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死之交 幼年期的冯般若竟然是一只人……


    回村以后, 冯般若亮出身份,惩治了附近若干村镇之中的明王伥鬼, 随后两地府衙都前来拜谒,又遣人将他两个送去灵岩寺。


    抵达灵岩寺后,皇后将她抱在怀中恸哭不止,三令五申不准她以后再以身犯险。冯般若询问皇后,明王到底跟她有什么瓜葛,皇后只推说是年轻时候的旧相识,竟然胆大妄为相想要祸害她的般般,死在地宫之中算是便宜他了,倘若落在她的手上,她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皇后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明王已经死了, 她没有必要再追究此事, 毕竟不能是皇后指使明王绑架她的。


    入夜之后, 冯般若偷偷翻墙去郗道严的禅房之中探望。


    郗道严自回到灵岩寺后, 就生了场重病。皇后生怕他过了病气给她,不准她去看他, 但架不住她腿勤,翻墙也翻得飞快。


    途经颍川王当年的禅房时, 她脚步情不自禁慢了下来。倘若当初系统所言为真,当年她并没有撞破颍川王有异人之好, 那他的禅房应当还一如当年。


    然而眼前的景象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尽管系统口口声声说, 原身不知道颍川王实际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颍川王的禅房仍旧被烧毁了。不是她烧的,难道还会有别人?


    她望着那堆残垣断壁,又她垂下手,轻轻伸出自己的掌心。


    那只手掌又白又软, 即便有着常年练武的痕迹,仍旧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青红两色的血管。她用手掌探向自己的心口,她的心脏仍在扑通扑通地跳。


    她果然是死在十四岁那个雨夜了。


    她看见熟悉的、十二年前自己的身影。少女轻巧地跃上墙脊,从一个屋檐跃到另一个屋檐上,面对着金红夕照,仿佛是一只难以管束的猫。


    那日,颍川王得知她已被皇后管束起来,应当是无从再来与他私会了。于是他加紧时间,相约程、高二位小姐前去竹林赏雨。他从未想过,冯般若为了见他,竟然翻墙逃了出来。随后,她闯进了颍川王的禅房,发觉他有异人之好。


    冯般若手持红烛,将颍川王那些罪恶的藏品尽数引燃,随后她尚未想着走,在原地为超度亡魂念了一段《地藏经》。


    等她再想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被已经倒塌的房梁封在那场大火之中。颍川王的禅房起火,自然有多少人要来救火,可颍川王自己知道自己的房中有什么,又不知冯般若正在其中,因此阻拦众人救火,竟然将冯般若活活烧死在禅房里。


    她说不清自己是窒息而死,还是被烈火烤干最后一滴血才死去的。她只是觉得惊慌恐惧,最后无力反抗,无奈死在火中。


    在这个小世界尚且没有长成一个合格的故事的时候,其中重要的大反派就已经死了。那么这个故事该如何延续下去?系统尝试了多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就是以颍川王迎娶的第二任妻子顶替冯般若的位置,然而在这个故事之中,颍川王十分长寿,一直活到八十九岁。而这位女子与卫玦相处得又不算太好,还未等到越宛清进门,这女子就坠下荷花池死了。


    系统又安排了另一个女子来做颍川王的第二任妻子。然而很快,这个女子也死了。系统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总是会死,于是反复尝试,发现颍川王的每一任妻子死因都非常离奇,即便是有人能有幸活到卫玦娶亲以后,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就在事情陷入胶着的时刻,系统想出一个新的办法。


    它将冯般若的皮囊从火场之中擦洗干净,用数据填充这个皮囊,随后,抽取了一些异世的往死魂魄投入这个皮囊之中,操纵她们代替冯般若成长,让她们一个一个地软磨硬泡地嫁给颍川王,最终长到她二十六岁,越宛清嫁入颍川王府的那一天。


    可是无论系统将多少人投放进这个身体,她们总是活不到这一天。或许是冯般若的个性太过跋扈古怪,难以模仿,总而言之,没有人活到这一天。所有人都在这一天之前死于各种各样离奇的原因,比如中毒,比如上吊,比如投水。这个计划陷入僵局之中。


    这已经是个难以延续的故事了。难道要让它这样就烂尾吗?


    最终,有人提议,要不就把冯般若的灵魂投入进她成年后的躯体之中,说不定任务也会完成呢?


    系统的能力不足以将她从十四岁的火场之中拯救出来,不能让她按照原样长大,也不能让这个十四岁的魂魄跟随这个空荡荡的躯壳穿越十二年。但是可以暂且保留这个年幼的魂魄,将她投入被穿越者经营妥善、成年之后的躯体。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想必她也乖巧可爱,易于摆布。


    只是谁也没想到,幼年期的冯般若竟然是一只人形比格。


    被系统花费掉的许许多多时间在她眼前闪回。冯般若扬起头,对面是她原本被烧成灰烬的尸骨。她早该想到的,她为什么会在火场之中穿越至如今,她穿越之后,自己的身躯去哪里了?


    除非是无论从哪重维度来说,都只有这么一具身体。


    她在系统的幻象中回望自己的焦骨。系统告诉她这一切,无非是想要她感激它,让她明白她能够活着全仰赖系统的帮助。可倘若她活着就要永远听系统的话,做一个傀儡,做一具会说会笑的尸骨,那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在脑海之中呼喊系统,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由褪色的黑白画卷,又重新被颜色填充。


    时间还在继续。


    随着日轮自西头坠落下去,冯般若心中更是一凛。她素日不怕冷的,可如今却不由觉得有一丝寒意。她无声地拢了拢衣服,强忍着把摆在她面前的、世界的真相给抛诸脑后,随后,她继续前往郗道严的院落。


    郗道严半躺在病榻之上,斜倚着叠好的素色锦被,一身月白襕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领口因他微垂的动作,露出半截清瘦的脖颈,肌肤白得像玉,却没什么血色,只在颊边泛着一点近乎透明的薄红。


    他长发未束,有几缕垂落在胸前。原本该是清亮的眸子,此刻像被云雾笼住的寒潭,没什么神采,却偏生因这病气,添了几分惹人怜的清绝。


    冯般若瞧见武宁正伺候他吃药,因此没有上前惊扰,却不慎听见武宁跟他说话。


    “……此次皇后突然发难,使郡王您如今的处境愈发艰难了。”


    郗道严道:“旁的都无妨,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皇后要如此待我。她究竟知道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颍川王妃?”


    武宁话一出口,立刻被他冷冷瞪回去。武宁只好闭口不言。郗道严仰头看向窗边一枝渐黄的梨树,半晌他才道:“上京城的形势,跟我想的还是不一样。”


    “要不我们先回北海郡国呢?”武宁问,“左右陛下旨意已经下了,您已经是北海郡国之主,那件事……我们还能徐徐图之,不妨先回北海郡国积蓄力量。”


    郗道严沉默片刻,道:“可我……总还是想再试试。”


    “便是您的身子也拖不得了。”武宁又劝,“这些日子您又动武力,又耗心血,连药也没有按时吃。我瞧您的身子也撑不住了,何苦还要在这个泥潭之中苦苦熬煎呢?”


    郗道严反倒笑了。


    “你以为如今我要走,他们便会轻易放我走?”


    “这些事情,早不由我做主了。便是陛下肯放我走,倘若他在路上安排刺杀呢?只要他想,他自有一万种办法让我死得无声无息。自以为逃回北海郡国便能偏安一隅,那也太天真了。”


    武宁挠头道:“那这该如何是好?要不然,我们去求颍川王妃帮忙?”


    “不可。”他立即拒绝,“她如今虽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其实已经足够艰难了。我又怎能累她……”


    他声音无端弱下去,教冯般若听不见了。


    冯般若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在何处,倘若他需要,她是愿意帮他的忙的。她虽不知道郗道严最终想要做的是什么,但倘若皇帝和皇后想要杀死他,她愿意去为他说话,愿意救下他的性命。


    同行一场,他们现在也算是生死之交。若说起初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一个空有美貌的漂亮娃娃,可如今对她来说,他已经是她重要的朋友了。


    她收起了那些将他收服为面首的轻慢之心,愿意去帮他的忙。


    她想要闯进房中去告诉他说这些话,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探听人家的私隐。这并不合适,作为朋友而言显得太过冒犯了。她凝望他半晌,最终转身遁去。


    之后几日济幽,冯般若都跟皇后在一处。虽说她自小不学无术,经文背的却熟,每每站出来都拿得出手,教人信服。皇后也偏爱带她,她有心想为郗道严求个恩典,每每却觉得不是时候,她说不出口。虽说她心直口快,也知道有的话能说,有的话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便宣之于口。


    直到从灵岩寺回宫那一日,她有心庇护郗道严,便拒绝了皇后同乘马车的要求,只是在外头骑马。满目秋光山色,她渐渐把这些日子困扰着她的凡尘俗事抛诸脑后,纵马快活地在山涧穿行。


    等她回到京城之后,还未回到家中,却兜头听见一个噩耗。


    “王妃,世子妃她……已经流产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菠萝或许一开始对郗道严是有点杂念的,但是后来郗道严向她证明了他是一个可靠的盟友(表面上),菠萝就坚定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


    [狗头叼玫瑰]聪明的宝宝就会知道,想从好朋友变成男朋友,是不那么容易的。


    第42章 枇杷蜜饯 儿子也想为自己的妻子,讨个……


    冯般若:“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老奴有负王妃厚爱,照顾世子妃不力, 致使世子妃不幸流产,请王妃责罚!”


    冯般若双眼看着面前的杨妈妈,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虽说不至于从马背上摔下去,可她仍是反应不过来,许久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妈妈道:“都是老奴照顾不力。这些日子王妃不在,其实阖府上下丝毫不敢轻慢。世子妃素日的饮食要经三道试毒,汤药有医女亲尝,世子妃整个人也格外在意,每日深居简出, 少与外人接触。只是那天世子妃的母家给世子妃送来一碟子蜜渍枇杷, 老奴想着这是世子妃母家送来的, 必定不会有问题, 便由着世子妃吃了,可不想那枇杷竟然被人下了毒, 世子妃吃下之后腹痛不止。世子当即就向宫中递牌子请来太医,却不想……已经晚了。”


    冯般若立刻道:“随我回府。”随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郗道严。


    郗道严隔着珠帘, 向她显出一个轻微的笑意。


    冯般若咬了咬牙,即刻策马回府。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卫玦和廖蝉衣已经被她吓狠了, 想必是不敢对越宛清下手的。颍川王府人口又简单, 应当是没人盯着越宛清的肚子的。


    难道真是越宛清母家的人?


    亲爷娘,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女儿?


    白马撒开四蹄往颍川王府疾奔。相隔还有半里,门房就已经将府门打开,才刚够马身挤进去, 她便甩了缰绳,靴底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任凭一路上都有人追在身后喊她慢些,她仍是充耳不闻,径直往清宁院走。路过游廊时,正好撞上端着空药碗的小丫鬟。小丫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她来势汹汹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冯般若只问:“世子妃怎么样了?”


    “回、回王妃,世子妃刚喝了药,正躺着呢……”


    冯般若不等她说完,便抬脚往屋里走。


    门没关,她刚跨进去,就听见越宛清压抑的哭声。卫玦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指节泛白,见冯般若进来,他站起来,嘴唇动了动,终究只说了句:“母亲回来了。”


    冯般若没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越宛清见她来,立刻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腕,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母亲,是宛清的错,若非是宛清没有防人之心,也不会……也不会……”


    越宛清脸色苍白如纸,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显得格外瘦弱憔悴。


    冯般若心口一软。她伸手替越宛清理了理头发,声音放得极轻:“我知道的,这也不能怪你。”


    她转头瞪向卫玦:“太医怎么说?”


    卫玦垂着眼睛,规规矩矩地回答她,面上显出一点痛色:“太医说,那些蜜饯都是用桃仁、红花、牛膝等药物浸泡过的。虽说量不大,但胎儿哪里经得起。彼时儿子也在现场,看见那是个……男胎。”


    “你妻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的关注点竟然是,失去的是个男孩子?”冯般若蹙眉看着他,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随后她转头问站在旁边的杨妈妈,“枇杷呢?既然是在枇杷之中下毒,这些枇杷都有谁曾经经手?越家的人呢,可曾都细细问过了?”


    杨妈妈立刻捧过一个青瓷碟子,碟子里还剩两颗蜜渍枇杷,果皮上还沾着蜜,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王妃,这是剩下的蜜饯。当日在府上送枇杷的是世子妃的嫡亲兄长,说这些蜜饯都是世子妃的继母担忧世子妃有孕辛苦,亲自为她制作的。”


    冯般若捏起碟子里的枇杷,凑到鼻下闻了闻:“你那继母从前做的蜜饯,也是这个味道?”


    越宛清靠在床头,手指揪着床单边角,轻声道:“从前继母做的蜜饯都是酸中带甜,没有这种苦味。可阿兄向我转告了她的话,说枇杷性凉,她特意为我加了些草药,说是能中和寒气。”


    “你这位继母从前待你如何?”冯般若又问。


    越宛清神情不由显出些颓唐:“她从前待我是很好很好的。我母亲去世得早,多年没有母亲照拂。后来阿耶续弦,她无子,像待亲生女儿一般待我,我从没想过,她竟然会害我。”


    冯般若又问:“自你小产以后,越家可曾派人前来上门探望?”


    越宛清摇头。


    冯般若道:“既然越家的架子这样大,那就由我先去拜访他们吧。”


    越宛清仰头看向她,仿佛想要出言相劝,但是片刻之后,她只是垂下手,眼角滑过一行清泪。


    冯般若转头要走。就在她即将推开门之际,卫玦忽然叫住她。


    “母亲。”


    冯般若不解地回望他。


    “儿子想要与母亲同去。”


    卫玦眼神闪烁,其中的纠结疑惑,渐渐凝成担忧和不甘。他望着冯般若的眼睛,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儿子也想知道,为什么越家要害自己的女儿,要害我们颍川王府的孩子。”


    “儿子也想为自己的妻子,讨个公道。”


    冯般若顿了顿脚步,随后她道:“那还不跟上。”


    卫玦凝望着她背影,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冯般若难得看得上他一次,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他伏在越宛清身侧,手掌自她发心爱怜地滑落:“别担忧,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随后他站起来,追逐冯般若的身影而去。


    冯般若跨上白马,靴跟磕得马腹发出一声闷响,缰绳一扯,白马便箭似的冲了出去。卫玦紧随其后,青骢马的蹄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石屑。他两人都会骑马,如今轻车简从,从颍川王府到越家的距离实不算远,兼之她刻意加快了脚步,不过两刻钟就到了。


    越府的朱门很快撞进视线,冯般若勒住马,马鞭尖指着门房,寒声道:“我乃颍川王妃,速去通报你家将军。他既不肯见我,我如今,亲自来见他了。”


    门房见她气势逼人,急忙往里跑。不过片刻,越将军便慌慌张张地迎出来,青衫下摆都沾了灰,身后跟着沈氏,手里攥着块绣帕,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


    “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越将军弯腰行礼,话没说完就被冯般若打断。


    冯般若道:“越将军,我今儿过来可不是为了来跟你见礼的。我只问你一事,你夫人给我儿媳送的蜜饯,为什么是用极为阴损的伤胎之物所制?如今害的我儿媳小产,你们既不肯上门,只得由我亲自来讨个说法了。”


    越明远的脸瞬间煞白:“王妃息怒,世子妃乃是我亲女,我们夫妻两个怎么会做这种事?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卫玦从袖中掏出太医的脉案,“啪”地拍在越明远手上,“无凭无据,小婿绝不敢莽撞登门。宛清吃下贵府的枇杷蜜饯后,腹痛小产,我颍川王府上下尽可见证,何况还有宫中太医的脉案为证。宛清是你亲生女儿,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受到如此戕害?”


    越将军夫妇闻言,双双脸色大变。沈氏更是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在岳将军怀中:“王妃,那蜜饯虽说是我亲手熬的,可我哪里敢加什么伤胎的药?我是看着宛清从小长到这么大的,虽说她并非从我腹中生出,可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孙儿,我疼还来不及呢!”


    她又连滚带爬地扑向冯般若的马前,抓住她的缰绳,“王妃,你要相信我,我绝不敢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若王妃信,尽可以纵马踏死我,我绝无半句怨言的!”


    冯般若勒住马,靴跟在马腹上轻叩,白马长嘶一声收住脚步,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下,溅起几点泥星。她俯视着脚边的沈氏,眉目自是高高在上:“越夫人,这样简单几个字,要我如何信你呢?”


    沈氏道:“我有人证,我制作蜜饯之时,身侧一直有人在。我何尝会在蜜饯中暗中下毒?便是跟草药一同熬制的蜂蜜,所用之方也是从赵太医那里求来的,连药材都是他给的,连药材都不是我所抓,有哪里来的伤胎之药呢?”


    冯般若问:“你可有凭证?”


    “有!”沈氏道,“彼时赵太医给我开的药方、送来的药材,我这里都有剩余。”


    冯般若道:“既有证物,便请越夫人取来药方与剩余药材吧。”


    沈氏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忙不迭站起身,请卫玦亲自跟她去拿药。卫玦看了一眼冯般若,只见她向他微微颔首,他即下马,跟着去了。


    不过半刻钟,卫玦便捧着个红木匣子过来。沈氏亲自掀开匣盖,取出一张宫绢所写的药方和一包用鹅黄色绢纸包着的药材。冯般若接过药方扫了一眼,确实写的都是些不温不火的药材,下方署名“赵承宗”。


    她又捏起绢纸里的药材,放在鼻下闻了闻,皱起眉:“这是什么?”


    “王妃明鉴。”沈氏道,“我没读过书,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会认识药材呢?赵太医开药之后,我只敢照着他拿来的药材熬煮,生怕有一点错漏,失了药性。至于伤胎……让宛清失去孩儿,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她平安生下孩子,以后的颍川王就流着我越家的一半血,这是多大的荣耀,我又有什么理由算计她,让她小产呢?”


    平心而论,她说得有些道理。


    冯般若喜欢越宛清,重视她腹中的孩子,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越家总不至于看不惯自家女儿过得好,所以要算计她,让她栽跟头吧?就算是真的看不惯女儿,难道也不怕她颍川王妃?


    冯般若道:“既如此,就传人证吧。”


    “卫玦,你去亲自将赵承宗提来。若有不从,你知道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狗头]想不到吧,原女主又倒霉了。


    但是经历了生死,菠萝处理问题也冷静一点点了。


    第43章 太医自尽 若我说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卫玦领命而去。


    见冯般若面色稍霁, 越氏夫妇立刻恭请冯般若入府,要她安心等待卫玦归来。


    冯般若坐进越家正堂上首的酸枝木椅, 越明远忙亲手捧来一盏碧螺春,她瞥了眼茶汤里浮着的茶梗,并未抬起茶杯。随后她又询问:“越夫人,你熬制蜜饯那日,厨房可有外人进出?”


    沈氏道:“那是给世子妃制的东西,绝没有外人从中进出过,全程只有我经手,还有我的贴身丫鬟金珠。”


    “传金珠来,我有话要问。”冯般若道。


    见到金珠之后,冯般若更是大失所望。沈氏大字不识, 但还有一副美貌, 让人觉得不至于太过无趣。这个金珠为人则更是木讷寡言, 也不认识草药, 见到她更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若不是沈氏说她做事妥帖细心,冯般若还真在她身上找不到什么可取之处。


    却许久也等不见卫玦回来。半个时辰过去了, 冯般若本就不多的耐心即将告罄,院外终于传来马蹄声, 卫玦攥着缰绳下马,面上神色莫名。


    他望着冯般若, 眉眼之中有些微妙:“母亲, 赵太医自尽了。”


    冯般若一怔。


    越将军不过是个四品将官, 他还没那么大的能量栽赃太医,再诱使太医自尽。他一无动机,二没能力。可如今赵太医又莫名其妙地自尽了。他到底因何要自尽?


    便是害怕她冯般若的威势,也万万不必因此自尽吧?就算他真是幕后真凶, 冯般若也未必会杀了他。


    她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幕后真凶不想让他活。


    真正致使越宛清流产的人,想让一切线索在这里断掉,此案自此成为悬案,再没有人能知道,越宛清到底是被谁所害。


    冯般若问:“赵承宗是怎么死的?”


    “上吊自尽。”卫玦道,“都官尚书和廷尉都已经赶去了。儿子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从梁上摘下来了。”


    见冯般若长久不答话,他又问:“母亲可要亲自去看看?”


    冯般若心中无数震荡,难以言喻。俄顷她问:“赵承宗之死,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卫玦道:“没有。”


    “他确确实实是自尽而死,颈椎折断的角度、屋内的摆设……全都没有可疑之处。他死前甚至还特意洗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可见是从容就死的。”


    冯般若问:“可有遗书?”


    卫玦答道:“没有。”


    见冯般若气场有些不大对,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冯般若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眼前闪过很多人的身影,仍然感觉身在一团迷雾之中。


    她起身要走,也不向越氏夫妇告辞。卫玦追上她,亦步亦趋地追问她要去哪里。


    她道:“别跟着我。”


    卫玦道:“可是母亲……”


    “我不会做什么的。”她道,“你回去照顾好宛清。”


    说罢,她纵马而走。


    冯昭蘅还在虢国夫人府中暂住。听说有她召见,兴冲冲地就来了。却看见姑母的神情冷若冰霜。


    “怎么了,姑母?”冯昭蘅的声音都不由放得极轻。


    冯般若则开门见山问她:“你嫂嫂流产了,是你做的吗?”


    冯昭蘅立刻惊诧地张大了嘴。


    她这些日子就在虢国夫人府中,很少出去过,更未见过越宛清。越宛清猝然流产,她也意外非常。后来她意识到冯般若这样问,是在怀疑她了,一双眼立刻凝满热泪。


    “我知道我之前待嫂嫂不好。”她这样道,“可我如今对阿兄已经没抱什么念想了,又怎么会做这自损阴德的事情,去伤害她腹中的孩儿?我……也是这孩儿的姑母啊。”


    虢国夫人也前来劝慰:“般般,是不是弄错了。”


    “这些日子阿蘅确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有一桩喜事,合该说与你知道,高家已经向阿蘅提亲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定亲。那时你可一定要来吃杯喜酒。”


    冯般若已经忘却了高家是什么人,因是问:“高家?”


    虢国夫人道:“就是那日曲水流觞时,出手搭救阿蘅的那个少年,他名叫高俨。”


    冯般若道:“好,我会来。”


    排除了冯昭蘅的嫌疑,此事变得愈发离奇古怪。显然,戕害越宛清的也不会是廖蝉衣。廖蝉衣一介孤女,倘若她要给越宛清下毒,大概会在府中实名制投毒,没有能耐买通太医,还能让太医慷慨赴死。能完成此事的人必须得位高权重不可。


    冯般若不免有些后悔赶走了系统。说不定现在出现了权势彪炳的新的恶毒女配,只是她不知道而已。这是系统惯用的套路了。


    如今没有线索,冯般若驭马前往太医署。她到的时候官差已经收殓了赵太医的尸身,只剩下整洁如常的一座官邸。冯般若问了差人:“这座官邸原本就是这样的?”


    差人回答道:“是,王妃。”


    冯般若在屋里转悠了三圈,一点问题都没瞧出来。赵太医之死,没有一点谋杀的痕迹,他应当就是自尽而死。


    冯般若在他卧房中转悠了一圈,唯独觉得有一处古怪,便是他卧室的灯笼还亮着。她掀开灯笼罩,瞧见灯油里还浸着一小团紫色的团花纹衣料,尽管遭遇了火烧又遭遇了灯油浸泡,仍然有一点龙涎香的味道。冯般若将那碎片从灯盏中剔出来,只觉得是种异常名贵的衣料,这次的恶毒女配或许出自宫中。


    她用随身的汗巾将那衣物碎片包了,去找郗道严讨论案情。


    郗道严正批阅政事。如今他是北海郡王了,北海郡国多少大事都要过他的眼。素白纸折映着他苍白的脸,窗外桂花盛开,香风仿佛凝为实质,从他发梢眉眼,一寸寸地漫过。


    郗道严听了她对案情的描述之后,不免一笑:“王妃这桩案子倒是有趣。”


    “你可有什么线索?”冯般若问。


    郗道严失笑:“倘若您怀疑与世子有关,该回去问问世子才是。他近来接触了什么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冯般若道:“可是我怕他也不知道。倘若他有怀疑的人,一早就该跟我说了。”


    “既然可能与世子无关。”他道,“那您或许也不必揪着这点不放,未必是他出去拈花惹草惹的祸。您想想,对方将一切都料理得这么干净,唯独留下这样一截布片,目的是什么?”


    “什么意思?”冯般若问。


    “倘若这布片是赵太医留下的,他必是想要人发现他真正的死因。”他道,“倘若这是凶手留下的,便是想要栽赃嫁祸于人了。”


    冯般若问:“那我该怎么做呢?”


    郗道严道:“这样的衣料,想必是西域来的供品。龙涎香又是宫中御用的。”


    冯般若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兴冲冲地站起身来:“那我去宫里问问人。”


    说着她就往外跑。武宁才刚帮她端来茶水,就看她不见了身影,不由叹了口气:“这位王妃的性子真是急。”


    却见自家郡王泰然自若地道:“性子急,又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那个案子,您有头绪吗?”


    郗道严没有看他,整个人松弛下身体,靠在窗边,任由清风吹拂他鬓发。眼眸却深深地落在外面的桂树上。


    “除了那人……还会有旁人吗?”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王妃呢?”


    他闻言又是一笑。他这一日看纸折看的也很累了,不由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了捏山根,半晌他叹了口气:“若我不说,这件事儿瞒过去了,我们还能再过几天好日子。”


    “若我说了。”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我。”


    说到异域的衣料,冯般若自然怀疑的是陛下新纳的一位贡女。然而探听半日却没在她身上得到什么线索。她确实在宫宴见过卫玦,可两人细细一聊,都觉得给人印象更深刻的是郗道严。


    卫玦固然也相貌英俊,可是和他一比,就像珍珠和鱼眼珠了。


    有了共同爱好之后,冯般若不由对这个年轻的容婕妤心生亲近。她今年只十七岁,被父亲胡乱送进宫中当妃子。皇帝也不喜欢她,觉得她年纪太小,还没有长到最漂亮的时候,很少来她宫中。由于不得宠,在宫里日子过得很艰难,生病了不敢请大夫,压根不认识太医。


    问起衣料的事情,她当场就拿出几匹花色相仿的来送给冯般若。她自陈自己确实带了不少类似的衣料来上京,却早已分给了各宫姐妹。再说要戕害越宛清,她没有动机,更没有能力。


    冯般若垂头丧气地回到府中去见越宛清。


    越宛清确实还没睡,她只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许久无声落下一滴泪。


    冯般若安慰她:“没关系,宛清。你这样年轻早晚会有孩子的。说到底,这个孩子留不住,还是卫玦太过怯懦之故。卫玦何德何能可以迎娶到你,不如……不如你们和离吧,这样就不必日日都见到他了。”


    许久,越宛清无声地摇了摇头。


    冯般若问:“怎么了,卫玦小儿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舍不得?倘若你愿意,我可以在京中为你找到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


    说话至此,其实冯般若非常心虚。她的交友圈十分有限,过去的朋友现在都二十五六了,如何还会有年轻未娶的男孩子介绍给越宛清?她总不能把郗道严介绍给她吧,退一万步说。难道他也真就任由她摆布,她怎么说就怎么依吗?


    说着说着,她愈发感觉火冒三丈。一回京怎么全是糟心事?


    冯般若又继续劝慰越宛清:“和离吧,你要是喜欢孩子,跟别的男人也可以生。左右孩子最终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你喜欢生可以生十个,生二十个,没人拦着你。”


    她还在胡说八道,渐渐感觉自己的脑门有灼热炙烤的感觉,空气中莫名多出一股烧焦猪毛的味道。冯般若尚且不为所动,转眼再看越宛清,见她眼睛瞪得像铜铃,颤颤巍巍道:“母亲别动,有火!”


    “火?”


    “火!”——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这个高俨就是曲水流觞时候救下冯昭蘅的那个,大约是在17.18章出没。


    第44章 父女重逢 不因为我舍不得世子,而是我……


    冯般若正在思考从哪里来的火, 一转头便在越宛清卧房中的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她的头上顶着一团巨大的火苗,烤得她头发丝都不住地冒出黑烟。冯般若被那火吓了一跳, 不由自主从地上跳起来。


    越宛清也顾不得继续躺在床上休养身体,她跟着站起来,先是往冯般若的头顶泼水,却没什么用,随后又拆了花盆,将里头的兰草拔出来,抡起一整盆泥土倒扣在冯般若头上。冯般若猝不及防蒙此大劫,整个人无助地僵在原地,任由泥水把她的头发和面目打成一截一截的。


    “母亲,你还好吗?”见那团火熄灭了, 越宛清忙拿起一团手帕去抹她的脸。只见她一头一脸, 除了泥就是水。冯般若不由自主地呸了好几声, 将口中的泥水都吐出来。随后她做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脸。


    “我还好, 没事儿的。”


    “慧心,文心!”越宛清朝外头喊, “快去打水,王妃要在我这儿沐浴。”


    冯般若难得这样狼狈, 她已经不想见人了。她自暴自弃地脱了衣服,整个人钻进泡池里不肯出来。她的头发被这把火烧得毛毛躁躁, 一会儿不免得剪掉一些。想到这里她更生气, 在心中痛骂系统。


    这一切一定都是系统搞的鬼。


    系统从没有真正远离她, 这一点从灵岩寺中的场景变换之中她就已经察觉了。只是系统现在学奸了,开始不跟她说话了。系统以为这样就会让她服气,那根本就不可能。


    她在心中恼恨。倘若系统是真人,她一定要让系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然而此刻, 尝到这种滋味的是她自己。


    冯般若不由一阵气结。


    “有能耐你就这么跟我装死到底吧!”冯般若气急败坏地道,“你用火烧我也没用,我非让他们和离不可!”


    很久很久,系统递给她一声漫长的太息。


    【明明是系统给了宿主第二次生命,可宿主为什么总是要和系统对着干呢】


    “因为你们不是人!”冯般若怒道,“你们没有良心!”


    【这是越宛清的宿命,也是宿主您的宿命】


    冯般若冷笑道:“可你只能用这种办法逼迫我了,倘若我宁死不做,你又能奈何于我?”


    系统沉默不言。


    少顷,冯般若又问:“说吧,这次又是谁?”


    【系统不明白宿主的意思】


    “我问,这次是谁对越宛清下的手。”


    然而这次任凭她怎么叫唤,系统都不肯回答了。徒留冯般若气得满脸通红,她没办法,只好把整张脸都埋进水里,几乎要将自己闷死。


    越宛清听见里头半天没有声音,不由得进来看,一进来就瞧见冯般若这副样子,以为她溺水了,忙进来施救。此刻冯般若才把头探出来,她望着面前越宛清的脸,不由道:“你别生气,是我没用。”


    越宛清道:“母亲混说什么,这事儿跟母亲有什么干系。”


    冯般若道:“是我没有护好你。”


    “这不是母亲的错。”越宛清将她打湿的发丝拨至脑后。她想出言宽慰冯般若,可她良久都没能说出口。她凝望着冯般若的面容,不由得落下一滴泪。


    “是我自己没用,没有防人之心。”她声音放得低低的,“我知道母亲也很盼望他,是我对不起母亲。”


    冯般若见她哭了,忙道:“我怎么会怪你,这也不是你的错。是系……是命运的错,命中注定这个孩子跟你没有缘分罢了。以后你还会再有孩子的,我向你保证,以后你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这话也不算扯谎。冯般若虽然没有通读原文的剧情,可她知道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是卫玦和越宛清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是,我也相信。”良久,越宛清向她挤出一个笑脸,“母亲这样待我,我又有什么不宽心的?我不跟世子和离,倒不因为我舍不得世子,而是我舍不得母亲。”


    “倘若母亲给我换了人家,那户人家也会像母亲这样待我吗,显然不会的。”她轻叹,“即便是为了母亲,我也要振作起来。起初我想不明白,如今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过就是为了母亲活着罢了。”


    冯般若道:“你既这样想我也就安心了。”


    “只是可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


    “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冯般若忙道,“就算是女孩子,难道我要让她继承颍川王府,谁还会踩着我的脸说不肯?你别怕,便是你没有孩子,日子也可以照样过下去。”


    冯般若这话说完,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是了,越宛清失去这个孩子,未必是冲着越宛清来的,而是冲着她来的。


    她起先推测的,对方是嫉恨越宛清,因此想害死她的孩子,不应用于眼下的场景。对方能量这样大,可以无声无息地命令一位太医去死,那此人倘若真想让越宛清为自己让位,为什么不干脆毒死她。


    这样的一番算计,毒死越宛清早已绰绰有余了。


    可对方竟然还想留下她的性命,这就意味着对方的目标仅仅是她腹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作为颍川王府的继承人令他感到威胁。


    威胁到谁呢,冯般若第一个想到卫玦。


    这个孩子出生,他就没用了,他有可能会和颍川王之位距离越来越远。


    冯般若想好了,这才从泡池里爬出来,任由越宛清并两个丫鬟帮她把头发擦干,随后气势汹汹地从越宛清院子里离开,打算去找卫玦问话。


    折腾了一整日,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冯般若走到清宁院门口就正面碰上卫玦。卫玦已经担忧了她一下午,生怕她在外头惹祸,如今见到她从越宛清房里出来还颇惊喜。


    “母亲。”他道,“母亲原来在这儿。既然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就别回去了,一起用晚膳吧。”


    “来得刚好。”冯般若更是冷笑一声,“不必我亲自去寻你了。”


    她这模样看得卫玦毛骨悚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对卫玦的刑讯十分迅速。卫玦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根本经不起人对他严刑逼供,他自然招认:“虽说我确实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可我也不能真害死自己的孩子啊,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有了这个孩子,他得母亲喜欢,对我也有好处啊。”


    冯般若眉头一竖。


    “卫玦绝不敢欺瞒母亲!”他又道,“母亲纵然要让他承爵,只要我这个阿耶没死,母亲总要让我做两天吧。他生出来,讨得母亲的喜爱,这对我不是好事吗?我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何况我也不认识那个赵太医,没有能量一句话就让他为我赴死。”


    冯般若问:“不是你,那又会是谁?你最近又招惹了什么女人吗?”


    卫玦即刻向她立誓:“儿子这段时日绝对是洁身自好,不曾招惹过任何女人。”


    “若儿子存心欺瞒,就让我坠入阿鼻地狱,受尽刀斧加身之刑。”


    倘若不是卫玦,又会是谁呢?


    怀揣着这个问题,冯般若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罢了又回去休息,在一望无垠的深夜中,她看见窗外荷花池中的残荷,无端想到,颍川王之死和这件事,竟然奇异地关联在了一起。


    翌日她又去宫中去找容婕妤,要容婕妤回忆她送过这样独特花纹的紫色锦缎的到底是谁,若此人平素爱用龙涎香则更好。容婕妤思来想去,总是没有想出个答案。


    冯般若后来又告辞了她去找皇后说话。走出宫道时,她看见凤鸣宫的木芙蓉尽数开了,压得树枝沉甸甸的,有两只狸奴正趴在树下围着掉落的花瓣打转。


    冯般若跟它们一起玩了一会儿,差不多到了要出宫的时辰了,冯般若意外在宫道尽头看见一个人。


    是她的父亲。


    冯般若也很长时间不曾见过他了,说起来自她穿越过来之后就没再见过他,实在不是她不想见,而是她根本想不起来去见他,她父亲也懒得来见她。


    她父亲自从丧妻之后逐渐变得个性刁钻古怪,不曾续弦,也没有纳过什么姬妾,更不跟人来往。


    此刻冯般若在宫门的甬道上遇见他,不免有些惊喜。三步跨作两步赶到她父亲面前,高声喊了一声。


    “耶耶!”


    冯维闻言,转过头来看她。


    他正值壮年,身材挺拔,神采奕奕。虽是相貌平平,五官无甚令人印象深刻之处,眉目间还笼罩着些凶恶的冷厉,但通身气度不凡,因此使人难忘。


    “般般?”冯维瞧见她,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到宫中来看阿外。”她道,“耶耶来此,是要做什么?”


    冯维道:“陛下有要事传唤于我。”


    冯般若虽然惊喜,但在他冷淡的态度中也逐渐沉稳下来。她抬头看了冯维一眼,见他面颊消瘦,眼下发青,不由问:“耶耶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冯维道:“还过得去,你呢?”


    冯般若便将她近日以来的遭遇都一一讲了,随后又道:“如今我是真没法子了,我不知道是谁害了宛清的孩子,不知道耶耶有没有头绪?”


    冯维却问她:“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件事是谁下手不可?”


    冯般若被他问住,许久她犹犹豫豫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每天盯着我,可以用各种手段潜入我的府中害人,我就总是不踏实。倘若他真要毒死人呢,那我总不能毫无防备之心吧?”


    整个皇宫一时静谧得有些吓人,有无数豺狼野兽在重重花影之下浮动,仿佛顷刻之间就会将她啃噬殆尽。


    良久,冯维道:“这等事或许也不必你如此深究。”


    “为什么?”冯般若问。


    “你阿娘九死一生生下你。”他这样道,“是盼望你从身到心,都能够自由自在。”——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第45章 桂下手谈 若您赢过我,我便答应您一件……


    “她想让你轻松自在地活在世上, 没有忧虑,没有困扰, 做个富贵闲人,没有一切其他的烦忧。”


    “当初你要嫁给颍川王,我就不答应。因为颍川王从人品到身世都不是良配,你嫁给他,无异于是使自己陷入波折困顿之中。”


    “幸好他死了。”


    “卫玦虽说是颍川王世子,可他不算成器,又娶了没有势力的妻子,这也就罢了。你何苦再为了一个胎儿,将自己陷入名利权势的漩涡之中?”


    冯般若不明白他的意思:“耶耶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件事果然与我有关系吗?”


    “为什么颍川王死了, 我的日子就会好过?为什么越宛清生下孩子, 我会重新陷入争权夺利的漩涡?这个孩子和权势名利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自以为我已经跟朝政离得很远了, 耶耶。”


    “到底是谁一直在盯着我, 是谁不肯放过我?是陛下吗,还是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人?”


    冯维不由哑然。


    他凝望着自己年少的女儿。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女儿长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女郎, 知道不该跟自己位高权重的娘家有过多的牵扯,知道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知道遇事绝不多思多想。可是一觉醒来,这个女孩儿还是年少时的样子, 她什么都不懂, 也什么都不明白。


    良久, 他道:“我什么都不便跟你讲,你只须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般般, 老天给你什么,你就拿着什么。”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好事。许多人枉送性命,仅仅是因为太过聪明。”


    “可我从来不在意什么孩子。”冯般若道,“越宛清不无辜吗,她什么都没有做,被陛下一道旨意嫁到颍川王府,又莫名其妙失去了孩子。我不过是想为她争一口气,我做错了吗?”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有或没有又怎么样,我这一生没有一刻,没有一刻曾经忘记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她的气息逐渐变得紊乱。她想起她早亡的母亲,想到越宛清身心俱疲的状态,也想起她自己。


    她也自知此刻她质问耶耶的神情狰狞古怪,可她没有办法。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每一个人都尽力向她掩藏。她无端想起那日郗道严断定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始终没想明白,郗道严为什么要那样说。


    她连眼眶都酸涩得厉害,她一辈子被大家都做傻子一样愚弄。


    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尾滑下来,打湿了她的衣领。


    “你冷静一些,般般。”冯维劝她,“你不要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往外说。”


    “这些话,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呢?你手握颍川、临海、丹阳三州,陛下和皇后待你又是多么宽厚,你平心而论,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不痛快吗?”


    “只要你永远快快活活的,旁得怎样都无所谓。便是有朝一日我死了,我也不用你去探知真相。你若想对得起我和你阿娘,你就这样活着,平安快乐地活到九十岁,我和你阿娘泉下有知,便也畅快。”


    此刻,冯般若的头深深埋在双肩之中。她在骤然穿越到十二年以后没哭,在得知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也没哭,在得知自己的死讯那一刻没哭,却在这一刻啜泣起来。


    许久许久,她道:“我不痛快。”


    “耶耶,我不痛快。”


    “我想要的从不是这些。”


    她策马前往驿馆。郗道严此刻正在和武宁对弈,满院桂花无垠,香风萦绕不绝。他手持白子,整只手近乎与永子同色。桂树金黄,风吹拂,有米粒大小的花蕊落在他衣衫发上,此景此景,无双风雅。


    武宁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迅速被他杀得丢盔弃甲。随后他看见冯般若,向她招招手:“您来了,白日闲暇,不如来下一盘棋啊。”


    冯般若来到此地,原本是有事找他。可他既然已经开口了,她不好直接亮出目的,只好说:“我棋下得不好。”


    “没关系。”他道,“我下得也不好,说不定还不是您的对手。”


    罢了他又道:“不如这样吧,空着手下棋也是无趣。不如这样,若您赢过我,我便答应您一件事情。”


    冯般若闻言确实有些动心。


    “可我真的下得不好。”冯般若道,“我是大家公认的臭棋篓子。”


    “要不这样呢。”他道,“倘若您输了,我也答应您一件事,如此您可满意了?”


    冯般若这才应下来:“好。”


    她一旦下棋,就开始抓耳挠腮,上蹿下跳。整个人都坐不住了,只顾着盯着棋盘看。整体而言,其实她的下棋技艺也不算太差,只是她视野谋略尚有不足,兼之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因此显得不敌。


    但是郗道严原本就是刻意想哄她高兴,因此让她落子每一步都顺畅无比。不一会儿,她脸上就显出些笑容来。赢了一局之后她也不贪多,她仰起脸看向郗道严:“可以了,你别忘记了答应我一件事。”


    郗道严略略挑眉,故意抻了她一会儿,仿佛是显出一点想要赖皮的意思。见她眉心皱成一团,这才道:“既是我技不如人,您就尽管吩咐。”


    “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冯般若道,“我要知道颍川王的死因。”


    这几天听了这么多话,关于颍川王之死、越宛清意外流产、包括她母亲的死,她隐隐已经有些明白了。她之所以要查颍川王的死因是有缘由的。因为越宛清流产,倘若拿到台面上来说,并不算是一个罪责。谋杀一位亲王,和致使一位妇女流产,自然不是同等级别的犯罪。


    而害得越宛清流产的人,通过冯维的百般暗示,她已经想到,应该与谋杀颍川王的人是同一个。既然要查,为什么不从更重要的那个说起呢?


    只是她想不到,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她也不是想不到。她只是不敢相信。


    郗道严和冯般若一起回到颍川王府时,卫玦匆匆迎上来。


    “母亲刚才去哪儿了,可让儿子好找。”他这样道。


    随后他看着郗道严:“这位是?”


    他如临大敌。


    无论是母亲看上了这个美貌的男人想要收作面首,还是想要认这人当干儿子,对他都十分不利。他自知现在母亲的心里没有他,倘若他不做些事情拉拢母亲,恐怕这颍川王府真的要易主了。


    冯般若懒懒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这位是北海郡王。”


    卫玦立刻向他作揖:“原来是您,久仰大名。”随后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冯般若的脸色:“不知道母亲带他回来,目的是什么?”


    冯般若道:“给你当阿耶。”


    她看着卫玦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绿,终于觉得心情畅快了一些。她笑道:“我开玩笑的。”


    “他暂住的驿馆正在装修,要在我们府上暂住一段时间。”冯般若解释道,“一样是父亲过世,他可以迅速袭爵,而你却遥遥无期,或许在他身上有些东西,你也要多学习一点。”


    卫玦俯首称是。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冯般若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嫁给颍川王的,距今已经过去十年。冯般若先是带他来到荷花池畔。虽说荷花已经过季,徒留一池残荷,但仍然能看出,荷花池的水其实并不深。颍川王身高八尺,若他可以在荷花池中站起,那想必也不会送命。


    考虑到他并没有因为身高优势逃出生天,主要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是池底为了栽种荷花,铺了细软的黏质泥土,想要从黏质泥土中站直身体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第二就是颍川王那日喝了太多的酒。


    据系统提供的原书剧情和当时证人的一些证言来看,可以看出颍川王大婚当夜,有一段时间上的真空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看了他的“宝贝”,看完“宝贝”之后他又是如何跌落荷花池的。


    郗道严追问冯般若:“颍川王的‘宝贝’指的究竟是什么?”


    冯般若顿觉不寒而栗。


    她眉目闪烁不定,良久才回答他:“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也不确定对不对。但我猜想,应该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东西。”


    她将临死那夜,她在灵岩寺中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并且告诉他,昔日灵岩寺的禅房,已经被她尽数烧毁了。


    她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恐惧和恶心。


    “这样来说,在我们府上,也仍然有这么一个密室?”


    郗道严叹道:“倘若那日颍川王去看的真是这些东西,或许这个密室,就真的存在。”


    “会在哪里呢?”冯般若问。


    郗道严却抬起手,止住她的发问,只道:“彼时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还有在府上的吗?将他们喊过来,我还想了解一下当日的情况。”


    “一般来说,下人们怎么会放任酩酊大醉的主人独自前往什么地方呢?即便是在密室门口,颍川王挥退了下人,难道他们竟敢远走?不该在主人出来的那一瞬间迎上去吗,怎么还能让他自己走进荷花池?”


    冯般若蹙眉思索了片刻,唤来杨妈妈问询。谁知提起这桩往事,杨妈妈却面露难色。


    “王妃您忘啦,当时颍川王暴毙,惊动了宫中,后来派人将所有当夜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全部赐死了。”


    冯般若诧异:“怎么会这样?”


    郗道严也问:“竟然一个漏网之鱼都没了吗?”


    杨妈妈想了很久很久。


    “或许有一个。”她道,“是韩国公家的小儿子,名叫王百……什么什么的,他自那夜以后就疯了。也不认识人,也说不清楚话,现如今吃喝都在床上。当时他病重,韩国公上书,愿以千户食邑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他一条性命。”


    冯般若与郗道严相视一眼。冯般若抿了抿唇,向他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46章 五陵年少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


    王百龄, 韩国公之幼子,如今二十八岁, 已经当了十年的傻子了。


    冯般若抵达韩国公府上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地爬到假山上看月亮。身下簇拥着数十个家丁围着他,生怕他坠落下来。却不想越想什么越来什么,不一会儿,冯般若翻过院墙,在他面前露出头来,他突然狂笑不止,随后身体一轻,从假山上跌落下去了。


    冯般若蹙眉看向他。


    她过去和王百龄很熟。她们二人都是学渣,在上书房属于垫底的水准, 天长日久也诞生了一些革命友谊。只是她对王百龄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十二年前, 如今这个陌生的、疯癫的王百龄, 在她眼中和陌生人没有区别。


    他的面目和十二年前也大不相同。他如今高且瘦, 筋骨坚韧,轮廓明晰, 已经是个十足的成年男子了。


    王百龄受了惊吓,被一大堆家丁抬回房中, 很快睡了过去。冯般若顿觉扫兴,她本以为今日白来了, 转身要走, 却在丫鬟小厮纷纷从他房中撤出去以后, 看到他隔着砖瓦,向她睁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冯般若一怔。


    她从后窗里翻进来。此夜月色空明如水,将整个厅堂照的铮亮。王百龄坐在正中央的胡床上,仰起头看向她。他的前后左右空无一物, 唯有那双眼睛生动明快,有些少年时的影子。


    此刻天地之大,仿佛只有他一人孤身在此。月影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而他对面的冯般若眉头紧蹙,眼眸中倒映着这世间。时间流转,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唯独她没有改变。


    “你来了?”他问。


    冯般若却道:“你的演技不好,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瞒过这么多年的。”


    王百龄失笑,少顷他道:“或许,也不需要我演的很好呢?”


    冯般若问:“你在等我?”


    “是,我在等你。”


    “我已经等了你十年了。”


    冯般若猝然听闻,不由吃了一惊。她疑惑地望着他,眼中惊异溢于言表。她问:“为什么?”


    “自从那一日起,我就已经是个必死的人了。”他道,“我苟延残喘至如今,便是想着总有一天,你会用的到我。”


    “如今你来了。”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全都可以告诉你。可是,你打算拿什么来换呢?”


    冯般若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


    王百龄看着她,不由失笑。


    “你来找我,无非是想知道你丈夫的死因。可是不幸的是,那一日,我早在路过闲月阁就被他赶走了。”


    “那时,他酩酊大醉,说要带我们去看他的宝贝。我还想,他的宝贝竟不是你?可早在路过闲月阁时,他突然点我的名字。”


    “他说,‘百龄,闲月阁上有一张胡非的画,你去取来。’我本不肯去,大家都劝我,我就先去了。只是不想闲月阁上看的月亮确实极美,兼之上边又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我一时诗兴大发,还作了一幅画。”


    “你画了什么?”冯般若追问。


    王百龄道:“我想那张画应该还在闲月阁,你若真的想知道,不妨去找来看。”


    冯般若又道:“这样说,那夜你什么都没看到。”


    王百龄只道:“我看到的,都在那幅画里了。”


    冯般若问:“我非要去找那幅画不可吗,你难道不能说给我听?”


    “十多年了,郡主还是一样心急。”他笑了一声。


    良久他又道:“那夜我画完了画,就已经是深夜了。整个颍川王府寂静无声,我猜大家都走了。我搁下笔,俯视一番荷花池,确实看到了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只是我不能说给你听了。”


    “一个疯子的话,想必是不能当作证言的,所以郡主也没必要非在我口中听说不可,不是吗?”


    冯般若肃然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打哑谜。”


    “可我是真的不能说。”


    “即便是涉及……那个人,”冯般若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此刻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在怕什么?”


    王百龄笑着摇了摇头。


    很久以后,等到冯般若的耐心已经逐渐耗尽,他这才道:“百龄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就是为了告诉郡主这件事,只是我没想到这样久。想要让郡主对这件事情起疑,竟然需要花费十年。”


    “倘若今日以后百龄死了,请郡主知悉,杀死我的和杀死你丈夫的是同一个人。”


    “倘若郡主想要为我们报仇,就请郡主向他下手。其实郡主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了,郡主身份高贵,却没有留着他家那样肮脏的血。”


    “倘若郡主恐惧他的威势,不敢下手,我也理解。”


    “请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他已经倒头晕厥过去,任由冯般若怎么叫,他都不能复醒。她的声音愈大,有些下人被她吸引过来,没法子,她只得腾身而起,隐没在重重夜色之中。


    回去以后,冯般若将自己今日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郗道严听。郗道严旋即请她带路,移至闲月阁中。


    闲月阁其实是藏书楼。最上一层是个身在高处的小阁楼,可以纵览颍川王府的全貌。往下俯瞰,荷花池的水面浮着几片残荷,风一吹,荷杆晃出涟漪,把疏朗月影搅得支离破碎。


    郗道严在她身后,将整个阁楼内收藏的画卷一张一张地展开看。良久之后,他找到一张纸页已经泛黄陈旧的,对她道:“这就是王百龄的画。”


    冯般若听闻,自然凑过来瞧。只见整张画技法并不高明,也没什么灵气,勉强称得上写意而已。唯独用色十分大胆,仅在金黄月轮和红衣新妇之上着色,令人一眼便可感受到画者想要描绘的,凄清哀婉的意境。


    另提款了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冯般若没大在意,目光由上转下,看向底下画着的荷花池。


    池畔画了两个人。


    一个是玄端广博的男子,他体态微醺,有些醉意,正不受控制地向荷花池中倾倒。他身侧还站着一个人,王百龄画人画的并不精细,也没有上色,但仍然可以看出,他极力描画了那人身上繁复古怪的花纹。虽然画中两人并没有交互,但想必,此人便是致使颍川王死亡的真凶。


    冯般若一眼便看出,那花纹与她在赵太医灯罩之内找出的布片极为神似。如此来看,几乎可以确定颍川王与他那未出世的孙儿,都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中。


    只是这个人为什么十年都不曾换过衣服?


    冯般若思及此事更觉得心惊。她看向郗道严,嘴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


    “官服。”


    “是,就是官服。”


    郗道严道:“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或许只是同一个官职。身处这个官职的人,始终要做这样的事情。”


    “起先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盛怒之下要处死所有当夜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颍川王看似失足落水,陛下处置下人救护不利也就罢了,如何要杀死这样多的王公子弟呢?原来是这样,因为他发现了颍川王死时,有人正在颍川王府亲眼目睹了,颍川王遇害的整个过程。”


    “您还要继续探查吗?”


    “此刻,或许也由不得我了。”


    冯般若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地之间未明夜色。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翌日,韩国公府前来报丧,说王百龄突发心疾,已经于昨夜去了。


    冯般若原本是很震惊的,可她想起昨夜王百龄对她说的话,一时也觉得不足为奇。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们,此人暂时没有对冯般若下手,可能仅仅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定斩不饶的指令。


    冯般若带着郗道严去韩国公府奔丧。马车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掀开窗帘,望着路边大团大团坠落的杨柳,想起十二年前——尽管对她而言,那仅仅是前两个月的事情。那时他青春年少,镇日斗鸡走犬,天地轮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瞬。


    而在她的眼中,仅仅过了个把月,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已经迅速枯萎褪色,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傻子。随后,在他终于决定结束这十年装疯卖傻的生活,跟她说一句正经话的时候,他死去了。


    冯般若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也是她第一次以一个成人的身份去参加亲友的丧仪。她掀开车帘,先闻到了满院的香烛纸钱味儿,莫名教她觉得苦涩。


    朱门上挂着的白幡被风卷起,纸钱纷飞,仿佛是一场秋日的大雪。门口的家丁穿着孝服,见她来,忙躬身:“王妃里边请,国公夫人正在灵堂恭候您大驾。”


    灵堂设在正厅,正中央的灵牌用黑墨写着“故韩国公府幼子王百龄之位”。字体中正笔直,想必王百龄一生从未写过这样端正的字。


    “王妃,您来了。”


    有王百龄的晚辈跪在灵旁的蒲团上向她磕头,随后由韩国公夫人上前挽住她的手。韩国公夫人的手布满了皱纹,像枯枝一般。她满脸憔悴地看向冯般若:“王妃,倘若我知道他至多只有这样一点寿数,也不会不允他和自己心仪之人在一起了……”


    冯般若大吃一惊,追问道:“他竟有心仪之人?是谁?”


    韩国公夫人却摇了摇头:“如今阴阳两隔,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他今生便托生成一个讨债鬼,向我讨债来了。如今更是先于我死去,他日我到黄泉之下投胎转世,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一个冤亲债主。”


    冯般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和才好,她手足无措地往后瞥了一眼,韩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郗道严,不由问:“这位郎君是?”


    “在下北海郡王,郗道严。”


    旋即,他又问:“敢问夫人,令郎临死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吗?”——


    作者有话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出自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可惜菠萝女士只有十四岁,王百龄痴心错付了。


    第47章 身死真相 那……新婚当夜……去死…………


    “倘若他能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好了。”


    “这样我也能知道他走得甘不甘心, 还在惦记着什么。”


    韩国公夫人浑浊的眼睛里登时泛起水光。她摸向袖中,摸出一沓子皱巴巴的纸来, 递向冯般若:“这是他的遗物,王妃跟他相识一场,就当是为了缅怀故人,拿着吧。”


    冯般若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画了一枝山茶花。


    她往后又翻了几页,倒是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几张工笔勾勒的画。没有上色,只是些简单的线条,上头的少女或骑马, 或读书, 或是倚靠着书桌在明媚的春光下打瞌睡。虽说画中没有勾勒少女的面目, 她却隐隐觉得, 王百龄画的是自己。


    她有点不明白王百龄画这些做什么,但是此刻仿佛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她吊唁完了王百龄, 转身跟郗道严一并告辞。王百龄的信息已经为她提供得很清楚,她现在要找的, 是穿这样紫色官服的人,如此才能为王百龄报仇。


    冯般若走出韩国公府, 隔着遥遥人海, 她看见有一个身着玄衣、系着紫色腰带的人正在人山人海之中盯着她看。冯般若即刻就要起身去追, 郗道严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听清。


    一路上关于此人是谁,在她脑中渐渐有了指向。皇帝是有一支私人暗卫的,名唤龙湖卫。龙湖卫只效力于皇帝一人, 因此,他的衣袂可以沾染龙涎香的气味。且那紫色布片上的花纹,也正是团龙纹。


    紫色团龙纹,除非皇帝特许,是没人敢随意拿来用的。


    此人绝非善类,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冯般若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却见他的身影在人山人海之中微微摇晃,像条游进水里的蛇。


    她没有驭马,又追不上此人的身法,只得沿途攀爬至高处,自酒楼屋檐上观察他的行动轨迹,锁定后又展开弓箭,三箭齐发,那人躲开第一箭和第二箭,却被第三箭射中后心。随后冯般若宛如一颗炮弹一般从天而降,狠狠踏在他身上。她拎起那人的衣领,却见他已经咬舌自尽,徒留一具身体在她手中了。


    然而没关系。冯般若比对了他身上织锦的花纹,以及身上的令牌,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她在截获此人之后不免陷入些茫然,下一步她该怎么做,难道要去找皇帝对峙吗?


    冯般若决定先去找皇后。


    她把此人的尸体送回颍川王府,随后怀抱着必死之心入宫。可当她走到宫门口时又情不自禁勒马。


    皇后会将真相告诉她吗,即使皇后告诉她真相又会怎样?她又能怎么样?


    但即便是话不出口,而今她也需得见到皇后。然而当她闯入凤鸣宫时,皇后却不在,满殿宫人谁也说不出皇后去了何处。她正转身要走,风却吹动了一册书。


    冯般若似有所感。她止步在空无一人的凤鸣宫,一步一步往回走,直到她走到书桌前,捧起那册书中间夹的一张纸,她看着纸上的字迹有些眼熟,但她一时说不出是谁的字。


    很久很久,她想起来,这是杨妈妈的字。


    这张纸已经有些年头了,泛黄斑驳,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纸上写的是“颍川王已溺毙,王妃不曾察觉,请主子放心”。


    这是什么?


    冯般若看得一怔。


    随后从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拉开纸屏,从大殿的深处走出来。


    是卫玦。


    卫玦先是试图阻拦她冒犯帝后,而后在听到她说此事关乎他父亲死因时陷入罕见的沉默之中。


    许久他道:“母亲,其实我知道阿耶是怎么死的。”


    卫玦只比冯般若小三岁。颍川王死时,他也是十四岁。


    他那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一直招蜂引蝶,力求为他寻找一个权势最彪炳的后母。但是这一切其实跟他都没什么干系,因为父亲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他孤身一人在颖川王府之中,想吃顿饱饭都很困难。


    卫玦或许愚钝、蠢笨、优柔寡断。但是他有一个优点,那便是自他开始明白他自己的人生全部要依靠自己以后,他心中时时刻刻想的便是自己的利益。


    颍川王和冯般若敲定婚约之后,有一次,皇后提出要见见他,颍川王便带着卫玦入宫拜见皇后。可是皇后只看了他一眼,就令人带他去御花园玩了。他明白皇后不喜欢他,便尽力表现得乖巧懂事,乖乖地跟着妈妈出去,随后孤身一人在花园中的垂廊之下一坐便是一整日。


    眼见天黑了,却没有妈妈来带他离开花园,情急之下,饶是他也忍不住四处乱走。走着走着,却走进了一间密室。隔着窗棂,他听见了皇后的声音:“……可是卫天石不日将和般般成婚。当年,他阿耶是如何向我表的忠心?他跟我说他只要陛下能将他从岭南召回来,哪怕我要他即刻去死也在所不惜?可他才死了几年,他的儿子,竟然开始图谋起我的女孩了。”


    有人说了些什么。


    皇后又道:“无妨,颍川是个好地方,既然他要送予我的女孩,我也不在乎。”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这次他隐隐绰绰听见几个字。只见那人说:“那……新婚当夜……去死……”


    皇后道:“好,此事就交给你办。”


    卫玦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一脚踩中了一根枯枝,发出极大的响声。他正要逃,后颈已经被人擒住,不过眨眼之间他已经被那人摁在地上,他勉力抬起头,只能看见眼前一双明黄色的凤头履。


    “原来是你。”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卫玦忙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以他的是皇后的一声浅笑:“你既这样说,便是什么都听到了。”


    有人摁着他的肩胛,掰扯得他痛极。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随后他感觉那人在他背后做了什么动作,必定是要杀死他。冷汗滚滚而落,他不由想到,他才十四岁,难道就要这样去死了?


    这样不行。


    他思来想去,想到皇后要除去的不过是他自己的父亲。他立刻道:“您别杀我,我知道您要做什么,我可以帮您。我是他的儿子,他不会防备我,您把事情交给我办,尽可以放心。”


    “哦?你想好了,他可是你的父亲。”


    “父亲?”卫玦不由冷笑一声,罢了他道,“他一生从未向我尽过半点做父亲的责任。他待我还不如待一条狗,自从我阿娘去世之后,我已经三年不曾见过他了。他既不把我当成儿子,我又何必把他当成父亲?”


    他身上的冷汗流了又干,干了又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皇后道,“倘若你一切都听我的,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可倘若你敢违背我……”


    “那您就杀死我。”卫玦立刻道。


    “您捏死我,跟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不同。”


    因此大婚当日,是卫玦亲手将皇后赐给他的毒药下在颍川王卫天石的酒盏之中。颍川王不曾防备他,痛快饮下,随后形容如同酒醉,丑态毕露,更有甚者要带众人去看他私藏的“宝贝”。这种毒药并不致命,在夜风之中他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不妥,便借故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遣散。


    随后,颍川王自觉醉得厉害,想去荷花池畔掬一把水洗洗脸,却不想被荷花池畔恭候他的龙湖卫当场截获,顺势推入水中。怀抱着满腔抱负的颍川王卫天石,死时无声无息,连一片稍大的水花都没有惊动。


    颍川王死后,卫玦听从皇后的话,跟在冯般若身侧,俯首帖耳地做一个孝顺儿子。皇后果然如约将世子之位允诺给他,可是却迟迟不肯让他袭爵。


    卫玦猜测是如今他逐渐长成,皇后对他心存忌惮,因此不肯让他袭爵,所以才加倍讨好冯般若,企图从冯般若这边着手让他袭爵。只是他毕竟帮皇后做了事情,皇后愿意留他的性命,可是越宛清腹中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颍川,多么富庶的地方,食邑两千,逼近京畿。


    或许皇家从不曾想过要把颍川留在藩王的手中,又怎么能让这个藩王平安地生下继承人?卫玦对冯般若道:“听说母亲在灯罩里找到了一块紫色的布料。”


    “那块布是我烧的。”


    “赵太医死前,龙湖卫曾亲自监毙。随后按照上头的指点,解下自己的腰带留在案发现场待查,如此来到此处的刑官一看便是此人乃是陛下赐死,不会深究。我一去就看见了,但我想到母亲时候必然会亲自检查现场。”


    “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此事,因此我把那腰带烧了。不想,母亲还是捡到了一块残片。”


    “今日我入宫,也是皇后娘娘传我来的。我今日也没见到她,只有宫人传令,要我在此静候。我早就想到了,会在这里见到母亲。”


    冯般若忽遭如此冲击,不免心魂激荡。许久,她问:“皇后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卫玦道,“只是,母亲,这件事本就是不会有结果的,您又何必深究呢?”


    冯般若道:“死去的是你的父亲,你的儿子,我没想过你接受得这样快。”


    “您也说了那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他道,“不是我。”


    冯般若讷讷地望着他,良久,她道:“我没想过,我这一生竟然从没有看清过你。”


    “母亲又看清过谁呢?”他不由失笑,“郗道严吗?”


    “难道他接近母亲,就没有自己的目的?他找上母亲,盯上的也是颍川这片封地。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郡王,所辖北海,高寒偏远,寸草不生,还日日都有戎人侵袭。他自这次上京来,想的不过就是绞尽脑汁地勾引您,想要让您将他的封地从偏远的北海置换到中原来。他只是个卑贱的孤儿,您从不该相信他的心。”


    “母亲,皇后这次要我来,是想让您看清一切。这世上待您最真心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您该做的就是相信她,服从她,只有这样,您才能过上最好的生活,才能得到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


    冯般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只有这样你才能袭爵。”


    “是,”他并不避讳,“我是您的儿子,我跟您其实才是最亲密的利益共同体。您获益,便是我获益,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做出一些正确的决定。”


    “什么是正确的决定?”


    冯般若问:“我从此之后,不再追问,漠视所有发生的一切,回到家里去?”


    “是。”——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大家工作日快乐!!!嘿嘿


    我今天再看的时候感觉卫玦的年纪有点bug,就先这样吧,大家就当是虚岁和周岁计算的方法不一样。两个同样十四岁的少年在相似的场景下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这样有点好看[狗头][狗头][狗头]


    第48章 甘之如饴 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


    “日后凡用得到我的地方, 还可以把我抽出来当刀子使。”她问,“直至有朝一日, 我没用了,把我杀死,我也该甘之如饴。”


    “是。”他道,“至少我甘之如饴。”


    冯般若嘴唇微颤。她有许多话想说,如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明白了为什么过去所有被系统装进这具壳子里的灵魂全都和皇后处不好关系,也明白了她们为什么最终都会死。


    因为她们并不像她这样好骗,也不像她这样好用。


    世界外有系统掌控她的命运,世界内有皇后。她的人生,或许从头至尾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也没有半点选择的权力。


    “皇后去哪里了。”冯般若仍然怀抱最后一丝幻想, “这些话你说我不信, 我要跟她当面谈。”


    高台上的卫玦面对她, 眼中流露出可惜的神色。半晌之后他问:“母亲刚才曾把谁丢下, 去抓那个龙湖卫?”


    调虎离山之计。


    冯般若心中大恸。她深深看了卫玦一眼,顾不得深思熟虑, 也顾不得思考一瞬他的提议。她只是拿出了自己这一生最快的速度,往回奔袭。


    郗道严是她的朋友。


    尽管他曾对她心存利用之心, 尽管他曾想要在她身上获得什么不该获得的东西,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他不该为此而死。


    她已经害死很多人了, 她竭尽全力, 想要救下一个,哪怕一个也好。


    韩国公府外空无一人,从府内传来隐隐的血腥气。冯般若一时站立不稳,几乎从马背上跌落。她惊异于此刻自己的胆怯, 竟然没有进去一探的勇气。她存着一丝幻想返回郗道严寄居的驿馆。


    鸿胪巷外,寒鸦黑压压地掠过角楼。马蹄碾过巷口的碎叶,发出脆生生的裂响,冯般若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见要到了,她便急急扯住马缰,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她顺势翻身跃下,裙裾扫过阶前的枯草。


    驿馆的朱门半掩着,门环上还挂着半块未褪尽的红绸。


    “郗道严!”她喊了一声,随后猛地推开门。


    驿馆内空无一人,廊下的竹帘被风吹拂。她不知道郗道严住在何处,因此快步走向正房,推开门时,房内空无一人。


    “郗道严?”她又喊了一声,脚步往院子里去。院子里的桂树落了一地残花。后院的门虚掩着,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湿漉漉的冷气。她推开门,暮光正好洒在地上,照见廊下的柱子上倒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是武宁。


    冯般若立即冲到他身边,询问道:“怎么你一人在这儿,你家郡王呢?”话音一落,她看见他身下的鲜血,仿佛是小河一样漫了出来,渐渐流到她的脚边。


    “王妃……您来了……”


    “请您不要管我,郡王他朝着北走了。有一队龙湖卫正在追他,请您……无论如何,要护住他的命。”


    说着,他渐渐没了声息,再也不动了。


    冯般若霍地站起身冲向巷口,手指刚碰到马缰,人便已翻身到马背上。缰绳一扯,马便朝着北边奔去。鸿胪巷的北头是片荒郊,杂草齐膝,风卷着碎叶往她脸上拍,她心跳得厉害,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喊不出声,只能拼命催马。


    她发髻被风吹散,碎发满天乱飞,一时有些遮挡视线。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全是湿漉漉的、黏腻的东西,不知道是自己流的汗,还是武宁身上的血。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荒原,她听见有人喊:“他就在那里,弓箭!”


    马蹄扬起,又重重踏下去,溅起一片泥土。渐渐地,那个白衫身影就显在她面前了。他孤身站在荒原之中,衣摆破了,左肩渗着血,宛如是旷野之中盛开的一朵白色的花。他听见马蹄声,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竟还扬唇微微笑了一下。


    “郗道严!”


    就在此刻,几个黑衣人影已从土坡后冲出来,手里的刀映着暮色,泛着冷光。


    “大胆!”她冷喝一声,“不认识我是谁吗?谁给你们的胆子的,敢在我面前手持利刃?”


    “我看你们是要造反了!”冯般若架着白马人立而起,挡在他前面,从腰间拔出长刀。


    “你们要动他,就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王妃,我等是奉皇后的令!”领头的龙湖卫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挂着紫色团龙纹的腰带,此刻脸色铁青,“还望王妃别让我们小的为难。”


    冯般若冷笑一声,刀刃指着他的鼻尖:“若我偏偏要你为难呢,你待如何?”


    “王妃何苦要为难小人?”


    冯般若冷笑一声:“我自知如今双拳难敌四手,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没关系,我虽打不过你,可若我要死,想必你也拦不住。难道我今日也死在这里,你就有办法跟皇后交代吗?”


    “王妃非要如此吗?”


    冯般若笑起来,她望着眼前的龙湖卫,自己的前半生却仿佛都浮现在眼前了:“我这一生惯会装聋作哑,蒙混过关,可如今我就这么一个愿望,就想护住这么一个人,难道也不成吗?”


    “王妃,您这样,难道就不怕皇后对您失望吗?”


    冯般若立即反问:“难道皇后就不怕我对她失望吗?”


    “我怕。”


    狂风顿止,满地枯草登时站定,仿佛是被无形的威仪震慑住了。两排龙湖卫让开,素色凤旗迎风招展,黑缎为底,金线绣的凤羽被风扯得舒展,却不见半分飘摇之态,反倒像两只敛翅的玄鸟,稳稳悬在半空。二十名羽林卫护着一顶鎏金小轿缓缓行来,轿帘是暗紫云锦,绣着缠枝莲纹,随着轿身轻晃,帘角垂落的珍珠串碰撞出细碎的脆响,在这肃杀旷野里竟显出几分高雅情致。


    “皇后娘娘驾到——”


    龙湖卫齐齐翻身下马,铁甲重重砸在地上,三十柄长刀同时入鞘:“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冯般若握着剑的手猛地一颤。


    轿帘被一只戴着白玉护甲的手轻轻掀开,先探出的是双云纹锦鞋,踩在随从铺好的杏色毡毯上,稳稳落定。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走出轿来,身上是件常服凤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她目光扫过跪地的龙湖卫,又落在冯般若身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见过卫玦了?”皇后笑问,仿佛此刻不是生死战场,而凤鸣宫的后殿,是她无数次将头靠在皇后的膝头的地方。皇后声音温和清润,“你不相信他的话?”


    “是。”


    冯般若道:“我也有话,想要当面问问您。”


    皇后因此轻微抬手。两侧龙湖卫顿时如潮水一般遁去,空旷荒原之上,仿佛只剩下她和皇后两个人。冯般若骑在马上,夕阳披在她身后,散发出融融的暖意。皇后望着她,仿佛从她身上窥见她幼年时的样子。


    “般般。”皇后轻唤了她一声,“你长大了。”


    “你是个大孩子了。”她道,“或许人就是这样,孩子懵懂无知,什么时候都依赖你的时候,你才觉得自己活着有价值。可一旦孩子长大了,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明白,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就开始觉得自己衰老无用。”


    冯般若矢口反驳:“您没有……”


    “你长大了,对事情有自己的见解了,这样很好。”


    冯般若想要说的话哽在口中。终于,随着猎猎的旌旗,她问:“我只问您一句,卫玦说的都是真的吗?”


    “只要您否认,我即刻就相信。”


    她道:“只要您说,这一切都是卫玦信口胡说的。或者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您也没办法……”


    “是真的。”皇后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没有办法。”


    冯般若讷讷,仍是不可置信:“您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


    事到如今,冯般若颓唐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她另一手握着缰绳,仿佛在马背上能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那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呢?我这样不听话,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我吗?”


    狂风再次袭来,绕着凤旗打了个旋。冯般若望着皇后挺直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旷野里最肃杀的,从不是铁甲长刀,而是这位站在权力之巅的皇后娘娘。


    “般般。”皇后缓缓开口,“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你是我照着我最想要的样子抚养长大的。从小到大,我给你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无论是星星月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没有不拿来给你的。”


    “我猜想,你会知道我想要你做什么。”


    冯般若口舌干涩,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知道您想让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是。”冯般若道,“我不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向郗道严伸出手,郗道严将昨夜在闲月阁中得到的画递给她。她将长刀插回腰间,回头单手甩开王百龄的那幅画,随后道:“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幕,王百龄装疯卖傻了整整十年。可看到这一幕,又怎么样呢?”


    “这张画不能作为任何罪证,甚至您要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根本不需要通过这张画。说起王百龄之死,我只觉得为他不值。”


    “颍川王,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您不说,早晚我也是会杀死他的,我从没有想过要为他鸣不平,也从没觉得当寡妇有什么不好的。”


    “我调查他的死因,仅仅是想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皇后道:“你现在知道了。”


    冯般若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我现在明白了,耶耶对我说那些话的含义。他告诉我,只要享受这一切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去深究,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我不后悔。”


    “我想我耗费一生,所寻找的无非是我人生的这一点点意义。我如今知道了我生活在一片虚假的真空里,每个人都在骗我,包括您,卫玦……”


    她突然冷漠地转过目光看向郗道严。


    “还有你。”——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49章 解缚释笼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郗道严的所有谋求算计, 在她看来,所图甚微。她倘若要帮他, 仅仅需要向帝后略微尽言。


    他全部所求在她眼中,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可他为了她这一句话,两次救下她的性命,多次为她出谋划策,更不必提无时无刻萦绕在他周身的魅惑勾引。她那一眼几乎看得他无所遁形,他整个人仿佛不着寸缕地站在她面前,任由她用最冰冷的目光审视。


    然而她也只是看了他这样一眼,就扭过了头去。


    这一切谎言算计,在她眼中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正如在他的眼中,他甘于被人利用, 哪怕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 尽可以舍弃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


    因为这种意义, 在他眼中, 也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又向皇后道:“您疼爱我这么多年,我想您也不仅仅想用我做一样兵器。”


    良久, 皇后道:“我疼爱你,这和两者之间, 其实并不矛盾。”


    “般般,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我惟一的亲人, 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一点微光。可是光如果走的太远, 就会被黑暗给吞噬。你今天跟我面对面站在这里, 为了一个罪臣,为了几条卑贱的人命,你觉得值吗?”


    “回来吧,回到阿外的身边。”她道, “阿外会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你仍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仍然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东西。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向你允诺,此生你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颍川王妃。”


    皇后想做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明白,除了血缘之外,她于皇后而言还有什么地方不可取代。她不明白,如今却也难以向她问出口。


    冯般若的眼眶有些酸。有些滚烫的东西顺着她的鼻腔一路涌进她的眼眶里,风很大,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想,已经是秋天了。


    滚滚秋风萧瑟席卷而来,让她分不清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去。她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一生从未吃过半点因为贫穷、饥渴、严寒而带来的苦痛。她当真有勇气,和这一切温柔繁华、富贵烟柳割席吗?


    “我知道阿外一生为我图谋。”冯般若缓缓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或许,金钱、权势、名望、地位……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没有办法永远顺着您的意。就像我也不能顺着系统的意,为了活命做一个尖酸刻薄的恶婆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她有勇气。


    苟全性命,等待上位者松一松手,从指缝里给她漏出一点金银来维持她高贵体面的身份、吃穿不愁的生活,那就不是冯般若了。


    她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像郗道严愿意为了自己最终的目标,抛弃自己的尊严和身体,万般不可为而为之。


    冯般若也可以做得到。


    即便她和郗道严追求的,从来都不是相同的东西。


    她望着皇后,与此同时她又伸出手将郗道严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郗道严是我的朋友。”


    “他曾多次在危难关头救下我,因此我也不能对于他的死生弃之不顾。”


    “而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唯有这么一件。我想让我的朋友能活着离开上京城,能活着回到他的家里去。”


    天边血色滑落,一队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朝着夕阳的方向飞去。云聚云散,不过是眨眼之间,如同一个人做出一个特别的决定,有时候,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决心。


    皇后望着她的身影,终于感觉到这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般般,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跟他走?”


    “您错了,我不是跟他走,”她道,“我是跟着我自己的心走。”


    “我既然来到这世上一次,总得有件事纯粹为自己的心而做的吧。”


    这些真相,或许不是年仅十四岁的她能够掌控的。所以她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做出了一个这样不甚成熟的决定。她自己也清楚,分清这件事情究竟是皇后做的,还是皇帝做的根本没有意义,即便她选择留下,帝后也绝不再会向从前那样待她了。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如果她成熟,她想要继续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应该继续依附于皇帝皇后,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生活,享乐。


    可难得她幼稚。


    所以她愿意为了一个真相放弃自己现在享受得一切,为了追寻自己的本心,不惜救下一直以来欺骗、引诱她的人。她曾经身为超品王妃,享五千户食邑,下辖三郡,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在朝野内外掀起惊涛骇浪。可如今她却愿意舍弃这一切。


    只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她渴望的是亲情、母亲、友谊,无尽的爱和慈悲。


    可是这些东西,上天却吝啬赐予。


    于冯般若而言,既然这一生她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她不如就将一切梦幻泡影舍弃。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在意。”


    “我这一生,就为自己选择过这么一次。哪怕我死,亦是含笑而死。”


    夕阳为少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她仍是长发散乱,整个人仿佛是一只为金身所累的麒麟。而如今她在夕阳下挣脱出金身的枷锁,想要走进自己的一片人间中去。


    “罢了。”皇后最终向她妥协,通身金丝凤纹在残阳下泛着喑哑的光色,“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照着你的心意吧。”


    “我想你有的话说得也不错。温室之中,养不大一把斩鲸破海的宝刀。”


    “多谢您。”冯般若凝望着她,双手却渐渐落到白马的缰绳上。


    她看见残阳下模糊的宫城轮廓。这是世人挤破脑袋,哪怕只是目睹一刻,都能了却平生心愿的地方。可是这回,她第一次真正从那里走出来,不必再去纠结她的人生是否真的从十四岁戛然而止,不用再去思考如何听皇后的话,或是听从系统的话。她想要真正走进自己的人生。


    做乱世游侠也好,做太平天子也好,她才十四岁,她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她想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她的人生还有很多种滋味,她想要一一尝遍,在其中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路。


    她纵马而起,一路向北而去。凤旗在她身后猎猎作响,像一片翻卷的红云。风卷着荒草的寒气吹拂,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北海国,已经冰封雪覆,化为一片寒风凛冽的白雪琉璃世界。


    温室中开出的花儿,注定是不能有所作为的。她此行没有冬衣、没有盘缠、没有路引,只有一匹马,能陪她千里奔袭,日夜不息。


    随着她二人逐渐北上,天气越来越冷,草叶枯黄,踩在上去松软柔韧,时常陷住马蹄。


    她有时候会惊叹于天地之间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美丽景象。山涧流水宛转清澈,枫叶秋凉,松柏凝翠。可是日头照在山上还有些暖意,等到太阳黑沉下去,就很冷了。


    她和郗道严两个身上穿的都是单薄的夏衣,如今她勉强还扛得住,可是郗道严显然不行了。他无时无刻都是手脚冰冷,气息奄奄,显然无法凭借单衣继续北上。


    何况他又受了伤。


    这是冯般若后来才发现的。他没说,她就以为虽然武宁重伤丧命,但他还好好的。直到她后来总是发现有斑斑血迹沾湿她的后心。


    冯般若为了给他治伤,陆续变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不多的首饰。郗道严于心不安,因此问她。


    “为什么救我?”


    “你明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肺腑像是个破旧的风箱,“你明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冯般若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我从未察觉过你是利用我,何况你也并没有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冯般若道,“我既当你是朋友,你有事情要办,只要你向我说,我是愿意为你去做的,并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你。”


    郗道严垂下眼眸,素白孝服下隐隐透出血迹。病气并未折损他的美貌,反而衬托他整个人愈发柔弱堪怜。


    他道:“我不值当你这般待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冯般若道,“我们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并不能丢下你再独自返回上京城去。况且我又已经说了不在意,你也没有必要反复这般试探我。”


    郗道严闻言,又咳嗽了几声,冯般若低头一看,竟然见到他咳出一口血。


    冯般若放下所有思绪,一时为他急得团团转。可他却始终记挂着此事,许久他缓过神来,又问她:“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朋友?”


    “你凡事都肯为我考虑,危急关头肯舍命救我。”冯般若理所应当地道,“若这都不是朋友,我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两个人艰难跋涉在回北海国的道路上,恨不得昼夜都不停歇,然而郗道严还是病倒了,冯般若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倒在破庙之中,浑身烧得潮红,不省人事了。


    邺城曾是六朝故都,却因曾多次陷落,如今已残破不堪,十里渺无人烟。冯般若连自己的蹀躞带都当了,可是如今的邺城连个卖药的铺子都没有。她忧心不堪,今日又将郗道严孤身一人藏在破庙之中,独自出门为他求医问药。


    他既发了热,已是不能轻易好得了,又浑身发冷,衣衫单薄。冯般若将干草堆了他一身为他取暖,随后咬咬牙独自往北市去。北市唯有一家药铺,大夫听说郗道严突发高热,恐怕是瘟疫,绝不肯跟她出诊,还让伙计把她打将出来。冯般若何曾见过有人这样待她,大怒,却无法抬出身份去压人。


    她孤身站在北市之中,天地苍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她没买到药,无颜回去见郗道严,更怕回去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生死存亡之际,有一阵香风袭来,牛车脚步轻慢,银铃渺渺之间,她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嗓音。


    “哟,这儿有个小叫花子。”


    第50章 小叫花子 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


    小叫花子, 在哪里?


    冯般若懵懂地四周环视,却并没看见劳什子小叫花子。她觉得莫名其妙, 随即转身要走,却无意撞进一个少女清澈的眉睫。


    她身穿淡粉的薄衫,织着细碎的白樱纹,领口缀着一枚浅珍珠扣,风一吹便贴出丰腴的肩线,整个人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眉目像柳叶浸了春露。


    此刻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冯般若,唤了一声:“说你呢,小叫花子。”


    冯般若震怒。


    冯般若从出生到现在,即将十五年, 从没有一个人如此轻慢待她, 更遑论叫她什么“小叫花子”了。若对方不是个美貌少女, 她必定一鞭子抽过去教训教训。她气鼓鼓地望着这少女, 许多话停在嘴边欲言又止,她又已经和过去做了切割, 不能抬出身份去压人。许久,她只是愤怒地说:“你有没有礼貌啊, 谁是小叫花子?”


    “原是我认错了。”少女笑道,“竟不是个小叫花子。我见你从那药铺里出来, 是家里人病了, 需要买药吗?”


    “是我的朋友。”冯般若情急之下和盘托出, “我朋友途经此地,他却突然病了,如今着急要请郎中。可里边这位坐堂大夫竟然不肯去瞧。”


    少女道:“既如此我今个儿就做做好事儿。你那位朋友身在何处,如果信得过我, 不妨让我去瞧瞧?”


    冯般若本不想信她,可见这少女衣着干净整洁,仿佛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总不至于把郗道严医死了吧?既如此,她便也不计较她叫自己小叫花子了。


    冯般若一路领着她往破庙处去,这少女介绍自己是邺城人士,名叫江碧同。父亲是城中的富商,刚才冯般若去的那家药铺就是她家的产业。她母亲是一位女医,她自幼也跟着母亲学医,虽不能说医术精湛,但料想救个感冒伤寒还是不成问题。


    冯般若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亲自为她驾车,生怕晚一步郗道严就死了。可江碧同却始终言笑晏晏,拉着她说话,冯般若不太情愿地回答她的话。


    江碧同却好像看不懂冯般若的敷衍。她耐心地询问冯般若,是否还有父母亲人、今年多大了、是从哪里来到邺城的、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


    眼前的冯般若,衣衫污浊破旧,看不出衣料的本来面目,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头发也是散乱地一束,看得出本人并不会梳头,形容落拓,说是小叫花子也不为过。只是她脸蛋白净,一双眼眸亮如寒星。


    江碧同又问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叫冯般若,略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小叫花子是个贫民女子,听这名字却是有些讲究的。再看她品貌非凡,唇红齿白,又疑心她是那家的女眷,因某些缘故逃入邺城。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地抵达破庙之后,江碧同见了她那个“朋友”,更是吃惊。


    她本以为小叫花子的朋友也不过就是小叫花子,却不想是个绝色少年。五官精致,轮廓清透,虽说肌理苍白,却仿佛一块白玉雕琢而成,与肌肤共同形成柔和的光影。


    长发半掩着他脸庞,眉目虽不凌厉,却分外秀挺,身在宽大孝服之中更显身段的纤弱。他虽已昏迷,教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可额头上还凝着未干的细汗。如此被病痛摧折,却仍让人心尖发紧,仿佛是疏朗月色之下一抹易碎的清辉。


    “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冯般若率先踏入破庙,高声唤他。他躺在草堆之上,指尖略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江碧同此生从未来过这样逼仄的所在。她显出一点犹豫,随后也为那少年的美貌所惑,不忍就此看着他死去,因此跟着冯般若跨进破庙门槛。冯般若将急切的目光投向江碧同,她也不好扭捏,蹲下来摸郗道严的手腕。


    “脉浮紧,带点滑象,”江碧同眉梢微微蹙起,“应该是受了风寒,邪气压住了阳气。”


    冯般若问:“会不会死?”


    江碧同抬头,见她满眼慌乱,反倒笑了:“哪有那么严重?风寒虽说磨人的病,倒也不致命。”


    她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点膏体抹在郗道严的太阳穴上,“这是薄荷膏,能退热。等下我写个方子。到药铺拿两剂药,煎了给他喝,明早就能醒。”


    冯般若眼尖,瞧见郗道严的睫毛颤了颤,赶紧凑过他的耳边喊:“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可他还是没醒。江碧同道:“他烧得厉害,得让他出点汗。你去找些干柴来生火,为他保暖,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冯般若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又停下脚步,询问她:“你不会趁我不在走了吧?”


    江碧同笑问:“我要是走了,谁给你熬药?”


    冯般若这才放心,抓起她写好的方子就往门外跑。江碧同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郗道严,拿出绣帕轻手轻脚地拭掉他额头上的汗。


    身侧的丫鬟不赞同地唤了一声:“娘子……”


    江碧同道:“无碍的。”


    丫鬟道:“若是让宋郎君知道了……”


    江碧同柳眉一竖:“难道你非得叫他知道么?”随后她又心生一点火气,说话不免夹枪带棒的,“他本也不愿意娶我这商户女,如今不是遂了他的意么?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丫鬟讷讷不敢言语,江碧同更是气闷,将那绣帕随意盖在郗道严的脸上,转过身去默不作声。


    冯般若先是带了干柴回来。即将入冬,附近的贫苦人家又多,根本没有现成的柴火。一路跑的她发带都散了,才只找到这么一小点。如今她头发乱蓬蓬的像只炸毛的幼兽,怀里的柴枝还戳着她的下巴,蹭出一点红印,她却浑然不觉。


    “你不知道我为这堆柴火费了多大工夫!”她还没把柴火放在地上就要诉苦,却看见郗道严脸上已经盖上了绣帕。她瞠目结舌,怀中的柴火都扑棱棱掉在地上,张嘴就为郗道严哭丧。


    她扑到郗道严的身上,一阵干嚎:“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了也没给我留句话……”


    “他没死。”


    江碧同道。


    冯般若仰起脸,狐疑地看向她。


    “先生火。”江碧同不由有些窘迫,她随手把绣帕拿下来丢到一旁,“我只是为了给他降温,没有别的意思。”


    冯般若狐疑地望着她,半晌才犹疑着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郗道严的脸颊,随后用手指探他鼻息,虽说微弱,但好在还有。


    “谁让你把帕子盖他脸上的,我以为他死了!”


    江碧同心知自己没理,也不顶嘴。冯般若好容易摆好了柴火,身上却没有火石,她正在思考如何让这些干柴自己生出火来,江碧同已经道:“罢了,这地方不太适合养病,长此以往,只怕轻症也要被拖成重症了。”


    “那你的意思是?”冯般若问。


    “反正你也无法生火,不如就把他接到我家的药铺离去。”江碧同道,“彼时用药也方便,那里环境也舒适,总能好得快些。”


    “可这需要多少银子,我怕我身上的不够。”冯般若有点心动。


    江碧同道:“我也不要你的钱,只需要你留在我身边做十天丫鬟,你若同意,十天之后,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


    冯般若一怔。


    她能明白江碧同其实是为了帮她。江碧同既然家是邺城的富商,想必身边是不缺她一个人伺候的。她又不知道冯般若的真实身份,自然不存在刻意折辱她的可能。


    冯般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虽说是绫罗绸缎,但衣料极脆弱,以前这样的衣裳都是不能穿第二次的,否则便会发皱褪色,而她竟然就穿着这样的衣裳走了这么久。


    她忽然明白起初见面江碧同要喊她小叫花子的缘由了。若她真是个小叫花子,简直要当江碧同是在做慈善了,只要给她做一点点事情就能换回郗道严的命,甚至自己也能吃饱穿暖,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


    可她并不是个小叫花子。她正要发怒,却撞进眼前少女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不能拘泥于自己的身份。


    她忽然醒悟。


    她就是为了逃避皇后借由这些身份给她的束缚,才逃出上京城的。若她此刻还被什么天家威严、公主王妃所约束,她就白出来走这一回了。她的尊严固然值钱,如今却贵不过一个大活人的性命。


    她既然连叫花子都能做得,做个小丫鬟怎么就不行,何况对方也没要求她入奴籍,只是要她跟着伺候。


    她在内心深处纠结良久,许久才答应下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江碧同笑得眉眼弯弯。冯般若后知后觉,仿佛江碧同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留在身边。可她能为江碧同做些什么呢,她一时也想不出。


    随后她将昏迷未醒的郗道严架上马车。江碧同还在震惊她的力气这样大,冯般若已经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


    冯般若问:“娘子,您干嘛做出这种表情,您也在等我扶您么?”


    “不,不用了。”江碧同立刻拒绝,紧随其后上了马车。去程的路长,可回来时却显得很短。江家药铺的厢房收拾得很干净,床上铺着新晒过的棉被,虽说较之她平生所见甚为简陋,却比连日以来风餐露宿强得多了。


    江碧同嘱咐人给他熬药,又有郎中熟悉伺候他喝了。眼见他面上渐渐生出些血色,冯般若伸手摸了摸,又把郗道严的手放进被子里。江碧同瞧见她一脸担忧,宽慰她道:“放心吧,脉已经稳了。”


    冯般若眉头舒展了一点。既然如今郗道严不会死了,她待救命恩人也该恭敬些。她转头看向江碧同,出言询问道:“娘子既然留下我做丫鬟,有什么事儿需要让我做的,请尽管吩咐吧。”《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