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用人不疑 当然是杀之……


    郗道严的暗哨也不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 能把迷药一把接一把地送过来,足够冯般若给陆观下到酒里, 顺着风吹过去。若没有这些迷药,这个局纵然能成,也不会这么顺遂。而现如今再看,这个陆观称自己是“第一幕僚”未必做准,他有点好骗的。


    冯般若一一看过那些信笺,顿觉触目惊心。


    “冬至疫起,粮道封锁,流民顺着驿路导向中原。时值天寒地冻,瘟疫传播极快。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他好毒辣的计策!”冯般若眼中怒火翻腾, “他想用瘟疫和饥荒动摇国本, 难道就不怕因果加身, 业力反噬吗!”


    “现如今靖王可研制出治愈瘟疫的良药了?”


    冯般若蹙眉:“这些医药记录时间都有些早了。按照时间推算, 我猜测他应当已有些成果。”


    郗道严安抚她道:“如今事情的真相已经全部为我们所知,而靖王还一无所觉。如今, 主动权在我们。只要李郎君和江娘子他们一切顺遂,便已有六成把握。”


    李自秋和江碧同上黑风坳没带宋俞, 留在他客栈之中传话。宋俞将黑风坳的事儿细细给他们讲了,随后又问:“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冯般若和郗道严对视一眼, 随后冯般若道:“宋郎君, 我们有言在先,不问为什么的。”


    宋俞讷讷闭口。


    冯般若又道:“要不我现在也启程去黑风坳吧,就他们两个,我担心他们无法应对。”


    郗道严却不允。


    “您要给他们最基本的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道,“倘若事事都要靠您亲力亲为,那您最终能做成的事,只会有几件而已。”


    “难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吗?”冯般若问。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得您去做。”


    大名府的州牧名叫韩灵智,他是皇后的人。


    如今大名两路驻军,一路掌管在靖王手中,一路便在韩灵智手中。其实这件事说出来是很明白的,倘若冯般若手中无兵,不能和靖王分庭抗礼,那即便她手中有再多证据,哪怕她再做实靖王有谋反之心,她也仍然不是靖王的对手。


    何况空相寺后那样多幽微暗道,只靠她自己去搜,那得搜到什么时候?她迫切地需要人手。


    他道:“此事宜早不宜迟。粮草失窃,最多半日,靖王就会得到消息做出反应,我们不能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拖得久了,只会对我们不利。”


    “倘若韩灵智不肯帮我,那该如何?”冯般若提前做出预设。


    郗道严但笑不语。


    计划的另一端,便是偷运粮草能否做成了。这日又没有送来晚膳,主人家仿佛要把他们都放在这里活活饿死。众人情绪激愤,渐渐已经有些怨言,江碧同和李自秋把握机会,在数百脚夫之中低声交谈。


    “李郎,你刚才去问守卫,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他们怎么说啊?”江碧同状似无意地问。


    她这句话虽然压得低,但是不少人都偷偷竖起耳朵听见了。


    李自秋夜压低声音:“我刚才偷听到守卫喝酒时说等这批货搬完,咱们这些人就没用了,要处理干净,省得泄漏消息……”


    江碧同大惊失色:“什么叫处理干净?”


    李自秋做出一个砍杀的手势,低声道:“当然是杀之……”


    “什么?!”周围的脚夫顿时顾不得是偷听,立刻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李自秋趁热打铁:“这山里埋人这样方便,方圆百里杳无人烟。他们拿点银子把咱们骗来干活,却不想最后连个全尸都落不下了。”


    怀疑与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绝望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起先脚夫们还以为主人家早晚一天能把他们放出去。如今来看,竟然是痴心妄想了。当消极情绪在脚夫中间蔓延开来的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爆发了。


    翌日,当监工像往常一样挥舞着皮鞭,催促脚夫们去搬运目前最后一批粮草时,压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


    “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李自秋猛地摔下肩头的麻袋,发出一声怒吼!


    江碧同也高声喊道:“抢了粮食!我们自己找活路!”


    这一声如同号令,早已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脚夫们,瞬间红了眼。他们抓起手边的扁担、棍棒、石块,甚至徒手,如同决堤的洪水,扑向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监工和军士。混乱瞬间爆发。


    李自秋身先士卒,如同猛虎入羊群,招式狠辣,专攻要害,迅速放倒了数名试图弹压的军官。守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迅速被瓦解。他又纵身一跃,站在高处向黑风坳外发射了一枚烟火。


    有无数水镜堂的弟子,无声地从山尖尖上冒了出来。训练有素的武林中人混在其中,便使得守军更加不堪一击。


    “打开仓库!把粮食都搬走!”江碧同也动员大家,“这是我们活命的根本!”


    脚夫们群情激昂,砸开库锁,将里面堆积如山的粮包奋力搬出。


    “用他们的车马!”她又指挥着,将缴获的车辆套上牲口。


    在两人的组织下,脚夫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他们不仅搬空了黑风坳主仓的存粮,连旁边几个附属仓库也被扫荡一空。庞大的运粮车队,在起义脚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冲出了黑风坳。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和目瞪口呆、无力阻拦的残存守卫。


    这些粮草不曾进城,悄悄被脚夫们转运到水镜堂停靠在江边的大船上。江碧同仔细查阅了粮仓中的账册,只见账册之中写明这些粮草乃是靖王以劳军之名暗自征收的。随后,她也看出发现所谓的劳军粮草数量,与北境边军收到的数量之间存在一个不小的差额,而这差额,想必如今就在他们手中了。


    江碧同急于把这些事情告诉冯般若,却不想宋俞一脸恍惚地跟她说:“冯娘子去州牧府上了。”


    江碧同:“州牧府????”


    州牧府守卫不严,冯般若很容易就翻了进去。这一下午,韩灵智不是见人讨论政事便是在写些什么东西。冯般若始终没有逮到什么机会,直到傍晚时分,老仆给韩灵智送来晚膳,冯般若趁着这片刻闲暇从后窗翻入。韩灵智再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纸屏之后不知从何时起站了一个少女。她身上穿戴并不如何豪华,只是挽着高马尾,身上是赭色的箭袖衣袍。然而夕阳宛如金水一般,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蜜色的光晕。她淡漠地抬起眼看向他,容颜高贵冷峻,宛如是一尊蜜蜡炮制的龙女造像。


    韩灵智大脑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朝她跪下行礼。


    “参见王妃。”


    他打量冯般若的瞬间,冯般若也在打量他。韩灵智四十余岁,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面目儒雅敦厚,身形偏瘦,眼下有微微的青黑,仿佛是劳累所致。随后冯般若问他。


    “你认识我?”


    “半年前上京述职,有幸一睹王妃尊荣。”他谦恭道,冯般若却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他,想到郗道严的态度,她因而有些猜测。


    或许是在郗道严落水的那次宫宴上。那时她也算是出尽了风头。


    冯般若抬手虚扶一下:“既认得我,便该知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此刻相州危如累卵,大人想必比谁都清楚。”


    韩灵智起身,面露难色:“王妃明鉴,相州之事下官确有耳闻,只是……”


    “只是碍于靖王权势,不敢妄动?还是那些因瘟疫无辜而死的百姓,与你无关?”冯般若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内心。


    韩灵智立刻道:“王妃明鉴!下官岂是那等人!只是军令如山,无朝廷调令,私自调兵乃是大罪!不瞒王妃,下官早已将相州实情奏呈朝廷,只是如今尚未有信。”


    冯般若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难道朝廷一日不回信,你就按兵不动一日?有朝一日,倘若陛下知道了,难道你就能保全自身?靖王在相州所做之事,并非简单的政争,而是散播瘟疫,封锁粮道,意图以万民为刍狗,动摇国本,行谋逆之举!”


    “什么?!”韩灵智满目骇然。


    “证据确凿!”冯般若斩钉截铁,“靖王与其党羽的密信如今已尽数收录在我手中,其暗中囤积于黑风坳粮草亦已被我派人起出,只要你的手书,便可赶赴相州赈灾。如今相州城内瘟疫横行,百姓易子而食,城外却仍有军队封锁,不让流民出入,药材粮食断绝,你身为一州父母官,这难道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这难道是保境安民的军队该行之道吗?!”


    她的话语如有万钧之力,狠狠砸在韩灵智心上。他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面露动容。


    冯般若旋即语气放缓:“韩大人,我今日来,也不光是代表我自己孤身而来。您不妨想想,为什么我会来到此地。我乃皇后的外孙女,我能在此,自然是有皇后的授意。我人在这里,就是朝廷给你的答复。”


    “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出兵,剿灭靖王一伙逆贼,赶赴相州赈灾,事成之后,你非但无过,反而是救民于水火、匡扶社稷的功臣!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日清算,你总是靖王谋逆的帮凶。”


    “韩大人,我时间不是太多,你尽快想一想,是等着与这人间地狱一同陪葬,还是选择拿起你的剑,为自己,也为百姓搏一个朗朗乾坤,青史留名?!”


    韩灵智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最终,他目露决绝,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下官韩灵智!愿听王妃调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62章 佛前伏魔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对于他识时务感到甚为满意。


    郗道严选择韩灵智, 还有一个原因。韩灵智在朝廷中颇有名望,如今冯般若要咬死靖王谋反, 那么由韩灵智来揭露此事最为稳妥不过了。


    宋俞宛如游魂一般去裁缝铺取回了龙袍。因为时间太紧,所以针脚等各个方面都十分粗糙,但是只要上边有五爪金龙的纹样,此物便是靖王谋反的铁证。


    宋俞不敢直接跟绣娘说“我要绣个五爪金龙”,只跟她说,“我想绣一条金色的蛇。”


    等蛇绣完了,他又建议道:“我觉得这两个地方加两只脚会更好。”


    “再加两只。”


    “再加一只吧,这样比较艺术,有美感。”


    生动地演绎了画蛇添足。


    他看到郗道严,忍不住问他:“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谋反吗?”


    郗道严正在窗框前看书, 闻言道:“怎么会呢, 宋郎君, 您想多了。”


    宋俞怀抱着龙袍,抖落也不是, 拿起来也不是。他哭丧着脸道:“这回由不得我不问为什么了,郗兄, 烦请您告诉我吧,我死也想当个明白鬼。”


    郗道严放下书本, 远远地向南瞥了一眼空相寺的方向。大名府的风已然萧瑟, 四处踊跃着一股清新的冷冽, 良久他道:“宋郎君,您也不必着急。明日,您会知道一切的真相。”


    夜色如墨,空相寺后山禁地。


    在冯般若的授意之下, 韩灵智带领着麾下最精锐的几个斥候正在进行地毯式搜寻。


    不一会儿,前方就陆续有人回报:“郡主,发现大量制药器具,还有尸首。”


    “死者死状凄惨,面色青黑,与相州瘟疫病患无异。”


    还不错,但还不够。


    “继续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她下令,随后俯身而下,和几人一起搜寻起来。几人几乎将石窟翻了过来。然而却始终没有找到靖王谋反的罪证。


    靖王竟谨慎至此?


    时间紧迫,不能再等。她找到一个较之其他显得较为金碧辉煌的石窟,将自己怀中的龙袍掏了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将龙袍铺到桌上,定睛细看,脑袋瓜登时里“轰”的一声。


    这什么玩意儿啊?


    衣料勉强是绫罗,只是品质下乘,一看就是几块布拼到一起的。绣工又莫测,上头这个龙……


    说是龙吧,它却形容柔软,一双软绵绵的大眼睛。说是像蛇吧。偏偏头上长角,又长了六个脚爪。


    冯般若一言难尽地偏过了头。


    “你们几个,来看看这是什么。”她出门打了个呼哨,随后韩灵智带着两个暗卫向她走来。目睹如此的一件衣服,大家都不太确定的样子。


    “这是龙袍吧?”


    “应该是吧?这也不像蟒袍啊?”


    “我看像是蛇袍。”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罢了是由冯般若拍板:“此物一定就是龙袍了。说不定是什么绣工不佳的人给靖王绣的,所以他格外珍藏了起来。”


    “有理,不愧是王妃。”大家纷纷拍起她的马屁。


    冯般若难得生出一丝羞愧。


    翌日,转轮天王殿开光大典。


    轮转圣王乃是“护持正法、统御四方”的象征,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以正法治世的理想君主。殿内金光熠熠,檀香袅袅,万丈佛光映照法身,一时之间恍如光明神国。巨大的转轮天王像垂眸俯瞰,宝相庄严,吟哦之声不绝于耳。而在那常人难以企及的佛像背后、厚重的帷幔阴影之中,冯般若正盘膝坐在那里。


    她昨夜来的时候,已经先被此情此景震惊过了。彼时她还没有推开大殿,隔着一扇门,就有无尽佛光倾斜而下,照得她的周身暖意融融,仿佛有无尽神圣自光中而来。


    此刻靖王手捧祭文,志得意满,仿佛已见龙椅在望,一步一步走进光明之中。


    他比过去老得多了,此刻的神情也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样子。她过去见他时,他总是笑呵呵地,一双眼睛望着她,流露出一点慈爱的神情。可是现如今,那点慈爱早已化为泡影,他站在她面前,但看不到她,只有她和轮转圣王能够看见他此刻眉眼之中的志得意满。


    熏天的权欲几乎让她睁不开眼,渐渐就要垂下泪来。


    靖王在漫天的祝祷声中缓缓上前,他嘴角的微笑再也压制不住,他听着那些齐整的经文,此刻几乎与满天神佛站在一处。而就在他心神最为松懈,距离那佛像巨掌最近的一刻。


    “哐当!”


    从轮转圣王的头顶跃下一个少女,她红衣猎猎,手持一根法杖,长发飘忽在脑后,宛如一个轻盈的鬼魅,又宛如一只赭色的神兽。她越过无尽檀香点燃的白雾屏障,斩破他面前的一切幻想。


    “谁?!”


    “是我!”冯般若道。


    “慧能?”靖王一怔,随后笑了。


    冯般若亦笑了。


    “我是冯般若。”她道。


    瞬息之间,杀机迸现。帷幔翻飞之间风声猎猎,由梁上另外跃下数十名甲士,如同神兵天降,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将佛殿照得雪亮。门外,靖王那两名心腹护卫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就被早已埋伏在侧的军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脖子。


    靖王扫过周围杀气腾腾的甲士,最终落在自轮转圣王头上跃下的冯般若身上,“郡主如今是要造反吗?!”


    “造反?”冯般若笑了一声,“殿下,看来你不仅擅长在佛前妄语,更擅长颠倒黑白。”


    “昨夜我在后山的石窟之中找到了些东西,您想看看吗?”她笑道,“您藏它藏得真严实,差点连我都没有把它找出来。但是既然如今我找到了,就必不能轻轻放下了。”


    “你找到了什么?”靖王面色一沉。


    韩灵智此刻已经突破前院的驻军,提刀而来,闻言接了一句:“是龙袍。”


    “龙袍!”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惊呼。


    冯般若从自己的怀中抽出明黄色的龙袍一角,靖王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物。他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靖王殿下,难道以为这世上就真的有不透风的墙吗?”冯般若截断他的话,步步紧逼,语气凌厉如刀,“除了这龙袍之外,后山石窟之内,尽是你用活人试药、炮制瘟疫、戕害相州无数生灵的魔窟!”


    她目光如电:“你散播瘟疫,私制龙袍,窥伺神器。事到如今,靖王,你还有何话说?!”


    靖王看着那件凭空出现的龙袍,看着周围刀剑的寒光,看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这一刻尽数被冯般若击碎,他身体剧烈摇晃,猛地跌坐在地,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靖王殿下,”冯般若笑道,“愿赌服输吧。”


    靖王惊怒交加,脚下猛地一踩机关,地上无端裂出一道空隙,原是他早为东窗事发预备的密道。他欲从密道遁走,却不及冯般若手快,冯般若手中法杖化作一道金光脱手,“锵”的一声将他后心死死钉入金砖。


    靖王已死。大名叛军宛如群龙无首,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韩灵智走进大殿中来,冯般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就说了,那东西是龙袍吧?”


    韩灵智道:“如今靖王伏诛,王妃当居首功。这龙袍,可能需要下官代持,作为物证择日呈送上京。”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她将龙袍递给他,周遭无论是僧侣还是军士,都不敢多看那龙袍一眼,因而谁也没发现那姿态扭曲诡异的龙。


    她走出大殿的门,又看见伫立在大殿之后的四人。唯有郗道严脸上显出个真心的笑意:“恭喜您,功成行满,百举百捷。”


    其余几人神情恍惚,许久之后是江碧同首先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冯般若。”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脸上难得显出个犹豫的神色。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半晌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在过去,遥远的那个世界,我曾经是王妃,是郡主,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可如今我不是了。”


    “我就是冯般若。”


    “是和你们的朋友,冯般若。”


    此后,在韩灵智的主持之下,靖王叛军尽数给他收编。朝廷降下封赏令,并调遣了大量医工、药材赶赴相州,以解相州之祸。冯般若也亲自去了相州,不敢说主持工作,只是学了很多遇到瘟疫时该如何处理的办法。


    与这件事一并传回邺城的还有冯般若给江碧同父母的手书。江碧同不肯嫁人,她便以颍川王妃的身份作罢了江碧同和宋俞之间的婚事。江碧同想跟着她,如今她便是颍川王妃身边的女官了。


    江郎主收到手书时脸都绿了。他一想到自己差点打了颍川王妃,就懊恼地想要上吊。但是江碧同由此成了王妃身侧的女官,这样的造化,又是他此生从不敢奢望的。


    江碧同勇赴大名府的故事也在邺城传遍,正如冯般若那日跟她说的一样,她只要真能做出些成就,真的能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总会悄悄地发生变化,总会默默地影响到一些人。


    快要到年关的时候,相州瘟疫已再不成气候,随后郗道严向她提议启程去朔州过年。朔州是大虞联通北海郡国的最后一道关卡,一边接壤是柔然,一边紧紧依靠北海郡国。冯般若欣然应允,江碧同自不必说,是要跟着她的,李自秋也说天寒地冻不好走,愿意护送他们一程。而宋俞则要回家去了。


    他已经知道,他心存喜爱的人是他远远高攀不起的存在。他和江碧同不一样,江碧同可以留在她身边做女官,但她身边是没有他的位置的。他和李自秋也不一样,李自秋是一介武夫,从没想过跨入仕途。


    而他要回去,继续努力读书,随后举孝廉,入朝为官。


    他和他们都不一样,这是他的优越感所在,也是他的劣势所在。但是他想,没关系的,只要他能入朝为官,就能光明正大地再靠近他们一些。


    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对她有用。


    因此宋俞在相州和他们分别。而其余四人,则辞别了韩灵智,一路继续北上。就在新年将至,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放炮仗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朔州。


    第63章 珠泪北海 此处千年冰雪,千年不曾有改……


    冯般若终于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雪。北境的寒风裹挟着细雪, 天地一片皑皑。在这万里雪原之中,她隔得老远就能看见朔州灰色的城关。这座边城难得地显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喧闹, 城门悬挂起红灯笼,往来商队的驼铃间或夹杂着孩童追逐嬉闹的脆响,为这苦寒之地点缀起丝丝暖意。


    冯般若一行四人便是在这年关的烟火气中入了城。到了朔州,就等于到了郗道严半个家,隔得老远就有北海郡王府的人打起仪仗迎接。郗道严在朔州有个很大的府邸,几人安顿好之后,朔州的守将前来拜访北海郡王。


    此人名叫张崇,是郗道严父亲的旧部,性情爽朗,才刚迈进北海郡王府, 冯般若就已经听到他洪亮的笑声。他见到郗道严, 随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拍得他一阵咳嗽。


    张崇看着他的眼神之中染上一丝复杂的感慨:“高了, 也瘦了。更像你阿耶了。你说你,好好的京城不待, 偏要在这年关跑回来。若是你阿耶还在,定要心疼坏了。”


    冯般若正要问他, 郗道严明明是郗谦捡回来,如何会跟他长得像。却自觉说这话有点不合时宜, 于是没有多言。


    “张阿叔, 上京虽好, 可在我看来,也未必胜过塞北苦寒。”郗道严难得显出点孩子气的神情,“北边近来如何?今年冷得这样早,怕是不太好过吧?”


    “我们过年, 可柔然人却不过年也不过节,近来反而更不安分了。小股骑兵骚扰不断,专挑年关劫掠,抢粮抢人,手段愈发刁钻。不过规模不大,尚能应付。”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只是朝廷拨付下来的军需,总有些不对味。防治风寒的药材效力也不足,粮草里也掺了不少陈米霉谷,这年想要过好,也难!”


    他的长叹混着窗外的风声爆竹鸣响,沉甸甸地压在了这间盈满营造新年氛围的厅堂之内。冯般若四人是才见过相州的哀鸿遍野,谈及此事,不免都有些沉重。


    同为边陲,朔州甚至还称得上富庶,北海郡国则更是穷困潦倒,守边没有村寨,只有屯兵。这些兵丁积年生活在这里,终生怕是都离不开边塞。当年郗谦在时,他们都是他的旧部,甘愿为他付出,可如今郗谦已死,郗道严也该早点做出些表态。


    郗道严思及此事也不免有些头疼。他这次去上京城,首先自然是想换个好些的封地,带着北海郡国为数不多的人口过些好日子。可倘若不成,也想为北海郡国多争取些资源。可惜两件事没有一件做成。


    冯般若听闻了边陲的境况,不免有些同情。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握住郗道严的手。可她又想到,过了年自己就十五岁了,或许也不该待他这样亲近,于是收回手,只是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郗道严瞧她这副模样,不免会错了意。他咳了两声,随后问她:“您知道北海国为什么要叫北海国吗?”


    冯般若摇了摇头。


    “因为这里有一片大海。”他道,“这片大海,正在漠北雪原的深处,当年苏武牧羊就是在此。这个大海,和南方的海不同,我听说南方的海都是咸水,而北海的水则是淡水,因此养育了漠北无数的生灵。这样的寒冬,大海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无论是人,是车马,都可以通行。”


    “这里就是当年苏武牧羊的所在吗?”冯般若甚为惊喜。


    郗道严却摇了摇头:“还要再向北一些,距离此处大约有两天半的脚程,其实不算太远,我们寻个天气好的日子,也可以过去看一看。”


    冯般若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郗道严自然是有意想带她去北海的。她自从出生至今,第一次不在家里,跟皇帝皇后一起过年,边塞条件艰苦,物质条件必然满足不了她的。不如让她瞧瞧举世皆奇的景观。


    趁着离新年还有几天,几人立刻动身上路。因为背靠北海郡国,所以这次出行难得上了些档次,坐上了有薰笼的马车。炭火烧得正旺,与车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由于天气太冷,马都被冻得跑得更快了,不过两日,一行人已经抵达北海。当日朔风怒号,漫天琼瑶,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银白。


    眼前的北海已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冰封世界。湖面被厚达数尺的坚冰覆盖,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琉璃,镶嵌在苍茫的群山之间。冰面上积了雪,被狂风塑造成无数起伏的、如同凝固波浪般的雪丘。


    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冯般若裹紧了厚重的狐裘,风帽边缘缀着的白狐毛被呼出的白气瞬间染上霜色。她极目远眺,只见湖岸墨色的松林挂满了沉甸甸的雾凇,在风雪中沉默地伫立。远处的山峦隐没在飞雪之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呼啸的风雪和脚下这片沉睡的冰湖。


    郗道严站在她身侧,裹着厚厚的玄色大氅,领口围着雪貂风领,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乎与这雪色融为一体。冯般若仰起脸问他:“苏子卿持节十九载,所见的,便是这般冰封雪盖、四野苍茫的景象吗?”


    郗道严应道:“是,此处千年冰雪,千年不曾有改。”


    他顿了顿,指向北海的深处:“您能听到吗,这是湖冰开裂的声音,谓之冰吟,是这里唯一的潮声。”


    冯般若蹲下身,拂开表层松软的雪,手触及那层坚硬如铁的冰,看到冰层之下,被冻结的气泡如同珍珠一般。更深处,则是幽蓝莫测的黑暗。


    她仰头看着他比霜雪还要苍白的脸,良久她道:“希望来年春天,我们还能过来。我想看看波光粼粼的北海。”


    “好。”他应下。


    回朔州以后就已经是新年了。新年的时候张崇一家人,伴随一些郗谦过去的旧部也都来到了郗道严的府邸之上。人这样多,地龙又烧得热乎乎的,总算有些过年的感觉。冯般若晚上贪杯多喝了一盏酒,此刻已经喝多了。她呆呆地望着郗道严,仿佛从没见过他似的,怎么看也转不过眉眼。


    江碧同看出她喝多了,前去给她煮了醒酒汤。李自秋也爱酒,但他酒量很好,跟郗谦那些旧部喝了半天,仍是不见醉意。冯般若正呆呆地坐着,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隔着茫茫灯火,郗道严问:“您说什么?”


    “有人来了。”冯般若道。


    郗道严尚且没觉得怎么样,只是以为她喝多了,无奈地一笑:“是谁来了?”


    “一队骑兵。”


    冯般若缓缓道:“约莫有三四百人,我感觉到大地在颤,大地在颤。”


    郗道严脸上笑意凝在脸上。他走至窗边,看见堂屋里摆放的松枝微微在颤抖,有零星的雪从松枝上倾斜而下。他转过脸来,神情已经变得严肃深沉:“戒备!”


    正在行酒令的无数军士都在他这低沉短促的两个字中停下了手。整个厅堂之中气氛凝滞,随后不过片刻,众人已经提起枪械。


    “你发现了什么?”张崇上前问。


    郗道严向他言明:“并非是我,而是她。她察觉到有一队骑兵正在向我们靠近,约莫有三四百人。您看,大地在颤动。”


    张崇立刻酒醒了泰半。他道:“今夜合该警醒些,是我太忘情了。”


    “还没喝死的,即刻随我去城关!”


    冯般若原本酒醉,显在一片无尽白茫茫的世界之中。她突然听见系统叫她。


    【宿主】


    【宿主】


    【宿主您看,我只要一会儿不在您的身边,你就要死去了】


    【早些回上京城去吧。早些完成你的任务,到那时您才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冯般若问它:“若我偏偏不肯呢?”


    【系统知道,您想通过这一切证明您是一个除了完成任务之外,还有其他价值的人】


    【可您偏偏不是,您的使命就只有这一点】


    冯般若问:“你怎么样才能离开我?”


    【等到您勘破这一切,完成任务,让越宛清和卫玦和离,开启追妻火葬场为止】


    “我知道了。”冯般若缓缓道,“我会去做,但不会是现在。我会比你想象中的一切都更恶毒的,我一定会拆散他们。请你放心。”


    “但是现在或许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毕竟我们过去关系还可以,对不对?”


    “我想要能够解决这一切的方法,我想要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活着,你肯定知道该怎么办的,对吗?”


    她话音才落,就已经醒来了。她环顾四周,看见自己身边脸色难看的江碧同。江碧同勉力朝她笑了笑:“你终于醒了。”


    “其他人呢?”冯般若问。


    江碧同道:“多亏有你预警,他们已经赶赴城关了。李自秋也去了,他武功最高,说不定能帮上忙。”


    冯般若迟迟地点头,过了会儿又问:“那郗道严呢?”


    “郡王他也跟着去了。”江碧同喊他郡王总也不太顺口,“大家都喝多了,他不放心。他说他以前也能当百夫之勇,很厉害。这种时候只有他在,只有他在才能鼓舞士气,才能破敌。”


    “哪里就用到他了!”冯般若惊叫出声,“有我在,哪里就轮到他了?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我知道他一直在逞强,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胆大。”


    她挣扎着起床:“我要去找他们。”


    江碧同却不肯:“郡王走之前,要我看好你的。”


    “百人骑兵而已,何至于此了?”冯般若不明白,“何况在场的人,除了李自秋,谁又能打得过我?你别拦我,我向你担保,一定能让他们都活着回来。”


    她自软榻上直接弹起,披了斗篷,手持兵刃就已经杀降出去。这一夜整个朔州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唯独她一人逆行,仿佛是老天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为她庆祝她的十五岁。天上飘落无穷无尽的雪粒,时而有烟花爆竹腾空而起,夜色里她听见柔然人的号角声。


    快些,再快些。


    第64章 风雪北疆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寂静, 不是小股骚扰,而是如同滚雷般的战鼓与喊杀。火光鳞次在城外亮起, 如同地狱蔓延而来的鬼火一般。


    冯般若冲上城楼。只见下方黑压压的尽是柔然骑兵,如潮水般涌来,攻势凶猛而有序,绝非往日散兵游勇可比。而我方此刻守城官兵不过一二百之数,如此人数差距之下,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防守!弓箭手准备!”张崇须发戟张,声如洪钟。


    冯般若夺过一把强弓,虽说大雪夜,视线极差, 但她弓弦连震, 仍能做到箭无虚发, 只是刮得她牙根生疼, 脸颊麻木。她的武勇令众人皆为之一振,可就在她连发至第十二箭时, 强弓已经被她扯断。


    她正纳罕自己今日怎么这样力大无穷,竟能把弓弦扯断, 随后她身侧的一名士兵亦是崩断了弓弦。另一人挥舞战刀砍向登城柔然兵,刀身竟当场崩裂。


    冯般若来不及赶往, 便是李自秋上前, 将那柔然兵一脚踹下城墙。这样下去不成, 冯般若望着城门下络绎不绝企图登上城墙的柔然兵,忽地问:“有火油吗?”


    张崇挤过来道:“有。”


    “往下倒。”她道,“再扔火把下去,把他们的登城梯全给烧断。”


    “可是那样我们的城门也会烧着的啊。”有人反对道。


    “我们这样的兵刃。”冯般若几乎被他气笑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本来守城的人就不够,武器又还不如赤手空拳。这样下去,朔州城坡已经是必然了。”


    “可是……”


    “没有可是。”她道,“城里还有这么多百姓,他们手无寸铁,还在过年。”


    良久,张崇叹了口气:“听王妃的,拿火油来。”


    好在火油还不算白玩儿,都能点得着,片刻之间,整个城门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众人被迫撤下城门,在城门之后等待。


    “倘若一会儿大门被烧开了怎么办?”有人发问。


    “那就要靠肉搏了。”冯般若在兵器箱处拣选了半天,仍没有特别结实的。她仰头看见了一身素衣的郗道严,立刻问他,“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郗道严脸色比风雪更白,他剧烈地咳嗽着,艰难道:“怕是不成了。先前出去的斥候如今音讯全无,眼下这个境况,又派不出新的信使。”


    “快,通知百姓撤离。”冯般若转头看向张崇,张崇深深地看她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城门绞盘已经微微震动。烈火固然烧灭了一片通道,可是也给了柔然人取攻城门的可乘之机。就在那一刻,沉重的城门被人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柔然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完了……”一名老兵看着涌入的敌骑,喃喃道,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冯般若如同疯虎,刀光过处,残肢断臂飞舞,硬生生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她救不了所有人。


    张崇为了掩护一批百姓撤退,独自一人断后,身陷重围。他浑身浴血,左冲右突,长枪如龙,接连挑翻数名柔然悍骑。然而,寡不敌众,一名柔然百夫长趁机从侧面突入,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下!


    “张校尉!”冯般若嘶吼着,想要冲过去,却被更多的柔然兵死死缠住。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崇的背影晃了晃,手中长枪坠地,最终缓缓跪倒,又被乱刀淹没。


    那一刻,冯般若感觉有岩浆冲破她的心脏,绞着她,烧灼着她,流到血管里就变成了熊熊的火焰。烈焰从她的眼中流淌出来,从她的手中迸裂出来。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也被火烧着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连受伤的地方都只觉得滚烫。


    天明时分,双方都死伤惨重。柔然骑兵不得已撤出朔州城。城门上的大火已经熄灭了,整个城关都被烈火烤得黑洞洞的。当日,朔州城就组织了匠人修缮城门。


    冯般若左手和右侧腰部都被人砍中,只是运气好,没有伤到要害。北海郡王府的女医给她止血包扎,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软榻上,眼前满是昨夜冲天的火光,一动不动。


    她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郗道严气色也不好。他虽未伤到身体,如今整个人却单薄如一个游魂。他将刚煮好汤药递给她,出言宽慰:“非战之罪,是人心之祸。”


    冯般若一动不动。


    “个人的勇武,在国蠹与战争的碾轧下,渺若尘埃。”郗道严看着她,眼中缓缓地闪过一点无奈的神情,“柔然此次进军,路线精准,时机刁钻,必定有内应。若无人与之勾结,朔州绝无可能如此。”


    “内应是谁?”她听见自己问。


    “我不知道。”郗道严轻咳了两声,随后道,“只是时至今日,我派去他城求援的斥候仍然杳无音信。或许……朔州如今已经被舍弃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回北海。”他道。


    “这样的事情在北海日日都在发生。”他轻声道,“北疆兵强马壮,如何不惹人注目?陛下早有将北疆所有的兵力收为己用之心,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整个北疆上下一盘散沙,各自党争、弄权,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北疆了。”


    “回北海就有用吗?”冯般若问他。


    “至少,整个北海郡国还是我说的算。”他道。


    冯般若问:“那我们就要舍弃这些子民,这些百姓吗?”


    “将百姓疏散出朔州城吧。”他低声道。


    “我不要。”


    “既然北疆没有一个能收拢全部兵力,让大家齐心的人,那我就做这个人。”


    她道:“我要投军。”


    “我不能只做一个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将帅。”


    她声音虽轻,但是一字一句无不令人振聋发聩。


    “别人做不到的,就由我来完成。虽说我一直恼恨这个身份,觉得这个身份束缚我,可是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身份也是我的武器。”


    “武器,原来不止是刀弓箭矢。”


    郗道严凝望她,良久叹了口气。


    他拿起绢帕,一点一点擦干她脸上的血泥。她是这世上最闪耀的一颗明珠,不该有半点污浊的东西沾在她的脸上,落到她的心里。


    可如今她却要将自己投入到无尽的污浊中去,投入到无尽的阴谋诡计和算计之中去。


    但即使如此,明珠也依旧是明珠。明珠即使在举世最黑暗之所在,也能迸发出咄咄逼人的光彩。


    半晌他道:“好。”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都会帮你拿来。”


    冯般若仰头看见他,睫毛微微颤动,许久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渐渐垂到腮边。


    他情不自禁为她拭去那滴泪。那滴泪落在她脸上,却仿佛一路上流进他的心里去了。他的心被她那一滴泪融化,从冰雪皑皑的荒原,逐渐转暖,变成她想要看见的,草木葳蕤的北海。


    北海国的国都在清河县,距离朔州大约只有六七日的脚程。李自秋在这里和他们分别,他要联络水镜堂的弟子来到朔州,和北海郡国的兵力一并镇守朔州城。冯般若则跟着郗道严一道去往清河县。


    她如今仅有一腔孤勇,留在朔州也是无用。何况她伤得虽说不重,但想恢复如旧,也需要精心调养。


    这个新年就在一派兵荒马乱之中匆匆翻过。冯般若在前往清河县的马车之中辗转醒来,看见漫天素白的烟气。侍女将半截火烛钉在马车内部由黄铜钉死的镂空隔板上,光影倒旋,使那灯擎上的牡丹花盛开在她的头顶。


    另有人给她递上一碗糖蒸酥酪,她垂下脸默默吃了,抬头看见夜幕降临,整片天地都被粉红和青蓝交织浸染在一起。


    冯般若问:“还有几个时辰?”


    “再有半个时辰。”


    她想要从马车之中坐直身体,无奈只消她一动,浑身便隐隐作痛。她白着一张脸坐直身体,任由寒风吹散她胸中郁结的愤懑。北风卷地,百草摧折,连同昏暗的夕阳在她脸上映衬出隐隐的雪光。


    夜幕降临后,车队进入清河县。如今还在郗谦的丧期之内,夜间家家摒灯闭户,素白夹道。举目望去,整个清河县里尚且亮着灯的就只有明王楼了。车轮轧轧,自青石板上颠簸地经过,每隔几丈便有仆佣提烛引路。不一会儿,前边的马车停了。冯般若看见郗道严下了车,随后有个中年男子将他抱搂在怀中,正掩面而泣:“好孩子,好郎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提灯侍女无不恸哭掩泣,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等他们哭够了,郗道严走过来请冯般若下了马车。她仰头望去,眼前便是郗谦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海郡王府。有一座三层小楼首当其冲,两径布了水塘假山,在庭燎中灼灼生光。仆佣们慢慢从门外涌入,填充起偌大的庭院,因此整个明王楼愈发变得明亮、富有生气。只是庭院里的人彼此都一言不发。


    郗道严将冯般若就安置在青阁之上。青阁在明王楼的最顶层,风光无限好,身后徐徐环一道水,晚上楼里燃灯,映在水波上便通透无瑕,宛若龙宫一般。


    连日风雨颠簸使得冯般若身上境况江河日下,浑身都像散架了似的。她倚在象床之上默了少顷,这才有兴致左右环顾。只见身前身后的陈设均是金丝楠木所制,玉雕山水屏风在月色之下折出青光。这个明王楼修得极好,便是皇宫都难以比拟的了,可见郗谦当年为了扎根在北海郡国费了不少功夫。


    但冯般若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她勉强觉得此处还算舒适,愿意在这里休养一阵,只是才刚要睡下就听见廊下传来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世子自上京带回了一个女人!”


    “听说了,好像是个漂亮女人。世子没说她的身份,想必只是在上京城中相熟的花魁粉头而已。”


    “可我看世子待她敬重极了。”


    “或许只是没得手而已。”——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女子暗卫 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


    冯般若勃然大怒。


    她纡尊降贵住进明王楼, 乃是郗道严三催四请的结果,也不是她情愿来住的。她不自持身份摆架子, 已经很不错了,谁知竟还被人在背后这样说。


    她推开窗,只见是几个衣穿浮艳的女人就着月光正站在廊下。她冷着脸,目光从这几人脸上一一刮过。这几人能在此地非议客人,身份倒是成谜。冯般若见她们脸蛋身段生得都好,衣衫打扮也不像是寻常的侍女。月光色冷,为她面容镀上一层冷艳的寒光。


    那几人还在底下议论她。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让世子如此痴迷?”


    “我听底下人说,她长着一双猫儿眼睛,只是年岁尚小, 姿容尚且不显。”


    “原来世子喜欢这样的调调。”


    说罢几个人一齐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个人说了什么,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在这穿堂的笑声中, 有一支羽箭破风而来, 铮铮钉在身在最里那女子鬓发旁,射穿她发上一朵素色的绢花。


    几个女子登时花容失色, 迎着月光,看见窗框上坐着的少女。她身上是青色的妆花团龙纹锦袍, 头上梳着双髻,手中挽弓, 却并没有搭箭。确然是一双纯然清澈的大眼睛, 然而眉眼微压, 合着她面上阴晴莫测的神情,难免教人觉得不寒而栗。


    等众人屏住声息,不敢讲话了,她适才开口。


    “敢在这里妄议我,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几个女子彼此环顾,一时讷讷无言。


    冯般若自己问完这个问题也觉得不妥当。她是计划要在北海郡国投军的,没拿出个成绩之前,她的身份不好教外人知道,那反倒对她自己不利。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


    “你们又是谁?”


    好半天也没人回话,冯般若等得有点不耐烦。


    她从腰边抽出一根新的羽箭,五指在冰冷的箭镞上轻轻一弹,弓箭发出细微的铮鸣,随后作势将羽箭搭在弓上,微眯起一只眼,眸光竟然比箭光还冷,箭尖瞄准其中讲话最难听哪个的额心。


    不等她松开弓弦,那个女子便惊恐地喊一声:“娘子饶命,妾等是老北海王的姬妾,娘子客居于此,怎好随意斩杀世子的庶母!”


    老郗谦倒是风流,生前纳了这么多妾。可无论他生前再风光,如今也只是一把枯骨,一抹灰尘了。


    冯般若挑眉:“既是郗谦的姬妾,不为你们老郡王守灵,深夜在这儿是想干什么?”


    “妾等就住在这边的角房中。”那女子解释道,“庭院深深,每夜睡前妾等就会聚集在这儿谈天,并非存心冒犯娘子。”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你们在这儿嚼我的舌根了?”


    那女子立刻道:“妾等不敢,只是妾等并非存心冒犯,不如就把这事儿交给世子去处置呢,想必世子一定能给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把事情推给郗道严去处置,他想必也不敢冒犯你,总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尔等想出这么个主意,无非是自己不愿赔罪,推给旁人来做罢了。”冯般若嗤笑,“今个儿我算是见识了,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可惜郗道严惯是好性儿,我却不是。”


    众人尚且仰头在看,那青衣少女尚且半倚在窗棂上,可只在眨眼之间,她竟如一片鹅毛般飘然落地,如鬼魅似的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张脸白皙如瓷,不掺半分血色,反倒衬着那双眸子亮如寒星,黑漆漆地嵌在脸上,黑的发、黑的眉、黑的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杂色,不免生出一种凶戾之感。


    “舌头既然这么不听话,”她的声音也仿佛是地狱中的鬼魅,“不如拔了清净,你们说呢?”


    “妾等并非有意冒犯。”先前跟她说话的那女子脸色刷白,额角已经沁出冷汗,“只是想起自身际遇,心中郁结,才口出妄言。”


    旁边另一个白衣女子也怯怯地接口:“是啊,如今郡王府凋零,世子体弱,前途未卜。我等如同无根浮萍,眼见娘子这般人物,心中既是羡慕,也是自伤,这才失了分寸。”


    冯般若的箭尖依旧指着那女子,空气凝滞如冰。


    那女子冷汗涔涔,却忽然闭眼颤声道:“倘若娘子今日怀恨在心,非要杀我不可,那便杀了我!我阿耶十二年前就是死在柔然人的箭下,如今我也死在娘子箭下,到下面去见了他,也算知道被人一箭射死是什么滋味了!”


    “黑水河?”冯般若的箭镞微微偏了半寸,“你是军眷?”


    “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我阿耶乃是前锋。”


    冯般若再仔细打量她。适才她头上戴花,冯般若还没觉得如何,如今那朵花没了,这才发觉她眉目硬朗英气,确实不似一般闺阁出身。


    见她这句话为自己争取来了片刻空档,另外几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道:“娘子息怒!四娘的阿耶是斥候营韩哨尉,我兄长是前锋营百夫长……我们都是老郡王旧部的家眷啊!”


    如此冯般若更觉得郗谦不是人了。自己的部下战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小女儿,他竟也垂涎人家的美貌,要把人家纳进府里做妾。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真是作孽。


    冯般若略有动容,却不等她收回弓箭,那几个女子已经纵身暴起。可见她们平素是有功夫在身的,六人结阵,竟也和她打得有来有往。只是冯般若到底技高一筹,这样偷袭也没奈何得了她,最终还是她将几人逐一击败在地上。


    “原来如此。”冯般若轻笑出声,“斥候之女,百夫长之妹?想来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在这里嚼舌根还不够,竟然还要对我动武。可见郗谦素日是如何治军的。”


    “你们父兄的骨头还在北境埋着,你们倒甘心老死在这四方天井里?”


    她嗤笑一声:“连你们身上这身武艺都对不住。”


    此六人登时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良久之后,韩四娘问她:“不甘心又如何?难道我们能像娘子这样挽弓纵马吗?”


    她眼底烧起一团困兽般的火焰。


    “我阿耶牺牲前,我只有六岁,什么都不懂,从小是老郡王收养我,给我一口饭吃,教我练武。他说我阿耶没有儿子,我便要撑起这个家的门楣。可事情最后变成怎么样了?老郡王已死了,朝廷不再把我们当一回事儿,倘若不嫁进北海郡王府,从今以后,我一介孤女,又当如何?”


    “我嫁进来,虽说只是做妾,可世子从此会照顾我世上仅剩的亲人,会给她们优渥的生活,能够让我过上一点好日子。我也不是自愿嫁进这里的,可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为什么没有?”冯般若解下自己的箭囊抛过去,箭矢哗啦啦散在雪地上,“朝廷不仁,你们就坦然领受,不想一点办法,难道你们的命运就真一点不在自己手中?”


    她故意停顿,看着雪光映照下那些越来越亮的眼睛。


    “我见你们武艺不差,胆识也不错,若有想要换个活法的,就拾起箭来找我。”


    走出很远后,她听见身后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声,有人踩过雪,缓缓捡起一支箭。


    这夜冯般若睡得不错,第二日江碧同就已经摸熟了北海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认识她了。冯般若却闭门不出,中途江碧同带着女医来给她换过一次药,终于快要结痂了,伤口四周抓心挠肝的痒,又不能挠,只好闷头睡大觉。


    到了下午实在睡不着了,心里痒痒的在长草,冯般若只得起来,坐起来却瞧见屏风后有个手中持卷的人影。她正要问是谁,却忽然岔了气,不免咳嗽起来,随后他起身为她倒了杯茶。


    她看见他手中端着茶杯隔着屏风,和她相对而立,却不敢进来。此刻没有外人,冯般若倒也没那么在乎男女大防,因此道:“你进来。”


    他果然进来了。


    回到北海郡国之后,他仿佛气色都变好了。昔日穿在身上的斩衰重孝已经换下去了,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褂子,里头是素白的锦缎,头戴金冠,略中和了他身上平素教她觉得柔弱可怜的部分,显出一点端正华贵,唯一不变的,便是他相貌依然漂亮的勾人心魄。


    “你今日倒是不忙了?”冯般若问。


    “我听人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他避而不答,转而道,“是我思虑不周,我已经将她们都挪走了,此后再不会有人打搅到你了。”


    冯般若听见他在谈及他那几个庶母时略显冷淡,还觉得挺好玩。想必是他那几个庶母平日里也是刁蛮跋扈,他不堪忍受,所以才会如此,一时只是觉得有趣。


    “这几个女子不是一般的姬妾。她们大多都练过武,且不是在自己家中练的,都是你阿耶教的。你阿耶为什么要组织这一群小娘子练武,是因为他早就有意组建女兵吗?”


    “并非女兵。”他道,“阿耶是想培养一支暗卫。”


    “暗卫?”冯般若问。


    “是。”他道,“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是北海与柔然之间近五十年里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死伤过万,留下了不少孤儿。我阿耶在那次战役之中亲自领兵作战,受了重伤,此后落下了惊厥之症,日日睡不安稳,总担心有人要刺杀他,所以他的亲兵每日守在窗外暗中保护。”


    “只是他的亲兵多是男子,整日粗手笨脚,还出现过当值时玩忽职守,饮酒作乐的先例。阿耶大怒,处置了这些人以后,便想培养一批女子亲兵。你也知道,女子暗卫日后转成细作执行隐秘任务也容易,所以他就在这些孤儿里选了一批品貌端正、略有天赋的孤女。”


    第66章 弓角卫队 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


    “只是还不等他的这支亲卫队训练完毕, 他就已经重病缠身,无力进行后续安排了。前两年, 这支女子亲兵还引得了陛下的注意,派人来北海调查具体情况。阿耶为了不使陛下猜忌,只好遣散这支亲兵,不愿再留的,他就给了笔嫁妆送了出去,愿意留下来的,便被他纳为姬妾,借此名义留在府上。”


    冯般若问:“那自从你阿耶死后,她们岂不是就没活干了。”


    “怎么会没得干。”郗道严反而失笑,“阿耶死时我答应了阿耶, 要好好待她们, 安养她们的家人。既如此她们也该为我做些事情。这些日子就一直在为阿耶哭灵。”


    “百日都出了, 还用哭灵啊。”冯般若不免露出些奇怪的神色。


    他笑道:“总之闲着也是闲着。”


    “她们的武艺还可以。”冯般若道,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把这几个人给我。”


    “您不气她们了?”郗道严问。


    冯般若道:“我如今也不妨给你交个实底。我要做将帅, 手下不能没有女兵。我来北海郡国的路上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倘若是像征男兵一样, 那怕是征不到什么人,就算征到, 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成绩。所以我想要找一些有底子的。你这几个庶母, 我还是挺满意的。”


    “若您想要, 拿去就是了。明个儿一早,我就让她们来找您报到。”


    “她们肯听你的话?”冯般若狐疑。


    “不听我的,又去听谁的?”他反而道,“您尽可放心去使唤, 不必担心她们不听话。”


    冯般若将信将疑,末了她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既要投军,做出成绩之前,也合该给自己取一个化名。你有什么想法么?”


    郗道严则问:“您对这个化名有什么要求?”


    冯般若摇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得去,朗朗上口就得了。”


    郗道严想了想,道:“您既要取化名,仍然姓冯,是否太过招眼?不如就改姓马。”


    “可以。”


    “既然如此,万物因缘聚散,无恒常之真,能照见此者,即是般若。”他垂下头,若有似无地瞥过她的眸子。


    她仰起脸,兀地脱口而出:“慈观。”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北海郡国地处极北,天黑得很早。冯般若只觉得才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侍女沉默地走过来为他们布菜,越是寒冷的地方,日常吃的东西便更粗重油腻些。冯般若很快就吃惯了,只是因伤重无法出门锻炼,无端端囤积了很多热量未能消耗掉,不由觉得很痛苦。


    郗道严不能逗留得太晚,吃过晚饭就走了。等冯般若在屋里研究了一会儿堪舆图,随手从门口处传来轻重不一的敲门声。


    冯般若猜出来人是谁,于是扬声道:“进来。”


    果然是韩四。她三更天提着灯笼站在阶前,旧箭双手奉还:“娘子,我来了。”


    “当年我选在老郡王麾下做他的亲卫,那也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她如是道,“我从没想过想做一个深宅大院中的妇人,见识过外头的广阔天地之后,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就关不住我了,是不是?”


    冯般若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紫英。”她道。


    灯笼光晕照出她眉骨一道淡疤。她从不是笼中之鸟,为此她付出了鲜血、汗水、青春美貌。她此前不曾在意过,此后也不会在意。


    冯般若道:“若是跟着我,会面临很多既危险又困难的事。”


    “没关系。”她道,“我不怕死。”


    “倘若你能坚持下来,我也会给你举世无双的回报。”冯般若向她允诺,“这样的荣光,目前还没有女人得到过,但我相信或许有一天,你能得到。”


    第二夜来的是柳青。她不仅带来箭,还抱来裹着蓝布的本子,翻开是密密麻麻的粮草核算记录。


    “这是我等身为老郡王亲卫时的开销账册。”她声音又细又清晰,双目似水,柔柔地望着她,“养二十人的小队,每月需粟米十五石,若混入薯干可省三石。娘子可以参考。”


    冯般若略翻了几页,随后夸了她一句:“不错,心很细。”


    “我没想到你会是第二个来找我的。”冯般若又道,“你是听了郗道严的安排吗?”


    “世子的安排固然无人可以违逆,但我来找娘子,也是我自己的心意。”她缓缓道,“我听韩紫英说,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想要实现的东西。”


    冯般若听她说这些,竟还有点震惊:“世子,你们竟还听他的话。”


    柳青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反应了过来,解释道:“或许世子在您的眼中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您觉得他和善、守礼。可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断不只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冯般若追问。


    “世子年幼时。”她回忆道,“舞得一手好枪,小小年纪就跟着老郡王上战场,一言九鼎,违令必斩。可惜了,后来差点死在疆场,落下一身毛病,自此以后性情阴晴不定,对我们从没有一点好脸色。”


    “他应当非常爱重您。”柳青道。


    “我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人这样。”


    冯般若听她说这话却不以为意。她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将郗道严对她的敬重当作是爱慕也是有的,以为她所倚仗的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般的东西。可她不是,她知道,郗道严想要得到的也不是。


    此后几日,陆续又有几个女子来叩她的门。其中有人擅医药,有人擅弓马。冯般若也考量过每个人的本事,到战场上也是有自保之力。如今她麾下被她以这种慢吞吞的形式招来六个人,再算上江碧同,已然是一支七人小队。冯般若约见了郗道严,为这支女子卫队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要求她们即日起开始操练。可惜她身体还未好全,不能跟随。


    北海国的冬天真长啊,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仍是冰封雪盖。


    冯般若这一养伤,就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她拿出戎装,竟然都感觉衣裳小了。她长高了,也略胖了一点,只好赶做新的。连她自己也不由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长得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但能长得人高马大的,也是好事,冯般若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只是得反复劳烦北海郡王府上的绣娘。毕竟为她制衣,每次总不能只制一身吧。


    等她都筹备好了,整个北海郡国总算有了一点开春的意思。


    她如今还没有正式投军,只是在练兵阶段。经过了这一个多月,她手底下的人已经从起初的七人扩充到了十二人。这十二人除了江碧同,都具备基本的个人素养,冯般若计划通过一次真刀真枪的演练试试她们的实力,也好为她投军造势。没多久还真就被她给等来了。


    有一支小队在巡逻时遭遇柔然埋伏,被围困于一处山谷。


    消息传回,郗道严便请冯般若到议事厅去细聊。两人在沙盘上略一推演,便有了主意。这支小队被困在清河县外七十里的一处狭长山谷,对方是在山谷之内埋伏包抄的。但山谷地势特殊,若是冯般若神兵天降,占据制高点后再绕背包抄,胜算极大且不算太危险。时间紧迫,冯般若立即点齐她的十二人亲兵,又从郗道严手上领受了一支二百人小队,连夜开拔。


    夜色如墨,风雪未停。冯般若率领二百精锐,悄无声息地没入茫茫雪原。队伍衔枚疾走,马蹄包裹厚布,除了风雪的呼啸,几乎没有分毫杂音。


    冯般若一马当先,韩紫英与另一名身手最好的女兵紧随其后担任副手,柳青和江碧同负责核对地图与方位。郗道严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一小队人马融入黑暗,寒风侵袭,他情不自禁轻轻咳两声,眼中却并无太多忧色。


    老仆跟在他身后,追问:“郡王这些日子联络柔然,刻意将那支小队的动向卖与他们知道,就是为了马娘子?”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郗道严将手中的丝帕从自己嘴边挪开,随后转头看向他:“你该知道,兹事体大。”


    “是。”老仆肃然道。


    “只要能求她平安,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良久,他又道,“我不想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又不得不让她立功,眼下我只有这个办法。”


    次日黎明前,目标山谷之外。


    冯般若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止。远处山谷的入口隐约可见,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内里寂静异常。


    “韩紫英,柳青,随我上前侦察。其他人原地待命,保持警戒!”冯般若低声下令,身后三人随她一同下马,借助岩石和枯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山谷一侧的制高点。


    顺着稀疏的树林向下望去。只见谷底确有数十名被困的己方士兵,依托几块巨石构筑了简单的防线,外围则有近百名柔然游骑在不断骚扰、试探,箭矢偶尔破空,引得困守的士兵一阵骚动。柔然人显然认为胜券在握,并未全力进攻,而是像围猎般,慢吞吞地消耗着猎物的体力和意志。


    山谷呈葫芦状,入口狭窄,内部稍宽,但两侧山势陡峭,尤其是她们所在的这一侧,虽然难爬,但一旦占据顶端,便可俯瞰整个谷底。


    “果然如郗道严所料。”冯般若心中大定,退回潜伏点,迅速下达指令:“韩紫英,你带五名女兵,以及一百五十名精锐,绕到山谷另一端,听到我这边响箭为号,便从侧翼猛攻敌军后阵,制造混乱!”


    “柳青,你带剩余五十人,在此处山谷入口附近埋伏,多设绊马索、陷坑,若敌军溃逃,务必截杀!”


    “江碧同,你们几个随我,带领剩下的人,攀上此处制高点。”


    第67章 义民壮举 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


    众人领命而去。冯般若带人穿过攀爬陡峭覆雪的山壁, 寒风如刀,岩石冰冷湿滑, 险象丛生。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冯般若一行人成功登顶,悄然占据了绝对有利的位置。


    谷底的柔然人对此一无所知。经过前一个夜晚的对垒,此刻柔然人疲马倦,正在原处休整。时不我待,冯般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拈弓搭箭,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咻——嘭!


    早已迂回到位的韩紫英部,如同猛虎出闸, 从柔然人毫无防备的侧后方发起了雷霆猛攻。箭雨倾泻, 刀光闪烁, 瞬间将柔然人的阵型搅得大乱。就在同一刻, 占据制高点的冯般若也下令放箭,密集的箭矢从天而降, 底下的柔然部队登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杀!”谷底被困的士兵见到援军,绝处逢生, 士气大振,虽事前并非通气, 但在此刻, 仍是发起了反击。


    柔然人猝不及防, 腹背受敌,又遭到来自头顶的打击,顿时陷入极度混乱,伤亡惨重。首领见势不妙, 试图向谷口方向突围。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柳青等人精心布置的陷阱。绊马索拉起,冲在前面的柔然骑兵人仰马翻,紧接着陷坑和密集的箭雨又给了他们当头一棒。突围瞬间变成了溃败。


    战斗很快结束。柔然游骑大部被歼,少数残兵狼狈逃窜。


    冯般若带人从山顶下来,与韩紫英、柳青汇合。女兵们虽然个个脸色发白,有些人身上还带了轻伤,精神状态颇佳,每一个都抬头仰望她,双目在血与火之中绽放出幽幽的火光。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带上俘虏和战利品,撤退!”冯般若道。


    “是。”众人齐声应道。


    冯般若第一次带兵出征便逢大捷,心情畅快不已。由于从始至终没有真刀真枪的和柔然进行搏斗,即便是此前从未见过血的娘子军也勉强可以接受。大家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炽热,她原本只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能像今天这样,指挥一支部队,又在沙场之上如此神勇,任谁都觉得难以想象。


    回城以后,郗道严正在庭院中等她。


    今日一早,庭院中又下了一层薄雪。院子里的红梅开了,为阴沉沉的天色点染出一丝明艳和萧楚。郗道严正在廊下看花,身上披着石青色的鹤氅,愈发显得他面色青白如玉,宛如个冰肌雪塑的美人,仿佛风一吹,他便会跟着一起消散了。


    听见她走向他的脚步声,他迟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去隔壁院子里摘了一朵花。


    “是,很顺利。”她笑道。


    隔着满院白雪,两人相视无话。雪片如同鹅毛一般飘散在金玉回廊之间,也落到她的头发、眼睫上。大地上无数浮华、焦躁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都被大雪给埋葬了,深深雪色之中,仿佛只剩下她,和一树梅花。


    良久他咳嗽起来,冯般若这才上前搀扶他。郗道严咳了一会儿,随后牵着她的衣角,领着她慢吞吞地走回花榭之中。穿过屏风,有侍女分别走到屏风的两侧,各为他们换下了被雪打湿的衣服,随后纸屏被人撤掉,两人相对而立,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和过去一样。


    但也有些东西已经完全不同了。


    冯般若走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沙盘。那里是整个北疆的各处城池、高山、河流、湖泊和深谷。再过不久,她会一人一马,一一丈量过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一寸土地也都会印上她的马蹄、汗水,甚至鲜血。


    郗道严道:“今日您带去的是我的二百私兵,他们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您要投军,他们不能同行。但是无妨,我已经都计划好了。”


    “明日一早,您救下的那支小队的队正会来明王楼。他会当面回报我昨夜您的义举。我随后会以义民之名嘉奖予您,并将您投入清河大营,委以校尉之职。”


    冯般若迟疑:“我才来,你就给我校尉之职,会不会有人不服?”


    “所以才需要有人到处去宣扬您的义举。”


    他道:“这是明日队正才能前来汇报的原因。”


    冯般若想了想,做校尉,总比她从小兵开始做要节省时间,因此她自然应下了。


    随后郗道严又叮嘱她:“清河大营条件艰苦,您可按照计划在清河大营施策。但有一点,为了使您更好立威,我就不能出面了,一切都需要靠您自己。”


    “没问题。”冯般若满口答应,“我搞得定。”


    郗道严又道:“每日戌时,需要您来明王楼找我。”


    “为什么?”冯般若问。


    “为人将帅,和做兵卒不同。”他道,“治军之术亦需要长期历练,我多少比您多上过两次战场,我在,您会少走些弯路。”


    “好。”冯般若应下。


    “今日以后,您就不再是冯般若,而是马慈观。”


    “我会竭尽全力辅佐您,帮助您,能让您在最短的时间成为一统北疆的将帅。”他向她承诺,“在这个过程中,您或许会受很多苦,但我向您保证,您所经受的一切,我都会与您一同领受。”


    冯般若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但仍然点了点头。


    “好。”


    郗道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继续推行。第二日,当日被冯般若救下的那个队正声泪俱下地在郗道严与臣僚议事的时候,将义民马慈观的壮举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他说完了,众人甚为震撼。


    “没想到一个少女,竟能勇斗柔然□□!真是非同凡响啊!”


    “这少女英武非凡,倘若泯没在民间,岂不可惜?”


    “请郡王无论如何要寻到这位少女,我们北海大军,正需要她这样的人才。”


    ……


    在一众溜须拍马之中,也难免传来一些耿直的声音。


    “可她是个女子,如何能进军营当兵呢?”


    北海郡都尉事立刻正色斥责他:“女子又如何!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个男子!我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另有人也道:“是啊,现如今我们北海郡国家家从戎,年轻男子每年都有伤亡,回乡以后又无法从事生产劳动。既然如此,如有勇武妇人可以英勇上前,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其拒之门外呢?”


    说着还有人当场跪下向郗道严请命:“请郡王下旨表彰这位义民,并将其纳入清河大营!”


    大殿中心的郗道严将面目隐藏在冠冕之下,底下众臣屏气吞声,静候他发话。繁复华丽的冠冕遮住他,一时连他的眉眼都看不见,仿佛掩藏在青珠冕旒之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瓷白的脸,整张脸上只有殷红的、凉薄的唇。而那张嘴唇一张一合,弹指间便要杀人。


    良久之后他微微笑了,在没有面目的一张脸上掀起一个欣慰的弧度。


    “好,那就依你们所言吧。”


    他道:“本王也想看看这样一位神奇的女子,能在清河大营中成什么事。”


    “郡王贤明。”


    再过两日,冯般若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里,一脸莫名其妙地被人引入了清河大营。郗道严没有亲自出面,只有一大帮她不认识的小官围着她吹捧。


    “马娘子真是少年奇才啊,没想到竟然这样年轻。”


    “我们整个北海国所有的年轻人都该向马娘子学习,我提议明个儿也让马娘子去公学里给年轻人们上上课,好好教导教导他们。”


    “你们都叫错了,以后该叫她做马校尉。马校尉即日便要入清河大营中领军射声营,麾下二百余人,我等还要靠马校尉多多关照啊。”


    “这几位就是马校尉的姊妹吧?果然个个品貌非凡,今后要请各位姊妹多多关照啦。”


    即便昔年在上京城,也没有人曾这样吹捧过她,冯般若不免有些飘飘然。等送走了这些小官,冯般若上前领了属于自己的二百个兵卒,就来到校场上。清河大营位处北海郡国腹地,专司拱卫郡王府、弹压山匪,兼护商道之职。营垒依漯水而筑,夯土为垣,外掘三重护营堑,内分五校营区。


    屯骑营列阵于东,其卒皆佩环首刀、跨汗血马,善奔袭;步兵营据中,卒持长戟、负橹盾,专司营垒戍守;越骑营屯西,善骑射,常巡运道,防劫盐之寇;长水营扼渡口,备楼船十艘、走舸二十,专护漕运粮秣;最后便是冯般若所在的射声营,隐于密林之中,卒皆轻甲劲弩,善伏射,为奇兵之用。


    营中共有兵卒三千二百,每季度更番休整,有时候和柔然关系紧张便会增募流民精壮,临时扩至五千余。跟上京城比不算多,但是相比正常边疆重镇而言,则显得少得可怜。


    冯般若想组建的正是一支轻甲骑兵。她麾下将来远不止这十二个女子,未来若真让这些女子持长戟上阵杀敌,恐怕能胜任者寥寥。可轻甲骑兵不同,常做奇袭使用,立功快,对将士的要求也多以敏捷轻快为要。


    如今她巡视自己这二百个兵卒,只见个个面黄肌瘦,站都站不稳,何谈上阵杀敌呢?她不禁蹙眉。


    只是她看着这些兵卒发愁,这些兵卒看着她也发愁。


    本以为要来的义民校尉会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不想如今来的竟是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她手上连多个茧子都欠奉,如何带着他们上阵立功呢?众人难免沮丧,个个垂头丧气,视她精心准备的动员讲话如无物。还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士气低迷到了谷底,连她身后的女兵们都感受到了这股消极的气氛,一个接一个地蹙起了眉头。


    第68章 练兵有道 我早知道,您一定做得到。……


    冯般若将台下的一切尽收眼底。此刻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在军营里,比的还是谁的拳头硬。


    她抬起手, 指向校场边缘那排练习用的石锁里头最轻的也有五十斤,最重的足有百斤。


    “你,你,还有你!”她随手点了前排三个看起来最为高壮,眼神也最为桀骜不驯的兵卒,“出列!”


    三人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拿起石锁,绕校场走一圈。”冯般若命令道。


    三人面露难色,其中一人勉强抱起一个五十斤的石锁, 走了十几步便气喘吁吁, 不得不放下。另外两人尝试去抬更重的, 更是脸憋得通红, 步履蹒跚,没走多远就宣告放弃, 站在原地,满脸臊红。


    校场上响起一阵细微的嘘声。


    冯般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缓步走下点将台,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走到那最大的百斤石锁前。她没有像男子那般扎马沉腰, 只是微微俯身, 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石锁的把手, 腰腹微一用力。


    在两百双骤然瞪大的眼睛注视下,那沉重的百斤石锁竟被她单手稳稳提起,紧接着,她手臂一挥, 石锁被轻松地举过头顶。


    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她扛着石锁,步伐稳健,速度甚至比刚才那三人还要快上几分,轻松地绕场走完一圈。回到原点时,她面不红,气不喘,随手将石锁丢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她目光扫过全场,看着那些几乎要惊掉下巴的兵卒:“有谁不服?可以上前来跟我练一练。举个石锁不算什么,我今个儿第一天来,不治你们操练懈怠之罪。”


    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先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低低的惊叹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冯般若不再多言,足尖在地上轻点,她也不必回头看,仿佛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飞到点将台上,随后,声音陡然拔高:“还有人不服么?倘若不服可以上前来,我陪你练到服气为止。”


    “亏你们还是军士,做出这副臊眉搭眼的样子给谁看?你们不觉得丢脸,我还觉得丢脸。这里是射声营,不是难民场。”


    “力气,可以练!身体,可以养!”


    “我马慈观,别的不敢说,但能让你们吃饱饭,能让你们穿上暖和的衣服,能让你们拿起像样的武器。”


    “至于能不能把你们练成一支撕开敌阵的箭。”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渐渐抬起来的脸,“那要看你们自己,有没有这个种。”


    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穹,厉声喝道:“告诉我,你们是想继续当任人宰割的绵羊,还是想跟着我,成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猎鹰?!”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想……想当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汇合成一片虽然参差不齐,却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嘶吼:


    “不要任人宰割!想当猎鹰!”


    “既然想当猎鹰。”冯般若道,“那就跑起来,别在这儿站着不动。下肢无力如何骑得动马,双手软弱如何拿得稳弓?把你们的看家功夫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凌空抽响,发出清脆的爆鸣,惊得前排几个兵卒一哆嗦。


    “所有人听令!”江碧同适时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地重复冯般若的命令,“绕校场,二十圈,现在开始。”


    哀嚎声尚未出口,冯般若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最后跑完的二十人,今晚没他的饭。”


    饥饿的威胁远比任何鼓舞都更有效。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开始混乱地向前奔跑。起初的几步歪歪扭扭,喘气声此起彼伏,队伍松散得不堪入目。


    冯般若没有站在高台上观望,她翻身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策马跟在奔跑的队伍外侧。马鞭并未真的抽到人身上,但那破空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冯般若看得住这些兵卒并非全非庸才,有个别不错的,只是由于长期的饥饿和轻忽呈现出不健康的状态。看来想养好这支兵,她还要花不少钱。


    跑到第五圈,已经有人开始掉队,步履蹒跚。


    “碧同。”冯般若头也不回地喊道。


    “在!”江碧同立刻驱马靠近。


    “记下那几个快撑不住的,晚些单独报给我。日后分配口粮,按训练表现来。”


    “是!”


    跑到第十圈,队伍已经被拉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


    冯般若催马加速,冲到队伍最前方,声音穿透风声:“这就跑不动了?柔然人的弯刀可不会因为你们跑不动就慢下来,想想你们饿死的亲人,想想你们被抢走的粮食!这点苦都吃不了,拿什么去报仇?拿什么去挣活路?!”


    一番话说得扎心不已,几个原本快要放弃的兵卒,眼睛赤红,嘶吼着又加快了脚步。


    终于,二十圈跑完。大部分人直接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只有寥寥数人还能勉强站着,但也浑身湿透,摇摇欲坠。


    冯般若勒住马,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人群,没有丝毫怜悯。


    “都给我站起来!”她厉声道,“敌人杀来的时候,会等你们喘够气吗?”


    在韩紫英等人的呵斥和催促下,兵卒们挣扎着爬起来,队列比开始时更加歪斜,但至少,没有人再敢直接躺倒。


    “现在,练臂力!”冯般若指向校场边那些石锁和几捆新削的木弓。


    “两人一组,举石锁五十次。举不完的,拉着空弓瞄准半个时辰!”


    接下来的训练更加艰苦。举起石锁对于这些虚弱的手臂而言难如登天,拉动弓弦更是让不少人龇牙咧嘴。校场上充斥着粗重的喘息、石锁落地的闷响和弓弦无力的嗡鸣。


    冯般若穿梭其间,不时停下指点。


    “腰腹发力,不是光用手臂。”


    “瞄准时气息要稳,手不要抖。”


    她甚至亲自示范,轻松拉开一把硬弓,姿势标准,稳如磐石,令人暗暗咋舌。


    当冯般若终于松口,同意上午的操练暂且如此之时,所有兵卒都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但他们眼中之前的麻木和怀疑,似乎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丝异样的光辉所取代。


    对于他们今天上午的表现,冯般若已经很满意了。身体的打磨非一日之功,但她至少已经把这潭死水搅动了起来。这二百人中未必所有人都能坚持到最后,但只要有一个,有一人能撑到最后,她就相信,她能组成一支史无前例的、骁勇异常的轻骑兵。


    接下来的日子,北风卷雪的校场成了磨盘。冯般若练兵,不讲花架子,只求实效。


    她将有限的粮草分出三六九等,能拉开一石弓的多吃肉,跑完二十圈不倒的加炊饼。韩紫英带着几个女兵手持名册立在旁边,谁偷懒,谁拼命,记得分毫不差。不过三五日,这群原本站都站不稳的汉子,眼里便冒了绿光。不是为了杀敌,是为了那口实实在在的羊肉干饭。


    她又令柳青将废弃营帐拆了,缝制成数百个沙袋。天不亮便逼着他们绑在腿上跑山。有人暗中咒骂她是“女罗刹”,可当月末发饷,几个练得最狠的瘦猴竟真领到了双份铜钱,昔日的画饼眼见成了实打实的实惠,便谁都坐不住了。


    眼见男兵渐渐步入正轨,冯般若也逐渐开始她的下一步打算。


    光着二百个男兵远远不够,郗道严给了她征召女兵一百人的职权。而对于征召女兵,她没有张贴告示,只让旧时军中医管家的女儿苏沉璧背着药箱走街串巷。遇上妇人隐疾,苏沉璧便施针赠药,临走时再多提一句:“马娘子营里,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凭本事吃皇粮,受伤了还有女医官亲手诊治。”


    同时,她又让十二个已初具锋芒的女兵也每日穿着利落的骑射服,每日穿行于市集。


    终于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第一个外来的女郎在校场外徘徊了半个时辰,才鼓足勇气对守门的女兵说:“我……我想试试。”


    此后,又有不少年轻女郎求生无门,来到冯般若的校场上投军。冯般若回到明王楼,将这件事儿讲给他听,他闻言也笑。


    “我早知道,您一定做得到。”


    冯般若这一句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也是运气好。”


    如今已经是四月份了,天气渐渐转暖,明王楼的雪柳寒梅都萌生出了新芽,可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鹤氅,说话时动不动还要咳嗽,冯般若碰到他的手,仍觉得冷得像一块冰。


    她第一次问他:“你的身体怎么样,现在还要不要紧?”


    他一边咳,一边对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道,“你好好的,你能好好地就成了。不必管我,我还死不掉。”


    冯般若听了这话,满心就剩下生气:“你说什么浑话!你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你的身体怎么样,难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么?我看你是从来没有把我当朋友,所以直到今天,还对我‘您’啊‘您’的,有事没事还叫我王妃。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您的小字,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叫呢?”


    “你是什么样的人?”冯般若更加生气,“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北疆八千里,我为了你才在这儿,你是我最熟悉的人,我们在一起做了多少事,可你待我竟还这样生疏?”


    她眉头一拧,忽然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连鼻尖都莫名有些发酸。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成过朋友,你没有把我当成是自己人!”


    她拂袖要走,却不想被他扯住衣袖。他将整张脸都咳成绛红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晕厥,她终究是不忍心,回到他身边。


    “郗道严!”


    他身体往后倾,几乎晕倒在地上,最终却只是落进她怀中。她手撑着他的脸,像当初在邺城时那样一叠声地唤他不要死,然而在她那滴眼泪要坠不坠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将她的手从他的脸上挪到自己的心口处。


    第69章 校猎演兵 请您了解我的真心,请您见谅……


    “我不敢这样做。”


    他这样说。


    “我不敢将您当成朋友。”


    “一旦将您当成朋友, 您将是跟我平等的。我不能这样,我只能将您当成月亮, 将您高高地悬挂在这颗心上。”


    “您是明月,而我只是这冰天雪地之下隐藏的一方冻土。我日夜仰望着您,尽管您的光芒也曾洒在我的身上。”


    “可我却知道,这是我跟您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他抬眼望着她,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他想要说的东西从空洞渐渐变为具象。他长久以来,把很多事情都掩藏在心中,以至于那颗心脏迅速膨胀,显得胀大,整个儿地塞在他的胸腔中,塞的他食不知味, 塞的他魂不附体。他本不想在这个时刻说给她听的。


    可是这一刻由不得他不讲。


    这颗心早已不是他的了。它要说什么做什么, 全都不归他管。连他的肉身、行动、思想, 全部都系于她一身。或许他现在还勉强可以压制它, 可倘若她,真的变成可以靠近、可以触碰到、可以亲切地唤她小字的人, 它将没有一刻还能为他自己跳。


    “您不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日竟然别有用心地接近您。倘若那时, 我坦诚地靠近您,向您讲述我来上京的目的, 请求您的帮忙, 或许我此刻不至于这样。谎言会让一切真心蒙尘, 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样。”


    “我今日向您说这些,请您不要有所负担, 我从未想在您身上得到什么,更不敢妄自求得您的回应。我从始至终,不曾想过要改变我与您的现状。”


    “我只是不想您误会。”


    “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不能将您当成是我的朋友的缘由。请您了解我的真心,请您见谅。”


    冯般若脑袋里“轰”的一下,过去和现在都在她的脑海中炸开,变成翻涌的碎片。她有些回忆不起那天她是怎么离开上京城的,但仍能回忆起那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是怎么样的场景。她凝望他,嘴唇一张一合,手搭在他胸口的地方,一切都冰凉,只有她手下方寸的部分,灼烧得滚烫。


    冯般若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又怕一招不慎,弄伤了他,只能和他这样僵持。她平素里是能言善辩,是聪明通透的,可这一刻,她不知怎的地,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自己的一颗心也在怦怦乱跳。


    郗道严对她说这番话做什么?他在向她剖白自己,向她讲述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或许早就有所察觉,也或许是从没有察觉过,但是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至今还对她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王妃”,她感觉到跟他之间的距离,是他蓄意制造的。他所求并非将她当作是外人,竟然仅仅只是保持现状。


    窗外又下起雪,不知为什么,竟然这个时候还会下雪。一件棉衣穿了脱,脱了穿,仿佛春天永远不会到来。


    她垂下眼睛,凝望着眼前人的脸。他的眼神少见地流露出一种澄澈清明的意思,乌发红唇,瓷白的脸,仿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


    而他此刻也望着她,眼中明明灭灭,她分不清那其中闪烁着的是眼泪,还是什么更深切的东西。她看不明白。


    但她知道,此时此刻,他们都明白,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所以她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他从善如流地放开手。她盯着他的手腕,似乎觉得他比过去愈发消瘦。她张了张嘴,想要叮嘱他什么,但最终留给他的只剩下一句话。


    “我要走了。”她说,“别逞强。”


    他颔首,显出了个轻微的笑意。


    “好。”


    冯般若走后,风停雪止。他就那样静坐,直到夜深,没有人来惊扰他,积雪压断竹骨,有簌簌的声响。


    满目星河寂寂。那些恒久隽永的东西就那样镶嵌在一条湛蓝的纱幕上,随着天河分隔两半,而夜幕之下,却并没有什么能真正维持万古恒常。


    唯一恒常的,只有他仰起头,和她一并,在星河的两端,凝望着来自千万年前的一缕星光。


    冯般若心里闷闷的,有些不畅快。所以今日给自己的兵卒加练,这会儿还没散。她自己更是卖命,这样的严寒,她愣是凭借自己的热气清出一片干净的校场。大家瞧见她这模样,没人敢来触她的眉头,只是低眉顺眼各干各的。


    其实操练,最一开始可能适应不了。但是随着练得越来越多,饶是昔日惫懒懈怠的兵卒,如今也感觉到一天不练就浑身痒痒。再加上冯般若的武力值放在那里,便是步兵营的校尉想来跟她比划比划,也打不过她。所以大家固然在背后喊她“女魔头”“女罗刹”,但是当面喊她“校尉”也是发自内心,无人不服。


    再晚些时候,清河大营的守备派人来请她,向她言明这场雪后,北海郡国将会开春,到那时候他会带着清河大营中的军士们分两次上山校猎演兵,冯般若下辖射声营也要去,因此请她做好准备。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因着上山校猎演兵事务繁杂,这些日子她就没再去明王楼,偏郗道严也安静如鸡,没有派人来调遣她。


    四月十二,便是校猎的日子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北海郡王冰消雪化。冯般若早上起来梳洗时看到门外的柳树上长出毛茸茸的、淡黄色的嫩芽,仿佛肉眼可见的膨大,能渐渐分化成细长的柳叶。这一日也是冯般若的生辰。


    冯般若没太在意这个日子,赢得校猎比她过生辰要紧,何况在这个地方,也没人陪她过生辰。


    她带兵跟着清河大营纵马前往北山。北山乃是清河县与柔然残部交集之地,合该提起十二分的警觉。校场之上,早已集结的近万兵马按营列阵,盔明甲亮,兵戈如林。中军赤旗如血,迎风猎猎,旗下精锐甲士肃立无声,唯有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蹄子,喷出团团白雾。一派人喧马嘶,旌旗招展。


    点将台上是神情恹恹的郗道严。他裹在素色的鹤氅之中,生怕冻着。隔得太远,冯般若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是瞧见他的气色惨白,却也不能上前。


    郗道严身后乃是北海郡都尉事,正声若洪钟地宣读校猎演兵的一应规章。各营校尉、都尉按剑而立,静候开拔的指令。


    “开拔!”


    随后号角长鸣,声震四野。整个清河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在将官的指引之下缓缓蠕动。中军率先而动,步骑协同,沉稳如山。左右两翼如同巨兽伸出的双爪,分别沿着不同的山路没入苍茫林海。马蹄踏在残留的积雪与冻土上,发出沉闷的轰鸣,整个山谷随之震动。


    各色旌旗在林木间时隐时现,呼喝声、号角声在不同方向此起彼伏,惊扰起藏匿的野兽。


    冯般若的射声营被编在左翼偏师,沿着一条偏僻山路行进。刚过卧虎岭,耳边一直萦绕不绝的人声、马声、飞鸟惊起的声音忽然全部消失了。冯般若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后勒住战马。


    “停。”


    整个射声营应声止步。江碧同驱马靠近:“校尉?”


    冯般若翻身下马,顺着路边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松攀爬而上,凝神静听。风中隐隐传来的金属撞击声与血腥味,但是离得太远了。


    “方向不对。”她眉头紧锁,“中军应该在西北方向狩猎,这声音却来自正北。”


    “斥候何在?”


    “在!”


    “立即派出三路探查。第一路往正北查探,第二路联络右翼,第三路回报中军。”


    “遵命!”


    冯般若下了令,随后带领其余军士兵卒原地隐蔽。大约半个时辰后,第一路斥候带伤狂奔而回:“校尉!正北三十里发现柔然主力,至少五千骑兵,已经击溃了前锋营,正在围攻中军!”


    全军哗然。柔然主力怎么可能深入到此地?


    紧接着第二路斥候回报:“右翼被不知名部队阻击,无法驰援!”


    第三路斥候始终没有回来。


    冯般若浑身毛骨悚栗,这不是普通的入侵,而是内外勾结的绝杀之局。有人故意将各营引入陷阱,柔然主力在此以逸待劳。


    “校尉,我们是否驰援中军?”韩紫英急问。


    冯般若摇头:“来不及了。传令全军,抢占卧虎岭!”


    卧虎岭地势险要,可俯瞰整个战场。但更关键的是,那里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可以绕到柔然军侧后。就在射声营开始移动时,西南方向突然杀出一支骑兵,看装束是郡国兵马,却直冲射声营而来!


    “是孙焕的步兵营!”柳青惊呼,“他们反了!”


    前有叛军,后有柔然主力,射声营瞬间陷入绝境。


    “韩紫英,带你的人挡住叛军一炷香时间。柳青,整理所有箭矢。白露,带女兵队准备火油。”


    冯般若亲自率领主力抢占卧虎岭。山路崎岖,叛军紧追不舍。关键时刻,冯般若单骑断后,一人一弓竟压得叛军不敢上前。


    “校尉,箭矢不够了!”柳青焦急汇报。


    冯般若望向山下战场。中军帅旗还在苦苦支撑,但已经摇摇欲坠。她必须尽快打破僵局。


    “把箭都给我。”她平静地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冯般若张弓搭箭,却不是射向敌人。三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射向天空,在最高点炸开。


    这是北境军中最危急的求援信号。


    随后她又道:“韩紫英,带你的人从后山小路绕过去。不要接战,只管在柔然军后方制造动静,越大越好。”


    “校尉,这太危险了!”


    “执行命令!”冯般若决然道。


    就在韩紫英带队离去不久,山下战局突变。中军帅旗终于倒下,柔然骑兵开始分割包围残兵。而卧虎岭上的射声营,也陷入了叛军和柔然部队的两面夹击。


    “校尉,守不住了!”白露浑身是血地前来回报。


    冯般若望向远方,那里还没有韩紫英的信号。她缓缓拔出佩刀:“射声营,随我冲锋!”


    两百人对数千人,如同螳臂当车。


    第70章 嫖姚将军 我会用骠骑将军,来当你的生……


    战局急转直下。


    随着风般若孤军深入, 整个射声营已被彻底割裂开来。叛军如潮水般涌来,柔然骑兵更是来势汹汹, 将她围困在一处缓坡上。


    “结圆阵,长枪手在外,弓手在内。”她的声音嘶哑,但思路尚且清明。残存的一百多名射声营士卒依令而动,迅速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防御圈。长枪如林,指向外围汹涌的敌骑,弓手们则挤在阵中。


    只是敌我悬殊,射声营所携武器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无法抵抗对方的消耗战术。


    “校尉!没箭了!”


    “校尉!东面枪阵要被突破了!”


    冯般若挥刀格开一支流矢,目光扫过战场。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圆阵在一点点缩小, 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她看到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 满脸写着恐惧、不甘。


    不能倒在这里!


    一股狠厉从她胸中升起。她猛地踢开脚边一具敌尸,抢过一柄掉落的长戟, 厉声高喝:“射声营听我号令,变锥形阵!我们一道杀将出去!”


    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亲自担任最锋锐的箭头,长枪挥舞开来, 硬生生在叛军密集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血口。身后的士卒们红着眼睛, 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紧跟在她身后,向前突击。


    向前,不断向前。


    她的身影所到之处,竟无人能挡其锋芒, 仿佛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杀神一般。


    但个人的勇武,在千军万马中终究有限。包围圈太厚了,她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突击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支冷箭射中了她的左肩,剧痛让她一个踉跄。数把长矛趁机同时向她刺来。


    眼看长矛就到将她捅个对穿。


    “校尉,援军在此!”


    紧随其后传到她耳中的是三声短促而激昂的牛角号,如同破开乌云的光束,骤然响起。随即,正在围攻冯般若的敌军出现了瞬间的骚动。


    冯般若精神大振,用尽力气格开身前的长矛,举目望去,只见在山的另一侧,一队援兵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她。在潮水中高高耸立着一面猩红的阵旗,旗帜之下,韩紫英一身戎装,手持长弓,在她身后,是先前被冯般若遣走的射声营预备队以及眼下所能集结的所有散兵。


    “校尉!韩紫英来也!”韩紫英的声音隔着半个战场传来,清晰无比,“全军听令!目标敌军侧后,锋矢阵!突击!”


    从那一刻起,无尽潮水化作决堤的洪流,从高岗上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地撞入了柔然军和叛军结合最为薄弱的侧后方。


    正在全力围攻冯般若残部的敌军,完全没料到侧后方会突然杀出一支如此凶悍的部队,阵型顷刻间陷入混乱。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杀啊!跟校尉杀出去!”


    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围将士的斗志!冯般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挥刀指向敌军混乱的核心:“将士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随我杀!”


    内外夹击之下,原本铁板一块的包围圈,在韩紫英精准的背刺和冯般若困兽犹斗的反击下,轰然破碎。叛军和柔然军腹背受敌,指挥失灵,士气顷刻间崩塌,开始四散溃逃。


    战局,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当冯般若终于与韩紫英汇合时,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折损的枪杆支撑着身体。韩紫英快步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模样,立刻向她请罪:“校尉,属下来迟,请校尉降罪。”


    冯般若摇了摇头,看着战场上开始追击溃敌的己方士兵,看着那面高高飘扬的阵旗,染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夕阳渐渐从山巅坠落,冯般若站在人群之中,由于失血感觉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这次校猎演兵成绩斐然,她手下除却不幸战死的,残存还有一百二十六人,特别是女兵们全部生还,她对这个结果已经感觉很满意了。


    除却身子发冷以外,她眼前也开始渐渐发黑。等她勉强徒步走到郗道严面前时,她的耳朵也陷入一阵一阵的嗡鸣。她想要抬起眼睛,向他做出一个得意的神情,然而下一刻,她眼前突然陷入黑沉,整个人晕厥在当场。


    军旗猎猎,鲜血和火焰点燃了整座北山,随着夜幕低垂,一切终归宁静。


    郗道严坐在马车之中。他没有下车搀扶冯般若,反倒是北海郡都尉事苏淳在身后揽住她。随后苏淳问:“郡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马车中没有人回答。


    良久,苏淳又问:“要不这样呢,郡王,马校尉眼下伤势过重,不如臣将她安置在您车里先行折返,为她医治。若是耽搁了,恐怕……马校尉就凶多吉少了!”


    “那还不快些?”


    苏淳又问:“今日之事,马校尉当居首功,不知郡王可想好了如何奖赏于她?”


    “我以为你眼下没有时间操心别人。”马车被软帐锦缎围住,里头坐着的人抬起脸来,面目模糊,只能看到他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


    “校猎演武,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自己的属下在眼皮子底下叛乱你竟还浑然不觉?”


    “我看你这个都尉事是做到头了,收拾收拾,准备退位让贤吧。”


    他这话一出,苏淳反倒松了口气。他任由几个侍女轻手轻脚地将冯般若扶到车上,高声道:“谢郡王隆恩!”


    冯般若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


    她肩头中箭,浑身大小伤势不计其数。如今虽说都被人妥善地包着,里里外外几乎一点皮肉都不露在外头,饶是如此,她仍然不觉得疼。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发木,整具身体都仿佛不是她的一样,说什么动什么,她也都主张不了。她的头也木,身体也木,思想更是麻木。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猝然降临人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感觉都没有。


    有一瞬间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她闭上眼睛,仿佛在某一刻还曾经见到过自己的母亲。她追着母亲呼唤她,母亲的面目也还像当年一样。


    母亲看着她,温柔,慈爱,甚至满目柔情。她的手轻柔地拂过女儿被烈火烧焦的头发,抚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最终在她的脸颊上滴上一滴柔软的泪。那一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成为她身上唯一一处有知觉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立刻就被周围守着她的侍女发现,高喊着出去叫人。不一会儿就有一大群医官走进来,围着她摸来摸去。在这种混沌无知的情形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沉沦了多久,等她再睁开眼睛,面前秉烛而立的人已经是郗道严了。


    “你怎么在这儿?”


    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问他。


    “我来看你。”


    “我没事,浑身没有一个地方疼,还很容易睡觉。我想我再睡一觉醒来,我就能康复了。”


    她惊异于自己能说这么多话,同时她也疑心这些话到底是不是由她自己说出口。甚至她怀疑,她此刻能发出的声音只有干涩沙哑的“啊,啊,啊”。


    “你感觉不到疼,是因为用了麻沸散的缘故。”总之他为她解答了,“你身上的伤势很重,万幸没有伤到脏腑。你已经在这里昏睡了十四日,一面是醒不过来,一面我也不想让你醒。因为倘若你醒了,大概会觉得很疼。”


    “你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柔然已经被你击溃,叛军已经被我处置。说起来也要多亏了你,倘若没有你,北海精锐都会在此间丧命。说起来也要多谢你。”


    “你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道,“现如今朝野内外对你都是一片赞声,也有不少女子受你的感召选择投军,我计划为你组建一支女子射声营。”


    “这次你的战功也斐然。我已经将原北海都尉事罢官,令他回家好好反省。等你回来,我就将这个位子给你。为你请封将官的折子,我也已经递上京城,想必不久就有答复。”


    “我会用骠骑将军,来当你的生辰贺礼。”他向她承诺,“虽然晚些,但我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等你康复,北海郡国也会入夏,到那时候我会带你到北海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去看一看春暖花开的北海吗,很快。”


    他向她承诺:“很快就能看到这一天。”


    然而这一切没有如他所言。冯般若病愈以后,担任北海都尉事一职,整个都比以前更忙碌起来。随着她英勇杀敌,一身浴血,直至三年以后,为她请功的折子已经堆了满满一柜子,朝廷才为她下了封赏旨意,晋为四品,特赐封号为“嫖姚将军”,允许她身在北海,参与整个北疆军务。


    自此她便能在北疆开府建牙,人人见她,都得称她一句“马将军”。能顶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步一步走到这一步,她颇觉自傲。但是紧随其后的就是雪片一样向她飞来的各地军务、公务。她恨不得将自己拆成八份,否则轻易也不能够用。


    这一日她好难得有点闲暇,躺在庭院里,将兵书盖在脸上打盹。还没等睡着,江碧同就来了。


    “将军,黑水关都尉上书,言其防区军械老旧,请求将军拨付三千强弩,五千环首刀。”江碧同道,“可是这数目已经远超我北海武库所存了。”


    冯般若没有挪开兵书,声音从底下闷闷地传来:“让他先报上历年损耗与库存明细,待我仔细核实后,再统筹调配。”


    现如今的江碧同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商户家的大女儿了。她现在有军功傍身,擢升为记室参军,总揽钱粮文书。其余如韩紫英为骠骑校尉,其余几个姨娘也亦各授职司,她的核心班底依然牢牢楔入了北疆军事体系。


    还不等江碧同再跟她说什么,另有人过来汇报她:“马将军,朝廷派来的王监军一会儿就要到了,郡王请您一起去迎呢。”


    “王监军?”冯般若问。


    “听说是宫中的内侍。”那人贴心道,“好像叫作王世忠。”


    冯般若将盖在自己脸上的兵书取下来,脸色莫测,良久,她问。


    “王世忠是我阿外的内侍,他认识我,这下该怎么办?”《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