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桩婚事 我江碧同可以没有男人,却不……


    江碧同但笑不语。


    江碧同带冯般若回了江家。江家坐落在北市后头, 略微显出一点阶柳庭花的意思。院墙是青砖混着少量土坯砌的,大门口是两扇杉木门, 门楣上用黄杨木板题写了“江宅”两字。入目就是五间砖木结构的瓦房,檐下挂着六盏羊角灯笼,冯般若没在这宅院里转悠太久,已经跟随江碧同进了绣楼。


    冯般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有丫鬟为她掀开门帘,是月白细棉布做的软帘,南窗支着,挂着层薄纱帘,东墙下摆着张胡桃木梳妆台,台面上嵌着面黄铜镜。冯般若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这个小院着实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谁知她一进门, 后头跟着的丫鬟就把帘子给撂下, 随后门被人从大门关死。绣楼不甚明亮, 江碧同举着一支蜡烛从底下照亮自己的面容,无端有一股阴森之感。


    冯般若精神为之一振。


    江碧同道:“你既答应了要做我的丫鬟, 这十日,你都会听我的话, 是吧?”


    冯般若吞了吞口水,随后点了点头。


    江碧同道:“很好, 把衣服脱掉。”


    冯般若:??????


    冯般若双手环胸, 惊恐地问:“娘子要脱我衣服做什么啊?”


    江碧同道:“你也知道我家是邺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我今年已经及笄, 阿耶给我定了一桩亲事。”


    “我那位未来郎君是邺城县市令之子,名叫宋俞。”她道,“我从未对我的丈夫报过什么幻想,我知道就算不嫁给他, 我也会被阿耶胡乱嫁给别的什么人。你知道吗,我的阿姊被他嫁给一个鳏夫当了续弦,只因为那个鳏夫许给阿耶很多钱财。相比之下,宋俞至少年少英俊。”


    “可是我太天真了。”


    “定亲之后没多久,他就来找我,说我是个配不上他的商户女,他心里早有人了。他心中那人是他的表妹,虽是个家境贫寒的孤女,心地却比我高贵得多。他告诉我,若我嫁过去了,虽说我为妻,他表妹为妾,却要我处处以他表妹为尊。”


    “我那时气得要死,回家跟阿娘诉苦,阿娘却说世上男人都是这样的。她跟我说,等我嫁过去了,处处表现得比他那表妹贤惠得体,好好伺候公婆,再给宋俞生两个儿子,马上我就能压过他那表妹去。”


    “我本以为日子就这么捏着鼻子过下去也就罢了。可不巧那天我去银楼置办嫁妆,碰见了宋俞带着他那表妹。他表妹死活要买那副我定制了三个月的头面,我不肯让,宋俞竟说,他说,他说若我不肯把头面让给他表妹,婚后绝不会让我有一天好日子过。他还说,回去要告知他阿耶阿娘,说我是个多么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之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冯般若问:“所以你让了么?”


    江碧同道:“断然没有。”


    “那副头面是我定制的,花样、金银、宝石都是我自己挑的,我江碧同可以没有男人,却不能没有银子。”


    冯般若问:“那我能为娘子做些什么呢?”


    “有人对你说过吗,你的相貌生得很好。”江碧同道,“若说容貌,我和他那表妹也就是平分秋色。可你不一样,你的容色远远胜过他那表妹,况且宋俞不是贫穷柔弱的女孩子么,我要你去引诱他,再狠狠把他甩掉,最好能让他求而不得,痛彻心扉,如此可解我心头之恨。”


    冯般若:“我吗?”


    贫穷柔弱,这是她的气质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冯般若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她不由开始思考,一直以来皇后对她的定位是不是错误的,她望着自己胳膊上硬实的肌肉,犹豫要不要让江碧同摸一摸。


    贫穷也就罢了,柔弱可万万不是她啊。她只怕自己随手拍宋俞一下,然后就要跪下来求他千万不要死。


    “你见过郗道严了,我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冯般若诚心诚意地建议道。


    “可他是男子。”江碧同观念保守,“何况他如今还在昏迷不醒,而我的时间不多了,下个月十六,我们就要成婚了。”


    冯般若道:“那要不这样呢,我去杀了他,这样你就清静了。”


    江碧同道:“不行,那样以后别人会传我克夫的。”


    冯般若又道:“那我去杀了他的表妹。”


    “表妹罪不至死。”江碧同劝解道,“她虽然可恨,但若不是宋俞,她是万万不敢爬到我头上的。何况没有表妹,也会有这个妹那个妹,宋俞就是那样的人,只要他活一天,就一定会有络绎不绝的妹妹。”


    冯般若陷入沉思。


    江碧同看出她不情愿,又劝慰道:“你放心,不用你做什么的,只要你穿戴得漂漂亮亮地跟在我身后,和他见上几面。你也不用说话,全由我来说,这还不成吗?”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难度。


    江碧同只求她这点事儿,倘若她连这都不答应,那恐怕也对不起江碧同救郗道严的恩情。邺城距离北海国都还有两千里地,她尽最大能耐,也就是日行三百,若不医治,郗道严是决计撑不到回家的。何况这些事儿,总比不上她给江碧同洗衣做饭辛苦。


    冯般若思来想去,最终点头应下:“好。”


    江碧同着人给她重新设计形象。冯般若虽不情愿,仍是答应了。


    冯般若的眉眼生得很英气,脸庞虽说有些稚嫩,但等她洗涮干净,换上温柔婉约的女装,却不显得突兀。她总在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柔弱的色彩,但既然江碧同满意,她便也不说什么了。


    当天下午,冯般若就跟江碧同上了银楼。今天是江碧同与银楼掌柜约定了取头面的日子,她料想宋俞必定会携表妹在这里围追堵截她最后一次,因此气势汹汹地去了。冯般若心不在焉地跟在她后头,邺城县市令,也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他的儿子,更不值钱了,今日有幸能得见她的容颜,宋俞该回去给祖宗烧高香才是。


    冯般若懒洋洋地跟在江碧同身后,神情举止像是个街溜子,只在银楼迎面碰上宋俞与他表妹两人时微微有些收敛。


    宋俞是个相貌平平的寻常男人,这样的人在街上恐怕一抓就是一大把,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他那表妹也只是略有姿色,冯般若听见宋俞正不住地唤她“言若”。


    再看江碧同定的那套头面,更是乏善可陈,顶多是金银分量十足,值得一观罢了。


    宋俞甫一见到江碧同,立刻趾高气扬地走来,手指点着江碧同的鼻子:“果然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瞧你今日的穿戴,真是俗不可耐。”


    “看你这身衣裳,是买来的吧?不像我们言若心灵手巧,都是自己做的。”


    “今个儿你把这个头面给我,我勉为其难,在我爷娘面前为你遮掩一二,让你能平平安安地嫁到我家里来。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江碧同鼻子都要气歪了:“买来的衣裳怎么了,我家里有钱,不像有的人,连件衣裳都买不起!”


    “你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宋俞大怒,“你不就是仗着你那个商贾阿耶,手上有几两臭钱罢了,竟然对我不敬!你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阿耶,明个儿你们江家就别再想在邺城做生意了!”


    “我劝你识时务,不要这样不知死活!我阿耶真是眼瞎,怎么会让我和你这等女子定亲,真是可笑!”


    “真不知你那商贾阿耶是如何娇惯你的,如此目中无人!言若能看上你的头面,是给你面子,可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你等着吧,就算你日后嫁进来,我也不会理你,也不会跟你说一句话的。若你懂事,就跪着把头面献给言若,这样我才勉强能接受你一点。”


    江碧同差点气的一口气厥过去,她今儿非要痛骂宋俞不可,却猝不及防,被冯般若在身后踢了一脚。


    江碧同疑惑地看向冯般若,冯般若直接问他:“宋郎君想要我家娘子这个头面,这原也不难。两家将成秦晋之好,既然宋郎君想要,我家娘子自然会给。”


    江碧同瞪大眼睛。


    冯般若并不理她,反倒朝宋俞露出个状若天真的微笑:“可宋郎君如此财大气粗,想必不会教我们娘子空手回去吧?宋郎君愿意出多少银子,在我家娘子手上买下这副头面呢?”


    “难道宋郎君不愿意给钱?我绝不相信宋郎君会如此。当街向未婚妻子索要财物,传出去该有多难听啊。宋大人可是七品官呢,他儿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若他真的做了,日后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她凉凉地瞥了江碧同一眼,江碧同立刻反应过来:“是啊,宋郎君打算出多少钱买?我自然是愿意卖的。否则用我这商贾人家的臭钱打造头面给言若娘子戴,难道不是污了言若娘子的身份么?”


    段位太低,没有意思。


    冯般若缓慢地退回江碧同身后。


    即便宋俞的阿耶是当地一个小官,他也不敢公然向商贾索贿。宋俞作为他的儿子,应该很明白这一点,他不过是仗着江碧同是他的未婚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一个路人女子,他姑且会抱持基本的敬重,可为人妻子却仿佛天然的就要低人一等。他的折辱、冒犯,甚至暴力,都成了世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自以为自己出言落了宋俞的颜面,宋俞应当恼恨她、惧怕她才是。殊不知在宋俞眼中,看到的确是截然不同的场面。


    宋俞虽生在邺城、长在邺城,可他此生最渴望的就是到上京城去。他的这位言若表妹,家道中落以前就一直生活在上京城,操着一口上京官话,张口闭口自有一股上京气韵,令他仰慕不已。


    如今他碰到一个上京味儿比她更纯正的——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2章 上京风韵 陪嫁怎么能带这样的丫头,瞧……


    冯般若是上京人, 虽说封地分属临海、丹阳、颍川,但这三个州府她哪个都没去过, 从小生在上京、长在上京,说的是最高雅的上京官话,更遑论她作为皇后掌珠,通身娇养出的尊贵风致了。


    江碧同这个人选得对,不是对在她形容貌美、气质柔弱,而是她通身的上京风韵。江碧同从没去过上京,不明白那种独到的气韵是从何而来的,可宋俞曾随父亲去上京城疏通打点,自然是见识过千年旧都的繁华富贵。


    他登时就被冯般若给迷住,忘乎所以了。


    冯般若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变化, 随后往后一退, 躲进了江碧同身后。


    江碧同更是气焰嚣张。


    “到底出多少银子啊, 宋郎君。”


    事到如今, 宋俞已经无法再跟江碧同争下去了。如今言若在他眼中也不香了,他倒还期盼等江碧同嫁过来, 带来这个漂亮侍女——只是这样气质高贵、容貌美丽的侍女,江碧同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他就遇不见呢?


    宋俞道:“罢了罢了,今个儿我也不跟你驳。等你嫁过来, 这些东西都要带到我家里, 到时候我再收拾你。”


    说着他转身而去。


    江碧同回过头, 兴奋地搂住冯般若,笑道:“果然,我选你是极其正确的一个决定。”


    冯般若吃惊:“你居然还笑得出。”


    “不笑又能怎么办呢?”江碧同道,“难道我能不嫁他?不嫁给他, 我怕是只能去死了。”


    冯般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向她提供建议:“也可以把他弄死。”


    “若是他死了,等他阿耶再一致仕,这日子就彻底没办法往下过了。”江碧同叹气,“我阿耶给我的嫁妆总也有限,这一家子人,总不能都来吃我的嫁妆吧。若是吃完了,日子又怎么过呢?”


    冯般若终于对江碧同的困境有了一些认识。这些日子她穷困潦倒,已经尝到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滋味。只是她总能在这种日子之中解脱出去,而江碧同却不行。


    冯般若不知道该再给她什么建议,只是无奈地也叹了口气。


    本来冯般若还以为十日不够做什么,却不想这几日她每天都能跟宋俞相遇。有时候是和江碧同一起,有时候却只有她自己。若是依照她原本的性子,早就把他蒙着头痛打一顿了。可经过江碧同的说教,她逐渐明白了“丈夫”对一个寻常女子的意义。


    她不得不耐心忍受宋俞的纠缠。


    宋俞问了她姓氏籍贯,听说她姓冯,连连叫好:“姓冯好,冯是世家大族,上京城中有一位大官,想来你是没有听说过的。他们家的老大人是宰辅致仕,膝下两子也坐享高官厚禄,他家就姓冯。”


    “那位老大人名叫冯冠清。说不定三百年前你们还是一家人呢。”


    倒也不必追溯到三百年前。


    宋俞又问:“你既是上京人,为何会流落至此,你的父母兄弟呢?”


    冯般若道:“我阿娘早死了,我也没有兄弟。”


    由此宋俞更加放心,临走之前还嘱咐她:“等你家娘子嫁过来了,我就做主将你收进房里。以后你也是半个主子。虽说你现在只是孤身一个,可到那时你就有亲人了。若我以后当了大官,你便可以锦衣玉食,作官太太,说不定那时候连冯冠清都要抢着跟你认亲呢。”


    倒也不必等到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冯般若辞别了他,去探望了郗道严。郗道严已经见好,每日已经有些时候苏醒。只是整个人又瘦一圈,显得弱不胜衣。冯般若叮嘱他多吃点肉补一补,郎中却不依,说即将入冬,现在肉价特别贵,再说吃肉吃多了,依他虚弱的脾胃也不好克化。


    冯般若跟郎中争执失败,垂头丧气地回到江家去。才刚换了外出的衣裳,江家郎主就传江碧同去见他,江碧同身侧的丫鬟都吩咐出去了,因此带着冯般若去。


    江郎主生得高大威猛,虎目豕喙,瞧着挺凶。他显然听说了江碧同因为一套头面跟宋俞争执的事儿,发了一顿火,嫌自己的女儿不够大方体面。随后他又看向冯般若,问江碧同:“这就是你买来那个上京的丫头?”


    江碧同道:“算是吧。”


    “陪嫁怎么能带这样的丫头,瞧着就不本分。”江郎主道,随后又道,“你今后也不要出门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嫁。你的嫁妆单子我已经备好了,北市上的两家药铺、三家米铺、绸缎庄都给你,婚后要好好孝顺公婆,你可懂了?”


    “阿耶,我们说好的,银楼也要给我的,您如今怎么不提了?”江碧同追问。


    “谁叫你跟阿耶这么说话的!”江郎主瞪了她一眼,随后又道,“我思来想去,银楼不行,你带着嫁去宋家,那就成了宋家的东西了。银楼还是要留给你阿弟。”


    “可是阿弟今年只有五岁。”江碧同道。


    “五岁也是男丁。”江郎主道,“此事不必再议。眼下我给你的已经够多了,你放眼望去,整个邺城,谁家嫁女儿肯给女儿这么多东西的?碧同,你该知足。”


    “没有阿弟以前,明明我才是阿耶最疼的孩子。”江碧同眼泪渐渐在眼眶里打转,“我算盘打得好,因为是阿耶亲手教的,阿耶多次说我是膝下最聪明懂事的孩子。如今倒不是我了,是阿弟了。他都五岁了,话还不怎么会说,阿耶就要让我为他让路了。”


    “难道我不知道阿耶把我嫁给宋俞,就是为了给阿弟铺路?阿耶也知道宋俞他多荒唐,但是您就是可以不在乎,因为我只不过是女儿,我的生死从不在您的眼中。无论是阿姊还是我,与其说是您的女儿,还不如说是您养的一条狗。”


    “不,狗至少主人还是要一直养着的,可是女儿,您随便给点东西竟然就打发了,打发到别人家里去,此后生死,您根本就无所谓了。您既然只要阿弟,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和阿姊?”


    江碧同与他争执不下,痛哭着跑了。


    冯般若动了动脚步,想要去追上她。却又想起没有向江郎主行礼,侧身向他轻微地福了福。


    江郎主脸色铁青,重重地撂下茶盏,叹了口气。


    冯般若正要走,却又被他给叫住:“回去好好劝劝她吧。天下女子,哪个不是这样的,我待她已经够好了,偏偏她还不知足。真是……”


    冯般若眨了眨眼睛,随后问他:“我斗胆想问您一句,倘若娘子是个男孩,您会待她如何?”


    “碧同聪颖灵巧。”他道,“她若是男子,我必会让她执掌我的全部家业。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她是个女儿,就偏偏不成。女儿是一定要嫁去别人家里的。”


    “为什么?”冯般若不由问。


    江郎主道:“没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若要问为什么,就要去问祖宗规矩,去问皇子龙孙。去问问他们,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聪慧过人的公主,为什么皇帝传位却总是传给皇子,而不给公主。”


    冯般若似有所感:“倘若有一位公主登基的话,这世上会有什么变化吗?”


    江郎主道:“也许不必非要是公主。你是上京来的,你自然知道,如今朝政大权都把持在皇后手中,可皇后究竟只是皇后。”


    “倘若这世上能有一位女皇帝。”


    “难道女皇不会给天下的女儿继承父产的权利吗?”


    冯般若心头微微一动。


    她追上江碧同的脚步,江碧同正在绣楼之中啼哭,一见到她来,就把脸埋进冯般若的怀中。


    “阿耶他好无情。”她泣道,“我也不是非要他那银楼不可,只是为什么阿弟可以留在家中,为什么阿弟一出生就能享受到阿耶阿娘全部的宠爱,一切都是默认好了要给他的,可我不行?仅仅因为我是个女儿?”


    冯般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江碧同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但我真的很痛苦。世间所有的女儿,在这一刻大抵都相同。我有时候真盼望着倘若没有阿弟就好了,若是没有他,我的日子该是什么样子,我现在竟然连个梦都不敢做了。”


    冯般若歪了歪头,半晌劝了她一句:“不必哭。”


    “既然这世道待我们不公平,那我们就努力改变它。”


    江碧同问:“该如何改变?”


    冯般若道:“有一位女皇帝登基的话,应该就会改变了吧?”


    “女皇帝如何能解我等平民女子的悲苦?”


    “所以光靠一个女皇帝还不够。”冯般若道,“还需要很多很多的女官员。你想,倘若有一日当这邺城县市令的是你,那巴巴地求着要把儿子嫁给你的就是宋俞小儿的阿耶了。”


    “倘若你是三品大员,管辖一方州府,那么这一州府,家家户户都会以女儿为贵,着重于培养女儿,反而是把儿子草草打发了。再不会有人家只要儿子,不要女儿了。”


    “倘若你是当朝宰辅呢?”她循循善诱,“倘若你是当朝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全天下的女儿都想像你一样,都会以你为荣。到那时候,谁还会说夫家是女子的‘归处’?”


    江碧同原本已经破涕为笑,然而被她说着说着,心中又生出一片愁云惨雾。


    “你说得容易,可是现在我朝根本不选拔女官啊。”


    “其实在皇宫里是有女官的,虽说不对外开放选拔,但很多也可以参与政事。你知道临海公主吗,临海公主活着的时候,就曾在御前担任文书要职。”冯般若劝她,“若真有一天,朝廷面向整个大虞选拔第一批女官,你却因为才学不够,选拔不上,那可就丢脸了。”


    “我绝不会。”江碧同道,“倘若金马门肯为女子敞开,我必将会拔得头筹。”


    冯般若不了解她的文化水平,只是觉得她如今还太过年幼,为人处世的方式还有待改进,因此但笑不语——


    作者有话说:所以就说写文要架空吧


    不然如果是洛阳味儿:“这人可fi气……”


    是长安味儿:“额跟你社,这个人歪滴很……”


    是北京味儿:“小丫挺的……”


    救命光是想想就笑翻了。


    第53章 相州瘟疫 你看我的衣服还不明白吗,我……


    劝解完了江碧同, 冯般若回到房中小憩。天色将晚,邺城的风冷且硬, 夕阳之中洇出一树光秃秃的枯枝。


    现在才十月底,还不到换棉衣、可以生火取暖的时候,下人房冷得像是冰窖。冯般若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单衣,饶是体魄强健如她,都不免有些瑟缩。


    她不由想起昔年在宫中时,天气微微转冷凤鸣宫就会点上热乎乎的地龙,那时候她总抱怨着热,皇后就给她用冰镇各类牛乳和果子露喝。


    秋光在她的眼中只是美丽、闷热、短暂。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她眼里,秋天也会变得分外难捱。


    晚上她还得伺候江碧同用膳。虽说江碧同并不将她视为下人, 邀请她一起用膳, 但她多少还是要做点事情的。等她在简陋的下人房里靠着墙略微休息得够了, 又起身前往小厨房, 却不想在穿过花园时碰见了不速之客。


    她自幼耳聪目明,花园里多出哪怕一点动静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冯般若屏息静听, 发觉在假山的山洞之中藏着个年轻男子,但呼吸浑浊, 似乎是受了伤。


    冯般若刻意放轻了脚步,直到走到假山近前。她将手中的茶盘稳稳地放置在石阶上, 随后足尖一点, 翩然如一只鹞鹰。


    山洞内潮气裹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冯般若眯起眼睛, 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墙角蜷着的身影。那男子穿一件浓黑锦袍,左肩处的布料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珠顺着胳膊滴到青石板上,流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他的头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一撮,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强撑。


    冯般若不知他是将死,还是乔装。总之她对于这个无声无息出现在江宅的黑衣人没有好感。她悄无声息地挪到他面前,刚要探向他的颈动脉,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


    “你是谁?”


    “你怎么敢问我是谁?”冯般若柳眉倒竖,“你看我的衣服还不明白吗,我是这府上的丫鬟!你呢,你又是谁?”


    提起她的丫鬟身份,冯般若显得颇为自得。


    月光照亮他的脸。此人是个年轻男子,孤身躲在假山的空洞之中,无端显出一点郗道严那种病弱可怜的意味,但此人五官偏向锋锐英朗,头发虽然蓬乱,但梳成高马尾,便显出一股少年意气。


    冯般若轻易挣脱他的手,瞧见他的五指在她的衣袖上印上一行血手印。这件衣裳是江碧同发的,她也不知道日后是要不要还回去,可如今这个血手印,只怕她需要自己洗掉。她不悦地拧眉,等着他的答复。


    “我乃水镜堂弟子,李自秋。”他缓缓道,“相州突发瘟疫,相州牧非但匿报灾情,更为一己私利任由染疫漕船随意停靠邯郸、汲郡码头,致疫气沿太行陉道与漳水漕运扩散,不过半月,流民死者已积至漳水岸边。”


    “我奉师令,来到邺城求援,却被人暗害,身中流矢。”他吐字艰难之至,提起相州牧更是恼恨,“如今我之将死,可惜事情还未做成。只能将相州的惨状出言托付于你这小丫鬟。倘若你愿意听我一言,便将相州瘟疫之事传递入京,如此相州十万百姓才会有一线生机。”


    冯般若一怔。


    “相州有瘟疫?”她问,“如今情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现在的相州许进不许出,就连我也是冒死闯关。我李自秋在此立誓,绝不会拿百姓生死攸关之事作弄于你。”他正色道,却在看见她的衣衫发饰之时,不由更显颓唐,“我本以为这江宅是邺城富商,我拼死求见,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却不想我临死之际,见到的竟然是你这个小丫鬟。”


    冯般若勃然大怒:“小丫鬟怎么了?”


    “我都不曾自轻自贱,你倒是埋怨我是个小丫鬟?”冯般若冷道,“你们这个水镜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竟这样看不起人?只怕是颍川王府派头也没有你这么大!”


    “你怎么连水镜堂都不知道?”李自秋没有在意她所作的奇怪言论,只是道,“我们水镜堂,是江湖上有名的大派,连三岁小儿都会背我们门派的诗句,清水明镜凝墨色,漳波载笔济苍生。”


    冯般若大为震撼。


    “你多撑一会儿,别死了。”冯般若还有话想问他,因此格外叮嘱道,“我叫娘子来救你。”


    冯般若虽说口口声声说自己以后要做一个江湖游侠,可这回也是她第一次遇见江湖中人,何况对方还背靠一个似乎名气很大的宗门。江碧同给他治伤,冯般若就坐在他身边托着脸瞧。原来江湖豪侠也并没有生着三个鼻子五张嘴,和正常人的长相也完全一样,亏她一直以来这样向往。


    江碧同给他施针把脉。箭头带了腐草毒,不过没入深脉,江碧同用三棱针给他挑了毒血,想必再服两剂清热解毒的药,明日就能醒来了。


    看外人看过了新鲜劲儿,两人又聊起相州。若相州真如李自秋所言,那与人间地狱又有什么不同?倘若当时郗道严没有忽发高热,冯般若一定会带着他进相州城,若是真碰上只进不出的景象,郗道严身体又格外孱弱,那时又该怎么好?


    说来总有些后怕。


    冯般若转头看向江碧同。只见她眉尖紧锁,甚为忧心,不由问她:“娘子仿佛要着急些?”


    江碧同急切道:“我的外家就在相州,八月十五中秋日,我才刚从相州回来。这才多久,相州就出事了?也不知我的阿外和舅舅现在怎么样了。”


    “只他一个人这样说,也未必是真的。”冯般若劝她:“再说了,倘若真有瘟疫又该怎么办呢,你难道有什么法子?”


    江碧同摇了摇头:“我哪儿有什么办法啊。要说能治瘟疫,我阿翁在世时或许还有些办法,他当年就是郎中,可是到了我阿耶,却非要做生意。”


    说着说着,她又叹了口气:“罢了,若我阿耶继承了我阿翁的衣钵,这辈子不过是做个赤足郎中,还哪有这样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


    冯般若道:“那你阿翁生前曾留下过什么治疗瘟疫的药方吗?”


    “瘟疫只是对于一类疾病的统称,不是专指某一种病。”江碧同听了她这话,不由失笑,“引发瘟疫的病因不同、传播形式不同,导致治疗的方法也不同。可如今我们身在邺城,总不能没头没脑地冒死进相州吧?”


    冯般若叹道:“既然如此,就只能等李自秋醒来问他了。”


    江碧同闷闷不乐。这几日整治宋俞的快活都被她搁置,她蹙眉望月,陷入无尽的担忧惶恐之中。


    此刻冯般若就想到郗道严,倘若他在,他一定是可以想出办法的。虽说她眼下对他略怀些芥蒂,可是人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否则不是白白被他骗了这么久。冯般若立时推门而出,顾不得江碧同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你要去哪儿,冯般若?”


    此刻她手上没有马,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她连翻了几道院墙,不一会儿就看见医馆。郗道严此刻已经醒来了,他身上披着一件郎中的外衫,正坐在灯下看书。


    冯般若破窗而入,他倒不意外,只是仰头显出个笑意。


    灯下美人如玉,冯般若一瞬间几乎被他晃花了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见神仙了。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音。


    郗道严也不打断,只由着她看。等她看够了,他这才收起书,从胡床上慢慢地转到她面前。


    “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儿?”


    冯般若这才缓过神来。她将今夜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向他一说,郗道严凝望着她,扬出个清浅的笑意来。


    他长发未梳,带些柔软和潮湿,愈发显得一张十足的病容。但他抬眼之间,眼光太艳,逼退了浓厚的病气,更深处恍然有光涌动。


    “相州水系密布,胡商驼队、官驿驿卒来往频繁。”他缓缓道,“一般的瘟疫无非是几个来源,一则为污生,一则有胡商自外地带来,一则为旧疾沉疴。如今天气转冷,寒燥交替,本就是多事之秋,又兼之来往人多,如此来看,相州的瘟疫,无外乎是寒疫、燥疫或是温疫。无外乎处于冷暖交替、寒热失调。”


    “那该怎么治呢?”冯般若又追问。


    “无非就是温通经络、驱散寒邪。具体应当对症下药,非得亲见病患,问诊把脉不可。”郗道严解释道,“只凭借从他人之口中探听所得,实在不足。”


    冯般若仰头看见那一片艳光,连她的嗓音都不由随之软和下来。她问:“那你跟我去相州?”


    郗道严低头笑了笑,指节抵着唇轻咳两声:“我这身子,怎么跟您翻山越岭?只怕要拖您的后腿。”他伸手摸了摸冯般若的发顶:“非但我去不了,连您也不能去。”


    冯般若问:“难道让我坐视相州百姓陷入如此疾苦之中吗?”


    郗道严无奈失笑。


    “您现在手上没有钱粮、药材、食物、冬衣。”他道,“贸然进相州城,倘若相州城真有那人说得那样严重,那您安能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相州是边陲重镇。”他道,“一直以来,要往北走,大多要过相州。相州的动向不是区区一个州牧可以瞒住的,而对方既然手眼通天,能瞒住一个相州,如何不能再瞒住一个邺城?”


    冯般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照你这样说……对方的目的是……”


    “只怕是要凭借这场瘟疫,铲除异己,动摇国本。”


    冯般若咬牙切齿:“此人竟将自己的威势建立在无辜百姓的身上,其罪当诛!待我知道是谁做的,我非将他抽筋剥皮不可!”


    “世上能做到此事没有几人。”郗道严失笑。


    冯般若立刻反应过来。她神情不明不定,少顷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靖王?”


    郗道严避而不答:“靖王下辖相州、邺城、大名三个州府,都为国之咽喉。倘若咽喉有疾,则河北漕运梗阻,粮道断绝 ,犹如毒痈,瘟疫转瞬便会祸及中原腹地。届时京畿震动,天下危殆 。”


    第54章 病急乱医 把这个忤逆不驯的丫鬟带下去……


    冯般若原本并没有想太多, 仅仅以为是当地属官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如今被他一说, 相州瘟疫顿成了危及天下的大事,如此她必不能坐视不理。她沉默半晌,许久问他:“那我该做什么?”


    “您知道靖王的驻地在哪里吗?”


    “大名府!”冯般若立刻道。


    “我们就去大名府。”他道:“即便不是靖王所为,围魏救赵,则相州之围可解。”


    冯般若回到江宅时,天已经快亮了。江碧同正坐在李自秋床边打盹,听见声音惊醒:“你去哪儿了?”


    “我去见了郗道严。”冯般若道。


    江碧同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道:“昨夜我去找了我阿耶。我阿耶也说,或许是寒疫。他给了我一张阿翁留下的药方,叫荆防败毒散, 有发散风寒, 理气和中的妙用。”


    “你去见郗道严做什么?”她又问, “他醒来了?”


    “是, 他醒来了。”冯般若道,“虽说我不愿意承认, 但他终究比我聪明一点,遇到事情我还是得问问他的意见。我跟他说了要去相州, 可他却不同意。”


    涉及国事,她就不好一五一十告知江碧同了。若让她知道相州瘟疫或许是靖王搞的鬼, 对江碧同也没有什么好处可言。


    “算我看错他了。”江碧同怒道, “倘若我们都不管, 难道就眼看着相州百姓受苦么?”


    “可我们又拿什么管呢?”冯般若问,“谁肯听我们的话?你家虽在邺城有些商户田产,可相州城十多万人,哪怕治疗一人仅仅需要一两, 这样下来也是十多万两。你阿耶可愿意拿出十多万两银子来赈灾?”


    江碧同咬唇,半晌道:“依我看,此事只有一个人做得了主。”


    “是谁?”冯般若听她提出异议,忙问。


    “宋俞。”


    冯般若想起宋俞的草包模样,不由一阵头疼。但江碧同道:“宋俞的阿耶毕竟是朝廷命官,倘若是他肯管,愿意组织商户们捐款出力,岂不万全?”


    冯般若原本还以为她有什么高见,听了这话,眼前更是一黑。


    指望宋俞这样的草包,再指望他那个可谓国之蠹虫的父亲,非但相州救不成,恐怕连邺城也很快就塌了。


    只是冯般若既然不能跟江碧同和盘托出,又说不出新的方法,只得勉强听得她话,同意江碧同以她的名义约见宋俞。若能劝得宋俞,那也算可以为相州灾民尽一点点的力吧。


    冯般若白着一张脸在江家的客室里会见宋俞。宋俞一听是她约见,立刻抛下表妹出来,甫一见到冯般若,一双招子立刻错也不错地黏在她身上,看得她毛骨悚然。


    “冯娘子,是你要见我?”他问,“你有什么事儿要托我做的,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冯般若跟他虚与委蛇一阵,很快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诱饵:“是这样的,宋郎君。”


    “其实我家里不只有我这一个女孩,我还有个一母所生的阿姊,嫁去了相州。前些日子我听说她丈夫死了,恐怕她太过悲伤,我便想去相州探望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去衙门说要办相州的路引,衙门说什么也不肯,也不说明白为了什么。”


    “我没法子,只好想到宋郎君了。您是官宦人家出身,想必衙门一定肯给您面子,帮我办下来的。这次去相州,倘若我阿姊愿意离家,我就将她也带回邺城。我那位阿姊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容貌品行,无不胜过我十倍。”


    谁知即便她这样说了,宋俞的脸色仍是越来越沉。


    “冯娘子。”他低声劝道,“相州现在可去不成。”


    “你不知道,相州现在……总之是生出了事情。我也有亲戚在相州过活,可是听说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听我阿耶说,相州现在每天焚烧的尸体足有四五百具,你那阿姊,我看已是凶多吉少了!”


    冯般若闻言,身子猛地一晃,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用帕子捂着嘴,生怕演技不好意外暴露。她颤抖着声音说:“宋郎君,这、这怎么可能?我阿姊上个月还写了信来,说相州虽然闹了点灾,但她日子还能过……”她抬头望着宋俞,模样楚楚可怜,“您就忍心让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吗?”


    宋俞见她这样,顿时慌了手脚,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又坐下道:“冯娘子,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相州现在被封了,连官府的人都不让随便进。我阿耶昨天还说,朝廷怕相州的灾传到邺城来,已经派了兵把通往相州的路都堵了,谁敢私自带人过去,轻则打板子,重则……”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重则砍头啊!”


    冯般若伸手抓住宋俞的袖子:“那、那怎么办?我阿姊一个弱女子,在那边无依无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爷娘?”


    “宋郎君,您是个好心人,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就算路引办不下来,您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阿姊现在怎么样了?哪怕是死,我也要知道她埋在哪里……”


    宋俞被她抓着袖子,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他望着冯般若泪痕斑斑的脸,喉结动了动,终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就帮你问问。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去相州。”


    冯般若接过玉佩,抬头时一双眼瞳晶亮:“多谢宋郎君,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她用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要是能找到阿姊,我一定带她来给您磕头谢恩;要是……要是她真的不在了,我、我……”


    宋俞见她这样,只觉得胸口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疼:“冯娘子,你别这样说。我、我这就托人去探听你阿姊的情况。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找我——哪怕是半夜,我也会赶过来的。”


    冯般若道:“宋郎君,您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了。”


    宋俞的耳朵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挠了挠头,结结巴巴地说:“报、报答什么的,不用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他顿了顿,又道,“你阿姊叫什么名字?”


    冯般若一愣,她根本没有编好她阿姊的名字。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谁都没想起来呢?


    见她沉默的时候有点久,宋俞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冯般若只得搬出她兄嫂的小字:“对不住,宋郎君,是我想着女子的姓名不能被外人知道。我阿姊小字蛮蛮,她嫁的郎君姓……赵,名叫赵紫珠。”


    宋俞皱着眉:“这郎君怎么取了个女子的名字。”


    冯般若讪笑:“我们民间传说,给儿子取女孩的名字好养活。”


    冯般若跟他相顾无言。过了会儿,冯般若又补充道:“若是我阿姊还活着,哪怕暂时不能跟她相见,要是您能想办法,给她送点钱粮也好啊。”


    宋俞叹气,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冯娘子,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相州的灾,朝廷都不肯管,我父亲又怎么敢出头?”他叹了口气,又说,“再说了,就算他愿意捐钱,那些粮饷到了相州,也不一定能到你阿姊手里。相州的官员都跑了一半了,剩下的那些,个顶个儿的贪得无厌。”


    冯般若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啊……”她抬起头时,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可是……难道就教我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吗?”


    宋俞伸手摸了摸鼻子:“冯娘子,我再想想办法,说不定我能让我阿耶动员商户们捐点钱给善堂,让他们买些粥粮送过去……”他见冯般若的脸色稍微缓和,又赶紧补充,“我也会捐的——我把我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虽然不多,但总能帮到几个人的。”


    冯般若道:“真的吗,宋郎君?”


    宋俞被她抓得手腕发烫,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愿、愿意!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愿意捐!”他低头看着她的手,喉结动了动,又说,“只是……你别告诉别人。”


    冯般若松开手,低头笑了笑:“我知道的,宋郎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抬头望着宋俞,眼睛里带着点狡黠,“要是您帮了我,我就在家里帮您立个长生牌位,每天给您祈福保佑您升官发财,心想事成。”


    宋俞的脸色明明灭灭:“可我最想做的事……你明明知道的,我并不想娶你家娘子,我想娶得是……”


    还不等宋俞把话说完,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冯般若定睛看去,面前是铁青着脸的江郎主,身后跟着软弱无力的江碧同。


    他看见冯般若的脸,不怒反笑。


    “好啊,好啊。江碧同,这就是你养的丫鬟,还没出嫁,竟然就敢勾引未来的郎主,我看你是想攀高枝想得疯了!”


    冯般若:???


    江碧同连忙向她摆手,生怕她出戏被宋俞识破,这样她们一番谋划就全白费了。冯般若被她架在火上烤,更是无可奈何。幸而此刻宋俞走上前去:“江世伯不要生气,冯娘子并没有勾引我,她只是想求我帮个小忙而已。”


    “如今相州有难,她阿姊还在相州,为人妹妹,这也是人之常情。”


    江郎主混不听他解释,上前一步踹翻了身边的椅子,指着冯般若的鼻子骂道:“找寻阿姊?找寻阿姊需要贴这么近?”他又看向宋俞,冷道,“宋郎君,你是官宦人家出身,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尚未成婚的姑爷,跟个丫鬟单独待在客室里,传出去像什么话?”


    江碧同被江郎主攥着胳膊,疼得皱起眉头,却还是挣扎着开口:“阿爹,您别生气,她真的是有急事——相州闹灾,她阿姊还在那边,她只是想求宋郎君帮忙查消息……”


    “住嘴!”江郎主瞪了江碧同一眼,“你个女孩儿家,天天跟个丫鬟混在一起,都学了些什么?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替她说嘴?”


    他又转身对护院说:“把这个忤逆不驯的丫鬟带下去,打二十个板子,关到柴房里!我誓要让这家的人都看看,勾引姑爷是什么下场!”


    第55章 粮草筹谋 我不要,我要和般若在一起!……


    一排护院从他身后站出来, 齐齐称是。


    江碧同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抓住江郎主的袖子哀求道:“阿耶, 您不能这样!她是我的朋友,她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江家的事……”


    “朋友?”江郎主甩开江碧同的手,“你是江家的小姐,她是个丫鬟,怎么配做你的朋友?”他又对身边的护院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她带下去!”


    两个护院走上前来,架起冯般若的胳膊就要走。凭冯般若的本事,想挣脱这两个护院并不困难,可为了她好容易演的这出戏,她只得咬牙忍耐。冯般若挣扎着回头看了眼宋俞, 宋俞立时又对着江郎主作了个揖:“江伯父, 冯娘子也是我的朋友, 您这样处置她, 是不是太过分了?”


    江郎主看了眼宋俞,更加笃定他已经被冯般若勾去了心, 冷声道:“宋郎君,你和我家碧同虽说是未婚夫妻, 可毕竟尚未成婚。这还是我江家的家事,不劳你费心。”


    江碧同望着冯般若被拖走的背影,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扑过去抓住江郎主的胳膊, 哭着说:“阿耶,您就饶了她吧……”


    江郎主沉声道:“胡闹!在我这儿还容不得你这样放肆。”


    江碧同踉跄着后退两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扯着江郎主的衣摆,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在那里说话:“阿耶,我从小就没有朋友,只有般若不嫌弃我……您要是把她打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江郎主厉声道:“碧同,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些人天生就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江碧同趴在地上,看着冯般若被拖出月亮门的身影,哭声越来越响,这回实在是真情实感:“般若……般若……”


    冯般若正在脑袋里想挨二十下板子会造成什么后果。她从小到大哪里挨过板子,对于其疼痛程度并不掌握,顾惜到她的柔弱人设又不能肆意反抗。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有个男子的身影从高处一跃而下,纵身击倒她一左一右两个护院,动作敏捷爽利,饶是冯般若也情不自禁地为他叫了一声好。


    她再定睛看去,是李自秋。


    李自秋和其他几个护院缠斗起来。虽说那几个护院武力不足,力道还怪大的,给她两只手腕擒的微微发红,她伸手左右揉了揉,望着李自秋的背影,不由觉得此人颇有眼色,来的正是时候。


    李自秋足尖点地纵身跃起,避开下方扫来的腿,右手成爪,抓住一名护院的衣领,将他甩向旁边的石桌,“哗啦”一声,石桌被撞得四分五裂。另一名护院举刀劈来,他旋身侧避,左手夺过护院手中的杀威棒,横扫过去,正打在对方的膝盖上,那护院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江郎主在一侧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又是谁?”


    李自秋将杀威棒缓缓背到身后,肃然而立:“水镜堂,李自秋。”


    江郎主的脸瞬间僵硬:“水镜堂的人,为何会来我府上?我在这里教训丫鬟,你为何要为她出头?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李自秋垂眸瞥了眼地上呻吟的护院:“冯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既如此我就不能不管。倘若江郎主不服气,不妨再调遣几个能打得过我的人。”


    说话时江碧同已经扑过来,一把搂住冯般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般若,他们没伤着你吧?”


    冯般若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指腹沾了她脸上的脂粉,安抚道:“我没事。”


    江郎主在后面吼:“碧同!回来!”


    江碧同缩了缩脖子,却把冯般若的胳膊抓得更紧,道:“我不要,我要和般若在一起!”


    江郎主气势汹汹走过来,挥手便要打她。李自秋自然挡在两人面前,神情冷淡,手中杀威棒起势。江郎主只得悻悻地放下手,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骂了句:“逆女!”便甩袖转身。


    走到堂前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道:“今日水镜堂的面子我给了,但倘若再有这等事发生,就休怪我不客气!”


    冯般若扶着江碧同站起来,正色道:“江郎主放心。”


    江郎主的脸涨得通红,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哼了一声,甩袖往内堂走,路过石桌时,还踹了脚地上的碎瓷片,骂道:“什么东西!”


    冯般若不由失笑。江碧同还在抽搭,手指抚过冯般若发红的手腕,眼泪又掉下来:“肯定很疼。”


    冯般若不以为意。可江碧同话音刚落,就见宋俞从人群后走过来,白着一张脸道:“冯娘子,刚才我没能劝住江世伯,实在对不住。”


    冯般若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打发他了,但事到如今,这出戏既然已经演下去了,她只好道:“宋郎君已经帮了大忙,我阿姊的事儿,还望宋郎君放在心上。”


    宋俞连声称是。在他告辞后,冯般若等人一齐前往医馆和郗道严会合。


    饶是李自秋不好男色,在他第一眼看见郗道严的那一刻仍是为之一振。


    因为寒冷和病弱,郗道严身上淡青的血管像细细的釉色,烧在雪白的肌肤之下。他侧脸正对着窗棂的光,下颌线因久病显得有些尖。眉梢英朗,一双眼却形如桃花。


    他发丝软而亮,贴在饱满的额角,露出的耳尖是淡粉色。脊背微弓着,却不佝偻,陋室之中仍然保有世家公子的仪态,只是每动一下都极缓,才免得惊了这身病骨。


    郗道严对众人各色目光习以为常,自顾自斟茶,倾给了冯般若。


    冯般若将适才与江碧同的筹谋与他说了,郗道严不置可否,只是在听到江碧同让冯般若假扮丫鬟时眉心一蹙,又在他听见冯般若竟然还去色诱宋俞时又是一蹙。


    等到冯般若把话都说尽了,他才道:“为今之计,我们即便去了相州也于事无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去大名。”


    江碧同不解其意:“去大名?”


    “是。”郗道严又饮一盏茶,“大名是靖王的驻地。上京太远,一来一回所费时间未免太久,而靖王一贯驻守藩镇,封土有难,他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可我听说靖王已经出家了。”江碧同犹豫道。


    李自秋应了一声:“是,他虽未剃度,但常年在空相寺礼佛,无事绝不踏出一步。”


    冯般若和郗道严面面相觑。


    难道是郗道严推理错了,这件事并非是靖王主导的?


    可是她一时也想不出除靖王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将邺城三州轻易握在手中。冯般若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出脑后,只道:“既如此,我们就给他一个不得不出面的理由。”


    “什么理由?”江碧同和李自秋齐声问。


    冯般若道:“要看你们敢不敢跟我干了。”


    对于如何靖难,冯般若早有计划。郗道严给她的几个建议她都嫌麻烦,孤注一掷要去烧大名的粮草。粮草都烧尽了,靖王无法起事,那一切谋划全部白费,相州城人死成空,反倒不美。


    但郗道严劝她:“相州瘟疫横行,又遇封城,城中粮草必定紧缺。与其烧毁了白白浪费,不如运去相州赈济灾民。”


    只是烧掉只需要一把火,而偷运粮草,还需要耗费很多心思,稍有不慎被人逮住,更有谋反之嫌。如今将事情说给江碧同和李自秋,冯般若故意隐去靖王有谋反之意不提,只说想去大名偷盗粮草,逼迫靖王赈灾。在冯般若看来,此事最难的就是如何转运粮草了。


    冯般若说完,李自秋道:“这倒不难。”


    “我水镜堂在大名亦有分部,船只、人力都不是问题。”李自秋道,“从大名到相州有漕运相通,只要可以靠岸,此事我就可以办妥。关键问题是应当如何让靖王同意放粮赈灾。”


    冯般若闻言,不由一笑。


    “这个,就包在我身上。”


    相比于不太熟悉的明王,冯般若是见过靖王的。靖王只比今上大上几岁,今上夺位时有从龙之功,今上也信任他,所以将他封在如此要道之上。


    每岁年节、皇帝寿诞,他都会进京祝寿。每次见到冯般若他都笑呵呵的,面目慈祥,有时候会跟她一起聊聊佛经,多次出言说倘若他的儿子年岁相当,必要让他的儿子迎娶冯般若。


    冯般若自然知道,天家之中不会有人真的清心寡欲。倘若他真的清心寡欲,便也不会站队今上了。


    但即使如此,相州之难,他也有着最大的嫌疑。


    一行四人之中,只有江碧同一人需要辞别父亲。江碧同很快想到理由,去求了母亲,只说想去大名置办嫁妆。母亲念及她很快就要出嫁,最近跟父亲的关系又不好,出去躲一躲也好,因此同意了。


    几人略做准备之后趁着星夜出发。为了不引人注意,只从江家支了辆马车上路。过城门时江碧同虽然有户籍,路引却是去大名的,因为距离相州不远被按下排查。冯般若正被他们问得有些不耐,门帘掀开,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是谁要去大名,过不过相州?”


    冯般若定睛一看,是宋俞。


    她登时明白了,这就是宋俞想的办法。他嘴上答应请他父亲帮忙,实际只是在城门口堵要去相州、大名的人,再请那人帮忙探查。他自然知道相州如今只进不出,但这也是他目前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了。


    冯般若感到无语。


    宋俞看见冯般若先是惊喜,随后脸色唰地一白:“你竟还是要去相州吗,你就一点也不相信我吗?”


    事实证明他也的确不值得相信。


    冯般若勉力组织语言,实在是挤不出一滴眼泪了。


    “我还是不放心阿姊。”她解释道,“尤其听了你说相州形势严峻,我更不能放心了。如今我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全把指望寄托在你上吧,难为你不说,连你也没有旁的办法。”


    宋俞道:“可是相州的形势真的太严峻了,你贸然去真的会送命啊。”


    冯般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片寂静之中,传来郗道严的声音:“般般,是谁来了?”


    说罢,他拿手掀开车帘。昏暗的烛光下,跳动的火舌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半倚在铺着素色绒毯的软榻上,肩头裹着一件厚披风,整个人是近乎透明的瓷白。


    第56章 五人成团 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打……


    宋俞痛心疾首的话还噙在口中没有说出, 却在看清那少年的面目刹那,连呼吸都暂且停滞。


    宋俞自以为他生平见过美人无数, 其中当以冯般若高居魁首。可他猝不及防瞧见这少年,仿佛立时被他摄去魂魄,竟然连话都不能再说一句了。


    他正怔着,少年似是感到不悦,微抬了抬眼。那是双琥珀色的瞳仁,睫毛长而密。抬眼的瞬间,眼尾微微上挑,却没有半分媚态,只带着久病后的倦意。


    宋俞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竟忘了该如何开口。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念头:普天之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人?”少年终于先开了口, 嗓音恍如玉石之鸣, 环佩相击。


    宋俞这才猛地回神, 手缓缓放下门帘,连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几分, 支支吾吾地道:“在下宋俞。”说罢,目光还是忍不住又扫了少年一眼。


    冯般若道:“他就是邺城县市令之子。”


    “原来是宋郎君。”郗道严轻咳了一声, 形容更是令人心折。


    “敢问这位兄台大名!”宋俞立刻追问。


    郗道严不愿与他直言,只推说“贱名不足挂齿”。宋俞却仍是不肯, 恨不得穿过冯般若凑到他身侧去追问, 随后他对上冯般若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 终于意识到不妥,凑到冯般若身侧问:“这位是?”


    冯般若不肯回答:“我跟他也不熟,不清楚。”


    宋俞咬了咬牙,立刻下定某种决心, 道:“你们都要去相州?既如此我也要去!”


    冯般若并不愿意带他,又见他如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更如此见色起意,只是道:“是宋郎君您之前说的,相州如今凶险,倘若您出事儿了谁能负起责任?”


    宋俞急切道:“你这话说得我可就伤心了。我怎是贪生怕死之人的?相州府的户曹参军是我姨父的表亲,真遇到麻烦,我递个拜帖就能进衙门,比你们管用多了!”说到这儿,他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向郗道严,见他正倚着车壁垂眸,发梢沾着点夕阳的余晖,忙补了句,“何况这位兄台看着身子虚,路上要是晕了累了,我还能扶着他走两步。”


    冯般若十分无语。


    若是真沦落到要去请他姨父的表亲,这日子也不用过了。他没有一技之长,非但脑子不好使,身手也不怎么成。何苦为了他这点虚无缥缈的作用,多带一个累赘。


    冯般若道:“宋郎君,真不是我不愿意,我真的是为了你考虑。相州如今的形势有多严峻,你比我要清楚多了。倘若真的出了意外,谁能向你阿耶交代?我们无牵无挂,便是死在相州,也没人会记得,可您呢,和我怎么一样?”


    宋俞道:“我可以立字据,上头写明我是生是死跟你们都没有关系,叫我阿耶不必追究。”


    冯般若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不行。”


    宋俞急得往前凑了半步,几乎逼近她的脸:“我阿耶是最讲道理的人,字据上我亲手画押,写明是自愿随行,与你们无干,他断不会蛮不讲理!”说着,他目光又飘向郗道严,“何况我真能帮上忙。路上遇着关卡,我递帖子也比你们空口解释省事。”


    冯般若眼珠一转:“这事儿我说了不算,你还是去问你未婚妻吧。”


    “我未婚妻?谁啊?”


    冯般若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江娘子啊,她要跟我一起走。”


    江碧同此刻正在外头应付官兵查验,查验罢了,官兵正要放行,她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官兵,一回来就听见里头在提她的名字,因此出言问:“怎么了?”


    她转过来,瞧见了不速之客。旋即她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冯般若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江娘子,宋郎君说要随行,还说能凭他姨父表亲的关系通融关卡。方才我劝不住,你是他未婚妻,这事自然该你定夺。”


    江碧同闻言,目光转向宋俞。宋俞瞧见她的瞬间就被烫到一般,语气里满是不屑:“江碧同,怎么,你也要去相州?马上就要成婚了,不在家里好好绣嫁妆,出来凑什么热闹?”


    江碧同冷笑一声,将通关文书往郗道严身侧一甩,随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家里有的是银子,嫁妆而已,何必我亲自来绣,反倒是你,你不在家里照顾你的好表妹,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你胡说什么!”宋俞两条眉毛倒竖,瞬间被她勾起几分火气,“我一六尺英伟男子,而你只是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轮到你在我面前逞英雄?你可知只要我阿耶一句话,你阿耶就会在邺城混不下去!你还不快求着我跟你一起去相州,否则,我非让你后悔不已!”


    江碧同听见他言辞如此尖酸,没立刻动怒,反倒冷笑出声:“宋郎君倒是记吃不记打。去年你阿耶因着贪墨商户银子的事儿被人告到州牧那里,眼下可摆平了?前几日我还见他从我阿耶这儿借了送了三箱绸缎去御史府呢。”


    宋俞的脸“唰”地红透,他伸手就要推江碧同:“你敢造谣我阿耶!”


    冯般若急忙横在两人中间,按住宋俞的手腕,沉声道:“别动手!”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位官兵从门帘后走过来,大声喝问:“吵什么!当我们这儿是菜市场吗!”


    冯般若和江碧同对视一眼,立即将车帘放下掩住郗道严的面容。随后她束手站在江碧同身后,仿佛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小丫鬟。


    还不等江碧同向官兵道歉,宋俞立刻站了出来。


    “葛大哥!”他亲亲热热地与那位官兵勾肩搭背,“对不起住,给你添麻烦啦。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江氏。她着急出城要去买嫁妆,我正骂她呢,早不知道说,非要等到马上要成婚了,才想起来嫁妆没置办整齐。”


    那官兵认出他来,说了句什么。宋俞连声称是,随后道:“下个月我成婚,葛大哥可一定要来啊,我到时候亲自招待你!”


    那官兵笑道:“罢了,我怎么敢让新郎官亲自招待。罢了,既如此就快去快回吧,城门马上就要下钥了,你们还要赶路,不能耽搁。”


    “多谢大哥,我们这就走。”宋俞立刻道。


    那官兵走后,宋俞立即双手抱胸,如今轮到他占上风了。今日若不带着宋俞,恐怕他们还不能顺利出关。不如就让他跟着,关键时刻,让他去当个替死鬼。她转头和郗道严与冯般若进行眼神交流,见郗道严亦是微微颔首,这才看向宋俞,满面不容置喙:“你要跟着可以,我要你答应我三条规矩。”


    宋俞仍梗着脖子:“你别想刁难我!”


    “第一,路上不许惹事。”江碧同竖起一根手指,眼神锐利如刀,“你若敢张扬,我就告诉官兵你阿耶是谁,让他狠狠丢一次脸,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宋俞没反驳。


    “第二,绝对服从命令,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打狗你不能撵鸡。”


    宋俞一怔:“为什么?”


    “第三,不能问为什么。”江碧同语气更冷,“若一路上都由你这样聒噪,我们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宋俞气急,又要说什么,却见冯般若凉凉的目光瞥向他。半晌他气闷道:“罢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江碧同没立刻松口,转头看向冯般若,见她点头,这才转身上车,将自己的文书放在郗道严身侧,沉声道:“上车,别耽搁了。”


    宋俞没想这样就成行,立刻紧随其后爬上马车。上车后他还追问:“我们真要去相州吗?”


    江碧同难得好声好气地回答他:“不去相州。”


    “我们先去大名。”


    李自秋如今是朝廷的要犯,不敢通关,早已偷偷翻越城墙,在城外等待了。与一行人会合后,马车由冯般若和李自秋驾驶,终于踏上前往大名府的路途。李自秋见她真的会驾车还有点意外:“我见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女郎,不成想你真的会驾车?”


    冯般若不满道:“说什么呢,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哪个不成?竟敢小瞧我?”


    李自秋失笑:“是我失言,还请女郎宽恕则个。”


    里头的郗道严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时怎么止都不止不住。也教冯般若听见了,她急切地掀开帘子,进去帮他找药压在舌根,随后见他咳嗽渐止住,这才要出去。


    郗道严却道:“车厢里太闷,我想去外头透透气。”


    江碧同道:“那教般若跟你换。”


    郗道严仰头望她,一派楚楚可怜。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李自秋,冯般若想到他容貌实在太过扎眼,心思又太细密,怕李自秋待他有什么教他不自如的地方,只好道:“罢了罢了,让他跟我一起驾车吧,正好也教李郎君进来休息一会儿。”


    没法子,李自秋只好跟郗道严换了位置。这下子换郗道严坐在车辕上伴冯般若一并驾车,她又有点担忧:“以你的身子,承受得住这样颠簸吗?”


    郗道严温声一笑:“您不必如此小看我。”


    “君子六艺,我亦是自小就会。”他道,“还请您好好休息。此地离大名还有七十里,想必午时前就能入城,到时候还需得您大展身手。”


    冯般若忧心地看他一眼,却见他气色确实比在车里时好上一些方才罢休。一行五人星夜兼程,果然在午时前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的官差就没有邺城那样好糊弄了。一行五人,只有江碧同和宋俞有正式的路引,郗道严身子孱弱,因此一行人议定,让宋俞把路引让给郗道严,让江碧同他两个先入城。


    江碧同有点担忧他们进不来,建议道:“这马车底下还能藏一个人。”


    冯般若立刻摆手:“我不用,我可以翻墙。”实则是不想伏在马车底下闻马粪味儿。


    李自秋道:“我的轻身功夫也是一流。”


    因此宋俞被迫成了藏于马车底下之人。他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可是马车底下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扳住,让自己掉不下来的。他纵然想在郗道严和冯般若面前孔雀开屏,但实在没有那个能耐。


    就在此刻,李自秋道:“我有个办法,可以减轻宋郎的负担,让他更容易坚持一些。”


    宋俞双眼立刻放光:“什么办法?”


    李自秋从马车之中取下麻绳:“只是要辛苦宋郎了。”


    宋俞:????


    第57章 迅速过关 夭寿,这粽子怎么还会骂街……


    李自秋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 就是把宋俞捆在马车底板上,左右再以麻绳、钢钉加固, 使他难以脱离。这样他虽不费力,但浑身要被麻绳牢牢绑住,难以挣脱,入城以后单凭江碧同和郗道严又不能帮他解开,要一直等候到深夜,等到冯般若和李自秋跟他们会合之后方才能解。


    可是宋俞也实在无法拒绝。将自己的路引让给郗道严,他是愿意的,总不能把郗道严这样捆在马车底下吧?他又不懂轻功,无法跟冯般若一起翻墙,如此跟随江碧同二人混入城是最好的办法, 同时, 如果真按李自秋说的做, 他也不会很累。


    思来想去, 他只得答应。


    随后李自秋将宋俞五花大绑了,再捆在马车上。固定好之后, 江碧同凑到他一边看笑话。她调笑道:“宋大郎君这副模样,活像个胖粽子。一会儿过城门时, 倘若官兵发现你了,我就说不知道, 恐怕马车赁来时就有了, 到时候让他们抓了你这只粽子上锅蒸熟了事, 岂不痛快?”


    “江碧同,你敢!倘若你真敢丢下我,我一定把你咬出来,说你是我的同伙!”宋俞瞪圆了眼睛想扑过去, 可腰上的麻绳勒得他动弹不得,只能愤愤地啐了一口:“江碧同,你等着,等我解开绳子。”


    江碧同笑道:“夭寿,这粽子怎么还会骂街,难道是成精了?这世上岂会有那不长眼的人相信我是这粽子精的同伙?”


    “好了好了,”李自秋将剩下的东西放到车上,出声劝道,“别耽搁了,快进城吧。”


    他低头检查了一遍宋俞身上的绑绳,确认固定得结实,才道,“委屈你了,等入夜我们会合,立刻给你松绑。”


    宋俞正要说话,就被江碧同一把拽住马车的缰绳,喝了一声“驾”。马车轱辘吱呀转动起来,宋俞被晃得撞了一下,疼得抽了口气,抬头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趁着刚才的空档吃了些草料的马儿正在噗噗拉粪,臭不可闻,偏偏他又躲不开,只得恨恨地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由郗道严驾车徐行,前往城门处入关。他和江碧同扮作夫妻,说只是在大名府给夫人买些脂粉。官兵见他路引便知他身份,没有为难,潦草检查之后就过关了。


    城外冯般若见到他们顺利通关后也不由松了口气。她顺着树干攀爬至一棵正在掉叶的榕树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正想要睡一觉,等候天黑,却不想阳光太亮,晃得她难受,只好摘下两片树叶遮在双眼之上。


    不一会儿有个黑压压的影子逼近,为她挡住灼烈的日光。冯般若松了口气,安然享受这一切。


    他却开口问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冯般若听了这话,也不以为意:“我是江家的丫鬟,这事儿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他却摇了摇头。


    “你瞒得过江娘子,却瞒不过我。你是上京人,气质容貌都非同凡响,就连驾车的姿势十分考究,我能看出是有人精心教导过。那位郗郎君,品貌更是惊人,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养育出来的。你们绝不是普通人,想必一定出身官宦,甚至是皇亲国戚。”


    冯般若问:“难道普通人家就不能教养出好的子女吗,你瞧我驾车的姿势考究,说不定我祖上三代都是驾车的呢?”


    “这不一样。”李自秋道,“频繁驾车的人,掌心内侧、手指外侧都会长粗硬且大片的茧子。可你不一样,你的茧子长在掌心外侧,指腹的茧子又呈点状,这是弓马留下的,面积很小,可见姿势标准,搭弓时不必反复调整。你骑射一定很好。”


    冯般若又问:“即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


    “一般人家怎么会送女儿学习弓马骑射,这样讲究的武艺?便是我们水镜堂的娘子们,虽然习武,也不能控制手中茧子的位置。”李自秋摊开自己的手给她瞧,只见掌心一层茧覆盖一层茧,“你没过过普通人的生活,怎么会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儿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寻常人家的女儿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很艰难了,长大了,莫不再想江娘子那般,草率嫁出去。”


    “你极会投胎。”他这样评判道。


    冯般若并没有睁开眼睛去看他的手,只是半阖着眼,懒洋洋地躺着。良久她道:“是么,我却不这么觉得。”


    她想要跟他倾诉自己的遭遇,用来驳斥他评判她“善于投胎”的观点。但是相比李自秋所说的那些寻常人家子女的遭遇,她被人哄骗、被欺瞒,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那样无病呻吟。


    她不想成为他所说的那样寻常人家的子女,也不想继续做善于投胎的皇亲国戚。这两者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被人操纵戏弄,锁在一张名为“女子”的大网之中而已。


    她这样躺在一棵泛黄掉叶的榕树上,暖和的太阳晒在她的身上,柔和的风拂过她的脸,清澈的溪流从她身下缓缓流过,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想成为这样的自己。


    在午后这一刻的浅眠之中,太阳终于西划。夜幕之下李自秋逮来野鸡烤了给她吃,她难得吃得饱饱的,拍着浑圆的肚子站到夜色深深的城墙之下,等候守城的军士交班的片刻闲暇。


    子时三刻,子夜换防。


    李自秋先行,凌空攀在城墙之上一瞬,眨眼之间便已经从无尽夜幕之中消失了。见他安然无恙,冯般若也紧随其后。她身法没有李自秋那样好,但是子夜换防时军士未免有些松懈,因此也不曾教人发现。就在她即将撤离那一刻,她听见有个人将什么东西正塞进口中,支支吾吾地道:“……柔然人的牛羊……就是香一些……”


    冯般若不由瞪大了眼睛,却不等她说些什么,李自秋已经在前方催促。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话,立时就被李自秋捂上嘴,随后他夹着她从城墙上飞跃下去。


    冯般若正要说什么,李自秋却道:“你发什么怔。”


    “我们先去找江娘子他们。”他道。


    “可是守城的将士怎么会吃上柔然的牛羊?”冯般若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叛国、勾连、通敌……无数字眼在她脑海之中翻涌,不过片刻,她的后心已经被冷汗打湿,凉成一团。


    李自秋望着她,起先还不解其意,半晌笑了一下。


    “快入冬了,”他解释道,“每年到这个时候,柔然都会跟我们做生意。”


    “这很正常,冬天干草不够,牛羊吃不饱。与其等牲畜饿死,不如卖到我们这头,换些米面粮食好过冬。”他道,“柔然的牛羊品质又好,我们冬天也要吃些肉吧,遑论牛皮羊皮还能做衣裳取暖。”


    “尽管朝廷不许私自和柔然通关,但这些买卖还是得偷偷地做。倘若不做,不光柔然人受不住,我们也受不住。早些年朝廷管得严,柔然人受不了了,就会南下劫掠,不免又起烽火。这几年朝廷不大管了,反而没有出什么事。”


    “竟然是这样吗?”冯般若问。


    李自秋的话她此前从未想过,北关近些年来这样稳定,她一直以为是朝廷治理有方的缘故,没想到仅仅只是和他们做些生意,就能止戈平乱。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李自秋走在大名府的街头,莫名领会了一些治国术的真谛。战乱不休,百姓生机凋零,转而取怀柔之道,也许并不是软弱的表现,反而能使得边关富庶,百姓衣食无忧。


    她转身回望了一眼身后城墙上摇晃的灯火,瞧见换防已毕,军士们已经在岗哨之上站定,其中一个还抹了一把嘴,仿佛是要擦掉吃饱喝足嘴边上的油渍。


    李自秋早已经跟江碧同商定,在大名府的南园客栈碰头。如今他领着冯般若进去,另开了两个房间,随后依照暗号找到了江碧同的房间。由于江碧同要跟郗道严假扮夫妻,因此他两个只开了一个房间,如今还都没有睡,只是在房中尬聊。


    “……我也没法子,是我阿耶非要我嫁给他的,如今我也没有什么旁的选择。所以我才让般若帮我,说起来也怪不好意思的。”


    郗道严道:“其实你想和他退亲,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可即使我和他退亲,我阿耶还不是要把我嫁给旁人吗,说不定连他都不如。”


    “娘子此生,就要这样活在阿耶的阴影之下了么?”郗道严劝道,“破后而立,不破不立。”


    江碧同正要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此刻却听见李自秋敲门,她连忙起身开门,率先探头进来的就已经是冯般若了。冯般若望着她,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你们都还好吧?”


    江碧同立刻拉住她的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这样凉,你们也碰上什么事情了?”


    冯般若摇了摇头:“没有,一切顺利。”


    江碧同这才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如今我的心也能放到肚子里去了。”


    “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李自秋问。


    “时间紧迫。”冯般若扭过头来看着他,“或许我们得兵分两路。”


    “一路人去空相寺见靖王。”


    “一路人去找靖王部曲存放粮草之处。”


    这番话她心中早有成算,因此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明白。随后李自秋问:“既如此,冯娘子是一定要去空相寺的了?”


    冯般若点了点头。


    江碧同道:“我没什么本事,恐怕给你们添麻烦,我听你们分配就好了。”


    李自秋道:“寻找粮草想必只要低调行事,胆大心细就好,只要不引得旁人注意,应当不会太过危险。反倒是靖王所在的空相寺,必定有重兵把守,擅闯必定十分难为,既然如此,不如就我跟着冯娘子去空相寺,郗郎君、江娘子你们前去寻找粮草。”


    冯般若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正要点头同意,不想马上就被郗道严给否决了。


    “这样不妥。”


    第58章 放手一搏 那又怎样呢,我们又不赶时间……


    冯般若有点意外, 于是将目光转向郗道严。


    郗道严衣冠整齐,正端坐在软榻之上。瞧见她的目光转来, 不免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半晌他道:“寻找粮草一事,绝不像李郎君所言那般简单。我们要找的是靖王部曲的粮草库,必定在严密保护之下,寻常人想要靠近必定难如登天。”


    “何况李郎君还需要在这段时间联系到水镜堂的分部,规划转运粮草的具体事宜,这些事都是我难以胜任的,因此李郎君,务必要在寻找粮草这一路上。”


    冯般若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退一步说,真放任他和江碧同一道,万一出现意外, 两个人都没有自保的能力, 那时候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冯般若问:“既然如此, 那就由李郎和摩罗你们两个一起去寻找粮草, 我和娘子一路?”


    还不等郗道严说什么,江碧同就犹豫道:“若是这样说, 其实我家里卖过米粮,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冯般若再看向郗道严, 郗道严向她颔首。她只好道:“既如此,那就李郎君和娘子一路吧。”


    她此言一出, 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 问:“怎么感觉好像少了一个人?”


    几人相视, 登时想起来被遗忘在马车座下的人:“宋俞!”


    李自秋翻窗去往马厩之中,马儿还在安然吃干草,满地马粪新旧相叠,踊跃起一股子熏天的臭气。李自秋暗道不好, 指尖立刻扣上马车的木框。还没等他行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哼。


    “你们倒还记得我?”


    李自秋愣了愣,随即抬手拍了拍马车壁,安抚他道:“宋郎君莫要怨,我也是才进城,进城第一时间就来解救你了。”


    话音未落,冯般若紧随其后来到了马厩。她把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取出,等待李自秋卸下马车的底板。李自秋手脚也麻利,不一会儿就把绳索解开,只见宋俞手脚发软,恐怕不多时就要晕倒在地上。


    “快出来吧。”冯般若想要伸手去拉他,却在嗅到他身上冲天的马粪味儿时不免又收回手指,为掩饰尴尬,轻咳一声,“早点休息,明儿一早还有事。”


    宋俞应了一声,扶着车框站起来,刚要迈步,却又踉跄了一下。他腿麻的厉害,李自秋只好上前扶了一把,五指虚虚抵在他后背,宋俞借着他的力站稳,腿肚子还在发颤,低头瞥了眼沾着草屑和马粪的衣裳,道:“我在里面数了一整天的马粪,新的旧的加起来有二十来堆,你们要是再晚来半刻,我都能给马粪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李自秋赞道:“宋郎君这观察力,非常适合去当账房。”


    宋俞嘟嘟囔囔地顶了一句,随后他埋怨道:“这一整天,回去我得好好洗个热水澡。”


    他左右活动了一下胳膊肩颈,不想手放下来时瞧见冯般若一双眼正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里能洗热水澡吗?”


    这夜月朗星稀,冯般若也难得好好洗了个澡。她头发太长,一时间凭她一个人也擦不干净,她好没耐性,索性就这样纵着。又推开窗,无数清朗寒气从窗框之外涌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无数北地寒风含在胸中。仅仅片刻,她一旁的木窗也被人推开,她没见到里边的人,只听见他开口说话。


    “才沐浴过,肌肤未干,风邪最易乘隙而入,别这样贪凉,仔细生病。”


    冯般若道:“我无妨的,倒是你怕冷。”


    隔窗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随后那窗户阖上了,仿佛不想让她窥见他的惨状。冯般若不由一阵惊慌,她扯起件外袍裹在身上,随后冲出房间,一脚踢开隔壁的木门。


    “郗道……”


    她连他的名字还没喊完,抬头就瞧见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点也没有咳嗽的意思,一双眼睛黑沉,映在烛火之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光。


    冯般若不由大窘,知道他只是骗她过来,气急之下扭了身要走,他却轻声唤她:“过来。”


    冯般若口嫌体正直地走了过去。


    郗道严从自己的浴桶边取了干净的绢帕过来,随后引她坐在身前,用绢帕一寸一寸擦过她半干的长发。她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里一时只倒映他一人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今年冷得早,想必再过不久就要下雪了。”他道,“头发不擦干怎么好?这个时节若是引风邪入体,是最难痊愈的。我知道您身子一贯康健,但也不能倚仗年轻胡作非为,合该注意保养才是。”


    冯般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我省得了,你好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


    她想了想,又不免显出一些兴奋的神情:“快要下雪了吗,北海国也会下雪吗?”


    上京城不常下雪,天气冷了,最多是下些冷雨。毫无风雅可言,她想到书中所写下雪的场景,不由心向往之。


    “是。”郗道严回答她,“北海国每年冬季都会下雪,既深又大。您没去过,或许觉得有趣,可我待得太久,只觉得道路湿滑,处处不便。”


    冯般若道:“那又怎样呢,我们又不赶时间。”


    他一怔,低头失神地瞧着她发梢滴落的一滴水,仿佛是一颗夜露。良久,他笑了笑:“是。”


    等冯般若头发全擦干了,他这才缓缓收回手。冯般若低头瞧自己的头发,只觉得他手法实在轻柔,被他擦过之后她的长头发仿佛都要柔软顺滑一些。夜色不早了,她嘱咐了一句:“你早些休息吧,明个儿一早,我们就去空相寺。”


    “还不急。”他道,“明个儿,您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便一五一十地交代她。他骤然北归,虽说北海郡国来不及派人相迎,可是沿途也设置了暗哨。他对暗哨的事儿说得甚少,只提到他自冯般若定下计划之后,就已经联络到潜伏在大名的暗哨了。


    “此人是靖王的幕僚,陆观,字明远。”


    他道:“此人四十上下,出身寒门,贪财好色,自视甚高,酷爱弈棋与收集古玩。我请暗哨调查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去的地方,得知有个叫清茗轩的茶馆,明日辰时,他会去那里。”


    冯般若问:“这和我们此行有什么关系吗?”


    “靖王十分信赖陆观,我猜想很多事情或许可以在陆观身上找突破口。”


    陆观,出身寒门,却凭着一手推演棋局的绝技和察言观色的本事,竟成了靖王身边最得用的谋士。去年靖王平定青州叛乱,便是他出了“围点打援”的计策,生生截断了叛军的粮道。可他偏生管不住自己的贪心,上个月还借着靖王的名义向盐商索要了五百两银子,说是要替靖王置办生辰礼物,结果全塞进了自己的腰包,成了眼前这副残局。


    这幅残局出自古书《梦入神机》,他依照棋谱推演,正觉得高妙惊人,每走一步都要思虑良久。为此,今日他辰时三刻仍在清茗轩中。刚唤小二换了一壶新茶,抬头一看,只见台阶尽头慢慢浮上来一张绝世脱俗的面容。


    是个极其美貌的少年。一身半旧青衫,书生打扮,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容,却气质清雅高华,眉目宛如秋水凝星。他手持一本《弈旨》,步履从容地走到陆观邻桌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茶,然后便沉浸在手中的棋谱里,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


    陆观的神思被他美貌猝然打断,如今再想沉浸回去已是不能了。他一边喝茶,一边低头回想适才自己的思路,竟然思绪全无。他有些懊恼地想要收拾了东西走,谁知才站起身,不知怎么地,右膝一痛,整个人狼狈地摔在那少年脚边。


    陆观大窘,他自顾自想要站起来,迎面却被那少年晃了神。少年启唇,向他微微一笑,如此美貌更盛,让陆观再想别过脸去是不成了。


    少年将陆观搀起,随后扶他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温言宽慰他:“想必先生是刚才坐久了,麻了腿。回去先生还是找个郎中看一下,若是不小心伤到了筋骨,可就糟了。”


    正说着,他目光又瞥见陆观面前的棋局,遂道:“先生,观此残局,可是源自《梦入神机》中的‘七星聚义’?”


    “你竟然识得!”陆观甚为惊喜。他正愁无人对弈解局,见这少年眼力颇佳,谈吐又不凡,便邀他对弈。这少年棋力极高,第一局能险胜半子,第二局则惜败一目。这让陆观既觉遇到了对手,又保全了面子,大为畅快。


    临走之际,少年将一册市面上罕见的围棋古书送给陆观,称是家传,与陆观共赏。陆观爱不释手,少年便顺势道:“宝剑赠英雄。此书在我处蒙尘,不若赠予先生,方能物尽其用。”


    陆观本就是寒门出身,见着少年身着破旧却干净整洁,可见他出身贫寒但从不曾自轻自贱,又见他棋艺高超,言之有物,顿起爱才之心。他询问少年的身世,原来少年名唤陆严,还是他的本家。可惜怀才不遇,欲投靠大名府的亲友却遭冷眼,如今盘缠将尽,前途渺茫,虽然此事实属无奈,但他心性豁达开阔,令陆观更为欣赏。


    陆观当即与他约定,今日陆观有事不便久留,四日后再见,彼时会带新的棋谱过来,倘若陆严能先于他解出,他便给陆严一个至好的喜讯。


    这陆严便是郗道严所扮了。郗道严不卑不亢地感激了他一番,随后与他告别。待陆观走后,冯般若从屋檐之上飞了进来,她不免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么久?”


    郗道严为她倾茶:“品茶对弈,原是风雅事。倘若风风火火地办,还有什么风雅可言呢?”


    冯般若问:“那你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郗道严解释:“东西虽还没有,但我已取得了陆观的信任。他邀约我四日后再见,到那时,我必会得到那样东西,让您尽可以放手一搏。”——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百分百跟你合拍的人,如果有,他一定是骗子[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9章 古寺佛光 大师兄要沐浴了,你去帮他烧……


    月明星稀, 冯般若孤身伏于空相寺外的古松之上。


    先前郗道严假扮过路旅人,想要在空相寺借宿, 却被人给拒绝了。看门的大和尚说最近有大法会,恕不能接待外客。如此,也只得靠冯般若偷闯。


    冯般若本想直接破门而入,向靖王亮明身份,逼迫他派人赈灾。可郗道严却不肯。


    “此刻我们在暗,靖王在明。”他道,“倘若贸然露了踪迹,恐怕会引得靖王戒备。不如暂缓两日,等我们将靖王的把柄抓在手中,使他不得不就。”


    冯般若问:“既如此, 我先去探空相寺还有什么意义吗?”


    “您也知道靖王并非真心向佛之人, 如此他这些日子客居在空相寺, 必然另有所图。”郗道严向她解释, “趁着我们还有两日时间,不如将他的图谋探查清楚。”


    冯般若不解其意, 却忽然在看到郗道严双眸的那一刻福至心灵。


    “靖王绝不会同意赈灾的。”


    “他纵是不想谋反,今时今日他也非谋反不可了。”


    郗道严向她颔首, 笑而不语。


    随后冯般若道:“我省得了,等我拿下靖王之后, 便由你来主持相州赈灾一事。”


    郗道严却反对:“我一个小小边陲郡王, 如何能主理此事?最好的人选, 不就在我的面前吗?”


    等到夜色最浓之际,冯般若翩然而至。她一进空相寺,就将身上的衣服在大树底下换成了女尼的装束,随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空相寺中乱走。一路上不乏有人看见她的身影, 甚至有个人朝着她的背影喊:“慧能!”


    冯般若得了名字,立刻应了一声:“是。”


    那人并没有疑心,只是道:“大师兄要沐浴了,你去帮他烧点水。”


    “是。”


    鬼知道那劳什子“大师兄”是谁,又在哪里。她立刻把这项任务抛诸脑后,继续在寺庙里乱转。不一会儿她摸清了整个空相寺的格局,看见靖王所居的禅房之外围满了年轻的军士。就连屋檐上也有巡逻,如此她不免有些泄气。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在她身后重重地拍了她的肩膀。


    冯般若教他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地上弹起来。她转身看去,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那大和尚呵斥了她一句:“你是哪个院的,在这里探头探脑做什么?”


    冯般若灵机一动:“我是慧能。”


    她又道:“大师兄要沐浴,吩咐我来拾柴烧水。可是现在太晚了,我有点看不清,找不到柴禾,见到这里亮堂堂的,不由就往这里来了。”


    “原来是你。”那大和尚道,“罢了,既然到了这儿,也是你轻易走得了的吗?正好,随我去见大施主。”


    真是瞌睡遇到了有人送枕头。冯般若高高兴兴地应了,随后鬼祟地跟在他身后。如今一看,靖王并非潜心向佛,或是真的皈依了。倘若他真的皈依,该有自己的法名,而非是叫他什么“大施主”。


    这大和尚一路带她行至偏殿,一推开门,殿内檀香冉冉,金光璀璨,令人无法逼视。冯般若抬起眼偷看,只见面前赫然是一张巨大的《地狱变相图》。她暗自吃了一惊,随后收敛眉目,眼观鼻,鼻观心。


    里头人影憧憧,她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靖王本尊。大和尚向他行礼,口中高呼“靖王大施主”,她便也跟着喊。过了一会儿,屏风后面传来一个教她觉得很相熟的声音。


    “渡明法师,不必多礼。”


    “今日,某跟几位先生畅谈佛法,颇有收获。只有一时不明,还请法师赐教。”


    渡明道:“大施主不必多礼,渡明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窃惑《金刚经》中有‘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之语。世尊既言灭度众生,令离苦趣,复言无众生可度,此语似相矛盾,敢请法师开示究竟。”


    渡明道:“此乃《金刚经》破众生相、度者相之要旨,非深解“诸法空相”者不能明。《金刚经》前文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众生之相,不过五蕴因缘和合而成,如聚沫、如浮泡,无有恒常不变之自性。所谓灭度,非灭众生之体,实灭众生之执。执于我为实有、众生为实有,故陷烦恼苦海;若破此执,便证不生不灭,此即灭度之真义。”


    对方静默许久。


    “灭度无量众生,实无众生得度。既言无众生可度,若某能廓清寰宇,拯黎民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此等功业,算得度众生否?”


    他说这话,如同钟鸣一般在人耳中回荡,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饶是冯般若也不由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半晌,渡明道:“众生本是五蕴幻合,度者亦无恒常之我,故曰无众生得度。权位如露如电,众生安乐非王者一人可定。大施主今问法,此乃大执,非佛法也。”


    “天下苦虐久矣,某欲解民困,何言执?”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冯般若稍稍往前踏出了一步。


    满殿金光,仿佛为她也镀上一层金漆似的。她双手合十,垂眉敛目,在重重人影之中觅得靖王的身影。她登时显出个状若天真的微笑来。


    “阿弥陀佛。贫尼慧能,修行浅薄,偶有一惑,见法师与大施主论及灭度与执念,心有所感,不知可否请教?”


    靖王颔首:“师太但说无妨。”


    冯般若道:“贫尼听闻相州等地,有‘时疫’流行,患者身染恶寒,咳喘不止,肤现异色,苦不堪言,乃至阖家凋零,十室九空,其状宛如身陷焦热地狱,受尽业火焚烧之苦。”


    “贫尼愚钝,参详许久。佛说八苦,‘病苦’为其一。此等酷烈疫气,无形无相,随风而散,沾者即堕,仿若业力流转,无可避免。然,贫尼斗胆请问,”她话音微顿,“此业火,究竟是众生共业感召,该受之劫难?还是有那心念偏执之人,为证其道,竟不惜自无间地狱引火,焚此人间,却还妄称是在行灭度之功?”


    “若真有此等行径,无论其如何粉饰言辞,是渡人,还是造下无边恶业,永堕阿鼻?请大施主、法师,为贫尼解惑。”


    一语既出,满堂皆寂。


    渡明法师闭上双眼,深深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不再多言。


    而屏风之后,已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冯般若重新低下头。


    她面前传来有人推开屏风的声音,有许多散乱的、人走路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最终,有人停在她一尺前的位置,扬声唤她:“抬起头来。”


    冯般若抬起头。


    眼前少女虽身着女尼装饰,一点发丝也不露在外头,但仍教人觉得容貌极盛。虽说她尚未长成,眉眼中仍是稚嫩柔软的,但她看着人的那双眼睛,却像是一只幼小的野兽。


    大且明亮的瞳仁,雪色的眼白,眼波流转间教他看不见一点思索的痕迹,仿佛平生只凭直觉做事似的。


    靖王大为震动,不免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不偏不倚地看向他,竟然还向他展颜一笑。


    她就这样笃定他没有危险?


    还是她相信,即便他危险,她也有自保的能耐?


    靖王思绪沉浮,一时他也难说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叹了一声:“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说来我也十多年不曾见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缓缓道,“罢了,你讲这话,想必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怪你。”


    冯般若正要问他,他有什么资格不怪她。却感觉到身后的渡明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角。


    她于是闭口不言。


    靖王继续道:“相州瘟疫,我业已尽力。将那些患病之人关在相州,等他们都死完了,相州之围可解。”


    冯般若:……


    靖王又道:“自然,相州是北地通往中原的要道,我也知道兹事体大,甚至可能也防不住什么。可若是让人随意出城,带着瘟疫乘船南下,想必千里中原,染病便在一时之间。”


    冯般若眼错也不错地盯着他的神情,猜想他是想要通过相州的瘟疫跟人博弈。可他想博弈的对象究竟是谁呢?


    是陛下?


    她隐隐有些猜测,但却没有说话。夜越来越深,桌案上的火烛原本宛如呼吸一般跃动,如今却随着紧张的节奏缓慢地拉长,仿佛是一声叹息。最终靖王道:“罢罢罢,今日我也累了,你们走吧。”


    冯般若跟着渡明走出偏殿。


    夜风凛冽,吹干了渡明身上满头的冷汗。他一路急急地走,冯般若就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等走出了靖王的势力范围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冯般若:“你胆子实在太大了,适才险些把我吓死。你快些走吧,现在天亮得早,小心您出不去了。”


    这一句话,教冯般若顿时僵在原处。她大惊失色:“你知道我是谁?”


    “阿弥陀佛。”渡明道,“贫僧并不认识施主,但是贫僧认识慧能。”


    冯般若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由发自内心道:“多谢法师,适才没有拆穿我。”


    渡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施主刚才在靖王面前仗义执言,绝非蝇营狗苟之辈,渡明敬佩。”


    冯般若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啦。只是我刚才把靖王得罪得很了,只怕给真正的慧能惹麻烦。”


    “无妨,贫僧明日便会派她下山。”渡明道,“何况适才靖王都没有杀害施主,想必也不会再另行暗杀之举。”


    冯般若不免松了口气。


    见渡明侧身示意她走,她本来已经预备腾云而起,可忽然想到今夜其实她什么都还没有办成,既然这个大和尚不与靖王同流合污,那是不是有什么也能从他的口中问出来。于是她出言相询:“敢问法师,靖王放着好好的府邸不住,偏偏要到空相寺来。来了又不潜心修佛、忏悔业障,反倒是弄来一群清客,于佛门净地,大谈红尘政事,机锋权谋。”


    “靖王,他究竟为何而来?”——


    作者有话说:本章所有佛教内容都是瞎编的,请大家不要深究[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关于菠萝女士的这个眼神,我举个例子,就是像小猫咪看你的时候,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看起来很精明实际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但是全凭直觉反应很快的样子[狗头叼玫瑰]


    第60章 秋山问道 多谢陆兄赏识,此生必不相负……


    “风起于青萍之末, 浪成于微澜之间。”


    渡明抬起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后殿方向, 那里是僧侣寮房和寺内库房所在,更深处,月光照亮一条小径,顺着他的目光通往少有人至的后山。


    “大施主乃是转轮圣王降世,心系万民,尤重疫病之苦。曾言需寻一清净无扰之地,集思广益,研讨根治之法。空相寺后山幽静,有几处旧时留下的房舍,殿下以为正合所用, 便于深入探究。”


    他看向冯般若, 又道:“大施主所为, 贫僧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佛门或许也并非纯然清净之所, 非但香客、游僧、居士络绎不绝,散兵游勇亦会借此隐匿行踪。”


    言罢, 他再次合十,低声道:“施主, 前路幽深,善自珍重。有些房舍, 不窥为净;有些浊气, 不闻为安。阿弥陀佛。”


    此话言罢, 冯般若亦是似有所感。


    她仰头看向空相寺后数不胜数的楼阁庙宇,有一座大殿正在修缮,修缮既成,便是转轮圣王殿。金碧辉煌的庙宇之下隐藏着无尽的魔窟鬼蜮, 她身处迷雾之中,一时感到杂乱无章,难以将其斩断。


    此刻,李自秋和江碧同也在搜寻靖王粮仓的所在。


    李自秋本色出演一位落魄江湖侠客,混迹于码头酒肆、脚夫聚集之地。听了两日醉汉的牢骚、脚夫的闲聊,总算是听出一点信息:“……娘的,最近往黑风坳去的活,千万不能接。听说去黑风坳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可是去黑风坳的脚夫开价很高啊。”


    “……开价不高怎么骗你去送命。”


    黑风坳三面环山,只有一条险路可通,易守难攻。李自秋独身上黑风坳尚不算难,可若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出那些粮草,就是天方夜谭了。


    他上前去问,推说自己的娘子重病,急需用钱,已经管不了许多。几个脚夫面露同情之色,为他指明了去往黑风坳的应征之所。回去以后,李自秋跟江碧同商议此事,江碧同亦十分赞成。


    她问:“靖王关押这么多脚夫,目的必定不纯,我们该去一探。”


    李自秋道:“可是,靖王将他们羁押起来,不是灭口,就是长期囚禁,直至事毕。”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江碧同,又道,“此地比我想象中更为凶险,我还是孤身前往吧,否则一旦真的遭遇死局,我恐怕护不住你。”


    “无妨,我不用你相护。”江碧同道,“多个人也是多个帮手,一旦遇到危险,请你放心,我绝不会拖你后腿。何况我也想看看,这黑风坳究竟是何等龙潭虎穴。”


    说干就干,两人弄来破旧的衣衫,用泥土灰尘掩盖了原本的样貌气质,混入了新一批被招募的脚夫队伍。带队的小吏言语含糊,只承诺重金,对去向和期限避而不谈。


    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最终被带入黑风坳。江碧同和李自秋与其他一些被高价蒙骗而来的脚夫在军士的监督下一并押运了十车粮草,入口处守卫森严,查验身份后,他们便被驱赶着进入一片被高墙和栅栏围起来的简陋工棚。身后,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


    工棚里,挤满了先前几批进来的脚夫,足有上千人,粗粗看去,人数几乎胜过开门的守卫。然而他们却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江碧同见到如此之多的脚夫,顿时心生一计。她凑在李自秋耳边说了几句,李自秋顿时眼睛一亮。


    另一厢,四日转瞬而过。


    郗道严知道,仅靠利益与情感维系的关系并不牢固,他需要一个无法抵赖的把柄。


    前朝名士长孙方有一幅《秋山问道图》,艺术造诣极高,有不少文人墨客曾对其赏评作诗,可是我朝以来,这幅画早已销声匿迹了。郗道严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张这样的画,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当日辰时,他如约而至,和陆观一同手谈,险胜一局。陆观还要再来,郗道严却不肯了,反倒是邀请他去赏画。


    这幅《秋山问道图》据郗道严所言,是他在大名府一位至交好友的珍藏。陆观听了,果然有兴趣,被郗道严引入雅室。甫一见到《秋山问道图》,陆观还不相信,然而他定睛细看,每一处竟都没有破绽。他正在就画意笔法和郗道严畅谈,却有一个身量娇小的侍女,蒙着面从门外走进来。


    陆观骤然被打断,想要呵斥她。那侍女却道:“先生莫气,这是雅室主人命奴婢送来的桂花甜酒。主人曾说,借助此酒赏评此图,更添风流。”


    郗道严亦是盛情相邀。


    陆观不疑有他,几杯下肚,精神亢奋又有些恍惚。他一时感觉自己的身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在雅室中且歌且酒,一着不慎,竟然将整壶酒都泼到了《秋山问道图》上。


    那张名画骤然遇酒,颜色大变,许多墨迹都花成一团,难以辨认。陆观平白遭遇这样一桩惨案,酒意当即醒了泰半,随后抬头看向郗道严,惊惶失措道:“我……我不是有心的……”


    郗道严痛心疾首:“糟了!此画乃是此处主人的家传之宝。我将陆兄请来赏玩,主人曾再三叮嘱不能有失!这可如何是好!”


    陆观闻言也慌了神,急匆匆地上前查看,手上不慎染上了被酒浇花的墨迹与酒液,在画作的留白处按上了一个清晰的指印。郗道严面如死灰地道:“陆兄,这幅画如今是彻底废了。倘若那位贵人追究起来,你我恐有杀身之祸啊!”


    陆观亦是惊出一身冷汗。此间主人虽不知是谁,但能拥有此等名画,必非等闲。画作被污,自己留下指印,他再抵赖不成了!他虽说捞钱的路数多,可他平常大手大脚,并没有什么积蓄,如今要他拿出钱赔,这样一张古画,他怕是也赔不起。可倘若他不赔,今日便是不能轻易走的了。


    他有一瞬想要杀死郗道严,如此这件事有只天知地知了。可他转过头,瞧见了那个小侍女。


    她还站在原处一动未动,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可当她察觉他正盯着她看,立刻抬起脸来,向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陆观没有如沐春风之感,反倒是不寒而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迎风而起,有一种被某种贪婪的野兽盯上的错觉。


    这在此刻,郗道严开口了。


    “我观陆兄品貌不俗,想必不是凡俗之人。此间主人虽说颇有田产,但实际只是个商人,他这些日子又行事不慎,得罪了韩州牧的舅爷,彼方放话要让他在大名府无立锥之地。想必如果陆兄认识州牧或者其亲眷,能够帮忙说和,这张《秋山问道图》他必定不敢追究。”


    “韩灵智?”陆观问。


    “正是。”郗道严应下。


    “你早说啊。”陆观顿时松了一口气,“你可知我是谁?”


    郗道严谨慎回复道:“不知。”


    “我乃靖王心腹,是他帐下第一幕僚。”他道,“遑论此人只是得罪了韩灵智,便是他得罪了靖王,我都有办法帮他斡旋。”


    郗道严闻言大笑:“如此甚好,我这就去跟主人说明情况。”


    陆观一身冷汗褪去,如今他目睹郗道严捧着画出去,自己则坐回原处,放松地又饮了一盅桂花酒。


    过了半刻,郗道严终于推门进来。他看向陆观,却道:“陆兄,我跟此处的主人陈明此事,此处主人十分宽宏,不欲追究你我,只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陆观问。


    “此人爱书如命,听闻靖王殿下的书房中有一本《斟检密录》,乃是先秦的古书。他只求陆兄能为他抄录其中第三卷第四章,如此这件事,他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了。”


    郗道严这样说,陆观颇觉得他识时务。想必此人听说了他的身份,不敢得罪,又不想把此事轻轻揭过,因此才想了个不痛不痒的事件叫他去办。陆观平日便可以自由出入靖王的书房,更何况靖王现在不在王府,反而在空相寺。这件事未免也太容易。


    他甚至盛情邀请郗道严:“小陆兄,此事虽然不难,可我平时忙碌,实在没有时间亲自为他抄录,不如就由小陆兄代笔如何?我想此间主人不会在意。”


    郗道严推拒:“我算什么人,怎能贸然进入靖王府呢?”


    陆观道:“无妨,本来我就打算将你引荐给靖王殿下,即便没有此事,我也会请你去靖王府。如今只是略微提前了一点罢了。”


    他定定地看着郗道严的面皮渐渐涨红,给他苍白的气色增添了一丝妩媚气。半晌郗道严向他躬身行礼,身体几乎对折到地上去,可见形容激动。


    “多谢陆兄赏识,陆严此生必不相负。”


    这件事比冯般若想象中推进得更为顺利。原本的计划中,是由冯般若暗中跟踪陆观前往靖王书房进行偷窃。如今陆观竟然盛情相邀,更是意外之喜。


    郗道严一进靖王书房,便开始铺纸研墨,规规矩矩地抄录,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行一步路。陆观愈发觉得满意,不一会儿有一股暗香袭来,他竟然有些困倦,不由自主地半躺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过了半晌,他再醒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个美梦。抬头再看郗道严,他仍是规规矩矩地抄书,再过不一会儿,他竟然就已经抄录完毕。陆观观察书房四处毫无被人翻动的痕迹,心下更为满意,亲自送郗道严出了靖王府。


    郗道严步行回到客栈,冯般若已经在房中等他了。她面前摆着两册卷宗,脸色难看至极。


    “看出了什么?”郗道严问。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冯般若大怒,单手拍在桌案上,竟然把满桌纸笺惊起。郗道严上前看了一眼,今日收获不小,得到的内容十分详细,分别是靖王与相州州牧、驻军将领的密信,以及与瘟疫相关的医案手札。


    演了这么半天的戏,为的就是这些东西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