声,徽音甚至能听见车外跟随侍从的呼吸声,她并不想将这些残酷的真相铺开在两个小姑娘面前,可是现在,必须要告诉她们,真正的匈奴是怎样的,嫁过去之后会怎样。
“我愿意去和亲。”
徽音和睢阳同时抬眼看去,冬儿脸色依旧不好,神情还很害怕,可她却再度重复了那句话,一字一句道:“我愿意,去和亲。”
“为什么?”徽音找回自己的声音。
冬儿低下头笑了笑,双手局促的绞在一起,“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战争会带来什么。今年秋收之时我亲眼见到农民颗粒无收,痛哭流涕的模样。方才这位阿姊说,现在的南朝与匈奴打不了战,若用我一人,能换取这场和平,为南朝挣得喘息之机,是我之幸。”
她抬起头,柔和的看着睢阳,“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央央。”
睢阳艰难的扯起唇角,眼中泪光闪烁的点点头。
冬儿开心的点点头,双眼如同溪水一般清澈,“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给过我一块糕点,我一直没跟你说声谢谢。”
睢阳捂着唇痛哭,“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不要紧的。”冬儿见她哭出声,从袖中掏出干净的帕子递过去,忙道。
睢阳哽咽道:“方才在母后殿中,我说的是假话,你是我亲阿姊,从我你知道你那一刻起,我就认你了。”
徽音有些待不下去了,她怕她再听下去,也忍不住同两位公主抱在一起痛哭。世间万事,为何如此难以两全。
睢阳哭完,眼角和鼻头红红的,她自腰间解下一枚暖玉玉珏递给徽音,深吸一口气道:“徽音阿姊,劳烦你帮我将此物还给王子邵,帮我再带句话,就说我和他有缘无份,望他另觅良缘。”
徽音不可置信的拉着她,“你”
睢阳彷佛一日之间长大一般,神色庄重,“我亦愿意以我之身,平息战争。”
她转头望着冬儿,对她笑道:“阿姊过去那些年受了很多苦,以后都会好的。”
冬儿不解,“为何,我听闻你与王家郎君感情深厚,明年春就要成亲。我是愿意的,没有人逼迫我,是我自愿的!”
鸾车慢慢停稳,睢阳摇摇头,不再解释什么,她独自下了车,朝深宫走去,黑压压的一片跟在她身后,纤细瘦弱的身躯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冬儿泪流满面,“为什么?”
无人回应。
徽音捏着那块玉珏,重重吐出一口气,睢阳甚至挥手斩断了与王子邵的情丝,她是绝不会回头了。
第56章 我恨死你了。
徽音回到裴府时已经是深夜,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临水阁在一片寂静的夜里亮着火光,照耀她回家的路。
她推门进院, 颜娘等人已经休息,院中却灯火通明, 裴彧等在一楼的堂屋内,灯光打在他侧脸,如刀锋般凌厉。
只一眼,徽音就察觉到他心情不利, 她走进屋问,“在等我吗?”
裴彧转过头, 眼珠黑白分明, 轻轻应声,“宫中如何?”
徽音响起睢阳那个决绝的背影, 心中五味杂陈,摇头道:“殿下拒绝了皇后娘娘替嫁的请求,她应允了和亲。”
裴彧听闻淡淡移开视线,面无表情。
徽音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展开他攥紧的手掌, 一点一点抚平, 和他十指相扣。
“我和皇后娘娘劝了她很多, 殿下说这是她身为公主的职责, 她不后悔。”
裴彧手掌微动, 声音低沉, “用女子去换取短暂的和平,实在是……”
徽音看着他沉郁的脸色,心中颇为难受, 上前缓缓拥住他,轻声抚慰,“国家内忧外患,实乃不得已为之,你莫要放在心上。”
“殿下性格坚毅,去了匈奴也会逢凶化吉的。”
裴彧动了动眼珠,松开徽音的手掌,语气平静,“睢阳非你亲妹,与你无甚血缘关系,她的死活,你自然不上心。”
徽音不可置信的抬眼,望着裴彧冷漠的脸色,生气道:“睢阳虽非我亲妹,可我也心疼她,今日我亦尽了最大的努力。我知晓你难过,想说些话宽慰于你,你为何要这样伤我?”
裴彧沉默的和徽音对视,脸色绷紧,良久,他率先移目光起离去。
“近来营中有事,最近不回了。”
“裴彧!”
徽音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绪难平。
裴彧说到做到,一连十日真的未曾回府,也不曾给徽音递来只言片语。睢阳和亲一事已经敲定,大鸿胪正热火朝天的准备公主和亲的礼仪。
这十日里,裴彧似乎是抱着鱼死网破的死心,叫人一连参了郑家和吴王好几天,其中还涉及了宫中的郑妃。
徽音待在裴府中,听着裴夫人的抱怨,抱怨他行事冲动到处得罪人。她安静的听着没有接话,心中很清楚,他心口憋着一股气,不撒出来,难受的紧。
陛下心中对睢阳和皇后有愧,又知晓和亲一事郑家在其中的动了手脚,为了安抚裴彧,默许了他的动作,折了郑家不少党羽。
徽音从贺佳莹口中听闻这些消息,心中更加郁闷,她只觉得现下和裴彧的关系太奇怪了。
她不想和裴彧吵架,更不想和他冷战。有些疙瘩,必须要明明白白的摊开说清楚。可裴彧躲着她,不见她。
徽音以为裴彧是因为她对于裴彧身边的亲朋态度过于冷淡生气,是以这些时日,她一改往日的性子,每天都去裴夫人的住所陪她说会话,府内的琐碎事务也帮着处理。
她每日都会吩咐人去给裴彧送吃食和衣物,让人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府。裴彧倒是有回口信,只是态度冷淡,说近日公务繁忙,暂时不回了。
前些时日郭夫人派了媒人上门提亲,贺佳莹和郭廉的亲事已经定下,只是这些时日长安风气紧才没有透露出来。
他二人的婚期定在明年夏日,裴夫人这些时日病也好了不少,大病一场后她也想通了,万事不管,身体也渐渐圆润起来。
徽音受裴衍的嘱托去见了裴夫人,亲自向她说明上官素一事,又安排两人私下见了一面。
裴夫人虽还是嫌弃上官素出身,但见她进退有礼,脾性温和,小儿子又喜欢的紧,也没再说什么阻止两人不在一起的话。
徽音望着裴衍难以抑制的笑意,他满心满眼都是身侧的上官素,直将人看得不好意思,羞涩的低下头。她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也有人拿这种眼神看过她。
裴夫人看不过裴彧一副痴汉模样,连连挥手将人赶走。
徽音独自回了临水阁,是夜,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月色,心绪寂寥。裴彧已经半月未归了,如今大事已定,他根本没什么可忙的,他在躲她,不想见她。
徽音胸口憋着一股气,搅得她睡着不安宁,索性起身来到窗口,望着院中发呆。
初秋的夜里有些凉,徽音裹上外衣,撑着脑袋发呆。裴彧还在生气中,她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其实那日她的态度也有些不好。
睢阳和亲裴彧心中难受,难免会有些脾气不好,她应该更软和些才对。
她很想他,两人在一起过日子,总要有个人先服软的。
徽音下定决心也不再犹豫,她想好了,她要把一切和裴彧和盘托出。
裴彧的心结在于她瞒着他的那件事情,徽音以前是不敢告诉他,担心裴彧会阻止她报仇,维护苏家。
平嵘死的那天夜里,他说不能动苏家。不可避免的在徽音留下介意痕迹。但她想起裴彧毫不犹豫帮她杀平嵘一事,突然就不想瞒了。
裴彧只是不知道而已,他只是疑惑自己要杀苏侑是因为萧纷儿,这才不愿。如果他知道苏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也许就会改变看法。
她不求裴彧能帮他报仇,不求裴彧能站在他这边,只希望他保持中立,不帮她,也不要去帮苏家。
徽音提笔写信,约裴彧回府见面,她要亲自向裴彧坦白。她不想再欺骗裴彧,更不想盗取他的令牌借中秋宴进天禄书阁,她不想和裴彧走到决裂的那个地步。
她想要告诉裴彧她的一切过往和秘密,让裴彧亲自带她进天禄书阁,为父亲翻案。
也是在此刻,徽音才清晰的知道,她心底里有着强烈的愿望,她是想和裴彧共度一生的。
她喜欢裴彧,毋庸置疑。
徽音写完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夜睁眼到天亮,天刚刚灰蒙蒙亮,她就精神奕奕的起身,吩咐阿蘅拿着她的手书去把裴彧请回府。
她像个出嫁的新娘子一般,焦躁不安的等着裴彧回府。在等待的时间里,她把颜娘叫上来好生梳妆打扮一番,端端正正在一楼等着裴彧。
可她没能等来裴彧,阿蘅对她说,“卫所的士兵说,昨夜少将军接了来自青州的急信,寅夜带着驰近卫他们出城去了青州。”
徽音面露失望:“可有说何时归?”
距离中秋夜宴只有七日,她必须在中秋夜前找到裴彧坦白。
阿蘅:“约莫需要四五日。”
徽音失落的点点头,“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她坐在堂中,面前的佳肴早放凉,徽音刻意叫人做了些裴彧爱吃的菜,想着等他回来一起用饭,没想到他出城了,还去青州。
她也没甚心思再叫人拿下去热,索性就这冷饭冷菜吃了起来。
青州这个节骨眼上会有什么急事如此着急,裴彧连要离京的口信都未传回。
饭菜放凉有些油腻,徽音吃了两口就有些犯恶心,索性拿了块藜麦饼慢吞吞的咬着。
余光看见颜娘坐在屋外,手中拿着一块烟色料子,像是在给她做锦帕。
徽音咬饼的动作一顿,她好像从来没未裴彧做过什么。以前她阿父身上的衣物都是阿母亲手缝制,从里到外无一俱全。
徽音咬着饼神游天外,她女工尚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绣个香囊什么的太简单了,不如绣条腰带。
腰带是贴身的私密物品,环绕于腰际。女子若将其送给男子,是表达爱慕之意。男子如果接受了这份礼物,就表示他接受了女子的情意和这份承诺。
她不想叫旁人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噔噔跑上楼翻着衣橱,前几日裴夫人使人送过来的料子里,有一匹玄金织金的布料很衬裴彧。
布料被她送去制成了一套成衣,还剩些零碎的布头,用来裁剪制成腰带刚刚合适。
她亲手描了几个图样子,选了最满意的那副,照着图样在腰带上下针,同时支起耳朵听着,防止颜娘突然上楼。
以她的进度,制成一条腰带至少需要六七天的功夫,裴彧最多五天后就归,徽音只能加快进度赶制,连夜晚都假装骗颜娘说要看书,实则是偷偷赶制腰带。
夜里赶制腰带,人困犯倦,加之光线不好,不过一夜,她手指头就多了三个针孔。
颜娘问起,徽音也只是装傻说不知。
裴彧离京的第五日,贺佳莹突然风风火火的跑来临水阁,她上气不接下气,初秋的时节里满头大汗。
徽音倒了杯茶递过去,好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你都喘成什么样子了。”
贺佳莹接过茶一口饮尽,中途还呛了几声,她胡乱的拍着胸口缓过一阵劲,怒目圆睁,仰头大喊,“出大事了!你可知表兄去了青州!”
徽音替她再续了一盏茶,闻言点头,“我知道,他去青州办事去了。”
贺佳莹接过茶盏猛的放在案几上,看着徽音一无所觉的样子,忍不住道:“那你可知,青州有谁!”
徽音笑意一顿,青州,是了,柳檀嫁的就是青州董氏嫡子。徽音心口突然怦怦跳起来,她扶着案几坐下,眼神有些慌乱,胡乱翻开几卷竹简看着,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她涩然道:“我……知道的。”
贺佳莹双手撑在桌上,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让表兄去青州,你知不知道,他去青州是去接柳檀的!他将柳檀接回了长安,还将她一路送回了柳府!”
徽音静静地的坐在那里,身体里好像有根相接的弦断了,让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脑中一片空白。
贺佳莹说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是组成的几句话,她怎么就听不懂呢。裴彧去青州是去办事的,才不是去接柳檀。
对,一定是这样。他去青州是去办事的,可是……他办的是什么事啊?徽音心中难受,她不知道。
良久,徽音才听见自己无意识回道:“许是有内情。”
“还有什么内情,就算是内情,他至于亲自送人回柳府,闹得全场皆知吗,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裴家和柳家是不是好事将近,两人是不是再续前缘了!”
贺佳莹单撑着腰来回走动,一只手指指点点的,霹雳吧啦的一顿往外倒。
徽音指尖泛白,用力抓住竹简,细心呵护好的指甲也劈了叉,一股钻心的疼意直奔胸腔。
贺佳莹半响没听见她的声音,不由得回头催问:“你倒是说句话啊!”
徽音面色发白,苦笑一声:“我能说什么,他去青州都不曾知会我一声。”
贺佳莹话语戛然而止,这才发现徽音脸色白的惊人,她忙懊恼起来,“我是听外面在传,并不知道真相,说不定真有内情,你别急。”
徽音蹙起眉,死死压抑着胸口的酸意,艰难摇头,“我等他回来亲自问他,流言一事众说纷纭的,我不信。”
“对对对。”贺佳莹连连点头,小心翼翼,“那我去打探打探表兄什么时候归?”
徽音没有说话,贺佳莹离开后,她闭上眼安慰自己,一定是有误会,裴彧之前说过,听见了什么,要亲自去问问,不能随意下定论。
她好不容易将心中平静下来,集中注意力去看手中的腰带,还差一点收尾。
徽音拿起针继续绣着,只是无论如何她都集中不了注意力,短短几针下去,手指头被针了两下,鲜血浸湿腰带,好在是玄色的布料,外表看不出来。
等她心不在焉的将腰带绣好,裴彧也终于回了府。徽音盯着院门口慢慢走来的熟悉身影,眼中不自觉蓄起泪。
她只半个月没见到他,此刻却觉得恍如隔世,好像他出去了很久很久。
她仰着头眨眨眼,将眼泪逼回去,笑着看向裴彧,“你回来了。”
裴彧眉眼见疲惫,眼下还有青黑,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淡淡的应了声,径直往屋里走,捏着眉头,声音沙哑,“我先睡会。”
徽音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开口问,“你去青州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裴彧单手解着护腕,漫不经心的回,“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徽音莫名觉得委屈,她声音有些带着哭腔,“你真的去接柳檀回京了?你去青州的要事就是她吗?”
裴彧转身,皱着眉头,“是。”
只这一字,再无其他解释。
徽音心中浮现恐慌,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情绪的失控,有些控制不住的生气,那源源不断涌来的妒意,让她心慌可怕。
屋外阿蘅在喊浴房的水已经备好了。裴彧听闻抬步走出门,和徽音擦肩而过。
徽音努力压下心中的难受,拉住他,仰头质问道:“你不是说你不喜她吗?”
裴彧低头,眉间皱出褶皱,“我是不喜她,这和我去青州接她有和关系?”
徽音忍无可忍,怒道:“如何无关,你不喜她,为何要将亲自去青州接她回京,还亲自将她送回府,惹得流言纷纷!”
裴彧一脸无奈,“我去青州接她是有内情,至于流言一事,你也说了是流言。外面要说些什么,我还能管到他们的嘴巴上去?”
徽音松开手,仰头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泪,“什么内情,你说,只有你说我就信。”
裴彧皱着眉头,“事关重大我不能说,我对她真的无意。”
他脸上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别在计较她了?”
徽音第一次感觉到眼泪的失控,眼眶生热,止不住的流出泪,明明她很努力的在忍了,可还是忍不住。
眼泪争先恐后的弥漫出来,遮掩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裴彧模糊的侧脸,他低声说句什么,徽音没听见,她也不想再听了。
“你说对她无意,可你所作所为都在说你对她是有情的,你去青州不曾告诉过我,你接她回来也不曾告诉过我。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玩物,一个讨你欢心的玩物,所以你认为这些事没必要知会我,即便我知晓后生气,你随便哄两句我就不会再介意了,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离不开你,对吗?”
“从前你和柳檀流言满天飞,因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没有跟你计较。可现在呢,你为什么总是要和她扯在一起,为什么人人都说你们郎才女貌,是我插足。你不仅澄清流言,还让它变本加厉。
徽音觉得自己此刻好想变成了话本里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子,她一声声的诘问,诉说自己的委屈,“是你告诉我你对柳檀无意的,也是你说……绝不负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有平等的对待我吗?”
裴彧听着这声声的诉控,自嘲的笑笑,“那你呢,你什么都告诉我了吗?你也说爱我,那为什么背着我吃避子药?你留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图谋什么,你敢说吗?”
他说完,转身离去。
徽音望着他的背影,这些时日裴彧的不对劲在此刻全部想通,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是她来葵水那夜,裴彧回来过。
“为什么呢?傅母,你也瞒着我。”徽音眼神空洞的坐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条熬了好几个夜绣好的腰带。
颜娘跪在徽音身前伏地哭泣,“是奴婢擅作主张,奴婢不愿娘子留在裴府,所以才隐瞒此事,想着借此事能脱离裴府。”
“您罚奴婢吧,都是奴婢的错。”
“你有错,却不全是你的错。”
徽音举起手中的腰带缓缓展开,她平静的拿起剪刀,将完好的腰带剪成碎布,扔进陶灯付之一炬,空气中散发一股衣料燃烧的焦味。
“这几日好生收拾一下东西吧,一切都要结束了。”
颜娘望着徽音疲惫的步伐,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徽音起身走向内室,她有些累了,这几日为了赶制那条腰带都未曾睡好,此刻脑中混沌一片,头昏脑涨。
她伏在柔软的床上,这一觉睡得很好,久违的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场景很眼熟,是甘泉宫山上那片花田。梦到她和裴彧在那片花田里嬉闹,裴彧捧着她的额头,郑重允诺,说要娶她。
她看见自己眼中含情,害羞带怯的看着裴彧,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再一转眼,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站在裴府院中,院中张灯结彩,往来不断,周围都是眼熟的宾客,纷纷恭贺裴夫人得佳媳。
她看见裴彧一身喜服,艳丽的颜色将他衬得极为好看,眉目如画,嘴角挂着一抹笑意,异常温柔的朝她走来。
徽音不自觉上前两步,却和裴彧擦身而过,她愣愣的转头,却看见裴彧径直朝堂中以喜扇遮脸的新娘走去,牵着她的手开始拜堂。
两人站在堂中,接受周围亲朋好友的祝语,她看见裴彧牵住那人的手掌,满眼都是笑意。
徽音焦急的大喊:“裴彧,我在这里,你娶错人了!”
她喊了三声,裴彧才转头,满脸不耐烦的看着她,跟甘泉宫里他看着李莹月厌恶的眼神没有两样,冷声吩咐周围人将她打出去。
冷漠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我没有娶错人。”
徽音蓦然惊醒,才发觉鼻腔难受,额头疼痛难忍,呼出的热气似要灼烧一般发烫。
不知她怎么会做这个梦,裴彧可从来没有说过娶她。
徽音烧得迷离迷糊,身子发热,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柔的替她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又轻声哄着她吃药。
她鼻尖一酸,伸手抱住那人的颈脖,委屈的哭道:“傅母,我好难受。”
那人细心的擦干她的眼泪,指腹粗糙,不是颜娘。
徽音眼泪流的更凶了,她缓慢睁开眼,迷蒙的望着身前的人,恨声道:“我恨你。”
身前的人一顿,将人轻柔的放回床上,往她苦涩的嘴里塞了颗蜜饯,轻笑道:“我爱你。”
“我不爱你,我恨你,我恨死你。”
“没关系,我爱你。”
徽音闭上眼,张手去抱裴彧,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她贪恋这个怀抱,只要在这个怀里她就什么都不怕。
她紧紧抱住裴彧,失声痛哭,心中不停的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第57章 血海深仇,至亲性命!你……
一眨眼就是中秋, 南朝内忧外患,裴后为着睢阳公主和亲一事食不下咽,已经病了几日。是以此次宫宴是郑妃操持, 一切从简,只邀请了皇亲国戚和几位重臣。
徽音尚在病中, 裴彧并未派人通知她进宫,她收拾好后等在裴府大门外,看着裴彧和裴夫人相携而来。
离得近了,裴彧看见她上前问, “你不好好休息,在这里干什么?”
徽音轻声道:“妾想进宫, 看望睢阳殿下。”
裴彧走上前, 视线落在她单薄的衣裙上,微不可察的皱皱眉, “风大,先上车。”
徽音和裴彧同坐一车,裴夫人在前面那辆车上。裴彧本是要骑马进宫,看见徽音后改变了主意,他看着对面涂了口脂的徽音, 她精神气还有些不好。
“没必要非得今日进宫, 等你病养好, 我亲自带你进宫。”
徽音压抑不住咳嗽轻咳两下, 摇摇头, “今日中秋, 团圆夜,是好兆头。”
裴彧又问,“喝药了吗?”
徽音点点头, 合上眼休息,裴彧见状闭了嘴,拿目光上上下下扫着徽音,他有心想解释柳檀那事,但徽音也没跟他谈避子一事,遂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
因是从简布置,中秋夜宴便设在未央宫一处僻静的露台上,时值仲秋,夜凉如水,空气里浮动着桂花与初菊的清冷暗香。
露台上露天铺开了几张竹席,从上至下置了十六张黑底红纹的漆木矮案,宫人们手持熏灯驱逐蚊虫,落地烛台都罩上一层绢纱御风。
徽音跟在裴彧和裴夫人身后,今日赴宴的女眷打扮皆朴素,毕竟谁夜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陛下的霉头。
连裴夫人头上都只簪了一对玉笄。徽音发饰更为简单,一对素银蝴蝶钗配一块玉梳篦,一身素色的双绕曲裾。
他们落座在太子身后,左侧有一道目光投在徽音身上,她抬眼去看,是苏静好。今日宫宴她也在场,也是一身朴素低调的打扮,安安静静的坐在太子身后,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只是她投向徽音的眼底带着一丝落井下石的意味。
徽音收回视线,转头去打量其他人,今日来的还有吴王、平阳侯和几位宗室,还有两位陌生的面孔,一位约莫年过四十,面容威严,目光如矩,另一位坐在他身侧,看年轻约莫二十余岁,目光呆滞,无神的盯着面前的玉盘。
苏静好趁众人不注意靠过来,笑意盈盈的凑近徽音说道:“那为是镇南王和镇南王世子,此次来长安是履行和广陵公主的婚约,说来,这桩婚事你可出了大力。”
徽音不动声色后退,轻轻瞥了眼苏静好,没有接话。
苏静好也不生气,揽上徽音的肩侧,从旁的角度看起来两人动作极为亲密,她从徽音左侧肩膀一路抚摸至右侧,放低声音,“听闻裴彧与柳檀好事将近,你往后可怎么办啊?”
一副极为关切的语气,只是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再浅些就好了。
徽音拿起杯盏倒了两盏浆果饮,另一盏推给苏静好,细品果饮,平静道:“不过是努力做低附小讨好主君和主母,叫往后的日子轻松些,不然还能如何?”
苏静好一怔,盯着徽音认命的侧脸,心中发毛。她了解徽音,她绝不会轻易认命,她更明白徽音是不会给人做妾的,哪怕那人是裴彧,是她喜欢的人。
在甘泉行宫时,苏静好就看出来了,裴彧喜欢徽音,徽音亦喜欢上了裴彧。徽音留在裴彧身边是为了找扳倒苏家的证据,如今外面流言纷飞,她却丝毫不急。是胜券在握裴彧不会娶别人,还是什么?
徽音喝完一盏果饮,侧头望着苏静好,眼波流转,“很好喝,你也尝尝?”
苏静好心中突跳,放下杯盏一言不发的离开。她心中揣揣不安,徽音的态度实在奇怪,她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全权寄托于旁人的人,更何况是靠不住的男人。
她掐住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头去打量正喝太子叙话的裴彧,他与平常看上下一模一样,就是面色要比平常冷些。看样子,裴彧依旧尚不知情苏宋两家的仇恨,他若是知道,肯定会告诉太子。
所以,徽音是真的有恃无恐,她找到了什么可以扳倒苏家的证据吗,所有才不在意裴彧是否要和其他人成亲,才这样淡定。因为她早就打定注意要离开裴彧了。
苏静好回头去看徽音,她低垂着头,半边侧脸被案角一盏青铜雁鱼灯的亮光照着,将她的的轮廓都勾勒得柔和起来。
徽音注意到她的视线,侧脸看过来,淡然一笑。
苏静好浑身冷汗淋淋,她确定徽音已经找到了足够的证据可以扳倒苏家。不,她马上就好和太子大婚,成为太子妃。绝不能容许任何人破坏她的婚事,苏静好抬眼盯着裴彧和太子,咬牙下定决心。
戌时正,陛下与皇后皆着素色常服相携而来,他们身后跟着睢阳公主和新册封的九真公主赵冬,众人皆好奇的望过去,打量这位新殿下。
皇后将这位公主找回来册封,在场人谁不知道她是要让九真替睢阳和亲,只是不知为何事情未成,最终和亲的还是睢阳。
众人看着睢阳公主有些消瘦的面容,心中五味杂着,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公主,自幼与琅琊王氏子弟定亲,两人情投意合长安谁人不知道,没想到,造化弄人。
徽音目光跟随着睢阳,她除了消瘦一番,精神气尚好,眉间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不知道这笑意是否是强行伪装,睢阳坐下后,向她投来安心的眼神。
徽音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低头用饭,耳尖听着陛下在上头说些冠冕堂皇之词。
案上吃食也简单,一陶盂新蒸的麦饭冒着微弱热气,一盘香甜软糯的芋头,另有一碟饱满的栗子与深红的枣子。居中是一小鼎羊肉羹,汤色清淡。
露台之下的乐师开始奏乐,他低眉信手,轻拨着琴弦。琴音疏落音色大气,令人心中开阔。
徽音数着拍子,端酒酒盏手抖一番,一杯酒完完全全泼在裴彧衣摆上,她忙掏出帕子上前替裴彧擦拭,裴彧今日入宫穿着一套浅色宽袖曲裾,污迹在袍子上异常显眼。
徽音跪着擦了几下,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将污迹越擦越大。裴彧看不下,扶起她坐下,将脏污的衣袍遮住,“脏了就脏了,无事。”
徽音咬着唇,为难道:“殿前不可失仪,今日吴王和平阳侯也在,让他们抓住,难免是把柄。我带了替换的衣裳,就在身后的殿中,我陪你去更衣。”
裴彧本想说不用,但他听着徽音的关怀心中发热,默默止了声,跟着她起身离开大殿。
历来宫中赴宴为了防止突发事件,都会准备两件同色的衣裳,暗地更换也没人会发现。徽音解开裴彧的腰带,帮他换下脏污的外袍,视线不动声色的落在他腰间别着的腰牌。
裴彧身量高,徽音踮脚也才到他下巴,她替裴彧穿衣,需要将衣带穿过裴彧的后腰,只能两手做环抱状,和裴彧离得极近。
徽音甚至能听见他胸膛的跳动声,一下一下砸在她耳畔。她静了静心,加快手下的动作。
裴彧一低头就能看见徽音挺翘的鼻尖,小扇般的睫毛,以及她周身萦绕的淡香。他喉结微动,忍不住身后将人抱在怀里,低头吻下去。
徽音手刚刚碰到他的腰牌上,却裴彧猝不及防的搂进怀里,惊得她心差点跳到嗓子眼,还以为裴彧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连忙撤手背在身后。
结果,裴彧只是低头轻吻她的唇角。
徽音心念一动,在他再度吻下来时侧头,主动吻上他的唇。裴彧先是一愣,而后立马抱紧徽音加深这个吻,轻轻撬开她的唇舌,细品她口中的香甜。
徽音手慢慢攀到裴彧腰间,快速解下他腰间的令牌塞入袖中。令牌到手,徽音便立马将裴彧推开,结束这个吻。
她退后一步,呼吸微喘,“你先回宴上,我整理一番。”
裴彧低声应答,毫无察觉的离开。
徽音捂着怦怦跳的心脏镇定下来,握紧那枚令牌快速出了门,朝天禄书阁而去。
裴彧独自朝大殿走去,想起徽音方才那个主动的吻,不自觉摸上唇,有些心神荡漾。
自从吵架后,这是徽音第一次对他示好,裴彧想着徽音方才闭着眼软软趴在他怀里的神情,心中一软,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和徽音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不要再吵架了。
他很想很想徽音。
裴彧走到转角处,脚步一顿,面前等着两个人影,太子和苏静好。
太子拉着苏静好一脸踌躇的上前,“表兄,孤有话想对你说。”
裴彧视线从太子脸上转到低头的苏静好,他想,他大概能知道徽音一直藏着的秘密是什么了。
等他听完太子和苏静好的叙话,不禁觉得一阵好笑,他心中不住的生气一阵愤怒,不知是气苏家如此欺她,还是气她什么都不肯跟他说。
这么大的事,她不来找他帮忙,却去找冯承那个呆子,就这么相信冯承。
太子看着裴彧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着牙开口,“表兄,孤知道是苏家对不起宋家,可静好马上就是孤的妻子,她家犯下的错就是孤犯下的错,孤和苏家以后会尽最大的努力弥补宋徽音,你能不能叫她放弃复仇一事?”
裴彧漆黑的眼珠一转,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
他再度道:“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有些羞愧的躲避裴彧的视线,但苏静好拉着他的衣袖一脸乞求的看着他,他不禁生出无限的勇气,强硬道:“表兄,静好是孤的太子妃,孤不许任何人伤害她。你与我是手足兄弟,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让你兄弟心生嫌隙的,对吧?”
裴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他盯着面前的苏静好,第一次有些控制不住的想杀人。
他压着怒意,“殿下明知苏家有错,却还要一意孤行?苏家该死,苏静好更该死!”
苏静好被着声怒喝吓住,望着裴彧暴怒的目光躲在太子身后,她好像低估了裴彧对宋徽音的在意。
太子咬着牙,“孤知道,可是孤喜欢她,自然是要护着她的。”
裴彧被这句话当头一棒的打下,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徽音为什么不肯跟他道明真相了。她在害怕,如果是从前的他,当太子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在太子身边的。
他想起徽音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想起平嵘死的那天晚上她问,那苏家呢?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的,他回,苏家今后皆系于太子一身,不能动。
裴彧胸膛震碎,全身的血液一股脑涌进头顶,眼睛控制不住的发红,他要回去找徽音。
他转身时,突然发现腰间有异,那块随身携带的腰牌不见了,今日只有徽音在替他更衣的时候近过他的身。
裴彧脚步一滞,大步朝外走。他知道她去了何处。
苏静好眼看事情弄砸,朝裴彧身影大喊:“你以为宋徽音是喜欢你吗?不!她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你,收集苏家的罪证,她对你从来都没有真心,一直都在欺骗你!”
“她亲口对我说的,她想嫁给王寰!”
裴彧没有理会身后人的发疯,他只想回到殿内,确认徽音还在不在。
徽音喜不喜欢他,对他有没有真情他还不清楚吗?徽音是喜欢他的,她不会欺骗他。
裴彧停在殿外,竟然有些不敢推门进去,他双手握拳,喉间发涩,“徽音,你在吗?”
没有动静。
裴彧不死心,加大声量,“徽音!”
还是没有动静,裴彧大步上前推开门,殿中无人,只剩他换下的脏衣坠落在地上,和他的心一样,沉入谷底。
他咬着牙朝天禄书阁走去,一路上不停的安慰自己,也许徽音已经回到了宴席上,其实他心中清楚,回宴上只有他走的那一条路。
裴彧站在天禄书阁外,望着灯火通明的三层古楼,不敢上前。
守卫发现裴彧的踪迹,上前询问,“裴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
“方才可有人拿着我的令牌前来?”
守卫回,“有一位容色极好的女郎,说来替您找一卷军书。”
守卫见裴彧脸色有异,连忙询问,“您可是令牌失窃,是那位女郎?”
裴彧:“不是,是我让她来的,见她许久未归,才亲自找来。”
守卫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裴彧抬步进了书阁,他知道徽音的目的地,宋渭一案的卷宗都收录在此地,徽音要为父亲翻案,必然要前来查看卷宗。
他想起苏静好那一句话,“你以为宋徽音是喜欢你吗?不!她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你,收集苏家的罪证,她对你从来都没有真心,一直都在欺骗你!”
徽音真的一直在骗他吗?他朝二楼慢慢走过去。
——
徽音快速的翻找着竹简,她是第一次进这书阁,虽然有告示牌,但书阁中收录的书籍太多,她一时之间竟没能找到。
她心中焦急,时间不多了,裴彧警觉,她得在他发现之前找到卷宗,否则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她胡乱翻着,不慎碰到一摞竹简,徽音蹲下去慌乱收拾,余光看见楼梯口站着一双脚,吓得她惊叫一声靠在书橱柜上,心神俱动。
她等了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发现那双鞋子很眼熟,衣袍是她亲手替裴彧穿上的。
徽音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深怕裴彧上前把她抓出去。
可裴彧一直没有动静,他一直站在那里,跟一具雕塑一样。
徽音来不及多想,连掉落的竹简都没有收拾,慌乱起身去翻卷宗。终于,在第三层的最里面,她看见了她父亲的名字。
徽音打开卷宗,全神眷注的翻看下去,一时间,天禄书阁内,只有她翻阅竹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良久,徽音将竹简一一归位,慢慢走出去。裴彧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的等着她。
徽音走过去,将那块令牌物归原主。
裴彧接过令牌,什么话都没有说,领着徽音一路出了天禄书阁。他没有带着徽音回到宴席上,而是一路朝宫门口走,路上招手唤了一个宫人,吩咐宫人替他向陛下告罪。
回府的路上一路沉默,裴彧没有坐马车,一路骑着马回了裴府。
到了临水阁,他将所有的人都谴下去,拉着徽音上了二楼,两人都没有出声,无声对峙。
屋子里没来得及点灯,但今日是中秋,月亮圆满且明亮,不用点灯亦能看清对方。
裴彧嗓音沙哑,“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徽音面色很平静,一点没有东窗事发后的紧迫,“苏静好应该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吧,我没有好说的。”
“她说了很多。”裴彧逼近徽音,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和自己对视,他咬紧牙关,“我要听你说。”
徽音反问,“你要听我说什么?”
裴彧声音突然泄了气,徽音好似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乞求,“说你对我一直是真心的。”
徽音笑起来,她很少这样开怀大笑,眼角眉梢都在向上,她通常都是抿嘴浅笑,像世家贵女那里笑不露齿。
徽音笑完,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神色,语气平静却极为伤人。
“裴彧,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我对你从来都是利用,没有真心。”
裴彧握着徽音下巴的手不住的颤抖,他双手捧住徽音的脸,不敢相信的继续问,“我不信,你别说假话,好不好?”
徽音勾唇微笑,“没有假话,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开始,我向你自荐枕席就是为了利用你回到长安,后来对你小意温柔,屡屡示好都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盗取你的腰牌进入天禄书阁。”
裴彧松开徽音,背对着她,拳头握紧吱吱作响,他声音压得极低,怒喝道:“我不信,你在骗我,你是不是还在介意……”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服避子药。”
徽音望着裴彧的背影,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她最明白,往裴彧哪里戳刀子最疼了,就像他曾经对她那样。
徽音看见裴彧的身体一震,甚至有些微微颤抖,他没有回头,徽音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亮好像也蒙上一层雾,周遭清晰可闻,徽音好像听见雾珠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眼中慢慢蓄起泪,盯着裴彧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我讨厌你,讨厌你母亲,讨厌裴府,讨厌宋娘子这个名号,讨厌这里的一切!”
徽音抹去汹涌而出的眼泪,她无比庆幸裴彧现在是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眼底的狼狈。
她声音没有受眼泪影响,依旧平静,“裴彧,我没有爱过你。这些时日,我只当你和我之间是一场交易,我欺骗你的感情,也付出了应用的代价。你我之间就当两清,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罢。”
她说完擦干眼泪,等着裴彧的回复。
不知过了多久,徽音才听见裴彧暗沉的声音,他依旧未曾转身,身姿挺拔的站在那里,他说,“宋徽音,放弃报仇,作为补偿,我会娶你。”
徽音不知期盼过多久这句我娶你,甚至连梦里都是裴彧说要娶她的画面。可是她现在听到这句话,一点都不开心,她从来没有想过,裴彧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徽音重复裴彧的话,“放弃报仇,作为补偿,我会娶你。”
她努力装作平静的面具在这一刻全部被撕碎,徽音恨恨的盯着裴彧,“你的妻位,我不稀罕!”
这一刻,她是真的恨他,恨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血海深仇,至亲性命!你叫我放弃!也许人人都以做你裴彧的夫人为荣,可我宋徽音不是,你在我眼底,连我父母一根毛发都比不上。”
裴彧双目猩红的转身,他望着徽音,吐出的话语令人胆寒,“你可以拒绝,但你今后绝走不出这里一步。”
“你什么意思!你要软禁我!”
裴彧没回。
徽音看着他抬步离开,面露绝望,在裴彧将要踏门而出那一刻她喊住他,放下自尊,抛开心迹寻求生路,“我爱过你的,裴彧。”
她看着裴彧脚步顿住,本应该是高兴,心中却涌起了无限的悲凉,过往那些日常化作绵绵细针刺入她的心口。
“你我之间发生的每件事我都记得,在这里,我对你第一次改观是因为我算计苏信,导致太子属官出事,那天我本以为你会狠狠责罚我,或者是将我直接赶走。可是你没有,反而告诉我没错。”
“甘泉宫中的日日夜夜,你帮我救傅母,教我骑马,带我去花田,你说绝不会负我。是你告诉我,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流言,要亲口问你。我都记得的,我对你说的话也都是真心的。”
“一开始,我确实是抱着利用你的心思来到你身边,可后来,我也是真的爱上了你。我对傅母说,倘若裴彧真心待我,那我也愿意拿真心待他。你总是问我和冯承在密谋什么,哪有什么密谋,我阿父冤死狱中,阿母无药而亡,幼弟生死不知。”
“裴彧,你说我在密谋什么?我活到现在,心中支撑我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为我父亲翻案,我不想后世史书骂他是贪官污吏!我想保住他身后名,我要复仇,我要苏家跟我宋家一样,家破人亡!”
“你说让不要事事都找冯承,让我依靠你。我不敢啊,我总是担心有一天你得知真相不会站在我这边,现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了。睢阳要和亲,你心情不好,我那时就想着,我不该再骗你了,你能帮我杀平嵘,是不是得知真相后,也会帮我呢?”
“我满心期待着,我要告诉你一切,我想和你有以后的。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等来的是你去青州将柳檀接回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说你要娶她。我去问你,你满脸不耐烦之色,我说,只要你解释,我就信。你却说不能告诉我。”
“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有时候真的看不懂到底是我玩弄了你,还是你玩弄了我。裴彧,我是爱过你的。
“现在,你还要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去告发苏家吗?”
裴彧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沙哑至极的声音,“以民告官,你会死的。”
“我早以将性命置之度外,你现在也可以杀了我。”
裴彧无声挪开一步,将门漏出来,声音像是牙缝里挤出一样,“你走吧。”
第58章 民女前御史大夫宋渭之女……
徽音踏着月光走出去, 颜娘已经提着一个包袱在院中等她,她踏出院门时,听见身后的低语, “宋徽音,你踏出这道门, 和我就再没有以后了。”
徽音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小院,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带着颜娘一路沉默的离开裴府,却没走远,而是在裴府侧门不远处的草垛上停下, 拉着颜娘坐下,“夜晚宵禁, 不能乱走, 我们就在这里等一夜吧。”
颜娘把包袱中的披风取出来披在徽音身上,“秋夜风凉, 别冻着了。”
徽音握着颜娘的手疲倦的点点头,仰头靠在灰墙上,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颜娘年纪大了,禁不住熬夜,没过一会就靠着墙睡过去, 徽音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裴府的侧门突然被打开, 一个眼熟的婢女走出来, 对徽音道:“娘子, 你们进来歇一夜吧。”
徽音看向她身后, 空无一人。她摇摇头,“不必了。”
婢女又道:“奴婢等在这边有值房休息,不会被主子们知道的。”
徽音看了眼颜娘蜷缩在一起的身体, 答应下来,“劳烦你了。”
她叫醒颜娘,跟着那婢女往裴府内走,停在一处三间并列的屋子前,婢女上前推开门,“娘子今日就在此歇息吧,明日一早从侧门离开即可。”
徽音:“多谢你了。”
婢女笑着低头离开。颜娘已经进屋在铺床,徽音打量着这间屋子,家具屏风一应俱全,布置虽然谈不上多精贵,但绝不是府内婢女值房休息之处。
颜娘手下铺着床榻,被褥柔软细腻,是上好的绸缎布料,她心中有数,抬眼看着徽音呆呆的坐在窗前,双眼无神。
她轻叹一口气,走过去道:“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徽音点点头,起身时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她转身的动作一顿,关好窗户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徽音就带着颜娘离开了裴府,她暂时无处可去,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先安顿下来,同时给冯承去信告知他自己的下落。
冯承接到消息赶来时徽音正在整理收集好的证据。他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住在此处,那裴彧竟将你赶出家门?”
徽音笑着安抚他,“是我自己要走的,昨夜我进了天禄书阁,看到了阿父一案的卷宗,找了案件的突破口。”
冯承大喜,“好!容我仔细想想,该如何扳倒苏家。”
徽音起身走到冯承身边行了一个大礼,冯承一脸不解,“徽音,你这是?”
徽音面带笑容,:“阿兄帮我良多,这最后一道坎就让我自己去迈吧。”
冯承倒吸一口凉气:“你要做什么?”
“我打算效仿平桢,宫门鸣冤。”
“你疯了!”冯承大惊失色,“你知不知道以民告官要付出什么代价!那平桢尚且是官身,越级相告尚要受荅,何况是你!”
徽音垂着眼,“我意已决,阿兄不必再劝。”
冯承抓住徽音的双臂,一脸急切的劝道:“你何必如此,此事容我好生徐徐图之,必能有两全之策!”
徽音面色苍白,微微摇头,“阿兄,夜长梦多,苏家未必不知我手上已有他的把柄,我须的速战速决。”
“可”
徽音抬手阻止他再劝,“只要能为阿父翻案,我便是死于公堂之上亦不悔。”
冯承无话可说,他难受的低下头,匆匆掩面离开。
冯承离开后,徽音将颜娘叫来,叮嘱她明日一早就出城离开,她们从裴府带出来的金银能保颜娘一世无忧。
颜娘不肯走,“女郎,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不敢自作主张,求您别把奴赶走。”
徽音扶起颜娘,擦干她的眼泪,轻声道:“并非你赶你,明日我生死难料,也许无法活着回来,我担心苏家事后报复,这才想让你走。”
“奴不怕,死有何惧,就让奴陪着你吧。”
徽音长睫垂泪,抱紧颜娘,“可我怕,傅母,倘若我真的回不来,你得帮我逢年过节替我父母还有景川上柱香。”
颜娘抱着徽音流泪,半天说不出话。她想叫徽音不要去,想叫徽音和她一起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她也知道徽音不会听她的。
月明星唏,颜娘睡在徽音身边,呼吸均匀。徽音并无睡意,她握紧手中的玉瓶,在脑中思虑明日的公堂之上的证词。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她听见街道上传来的更声,已经夜半子时了,徽音枕着手臂,强行驱逐脑中的思绪,闭上眼准备睡觉。
“咚——”
她听见一声细小的金戈声,像是精铁用力的碰撞在一起。徽音精神本就异常紧绷,听见这声彻底睡不着觉。她起身靠近窗边,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她慢慢推开窗户,血腥气铺面而来,原本寂静无人的街道多了数十道持刀黑衣人的身影,令人奇怪的是,这些黑衣人居然战在一处,血液飞溅。
徽音瞳孔紧缩,一道羽箭从对面屋顶急速的向她面门射来,她甚至听见了羽箭破空之声。
“铮——”
底下一枚斜飞的弯刀打落羽箭,徽音回过神急忙关上窗,搬来衣橱将窗户死死挡住窗,她跌落在地,余惊未消。
下面的那群人是来杀她的,是苏家派来的刺客。
她赶紧翻出明日要呈上的证据,死死抱在怀中,听着下面的动静。
她僵在那里,连呼吸都放慢,全神贯注的盯着大门,如果那群刺客闯进来,她该怎么逃脱,怎么保全颜娘。
过了很久,徽音双腿发麻,她听见外头的声音渐渐消失,恢复了平静,也一直没有人闯进客栈。
她撑着虚弱的身体推开窗,街道下面空无一人,甚至连飞溅在地上的血液都被情理干净,一切就像什么都发生一样,像是她做的一场梦。
徽音盯着瓦片上柄泛着银光的弯刀,那是方才有人为了救她掷出来打落羽箭的弯刀,这柄弯刀证明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探出身体,将那柄弯刀取下好生收好。
她再没有了睡意,索性握着那柄弯刀一夜到天明。
——
八月十七,长安城的尖尖从云雾里透出,晨雾未散,街道上的青石板路还凝着露水。徽音着一身月白素衣,披头散发,跪于未央宫墙之下。
“民女前御史大夫宋渭之女宋徽音,叩请陛下上听,家父宋渭蒙冤,受小人栽脏,冤死牢狱,民女所告之人,乃是当今廷尉苏文易,请陛下查明真相,还忠臣清白!”
徽音将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一声高过一声,她能感觉到额头传来的刺痛,温热的血珠沿着眉间蜿蜒而下,滴在青砖上。
不知喊了多久,久到她嗓子干涸难以发生,羽林卫的铁甲声才响起,将她围在正中。
眉眼肃穆的羽林郎将持节令而出,徽衣跪伏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玄绛相间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羽林郎将盯着额头渗血,面色惨白的徽音道:“宋徽音,你可知以民告官,越级相告要付出什么代价?”
徽音跪着身体,双手举着她沉冤的血书呈上,“民女愿受苔刑,只求陛下亲览奏章!若民女诬告廷尉大人,甘愿一死向廷尉大人请罪!”
满场一片骇然,宫闱深处忽然钟鼓齐鸣,羽林郎将长叹不语,躬身接过那卷字迹工整的血书。
晨雾散去,一缕朝阳缓缓升起,斜斜散在徽音单薄的背脊上,巍峨矗立的宫门前,她孤身一人独行。
辰时三刻,钟鼓鸣鸣,宣帝端坐于北阙正宫之上,面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住天颜。两侧文武公卿肃立,御史持笏记录,殿中气氛压抑。
正下方,廷尉苏文易背脊挺直的跪在堂中。
宣帝面前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字迹工整的血书,条理清晰,句句含冤。他将血书一把扔在苏文易面前,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苏文易眯着眼看去,“回陛下,这书上所言皆不属实,此乃诬告。”
宣帝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右前方的面无表情的裴彧身上,嘴上问道:“众卿如何看?”
下方官员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裴彧,示意他开口说话。毕竟那告官之人乃是他的妾室,所告之人更是太子未来的岳丈,按理这是裴府与东宫的家事,不知为何闹到大堂上了。
平阳侯翘着胡须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这血书可信。”
宣帝:“为何?”
“我朝阶级森严,以民告官,越级告官乃是大罪,即便所言为真,依旧逃脱不了罪行,按律须受荅刑,健壮男子都不一定抗得住这刑法,何况是一弱女子,她敢性命为证,此血书所言可信。”
隶属东宫的属官见状也道:“陛下,国家设立州郡,为了就是让民有官可告,可这女子却越过京兆尹直达天听,此为犯上,若人人效仿,那还有何人遵守律法?”
平阳侯心情愉悦,抚着长须慢慢道:“赵大人此言差矣,陛下问的是血书可信否,你去顾左右而言他,又是何道理?”
东宫和裴府狗咬狗,他喜闻乐见的很。这些时日因着他私下与匈奴单于设计睢阳和亲一事,裴彧发了疯的争对郑家,用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倒真让他有些吃不消。
眼下太子未来岳丈出事,他自然要来搅合搅合。
一时之间,堂上两方人马争论不休,东宫认为应该立即将宋徽音打入大牢以诬告定罪,吴王这边却认为应该听听宋徽音所言是否为真,再行论罪也不迟。
宣帝不耐烦听下面着些人打嘴仗,直接点名中立之人中书令王衡,“中书令,你说说你的看法。”
王衡瞧了眼面露恳求的王寰,微微叹息,走上前回话,“陛下,越级上告乃是先祖在时便立下的规矩,历来也有不少先例。臣认为宋氏此举为父伸冤并非罪责,她若愿意受越级上告的罪责,那这诉状陛下得接。”
宣帝额首,“朕与宋渭相识数十年,他的品行如何朕不能说一清二楚,却也熟知良多,当时查出他贪污军需一事,朕原本不信,可后来他却畏罪自尽于狱中,叫朕心痛。今日,他之女前来上告,朕倒也想想听听其中冤情。”
“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陛下圣明。”你都这样说了还能如何。
宣帝满意的点点头,抬手示意。
“带宋氏。”黄门侍郎唱声穿透大殿。
徽音双手上镣铐,素衣染血,长发披散。她被两名黄门侍郎压至堂上,跪在苏文易身后一个身位,磕头行礼,“民女叩见陛下。”
宣帝挥手叫压着她的跪下,沉声道:“抬起头来。”
徽音跪直身体,抬起头,她额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红肿一片,不再渗血。
宣帝:“你上述沉冤,状告廷尉苏文易诬陷你父致其死,你可知诬告之罪?”
徽音:“民女知道,民女不悔。”
宣帝额首,对堂上众卿道:“宋氏,你越级上告,依照律令,越诉者,苔五十,你可认?”
徽音磕头下去,“民女认。”
“陛下,”一直安安静静的苏文易此刻终于抬起头,“昔日平桢是官身,他越级上告是为五十荅,而宋氏一介民身,这罪责应当翻倍。”
王寰不顾叔父中书令的阻拦,跪于堂中,言辞恳切,“陛下,宋氏只是一女子,兼之体弱,这一百荅下去想必”
苏文易打断他,“王郎官,你与宋氏有旧,可这是公堂岂能因为儿女私情有失偏颇?”
王寰又道:“昔日平桢亦是体弱,庭审时允其事后行刑,请陛下念在宋氏一片为父的心意上,也允其事后行刑。”
苏文易嗤笑:“平桢是官,又是太后娘娘亲厚子侄,代替陛下向太后娘娘膝前尽孝,可宋氏有何?难不成是要看在她是裴将军妾室的份上?”
徽音听见这话慢慢抬头,方才进殿时她就看见他了,从她进殿后,那人不曾回头一眼,冷眼旁观者,置身度外。
她扬声道:“民女已脱离裴府,与裴家再无干系,苏大人慎言。”
苏文易没有说话,一双狐狸眼紧紧盯着裴彧,宋徽音与裴彧决裂一事他早已知晓,可这男人啊,嘴上说着没关系,可心底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裴彧若真的对宋徽音无所谓,那他昨日派去杀宋徽音的刺客为何无一人归来,宋徽音又为何安然无恙。
苏文易拿不住裴彧的想法,他只知道裴彧今日不插手,他赢定了,单靠一个太子不一定能牵扯住他,苏文易总要探探裴彧真正的想法。
“裴将军,你觉得呢?”
裴彧冷冷转头,眼底满是漠然,“按律处置即可。”
苏文易心下一松,遮去眼底得意之色,按照他的计划,只需让宋徽音庭前行刑,甚至用不着五十荅,他就能让她死在荅板上,叫她永远闭嘴,旁人还挑不出他的错处。
徽音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裴彧心绪起伏,可这一刻,听着他毫不留情的话语,心中依然会痛。
王寰素来清隽的面上浮上怒意,双拳握紧盯着裴彧,他怎么能。
裴彧视线从徽音身上移开,余光瞥见跪在她身侧的王寰,面色更冷了三分。
太子有些于心不忍,他偷偷看着身侧的裴彧,他浑身上下都散发这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并且从宫宴后未再同自己说过一句话,送去赔罪的礼物也全部都被退回来。
太子心中发慌,看着堂中孤身一人对抗强权的徽音,心中有些不忿,他偷偷拉着裴彧的衣袖同他咬耳朵,“表兄,你真不管啊?”
裴彧面无表情的看了太子一眼,拉回衣袖。
太子被这一眼视若无物的眼神看愣住,从脚底板凉到胸口,裴彧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两人一起长大,裴彧待他从来都不是君的身份而是弟弟。从小到大,不管他犯什么错,裴彧都会给他兜底,不管他想做什么,裴彧都会支持。
太子本以为两人会一直这样下去,此刻他才懂,裴彧不是单纯的对他生气,而是失望,他很失望,自己身为储君,从小学的是君子之道,却明知苏家有罪还包庇。
太子面色难看,在宣帝准备开口判刑之事大声开口,“父皇,儿臣同王郎官意见一致,宋氏为父伸冤,置生死置之度外,品性实在高洁。儿臣认为荅刑不该是百苔,应该是”
他偷偷瞧了眼裴彧,发现他面色果然比方才温和了半分,“五十不,应该是三十!”
苏文易面色一滞,不可置信的抬头,太子他在干什么?他是不是帮错人了?
“殿下?”苏文易颤颤巍巍喊道。
太子没有回头,依旧是那副躬身行礼的姿势,等着陛下定夺。
宣帝在听见太子这副言论心中甚是高兴,太子能不为一己之私,公允发言很是不错。只是他后面这句叫宣帝面色一顿,狠狠刮了道眼风下去,下令道:“既然如此,就五十荅,拖下去行刑!”
太子期期艾艾还想再论,被眼疾手快的裴彧一把拉了回去,示意他闭嘴。五十丈已经是他们能争取的最大限度了,再低就说不过去了。
太子双眼放光的看着裴彧,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道:“表兄,你不生孤的气了吗?”
他没听到裴彧的回答,太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徽音已经起身,跟着两个黄门侍郎朝外走去,她一身素衣,身姿纤弱,莫说五十荅了,只怕三十荅都熬不过去。
殿中其他人同太子想法一致,不约而同的叹气,如斯美人,今日就要香消玉陨于此了,可怜可叹。
太子用气音道:“表兄,你快想想办法啊,他们要出去了。”
裴彧单头将他的脑袋拨弄回去,不耐烦道:“安静点。”
太子老实的闭上嘴,乖乖站回去,表兄愿意跟他说话就行。
徽音走出大殿,眯着眼抬头去看天色,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是很好的一天。
两位黄门侍郎带着她一路下了阶梯,阶梯之下,一坐等身高,双臂宽的木头长凳已经放好在那里,两侧守着四位带刀金吾卫和两位手持木杖的行刑手。
她沉默的走到刑具旁,抬起双手让身后的人帮她卸下枷锁,那人许是心中不忍,轻声问:“你有什么要留下的话吗?”
徽音微笑道:“行刑前能否让我吃颗糖丸?”
那人不忍叹道:“吃吧。”
徽音取出腰间玉瓶,咽下口中的药丸。宋家灭亡时,她只藏起了这枚药丸。这是一云游仙师赠与她父亲的良药,可替重伤之人延续一日性命。
昔日阿母药石无依,她也想过死马当做活马医给阿母服下,医官却说,这里头有味与阿母长期服用的一味药相克,服之只会令阿母身体加速衰败。
徽音便放弃了,将此药一直留到现在,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只要让她留有一口气,一日足矣。
徽音趴在刑具上,双手被捆在脑袋两侧,双腿被紧紧绑在凳上,完全无法挣扎。
有人递来一块干净的锦帕给她,叮嘱道:“咬在嘴里,千万不能松开。”
徽音点点头,咬紧锦帕,闭上眼紧张的等待。
她听见那两个行刑手开始走动,停在她身侧,木杖在地面轻轻撞击,也敲在了她的心上。
木杖高高的举起,重重的打在她背脊,徽音闷哼一声,用力咬紧锦帕,背后一块火辣辣的灼烧感,痛得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又一杖落下,她已经咬不住嘴里的锦帕,额上浸汗,面色苍白的埋在刑具上,身后素白的衣裙已经破损。
徽音已经听不清什么声音了,她第一次这么痛,比那次来葵水还要痛,痛到她想就此晕过去,昏天黑地的睡上一觉。
不知是不是那颗药的药效发作了,徽音感觉伤口处有些发痒,身体也不如之前那样痛,第三杖下来的时候,她居然都没有痛叫出声,只是嘴角却不自主的溢出了血。
徽音埋头趴在那里,等着后续的杖刑落下。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有人在解她手上捆绑的绳子,腿部的束缚也被解开,有人在她耳边温声道:“宋女郎,陛下免了你杖刑,快快随老奴进殿吧。”
徽音抬起头,苍白的唇色被鲜血染得艳丽,在她耳边说话的是陛下近侍王常侍,她不解的问,“常侍大人,为何突然免了我的责罚?”
徽音声音很轻,王常侍并未听清,只当她是痛的说胡话,他捡起锦帕擦干徽音嘴角的血迹,吩咐身后两个小黄门把徽音扶起来,着急忙慌的往殿中赶。
徽音受了三杖,除了面色虚弱些,其他还好,背脊上的伤口也因为那药的原因不是很痛,尚能忍受。
她脚步虚浮等待跟着王常侍走上阶梯,与从大殿中出来的裴彧撞了个正着,裴彧腰间佩剑,神情冷峻的往外走。
徽音看见他不禁放慢脚步,裴彧为何出殿了?
王常侍也看见了裴彧,停住脚步恭恭敬敬的朝裴彧行礼,“裴将军,您”
裴彧脚步不停,单手抬起打断王常侍的话语,目光掠过徽音时微微停顿,而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大步离去。
第59章 尘埃落定,大仇得报……
徽音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 抿紧唇瓣跟着王常侍重新进入大殿,宣帝看见她进来,嘴角似乎上扬了半分, “宋氏,你上前来, 呈上证据,与廷尉当堂对质,若你证据不足以定廷尉的罪,朕便以诬告之罪将你腰斩与市!”
苏文易已经站起身, 他回头打量徽音,眼角眯起微微上扬, 像一只老狐狸, 他冷哼一声,“说!究竟是谁指使你诬告本官的, 你可知此乃大罪,祸及家人!”
徽音直视苏文易,轻笑道:“苏大人,我今日能站在这里,你就应该明白我不是能被轻易吓住的人。你说我诬告你, 待我将证据一一呈上, 陛下和诸位大人自当知道是否诬告, 你说祸及家人, 可你是不是忘了, 我家人之死全系你苏家所为, 我哪里还有家人?”
苏文易:“正因为你没有家人,所有才有恃无恐,被人推出来诬告本官!你背后之人是何目的, 是否意指其他?”
他说这话时,目光却紧紧盯着左前方的平阳侯,试图将此事拉扯到两党之争上。
“廷尉大人不必着急攀扯他人。”
徽音从袖中取出袁秩留下的证据递给王常侍,“陛下,这是廷尉大人勾结御史袁秩的往来书信,廷尉大人指使袁秩告发我父亲贪污受贿,并在信中言明让袁秩联合其他兰台御史上书重判我父亲。”
苏文易面色肉眼可见的低沉下去,他紧盯着王常侍手中的帛书,心中不禁捏了把冷汗,他早已派人私下将袁秩一家灭口,将袁家一把付之一炬,没想到袁秩私底下竟真藏了一手。
苏静好告诉他宋徽音手中有扳倒苏家的证据,苏文易原本是不信的,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派人去刺杀宋徽音,没想到被裴彧拦下,今日公堂之上,他本想借越级之罪叫人将宋徽音当场打死,没想到也被拦了下来。
宣帝接过帛书细细看过去,冕冠垂下,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一时之间,大殿之上只听得见帛书摩擦的声音。
良久,宣帝才示意王常侍将帛书拿给众臣查阅,第一查阅的是平阳侯,他看了几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徽音一眼,将帛书递给身后的尚书令王衡。
他还当宋徽音真有什么能够扳倒苏家的铁证,没想到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证据,真是蠢货。
尚书令王衡接过帛书,唇上的胡须抖了一抖,叹息着摇头,“陛下,这帛书只能证明是苏大人指使袁秩告发宋渭,却并不能证明宋渭是无辜的。”
苏文易当即反应过来,是了,他和袁秩通信只在信众让他去告发宋渭,只要宋徽音不能证明宋渭没有贪污,就不能证明他是故意构陷。
想到此处,苏文易扬声道:“陛下,当日是有人私下向臣告发宋渭贪污一事,臣思虑良久,才去信联络袁秩,让御史来告发宋渭。”
他说完转身看着徽音,微笑道:“宋氏,你这份帛书根本不能作为证据,你还不认罪伏诛!”
徽音蹙着眉,似是因为呈上的证据无效,当场愣在原地。
裴彧再次进入大殿时,便看见苏文易指着徽音让她认罪伏诛,他微不可察的皱眉,从殿后不显眼的地方慢慢走到太子身后,借由太子身形遮挡,透过缝隙去看徽音。
他不清楚徽音手中还有什么证据,但他了解她。从平桢萧纷儿一事,再到她与广陵争论,算计广陵,以及她杀袁秩一事来看,她绝对不是如此鲁莽的人,她等这一天太久,如果不是必胜的把握她不会站在这里。
裴彧掀起眼皮看去,徽音表情有些慌乱,脚步甚至有不稳,像是被苏文易逼得节节败退,可仔细看去,她眼底却没有丝毫慌乱。
徽音朝方才手心掐出的伤口再度用力掐去,钻心的痛意瞬间蔓延,激得她眼眶瞬间逼出泪,她带着哭腔质问苏文易:
“就是你诬陷的我父亲,三公之上,还有丞相,有人要告发御史大夫,自然是告发给丞相,为何偏偏是你得知我父亲贪污的把柄?你又为何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就指使袁秩去告发我父亲!他当时位列三公,掌御史台,若不是你许了袁秩什么,他岂敢告发自己的上司!”
苏文易看着徽音泪眼朦胧,一副没辙了的模样,心下微松,“你说的这些首先是要证明你父亲是无罪!”
尚书令王衡也道:“宋氏,倘若你父亲真的无罪,那么苏大人指使袁秩告发你父亲一事确实蹊跷,可你有证据证明你父亲无罪吗?”
王寰站在王衡身后,盯着大殿中的身影,当即想冲出替她辩驳,却被叔父王衡死死拉住,冲他摇头。
王寰沉默半响,收回脚步。
徽音含泪:“我有!”
苏文易闻言大笑,踱步到徽音身边,“你既然有,那就拿出来让大家一观吧。”
非他得意,他初闻此计也觉得诧异,万万没想到他那个透明女儿苏静好能想出此计,此计说高明也不高明,须得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做成。
伪造书信简单,印鉴却是独一无二难以伪造,宋渭自己看见那封印着他贪污铁证的密信都束手无策,而况宋徽音一介女子。
有了方才那出,他此刻更不相信宋徽音能翻出什么风浪了,到底是一个女子,眼界见识有限,难成大事。
徽音无视苏文易,走到堂前,她身后被打破的衣裳暴露在裴彧面前,露出里面的里衣,裴彧眼神加深,回忆起方才看见的那两个行刑手的脸,指节攥紧。
“陛下,民女所说的证据就是当初那封盖我父亲印信的伪造书信!”
苏文易冷哼,“你说是伪造就是伪造!我还说你是诬告!”
一直未曾开口的丞相笑道:“苏大人,不如听她把话说完。”
苏文易面色难看,甩袖侧身,一言不发。
徽音继续道:“我有两个证据,其一,与我阿父共事已久的都知道,他有个习惯,陛下曾因这个习惯当庭斥过他,他却说习惯难以更改,请陛下勿恼。”
宣帝沉思良久,想起什么似的笑笑,面露怀念,“朕想起来了,你父亲与旁人不同,旁人留印都是在书信的右下角,唯独你父亲不同,他落印都在右上角,为此朕说过他不少次,他都不曾改。”
徽音:“是,当时那封密信不知落印为何处?”
丞相和中书令对视一眼,当时那封信他们二人都曾过手,“回陛下,若臣等不曾记错的话,那封信的落印之处是,右下角。”
苏文易立刻反驳,“这算什么证据,说不定是你父亲又改了落印方式。”
徽音又道:“陛下可派人校核,数十年来,我父亲所经手的书信,是否除了那封,其他皆是右上角。”
宣帝朝略一会手,守在殿内的属官立马弓着身子退出殿。
丞相朝徽音道:“苏大人的话有理,宋氏,此事证据依旧不足,你说的其二是什么?”
徽音朝丞相微微倾身,“我朝三年前书写所用的帛书皆是平纹丝绸,建元二年,宫中丝造局织出了一种用双丝线织成的绢,质地比普通绢更为细密厚实,不易透墨”
苏文易不耐烦的打断徽音,“这里是公堂,不是你的绣楼!我看你根本就没什么证据,只是在拖延时间!”
他跪下去,对着陛下声泪俱下,“陛下,此女狡诈不堪,诬告朝中大臣,实在是胆大包天,请陛下立刻将她腰斩于市,还老臣清白。”
太子一党有些人蠢蠢欲动,按照事情的发展,此刻他们应该齐齐跪下附和苏文易,请求陛下将此女立即腰斩,可上头两位一副与我无关,高高挂起的样子,他们一时间进退两难。
终于,太子殿下使了眼色,静观其变。
徽音低头看着苏文易,露出一个微笑,“苏大人,你太着急了,民女还未说完了。”
苏文易心中那阵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做官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绝不会败在一个女子手上。
徽音笑容越发大了,苏文易看着她那张能让全天下男人为她癫狂的脸,没有一丝觉得旖旎,倒像是看见了地府来索命的女阎罗。
“我要说的是,袁秩告发我父亲贪污是五年前他任军需官时的事情,书信也是五年前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何那封密信所用的材质是建元二年,也就是三年前才被制出来的双丝线织绢。”
“三年才出现的丝线织绢,为何用在了五年前的书信上?”
苏文易脑中轰隆一片,他已经听不清殿中众臣的讨论声,他没想到,他是真的没想到啊,他居然败在了这种小事上面。
他僵在原地,面色狰狞,这怎么可能,他不可能输,更不出输给一个女子!
宣帝也万万没想到,他立刻就吩咐小黄门赶往天禄书阁,将宋渭一案的卷宗调来现场,当堂查看。
裴彧望着徽音的侧脸,胸口处一阵燥热,烘得他全身上下都是暖流,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只有她。
徽音却没有放松警惕,不到最后一刻苏文易不会认输,而她也不想祭出最后的证据,她之所以故意示弱,就是想故意让苏文易以为他自己必赢,将他捧在最高处,再狠狠让他摔下,软解他的内心,彻底打倒他。
她紧紧盯着苏文易,上前一步,“你认不认罪!”
苏文易摇头失笑,双肩颤抖,众人不解的看着他,却见他已经从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立刻变回正常,如同平常一样,他拱手朝宣帝道:“陛下,即使那封信是伪造的,却不也不能说明陷害宋渭一事是臣所为,臣也只是受小人蒙蔽,一时失察。”
王寰忍不住出声,“若非是你,你为何在给袁秩的信中叫他联合御史台上书严惩宋大人?”
苏文易眼底暗光流转,“书信是伪造的,但你能证明书信是我伪造的吗,我说了,我只是一时不察受人蒙蔽,此罪我认,旁的我不认。”
王寰还要再开口,却被王衡一把拉回去,怒瞪着他教训,“闭嘴。”随后他朝上首的宣帝拱手告罪,“陛下,这小子殿前失仪,请您降罪。”
宣帝摆摆手,“不可再犯。”
他道:“苏卿说的有理,宋氏,你可有其他证据,若无,今日你可以替你父亲翻案,朕会昭告天下,为你父亲平反。可你诬告重臣之罪却是逃不过的。”
苏文易也跟着回头,瞧见徽音一点都慌乱,冷冷盯着他,眼底幽深不明。他被这饱含仇恨的眼神冷不丁的吓一跳,稳住心神道:“宋氏,你生就一张好模样,勾得裴将军为你神魂颠倒,连素有如玉君子名号的王氏郎君都替你说话,可你须知,天下男子可不同于他们,被你玩弄于鼓掌。”
“住口,大殿之上,莫要胡言乱语。”太子看不惯有人侮辱裴彧,出声呵斥。
苏文易被太子当堂呵斥,面色难看几分,倒也没有再出言说些什么。
只是他这一句,成功的将在场所有人,包括高堂之上的宣帝目光,齐齐转向了低调的裴将军身上。
宣帝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没有喝止众人,毕竟裴彧和王寰乃是这年轻辈中最为出众的两个儿郎,在加上一个宋徽音,这三人凑在一起,倒叫人伸出无限想象,不自觉的去探究他们三人之间的风月情事。
裴彧对投来的视线视若无睹,他面容冷漠,眼神未动半分,彷佛今日真的是从头到尾都来看戏。
只可惜,要是没有方才那事,众人可能还真的相信他装出来的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联想方才的事情,在看他此刻故作冷漠的模样,倒叫人好笑的紧。
徽音皱着眉,不明白事情的走向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她现在是一万个不愿意同裴彧扯上关系,何况今日于她而言,异常重要。
她冷静片刻,开口拉回众人的注意力,“方才苏大人说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你伪造了密信,不过我却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是你亲手策划了整场栽赃贪污案。”
苏文易面色铁青,梗着头从地上起身,双目充血的来到徽音面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拿出什么证据!”
徽音沉默片刻,不止苏文易,连她自己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今日,她和苏家只能活一个。
“我多方求证过,我阿父死前,最后一个见他的是你。”
苏文易大笑:“那又如何,他关押在廷尉,我去劝他认罪,有问题吗?”
徽音冷眼望着他:“你走后他就撞墙自尽身亡,他是被冤枉的,未洗净冤屈之前怎么可能会畏罪自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殿上争论。
“许是他自己觉得洗刷清白无望,不想活了。”
“不,是你毒杀了他!是你买通仵作隐瞒我父亲真实的死因。”
“证据呢!”苏文易狞笑着,宋渭早已下葬,尸身说不定都已腐烂化为白骨,早就无处查了。
徽音眼中含泪,跪地磕头,“陛下,民女请求开棺验尸!”
她没有办法了,她其实也拿不准阿父究竟是不是被毒杀的。
她只能拼一把,阿父绝不会自行自尽,一定是有人对他动手,毒杀是最便利的。
大殿被这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语惊起一阵波澜。
“这怎么能成!简直是一派胡言!”
“不可啊,怎可扰死人安宁!”
“真是礼纲蹦坏,大不孝。”
苏文易差点笑出声,倒是他高估的宋徽音,掘自己父亲的坟墓,开馆验尸,都不用他出手,她就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宣帝声音也沉了几分,“宋氏,你可知此举是大不孝?”
太子也不由得朝跪着的徽音看去,她怎么能说出这个话,方才大好的局面完全因这句话扭转。
他偷偷转头去看裴彧,却见裴彧眸色沉沉的望着徽音,眼底闪烁着他不懂的情绪,像是心疼。
他来不及多看,只见徽音字字泣血,“孝义?为找出杀父真凶开棺验尸是为不孝,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将他伏法更是不孝,两者相比,什么才是不孝!”
她双眼含泪,盯着苏文易不死不休,“只要能将你苏文易绳之于法,这千古骂名我不惧。”
“陛下,请您下旨开棺验尸!”
苏文意浑身一震,竟被她这破釜沉舟的气势吓住,他哆哆嗦嗦的跪下,含泪泣道:“陛下,不可扰死者安宁啊,此事若传出去,叫天下士子如何看待您啊。”
徽音低着头,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去扰阿父安宁。她眼中蓄满泪,如今的证据已经能够洗刷阿父的冤屈,只是不能将苏文易绳之以法,其实也还算圆满了。
难得真要让人去挖坟掘墓,让阿父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吗?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她的身边,皂角的清香味夹杂血腥气扑鼻而来,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身在何处。
“陛下,臣有证人可以证明宋大人是死于毒杀,无需开棺验尸。”
裴彧冷淡的声音传到徽音耳里,让她一阵恍惚,他为何会帮她,他不是要站在她的对立面,护着苏家吗?
裴彧呈上一封书信,“这是当时负责验明宋大人尸身的仵作所写的认罪书,他指认是苏文易买通他篡改仵作文书,改为撞墙自尽。事后,苏文易杀人灭口,他为了躲避追杀隐姓埋名。”
苏文易面色癫狂,“不可能,这是你伪造的!”
裴彧懒得理他,继续对宣帝道:“此人有些小聪明,不但没有出京,而是改头换面跑到了苏府做马夫,人现在就押在宫门外,陛下可以派人宣进来审问。”
宣帝颚首,殿外的黄门侍郎领命,一路飞奔出宫。
那枚药丸的药效似乎已经过了,徽音能清晰的感觉到背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她眼前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人影。
她看见那仵作被人宣上殿,声泪俱下的指认苏文易。
看见苏文易神色癫狂为自己辩解,言辞错漏百出,也看见宣帝站起身怒斥苏文易,宣判苏家满门押入大牢,苏氏女与太子婚约作废。
听到这里她才松开一直握紧的拳头,手心里已经是鲜血淋漓,长久以来压在她心上的重石终于挪开。
徽音跪在地上,叩谢宣帝。
宣帝满悲悯的问她,“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徽音长睫盈泪,艰难的摇摇头,“家母已去,幼弟下落不明。”
宣帝叹息一声,着人拟旨,“前御史大夫宋渭为小人所攻奸所害,蒙冤受辱,其女忠勇孝义,为父申冤不顾己身,朕心甚尉,着恢复宋渭身前尊荣,特追封为义侯,世袭罔替三代,归还一切苏府旧物,赏百金。”
“臣女叩谢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徽音虚弱的走出大殿,冷风一吹,她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阶梯。
裴彧匆匆忙忙的出殿去寻徽音的身影,方才宣帝将他留下询问了伤势,裴彧敷衍两句,出来后已经不见徽音的身影。
他走出大殿往下望,徽音已经下了阶梯朝宫门口走,身后不远处跟着王寰。
裴彧心神一凛,加快脚步追上去。太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死命扒拉着他的手臂不放,“表兄,父皇说了,你不能出宫,得先去太医署。”
裴彧挣扎两下牵动背脊的伤口,他皱着眉停下来,唇色苍白。
他轻喝道:“放开!”
太子不撒手,偷偷给身后的侍卫使了个颜色。
裴彧望着徽音越走越远的身影,心中一阵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消息,他怎么都不抓。
他单手捏住太子的腕骨,掐得他痛呼放手。
裴彧推开太子,朝徽音的背影追去,他目光忽然顿住,就见徽音走到宫门口时软软的倒下去,背后的衣裙渗出血迹。
他心中一紧,下一刻,一道重重的手刀击在他颈上,裴彧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王寰上前抱起徽音朝宫门外走。
他倒在地上,耳边是太子的惊呼,眼前是徽音消失的裙角。
第60章 她是柳檀。
“扈江离与辟芷兮, 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徽音眉间微微蹙起,她能感觉到有人在替她擦拭身体, 细心上药,在她唇上轻轻的沾水, 润色她干涸的唇边,徽音迷离迷糊间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是谁?
她昏昏沉沉醒了又睡,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唤了声女郎才悠悠转醒, 眼前的一切都陌生之极,床前伺候的婢女看见她醒来大喜, 连忙飞奔出去喊人。
徽音撑着身体坐起来, 她身后的伤口被白布层层包扎起来,没有初时那样痛, 只剩下些微麻的触感。
这间屋子布置雅致,炉中点的熏香气味香甜不腻人,屋内帷幔配色叫人眼前一亮,屏风上绘着一副春日山水图,看得出主人喜好风雅。
徽音掀开被子下榻, 取过搭在衣架上的外衣穿上, 低头系着腰带。
门外传来颜娘的惊呼声, “女郎, 你怎么下榻了, 快快回去。”
徽音转头怔怔盯着颜娘, 有些不敢相信,“你……”
没等她说话完,颜娘已经小跑到她跟前, 拉着她往床上坐,口中还在碎碎念,“你背上伤还未好,得好生休养。”
“傅母,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让你出城了吗?”徽音忍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抱住颜娘小声哭泣。
颜娘心疼的摸着徽音的软发,“奴听你的出了城,是被王郎君找回来的,王郎君说你受伤了高烧不退喂不进去药,奴一听就急了,就跟着王郎君的人回来了。”
徽音吸吸鼻子,从颜娘怀里抬起头,被泪洗过的眼睛清澈明亮,“傅母,我做到了,我为阿父平反了。”
“奴就知道,女郎一定可以的。”颜娘眼里闪着泪。
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阵,徽音才想起来问,“我们是在王府吗?”
“是我的一处宅院。”王寰站在门口,长睫如鸦羽。
他身后跟着一群捧着漆盘的婢女进屋,手脚麻利的在小几上布置饭菜,端到床前给徽音服用。
王寰站在门口,笑容温润,“我可以进来吗?”
徽音点点头,“当然可以,若不是你救我,我说不定就露宿街头了。”
王寰轻笑不语,端坐在屏风后,语气温润,“你大病初愈,我让人弄了些清淡的饭食和药膳,你尝尝?”
徽音拿起银勺,清粥咸香适宜,里头还放了些笋丁肉末,味道鲜美。她用完饭,颜娘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拿出去,一时间,屋内只剩二人。
两人同时开口:
“我昏睡了多久?”
“背上的伤口可还疼?”
徽音动了动肩膀,摇头道:“我伤已经无碍,不痛了。”
王寰起身走到屏风后,隔着帷幔伸手进内室,修长纤细的手掌里放着一个碧色玉罐。
“你昏睡了三日,医官说是你服用了某种药性极强的药物,造成气血上涌,五脏发热,才会高烧不退。这几日都在等药性挥发,只用了些外伤药膏,这里头是些消肿化瘀的,你拿着,等会让颜娘帮你上药。”
徽音接过药膏,真心实意的道谢:“王寰,多谢,你帮我良多,我无以相报。以后……”
王寰语气有些失落,“徽音,你认为我帮你是图你的回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徽音连忙摆手解释。
王寰盯着轻纱后的身影,眼底深色愈发浓郁,“裴彧帮你,你也会和他这样客气吗?”
徽音话音被他堵回去,她握紧玉罐,长睫轻颤,“你们不一样。”
“我想和他一样。”
徽音深吸一口气,起身下床,掀开了帷幔,与王寰面对面站着,她穿着外衣,除了披头散发外,衣裳整齐,倒也不失礼。
“对不住,你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再我身上了。”
王寰闻言倒也不觉得意外,他垂下眼,徽音脸色比三日前要好很多,唇上的血色也恢复过来。她昏睡的三日里,除了呢喃去世的父母和弟弟外,只喊了两个人的名字,颜娘和裴彧。
他知道在徽音心中自己比不过裴彧,但他还是想要试试,他不想再错过了。
“徽音,我不要求你现在就接受我,时间可以淡忘一切,我可以等你,等你忘记裴彧的那一天,我想娶你,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好吗?”
徽音避开王寰的眼神,她现在心很乱,所有关于感情令她心烦的事情她不想再去考虑,她不想再回到那种情绪无法控制的状态。
她回道:“抱歉,我不会再考虑这种事情。王寰,我很感激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很珍惜你。你以后一定会遇见一个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郎,而我会离开长安,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回了。”
她转过身,眉眼弯弯的看着王寰,笑道:“我会在远方遥祝你余生遂顺,平安喜乐。”
王寰喉间发涩,“如果我们订亲了……”
“没有如果,”徽音打断他,“人生不会重来,我们也不能拘泥于过去,要向前看。”
两人彼此相对,彼此沉默,良久,王寰破碎的表情恢复平静,他眼尾泛红,嗓音沙哑,“我知道了,这些时日你就住这里吧,等你走的那日,我再来送你。”
徽音沉默的点点头,望着他离开。
王寰走到门口,抬头看着天上的骄阳,刺眼的很。他抬手遮住阳光,自嘲的笑笑,其实他也怨不得旁人,倘若宋家刚出事时,他没有碍于族中长老的反对,强硬的将徽音纳入羽翼之下,那么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他停住脚步,无奈叹气,有时候倒也希望自己能小人些。
王寰停住脚步,回头对徽音道:“我自认为不比裴彧待你的心差,但那日大殿之上,他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徽音睁大双眼,有些不解,“你说什么?”
王寰无奈,“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说。但这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那日在大殿之上,你剩余的四十七荅,是裴彧替你受的。”
……
大殿,徽音出了大殿后,在场众人除了苏文易皆低头露出不忍之色,王寰还想要出列求情,却被王衡死死拉住,他说,“这是她必须要受的,也是她自己求来的!”
王寰绝望的闭上眼,五十荅下去,徽音能不能留口气还令说,更环论带伤在大殿之上同苏文易辩驳,早知道她今日要如此,他一定会拦住她。
他绝望之际,突然听见殿中人呼吸一滞,纷纷转头朝前方看去,裴彧不知何时走了大殿中,他跪得笔直,声音响亮,“陛下,昔日臣平定平定东瓯之乱时你问臣要什么赏赐,臣说下次想起了再找陛下讨,不知道陛下可还记得?”
宣帝眯着眼,“朕记得,怎么,你现在要向朕讨了?”
“是。”裴彧俯身磕头,“陛下当时有言,所许之事不能危害江山社稷,今日臣想用军工换宋徽音免除刑罚,此无关社稷,请陛下准许。”
苏文易僵硬的转头,怒目而视,“裴将军此言差矣,宋徽音越级告官,受苔刑乃是国法,你怎能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国法!”
宣帝状似为难,“倒也有些道理。”
“那臣便换一个,恳请陛下让臣替宋徽音受过。”
裴彧转头盯着怒目的苏文易,轻嘲,“这应该无关国法了吧?”
苏文易仿佛被掐住嗓子,脸色发青,指着裴彧嘴唇颤抖。
宣帝笑道:“你确定要拿军功换这个?”
裴彧低头,“臣确定。”
“朕准了。”宣帝抚袖笑道,“出去领罚吧。”
裴彧恭敬的行完礼,看都没看脸色狰狞的苏文易,起身朝大殿外走。
他站在大殿的阶梯之上,轻而易举便把阶梯下的景色纳入眼底,他看徽音被两个小黄门扶着往上走。
她唇角还残留一丝血迹,脸色白如纸,一双眼却依旧明亮,熠熠生辉叫人不敢直视。
裴彧收回视线,同徽音擦身而过。
他没上刑凳,直挺挺的跪在石阶中央,退去外袍,露出窄背,微微倾身,双手合与身前。
旁人递过来一块锦帕,叮嘱道:“裴将军,您咬着这个,免得行刑时伤着舌头。”
裴彧沉默的接过锦帕,余光看见不远处地上扔着的一块锦帕,是方才徽音所咬,上头还有鲜红的血迹。
裴彧心中像是被钝器狠狠往里钻,叫他难以喘气,他哑声问,“方才行了多少?”
那人回道:“三苔,您还需受四十七苔。”
三苔,徽音体弱,肌肤白皙,稍微用点力就能留下一片红痕,更别说这三苔,她肯定很痛。
裴彧扔开那锦帕,心口发紧,“动手吧。”
许是行刑人也不敢太过分,受完四十七苔后,裴彧神思尚清醒,没有晕过去。只是他后背完全麻木,连痛都察觉不到。
背脊处的血水顺流而下,在他身下汇聚成小湾血水,身后有人扶着他起身,叫他赶紧去找医官。
裴彧推开他,酿酿跄跄拿起外衣穿上,他还受的住,他怎么可以就此离开,怎么可以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让她独自面对那豺狼虎豹。
裴彧动作僵硬的穿好衣服,艰难的抬步朝上走。有些自嘲的想着,老话果然是对的,身上痛,心里就不痛了。
……
徽音听完王寰的话,当场愣住,她怎么也想不到裴彧居然会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不是已经决裂,已经说好两不相干了吗?
徽音心乱如麻,连王寰何时离去都不知道,她捂着脸坐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想着,原来那天大殿上,她闻见的血腥味不是假的。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苔刑有多厉害,她不过挨了三下都如此严重,何况是那剩余的四十七下。
受了伤还在大殿上帮她,甚至找到了她一直未曾找到的人证,裴彧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徽音胡乱揉着脑顶,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绝不会再被感情所挟,她现在是在干什么啊。
她仰头吐出一口气,起身硬生生灌了三杯茶,才把心底的烦闷强压下去。
颜娘拿着木梳走过来,拉着徽音坐下,轻轻梳理她的长发,语气柔和,“今日王郎君帮我们去京兆尹那里把宋家的旧物都领了回来,宋府现在是旁人在居住,他家愿意用银钱买下,你如何想?”
徽音沉默片刻,“给他们吧,我们在长安也留不了多久,要回来也是无人久居,迟早会败落。”
“奴也是这样想的,”颜娘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长安?”
徽音望着窗外,有人经过树下,飞鸟被惊起朝南方飞去,她声音有些低,“找人算一下黄道吉日,起棺回乡。”
颜娘点点头,“奴去找人办。”她有些欲言又止,张张嘴又没开口。
徽音察觉道,转头笑笑,“有话直说就是。”
颜娘:“咱们走的匆忙,有好些东西都没裴府拿出来,还要吗?”
徽音眼神一颤,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思又在此刻浮现起来,她紧紧捏着衣角,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去看看他。
她艰难的张口,“要的,过两日我去取。”
——
在别院待了三日伤,徽音身后的伤势大好,这日她叫人套了马车,没喊颜娘,独自一人去了裴府。
裴府还和从前一样侧门紧闭。徽音坐在马车内,许久才下车去敲门,侧门的小厮认得她,见她到来面露惊讶。
徽音递了小金珠过去,“能否通传一下,我想见少将军。”
小厮打开门侧身请徽音进来,“娘子快进来吧,需要奴带您去内院吗?”
徽音摇摇头,“我认得路。”
她进了垂花小道,一路朝里走,今日后院婢女不知为何都不在,一路上都没人。
徽音脚步稍步稍顿,她看见了临水阁,临水阁门窗紧闭,不过几日,院中那颗大槐树的枝叶就衰败了不少。院中也没有听到阿桑和阿蘅的声音。
徽音瞧了片刻,抬继续向前,最终停在硕风堂外。她在门外踌躇片刻,抬步走了进去,院中杂洒的僮仆看见了她,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行礼,其中有一人飞快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面色古怪的望着里屋。
徽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是裴彧的寝房,她只来过一次,此刻门户紧闭,里头安静无声。
她问道:“少将军可在?”
几个僮普互相对视一眼,推搡着让一个面容清秀的上前回话,那人话语有些结巴,“少将军在里面歇息,里面"
他话还没说完,裴彧的寝房就被人从内里打开,徽音看见一个身着淡紫色缠枝曲裾的衣裙从门后走出来,她云鬓上钗这一只成色极好的烟水玉,在光下轻轻晃人眼。
徽音顿在原地,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心底涌上一个名字,她是柳檀。
柳檀动作很轻的关上门,深怕惊扰里面休憩的人,她转过身,唇边泛着浅浅的笑意,目光在徽音身上一触即离,声音轻柔的吩咐院中的几个僮仆先下去。
僮仆等人倒也真听她的话,动作麻利的收拾地上的水盆和抹布,忙不迭的退出门外,还贴心的为两人关上门。
等人走后,徽音才看见柳檀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看清了柳檀的相貌。身姿弱柳扶风,远山眉轻蹙,像叫人看见了江南烟雨的里的美人。周身萦绕一股书卷全,瞧着像是饱读诗书的才女。
柳檀率先开口,她站在寝屋门口未动,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你就是宋徽音?”
徽音收回视线,轻轻点头,“柳女郎。”
柳檀双手交叉于腹前,微微仰头,她身量比与徽音差不多高,却因站在阶梯上气势要高出一截,“你是来探望元晞阿兄的?”
徽音轻轻应了一声,余光看见柳檀抬手整理衣领,言语亲昵,“元晞阿兄方才喝了药已经睡下,你有什么事可以告知我,我替你转达。”
徽音心跟被针扎了似的,一阵一阵发疼,她望着这个处处以裴府女主人姿态自居的女人,有些抑制不住的想和她对上,“少将军因我重伤,我想亲自看望。”
柳檀浅笑软语,回忆道:“元晞阿兄还是如此,面冷心热,他瞧见路边的可怜人都会身手扶一把,何况是你呢?我听闻你已经脱离了裴家,今日上门可有叫人通传?”
徽音握紧手心,没有说话。
柳檀轻蔑一笑,扬声唤人进来问,“这位宋女郎是谁领进来的,怎么无人通传?”
那僮仆面色为难,埋着头道:“回柳女郎,无人通传,也无人领路,是她自己来的。”
“知道了,下去吧。”柳檀轻轻挥手,臂弯出的轻纱随着她手臂起落,姿态优雅,好看的紧。
徽音垂下眼,有些自嘲的笑笑,不明白今日自己为何要来自取其辱,真是蠢啊。
她抬眼微微屈膝行礼,“劳烦柳女郎帮忙转告一声,就说宋徽音谢过裴将军的恩情,他日有机会,定当相报。”
柳檀笑着点头,在徽音抬步出门那刻出声,“对了,我与元晞阿兄的婚期定在年前,届时宋女郎可否赏光?”
徽音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柳檀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微微一笑,“许是去不了,想必柳女郎和裴将军也不缺我这声祝福。”
她脚步匆匆的离开硕风堂,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是一只落败的丧家之犬,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徽音原路返回来到临水阁,轻轻敲门,没一会门便被人打开,阿蘅那颗圆脑袋一脸疑惑的探出来,瞧见是她欣喜异常,连忙大喊:“娘子,你回来拉!”
她打开门让徽音进去,原本还在屋中的阿桑听到这声也跟着跑出来,一脸信息欣喜的看着徽音,“娘子,你这次回来还走了吗?”
徽音笑笑,“我是来取东西的。”
阿蘅和阿桑面露失望,互相拉手期期艾艾的看着徽音,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徽音抬头打量着这座小院,院中还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屋内的摆设也没有变动,地板和案几干净整洁,看得出一直有人在打扫。
阿蘅轻声道:“您离开后,少将军吩咐这里的一切都不准动。”
徽音没有说话,径直上楼,二楼也一样没有被动过,屋子里还弥漫这一股她惯用的熏香。
她走到橱柜旁,将裴衍送给她赔罪的竹蜻蜓翻出来,其他的东西一概没动,还带走了王寰替她寻回来的九霄环佩。
阿蘅上前帮徽音手中的九霄环佩接过,不舍道:“娘子,我送你出去。”
徽音点点头,由着二人将她送到侧门,王府的婢女上前接过阿蘅手中的东西,搬去马车上。她转头望着阿桑和阿蘅,“这些时日多亏了你们照顾我,多谢了。”
两人侧身避开徽音这个礼,连连摆手,“娘子别这么说,能服侍娘子,是奴婢等人的福气。”
徽音让二人回去,转身朝外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宋徽音,你站住!”
她转头去看,贺佳莹提着裙摆飞奔过来,一脸气鼓鼓的拉住她,质问道:“这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徽音扶住她,古井无波的眼底泛出笑意,“你消息灵通,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贺佳莹皱着眉,“我知道你和苏家的事,可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离开裴府,是不是我表兄怪罪你了,还是我姨母?”
“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走的,我要离开长安。”徽音听见裴彧的名字,脸上的笑意淡下来。
“长安繁华,为何要走?”贺佳莹脸皱成一团,紧紧拉住徽音的手臂,一脸不解。
徽音:“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不好。”
贺佳莹委屈道:“可我不想你走。”
徽音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分离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遇,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的。”
贺佳莹嘴巴一瘪,眼泪刷刷往下流,“你真的非走不可吗,我知道我表兄和姨母待你不好,你在这里受了很多委屈,还有我以前也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表兄肯定也舍不得你走,他那日被太子送回府时,昏迷不醒,浑身是血,若不是在意你,怎会替你受刑,徽音,你便是要走也等表兄醒来呀。”
徽音朝硕风堂的方向望去,轻轻摇头,“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拿不准的事情先去问陶媪,莫再犯傻了。”
她拉开贺佳莹的手臂,抹去她眼角泪痕,不带一丝留念的离开裴府。
她没有回别院,而是叫人往廷尉府的方向走。苏家满门都被下狱,苏文易秋后处斩,其他男丁流放苦寒之地,女眷贬为奴籍。
离开前,她总得去看一眼,问苏静好要一个答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