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深渊蛉龙 夜色深深。 ……


    夜色深深。


    一道锐利的身影在林中极速穿梭, 惊起沙沙声不断,倏尔,身影在一面湖泊前停了下来。


    湖水汹涌, 好似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 水面泛起不正常的寒意。


    藤蔓在地中穿梭而行, 感受到地底传来的浓浓煞意,张真衣袍一挥, 藤蔓自湖中破水而出, 裹着他的身体越过了湖面, 再次驻足,眼前是一片荒凉, 草木枯萎,地面甚至有规律地泛起了些许暗红, 像是有什么阵法正在启动。


    这里是乌钰峰禁地。


    自十年前设立之时,这里神秘而危险。


    亦是他独守乌钰峰唯一的目的。


    回望过往,张真惊觉,自己早已修行四百余年,初入道门,他如闲云野鹤, 走遍两界, 潇洒肆意。


    随着时日渐长,孤寂感挥之不去。于是他跟随流光宗初代掌门,见证了它的兴起、崩塌。


    他并非修道天才, 四百余年, 才堪堪步入大乘之境。如今只身来到这里加固封印,他暗想,或许自己此番将是凶多吉少。


    一只只注了灵力的千纸鹤如蜂群奇袭, 从张真周围朝四面八方飞去,夜风迎面而来,送着千纸鹤渐行渐远。


    这是他留给乌钰峰弟子最后的东西。


    若他身死,这些千纸鹤将带着他的夙愿归来。


    思绪止,张真踏入通往地牢的通道。


    /


    叶宁宁御剑绕着乌钰峰转了好几圈,风在耳边呼呼吹着,她那洁白的裙裾在夜空中飘扬,像是翻飞的夜蝶。


    俯身看去,乌钰峰丛林郁郁葱葱,怪树林立,山路陡峭。


    忽然,林中疾风掠过,叶片沙沙,一群飞鸟从中惊出,叶宁宁心中一惊,正欲俯身进入丛林仔细探查之时,林中又恢复了寂静,好似无事发生。


    许是林中有野兽在捕猎。叶宁宁暗道。


    思绪被打断,叶宁宁的头脑反倒冷静下来,回首望去,身后空空荡荡,只剩黑暗蔓延,好似稍不留意,便可悄声无息将人吞噬。


    季煜安并没有跟来。


    叶宁宁为自己那点期望感到可笑。


    调转剑身,她往自己的庭院赶去。


    眼下已至后半夜,但她的院中依旧烛火通亮,苏若和月临正往老树下搬运搭建秋千用的材料,一切准备就绪后,苏若简单掐了个诀,一个精美的秋千就这么搭建好了。


    月临拍手直呼神奇,并表示自己以后也要修仙,随后又面露惋惜:“今日遇到了仙人姐姐的师父要收我为徒,可惜我没有答应。”


    叶宁宁只觉心中一暖,忽然觉得,在这异世,她或许非飘零无依,收了寒泠剑,她开口道:“没事,小月临。明日你可以让苏若姐姐带你去见他,他也是苏若姐姐的师父哦。”


    听到叶宁宁的回话,月临立马跑到她身边,带这些眷恋,蹭了蹭她的裙摆。


    “师姐,你终于回来了!”苏若欢呼,叶宁宁循声看去,这才注意到院中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来是苏若将再次逢春的枯树装点了番,其上挂满了精致小巧的花灯。灯笼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灯火亮时,整棵花树连带着秋千亦流光溢彩,与天空繁星交相辉印,好似天边星河倾泻而下,流入了这小小的庭院中。


    说话间,苏若已经坐上了秋千,晃了晃,便又跳了下来,拉过叶宁宁,欢喜道:“师姐,你来试试。”


    见叶宁宁坐上了秋千,苏若双手叉腰,得意无比,“师姐怎么样?我做的还不错吧?”


    叶宁宁并未回答,面上惬意的神色却暴露了一切。苏若见此,与月临相视而笑。


    三人玩闹了会儿,苏若终于想起来问:“师姐,师父唤你去青云阁是为何?”


    “他老人家出关时,可是连我们这些弟子都没通知呢,反倒是你一回来,他便来了你的院子,又将你和季师兄一并叫去了青云阁。”


    话虽是这么说,但落到叶宁宁耳中,却并听到丝毫嫉妒之意,反倒像是少女娇嗔。


    苏若年纪小,心思单纯,藏不了多少心事,亦不会有太多心眼。


    叶宁宁就将青云阁的事简要说了番。


    苏若惊呼:“什么!去天堑深渊?怎么这么突然?”


    苏若这一批弟子从未下过山,因而并不知山下的情况,也并不知此去一番凶险重重。


    叶宁宁望着她那张还带着婴儿肥,尚显稚嫩的脸,笑道:“那能怎么办?师傅亲派的任务,这可不能不完成。”


    “那我也要跟着仙人姐姐去吗?”月临小声插话,叶宁宁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几日你就跟着苏若姐姐生活,记得按时服药。”


    纵然很是不舍,但苏若还是拍了拍胸脯,“师姐你放心,我苏若定不辱使命!待你归来,我必将宴请整个乌钰峰,为你洗涤风尘!”


    叶宁宁被她一番豪言壮语逗得直笑。


    苏若、月临亦咯咯直笑,一时间,院中氛围竟无比欢乐。


    叶宁宁只觉那颗为季煜安所伤的心,正在缓慢愈合,她对解决天堑深渊之后,重回乌钰峰这件事又充满了期待。


    别离之时很快到来。


    叶宁宁并未选择和季煜安、林婉儿同行。她心中郁结未消,自然做不到能毫无芥蒂地与他们相处。


    一路御剑西行,云雾拨开,叶宁宁终于踏足了云流宗,其宗门前汇聚了一大批服饰各异、样貌不一的修士,但无一例外地,他们皆神情严肃。


    高台之上,一银发紫眸的男子正面朝众人,他容貌俊朗,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其上勾勒祥云暗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男子气质出尘,自带仙人之姿。


    如此耀眼,显然正是本文男主,琅华仙君慕衍之。叶宁宁混在人群中,高高仰望着他,想到了原文中有关他的描写。


    与出身低微,为了活命拼尽全力往上爬,爱恨强烈、只为利己的林婉儿不同,慕衍之作为云流宗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弟子,他背负着镇守天堑深渊的使命,在云流宗长老们的尽心教导下,他自小克己复礼,循规蹈矩,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他的前半生也过得枯燥无味,不是在打怪升级、专心修炼,便是在听长老们念叨:“宁尘你需牢记,心怀大道者,断不可为私情所困,而忘了自己的职责。”


    若无林婉儿掺和进来,他的一生,便可概括为简单的一句话:“为苍生而生,为苍生而死”。


    但偏偏,命运让他们二人相遇,又互相吸引。叶宁宁当初追文时,也曾为二人的绝美虐恋而真情实感过。


    平心而论,这对恋人的追求与价值观并不相同。但若非如此,又怎会互相拉扯,极致纠缠。


    慕衍之深情却克制,在林婉儿眼中,也就显得行为极为矛盾。


    他坦诚接受了自己将为天堑深渊而死的命运,因而动心之后,他会回避林婉儿的靠近,却又在对方陷入危机之时,暗中照拂。


    譬如林婉儿被恶毒女配林浅诓骗,私闯天堑深渊,意外引发天堑异动时,他能千里奔袭,只身闯入,冒着堕魔身陨的风险将她救出。


    又如此次林婉儿回到云流宗,私闯天堑深渊一事被林浅告知云流长老时,她本该被剔除灵根灵髓,震碎丹田,贬做凡人,是男主慕衍之与长老周旋,将她保下,换为鞭罚后逐出云流。


    却也如此,他对林婉儿的感情暴露,被云流长老处罚,同样挨了四十九鞭,甚至以林婉儿为要挟,逼迫他喝下了忘情水。


    只是他为对方做的这些,他从未坦言,他只希望她能永远自由,永远坦荡,而非为他所困,被迫卷入他的命运。


    而林婉儿,热烈明媚,对慕衍之动心,且在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待自己亦有不同后,她在他面前便从不掩饰,大胆直白,时时刻刻以他为中心。


    这是吸引慕衍之的地方,亦是让二人情感走向虐恋的推手。


    正如慕衍之吸引林婉儿的地方,是他的温柔隐忍,却也成了他不能如她所愿反抗命运的源头。


    在林婉儿认为,从来如此,并非绝对正确。慕衍之那些所谓的道与使命,不过是旁人强加,而非他真实所愿。


    原著叶宁宁并未仔细追完,季煜安死后的剧情她只是大概翻了翻,二人恋情最终以悲剧结尾,她很是理解。


    造成这种结局的原因,外力多于主观性,若是想要更改,并非一件易事。


    那么她呢?叶宁宁想,若是再也无法回到父母身边,她在这里又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正思考着,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叶宁宁没有回头,她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好在对方亦没有开口。


    一道灵音自上方传来,慕衍之的话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耳中,“天堑异动,权真危在旦夕,宁尘在此,望各位道友结为同盟,镇天堑,泽苍生。”


    “此战,宁尘定将全力以赴。”


    台上男主话语铿锵,台下修者纷纷附和,叶宁宁的视线一一扫过,恍惚间,竟觉悲壮。


    有人修道为己,或追求长生,或欲飞身成神,或想换得富贵荣华;有人修道为他,或匡扶正义,或除邪祟斩妖魔。


    然机缘难寻,境界难进。


    如今这些人,却愿冒着舍弃一身修为的风险来到这里,只为了换得两界长存。


    阴影落下,叶宁宁抬头,只见一架巨型飞舟正缓缓驶出,云流宗众弟子飞身而上,其余人亦唤出灵器跟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东北进发。


    越往东北去,便越发荒凉,草木衰败,残垣断壁,整片上空都笼罩着暗红色的雾气,罡风四起,雾气深处似乎还夹杂着凶兽的怒吼。


    金丹以下的修士早在靠近之初就已双目赤红,隐隐有失控之势,只好止步于东北边境,原地坐下调息,守着外圈。


    越往里,雾气越深,就连感官本就敏于常人的修道之人,亦有视线模糊之感。


    云流宗留下的七杀阵法就在天堑深渊入口,然而看向依旧往前行驶的飞舟,叶宁宁知道,这里距入口还有好一段距离。


    行至越深,心脏跳动的速度便越快,脑子里思绪翻涌,无数记忆碎片涌了上来,叶宁宁蓦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挨打的事。


    那时她才上小学六年级,父母工作忙,放学时也就没来接她,只是让叶溯在学校正门等她一起回家。


    那天出门上学时,她与叶溯在路上闹了点矛盾,加之班里有同学约她一起去不远处废弃的大楼玩,她便从学校小门溜出,与同学结伴去了那栋大楼。


    虽然有保安在大楼巡逻,但小学生跑得快,反应机敏,也就没被这群大人发现,相反他们还故意在楼里玩起了捉迷藏,显得格外刺激。


    直到夜慕降临,整座城市被霓虹灯笼罩,大楼深处一片漆黑之时,她才踩着路灯的影子,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她慢慢悠悠,甚至还逛了逛家附近的夜市。


    家里人却因为她的久久不归而急疯了,叶宁宁到家之时,叶爸恰好掏出手机,打算拨出第三通报警电话。


    于是当夜,叶宁宁挨了一顿混合双打,叶母为此还替她请了一天的假。


    当时年纪尚小,又是第一次挨打,叶宁宁也就对父母还有叶溯产生了怨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也不懂为什么一向爱护自己的爸爸妈妈,竟会因为放学归家太晚,而狠狠打了她一顿,更让她生气的事,叶溯竟然还在她挨打之时,站旁边看她笑话!


    那夜叶宁宁没有吃晚饭,在房间里躲了一晚,默默计划着想要离家出走,以惩罚这些打小孩的大人。


    直到后面哭累了,她趴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又有哥哥叶溯来哄,她才彻底消了气。


    再想起这段已然过了好几年的往事,已是高中毕业的叶宁宁,心中却再次涌出了一股怨恨,甚至比之当初还要强烈,这时,一道模糊的声音在告诉她:“既然他们不理解你,那就杀了他们……”


    更多的往事涌了上来。


    叶宁宁想到了那些捉弄她,而在她身上扔虫子的小孩,那声音便换了种说法:“他们欺你辱你,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来,拿起剑,杀了他们!让他们痛苦绝望!”


    这一次,声音越来越近。


    再然后,是绘梦初醒时,季煜安指责她不顾林婉儿安危,本该是委屈、不甘的情绪,却在这一刻转变成了愤恨,叶宁宁听见那个声音道:“他误会你,指责你,只有杀了他,才能缓解你的难过,杀了他,让他用鲜血偿还!”


    声音越来越近,好似就在她的耳边。


    叶宁宁不自觉地唤出了寒泠剑,回首看向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季煜安,寒意自掌心传来之时,她猛地回神——不、不对!


    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就这一瞬,叶宁宁已将剑刺了出去,好在她愣神之时,藤蔓已经缠上了她的腰肢,将她牢牢桎梏,寒泠剑也被季煜安劈手夺过。


    “师姐小心,这魔气能惑人心智。”


    他的声音清泠如山泉之水,叶宁宁眼中的赤红终于散去,视线清明时,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季煜安搂在他的剑上。


    再然后,二人身侧,林婉儿那抹黄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季煜安的荆棘藤极速往前追去,正欲将她拦截之时,身后又破空刺来一柄利剑。


    叶宁宁急忙用寒泠剑挡下,她不由回眸,却见身后刀光剑影,已有不少修士内斗起来。


    再这样下去,天堑深渊封印不成,他们反而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叶宁宁挣脱季煜安的怀抱,飞身而起,寒泠剑插入地中,以空气中四溅的鲜血起阵,将落于身后的修士尽数隔开。


    “季煜安,帮我!”


    话音刚落,无数荆棘藤涌上半空,交缠编织,直至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藤墙,只要墙外之人想要越过,便会被荆棘藤打回。


    “我们走,快追上去!”


    叶宁宁尾音落下,脚下却传来强烈的震动,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竟看到,浓雾深处探出了一张巨大的人脸,那人脸面皮猩红,其上竟有三目,眼眶大若银盘,却是眼眸紧闭,神色呈现安详之色。


    整个脑袋红发旺盛,细若游丝,聚在一起密不可分,从半空垂至地下,有修士不慎闯入,便会被这毛发困住,窒息而亡。


    再往后看去,那人脸后连着一截长不见头、粗壮无比的暗红色蛇身,蛇身扬起、落下之时,地面便跟着震动,一股无形的冲击力撞上了飞舟,霎时间,飞舟尽碎,成百修士从中跌落。


    而慕衍之和林婉儿并不在其中,似乎已经趁机进入了更深处。


    暗红色雾气竟在此时变成了一团浓黑,在其深处,传来阵阵凶兽怒吼,以及可怖的“咔咔”声,好似有什么口子正在缓缓开裂。


    空气中血腥味浓郁,几乎快要让人窒息,紧接着,无数尸体伴随凄厉的叫声飞了出来。


    有人声音颤抖:“蛉龙……是蛉龙!要出来了,它们要出来了!”


    有人在怒吼:“跑什么跑!不能退缩!拦住它们!”


    有人在大喊:“我们牵制蛉龙!让琅华仙君能在里面安心加固阵法!”


    叶宁宁不由止住了步伐,心跳如鼓,面对如此庞然大物,以及这么血腥骇人的场景,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往前半步。


    恰在这时,半截身子迎面砸向了叶宁宁,她下意识伸手抱住,一低头,便是一张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脸。


    叶宁宁吓得放声尖叫,眼前再度浮现出楚家后院时那大片血红……她只觉脑子阵阵眩晕。


    “师姐?师姐?”季煜安一把扶住了叶宁宁。


    将尸体扔开,她望着沾满鲜血的双手,眩晕感竟越发强烈,叶宁宁心中一凛,像是知道了什么事实,拽着季煜安的衣袍用力擦拭,直到手中黏腻感消失,掌心微痛,她才停下了动作。


    晕血……身为修士,她居然晕血。


    叶宁宁暗自发笑。


    她以为时间隔了这么久,自己已经忘了楚家发生的一切,现实却提醒她,忘不掉,不可能忘掉。


    赤红鲜血,黏腻的手感……


    还有那些发出惨叫的凡人……


    季煜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叶宁宁,他不由加紧力道,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道:“师姐,我送你出去。”


    “放开我。”叶宁宁轻声道,“这与你无关。”


    季煜安拧眉,不由分说便要将她带走,却被叶宁宁打断,她看向前方,恰了掐掌心,御剑继续前行。


    不能退缩、不能退缩。


    何况她已经行进至此。


    一旦封印失败,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在天堑深渊的影响下,月临、苏若、师父张真还有整个乌钰峰……或许都将不复存在。


    恰逢前方一道金光闪烁,透过浓雾,叶宁宁看到半空中正有一迟暮和尚正领着众弟子高声吟唱,在佛光照拂下,些许失去理智的修士再次恢复清明。


    一顶金钟从他手中缓缓升起、放大,最终笼罩上空,身处钟内的叶宁宁只觉内心无比平静,耳边没了惨叫,没了凶兽怒嚎,只剩下靡靡禅音。


    “琅华施主坚持不住了,还请各位前去相助,这里有我们镇守。”金钟的主人缓声道,让人莫名感到放心。


    叶宁宁与季煜安对视一眼,选择飞至上空,翻过蛉龙的蛇身进入,然而蛇身高数丈,久久看不到尽头,好在季煜安的荆棘藤已经收回,裹着二人,攀着蛇身一路往上。


    就在二人快要远离钟鼎之时,脚下蛇身竟缓缓蠕动、立起,季煜安拽着叶宁宁,催动荆棘藤将他们送到空中。


    身体在不断坠落,身边的季煜安并未放开她分毫,叶宁宁分神看向了那盏金色巨型钟鼎,中鼎之下,蛉龙盘身,睁开了浑圆赤红的眼眸。


    仅仅一眼,强大的威压传来,叶宁宁身形一震,只觉整个灵魂都在震荡,她脸色一白,喉头一甜,一丝鲜血溢了出来,她不敢用手擦拭,只能将之舔尽。


    而那蛉龙已然开始搅动风云,身体撞向了钟鼎。


    声波荡开,叶宁宁毫无防备,季煜安搂住她的腰肢,挡在了她身前,挥动“斩妖”,剑气撞上声波,将其回弹,虽避免了声波冲击,强大的惯性下,二人却加快了下坠的速度——


    作者有话说:我看评论区对原女主人设有异,认为我在黑她,解释一下,宁宁穿的原著本身就是一本虐恋小说,而原男女主的虐恋很显然是外力+二人性格造成。


    原男女主本身都不完美。


    尤其是原女主,她在本文中最大的问题是自私,过于利己,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最后就是,宁宁和婉儿间不存在雌竞,只是三观+处理问题的风格不同。婉儿大事上拎不清,但很会把握机会做有利于自己的事。宁宁是个人感情会纠结,会为自己做过的一些事感到内耗,但大事上会比较理性。


    后期婉儿也有属于自己的高光,毕竟她是原女主,只是还不到时候。


    第42章 跳下去。 就在叶宁宁不知所措之际……


    就在叶宁宁不知所措之际, 季煜安调转了身位,将她护住,她抓紧了他的衣衫, 在风中大喊道:“季煜安, 快用你的藤蔓!”


    恰在这时, 一柄折扇在底下飞旋、放大,随后稳稳当当将二人接住, 再然后, 叶宁宁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


    扇子的主人是那位曾在星落城偶遇的红衣男子, 此时他正用手背擦着血,脸上梨涡微露, “两位道友,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见叶宁宁正望向自己, 他眨了眨眼,“又见面了,这位姑娘。”


    “哪里谈情说爱了?”由于这位红衣男子的气质实在太像叶溯,叶宁宁下意识便开口怼,怼完发觉不对劲,这才抿嘴道了声“多谢”。


    如此一番, 引来季煜安道:“师姐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位朋友?”


    “不认识。”叶宁宁回。


    她站稳身形, 看向前方,这里充斥着浓黑的雾气,天堑深渊的入口正在扩大, 引得漆黑色玄天链铿锵作响, 而蛉龙的蛇尾就卡在这玄天链中间,只要一摆动,深渊便会又裂开一寸。


    怪风呼呼地吹着, 如刀割一般,透过玄天链的缝隙,叶宁宁隐约看到深渊内部,无数魔兽正争相往外挤,可惜出口被蛉龙那巨大的身躯以及玄天链挡住,它们的影子探出又被迫缩回。


    林婉儿的身影便在那深渊入口摇摇欲坠,本该在七杀阵阵眼处催动冼尘珠的慕衍之正站在她跟前,与她对峙。


    遍布整个深渊的阵法符文在没有灵力启动的情况下已然暗淡,蛉龙那被魔兽咬得白骨森森的蛇尾依旧往外游移,最终彻底拔出,长尾一摆,魔气跟着散开。


    而林婉儿,却在蛉龙的蛇尾下一躲不躲,彼时的她已经双眼微红,显然正受到魔气的干扰。


    叶宁宁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只是心里一惊,本能地冲上前去,因而并未听到身后的红衣男子大喊:“在下顾骁!不知姑娘芳名?”


    紧接着,她便看到慕衍之飞身上前,后背承受着蛇尾的冲击,将林婉儿救下。


    叶宁宁为此松了口气。


    蛉龙的蛇尾扬至半空又重重落下,四周瞬间地动山摇,被蛉龙那一眼震慑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被迫穿梭在尘雾飞石中的叶宁宁只觉深思恍惚,那道混沌的声音再次出现,如影随形,“叶宁宁,遵从内心的惶恐,逃吧!逃离这里,不要再管他们!活着更为重要!”


    不!她不能逃!叶宁宁一剑劈开迎面砸来的石头,咬破了舌尖血,恢复了几分神智。


    “还管那个女人做什么!你喜欢的男人喜欢着她,让她死在这里不是更好?”声音话锋一转,道,“只要她死了,你喜欢的人自然就会爱上你!你也不必再为此伤心难过!”


    “你忘了吗?你为他付出了多少?楚家那些人是你为他而杀!绘梦之中,是你将他唤醒!可是他却对这些视若无睹!他甚至还忘了你!全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别说了!别说了!叶宁宁握着寒泠剑的手猛地颤抖,不由止住了身形。


    她想到了他为救林婉儿,任由自己被妖兽蜍带走的场景,想到了他遗忘自己时冷漠的眼神,想到了乌钰峰对峙时他对林婉儿的偏袒。


    林婉儿是女主……所以男主爱她……男二也爱她!


    而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就连乌钰峰众人对她好,也不过是出于原主……这个世界,没人爱她!


    叶宁宁满眼茫然。


    直到藤蔓缠上她的腰肢,将她带到半空,避开了蛉龙的长尾,随后她又跌进了一个怀抱,再次抬眸,叶宁宁猛地推开了季煜安,笑道:“季煜安,林姑娘在那边呢,你应该先去救她。”


    她从来就没被他坚定选择过,每一次。


    这一次,他救自己,也不过是在救林婉儿时的顺手而为。


    叶宁宁想,自己该承认了。


    承认她永远也比不过林婉儿。


    承认她在这个世界,不配被爱……


    不远处,林婉儿那明黄色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深渊内部,魔兽怒嚎,一只长着三个头的怪鸟出现在了林婉儿的身后,她却浑然不知。


    师姐修为高深,琅华仙君忙于加固阵法,而林姑娘……难能自保。季煜安暗道,他想到了乌林秘境中,林婉儿身中火毒的时候。


    那时火毒第一次毒发,以至于她遭烈火焚心,痛得浑身发抖。他本欲独自前去寻药时,那明媚的少女浑浑噩噩地抓住了他的袖袍,哭着求他:“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她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手却死死抓着,怕极了他离开,怕极了他将她丢下。


    她是那般脆弱。


    像只被暴雨击打的枯叶蝶。


    在那样的场景下,他蓦地想到了过去曾做过无数次的噩梦。梦里他也是这样,紧紧抓住了一名红衣女子,苦苦哀求,让她别走。


    当梦与现实重合,他不忍再将她丢下。


    在这段时间里,她以惊人的毅力苦苦熬着这噬心之痛,直至晕厥,就连昏迷中,亦拽着他不放。


    她放不开他。


    醒来的第一时间,季煜安看到了她眼中的惊喜,她脸上又扬起了熟悉的微笑,她道:“大木头,原来你一直都在。”


    “若你深陷险境,婉儿也必将为你赴汤蹈火。”


    后来,他陪着林婉儿去寻解火毒的九香圆叶荷。


    一路上,他几次想去寻失踪的师姐,她便挽着他的手臂,展露对他的依赖,每一次遭到妖兽袭击,她都乖乖地躲在他的身后。


    再次遇到叶师姐,是在妖兽蜍的尸体前。


    她杀了它,只受了点小伤。


    叶师姐是乌钰峰的大师姐,自然能独当一面,在危险中,她自当会照顾好自己,无需他担心,就如眼下。


    于是季煜安收回了缠在叶宁宁身上的荆棘藤,道了句“师姐,照顾好自己”,便提剑而去。


    果然。


    叶宁宁笑着点头,最后看了眼季煜安为救林婉儿而远去的背影,她提剑往回走。


    去哪里呢?


    总之离开这里。


    林婉儿、季煜安和慕衍之……通通都与她无关!


    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何必管这些事!


    “这位姑娘,想临阵脱逃吗?”顾骁摇着折扇,闪身拦住了叶宁宁,“这可不像你。”


    “我跟你很熟吗?”叶宁宁奇怪地看他一眼,“更何况,这怎么能叫临阵脱逃?”


    “只要姑娘告知在下芳名,我们二人不就熟了吗?”


    顾骁边笑边将折扇扔出,将朝叶宁宁背后袭来的一道利风挡下。


    叶宁宁却是一愣。


    她刚刚怎么了?她摸向自己的心脏,正急如鼓点。


    一道金光闪过眼前,叶宁宁猛地惊醒。


    她忍不住寻光看去,在那浓雾中,彻底从天谴深渊脱困的蛉龙已然飞至半空,猛烈地撞击着钟鼎,金色的光芒照透了浓雾,照在那蛉龙的蛇躯上,便发出“滋滋”的声响。


    蛉龙每撞击一次钟鼎,声波便向四面八方袭去,周围一圈和尚竟顺势呕出一口鲜血。


    “叶宁宁,我叫叶宁宁。”言罢,叶宁宁默念清心诀,将心底的戾气驱散后,再次握紧了寒泠剑。


    /


    身后传来了鸠鸟的鸣叫。


    林婉儿在慕衍之怀中挣扎,“放开我!我不需要你救!我们二人早已不是师徒,你又何须做出这般行为?”


    “婉儿!不可胡闹!”慕衍之眸色沉沉,眼见她身后的鸠鸟正在冲撞着玄天链,情急之下,他只好将林婉儿一掌击开,手持冼尘珠奔向七杀阵阵眼。


    身体重重跌落在地,林婉儿只觉浑身剧痛,却比不上心中钝痛一丝。


    回想起与慕衍之从相知相遇的点点滴滴,再到执法台上他那淡漠的眼神,林婉儿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如此对待自己?


    若他不爱自己,为何要收她为徒?为何要在云流宗亲自将她教导?为何要在绝思崖上默默为她送上烟花?为何要在天堑深渊落下那一吻?


    若他爱自己,又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将她驱逐?第一次,她以为是自己在修为上不够努力,所以才会被他逐出,可是第二次,她分明带回了冼尘珠,可他也仅仅只为冼尘珠而来,并未正眼看她。


    再次相见,是他收回了腾蛇软鞭,对她施以鞭刑。


    她苦苦哀求,“师尊,我错了,求你不要用腾蛇。”


    那是他给她的第一件赠礼!


    那是他的心意,也是她的情感寄托,他怎么能用以斩断她的念想!


    可他充耳不闻,一鞭接一鞭地落下,嘴里不再唤她婉儿,而是反复质问:“逆徒你可知错?”


    可是师尊,婉儿何错之有啊?为你取雪凝花制作生辰礼有错?为你刺伤朋友盗走冼尘珠有错?还是错在不该爱上你?


    “情难自控,你并没有错,而错在他不爱你!错在他一直在利用你!”脑海中那声音轻声道,“你本是先天灵体,是孕育金铃花树最好的土壤。他收你为徒,就是为了你体内的金铃花树!”


    林婉儿轻轻摇头。


    她不信他对她无情。


    刚刚他分明救了自己。


    “你若不信,那就来打个赌吧。跳进天堑深渊,跳进去,看他是会选择救你,还是为了他的大义,选择将深渊封印。来吧,跳进去。”那声音循循善诱,“你可是金铃花木,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是啊。跳进去。


    林婉儿紧盯着慕衍之的背影,不自觉地往前。


    他正盘坐在七杀阵中,冼尘珠被嵌进了阵眼中,发出了些许微光,驱散了周围的黑雾,在他的催动下,光芒渐甚,玄天链亦跟着游移,正在锁住深渊入口。


    那道声音道:“跳啊,快跳!你若不跳,又怎么证明他对你的爱?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到底爱不爱你吗?”


    “这位道友,替本座照看一下婉儿。”慕衍之用灵力将这句话传达给了季煜安。


    此时的林婉儿却听不到了,狂风肆掠之间,她再次站到天堑深渊边缘,毫不犹豫从玄天链的缝隙间跳了进去。


    第43章 深渊之下 “婉儿!” “林……


    “婉儿!”


    “林姑娘!”


    两道男声划破了整片黑雾, 叶宁宁浑身一震,紧接着她就看到季煜安那抹绀色身影蹿进了天堑深渊。


    慕衍之本欲起身跟进,却在看了眼正在启动的七杀阵以及已经逃离深渊的蛉龙, 他咬牙继续催动灵力, 冼尘珠越亮, 玄天链移动的速度便越快。


    紧接着,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染红了他的衣衫, 也染红了布满整个天堑深渊入口, 嵌入地底的符文。


    “快,给琅华仙君护法。”


    顾骁话音刚落, 叶宁宁早已飞身上去。


    然而周围的雾气却越流越快,深渊入口处突然迸发出强大的吸力, 黑雾升腾、盘旋,竟然在入口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三人衣袂翻飞,秀发狂舞,玄天链碰撞声不断,伴随深渊巨兽的狂怒, 响彻耳畔, 周遭的一切似乎稍有不留意,便会被卷入其中,被其撕裂、碾碎, 不复存在。


    叶宁宁勉强撑开双眼, 脑海里一遍遍地浮现出季煜安消失在深渊入口的身影。


    他去救她了。


    为了她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


    而他们却在封印入口。


    那他和林婉儿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就此死在里面,再也回不来?


    叶宁宁输送灵力的手不住地颤抖,心脏快速跳动, 神智再度混沌起来,她又听到了那道声音,在质问她:“叶宁宁你竟然如此冷漠,如此无动于衷!你本可以救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跳入了深渊!若他们被凶兽所吞噬,而你,你就是害死他们的真凶!你真的能做到于心无愧吗?!”


    不!快停下!快停下!


    视线内一片猩红,好似鲜血糊进了她的眼眸,叶宁宁再也坚持不住,崩溃道:“不能封印深渊,不能封印!他们会死在里面,先救他们出来!”


    见慕衍之不为所动,叶宁宁大喊:“慕衍之,林婉儿是受到魔物蛊惑这才跳了下去,她是你唯一的徒弟,她唯一在乎的便是你!你当真舍得她殒命于此?!”


    这一瞬,雾气凌冽,竟卷起了她的身体,身侧的顾骁脸色惨白,额上冷汗细密,显然已到了极限,但他还是分神拽住了叶宁宁的手腕。


    这里魔气太过浓烈,每催动体内灵力一次,便会侵入几分,顾骁亦无法确保自己是否能一直保持清醒,便沉声道:“叶姑娘,跌入深渊之人,哪还有活下来的道理,而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封印深渊收服蛉龙,如此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顾骁言罢,远处响起了蛉龙嘶吼。


    叶宁宁寻着声音望去,不少佛修弟子已在蛉龙之音的影响下,死的死,伤的伤,唯有那位早已是迟暮之年的和尚还在坚持,半空中,只飘着他的身影——萧索清瘦,与蛉龙庞大的身躯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似乎是那群年轻和尚的师傅,也是唯一能正面对抗、牵制蛉龙,为慕衍之等人争取时间的人。


    叶宁宁心中一颤。


    她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被这里的魔气所影响。顾骁说的对,先封印这里才是明智之举。


    可是为什么她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完全没有封印完成在即的如释重负?


    呼呼风声中,叶宁宁听到了慕衍之轻轻叹气,道:“他们还活着。”


    她不由看向这位白发紫眸的男子,听他继续道:“婉儿身上有本尊的命记,里面注入了本尊近三层的修为,若她身死,本尊必然会因此受到影响。”


    “只是她与那位道友能不能在封印完成之前活着出来,本尊……无法肯定。”


    慕衍之皱紧了眉头,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无法想象她的眸子不再明亮。


    一时之间,慕衍之眼前尽是林婉儿的音容笑貌。


    是落花雨树下舞剑之时,她笑声清朗,夸赞:“师尊好厉害,可不可以也教教婉儿?”


    是天堑深渊中,她拽紧他的衣衫,将割破的手腕伸入他嘴中,小心翼翼地唤着他的名字,安抚他让他恢复神智。


    是执法台上……她语气凄哀,眼眸黯淡,求他放下腾蛇鞭。


    心脏处密密麻麻如蛆虫噬咬,传来阵痛,慕衍之终于断开了源源不断催向冼尘珠的灵力。


    磅礴灵力因而无处安放,在他体内疯狂涌动乱窜,竟引发了反噬,引得经脉寸寸震裂,七窍被黏稠的鲜血填满。


    好在珠子光芒只是暗了一瞬,七杀阵法依旧在启动,玄天链锁天堑的速度也未受到任何影响。


    魔气涌回深渊所形成的漩涡吸力更甚,在顾骁惊诧的一声呼喊中,慕衍之的身子就这么跌了进去。


    “慕衍之!”


    叶宁宁本能地伸手想抓,却徒劳无益。


    这幅场景却让顾骁心惊胆战,怒吼道:“叶宁宁你发什么疯!别去!你会被魔气卷进去!”


    浓墨般的魔气在翻涌咆哮,叶宁宁的身子在空中甚至扭曲起来,□□撕裂的疼痛从下肢传至腰腹,她恍然如大梦初醒。


    然而还是晚了。


    眼下情况紧急,叶宁宁毫不怀疑,若顾骁再不放手,要么是他被自己连累,卷入深渊中,要么就是她的身体被这魔气拦腰截断。


    “松手!顾骁你给我松手啊!”


    发丝虽挡住了部分视线,但叶宁宁还是看到了顾骁眼底的倔强,痛感越来越强烈,她只好同样吼道:“你他大爷的再不放手,老娘一剑斩了你!”


    说话间寒泠剑已唤出,握在了手中,寒芒一闪,叶宁宁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朝深渊而去,这一切发生得实在突然,她只来得及瞥见顾骁那红似血的衣袍。


    “守好七杀阵,守好冼尘珠!”


    叶宁宁的声音在半空盘旋,最终又被风声吞没,顾骁看着手腕处剑刃残留的伤口,颇为无奈地勾了勾唇。


    /


    骨节泛白的手抓住了玄天链,本命剑霜华亦卡在了深渊边上,慕衍之这才没能继续下坠,然而无数堕神留下的冤魂混合魔气如影随形,宛若闻着血肉之气的鬣狗,将他层层包裹。


    影气化成了锋利的剑气,划破慕衍之皮肉的同时,还带着过往之中,曾让他痛苦挣扎的记忆碎片。


    在他眼前,是一面湖。


    湖中花树灿烂,正是未明湖。


    离开乌林秘境后,慕衍之总会梦到在湖中窥见的未来之景。梦中少女明媚,裙裾翩然,却在言笑晏晏间走向了毁灭。


    在这之前,她动摇了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道,让他生出心魔,修行受阻,最终导致天堑深渊封印失败,云流宗上下全军覆灭,只剩他独活。


    未明湖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劫,因而才会对外宣称不再收徒。


    林家初见时,她正为了救一只兔子而和林家嫡出大小姐产生冲突,随后便被对方仗着有修为在身,摁在地上殴打,分明已血染胸口,她却未曾松开那笼中兔子分毫。


    此后,他总能看到林家人待她、与她母亲的刻薄,不光在衣食住行方面通通克扣,还动则明讽暗贬。只因她的母亲是个凡人,而她亦修为低下,比不上林浅大小姐天资聪慧。


    慕衍之并未动任何恻隐之心。


    他那时想,不若让她就这么受困于林家,甚至死在林家的斗争中。


    直到她为了通过云流宗的收徒大考,日夜苦修,熬红了双眼,熬瘦了身子。


    撑不下去时,她便蹲在娘亲床前,一遍遍向熟睡的娘亲承诺:她一定会进入云流宗,她会在云流宗好好修炼,一步登天,让林家所有人都敬爱她们母女,让娘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他的眼前,那双清亮的杏眼中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从不见过往的黑暗。


    他控制不住地收了她为徒,在一次次相处中,才惊觉,自己已被她吸引。


    也惊讶于命运的不可抗拒性,他因此恐慌于云流宗的未来。


    所以他不能放任她靠近,放任自己沉沦……若是别无他法,他宁愿趁此机会,亲手将她斩杀!


    魔气沿着慕衍之的伤口浸入,他的眼眸泛起了些许红丝。恰在这时,他听到了林婉儿的声音,“师尊!师尊你来救我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师尊定不会弃她于不顾,赌约是她胜了!


    就在林婉儿欣喜之时,脑海中那道声音却发出了一阵大笑,像是在嘲笑她的愚蠢、天真!


    不等她有所反应,脑海中回归了平静。


    此时此刻,林婉儿正被季煜安牢牢护住,“斩妖”剑插入了壁崖,荆棘藤一面将二人紧紧缠绕,稳住了他们的身形,一面张开尖锐藤刺,试图驱散涌上来的黑气与怨魂。


    七杀阵守住了洞口,魔兽们又不甘心地退回了深渊深处。在他们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其中闪烁着一双双亮幽幽、透出杀意的眼眸。


    凛冽影气未曾伤林婉儿分毫,只在脸上留下了些许浅浅血痕。


    从记忆碎片以及魔气蛊惑中回神的她丝毫不惧,于她而言,只要有师尊在,哪里都心安。


    林婉儿看了眼鲜血淋漓的季煜安,神色闪过一丝不忍后,红唇张了张,还未说话,便听他道:“林姑娘,在下先送你上去。”——


    作者有话说:葫芦娃救爷爷orz


    林婉儿跳,林婉儿跳完季煜安跳。


    季煜安跳,季煜安跳完慕衍之跳。


    慕衍之跳,慕衍之跳完叶宁宁……哦她没跳,是被魔气卷下去的,不过下都下去了,就救救人吧。


    第44章 季煜安,抓住我 看着季煜安脸颊上……


    看着季煜安脸颊上还残留着鲜血, 林婉儿忍不住伸手将之擦去,见他神色微怔,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明媚笑容, 柔声道:“谢谢你, 大木头。”


    季煜安未语。


    荆棘藤却如水般轻柔地缠上了她的腰肢, 一路往上,她却是头也不回。


    感受到主人心底的杀意, 霜华剑在崖壁间震动, 林婉儿刚靠近, 便对上了慕衍之那双微红的双眸。


    “师尊?”


    由于此前曾见过入魔失控的慕衍之,林婉儿立马明白了状况, 她当机立断,唤出了他随身携带的腾蛇软鞭, 这才格挡了破空刺来的霜华剑。


    “师尊,是我,我是婉儿!”


    将腾蛇软鞭缠上玄天链,林婉儿看了眼头顶,那里被魔气形成的漩涡堵住了出口,而周围影气肆虐, 没了季煜安的庇护, 她浑身上下很快也布上了血痕。


    魔气如丝般沿着伤口钻了进去。


    林婉儿只觉自己的头脑又一次混沌起来,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好在没了那道声音在脑海中念叨,慕衍之也在她的身旁。


    林婉儿抓住空隙, 咬破了舌尖恢复了几分清醒, 默念清心诀的同时,她冷着脸试图借助季煜安的荆棘藤,将自己送上去, 然而慕衍之的霜华剑紧追不舍,她只好控制软鞭缠上慕衍之的腰腹,自己双手紧紧抱着对方,一遍一遍地低喃着他的名字。


    那时在深渊中,他与她亦是这般相互依偎。


    慕衍之眼眸微闪,透过影气裹挟的记忆碎片,他看到了当时的情景,那是他痛苦、纠结的开端。


    杀了她!若不杀她,命运既定,他要如何更改!他要如何面对云流宗上下死去的弟子!


    霜华剑再次袭来,却又在半空停滞、颤动,最终只擦破了林婉儿的手臂。


    慕衍之眉头紧皱,浑身血色尽染。


    不、不能杀,她是他唯一的徒弟,这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未能守好本心。


    在影气的搅动下,林婉儿早已分不清身体上的痛楚到底来自于哪里,她看出了慕衍之的挣扎,心脏酸涩,低声道:“师尊,婉儿知道霜华剑的刺杀并非你的本意。”


    就算已被魔气干扰,他也在努力控制霜华剑的杀意。林婉儿眼底含泪,更加用力地抱住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先逃离这里,只要逃回云流宗,宁尘就会得救。


    无数鲜血从她的身体上滑落,坠入了黑漆漆的深渊之下,不知为何,竟刺激得其中魔兽发出怒嚎,紧接着,鸠鸟破鸣,带着强大的气流从地下冲了上来。


    凶鸟展翅,搅动着深渊中魔气化为的影气,如龙卷风般咆哮翻涌,试图将深渊中的三人撕碎、吞噬。


    却在这时,另一股磅礴魔气从林婉儿脚底涌了上来,直冲鸠鸟裹挟的影气,她不由低头看去,只见季煜安浑身泛着黑气,他垂着头,神色不明。


    在他身下,魔气与影气两两相撞间竟形成了巨大的能量场,眼看就要冲出波及季煜安的身体,荆棘藤却疯狂涌动,迅速编织成一道藤墙,挡下了这道冲击。


    而后,季煜安便攀着崖壁上的荆棘藤迅速蹿了上来,身后的“斩妖”裂为无数青蓝色剑刃,暂时为他挡住了鸠鸟的追击。


    “大木头,帮帮我!”林婉儿喊道。


    话音刚落,鸠鸟纤细的羽毛如锋利的剑刃,穿透荆棘藤藤墙,掠过季煜安,目标直指林婉儿,紧接着,它挥动双翅,荆棘藤立刻化为碎片寸寸而落,“斩妖”剑亦暂时消失在了它那蓬起的羽翼之中。


    一道阴影从季煜安头上掠过,再次抬眸,他看到鸠鸟那三只头正与林婉儿二人对视。


    三个头虽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在对上林婉儿之时,眼眸中竟是凌冽杀气。


    显然在场几人中,它们最想杀的人是林婉儿。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季煜安加快了往上的速度,眨眼间便来到了林婉儿身边,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熟悉的依赖神色。


    仿佛在这一刻,在这深渊之中,他是她唯一的倚靠。


    影气在他跟前环绕,却并未进攻,在独属于他的记忆碎片中,季煜安看到了一幕幕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


    是血雾笼罩的云渺城。


    是魔气冲天的季府。


    那些碎片中,有无数云渺城百姓在哀嚎,成百上千具尸体横陈于街道上,粘稠血液染红了这一片土地。


    而季府……季府上下吟唱着奇异的歌声,祭台之上,绑着一个孩童。


    在对上那孩童双眸的瞬间,季煜安只觉神魂震动,下一瞬,他仿若身临其境,回到了十年前的季府,回到了那祭台之上。


    他能感受到百姓的怨魂涌入了他的体内,在他体内嘶吼、哀嚎、挣扎,一次次冲撞着他的灵魂,一次次刺激着他的耳膜,一次次想要重获自由。


    他的躯体太过幼小,他的灵魂太过脆弱。他在这些怨魂哭嚎和怪异的吟唱声中哭泣、哀求,而那个男人,却是望着他狂笑,眼底竟是野心。


    他道:“我儿,再忍忍。只要献祭完成,整片大陆都将臣服于我的脚下!你就是神的孩子,你将会在我的光环中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不要至高无上,我不要成为神的孩子!我要我娘!”季煜安崩溃大喊。


    “你娘回不来了。”那个男人笑道,“她为我献祭出了自己的生命,这是她的荣幸。”


    “我儿,你将成为我修炼的容器,成为我成神之路上最大的助力,这也是你的荣幸!”


    笑声在空中盘旋,祭台之下的人越发癫狂,他们不知疲惫地跳起了祭祀的舞蹈,吟唱声越发高昂。


    娘亲回不来了……是为了献祭?


    不、不是!娘亲死了!她死了!分明是他杀了娘亲!


    后颈处妖契滚烫,许久不曾出现的那道声音再度于季煜安脑海中阴笑,带了点幸灾乐祸,又有些蛊惑般道:“啧啧啧……可怜,季煜安你真是可怜呢,乌钰峰少年天才,原来只是个被亲人舍弃的器物哈哈哈哈!你爹利用你,你娘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弃了你哈哈哈实在是笑死个人了!”


    “大木头,你怎么了?”


    耳边响起了林婉儿清甜的声音,如雨落古井,荡起层层涟漪,也让季煜安从过往的记忆抽离。


    三只头的鸠鸟近在咫尺,看着将林婉儿挡在身后的季煜安,六只眼睛中皆浮现出一抹嘲弄之色。


    季煜安心中戾气未消,眼底杀意迸现。


    这里出现的一切画面,皆是来人所经历过的苦痛。季煜安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日日夜夜困扰他的不安到底源自哪里,青陵镇中那镜妖为何能布下幻境困他于其中。


    这本就是他的记忆,是他已经丢弃的记忆。如今再度被唤醒,他要活着回到乌钰峰,找到季月琅,杀了他!为他、也为娘亲报仇!


    季月琅这样自私之人,怎配苟活于世!


    随着季煜安心念一动,“斩妖”剑从鸠鸟的羽翼中穿梭而出,一道庞大的剑影在半空中缓缓浮现,占据了整个天堑深渊的入口。


    踩着晃动不已的黑色玄天链,季煜安再次催动荆棘藤,将林婉儿连同慕衍之裹入其中,带着二人,荆棘藤缓缓往上。


    鸠鸟自然不会让到手的猎物就此脱逃,竟不顾季煜安的拦截,肉身承受着荆棘藤的穿刺,狠狠撞上了崖壁,尖锐鸟喙啄向了林婉儿。


    季煜安只好扑了上去,以身相护,鲜血从他的脸颊处滑落,他却看到,林婉儿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琅华仙君身上。


    眼见着几人离天堑深渊出口越近,魔气形成的漩涡却堵住了整个出口。


    林婉儿正思考着到底要如何逆流穿过漩涡之时,冼尘珠的珠光从外透了进来,驱散了入口处大半的魔气,被光芒笼罩的三人瞬间神智清明,只觉如沐春风般神清气爽。


    被魔气漩涡带着转了一圈又一圈的叶宁宁也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来不及多言,也来不及细细感受身体的疼痛,她迅速将寒泠剑插入地下,正欲扶着剑伸手拉林婉儿之时,玄天链移动的速度猛地加快,几乎快要将整个天堑深渊出口彻底封住。


    鸠鸟再次发出鸣叫,催动着它身后的魔气如狂风巨浪般向出口三人逼近,而后,那些不甘心退居于深渊渊底的魔兽们亦跟着冲了上来。


    这是它们冲出天堑深渊的唯一机会!


    若再次错过,便将永世长眠于渊底!


    感受到这冲天的魔气,以及看到正在缠绕加固的玄天链,林婉儿终于慌了神。


    若是在此鏖战,他们三人皆无法脱困!


    她和师尊要想活着,就只能牺牲大木头一人……不,他那么强,不会出事的,她只需要他拖延一会儿时间。


    一会儿就好。


    林婉儿咬了咬唇,一手挡住了慕衍之的视线,而后在季煜安那惊诧的眼神中,腾蛇软鞭由她号令,卷上了他的身体,将他从玄天链上扯离、扔出,甩向了鸠鸟。


    “季煜安!”目睹一切的叶宁宁不由大喊。


    这一刻时间在她周围好似慢了下来。叶宁宁清楚地听到了耳边玄天链游移的声音,听到了身体下坠时的风声,听到了鸠鸟在爆鸣。


    她那白裙在空中翻飞,与林婉儿明黄色的裙裾短暂地交汇后,便飞速落下,奔向了那道绀色衣袍的身影。


    在撞上那如巨浪般涌动的魔气的同时,叶宁宁在鸠鸟鸟背上翻滚了一番,勉强稳住身形后,她俯身向下,朝他伸出了手:“用荆棘藤蔓抓住我。”


    第45章 原来一直是她。 身体在不断……


    身体在不断下坠, 耳边风声呼呼,脑子里却是海潮起伏,林婉儿的眼神在视线内不断闪过, 季煜安已然分不清其中到底是愧疚还是冷漠。


    他一遍遍地回想, 想到她黄色的裙摆, 明媚的笑容,想到她用清甜的声音唤自己“大木头”。


    想到那浮光月影的禁制中, 她守在他身边, 以血献祭, 破了禁制,这才让二人有了一线生机。


    她那时对他总是笑意盈盈, 总是温言细语,就连深陷困境, 她选择依赖的人也是他。


    无数次,他曾为此产生过涟漪无数次。


    他也曾幻想过,她待他有所不同。


    直到琅华仙君出现。


    他才惊觉,自己或许只是个替身。


    同行这么久……他们总该是朋友吧。


    可是画面流转变动,最终定格的却是她将自己推下深渊的眼神。一时之间,季煜安只觉自己仿若被困于一望无际的漆黑之中。


    “是谁一次次被人抛弃, 原来是你啊季煜安。被自小依赖的娘亲扔下, 被喜欢过的姑娘背刺……你所爱的是场虚幻,你所信任的一直是欺骗。”


    “季煜安,不若把身体交给我如何, 我可以替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便再也不会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杀了他们, 你才会获得真正的爱与救赎!”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她言笑晏晏声声唤他“大木头”是假,她小心翼翼让她别走是假。


    从头到尾, 她心里所念所想,一直都是冼尘珠,一直都是另一个人!


    在这个深渊中,他可有可无,他无人在意。睡过去……只要睡过去,就能逃避,梦中自会有他想要的一切……


    季煜安的双眸逐渐失去了焦距。


    “季煜安!”


    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了空气,霸道地闯入了他的耳中,紧接着,她似乎恼怒至极,又大喝一声,“季煜安!你大爷的快催动藤蔓抓住我!”


    熟悉的声音,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哪里听过——是那场幻境!


    她也是如此怒喊,催使他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那抹身影越发清晰,是一道纯白。


    是叶宁宁,是师姐。


    原来是她!


    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又或是求生的本能,季煜安身上藤蔓疯长,如游影一般对鸠鸟步步追赶,随后层层缠上了鸠鸟的身躯,也缠上了叶宁宁的手腕。


    叶宁宁面上一喜,不顾影气对皮肉的穿刺,她满心满眼只关注藤蔓中的季煜安。


    鸠鸟长鸣,却摆脱不了季煜安的缠绕,又不甘心再次回到深渊,它只能在半空摇晃、挣扎,甚至是疯狂地撞击天堑深渊两壁,试图将叶宁宁二人摔落。


    身后魔兽亦紧追不舍,担心浓厚的魔气将季煜安吞噬,叶宁宁拽紧鸠鸟羽毛稳住身形的同时,还需分神催动寒泠剑,与“斩妖”一道为他拦截跟出来的东西。


    好在头顶上林婉儿和慕衍之已经顺利出了天堑深渊,有了慕衍之与顾骁共同催动阵法,入口处的魔气漩涡被冼尘珠彻底驱散,天光大亮,白光透过玄天链照了进来。


    只是玄天链依旧在游移,入口处越发狭窄,眼看着竟有封闭之势,叶宁宁心里越发急了,她直接一掌拍向鸠鸟其中一个头颅,冷声道:“够了!别他大爷的瞎撞!要想出深渊,就往上飞!往上飞懂不懂啊笨鸟!”


    其中一头侧眸,狠狠瞪了叶宁宁一眼,显然听懂了她的想法,尽管心中实在不甘,它还是挥动翅膀改变了方向,往入口处飞去。


    回头再看一眼季煜安,他已然攀至了鸠鸟脚边,她只要一伸手,便可将他拉上来。


    叶宁宁也这么做了,发丝狂舞间,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幸好我来了。”


    她可是乌钰峰大师姐,罩着师弟师妹是个人职责所在。


    叶宁宁蓦地想到那老不正经的张真,忍不住想回去之后,她可要好好在他面前夸夸自己。


    还有苏若和月临,一定会对她更加崇拜。撑起乌钰峰一片天,有她叶宁宁一份力。


    季煜安凝着她的手腕,其上已然被他的藤蔓勒出了血痕,藤蔓上的锐刺甚至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她的血肉,她依旧面色平静。


    手腕上藤蔓轻轻缩了回去,就在叶宁宁不明所以时,一只冰凉的手触上了她的掌心,她本能地紧紧握住,而后用力,恰逢鸠鸟靠近了深渊崖壁,季煜安脚上借力,身子一挺,终于坐到了鸟背上。


    却不知为何,鸠鸟猛地晃了晃鸟身,背上二人瞬间左倒右歪,季煜安整个人直接栽倒了叶宁宁怀中。


    胸口传来一阵闷痛,叶宁宁被用手揽上了季煜安那圆润的后脑勺,而自己腰间亦是一紧,被对方牢牢抱住。


    鸠鸟越加不满,鸟身呈笔直状态,一鼓作气直直地往深渊入口冲去,只是刚一触到玄天链,其上的符文便灼伤了它的表皮,它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其中一头冷冷看了眼叶宁宁,似乎在控诉她骗了自己。


    毕竟背了二人半天,却还是出不去这劳什子深渊,任哪只鸟都会生气!


    一阵嘶鸣过后,鸠鸟再次甩动身子,狠狠撞向深渊崖壁。


    叶宁宁大约懂了鸠鸟的愤怒,但来不及吐槽,季煜安已经拽紧了玄天链,并用荆棘藤扣住了她的腰,二人彻底脱离了鸠鸟鸟背。


    鸠鸟此时并不想轻易放过二人,竟不顾玄天链的灼烧再次撞了上来,叶宁宁这下也恼了,唤出寒泠剑刺向了对方,并对季煜安道:“你先走,我断后。”


    “斩妖”也在此刻追了上来,与鸠鸟在半空纠缠,而后叶宁宁便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甩了出去,为了不落下深渊,她被迫拽住了一根玄天链,稳住身形后,才发现出口近在咫尺,抬眸一看,慕衍之已经前去与蛉龙争斗,顾骁守在林婉儿身边,二人不知在说着什么。


    又看了眼身后的季煜安,他半边身子都悬挂在玄天链上,尽管有荆棘藤做支撑,但身后有鸠鸟追击,他没法脱身。


    却在感受到她那探寻的眼神后,他皱眉道:“师姐你先离开。”


    叶宁宁咬牙,只好爬了上去,并将寒泠剑卡在了两条玄天链间,勉强撑出了一道仅能通过一人的口子。


    “顾骁!顾骁快来帮忙!”刚一冒头,叶宁宁便大喊。


    顾骁眼里一喜,迅速赶到她身边。


    在二人的合力之下,季煜安亦安全从深渊脱离。


    将寒泠剑拔出,玄天链立刻飞速移动,这道深渊裂口长宽百里,而此时此刻的玄天链就像是针线缝衣一般,将整个天堑深渊入口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直至这道裂缝归位一道普通的裂痕,其中再不见半点浓黑的魔气。


    玄天链上符文闪过暗红色的光,不一会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一切归于平静,无风无声,只剩下烈日高照。


    直到身后响起了阵阵欣喜的声音,他们在欢呼此次封印天堑深渊一事会进行得如此成功。


    叶宁宁亦带着笑容转过身来,浓烈的血腥味铺鼻而来,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映入眼帘,她这才惊觉,原来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并非是一场幻梦。


    无数修士们的牺牲依旧历历在目。


    远处,蛉龙依旧在和那迟暮和尚对抗,叶宁宁不知他到底坚持了多久,但那原本纤尘不染的明黄色袈裟已经血迹斑斑,他气喘吁吁,脸色惨白,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幸而慕衍之及时赶到,与那迟暮和尚联手,终于将那粗壮、足以遮天蔽日的蛉龙收入了金钟之中。


    只是慕衍之先前耗费了大量灵力催动冼尘珠,后又使出绝杀大战蛉龙,如此一套流程走下来,自半空落地时,竟有些无力支撑,林婉儿那道明黄色的影子立刻就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对方,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见此场景,叶宁宁有些好奇季煜安的表现,于是瞥了眼对方,而后她便在措不及防间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师姐,怎么了?”


    叶宁宁紧急避开双眸,随口扯了句,“我在想,你要不要跟我回乌钰峰。”


    却暗叹了口气:算了,男二肯定是跟女主走。只是可惜他还不清楚林婉儿喜欢的到底是谁。


    转念又想,自己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事情已经解决,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赶回乌钰峰,想看到月临和苏若,想躺在自己能香香软软的床上能美美地睡一觉。


    如此一想,叶宁宁只觉浑身轻松。


    然而一放松,身体上那由魔气漩涡带来的撕裂疼痛感便越发强烈,她脚下一软,竟有些站不住,直接往后跌去,好在一柄折扇抵住了她的腰间。


    “叶姑娘竟也有这般柔弱的时候。”顾骁朝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个漩涡。


    哪知他话音刚落,竟憋不住咳出一口血来,本就白皙的一张脸这下更是白得跟死人没两样,衬得双眼眼底那一片乌青越发显眼。


    看起来比她这个被搅了下半身的人还惨,叶宁宁都怀疑这个顾骁是不是本就有什么怪病缠身,导致肉.体孱弱。


    藤蔓悄声无息缠上了顾骁的折扇,将之抚开,他一愣,目光落到了藤蔓主人身上,只见对方眸色冷然,似是故意般地,走到了自家师姐身侧。


    叶宁宁对此一无所知。


    她再次扫了眼顾骁,在那满口鲜血的冲击下,脑子阵阵发晕,于是咬牙回道:“五十步笑百步,顾骁你也不过如此嘛。”


    言罢,叶宁宁在内心默默流泪,她一定是太想家人了,所以才老把这个姓顾的小子当叶溯怼。


    她有点担心自己的行为很不礼貌,于是准备道歉,却见顾骁一手摸着胸口,一手捂着嘴,双眸中写满了几个字“哎呀哎呀我好柔弱呀”。


    叶宁宁心中的愧疚顿时消散——还有这精力演戏,说明她的话影响不了对方分毫。


    果真是叶溯翻版。


    心理素质杠杠的!


    摇摇头摆脱这眩晕感后,叶宁宁手执寒泠剑,这就要离开之时,远处林婉儿却叫住了她,并靠了过来。


    第46章 他到底想做什么? “宁宁,这一次……


    “宁宁, 这一次谢谢你们。”林婉儿握住了叶宁宁的双手。


    感受到掌心中的厚茧子,林婉儿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在这一刻充满了真情实感,于是又重重说了声“谢谢”。


    “不用。”叶宁宁收回了手, “我只是奉师父之命。何况天堑深渊一旦彻底打开, 也将危及两界, 修道之人,除魔卫道自是本职。”


    叶宁宁说着, 笑了笑, 只是眼底平静无波。


    她对林婉儿虽无恶意, 但也谈不上喜欢。


    作为原文女主,她陷入与原男主的虐恋, 大结局时一无所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亦是可怜之人。只是眼下对方的心思实在复杂,叶宁宁看不透。


    林婉儿苦笑,她想问“我们还是朋友吗”,却又抿紧了双唇。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自她初遇季煜安时,她便打定主意,与他相伴进入乌林秘境, 找到冼尘珠, 甚至不惜编织出无数谎言。


    即便后续叶宁宁加入,她也只当此次乌林之行又多了一份保障。直到三人行至青陵镇,又进了乌林秘境, 几经生死, 她才生出几分互相扶持之情。


    叶宁宁对自己的感情却始终不亲不疏,不远不近。这位乌钰峰的大师姐,一直游移于所有人之外, 除了对季煜安。


    而她,亦对二人心怀鬼胎。


    只是当她沉睡于未名湖时,是叶宁宁将她带出,亦是他们二人与她一道杀了蝡蛇,这才能毁掉乌林秘境。


    夺走冼尘珠时,她偷袭了叶宁宁一鞭,对方虽有怨言,却从未私仇明报,反倒在天堑深渊中将她和师尊救出。


    林婉儿自觉可耻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叶宁宁确实是个好姑娘,她去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去希望。


    “既然如此,就此别过吧,我们有缘再见。”叶宁宁言罢,只给林婉儿留下了一道纯白的背影。


    紧接着,季煜安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林婉儿张口想要唤住他,为天堑深渊中的举动道一声“抱歉”时,她才惊觉,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自己。


    虽有些失落,但她也只能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却在此时,顾骁走到了林婉儿身旁,“真可惜,她就这么走了。”


    他说着,摇了摇折扇,又道:“或许林姑娘知道他们是什么门派?”


    “乌钰峰。”林婉儿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了慕衍之,在对上他那双无奈又怜爱的眼神时,咬了咬唇跟了上去,只是心中忽然有些许茫然。


    天地之间,云流宗她两进两出。这一次,她又要随慕衍之归去,第三次回到宗门……这到底是为何?


    林婉儿忍不住想到叶宁宁。


    若是她,她会怎么选择呢?


    /


    虽然身体还在隐隐作痛,但叶宁宁还是强撑着御剑,飞快地赶回了乌钰峰,落地之时,依旧是那位小少年在打扫门口的树叶,一见到她,便惊喜道:“叶师姐。”


    由于这种场景此前发生过,叶宁宁甚至有一瞬地茫然,怀疑自己是否又穿越了,紧接着那小少年又唤了声:“季师兄。”


    叶宁宁这才发现,原来一路上季煜安都跟着自己,她只是回首挑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自顾自往前走着,行至一半,身体上的痛意却越来越严重,尤其是胸腹内部,好似有血肉在撕裂。


    她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一股暖流从胃部涌了上来,鲜血喷涌而出,直接染红了整片胸口。


    视线不受控制地看了过去,叶宁宁眼前阵阵泛黑,即便耳边传来了小师弟的惊呼,她的意识已被强势剥夺。


    直到身体落入一个泛着冷香的怀抱,起伏汹涌的意识之海归于平静后,叶宁宁才发觉,自己正被季煜安打横抱在怀中。


    此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好奇,为何他会回到乌钰峰而不是追随林婉儿而去,只是含糊不清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他皱眉,眼里的担忧与心疼毫不掩饰,叶宁宁心中的疑惑渐甚——他怎么了?为什么会露出这种神情?


    迷迷糊糊间,她想到了以前的季煜安,想到了他此前对林婉儿的柔情蜜意,脑子里无数画面交织纠缠,叶宁宁又想到了浮生绘梦中的十三。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此时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以至于在听到他答“你受了严重的内伤,一路上又御剑飞行,这才导致了内伤出血”时,叶宁宁只是轻轻“嗯”了声,作为回应。


    随后,她便靠在了季煜安的胸口处,闭眸喘着粗气,默默忍受着身体的疼痛。


    想到十三,叶宁宁心安了几分。


    只要是他在,总会想办法救她的。


    “师姐师姐,你终于回来了!我最近可有在好好陪月临哦,就不要怪我没有修炼啦。”


    “仙人姐姐,月临等你好久了,今天苏若姐姐正带着我练习如何聚气……”


    听到她们的声音,叶宁宁动了动眼皮,却始终睁不开眼,随后她又听见二人的惊呼声,尤其是苏若,说话时都在颤抖,“季师兄,大师姐她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她是不是……”


    越说越小声,直到最后,苏若的声音哽咽起来。月临干脆放声大哭,边哭边撕心裂肺地喊“仙人姐姐”。


    居然还记得为她哭丧。叶宁宁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无语,自己还没死呢,于是费力道:“别哭了,我没事。”


    月临这才破涕为笑。


    苏若擦干了眼泪。


    而叶宁宁话刚出口,又一股鲜血涌出,感受到胸口的黏腻,闻着浓烈的血腥味,她更不敢睁眼——实在是再多看一眼就会晕厥……


    “师姐受了重伤,内脏出血不止。苏若你好好照看她,我去寻药材。”


    季煜安边说,边抱着叶宁宁进了她的闺房。在这个陈设简单、颜色单调的屋子里,窗户上却突兀地挂上了一串风铃,床上还扔了两个奇形怪状的布娃娃。


    实在格格不入。


    摸到床上的娃娃后,叶宁宁松了口气,瞬间满满的安全感。这是她第一天来到乌钰峰时,裁了原主的几件普通衣裙简单缝制的,参照的是她现代卧室中收藏的龙猫娃娃。


    虽然丑得没眼看,但好歹是一种寄托。


    既然决心要在乌钰峰安定下来,那么长期居所当然要按照自己的审美细心布置一番,这样住着才舒服嘛。叶宁宁暗想,却也不忘对季煜安说了声“谢谢”。


    “师姐不必言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季煜安答道,随即转身便欲离开,苏若适时提醒,“季师兄,不若你先去我的药圃找找,看有没有针对师姐伤势的药材。”


    一来一去奔波间,太阳渐渐西沉,夜色已晚。


    湛蓝色天空下,群星环绕着圆月高挂于夜幕,散发着慈爱的光芒。整个乌钰峰一派祥和,微风路过林间,顿时沙沙声一片,与虫鸣伴奏出奇妙的旋律。


    折腾了一下午,叶宁宁的伤势彻底安稳下来,苏若与月临陪伴在她左右,与她闲聊,尤其是苏若那小嘴一张一合,讲了不少八卦,顺带嘴了几句师父张真,“师父也真是,刚一出关就不见了踪影,说好了收月临为徒呢,我都替她等不及了。”


    “他去哪里了?”叶宁宁抓住了关键信息。


    苏若摇摇头,嘟囔道:“谁知道呢,他总是那么神出鬼没。哎,有这样不靠谱的师父在,乌钰峰的振兴之路如此艰难,也就说得通咯。”


    叶宁宁笑道:“这不有我,还有你……你季师兄呢。”


    提到季煜安,她心中多了几分茫然。


    从天堑深渊归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出现了转变,叶宁宁一清二楚,但她并不确定,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尤其是在明知她喜欢对方的情况下。


    天堑深渊中林婉儿那一鞭,她看得清清楚楚,自然季煜安也是,这段剧情的性质神奇地合上了原著中“绘梦三生醒,情执乌林秘境”。


    想到这里,叶宁宁有些忐忑。


    平心而论,她自然乐于看到季煜安与林婉儿的纠缠断开,但她不希望是以这种形式……何况眼下他的表现也太过于平静了些。


    ……实在不太符合原著里的偏执人设。


    要是来个突然黑化,这谁受得了。


    叶宁宁正烦恼着,苏若打断了她的思绪,“师姐说的是。”


    随即她乐呵呵道:“不如我明天搬来和师姐一起住,这样不就更方便我跟着师姐修炼了吗?对哦,我还可以让季师兄将乌钰峰其他弟子集合起来,一起听师姐教学。”


    “行吧行吧。”叶宁宁敷衍着。


    苏若顿时欢呼起来,与月临击了个掌后,她扔下一句“我今晚就去准备”后,便跑了出去,路过季煜安时,还甜甜喊了声“师兄好”。


    她们的谈话尽数穿进了季煜安的耳中。


    他正手执“斩妖”,坐在院中那棵老树下,对着苏若颔首间,心中涌起了一丝隐秘的欢喜。


    彼时那老树绽放的花簇已呈现凋零之势,残花落了满院,好在树冠依旧茂盛,将树下人庇护。


    生机术催使枯木逢春,这显然是师父的手笔。


    一片落叶飘落至眼前,季煜安体内的荆棘藤便不受控制地钻出,缠上了那落叶,轻轻放于地上。


    这株藤蔓来自于师父的扶芳藤,当初师父将之培育后,见他喜欢,便赠予了他,教他以血肉养护,最终认他为主,虽然脱离了主藤许久,却依旧记得师父的气息。


    有师父在,便是家。


    就算云渺城不复存在,季府已经荒芜。


    “救命……抚光,救救我!抚光、抚光……”


    是师父!季煜安猛地握紧“斩妖”,循声追去。


    第47章 蛊惑之音 树影绰绰,月色冷冷……


    树影绰绰, 月色冷冷,季煜安穿梭在林间。


    很快,他来到了一面湖边, 其上白雾升腾, 在觉察到有人来到之时, 瞬间湖水翻腾、涌动。


    跃过湖水,便是乌钰峰禁地。这里自设立以来, 师父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在季煜安的记忆里, 一向好脾气的师父只会因闯入禁地一事而责罚弟子,甚至不惜将之逐出师门。


    季煜安顿住了身子, 可是体内的荆棘藤却越发躁动,甚至脱离了他的意念, 钻入了湖水,试图往地下探去。


    空气中带着两股熟悉的气息,一股自然来自于他的师父张真,而另一股……是冲天的魔气,不光与天堑深渊的魔气如出一辙,还与记忆中的季月琅带给他的感觉一致。


    季月琅……


    季煜安的心脏极速跳动着, 童年时云渺城血雾似乎历历在目, 这一刻,他又听到了那祭台之下的歌声。


    他们在吟唱,他们在跳舞。


    歌声诡异, 舞蹈扭曲。可他们脸上都带着欢喜, 仿若在迎接神的降临。


    逃、逃离这里。


    握着“斩妖”的手微微颤抖,季煜安不敢再向前半步,可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妖契那道不男不女的声音,它嘲讽着:“不敢面对?但这就是你的过去!不见季月琅,你又如何杀了他!如何为你娘亲报仇!”


    “何况,你的师父此时此刻正在他的手中,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妖契越说越兴奋,地底下那股气息带来的威胁,它亦能感知,可是正如此前在乌林秘境中,那道强大的妖力将它从锁妖符文中唤醒一样,是一次机会。


    只要抓住这次机会,它就能彻底夺得这具身体,顺利修炼成神!


    “闭嘴,孽畜!”季煜安眸色一沉。


    却跃过了湖面,来到了一道隐藏在丛草间的黑门前,眼下黑门已开,露出了有人进入的痕迹。


    它说的对,杀了季月琅,只有杀了他,才能摆脱从前的噩梦,才能救出师父,才能为娘亲报仇。


    季煜安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荆棘藤立刻疯狂涌出,灌满了整个入口。


    短暂地沉默过后,妖契嘿嘿笑了起来,不住地念叨“进去吧、进去吧”,进去与那股气息纠缠,两败俱伤后它必坐收渔翁之利!


    夺得凝魂皿!夺得这具身体!


    数千怨魂必为它炼化、吸收,任它调遣!


    然而季煜安顾不上管这妖契,因为他又听到了那歌声,歌词含糊,哼唱之人亦嗓音嘶哑,那曲子却以银铃相奏,悦耳清脆如月色下泉水泠泠。


    季煜安不自觉沉醉于这歌声中。


    再度解封的记忆如走马观花般在他的脑海中来回闪现,个中画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晰。


    他看到了娘亲,看到了他们的故事。


    他的娘亲,出生于云渺祁家,在这个人人都有能修道的权真界,她虽无灵根仙缘,是个凡人,却依旧在外祖父、外祖母的宠爱下长大,因而性子明媚张扬,肆意自我,一身烈烈红裙艳惊四方。


    直到后来,她与季月琅相遇。


    他温文尔雅,面容姣好,更重要的是,他出自云渺第一修真世家季家,又是当时风光正盛的流光宗弟子,站在了她无法触及的高度。


    于是她仰望对方,崇拜对方,甘愿追随对方。


    对方亦与她许下山盟海誓,对她百般呵护。


    但在修道这条路山,季月琅并非天骄,甚至称得上资质平平,做了好几年流光宗的外门弟子。


    视线落到流光宗门匾上的瞬间,季煜安猛地神魂震荡——弟子数千,繁荣无双的流光宗……竟沦落成了现在的乌钰峰。


    “抚光,我儿,你终于来了。”一道浑厚的男声强势进入了季煜安的脑海,他带着笑意,听起来亲切无比,“你看到了吗?看到了我和你娘的故事。”


    话锋一转,季月琅伤感道:“阿言呐……当初为了我,你献祭了自己,可是流光宗却让你我二人多年的谋划功亏于溃,就连我们的抚光,也被他们抢走……”


    “阿言,你甘心吗?”季月琅喃喃问道,说话声空灵幽然,像是带了某种咒术。


    话音刚落,季煜安与娘亲对上了视线,青丝披散,红裙散乱,一双眼眸溢满了泪水,红唇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季煜安欲快步往前将她搂入怀中时,女人却骤然消失在眼前,他不由崩溃大吼:“你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他想起了娘亲笑起来的模样,想起了她的声音,想起了她身上不知名的香气,却也想起了她那场决绝的自戕。


    “不,娘亲不要,不要扔下我……”


    可是转眼间,又是她匍匐于地,抱着季月琅的腿,任由利刃一剑剑刺向身体,直至血肉模糊之时,她依旧在一遍遍哭求,“季月琅,不要用抚光,放过他、放过他!求求你!阿言求求你!”


    抛弃他的是她,为救他舍弃生命的亦是她。


    他不分清哪个才是真相,实在分不清。季煜安逐渐混沌,甚至崩溃,不由跪倒在地,就在这时,一双纤细玉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将他轻轻搂进了怀中。


    “抚光,娘亲在这里啊。”一缕青丝泛着幽香,从耳边垂了下来,季煜安一侧头,就对上了一双秋水似的眸子,眸色潋滟,让人几经沉溺。


    心脏在海潮中起伏半天,最终归于平静,季煜安放开了“斩妖”,握住了她的手,神色贪恋又茫然。


    紧接着,一双大掌抚了抚季煜安的头颅,他抬起头来,一身青衫的季月琅面色慈爱,缓声道:“抚光怎么跪在这里?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言罢,季月琅俯身将他扶起,“不要难过,爹和你娘都在这里。”


    “对啊,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告诉爹娘,爹娘都会帮你解决。”娘亲亦含笑道。


    “季老爷和夫人感情真恩爱呀。”


    “是呀是呀,他们感情好,也是我们的福分呐。”


    “哎呀快别说了,今日也是少爷成亲的日子呢。”


    “对哦,希望少爷也能姻缘美满呢呵呵。”


    耳边传来侍女的低喃,季煜安看了眼四周,只见季府上下红灯笼高挂,长廊红绸微扬,福禧剪纸做饰。来来往往的下人们皆身着红衣,脸上喜气洋洋。


    祁言搭上了季煜安的手,指尖摩挲着他的手背,温柔道:“抚光,新娘在等着你呢。”


    “小时候你外祖母总打趣你,看到个小姑娘便问:‘小抚光,想不想要她做你的小新娘呀?’,你面皮薄,不光脸红得跟那枫树叶似得,念叨多了,甚至还要哭鼻子呢,没想到转眼间,就到了你成亲的时候。”


    季煜安就这么被祁言牵着,乖顺地跟在了她身后,红裙翩然间,他仿若回到了幼时,她也是这般牵着他走过了云渺城的大街小巷,父亲季月琅就跟在他们身后,一会儿为二人送上沿街的零嘴,一会儿又上前接过娘亲刚买的小玩意儿。


    美丽的小女子会摸摸他的头顶,直夸“小少爷生得真漂亮”,来往憨厚的百姓会唤一句“季夫人好”,引娘亲频频报以微笑。


    想着想着,心脏渐渐柔软。


    感受到娘亲手掌中的温热,季煜安蓦地觉得,时间停留在当下也很不错,这里有娘亲,有爹爹,有繁荣热闹的云渺城,还有……心爱的姑娘。


    想到这儿,季煜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袂翻飞间,他甚至将祁言扔在了身后,他一把推开了房门,掠过沿路的囍字,又穿过层层叠叠的红绸,在暖橘色烛火中,他看到了端坐在床上,被盖头遮掩的新娘。


    她身形纤细,绞动的手指正显示着她的紧张,听到开门声,她颤声道:“是……我的夫君吗?”


    “……嗯。”


    她会是谁?


    一切都静了下来,季煜安听到了自己那急速的心跳声,甚至还听到了风路过的声音,他撩开了红盖头,杏眼红唇皆在这一刻映入了眼帘。


    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如月牙,声音清甜,“夫君,你终于来了……”


    “为什么是你?”季煜安几乎脱口道。


    “为什么不是我?”她歪着头反问,“你所念所想,难道不一直都是我吗?”


    季煜安皱眉,正欲转身出门问个清楚,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腕,尖利的指甲几乎掐进了他皮肉中,荆棘藤从体内冲出,缠上了她的腰肢。


    荆棘藤越收越紧,她的身体越发扭曲,最终在荆棘藤的强力收缩下皱成了一团,宛若一张被人为揉搓成团的宣纸,然而那张红唇依旧一张一合,声线变换,“怎么了?你不满意为父送你的新娘?”


    “季月琅!竟是你!”季煜安眼中迸出恨意。


    “抚光……”娘亲出现在了身后,季煜安回首看去,却见她神色凄哀,“留下来吧,我们都在这里。”


    “是啊……留下来吧。”季月琅的声音如梦似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犹如空谷回声,“我儿,留下来,待爹爹解决了外面那些杂碎,我们一家三口便永远在一起。”


    这声音落入耳中,季煜安只觉识海荡开了阵阵涟漪,竟不自觉开口应下,“爹,抚光……”


    “季月琅!从前你野心昭然,为一己私欲,不惜修行巫术,献祭云渺城百姓们的爱戴、信仰与拥护!以搭建血色祭台,数千人为你枉死!数千怨魂无处归去!”


    “如今,你将抚光蛊惑至此,到底有何居心?!”


    张真的怒斥声如平地惊雷,震动了季煜安的神思,他恍然回神,“师父!”


    却在这时,季月琅温若静水的声音传来——


    “流光宗上下依傍灵根修行,天资优越之弟子无数,修炼所需至宝皆倾向于他们,而我、我季月琅虽身怀灵根灵髓,却无出众资质,是为你们眼中的庸钝之人,自然不配拥有同等资源……”


    “既然如此,我修行巫术,以飞升成神踏破天道,也就情有可原了吧?”


    “我儿,快助爹一臂之力,摆脱封印!”


    “抚光!快闪开!”


    张真话音刚落,季煜安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视线最终定格在了季月琅那张狞笑而扭曲,又有些模糊的面容上,片刻后,他抬首环顾四周,眼前之景这才清清楚楚地落入他眸中。


    脚下是各种符文设立的阵法,几根粗如海碗碗口的麒麟玉柱间,玄色铁链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锁住了一具躯体的琵琶骨,又穿过了四肢。


    那具身体披头散发,头颅下垂,俨然已经失去了生息——正是被囚禁数十年的季月琅。


    再看向四周,满地碎成段,沾着鲜血的扶芳藤映入了眼帘,只是其切口处萦绕着丝缕黑气。


    季煜安的荆棘藤蠕动向前,将师父张真包裹其中,又在师父的催动下,散开了藤身,露出了血迹斑斑又破碎的衣衫。


    张真那雪白的头发散了下来,也就衬得血肉模糊的断臂伤口越发刺眼。断剑掉在了手边,他却无法拾起。


    来不及思考为何眼前是这番模样,也来不及询问师父此处的细节,季煜安只想扶起师父,先带他离开这里。


    却见张真朝他苦苦一笑,“抚光啊抚光,你不该来的。”——


    作者有话说:断章不该断在这里的,但这几天三次元有点忙,就不得已没敲完,下个章节应该能把这部分的剧情走完。


    应该有小可爱看出来了,现在季煜安和叶宁宁之间的感情出现了错位。


    碎碎念一下,季煜安的身体就是个多功能器皿,真是啥乱七八糟的都能装啊。


    第48章 扶芳藤之殇 后面的声音季煜安听不……


    后面的声音季煜安听不到了, 最后的最后,他只看到师父那一张一合的双唇间,白花花的胡须抖了抖, 随即, 他又看到师父站了起来, 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眼底溢满了杀意。


    □□被师父的扶芳藤禁锢, 就连独属于他的荆棘藤也在这一刻叛变, 纷纷涌出, 试图逃离他的身体。


    季煜安感受到了体内经脉血肉撕裂般的疼痛,荆棘藤尖锐的利刺张开, 好似要将他从内向外刺破,然而这些痛意竟比不上神魂吞噬之痛的一丝一毫。


    他听到体内妖契在慌张大喊:“你是谁?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找到了我?”


    回应他的男声一如既往地温柔, “此等低贱妖物,也配抢夺这具躯体?”


    出去!滚出去!


    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啊啊啊啊啊!


    季煜安死死抱紧头颅,身子瘫坐在地,神色痛苦。银白月色下,“斩妖”剑爆起,无数剑刃围绕着在清瘦的少年周围, 于空中盘旋震动, 却未曾刺入,好似在犹豫,又宛若在迷茫, 不知该刺向谁。


    他瞪大了双眸, 整片眼眶都泛起了血红,面容上表情不断变换,有翩翩公子般的温润, 有惊惧之下的恐慌,有背负血海深仇的愤恨。


    灵魂在撕扯,无数魂魄在他体内乱窜。


    季煜安长大嘴巴,无数人影在其中翻涌挣扎,浑浊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大喊:“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季月琅!季月琅啊啊啊!”


    “放了你们?我的城民们呵,做我成神之路上的垫脚石,是你们的荣幸呵呵呵……”同样的,季月琅那清朗的声音亦从绀色衣袍的少年嘴里传了出来,他慢悠悠道:“小小残魂,竟敢在我儿体内盘踞这么久呵呵呵呵……”


    “生为其父,我理应替他清除一切潜在危险。”季月琅轻轻笑了起来,“我会吞了你,吞掉一切。”


    “不、不要!放过我!求求大人放过我!”妖契在脑子里挣扎尖叫,它冲撞着季煜安的丹田,又往他的灵府潜逃,最终还是被季月琅的魂魄追上,喋喋不休的求饶声嘎然而止,识海内归于平静。


    感受到这些的季煜安再度躁动起来,他想要打破桎梏,想要冲出身体,想要杀掉季月琅,却在此时,一道温暖将他整个灵魂包裹于其中,这种感觉,像是婴儿蜷缩在母亲的肚子中,又像是幼时的他钻进了母亲的怀抱。


    季煜无比安贪恋这种感觉,灵魂在荡漾,他竟觉昏昏欲睡,就要在其中彻底失去意识之际,这道温暖又忽然抽离,向某处飘去。


    不要!不要!不要扔下我!


    季煜安急忙追了上去,刚跑了几步,他便觉察到了不对——四肢白胖,双腿笨拙。不知何时,他竟回归到了孩童的身体。


    因而无论他怎么追,怎么努力地奔跑,也赶不上那道温暖消失的速度,待他停下来回顾眼下所处的环境之时,他已被无尽的黑暗所笼罩。


    黑夜总会暗藏危机。


    就在季煜安不知所措之时,寂静被打破。


    “终于找到你了,小少爷!”


    一句话汇聚了无数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季煜安心有不安,迈着小短腿就要逃离,一道道透明的人形却就此窜了出来,他们脸上无一不是狰狞满布,恶意显然。


    他们中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泣,最终重叠成了无数痛苦的哀嚎,犹如万鬼齐恸。


    一双双手伸向了季煜安的后背,他们拽住了他的四肢,环住了他的脖颈,手掌蒙上了他的脸颊,一张张透明而扭曲的脸挤在了他的眼前。


    其中一张人脸上滑过了一滴泪,“小少爷还记得我吗?我是街上卖木雕的张大娘,小时候你可经常偷偷跑到我的摊子上玩呢。”


    “可惜了。可惜我出不去了,不如这样,你来陪我吧。”


    “是啊是啊,小少爷,来陪我们吧。”


    尽管手上的力道在越收越紧,季煜安却并未有丝毫窒息之感,也未曾体会到任何痛意。


    明明身体正在被撕扯,□□也碎成了无数片,他也只是呆愣愣地,一遍遍问:刚刚追逐的那道影子,到底去哪里了呢?


    “在这黑暗中,永永远远,就当是为你爹赎罪。”


    当“爹”这个字眼落入耳中时,季煜安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在透明人怀中挣扎、反抗——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娘!你骗了我!”季煜安猛地大喊。


    那道安抚他痛苦的温暖,分明是娘亲的灵魂,是她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是她又一次将他丢弃,任他被这里的怨魂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娘亲你告诉我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啊啊啊!我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为了满足你们的私欲?只为了送季月琅走上成神之路?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必须是我!凭什么是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呐喊,他质问,声音消散了黑暗之中,只剩下泛着晶莹光亮的碎片找了一小处空间。


    …


    久久瘫坐在麒麟玉柱下的“季煜安”终于抬起了头颅,他已然双眸赤红,视线环顾四周一圈,“斩妖”剑震动不停,而后猛地掉落于地。


    看向不远处念念有词的张真,“季煜安”嘴角勾起了一丝浅笑,红眸水色潋滟,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儒雅。


    “斩妖”剑传来共鸣,他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剑柄,撑起了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剑又一剑,他毫无章法地劈向了将自己困住的荆棘藤。


    “抚光?”嘴里念念有词的白头发老头神色一怔,随后颤声厉道:“抚光!你要做什么?”


    剑气袭向张真,那具微微佝偻的身体就这么飞了出去,狠狠撞向其中一根麒麟玉柱,又轻飘飘地落下。


    剑刃划过地面,“季煜安”拖着“斩妖”剑柄,发出了阵阵刺耳的杂音。他行至张真身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张真,“张掌门,你好好看我,我是谁?”


    “你……季月琅,你为何对他这么狠心。”张真呕出一道鲜血,眼中泪光涟涟,“抚光啊抚光……”


    “季煜安”轻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好一会儿才道:“我本以为,当年流光宗将我带走后,你们会杀了他,可是没想到,你竟会将他收为徒弟……这就是所谓的惜才怜才吧?”


    “这是可惜,我不是你们眼中的天才,否则季家与云流宗便不会如此轻视于我,便永远也体会不到众星拱月的感受。”


    “然而世事难料,季煜安与我血脉相连,他却是一大奇才。”说到这儿,“季煜安”神色感慨。


    当年季煜安一出生,他便觉察到了这孩子与上古神器凝魂皿之间的共鸣……明明这凝魂皿,是他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寻来,只为能在自己的成神路上助力。


    那一刻他真切地体会到,这世间原来从未有过公平,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却被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拥有。嫉妒和不甘汹涌而来,几乎快要将他淹没、窒息,甚至差点促使他下手将这孩子杀死。


    直到他看到了祁言的双眸,看到了她眼中的欢喜与深情。她爱他,所以甘愿为他育下这个孩子。


    季月琅这才勉强将情绪压了下来,并暗下决心,要以慈父之态对待他们二人的孩子。


    直到流光宗在云渺城发布召令,为城中适龄孩童测试灵根,而那孩子,又一次在灵根测试上惊艳了众人。


    所有人都在恭喜他,羡慕他,只因他得了这么一个出色的孩子,甚至流光棕还派了专人来询问他,是否愿意将这孩子教给宗门,由几位长老亲自培养。


    那时,他已入了宗门十余年,却从未取得过内门弟子的资格。凝魂皿和巫术的诱惑就在眼前,祁言每每看向他时,眼里的崇敬也那么鲜活。


    既然如此,那就成为季煜安。


    这样一来,他既不用与祁言分开,又可享受到这绝佳的天资。


    季月琅这么想着,于是私下组织了一群散修,将凝魂皿融入了那孩子的身体,与他的血肉灵根成为了一体,让他成了凝魂皿本身。


    而后,他寻来古籍,在季府搭建祭台,于云渺城中布下阵法,跳起了祭祀的舞蹈,哼唱起了巫歌,献祭了城民对他的信任,又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催动凝魂皿,将逝去之人的魂魄禁锢在了那孩子的体内。


    只要祭司完成,他便可夺走那孩子的身体,炼化怨魂,飞身成神。


    以此等邪术飞身,也只能成为堕神或者魔神。


    可季月琅并不在乎,名号哪有翻手为雨覆手为雨的权利重要,哪有世人的仰望重要。


    然而祁言发现了这些秘密。


    思及此,祁言拔剑自戕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季煜安”只觉心脏隐隐作痛,他以手扶上了这具新身体的心脏,那道清丽脱俗的人影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阿言,你看,我办到了。”“季煜安”言罢,那道魂魄似乎并未听到他的轻唤,因而不为所动。


    “季煜安”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眷恋,“娘亲,抚光终于见到你了。”


    祁言的眼中闪过些许茫然,与不可置信,“抚光?”


    她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季煜安”,却是无力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祁言秀眉微蹙。


    “季煜安”出言安抚,“娘亲,无碍,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


    “抚光,娘亲很想你。”祁言双眸含泪,与“季煜安”那双如春水般的眼眸四目相对。


    “季月琅啊季月琅,你真是丧心病狂。”真真切切地感受季月琅的疯狂后,张真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来面对眼下的境况。


    只是他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了祁言的注意,她疑惑道:“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你唤抚光月琅又是为何?”


    这里灵气浓郁,因而即便只是一道魂魄的祁言,依旧拥有着清晰的感知力。


    “乌钰峰掌门,张真。”张真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由咧嘴笑开,“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祁夫人。”


    “至于季煜安……”张真话还未说完,便被笑意盈盈的“季煜安”一把扼住了喉咙。


    “抚光,你要做什么?”祁言一着急,出手相拦,“季煜安”侧首,轻声道:“阿言,闭眼。”


    祁言的神色冷了下来,“你不是抚光,你……”


    “不、不可能。”她猛地摇了摇头,强撑着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抢占抚光的身体!”


    “季煜安”不答,长袖一挥,将祁言再度拘回了自己的神魂中。事情发生只在一瞬,在这针尖对麦芒的气氛中,张真凝视着眼前十来岁的少年,无端地想到了与他的初见。


    在那尸海之中,小小的孩子虽身着华服,却瘦瘦小小,脸色惨白,眼眶深深陷了进去,好似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吓。


    却在见他第一眼时,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老爷爷,这里不安全,快回吧。”


    正是他的父亲害得云渺城荒芜,流光宗不再,张真那时本想杀了他。


    可他那么小,他又明白什么呢?


    难道父母犯错,就该殃及幼孩吗?


    何况他也只是个遭到迫害的可怜人。


    张真日复一日地纠结,在夜里辗转反侧,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时日,他再度找到了这个孩子,带他回到了已经改名换姓的乌钰峰。


    许是流浪了一段时日,这孩子总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也排斥与乌钰峰其他弟子来往。张真为此还担心过,他会不会在某天也走上父亲的老路。


    好在相处中,他展露出了善良的一面。身为纯木灵根的幼年季煜安,与乌钰峰上的奇草异木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因而他那满院的花草被他照料得很好,不出几年,甚至修出了灵智,诞出了精灵。


    作为失去双亲的小孩,他也会没有安全感,夜里总会惊醒,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娘亲,又或是在梦魇中发狠,想要手刃让他痛苦的那个男人。


    少年脸上蓦地闪过一丝纠结,“师……”


    “季煜安”咬牙,嘴角颤动,艰难地扯出了一抹微笑,“张掌门,就让一切成为秘密吧。”


    他收紧了力道,张真在他手中猛地咳嗽,脖颈上青筋凸起。“季煜安”见此,又满意地笑道:“若非当年流光宗以阿言的神魂为要挟,我又怎会被你们囚禁于此。”


    “你们以灵根修行,自诩正统,因而摒弃其余一切修道之法,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只是你们生而傲慢。”


    说话间,荆棘藤亦钻出了“季煜安”的身体,在其身后高高扬起,利刺微张,藤末锐利,蓄势待发。


    张真早已无从挣扎,他在这里耗了多日,灵力已经所剩无几,面对死亡,他却并无一丝恐惧,他只是深深凝望着季煜安的脸,挣扎着笑了起来,恍惚想起,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在乌钰峰的这几年,这孩子从未有过心安。


    是他们对不起他。


    “季煜安”不再多言,心念一动,荆棘藤迅速划破空气,亦贯穿了这白发老头子的身体,大片鲜血在眼前迸溅开来,其中几滴甚至溅进了少年的眼眸。


    刺痛传来,他眨了眨眼,“师……”


    “季煜安”冷笑,将之再度压回了体内。


    张真亦笑,荆棘藤在他体内搅动,血肉翻飞,本就呈现干涸之势的丹田中,灵力依旧在飞速流逝,通过荆棘藤进入了对面之人的体内。


    “抚光啊抚光,剩下的路,该你自己走了。”张真言罢,神色突变,燃尽其中一魂的声音强行闯入了“季煜安”的识海,震耳欲聋,“祁夫人,若你还想见到抚光,那就帮他,杀了季月琅!”


    “师父!”


    一声怒嚎响彻整个地牢,季煜安颤着身子,整个上半身一片猩红,鲜血的温热灼伤了他的双手。


    眼泪如洪水决堤,浇灌在了张真那早已咽气的身体上,季煜安语无伦次:“师父、师父,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来的,我不该来的……”


    “抚光,满意你所看到的一切吗?”“季煜安”脸上笑意盎然,“这是为父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49章 狠狠发疯!! 恋爱脑的妈,自私的爸和……


    如今父子二人共用一具身体, 体内彼此神魂互相绑定,甚至交融。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作为他未来的修炼容器培养。


    季月琅不知为何, 竟想到了季煜安幼时, 他曾那样鲜活可爱, 天真无邪。


    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 身上留着他和祁言的血。


    季月琅缓缓抚摸着脸颊, 心中竟涌现出一丝隐秘的快感, 这个继承了他血脉的孩子,又还给了他本就渴求已久的天资。


    以至于在进入季煜安身体初始, 他并没有想过要将季煜安的魂体完全吞噬,而是利用被凝魂皿所困的怨魂, 以及祁言,迫使对方陷入永久的沉睡。


    张真算准了这点,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刻,分了一丝神魂进入了季煜安的识海,将他彻底唤醒,也试图动摇祁言的神魂。


    这一刻, 少年神色无比扭曲, 面容狰狞宛若恶鬼,他失去了以往的风光月霁。


    一面是季月琅温柔的笑意,一面是他自己痛苦的挣扎。


    前一刻他还被娘亲的神魂温柔地搂抱在怀中, 下一刻便被无数冤魂撕碎囚禁……他好不容易挣脱了所有的桎梏, 短暂地恢复了清醒,面对的现实却是恩师死在了自己的手中,死在了他亲手赐给自己的藤蔓中。


    带着温热鲜血的双手微微颤抖, 师父临终之音依旧震耳欲聋,脑子里的画面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是母亲自戕时的决然一笑,是血雾笼罩的云渺城,是尸首横城的季府……他茫茫然如在漫天风雪中独行流浪,天地之间,孑然一身,心上落满了皑皑白雪。


    再然后,他看到了初上乌钰峰时那漫天的彩霞,看到了师父张真笑起来褶皱满布的脸,看到了师妹师弟们面对他时恭敬又崇拜的笑颜,甚至是青陵镇中穿过万千灯火,不远万里来到他身边的千纸鹤……


    恍惚间,他听到师父在缓声笑道裹住了:“抚光啊抚光,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才好啊……”


    可是鲜血灼烫了他的双手,师父生的气息已然消失殆尽。


    一切都不会好了。


    胸膛溢满了潮水,心脏在潮水中起伏不定,不断膨胀渐大,就快到了炸裂的边缘。


    原本翠绿粗壮的荆棘藤忽而干枯,藤刺越发尖锐,却又轻柔地裹住了张真的尸身,只是再也开不出艳丽红花。


    季煜安浑身麻木而僵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自己?!


    他明明只想要个普通而温暖的生活,想要承袭师父的恩情。所以他牢记光复乌钰峰的使命,在修真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无数次濒临绝境之时,他都咬着牙坚持下来。


    这一瞬间,季煜安又哭又笑。


    他为什么要想起一切?!


    为什么要面对这种现实?!


    为什么要拥有所谓的天资?!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一个父亲,甚至是母亲?


    他的人生,再也不会好了。


    受到主人心绪的牵引,“斩妖”剑颤抖不已,好似呜呜悲鸣,剑身裂开了道道花纹。


    季煜安闭上了双眸,身体瘫软在了张真的怀中。


    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意识地逃避,也就再次失去了所有感知,魂魄在黑暗中起起伏伏,缓缓地,又一次呈现出了分裂的状态。


    直到季月琅那如梦似幻的声音自识海深处传来,“张掌门,仅剩神魂还敢进入他体内,真是没想到……既然如此,那就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师父!师父还在!季煜安如梦初醒,立刻沉下心来跟着探去,很快,他便在识海深处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里昏暗一片,四周黑色深处,掩藏着无数怨魂,在觉察到季月琅和季煜安两抹神魂时,嘶吼声从黑暗中破出,带着浓烈的不甘,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隔离。


    那一抹纯白色的人形泛着微光,神情却极为木讷,好一会儿,季煜安才小心翼翼地确认,这道魂魄并不健全,却还是凭本能做事,在看了他一眼后,便与季月琅那道纯黑中泛着些许猩红的魂魄纠缠在了一起。


    来不及思考,季煜安亦冲了上去,季月琅狞笑一声,“不过是一道残魂,我儿,你救他又有何意义?”


    季煜安不答,他只是拼命地撕咬着季月琅,他不懂魂魄之间该如何争斗,亦无法调动灵力,在这一片虚无中,他只剩下一股想要带着师父魂魄抽离这里的执念。


    对他而言,自己是生是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住师父的魂魄,只要他三魂六魄俱全,就还有重生之可能。


    然而吸收了数千人拥戴的季月琅,早已不是当初那位普普通通的修士,他的气息也不再是纯净灵气,而是魔气。


    黑气将季煜安牢牢包裹,也让他眼睁睁看着师父那道纯白的魂魄被这丝缕黑色缠绕,直至只剩如碎星般大小的白点。


    他目眦欲裂,伸手想要抓住那一缕白光,指缝间却是空空荡荡。


    “师父、师父!”


    那道灵魂并没有回应,反而是传来了一道女人的声音,“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刚刚会那么疼?”


    “好啊张真……居然敢惊扰阿言。”季月琅轻声道,黑气冰冷,带着强烈的杀意。


    黑气迅速蔓延,转眼间,师父的残魂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噬骨之痛席卷全身,恨意若蛇紧紧捆绑住季煜安的心脏,此时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既然季月琅能强行吞吃他的师父,那么他也可以吞掉对方!


    那道念头越发强烈。


    强烈到整个脑子都在猛烈催促——吞掉他、吞掉他、吞掉他、吞掉他!吞掉一切!


    他们都不让他好过,那么他就毁了这里!毁了一切!毁掉!毁掉!通通毁掉!


    “是不是抚光?是不是抚光来了?抚光、抚光,娘亲好想你,娘亲终于又见到你了。”女人十分欣喜,甚至试图将少年搂在怀中。


    休想!你休想再骗我了!季煜安无声嘶吼,灵体再也无法维持人形。


    “抚光?你怎么了?”


    吵死了,吵死了!


    “不对,抚光还只是个孩童,不可能是现在这幅样子,不对不对,又不对了,方才有个人告诉我说,我已经死了……对,我已经死了……不,我为什么死了?”


    “阿言别多想,你没有死,我还在,这里只是出了点小意外,我会护你周全。”


    “季郎原来你也在,所以我没死,我一直都没死对不对?云渺城和季府发生的那些事,其实只是个梦对不对?”


    “对,阿言都是梦,一切都是梦,我们的抚光拜入流光宗多年,现在已学成归来,长成少年模样了。”


    “可是为什么抚光不认我?他怎么会不认识我?抚光,我是娘亲啊。”


    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耳边交织不断,季煜安心中躁动不安——滚开滚开滚开!臭女人滚开啊啊!


    吵死了吵死了!快吃掉她!吃掉她!


    对!吃了她、吃了她就安静了!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抬眸之时,视线内闪过了一抹赤红,再然后,季煜安只觉整双眼睛皆被这赤红填满,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痛!好痛!我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痛?抚光你在做什么?抚光,是我,我是你娘亲……”


    她的声音分外尖锐,一下又一下扎进了他的神魂,然而痛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填满的充实感。


    季煜安贪婪地将之吞吃、吸收,忍不住调动了全身的力气,灵体扭曲缠绕,不一会儿,竟分裂出无数带着利齿的藤蔓,狠狠啃食咀嚼着他能触到的一切。


    “阿言、阿言!季煜安!”


    男人在怒吼,黑气将他层层绞缠,这其中蕴藏的浓郁魔气却让季煜安整道魂魄都在兴奋,他如捕猎的游蛇,死死之纠缠。


    吞了他吞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吞了这里!吞了一切!


    感受到对方的挣扎,季煜安竟激动得浑身颤抖,利刺狠狠刺入而后如跗骨之蛆,牢牢附于其上,疯狂进食吸取,黑气亦环绕上了他的灵魂,却让他无比舒适,直到这里再次归于虚无,识海最终归于平静。


    良久,黑暗中传来了无数人汇聚而成的轻声欢笑,“嘻嘻嘻……太好了,结束了结束了,嘻嘻季月琅终于死了……接下来就是流光宗,十年前他们见死不救,今日流光宗上下就埋葬于此吧嘻嘻嘻嘻……”


    “小少爷不要难过,还有我们在爱你呀嘻嘻……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所以小少爷你可要替我们报仇呀嘻嘻嘻嘻……”


    笑声空灵,又很快消散。


    微风穿堂而过,玄色铁链铿锵作响,男人的身体在半空晃荡。


    密密麻麻重新焕发翠绿的细小藤蔓攀上了两具尸体,吸食着血肉。


    少年静默不语,“斩妖”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裂痕间亦有藤蔓种子洒落,在一股无形力量的催动下,剑身眨眼间便植株密布。


    地牢之外,圆月朦胧,天色微亮,些许雾气在山野间弥漫,青草绿叶披上了一层薄纱,树林间虫鸣奏响了乐曲,鸟雀振翅间,“滴答”一声,晶莹露滴从叶片上狠狠砸下,快要没入尘土之际,又被一根突如其来的藤蔓接住。


    随即,更多的犹如婴儿手臂般的墨青色藤蔓从地牢入口涌了出来,它们张牙舞爪,所行之处无不鲜血四溅,林叶簌簌,飞鸟迅速逃离,而这些藤蔓亦向四面八方蔓延,寻找就近的活物。


    藤蔓尽头,是一道披头散发的人影,红眸刺眼的同时,那惨白胜雪的面皮下,青筋凸暴,在他身后,藤蔓翻涌,遮天蔽日——


    作者有话说:没料到这周会这么忙晚上睡觉基本只能睡五个多小时,两眼一睁就是上课,上完课搞搞作业,补个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身心俱疲啊啊。


    天天都睡不醒,为什么天天都这么困啊……


    第50章 漫天千纸鹤 尽管服了……


    尽管服了药, 身体内伤愈合很快,但许是心理作用,叶宁宁时不时还能感觉到些许疼痛, 于是在这个修士不必费时间睡眠的世界, 她难得没有修炼, 而是选择沉沉睡了一觉。


    梦境光怪陆离,总是弥漫着一股厚重的血雾, 她行走在其中, 眼前闪过了季煜安那粗壮的荆棘藤, 少年那张清冷白净的侧脸上,泪痣格外刺眼。


    藤蔓缠住了叶宁宁的腰肢, 将她送到了对方的怀中,就在她伸手想要触碰之时, 眼前画面陡然一闪,那条长着张人脸的怪异蛉龙就这么闯进了她的眼中。


    叶宁宁本能地握紧寒泠剑,却见那人脸突兀一笑,浓雾散去,楚家那些惨死在她手中的青陵镇居民,无一不是鲜血淋漓, 嚎叫着要她偿命。


    鲜血再度糊住了双眸, 叶宁宁猛地大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仙人姐姐、仙人姐姐?”月临稚嫩的声音划破了沉闷梦境,随后, 一双小手环抱住了她的腰, 叶宁宁瞬间清醒,睁开了双眸,“我没事, 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猜到了。”月临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月临陪着你呢,仙人姐姐。”


    注意到月临那双泛着红血丝的双眸,叶宁宁问道:“小月临,你这是一夜未睡?”


    “苏若姐姐忙着布置自己的房间,月临便守着你,不知怎的有些失眠,这才不得已熬了一宿。”月临抿着唇笑道,“不过无碍,只要仙人姐姐安好,月临白日里随时可以补觉。”


    楚家那场惨剧依旧历历在目,叶宁宁的脑子顿时阵阵眩晕,但握着月临的小手,望着女孩的笑脸,她又有些心安。


    推开房门,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瞬间铺面而来,小心翼翼活动了一下身体,体内并未传来锐痛。


    她松了口气,暗自感叹:修仙就是好啊,就连伤筋动骨也成了一晚上就能痊愈的小伤。


    “呀,这树……”


    叶宁宁顺着月临的声音望去,只见院中那棵百年古树已然叶片凋零,秋千孤零零地悬挂在上面,随风轻轻晃动,枯叶铺了一地,呈现出一派萧瑟之意。


    那小老头的生机术这么不靠谱吗?才两个月不到,这树又得枯死了。叶宁宁直犯嘀咕,视线一扫,又见旁边那空荡的屋子已挂上了水墨窗帘,墙上贴了剪纸,便知是苏若的手笔。


    “一晚上的时间便能将房间布置得七七八八,苏若师妹看样子是个行动派啊。”叶宁宁点点头,又补充道:“可惜了,她这点没用在修行上。”


    “仙人姐姐可不能这么说,苏若姐姐搬到这里来的初心,不就是为了修行吗?”月临笑嘻嘻地为她找补。


    叶宁宁摸了摸她的头,“小月临,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和她相处得还不错嘛,都知道为她找借口了。”


    月临吐了吐舌,“我去看看苏若姐姐还在忙什么,怎么还不来看仙人姐姐?这可不符合她的性子。”


    她说着,朝着院门小跑而去,恰在这时,一道罡风从外席卷而来,白色裙摆在半空中飘然而起,又重重砸落在地。


    叶宁宁迅速起身,一把搂住月临,又唤出寒泠剑挥出剑气,这才避免了二人遭到误伤。


    紧接着,她感知到了一股浓烈的杀意,正从不远处传来,并伴随着不少乌钰峰年轻弟子的惨叫,再回眸看去,地上瘫软之人正是苏若。


    叶宁宁心里一紧,立马飞身赶到她身边。


    彼时少女的胸口破了个大洞,鲜血止不住地汩汩而下,很快就在地上汇成了小小一滩,但她仍强撑着身子,哀哀唤道:“师姐、师姐,快走,季师兄他、他疯了……”


    苏若喘着粗气,一下又一下,像个破烂的风箱,话音刚落之时,门外有跌跌撞撞跑来一名男弟子,“走,叶师姐,走……”


    然而话直说了一半,一道残影掠过,“斩妖”剑立刻贯穿了他整个身体,少年瞬间死不瞑目,双唇微张,依旧保持着“走”字的嘴型。


    叶宁宁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前方,满天藤蔓遮住了天光,黑气环绕中,少年面色白不见血色,其上纹路密布,唯有一双眼眸蒙上了赤色。


    他摇摇晃晃地拖着身子,在藤蔓间缓缓前行,显然已经失去了神智,却还是本能地催动“斩妖”剑从年轻男弟子身上抽离,调转剑锋,又对准了她。


    为什么?重重疑惑充斥着脑袋,叶宁宁恐惧害怕的同时,又出离愤怒,她想要质问他,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为什么她这般努力,还是没能改变他的命运!


    苏若拽紧了叶宁宁的裙摆,忍痛唤出本命剑与“斩妖”纠缠,“走,师姐,带着小月临走,去找师父,只要师父回来了,我们就没事了。”


    她说着,目光从叶宁宁身上游移到季煜安之时,身形却骤然一僵,“不,不可能……”


    “以师父的修为,他的生机术可维持三月之久,只要草木挺过这三个月的风吹雨打,便可重唤新生……这才一个月有余,再度逢春的古树竟然衰败枯萎……”


    苏若朝着季煜安凄厉大喊,“师父出事了,是不是你杀了他?季煜安!是不是你!”


    叶宁宁整个人如遭雷击,眼见藤蔓划破空气朝苏若刺来,她顾不上月临,拔剑挡在了苏若跟前,寒意冻住了藤蔓,又碎裂成块。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叶宁宁咬牙强迫自己冷静,季煜安怎么可能手弑恩师?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


    叶宁宁目光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尸横遍野,她的师弟师妹们皆死在了季煜安追杀中,满目猩红让她的心脏极速跳动,脑子如遭当头一棒,她竟觉天旋地转。


    不、不可以晕,撑住。


    叶宁宁掐紧了掌心,些许刺痛传来,她勉强稳住了身形,定睛一看,苏若却是持剑冲了上去。


    她的背影那般纤细,她的声音充满了愤恨。而后,叶宁宁便看到,藤蔓紧紧缠上了苏若的腰肢,将之撕扯成了两半。


    时间在这一刻慢了下来。碎肉伴着鲜血从空中落下,被茂盛的丛草埋葬。原本明艳的少女宛若烂在泥里的海棠,面庞蒙上了一层死气。


    “苏若、苏若!”


    叶宁宁无力呼喊,即便泪水遮挡了视线,却也挡不住那少女残破的身躯。


    晕厥感如潮水般将她裹挟,她死死咬着唇,转头搂住已经吓呆的月临,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风吹云动,太阳出来了,光芒刺目。叶宁宁只觉自己好似在做梦。明明数日前,他们还在庭院中开怀畅饮,灯火迷离中弥漫着欢声笑语。


    怎么转眼间,乌钰峰就变了幅模样?


    是浸入泥土的鲜血,是被虐杀的少女尸体。他们曾经都是那样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在她的眼前成了一具具尸体。


    季煜安、季煜安……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是她不够努力吗?是她没有付出吗?


    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毁掉她所贪恋的一切?


    叶宁宁颤着身子,与季煜安相处的点点滴滴,在乌钰峰的所感受到的温暖……那些画面在此时竟通通搅和在了一起,如浆糊般猛猛灌入了她的脑子。


    不不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就是做梦,她还在做梦!


    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


    叶宁宁扣住了寒泠剑,掌心痛意如此明显,她崩溃至极,“醒过来!醒过来!为什么醒不过来,为什么!为什么!!!”


    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月临的声音满是哭腔,“仙人姐姐,月临害怕。”


    “呜呜呜……我们会不会死?”


    月亮的哭声如平地惊雷,穿刺了叶宁宁耳膜,她僵直着脖子——不是梦!


    思绪被迫回到现实。


    叶宁宁看到,少年的藤蔓攀上了苏若的尸体,大口大口地吸允着鲜血,宛若凶兽分食,朵朵红花开满了荆棘藤,花瓣又自半空扬扬洒下。


    天地之间,好似下了场血雨。


    四周已无任何活物,于是荆棘藤从四面八方袭来,在叶宁宁愣神间,卷走了月临,小小的女孩吓得惊声尖叫,然而下一刻,鲜血便从胸口溢出。


    此番场景猛地撞进了叶宁宁的眼中,她慌忙用剑奋力斩断了荆棘藤,脱身飞去之时,只来得及抓住月临那飘然而落,沾了血的衣角。


    月临!月临!


    月临……


    楚家后院发生的一切在眼前飞快闪过,尽管叶宁宁在拼命地保持着冷静,可是无力感依旧将她牢牢包裹,她想哭,却只是张了张嘴,而后,荆棘藤攀上了她的身体,又猛地将她咂向院中的枯树。


    霎时间,树叶沙沙,已经呈现褐色的叶片从树顶上轻轻飘落,发丝飞扬间,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季煜安……”


    叶宁宁的右臂不住地抖动,却怎么也捡不起掉落在不远处的寒泠剑,忽而一阵风吹过,她好似听到了张真的叹息,又好似是他在自己耳边低喃。


    “宁宁,走……”


    那浑身泛着黑气的少年面容已经彻底模糊,他成了一团行走的雾气,其中隐隐传来痛苦的嘶吼,他似乎也在和她一样,在质问,问为什么自己会沦落于此。


    他的声音混合了浓烈的魔气,在半空中荡开,整座乌钰峰地动山摇,飞石四溅,感受到主人的心绪,荆棘藤亦不断涨大粗壮,与尘雾一同掩盖了日光。


    叶宁宁听到了低低哀鸣,从雾气中传来,她匍匐着身子爬行,任由石粒擦破了她的肌肤,一点点地抓住了寒泠剑。


    剑身入地,她闭上了双眸,手指翻飞掐诀,调动了全身的灵力,凝血阵法混合着苏若、月临,混合着十来名乌钰峰弟子的鲜血,在季煜安周身启动。


    这一刻,她竟然拼了一股劲,只想杀了他,是他毁了乌钰峰,毁了这里的一切。


    叶宁宁无法接受,也难以接受。


    手刃同门,恩师生死不明,这算什么道理!这算什么!


    汹涌的情绪连同复杂万千的思绪一同塞满了她的脑子,后脑隐隐作痛,叶宁宁却无暇顾及,无尽哀恸折磨着她,她竟希望,若疯掉的人是自己也好。


    血丝从地面钻出,如游丝缠上了少年,寒泠剑破过荆棘藤,在离少年心脏近在咫尺之时,又蓦然顿住,轰的一声,叶宁宁瞪圆了双眸。


    “斩妖”贯穿了她的身体,风停了下来,环境寂静无声,于是叶宁宁听到了荆棘藤在她体内发芽的声音,听到了丹田在碎裂,听到了灵根发出的“咔咔”声……鲜血如泉涌般极速往外流动。


    身体被荆棘藤裹住,在半空高高挂起,叶宁宁对上了少年浑浊赤红的眼眸,冷香被血腥味玷污,她开口:“季煜安,为什么……”


    可是“生”的气息在流逝,她发不出声音,远远地,传来了一道清甜的声音——“宁宁!”


    “大、大木头?”


    少年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明,就连荆棘藤也松了力道,他动了动嘴,唇型在道:“婉儿?”


    眼泪忽然溢出了眼眶,叶宁宁长大嘴巴,笑意自心底涌了上来,却形不成一道笑声。


    “嗬嗬……”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叶宁宁看到太阳露出了光亮,天边碧空如洗,无数千纸鹤乘着清晨草露的芳香而来,还带着张真温柔的呼唤——


    “宁宁啊宁宁……”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带来了更多的声音,是月临在唤“仙人姐姐”,是苏若在喊“师姐、师姐”,甚至是十三在呢喃“宁宁”……


    意识彻底消失之时,她想——


    季煜安,我不要再遇到你了。


    再也不想遇见你了。


    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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