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兵临城下 内帷不修,宠妾灭妻。
冯般若换了衣裳, 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她许久不见上京城来的人,一时也不该知道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去看待人家。她如今已经十八岁了, 当年她返老还童的时候个子只到郗道严胸前,如今她的个子已经蹿到郗道严的鼻子处,比她刚刚穿越到这具身体里还高。她没想过,她在北疆摔打这三年,面貌与当年已经有了些变化,或许也有一丝可能,对方认不出她。
此刻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冯般若大马金刀地走过郗道严身边。郗道严还是那样瘦,病骨支离地坐在胡床上,恹恹地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得厉害, 抬起脸时连三年前最后一点圆润也褪去, 此刻眉眼低垂, 仿佛是一位没有生机的美貌瓷人。
朝廷派来的监军径自坐在下首饮茶, 瞧见她来,竟还起身向她行礼。
“见过马将军。”王世忠道。
冯般若右手虚虚一抬, 做了个免礼的架势。随后她微敛眉目看向他:“王监军。”
王世忠也比过去老多了。
她记着他过去还是圆润的,总是笑呵呵的, 藏身在内侍的朱袍里,脸上略抹一点脂粉, 便显得更白。他虽从未近身伺候过她, 但是见着她总是慈眉善目的。
如今他老了, 干瘦,脸色黢黑,不再涂脂抹粉,连惯常能在他身上闻到那点粉香也消散, 成了个木讷普通的中年男子。
“朝廷为什么突然派您过来?”冯般若略微收敛了心神,张口就问,“难道是有什么指示么?”
王世忠笑道:“马将军多心了。只是北疆战局纷杂,皇后娘娘怕您忙不过来,这才叫咱家来,看看有无能为您搭把手、分分忧的地方。并未随身携带什么密旨。”
冯般若略点了点头:“我已经在府上为王监军收拾了空宅,若王监军不嫌弃,可以在此暂住。”
王世忠道:“这怎么好意思,嫖姚将军的宝地,咱家怎么配住?您在前衙为我收拾个通铺也便是了。”
冯般若如今已经惯常与人虚与委蛇,又极力邀请他入住。只道那宅院本就是为接待上官所备,空着也是空着,监军入住正合规矩,若住通铺,反倒显得她怠慢天使了。几番推让,最终勉强征得王世忠同意,将这尊大佛暂时安置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也算是今日第一个小小的胜利。等他们寒暄完了,郗道严则道:“将军,监军车马劳顿,想必乏了。我已在郡王府略备薄酒,为监军接风洗尘,还请二位移步。”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立刻道:“正是,监军远来辛苦,还请赏光。”她又与王世忠推让了一番行走的次序,最终三人穿过花榭,从月亮门穿过,就走到了北海郡王府。今夜郗道严安排得极为周到,席面丰盛,歌舞曼妙,既彰显了对钦使的尊重,又不至于过分奢靡惹人非议。席间,冯般若与王世忠言笑晏晏,仿佛真是同心为国的同僚。她只殷勤劝酒,说着北疆风物,偶尔提及军务,也是报喜不报忧。
王世忠对冯般若的劝酒来者不拒,称赞北海将士勇武,夸奖她治军有方。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一派祥和。酒过三巡之际,冯般若趁醉躺在郗道严肩头,眼前一时只能看到无尽黑暗的夜幕,随后烟花四溅,她顺势倒下,再仰头,仿佛看到了上京城。
那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以前在的时候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离开了就感到想念,不光是想念上京,更是想念那里的人。
不知道阿外如今怎么样了。
她且醉且歌,浑然没有发觉有一位小内侍急匆匆地凑到王世忠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王世忠脸色大变。
郗道严察觉到,于是倾身过来,温声询问:“王监军,可曾发生什么了么?”
王世忠大惊失色,手中酒杯早已跌落地上,浑身酒意登时去了泰半。却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外头就有斥候不等通报便走上殿来,急道:“启禀郡王、将军,柔然王库莫提亲率五万精锐,兵分三路,分别朝朔风、黑水、狼山三镇……夜袭而来了。”
冯般若听见这话才从桌下探出了个脑袋。她听见了,可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殿内的歌舞仍在继续,丝竹之声靡靡,衬得这角落里的寂静愈发惊心。
随后冯般若慢悠悠地打算从胡床上站起来。她看到眼前烟火坠落,有很多星星倒映在湖面上,星火明灭之间,烽火点燃。
她用手撑住桌面,试图站起身,然而醉意让她的手心虚浮,她的手和脚又麻又软。
良久,她终于站稳了。
随后,醉意如同潮水般从她眼中迅速抽离。她没有看王世忠,也没有看向郗道严。她垂下眼眸,轻轻咳嗽两声,随后一声厉喝。
“韩四!”
“末将在!”一直按剑守在殿外的韩紫英应声而入。
“击鼓,升帐!”
“是!”
刹那间,郡王府内歌舞骤停,乐工舞姬惊慌退散。取而代之的是穿透夜空的聚将鼓声。冯般若大步向外走去,临走时,还有时间侧过头,冷淡地睨了王世忠一眼。
“监军,军情如火,恕本将不能奉陪了。您请自便。”
郗道严紧随其后:“监军,局势紧迫,小王也需前往协助将军。”
王世忠来到北海郡国乃是早有准备,所以他能先于冯般若得到军报。但是事实证明,这点微弱的时间差并不足以改变战局,同时也证明了,皇后既然派他来,便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来照顾冯般若饮食起居的。
不过此刻冯般若也没有心思纠结他的事儿了。
一路走郗道严一路低声劝她道:“但目前我们兵力不足,又有朝廷固守休养的部署在先。王监军已经亲至,我们若大规模主动出击,恐授人以柄。”
冯般若骤然停住脚步,郗道严差点没刹住车,撞到她身后。她转过头看他,声音已经隐隐有些颤抖:“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三镇陷落,将士血染边关?”
郗道严道:“不能硬碰,便攻其必救。库莫提此人,刚愎雄猜,却有一致命软肋,内帷不修,宠妾灭妻。”
冯般若立即反应过来:“围魏救赵?”
“不错。”郗道严道,“库莫提此次倾巢而出,王庭守备必然空虚。他正妻郁渥真,乃先王之女,族内地位极高;宠妾洛云容是汉女,出身卑微,全凭色艺与库莫提宠爱。二人势同水火。”
冯般若和他相视,半晌,她莞尔一笑。
这次围城之难,冯般若没有出面,仍是由郗道严主持。他明面上遵从固守之令,亲至三镇坚守不出,利用城池之利消耗柔然兵力。同时紧急征调邻近州郡的机动兵力,向北海方向秘密集结,却引而不发。就在库莫提的主力被牢牢牵制在三镇城下,焦躁不已时,一支由冯般若亲自率领的射声精锐,如同鬼魅般穿越漠南,直扑柔然王庭。
此时此刻,柔然王庭尚且沉浸在一片酣梦之中。整个可汗大帐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入睡的,便是可贺敦郁渥真。
郁渥真是先可汗的掌珠,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更是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一颗明珠。她七八岁上就会骑射,十来岁就能单领一队骑兵。彼时库莫提不过是个小部落的质子,被他莫何随便丢在王庭散养,意外给郁渥真当了马夫。
郁渥真很快发现这位马夫不但相貌英俊,还神勇异常。她原本只是起了惜才之心,舍不得这样一个好苗子一辈子给人当马夫,便把他安插在她阿干麾下,不想他还真的屡立奇功,竟然真有一天能凭借军功和她平起平坐。
傍晚时淡粉的夕阳落在千里雪原上,篝火烧得人连四肢百骸都禁不住温暖起来。她侧过脸看他,只觉得他虽小小年纪,但舞跳得竟然这样好,就像他的名字所指,是“擅长乐舞的人”。篝火把每个人的脸膛都映得红彤彤的,她坐到他身侧,火光映得他满眼,透过大火她看见他那边流露出的一点英武的轮廓。她道:“真没想过,才过了这么短的一点时间,你就已经是我阿干的心腹爱将了。有了我阿干为你撑腰,有朝一日就算你回到母族,他们也再不敢看轻你了。”
晴朗的雪夜,火光和牧歌在宽旷天地之间回荡。郁渥真坐在营帐垂下的毡子旁弹拨琵琶,另有胡姬勇士将她围在其中,以舞和乐。
库莫提坐在不远处瞧她。他已然跳不动舞了,脚下的雪被大火融化,显露出底下黑色的土壤,变得干燥又湿漉漉的。郁渥真手中琵琶不停,但她人也自羊皮毡子上起身和大家一齐跳舞,手腕上数个金铃一齐作响,一时整个草原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个,又好像变成很多很多个她在那里起舞。
雪国万里静谧,唯有火星烧灼木头,带出些迸裂的声响。此刻教他听来,连马匹嘶鸣听上去都遥远起来。随着夜更沉,整个营地陷入沉寂,只剩足需得七八人合抱的篝火堆仍旧燃烧着,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果然如她所预言的那样,他先是成了她阿干的心腹爱将,后来又在阿干的引荐下入了莫何的青眼。有一次大捷之后,不知怎的,他向莫何求了亲,莫何竟然也答应把她嫁给他。
郁渥真还记得她当时在想些什么。那时她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在她能嫁给他,而不是被随便嫁给什么三妻四妾的糟老头子,也不必嫁到大虞去和亲。难过则是难过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她,不知道在他心里,她到底算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阿干就是哥哥,莫何就是父亲,贺敦是母亲,可贺敦就是皇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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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月坠金帐 请您在这段时间之内扮演库莫……
他还从来没有跟她表过心意。
她就这样等, 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她还记得,她还记得那时她和他相伴, 两个人化装成一对普通的柔然的小夫妻前往朔州去。路过北海时,他们都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冬天的北海冰深雪厚,其上能踏过千军万马。可是春天的北海已经冰雪消融了,她也难得见到这样的北海,草木葳蕤,萌生出许多幼小、嫩绿的草芽,草甸子的深处开着不具名的,淡黄或淡白的小花。风一吹,整个北海上的风仿佛都是温暖的,轻柔地拂过她的头发, 拂过她的脸。
“真美啊。”她不由感慨道。
“不如你美。”他道。
“在我眼中,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他这样道, “北海的波光就像你的眼睛, 可它只有一汪,所以连北海也不如你美。”
于是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也不等她说什么,他就接着道。
“自从我第一次遇见你, 我就想把你娶回来了。”
他道:“我想我这颗心这辈子只跳过一次,就是那个时候, 为你。”
“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比不上你, 我向你承诺, 我会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拿来给你,我会让你一辈子,做这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
情爱如同北海的水,又深又广, 就在那一刻迅速将她吞没了。她沉溺在其中,竟然从没有人教过她,要懂得及时抽身。
于是她和他成亲,满怀着柔情蜜意,满怀着爱。她自以为她碰上了全世界最好的人,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给他,愿意和他一并去创造他们未来的一切。却不想成亲的第二天战事爆发,他就跟着阿干上前线去了。
那次打了几天,在哪里打,她已经全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阿干回来时带来了他的死讯。她身心大恸,竟然还小产了一个孩子。她就在这样的丧夫之痛里熬煎,直到两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他回来了。
她欣喜若狂,狂奔着,连滚带爬地,想去第一个看到他。
可她也看到他身侧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人。显然是汉女,皮肤细嫩,身量纤细,是个像那日她看到的、北海边生长着的无名野花那样的女人,小,瘦弱,不起眼。但她竟然在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生长了那么大一片,竟然把整个北海都包裹进去了。北海成了野花的海洋,冰雪此刻,再不能侵扰它一分一毫。
起初她还没有在意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会说柔然话,连根库莫提说一句话都做不到,可她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他就会把一切都交给她。
一开始只是给郁渥真编的花环,取的清水,新猎的野兽。
后来,郁渥真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给她的东西,渐渐变成了她的侍女,她的大帐,甚至是孩子。
那个汉女怀孕了,是他的孩子。郁渥真不得不将她接进自己的大帐,默认了她是他的姬妾。十个月以后,她诞下一个男婴,库莫提欣喜若狂,竟然像疯了一样。
他先是在和他阿干上战场的时候误杀了她的阿干。她自幼跟阿干一同教养,感情最好,她为此痛不欲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他。可是很快也不用她如何看待了,因为她的莫何也死了,死在她自己的手里。
是她自己手贱。那天是那个女人的生辰,库莫提为那个女人杀了一头牛,她尚且要和那个女人争风吃醋,所以抢夺了牛身上最好的一块肉,美其名曰,要去拿给莫何吃。由此库莫提不得不将那块肉交给她。她让侍女烹制好了以后亲自送去给了莫何,莫何不疑有他,直接吃下。却不想当天夜里,王帐之中传来消息,说可汗去世了。
莫何死了,阿干死了,柔然没有继承人,她的几位王叔纷纷站了出来,要争夺可汗之位。那夜库莫提难得在她房中过夜,他对她说,你放心,可汗之位是你的,我绝不会让别人得到。
有了她的支持,他很快平息了叛乱,随后自己继任成了可汗,让她做了可贺敦。然而自从他当上可汗之后,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的面,有一日她甚至听到他对那个女人说,此生不会让她有孩子,因为可汗大位,是他留给他们的孩子的,他要给他们母子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不是傻子,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他蓄谋已久,杀兄弑父,将她逼成如今这样的一位孤家寡人。他的所求竟然是,要给他们母子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她那夜对着月亮坐了一整夜,竟然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她对月神说,是她自己命不好,怪她碰上这样的男人,竟然还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牺牲了自己的亲人。倘若月神有灵,就将她的生命抽走吧,把被她害死的,她的莫何和阿干的性命还给他们。
她又想,早知如此,那日在北海,还不如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让她直接溺死,或许事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哭不出,只觉得心中被无数把尖刀划得千疮百孔。她想,她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就此给他们让路。
第二日,她向他自请去那曲河戍边。可他拒绝了。
他看着她满眼失望,那张平素对她吐出无尽柔情蜜语的嘴在那一刻几乎喝问她:“你到底能不能当好一位可贺敦?”
“你知道当一个可贺敦,到底该干些什么吗?”
“不是穿着最华贵的袍子,戴着最精美的头面,在宴席上接受众人的叩拜!也不是像你这样每日自诩血统高贵,孤芳自赏!”
“我让你做可贺敦,是让你管束好后宫,让那些女人安分守己,别整天争风吃醋,闹得王庭乌烟瘴气!是让你打理好与各部族夫人的关系,维系住那些对你父族早已不满的势力!是让你在我出征在外时,能稳住后方,而不是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只是担忧落泪!今日你竟然还想要自请戍边,怎么,王庭已经装不下你了?”
他越说越快,语气愈发尖利,仿佛要将所有不顺都倾泻在她身上。
“看看云容!她出身不如你,见识不如你,可她至少懂得如何让我舒心!懂得在我疲惫时温言软语,懂得如何打理我的起居琐事!而你呢?我要你这可贺敦,究竟有何用?!”
她静静地听着,最初的震惊和刺痛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死灰。她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拿她与那个女人相比较的轻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大帐。
冬去春来,又有三年过去了。那个女人所生的儿子如今都已经六岁了,是个会说会笑,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容貌很像他母亲。
说来好笑,他鄙薄她,残害她的手足,暗杀她的莫何,竟然还赋予他和其他女人的儿子他的姓氏,那个孩子,叫作郁鹿真。
这个名字本是她为自己的孩子取的,只是可惜,她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今夜对着月神,也是无眠的一个长夜。
另一厢,冯般若也在今夜抵达了王庭。
她本想一鼓作气前往王帐,掳走库莫提的妻女,但是这个时节草原空旷,一行千人不好隐蔽,她原本还在发愁,想着只能分整化零慢慢潜入,竟然又在距离王庭四十里外遇见了另一支百十来人的小队。
冯般若原本以为是库莫提的援兵,或者是王庭的守军。可是等她靠近了她才发现,除却少数卫兵之外,竟然还有一部分中老年侍女,是贵妇出行。冯般若派出营里懂柔然语的军士暗中打探,这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库莫提的母亲。
库莫提此前曾给母族下令,让他的母族将他的生母送来王庭荣养。只是不想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未抵达,甚至都不知道库莫提已经率军南下。
冯般若心中大喜。
真是瞌睡来了送来枕头。
冯般若的射声营一拥而上,将这群人包围,劫掠了他们的衣裳、饰物,还分出一部分看守他们。冯般若则化装成库莫提的母亲,头戴遮挡面孔的珠帘、身穿遮掩身形的柔然衣袍。库莫提的母亲是奚人,听柔然话半懂不懂的,又因年轻时饱受虐待,双腿已经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舒适的勒勒车上。如此更是方便了冯般若,她精挑细选了一些军士,率领着这支百人卫队,一摇一摆地在第二日正午时分抵达了柔然王庭。
来迎接她的是柔然可贺敦郁渥真。郁渥真三十岁左右,形容瘦弱憔悴,整个人空荡荡地挂在毡绒宝石之中,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当很美,只是如今已经不复当年了。
她身侧跟着的就是库莫提的小儿子,郁鹿真。年纪不大,身量也不算高,但容貌倒是生得很好。听说他母亲洛云容是绝色佳人,想必是像他母亲。
全程也不必冯般若跟他们讲话。冯般若听得懂一点柔然语,但谈不上精通,想要逐字逐句听懂难度很高。总之她这次来王庭目的明确,掳了人再大摇大摆地出城,实在没必要累着她自己。
就在她此刻神游天外的时候,识海之中有一道系统音响起了。
【滴,检测到新的古代言情小说《月坠金帐》】
【情景符合,任务符合,事件符合】
【检测到新任务:由于宿主取代了库莫提的母亲,改变了世界原本的进程,所以故事将无法开展下去。请您在这段时间之内扮演库莫提的母亲,磋磨你的儿媳,直到她受不了选择死遁,让库莫提后悔追妻为止】
【现在请您选择是否接受任务】
冯般若舔了舔牙根,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系统也算有点意思。
“好啊。”她道,“我需要剧情梗概,跟我说说吧。”
【故事的女主是库莫提的爱妾,洛云容】——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妙啊
第73章 虐文女主 今天晚上,你一刀刺死他。……
“虐待妻子, 不该是虐待库莫提的可贺敦吗,怎么会是洛云容?”冯般若问, “她不是库莫提的爱妾吗?”
随后,小说概括出现在她识海之中,冯般若饶有兴趣地读了下去。
洛云容是虞朝北疆一位小官的独女,自幼美丽娴雅,聪明机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的母亲是上京城的贵女,当年她的阿外认定她父亲是贵婿,说什么都要把女儿嫁给他。怎奈她父亲虽然有才华,但是过刚易折,在朝堂上公然顶撞皇帝, 惹得皇帝大怒, 把他贬到了北疆做官。由于一去杳杳无期, 她母亲便也跟来, 两人就是在此苦寒之地生下了洛云容。
洛云容虽说父亲只是小官,但是母亲的娘家时常补贴, 阿外又心疼她,一旦得到什么好东西不远万里也要送来给她, 因此娇养的她比上京贵女也是不逊色什么的。时间一晃,就到了她十五岁, 她迎来了命运的大逆转。
十五岁那一年, 她的阿外去世。母亲计划带她回京吊唁, 正好她年纪也到了,等孝期结束,打算再为她在上京城寻找一门好亲事。她的父亲公务繁忙,不能同去, 她们母女两个便轻车简从出行,却不想在路上偶遇了一对柔然败军。
这些柔然人个个浑身带伤,疲惫不堪,却是一帮亡命之徒。看着她们娘俩的脸,眼睛里都冒着绿光。他们劫掠了这对母女的财物,杀死她们的随从,本来又要逼迫她们母女,关键时刻,有一个青年将军站了出来。
他也是柔然人。
雪山脚下,桃花次第而开。在桃花林中,他呵斥了兵卒,随后抬起头,似乎不经意地扫她一眼。可就那一眼,他就怔在原地。
他相貌十分英伟,几缕长发垂在颈侧,浑身都是沙土和鲜血。但这份狼狈丝毫不掩他的英俊。眉骨高挺,鼻梁直挺,唇线分明,脊背挺得笔直,左手按在弯刀柄上,兽牙装饰沾着雪水与桃粉,右手攥着断槊,虎口血珠凝在槊身。
彼时他看到的,又是另一样的场景。
雪山脚下,连吹来过来风都混杂着碎雪。桃花映在湖泊中,仿佛是他面前的那张少女面孔。她穿着藕荷色上襦,莲青色破裙。湖泊仿佛是镜面,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便显得她也明净温柔。
桃花次第而开,少女耳畔是长长的流苏。他看向她,她回眸一眼,脸颊白如雪莲。
那一刻,他永世难忘。
晚上在一起安营扎寨,她这才发现他受了伤。她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知道他们要带着她去哪里,她也知道她跟他是站在对立面的人,但她此刻清晰地知道只有讨好他,她才能活下去。何况她觉得他是好人,她不想让他就这么死。
她征得母亲的同意,来为他包扎伤口。他看着她,原本是一脸防备的。可是她向他笑了,他就那样同意了,任由她解开他的衣襟,用烈酒为他消杀处理,随后再包上简单的药草。他向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懂,于是向他摇摇头。
从此以后他去哪儿都带着她,生怕她教人欺负了。有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她在干净的小溪里沐浴,水冷得刺骨,她想着要快点擦洗了身子,然后早点回去,回到母亲的身边。可是他来了,水冷得像冰,可是他炙热得像是一把火。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仍是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在一瞬间成为她的,从此他们两人的命运会永永远远地交织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了。
翌日一早她才回去,母亲一眼就看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母亲没有点破,母亲什么都没有说。
自那一日起,他待她愈发亲近,没有一刻肯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到别处。她和他共乘一匹马,和他在一起烤肉、沐浴,她和他虽然没有祭天拜地,没有三书六礼,但她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和他就像是一对在草原上过着游牧生活的小夫妻,她甚至还学会了喝酒,她每次一喝酒,他就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就那样在他怀中软成一汪水,水流动,她也流动,她感觉自己是月光照耀下的清泉,而他是她的大山,她怀抱着他,包容着他,而他总是向她渴求泉水,用来滋养青山下的绿草、野花、牛羊。
她予取予求。
在她以为她能这样和他一起老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要去找他的时候,她的母亲拉住了她。
母亲说:“我已经联系上了黑水河畔的虞军部队,跟他们约定好今夜夜袭,好把我们一起救出去。”
“你拿着这把匕首。今天晚上,你趁着他最欢愉的时候,一刀刺死他。”
她张了张嘴。
她有很多话想向母亲说,比如,他从没有伤害过她,比如她如今已经真的当他是丈夫,比如她舍不得他死。
可是她看着母亲孤绝的眼睛,一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她答应了母亲,她说:“好。”
在前往他营帐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不想和他分离,甚至不想回到虞朝去。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就算回到虞朝,她已经是残花败柳,虞朝的人会怎样看她?她的父亲母亲会怎样看待她?运气好的话,她或许会被随便嫁给一个鳏夫,运气不好的话,或许父亲母亲会让她去死。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她也顾不得他能不能听懂了,她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等她的眼泪顺着衣领流进他的心窝,他轻轻拉开她的手,他凝望她,抹去她的眼泪,随后模仿着她的口型,笨拙地,发音不太标准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她先是惊喜,随后泪流不止。她把匕首扔在地上,扑在他的怀中大声啼哭。他先是不明白,后来看见了那把匕首,那是一把虞军的匕首,他明白了一切。
那夜他一直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她睡熟。等她醒来时,朝阳依旧升起,他撩开营帐的门帘,有一缕染血的阳光射进来,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
他已经梳洗过了,浑身都干干净净的。他向她温柔地笑,又向她伸出手,张开嘴巴,用他仅仅会的几个汉语词汇对她说。
“走,我们回家。”
可是自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她也曾向他追问,母亲去哪里了。他每每听到,只是向她微笑,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似的。就算最后她学会了说柔然话,她也从没有问出母亲的下落。
她开始还是心存期待,或许她母亲已经被虞军救走了。可是越往后,她的心越冷,她猜到或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但是只要他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就能欺骗自己母亲还活着,母亲回到了父亲身边,他们……或许只是遗忘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跟着他回到他的家。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家在柔然王庭。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丈夫,她以为这世上独属于她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有妻子的,甚至他的妻子还是尊贵的柔然公主。那个柔然公主看到她,眼里的欣喜若狂逐渐被狼狈、失望、伤心所取代了。在同一片艳阳之下,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欺骗自己,欺骗自己那个男人爱的是自己,对方只是他不得已才娶回来的女人,他并不爱对方,对方只不过是个摆设。
甚至一开始,她都不被允许接进他的大帐。她只能和侍女们住在一起,那些侍女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羊膻味,她在见不到他的晚上只能屏住呼吸才能入眠。更多的时候,陪着她的是月光。
相比较遥远的他,月亮更像是她的丈夫。
她住进柔然王庭的第三个月,她怀孕了。
他欣喜若狂,他的妻子也不得不将她接到自己的大帐里,给了她独立的房间、伺候她的侍女、更好的饮食。她在那里度过了还算安稳的九个月,很快她生下了她的儿子,那是她在这片草原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感激上苍让她成为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只有女人有能力,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创造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不让她抚养她的儿子。
他把她的儿子送去给他的妻子抚养,给他冠上他妻子的姓氏,甚至还在末尾坠上他妻子的名字。这个孩子除了一张脸以外,浑身竟然看不出一点由她生育的痕迹。他承欢在她情敌的膝下,学会的第一句话是柔然语的“贺敦”,是母亲,她的儿子在叫她情敌母亲。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眼泪是不是又足够浇灌出一条小河。他不常守在她身边,他积年累月地在外征战,连她的儿子都不在她的膝下,她日日领受着无数种折磨,思念儿子,也思念母亲。爱他,也憎恶他。
他妻子是柔然公主,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会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她刁难洛云容,处处给她难堪,苛待她的饮食起居,但是洛云容从没有在意过。
因为她没有刁难过她的儿子。
相反地,他妻子对她儿子极好,在她看来,跟养育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她别无所求,只求她儿子能平安长大。这个时候她又庆幸,她生下的是个男孩。
男孩子,才能在这片草原上长久地生存下去。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妻子所经受的一切,都不必再发生在他身上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今时今日,她称呼他妻子,也要喊“可贺敦”了。因为他现在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而可贺敦当之无愧,成为了这片草原的母亲。
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对着铜镜擦干眼泪,仰起头对侍女说:“为我梳妆吧,再过一会儿小王子要回来了。”
侍女却说:“小王子今天不会回来了。”
“今日是可汗的亲生贺敦抵达王庭的日子,可贺敦已经带着小王子去迎接她了,想必他们今天都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本文第一段略带颜色的内容出现了
草原爱情故事[狗头叼玫瑰]
第74章 三妻四妾 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
她怔怔, 随后看着黄铜镜中那张逐渐凋零的面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冯般若三两下看完了洛云容的前半生, 脸上显出一点莫名的笑意,系统又紧接着发来新的内容。原来库莫提的母亲出身贫贱,敬重可贺敦郁渥真高贵的血统,却对汉女洛云容嗤之以鼻。她所经历过的苦难,立誓要让这个汉女都经历一遍,也是为郁渥真报仇了,所以郁渥真从来都没有阻拦过。
洛云容在这样的摧残下迅速枯萎了。她本就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如今更是凋零,她有一天一病不起,侍女起床去看她, 见她生机已断, 也不请人看一看, 只是想郁渥真回禀说她死了。郁渥真也没想到要检查一下, 命人拿草席裹了,用勒勒车运到山上去。洛云容在中途自然地掉落, 等她再挣扎着醒来时,已经身在一户牧民家中了。
牧民们向她投放了她生平少见的善意, 甚至他家的儿子还看中了洛云容,想要娶她。可洛云容坚决拒绝了, 他们答应把她送去朔州, 回到她的故土。等她已经进了朔州城, 她才听说库莫提这次出征重挫大虞,整个大虞如今情势低迷,提起库莫提的名字都要高声唾骂。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们知道了她流落柔然, 做了库莫提的妾室。她不敢想象她的父亲此刻怎么样了,她托人去故乡打探,任谁也打探不出她父亲的消息。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已经在北海国的一个偏僻乡村里隐居了,她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早在她母亲死之前,他就死了。他听说他的妻女被柔然人掳走,当场呕血,一人一马闯到柔然想要把她们母女救回来,可他的运气不好,一进柔然就遇上一支柔然马队,被他们杀了。
她得到消息,心中竟然还有一点庆幸。还好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他的女儿做了何等让他抬不起头的事情。她那时想要抹了脖子,追随父亲母亲一起去了,可她又舍不得。
她之所以留在北海国,是因为有时候她能听到柔然的消息,那些消息里也不乏提到她儿子的。那时她的骨肉,她身上掉下的肉和血,她舍不得他,舍不得不知道他是不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舍不得不知道他娶妻生子的消息,舍不得……万一有一天,他死在她的前头。
她就这样活着,活了一天又一天。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新生出来的白发,渐渐地爬满了头。她不知道过了几年,或是十几年。
总之有一天,有一队柔然大军杀到了这里。乡邻都劝她一起逃命,她不肯。她觉得她的父亲母亲都是死在柔然人手中,她也合该死在柔然人手里。她更是听说,这次带兵的可能是她的儿子。只要能再看他一眼,就算要她当时就死,就算要她死在她儿子手下,她也闭得上眼了。
可是柔然铁骑来了,下马,为首的将军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她哭得太多了,眼睛已经花了,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能听见他在她的耳边喊她的名字。
“云容,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库莫提。
故事自从走向幸福的终局。所有的追妻火葬场,库莫提失去她的时候悲伤哀恸,不过被人一笔带过,仿佛看着他吃苦受罪,受伤流血,她和她的经历就好像不再值得一提似的。女人们活一生,为了父母,为了丈夫,为了儿女,唯独没有一天是为了她自己。
库莫提的母亲连名字都没有,她生在一个流亡奚人家庭,从六岁就成了族长家的奴隶,直到十六岁,因为美貌被她的主人看重,随意纳为贱妾,可到三十岁,她才生下库莫提。
此前也不是没有过身孕,只是她一怀孕就会被女主人殴打折磨,这种情况下她连养育一个孩子都做不到,直到她三十岁,女主人死了。
她这才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能为她带来无上荣耀的儿子。
然而此刻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冯般若。冯般若看完了这个故事,自觉这个任务极好完成,尤其是最后的死遁,那是她本来就打算做的事情。她懒洋洋地躺在车上,任由车马带着她走进郁渥真为她收拾好的大帐之中。
郁渥真身着绛紫色的庄重袍服,发髻梳得油量,身形极瘦,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肩背的单薄,发间金步摇随动作轻晃,坠着的小珍珠碰撞出声,衬得她脖颈修长如鹤,鬓边却已掺了两根极细的银丝。在冯般若勒勒车的帘子掀开那一刻,她再次躬身,右手按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大礼。
“儿媳郁久闾渥真,恭迎贺敦归来。路途遥远,贺敦辛苦了。”
斗篷下的冯般若微微颔首,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而苍老的“嗯”声,算是回应。懂柔然话的女兵纪寒雁在一旁适时道:“贺敦年迈,不喜多言,一路劳顿,需静养。”
郁渥真立刻道:“儿媳明白。已为您备下了最宽敞舒适的金顶大帐,一应用物皆已齐备,请贺敦随我来。”
她亲自在前引路,姿态放得极低,将老贺敦安置在了王庭中心,仅次于可汗金帐的华丽大帐之中,帐内铺设着最柔软的虎皮,燃烧着名贵的香料。
稍作安顿后,按照礼仪,郁渥真又安排库莫提的主要妻妾来拜见老贺敦。
女人们鱼贯而入。洛云容的故事里从没有提到过,除了郁渥真以外他还有这么多女人,但总而言之,他确实娶了不少个。或许在女人记忆里总会美化自己的丈夫,将他塑造成一个严守男德,不近女色的神明。只是那些往往都是假的。郁渥真一一向冯般若介绍,冯般若不以为意,直到那个穿着藕紫色单薄袍子的女人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这是汉女洛云容。”郁渥真道。
她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透着虚浮,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露在袖口的肌肤是久病般的苍白。可这般憔悴瘦损,却丝毫折损不了她的美。
她的眉眼生得极妙,眉如远山含黛,因倦怠微微蹙着,眼眸是澄澈的琥珀色,眼睫纤长而密,垂落时在眼窝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轮廓精致,唇瓣淡粉饱满,藕紫色锦袍与富丽金帐相映,愈发显得她仿佛是芙蓉出水,病中带艳,竟让风雪都变得柔和。
她没有说话,只是以最标准的柔然礼节向冯般若回礼,随后默默退回到帘后,不引起人一点注意。
随后,郁鹿真也被人领了上来。他眉眼生得很柔软,跟他母亲站在一起,两个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鹿真,快给埃格行礼。”郁久闾渥真柔声道。
郁鹿真向她行过了礼,抬头好奇地看着冯般若:“埃格,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吗?”
童言无忌,帐内气氛微微一凝。
良久,从斗篷下传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孩子,”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听着也并不像是老年女子。随后她道,“埃格的脸不是谁都能看的。”
郁鹿真问:“连我也不成吗……”
冯般若道:“在我眼中,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此言一出,郁渥真连忙来打圆场。她向冯般若又行了礼,道:“请贺敦移步到偏厅,儿媳为您预备了接风宴席。”
冯般若颔首。
接风宴设在了冯般若金帐旁的小暖帐内,帐内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皮褥子,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面已摆好了银壶和杯盏。
郁渥真亲自执壶,为冯般若斟满一杯奶酒,姿态谦恭:“贺敦一路辛劳,这是王庭最醇厚的马奶酒,暖身最好不过。还请贺敦用一些。”
斗篷下的冯般若目光落在杯盏上。若要饮食,必然要掀开面纱。
她并未去接那杯酒,只是道:“人老了,肠胃虚弱,禁不得这般烈酒。”
郁渥真仿佛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似的,从善如流地放下银壶,又亲手捧上一碟色泽金黄、油脂充盈的烤羊肋排:“是孙媳考虑不周。那请贺敦尝尝这个,这是刚宰杀的小羔羊肋尖,最是肥美鲜嫩,入口即化,正适合滋养年长者。”
烤羊排香气扑鼻,却是极为油腻之物,且需用手拿着啃食,姿态不雅,更容易在进食时让面纱移位。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侍立在一旁的近卫眉尖紧蹙。
冯般若却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仿佛风吹过枯枝。她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推开了那碟羊肋排。
“渥真啊,”她唤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长生天昨夜入梦告诫,我近日需清心净口,忌食荤腥油腻,以免冲撞了即将归来的先祖之灵。”
她微微转向帐门的方向,仿佛在聆听什么,缓声道:“先祖的仪仗已在天际徘徊,他们的目光,正注视着王庭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珍馐,还是留给更需要力气的孩子们吧。”
郁渥真立刻敛衽,姿态更加谦卑:“是儿媳愚钝。”她立刻挥手让人撤下酒肉,换上了清淡的乳酪和温热的奶茶。
冯般若这才微微颔首,伸出依旧被手套包裹的手,端起了那碗奶茶。隔着面纱,无人能看清她是否真的饮用了,她只是将碗凑近唇边片刻,便缓缓放下,仿佛只是沾湿了嘴唇。
“你有心了。”她淡淡道,声音依旧平稳地遮掩在布料之后,“天色已晚,你们都退下吧。我要静心。”
冯般若不知道郁渥真安排这桌宴席,到底是有试探的意思,还是就仅仅出于不敢怠慢她的意思,但是总之这一切都不要紧。等郁渥真带着一众女眷躬身行礼,正要退出的时候,她却突然道。
“云容留下。”
“我看这个孩子跟我有缘。”她这样道,“把她留下,陪我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埃格是我杜撰的,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柔然的称呼哈[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我查了资料也没有找到,暂且就这样吧
人死了放在勒勒车上在草原上肆意奔跑,跑到哪里丢了就算埋到哪里是草原民族的天葬习俗,倒也不算郁渥真刻意轻慢她。
第75章 月夜闲谈 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
郁渥真神色莫名。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 睨视站在她身侧的洛云容,衣袍下的手轻轻攥进掌心。但半晌之后她还是轻笑, 回答道:“承蒙贺敦看得起她,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她又嘱咐了一句:“不要轻慢了贺敦。”
洛云容抬起脸,面目如同清水梨花一般。她望着可贺敦和老贺敦的眼神显得惊慌,然而半刻之后,她还是应了一声:“是。”
郁渥真带着其余人走了,此刻便只剩下冯般若的人和洛云容在这处暖帐里了。洛云容搜肠刮肚地对她说了几句柔然话,冯般若也没在听,系统正在冯般若的识海之中到处翻原文,告诉她应该怎么虐待洛云容, 她却不耐烦地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额心。
“洛云容, ”她开口, 出声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 “你想回家去吗?”
漠南王庭的风停滞了,系统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停滞了。北风呼啸, 一时之间,整个王庭像是沉入了北海, 和海水一齐冰封。
“您说什么?”良久,洛云容问, 她说的还是柔然话, “我听不懂。”
“我猜, 你留在柔然给库莫提扶低做小,生儿育女,也不是你情愿的吧?”冯般若问,“你留在这儿的时间也不短了, 难道不想你父亲,也不想念你母亲吗?”
她话音一落,便看见洛云容一双眼滚滚落下泪来。洛云容不愧是美人,即便是落泪仍是令人心折的美丽。她伏倒在地,脊梁像是被人抽去了似的,随后她向冯般若恸哭,说的是汉话。
“您到底是谁?”
“你决定要离开这里,我才会告诉你。”冯般若道。
“我虽想要离开这里。”她道,“可是我儿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母亲。”
冯般若不以为意:“那就把你儿子也带走。”
洛云容仰头怔怔看她,随后轻轻咬了咬下唇。过了会儿她道:“不行,我不能把他带走。”
“为什么?”
“他是柔然人,他回到虞朝去,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留在这里,至少还有疼爱他的可汗和可贺敦,有没有我,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冯般若饶有兴趣地看向她,随后又问:“那就把你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舍得么?”
“我……”她眼中泪光闪烁,顿了顿,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虽然不舍得离开他,但是我也不想再留在这儿了。如您所见,这里哪有我的位置呢?我原本想要在这里陪他一辈子,我只要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长大成人,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如今我既然有机会能回到大虞……至少让我回去看一眼我的父亲和母亲。”
“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如今怎么样了。”她声音越来越低,“阿耶他身子本就不好,倘若无人在他身侧伺候他,那该怎么办呢?我,我对不住阿娘,怎不能也对不起阿耶吧?”
冯般若问:“倘若你阿耶已经死了呢?”
“不会!”她连忙打断了冯般若说话,“他不会死。他好好的,他怎么会死?他绝不会死的!”
冯般若略笑了笑,没有答话。
“您知道什么?您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她追问。
“是,我知道。”冯般若道,“倘若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一起走。”
“您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妥,可是随后,她又开始欺骗自己了,“是我阿耶请求您的吗?是我阿耶阿娘拜托您,把我带回去的吗?他们都还活着是吗,求您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我会跟着您走。”
冯般若望着她涕泗纵横的脸,终于收起了笑容。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道:“是。”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她笑着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追问冯般若,“那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还是明天?我没有任何要带的东西……也不是,我也有,请您饶我一炷香的工夫,就一炷香,我想最后看一眼我儿子。”
冯般若道:“还不急。”
“三日后我们走。”冯般若道,“这三日你要帮我找一样东西。”
“是什么?”她问。
“那曲河畔的柔然布防图。”冯般若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等你找到布防图,我们立刻就走。倘若你想带走你儿子,我向你承诺,在大虞绝不会有人歧视他、欺负他,我会让他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倘若你还是不想带走他,有朝一日战场相遇,我会对他网开一面。”
半晌,她回答道:“好。”
冯般若满意地挥退了她。
草原上的风又冷又硬。傍晚时分曾下了一场秋雨,雨水打在枯黄的草叶上,不免盘旋起一股青涩新鲜的草气,冯般若站在暖帐门外,情不自禁将那些微凉的风吸进自己的胸腔。
系统在她的识海中质问她。
【宿主接到的任务难道不是欺凌她,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吗】
“她今天晚上哭了吗?”冯般若问。
【哭了】
“她今天晚上是不是很伤心?”
【有一点吧】
“这不就得了。你看她那个心如死灰的样子,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充当恶婆婆,照你说的,罚她在昏暗的油灯底下给我抄经,她难道会哭,难道会伤心?”
【……】
“你那些话本子都过时了。”冯般若点评道,“我当年十四岁,被你糊弄就糊弄了,可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再过年我都十九了,你还想糊弄我?肉身上的伤害如何比得上人心里的,我现在先骗她她爷娘还活着,等回去我就告诉她他们都已经死了,甚至还是死在她丈夫的手下,她难道会不伤心?”
“我又让她偷布防图。”
“其实我来这一趟,本身就是将柔然王庭洗劫一空。可如今的柔然王庭对我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个了,有人能帮我拿到就胜过没有。”
“我要她亲自去偷,看她是选择故国和父母,还是选择爱人和儿子。这样的挣扎、纠结、痛苦,岂不是胜过那些罚站罚跪,打扫牲口棚、寒夜刺绣百倍千倍?”
“你这个系统也该更新一下了。”冯般若总结道,“任务都太小儿科了。我现在回忆起来,你让我刁难越宛清那些事儿也都非常小儿科,实在是太低级了,亏你能想出来。”
系统一时羞愤欲死。
冯般若不以为意,她在原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金帐里。这一夜她难得睡得很熟,翌日郁渥真自请要来为她梳妆。
贴身跟着的纪寒雁问她:“将军,难道她猜出什么了?”
冯般若一时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破绽。她此刻只穿着里衣,手指托着下巴盘膝坐在床上,随后她道:“罢了,那就让她进来。”
纪寒雁大惊失色:“将军!”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一直避而不见反倒显得我心虚,但实际我怕什么呢?”冯般若道,“总之我们是要抓她的,她若是识时务,就会跟我演到底,倘若她要跟我撕破脸,那就不妨提前把她拿下。”
“这两日我已经摸透了,王庭此刻才不过五千多人,还有一半老幼妇孺,拿下她不是什么难事。”
纪寒雁还想劝她,但后来转念一想,她的这位将军一贯是喜欢兵行险着的,大不了就杀将出去,这也是原定计划。
没法子,纪寒雁只好出门去将郁渥真请进来。郁渥真今天换了一身淡色的柔然袍服,整个人看起来更瘦。她乍一看见冯般若的本来面目,显出一些震惊的神色,但她在迎上冯般若冷冰冰的目光时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冯般若还挑衅她:“你不是要为我梳妆么?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看我?”
郁渥真不敢回话,俄顷,她才慢慢地道:“儿媳惶恐,不该直视贺敦面容,这一切都是儿媳的错,儿媳自请退下。”
冯般若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既然认我是贺敦,就是该为我梳妆的,过来。”
郁渥真拗不过她,只好慢慢地向她靠拢。
冯般若瞥了一眼纪寒雁,纪寒雁已经将金盆捧在她身侧。郁渥真缓慢地绕到她身后,拿起梳子蘸水之后重新为她盘发,冯般若面朝黄铜镜而坐,整个人放松极了,就仿佛此刻正在伺候她的不是柔然可贺敦,而是随便的什么侍女似的。
盘完了头,郁渥真又要为她上妆。这时她不得不站到冯般若面前了,她拿起胭脂,不得不恭维冯般若:“贺敦容颜不老,真是令人生羡。不像儿媳,都已经生出白发了。”
冯般若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家自来就是这样的。我儿子就是随我,三十几岁看起来仍旧像二十来岁。”
“是。”郁渥真应。
“你作为可贺敦,以后也该像我这样敬奉长生天。”冯般若张口就来,“只要你的心足够诚,长生天也会庇护你,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郁渥真则道:“儿媳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已经没有什么格外想得到的了。”
“比如丈夫的心?”冯般若启唇一笑。
她现在较之十四岁的时候长大得多了,面容较之过去圆圆地一团,已经消瘦的拉长。看起来虽然年轻,但是威严冷峻。唯独她一笑,唇畔的小虎牙显露出来,有些恶劣的玩味。
然而等她这句话说完,她的小虎牙迅速又被她收起来。她端坐在那里,等着郁渥真给她染胭脂。仿佛她什么都没说似的,仿佛一切都是郁渥真的幻觉。
郁渥真略有些失神。她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个少女的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的女儿了,可她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她自己是郁渥真的母亲。
郁渥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遮掩住自己的面孔。她的声音今日也不必再装得干枯沙哑,郁渥真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换的人,昨天晚上一起用餐喝茶的,是她吗,还是库莫提真正的母亲?
第76章 羊皮纸卷 说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
她分不出。
好在此刻也容不得她分辨了。这个少女既然说她是库莫提的母亲, 那么她一定要稳住她,等到库莫提回来, 一切就能真相大白。即便她不是库莫提的母亲,她也必定知道库莫提母亲的下落。
在一缕白色的日光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露出同样的笑容。
梳妆完了,郁渥真又为冯般若布菜,等她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餐,郁渥真就要辞别她,回去教导郁鹿真读书了。冯般若对这个孩子有点兴趣,所以不准她去,反而叫她把郁鹿真叫过来,当着自己的面读书。
郁渥真只得答应。
郁鹿真才六岁, 生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团子脸, 轮廓五官都像个中原的小孩子, 只是眉目偏深, 瞳色又略浅,稍微有些柔然人的特征。他被人领着进来, 一看到冯般若就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躲到郁渥真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贺敦, 她是谁?”
“是埃格。”郁渥真道,“昨日你才见过, 怎么, 今天就忘记了?”
郁鹿真吃惊地张大了嘴:“她是埃格?”
“埃格不是莫何的贺敦吗, 怎么会这样年轻呢?”
“因为埃格是长生天的使者。”郁渥真耐心向他编造瞎话,“只要用心敬奉长生天,就能做到长生不老,永生不灭。”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郁渥真在冯般若面前开始教导他读书。柔然人没有文字, 只有语言,所以等她口述了一些连冯般若也听不太懂的东西之后,她又开始教导郁鹿真读汉文。她道:“你的生母是汉人,汉人有些文化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所以你也要懂得汉文。”
“比如你生母的莫何和贺敦都是汉人,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们,却不懂汉文,不会跟他们讲话,那你该怎么办?”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由此冯般若竟然发现郁渥真也会讲汉话。虽然她讲得不好,字认得不多,一看就是刚学没两年,足以看出吃力。可她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自小教导年幼的孩子学汉文化。
冯般若眼睁睁看着他们苦读一上午,也觉得没有趣味,下午便许他们不必来了。她独自骑上马,沿着整个柔然王庭跑了一圈,偷偷会见了她潜伏在城外的部属,众人商议好了在明天晚上发起总攻,制定了具体的路线图。她只围着王庭走了一圈,就能看出哪里住的是普通牧户,哪里是低等官吏,哪里是王公贵族。想必平时不打仗时,这个城池也是富饶繁荣的,可惜现在十室九空。年轻的战士、年老的部曲,都跟着上了战场,只剩下满城老弱妇孺。她忽然心生一个疑问。
库莫提这样穷兵黩武,为的是什么?
论经济,纵观整个柔然王庭发展情况也不错,南方跟定州等地的生意也每年都在做,可到了北方却频频袭扰,北海郡国并不富庶,有什么可打的?若说是累世之仇,库莫提又不是郁久闾家的人,何必为了郁久闾家的仇恨如此兴师动众?
难道他有南下之心?可是他直接南下岂不更便宜,靖王死在她手上,如今河北三城是无主的城池,倘若他直接南下,想必能打大虞一个措手不及。
冯般若蹙起眉头。
她怀着满腔疑窦回到帐中,秋风卷着黄沙拍在毡帐上,发出细碎的响。她出门时和纪寒雁互换了衣裳,如今又要换回来了。这样无所事事的一整日,她感觉怀念极了,又享受一阵才问起正经事。
“洛云容去偷布防图了吗?”
纪寒雁回道:“她应当是计划今晚动手,下午您不在的时候她对郁渥真说,晚上想去库莫提的大帐为他打扫。”
“结果呢?”
“郁渥真自然看不得她殷勤,逼迫她在外头跪了半个多时辰,还让她把所有的毡毯刷一遍。她答应了。”
冯般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帮谁。总之到了明天晚上,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什么正妻妾室,什么白月光与朱砂痣,都将是战俘而已,整个柔然王庭将被她劫掠一空,否则她怕无法激怒库莫提。
冯般若正为即将到位的大决战养精蓄锐,另一厢,洛云容在寒风中正在清洗毡毯。堆积如山的厚重毡毯几乎成了一座小丘,洛云容就跪坐在这座山下,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她衣裙都被污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得可怜的骨架。一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等她终于清洗完最后一张毡毯,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等郁渥真贴身侍女的检查完毕后,被她允准进入库莫提的金帐。金帐内弥漫着库莫提离去后留下的、混合着鲜血、皮革、酒液的味道,仿佛他从没有离开似的,仿佛是一个永远在这里盘桓的幽灵。
洛云容步履轻缓,开始擦拭、整理。等到外头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外头负责看守她的两个侍女分别打了个哈欠。就在此刻,洛云容手中的抹布已经擦上了金帐正中悬挂狼头纛的旗杆。她仿佛只是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随后趁着两个侍女交头接耳的一瞬间,她指尖无端碰触到一个隐蔽的按钮。
随后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硝制过的羊皮。
布防图。
洛云容心跳漏了一拍,就在她指尖将触碰到冰凉的羊皮卷时。
“你要干什么?”
一个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洛云容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
郁渥真就站在她身后,孤身一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谁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看着洛云容了。她没有穿华丽的袍服,只着一身素色便装,发间那根金步摇也已取下,整个人像一柄褪去华美剑鞘、闪着寒光的利剑。
“真正的老贺敦呢,她在哪里?”郁渥真凝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微笑,“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一直以来,你这样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勾引可汗,潜伏到柔然王庭,甚至甘愿扶低做小,无论我怎么折磨你,你却没有一句怨言,你到底为的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
“你没有?”郁渥真嗤笑,“那个假冒贺敦的小丫头,跟你是一伙的吧?你们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张布防图?可笑可汗竟然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像傻子一样戏弄。”
她向前一步,目光死死盯在洛云容脸上:“现在,告诉我,真正的老贺敦在哪里?说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洛云容指尖已经紧紧嵌在掌心,隐隐有一点殷红从她指尖流淌出来。即使如此,她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唯独她的眼神在那片脆弱的水光后,渐渐凝起一点冰冷的果决。
她看着郁渥真,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以正妻身份压在她头上,给予她无数屈辱的女人,嘴角忽然也扯开一个极淡的弧度。
“我没有。”她轻声重复,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我没有。你错了,你从头到尾,都搞错了对手。”
郁渥真瞳孔骤然收缩:“你什么意思!”
洛云容低低地笑了起来,有一滴眼泪从她腮边飞快划过。随后她抬起脸来,眼眸中映着帐内跳动的烛火,也映出郁渥真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
“郁渥真,”她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从被带入这王庭的那一天起,我从没有一刻敌视过你,我全心全意只想带着我的孩子,安静地活下去。他是我唯一的一点温暖,唯一的念想。”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郁渥真,透过她,虚无地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但是可贺敦可还记得吗,他刚学会走路时,跌跌撞撞扑向你,想叫你一声‘贺敦’,你是怎么做的?你让人将他抱开,说庶子的手脏,莫要污了你的袍角。”
“你又还记得吗,他五岁那年寒冬,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我跪在你帐外求你,请巫医来看一眼,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贱种命硬,冻一夜死不了。”
“我那时恨死你了,恨不得带着你一切去死。倘若那时候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扑上去咬断你的喉管。”
“可我又感激你。”
“毕竟你并没有实际地做出什么伤害到他的事情,随着他越长越大,你渐渐待他像是对自己的孩子。”洛云容仰头看着郁渥真微微变色的脸,嘴角渐渐染上血色,“我想你也认命了,你此生大概不会再有旁的孩子了。我的儿子亲近你,依赖你,待你像是对他的亲生贺敦一样,你便也回报给他亲生贺敦的爱。既然如此,我就是多余的了。”
“那个人承诺要带我走,她说只要我偷走布防图,她就会带我走。我前半辈子对父母不孝,伤害了很多人,如今她愿意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感激她。但是你,郁渥真,你今日也该感激我,因为从今日开始,我就决定要把我的儿子送给你了。”
郁渥真大为震动,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你竟然舍得?”
回答她的是洛云容冷冷的笑声。她平素温柔内敛的眼眸里迸发出点点的冰冷和讥诮,随后她道:“你没做过母亲,你不知道当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要我的儿子好,我就什么都不在乎。我可以没有可汗的恩宠,可以活在比今朝还要苦痛百倍的炼狱中,更可以为他去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我儿子能平安长大。”
郁渥真问:“可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把他送给我?”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走了,你才会真正把他当亲生子一样看待,你会给他世上最好的一切。而这一切,偏偏是我给不了他的。”她良久的,沉默地凝望着郁渥真,随后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想让他拥有一个有污点的、不孝的、身为贱妾的母亲。郁渥真,虽然我千不想承认,万不想承认,你比我更适合做他的母亲。”
第77章 总攻之夜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
“我的儿子什么都好, 就是可惜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倘若他是你生的,他就会是整个柔然最贵重的小王子, 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的一切。”
“而不是托生在我这样一个罪人腹中。前半生,背叛父母,背叛故国。后半生……”她自嘲似的笑笑,“还要背叛丈夫,背叛儿子。”
话音落下,金帐内一片死寂。
郁渥真脸上那胜券在握的微笑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她一直将洛云容视为争宠的仇敌,却从未想过,这个柔弱的汉女,心中藏着的, 是比她所争夺的更原始、更坚韧, 也更不计后果的力量。
那是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决心。
洛云容站在那里, 胸口微微起伏, 指尖的殷红滴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晕开成一朵凄艳的小花。
她不再掩饰, 也不再退缩。
为了孩子,她可以化身修罗, 可以下十八层地狱,更遑论要牺牲自己了。
第二日洛云容将那张羊皮纸卷捧来给了冯般若。冯般若并没有细看, 只是随意让人收起来。洛云容又问她:“什么时候带我走?”
冯般若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今晚。”
洛云容勉强接受了她的话。随后她回到郁渥真的营帐处, 在那里凝视她的儿子, 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手和脚都冻僵了,甚至没有办法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回到自己的营帐去。这一天竟然还下了一场大雪,她目睹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白雪覆盖, 连心口都变得冰冷,连头发都变成素白色。金帐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
暴雪在呼啸的北风中席卷了整个王庭,将喧嚣与暗涌都掩盖在厚重的纯白之下。除了巡逻卫兵踩雪的吱嘎声,天地间一片死寂。
洛云容蜷缩在郁渥真营帐附近的阴影里,几乎成了一座雪雕。她最后凝视了一眼儿子安睡的方向,那一眼仿佛耗尽了此生所有的温度与力气。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唯有脑海中孩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是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寒冷彻底吞噬的瞬间。
“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如同巨兽的哀号,撕裂了雪夜的宁静。此时此刻,大地震颤,宛如蛰伏的巨兽从雪中复苏,从王庭四面八方同时奔袭而来,铁蹄踏碎冰雪。
冲天的火光,在暴雪中骤然亮起,不是温暖的营火,而是带着死亡气息的、点燃了箭矢和帐篷的烈焰。
“敌袭!!是虞人!!”
冯般若的总攻,开始了。
没有试探,没有预警,只有最狂暴、最彻底的毁灭。装备精良的射声部队如同鬼魅般从雪幕中涌现。她目标明确,手底下的军士如同梳子般犁过王庭的每一个角落,将惊慌失措的贵族、女眷、孩童,像驱赶羔羊一样从温暖的帐中拖出,粗暴地捆缚起来。
老的老,小的小,库莫提留在王庭的家眷,一个都没能逃脱。
郁渥真的金帐被率先攻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象征身份的外袍,就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反剪双手拖了出来,发髻散乱,头上的金步摇掉落在雪泥中,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踏变形。她挣扎着,叫骂着,目光死死盯向洛云容之前所在的方向,充满了难以置信。
洛云容的儿子郁鹿真,也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吓得哇哇大哭,小小的身躯在寒冷的雪夜里瑟瑟发抖,被人毫不怜惜地夹在腋下。
哭喊声,求饶声,怒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帐篷燃烧的噼啪声……
人间地狱莫过如是。
而亲手炮制了这一切的冯般若,此刻正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立于王庭中央的高处。她依旧披着那身过分宽大的斗篷,但手中已然横了一柄染血的长枪。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又被蒸腾的血热气融化。她冷漠地俯瞰着柔然王庭,此时此刻,在这片北疆草原上,她是唯一的主人。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集中起来的、哭成一团的柔然贵族,最终,落在了近乎昏厥的洛云容身上。
一名士兵快步跑到冯般若马前,低声禀报:“将军,所有目标均已控制,缴获物资正在清点。共缴获……”
冯般若抬手打断了他。她驱马,缓缓来到洛云容面前。
冯般若俯视着她,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冰冷、清晰:“我说过,今晚带你走。”
洛云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睫毛上的冰霜簌簌落下。她看到了冯般若,看到了她身后冲天火光映照下的、如同末日般的王庭,看到了被捆缚的郁渥真,听到了儿子惊恐的哭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她用冻僵的手臂,一点点撑起身体。她看着冯般若,看着这个带来毁灭也承诺救赎的女人,沾满雪沫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破碎的笑容。
她张了张嘴,冻得青紫的嘴唇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弱的声音。
“连你也骗我。”
下一刻,她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冯般若目睹她倒下,眼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只是对身旁的士兵吩咐道:“带上她。其余人等,按计划,撤。”
马蹄声再次轰鸣,带着劫掠来的所有战利品。包括人、牲畜、财宝,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地自茫茫雪夜与火光之中撤离。只留下一个被洗劫一空、浓烟滚滚、充斥着绝望哭喊的柔然王庭,渐渐消失在暴风雪中。
任你此前是王公贵族,豪门贵妇,贺敦还是可贺敦,妻还是妾,此刻都被锁在同一个运俘车中。情天恨海,爱恨纠缠,此时此刻,在冯般若的铁蹄之下已经尽数化成碎片。
时间紧迫,冯般若计划在两日内赶到黑水河,如此需得日夜行军。同时她又担心沿途万一和库莫提碰个正着,那她如此费心谋划全都白玩。因此沿途她自是十二分小心,压根分不出一丝一毫精神去关注俘虏车之中被打包捆在一起的郁渥真和洛云容。
纵然她们此前一直是死敌,此时此刻,也要不约而同为自己的未来的命运担忧了。郁渥真其实相对还好,因为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自从跟库莫提成婚之后更是无数次想到要死,对于生死一事看得很淡,便是立时杀死她,她也没有什么遗憾。
洛云容也一直想死,可她的想死和郁渥真相比就是另一种想法了。她活着早没什么趣味,但求速死,可是她舍不下她或许还活着的父亲母亲,舍不下年纪尚且幼小的儿子。她儿子此刻依偎在她怀中,哭得嗓子都哑了,分外可怜。
她想要质问冯般若,问她此前承诺她的话都不算数了吗?可现在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连站到冯般若面前说句话的能耐都没有。
在这片死寂中,唯有洛云容怀里的郁鹿真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呜咽。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冰冷的囚车和母亲颤抖却无力的怀抱,都无法给他丝毫安全感。
洛云容徒劳地拍抚着儿子的背,自己的手指早已冻得僵硬,心比身体更冷。她看着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甚至无法在这绝境中给予儿子最基本的安抚。
良久之后,旁边闭目养神的郁渥真忽然睁开了眼。她的目光直接越过洛云容,落在郁鹿真身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阿鹿,”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涩,“过来。”
然而就在此刻,原本在洛云容怀里扭动哭泣的郁鹿真,听到这声音,竟真的止住了大哭,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向郁渥真,甚至还向她伸出了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手。
洛云容的手臂瞬间僵住。
郁渥真似乎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抢夺,而是以一种更坚定有力的姿态,将郁鹿真从洛云容几乎麻木的怀中接了过去。
“哭什么?”郁渥真将他拢在自己相对厚实温暖的袍子里,用手掌粗糙却温热的部分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和鼻涕,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训斥的意味,“男孩子,这点风雪就受不住了?”
郁鹿真被她拢在怀里,小脸贴着她衣袍的布料,熟悉的、属于郁渥真身上的熏香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他抽噎了几下,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郁渥真的衣襟,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靠的浮木。
他看着郁渥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贺敦……冷……”
郁渥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裹得更紧了些,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背,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安抚的力量,让他渐渐在她的怀中睡去了。
洛云容望着她,突然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那个一直以来对她极尽折辱的女人,此刻却在保护着她的孩子。
她应该感到庆幸吗?庆幸儿子暂时得到了庇护?
郁渥真抬起眼,对上洛云容复杂的目光,却向她笑了笑。
“放心,”她向她承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死在我前头。”
她们依旧是俘虏,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在这摇摇晃晃、驶向未知的囚笼里,为了这个共同需要庇护的、无辜的孩子,两个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而感觉到无尽痛苦的女人,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脆弱而沉默的同盟。
未来的命运如同车外弥漫的风雪,一片模糊。但至少此刻,她们共同守护着怀中这一点小小的睡眠。
囚车在无垠的雪原上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
日与夜的界限在车轮单调的吱呀声和刺骨的寒风中变得模糊。直到某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风雪与疲惫,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那不再是风的呜咽,而是河水奔流的声音。
第78章 心生诡计 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起初只是隐约的轰鸣, 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随着车队持续前行,那声音越来越响, 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种充斥天地的咆哮。空气也变得不同,凛冽的寒意中掺入了一种潮湿的、脱胎于广阔水域的腥气。
黑水河,到了。
它像一条巨大的黑龙,蛰伏在苍茫的雪原尽头。河面并未完全封冻,中心处,幽暗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块,以万马奔腾之势咆哮着冲向未知的远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是传说中的冥河,降临人间, 映衬着两岸纯白无际的雪原。
蛮荒、冷酷、傲慢。
囚车在天地之威面前, 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冯般若勒住战马, 一抬手, 整个车队便如臂使指,驻足在她身后。她驱马向前几步, 独立于河岸最前沿,凛冽的河风掀起她斗篷的下摆, 猎猎作响。她凝视着对岸那座在晨雾中的边城,抬起手, 打了一个嘹亮的呼哨。
几乎是哨音落下的瞬间, 对岸城墙之上便有了回应。一面玄色虞字大旗奋力挥舞了几下。紧接着, 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号令声隐隐传来,压过了部分水声。
只见对岸城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轻甲、动作矫健的虞军工兵扛着粗长的绳索和特制的构件,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滑下陡峭的河岸。他们显然早已演练纯熟, 几人稳住身形后,奋力将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向河心,勾住河中几块巨大的河石。随后,工兵开始将准备好的木板和皮革索连接起来,迅速在空中和激流之上构建起一道悬索的骨架。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简易的悬索桥就已经架起来了。黑水河水波湍急,就在这河面上,竟然有一架桥连接了生死两岸。
“传令,”冯般若下令,“依次过桥。俘虏车先行,骑兵断后。动作要快!”
命令下达,整个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囚车在无数虞军将士的簇拥下碾上桥面,随后是辎重车。不过一刻钟整支千人小队就已经通过了桥面,冯般若遥遥睨视了一眼地平线,朝阳已经升起来,一抹红云随之洒向天地。
“进城。”
冯般若道。随后带着负责断后的射声营迅速过桥。她连续赶了两天路,人疲马倦,但精神还很亢奋。随着城门在她身后关闭,她此次的任务算是圆满成功了。
城门上站着的人是郗道严,他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垂眸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略向监军交代了战俘应当如何处置之后,她策马奔向中军大帐。帐内空无一人,只有炭火烧着,让她浑身暖和起来。冯般若解下沾满尘土的斗篷,又卸下浑身几十斤重的战甲,终于能放松地躺在软榻上。她还没有睡着,郗道严就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慢?”冯般若问。
“我以为你没有看到我。”郗道严笑了一声。
“过来。”她半阖着眼睛,命令他道,“给我按按肩膀,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真是累死我了,肩膀僵硬得厉害。”
“是,将军。”郗道严笑,随后脱下鹤氅挂在一侧,将自己的手在炭火边烤暖了,这才走到她身边。他挽起衣袖,露出一双细长孱弱,骨节明显的手臂,双手搭在她肩颈的两侧,轻轻为她按压起来。
冯般若几乎要睡着了。
帐内炭火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将她两日的疲劳困顿化归无形。她太累了,她不由想,还好她现在年轻。难怪人人都说打仗是吃青春饭,难怪姑母在丈夫去世之后也不再上战场了。
真的很累。
她在暖洋洋的大帐里打了个盹。等她醒来时,郗道严正在一侧守着她看信。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能看到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在中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不容乐观。
“怎么不叫醒我?”她问,“我睡了多少时辰?”
“也才半刻钟。”他道,“我想你该是累坏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正事要紧,”冯般若抬起手捋了捋头发,又随意地抹了一把脸,随后道,“人,我带来了。库莫提的家眷尽在此处,此刻的柔然王庭不过是个空架子。”
他笑道:“你做得很绝。但库莫提不是莽夫,盛怒之下,攻势必然凶猛如潮。黑水城虽坚,却非万无一失。”
他抬头看向她,声音依然平静,眼眸却说不清道不明地,涌上一点哀伤的神情:“十五年前,我阿耶便是于此地遭柔然铁骑半渡而击,血染黑水,三万精锐埋骨河滩。今次我已经事先迁出黑水河所有无辜百姓,此为背水一战,我们许胜,不许败。”
冯般若道:“投鼠忌器,或许你也不必这么担忧。要不然我将他老婆儿子吊在城墙上,看他还敢不敢攻城。”
【滴,检测到虐心元素:城门二选一】
【宿主可以将郁渥真和洛云容一起吊在城墙上,告诉他只能选一个,选的那个放还给他,没选的那个就杀掉】
【根据系统评判,库莫提选郁渥真的概率高达85%。此刻正是库莫提攻打黑水河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放弃他的可贺敦。倘若他敢在众人面前舍弃可贺敦,那他就会士气大减,无法再行攻城】
冯般若听了系统这话还有点意外:“郁渥真竟然这么重要?”
【郁渥真是前代可汗的唯一血脉,她的存在对整个柔然部族十分重要】
冯般若诧异地问:“她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自己做可汗呢?何必把可汗大位让给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
【系统无法回答宿主的问题,像宿主这样的毕竟还是少数】
“是少数吗?”冯般若问,“整个北海大营现有女兵二百人,女校官多达三十一位,全然不逊色于男子,又怎么会是少数呢?”
【……】
系统无法回答。
冯般若又问:“只让洛云容死遁够吗,我让郁渥真也死遁怎么样?”
“你别装死不说话啊,她俩都死遁多虐啊,这难道不能提升你小说的质量吗?而且由我击溃库莫提,让他饱尝丧妻之痛的同时,还会让他成为败军之将,这样多痛苦啊,再来追妻火葬场,多有看点啊。”
很久很久之后,系统回答她。
【宿主可以暂且自行探索】
冯般若唇角微微扬起,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是个顽劣、不驯服的笑容。
她对郗道严说:“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夕阳沉到远山之后,天际只剩一抹艳丽的余晖。归雁低低掠过天际,徒留一阵喑哑的嘶鸣。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仿佛是一层轻盈的薄纱,落在郗道严苍白的脸上,反倒衬得他眼睫的阴影更深,像蒙着一层薄雾。
他向她启唇一笑。
冯般若今夜才得以睡了个安稳觉。她舒舒服服地好好泡了个澡,又格外吃了点好的,踏踏实实地躺在中军大帐之中。外头彻夜响着筑造防御工事的声音,她沉在黑甜乡中,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到。
翌日醒来,她又去看望了自己的俘虏们,特意带出郁渥真和洛云容,令手下女兵给她们梳洗更衣。郁渥真生出反抗之心,怎奈她饿了好几天,手脚虚浮无力,很快被女兵制服。
冯般若听了回报,亲自来到俘虏营。
郁渥真卒一见到她,竟还张口要啐她。痛骂她是“虞朝狗贼”“虚伪小人”,冯般若身居上位,自然是笑眯眯地照单全收。良久等郁渥真骂累了,她挥了挥手。
“给我们的可贺敦吃点东西。”她道,“她的可汗还没来,别让她饿着了。”
郁渥真警觉地看向她。
冯般若道:“放心好了,我留着你还有用,不会就这么毒死你的。”
郁渥真将信将疑。
女兵送来馍馍、酱牛肉和烧酒。冯般若当着她的面一样吃了一点,郁渥真亲眼见她吃了,随后狼吞虎咽地开始往嘴里塞。冯般若仍是笑眼看着,等她喝得有点上头了,冯般若撑着下巴问:“可贺敦,你觉得你丈夫更爱你,还是更爱洛云容?”
郁渥真大怒,趁着酒意,她脾气也前所未有地大起来:“我与可汗自微末时便已相识,他征战四方时,是我守着部族、照料老幼,洛云容算什么?不过是个半路闯进来的汉人女子,凭几分姿色蛊惑人心罢了!”
“可汗待我敬重有加,凡事以我为先,若不是真心爱我,怎会立我为可贺敦?你故意说这话,是想挑拨离间!”
“我是不是挑拨离间,你自己心里清楚!”冯般若立刻反唇相讥,“你平日就是这样欺骗你,库莫提爱你的?库莫提从始至终爱的不过是你的父亲和长兄,爱的是你郁久闾的姓氏,爱的是你家的可汗之位,爱的是你身体流的高贵的血!他从未爱过你一分一毫,否则他怎么忍心杀害你的父亲和长兄?在我面前还要自欺欺人,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你信口雌黄!”
见冯般若仍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郁渥真的怒火彻底冲破审图,她霍然起身,情绪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抓起案上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酒液浸湿了裙摆。
“你根本不懂!我为他守着部族十几年,为他牺牲了……莫何和阿干,凭什么要被一个后来的女人比下去?大汗不能不爱我,他绝不能!”
冯般若道:“即便如此,你也要承认,相比对你,库莫提对洛云容更好。”
郁渥真听了这话,立时浑身脱力般坐回原处。半晌她道:“我是柔然可贺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洛云容永远也取代不了我!永远不能!”
冯般若挑眉,双手放松地推到桌前,脸上又露出那种她熟悉的,顽劣地,戏谑地笑容。随后她道:“是吗,要不要来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你丈夫心里装的到底是你还是洛云容。”——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又来到我喜欢的狗血情节了
打个补丁,其实黑水河就是那曲河,那曲就是黑色的意思。所以冯般若一开始要那曲河的布防图,为的就是这一天。
第79章 两者择一 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
冯般若转身找到洛云容, 又炮制了一番同样的戏码。
两个对彼此心存怨怼的女人,即使暂时在战火之中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和平, 也会在能吃饱肚子的时候站出来,想要确认自己丈夫的心意,即使代价是失去彼此的生命。
不出她意料的,洛云容也同意了。
冯般若将她所需的一切筹备妥当,随后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库莫提来。库莫提的行军速度确实也不慢,他应当是亲自回了一趟柔然王庭,想要解救自己的亲人,可是他到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他又顺着马蹄和车辙赶到了黑水河。
来回五日,人累不说, 马也不堪。五日的时间, 也足够冯般若为他布置一场瓮中捉鳖。
这一日, 冯般若正在中军大帐中和郗道严一起下棋。帐内炭火哔剥,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郗道严落子沉稳,冯般若则显得心不在焉, 指尖夹着的黑子迟迟未落。
天色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 很快又下起雪来,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牛皮帐顶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抬头望了一眼铁青色的天空, 随后道:“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 像是等待已久的客人终于叩响了门扉。
郗道严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并无意外之色。
几乎是冯般若话音落下的同时,帐外隐约传来了士卒奔跑集结的脚步声, 甲胄碰撞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将领压着嗓子的急促号令声。冯般若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厚重的帘子。风雪立刻裹挟着更加清晰的号角声和隐隐约约的、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马蹄轰鸣声,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她眯起眼,望向远方雪雾弥漫的地平线,那里,似乎有黑色的潮水正在缓慢地、却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
“来得还挺快。”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回头对仍在凝视棋盘的郗道严笑道,“这局棋,看来得留到战后了。”
郗道严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盒,不曾起身,只是朝她笑了一笑。
“去吧,”他道,“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真是救了你一命。”
冯般若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盘即将落败的棋局,随即转身走出中军大帐。
帐外,风雪更急,战意已燃。
库莫提和他的柔然铁骑,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兵临城下。
虽然是白日,但天光晦暗不明。守城官兵在黑水河上点起火把,映照着下方黑压压的柔然铁骑,以及阵前那个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持槊的身影。
他就是库莫提。
他身上穿玄色织金皮袍,年近四十,但身形依旧高大魁梧,脸上可见常年征战留下的风霜,眉骨锋利,鼻梁直挺,依稀可见当年少年时纵横草原的英伟眉目,只是如今眉峰拧成一道深壑,面容因愤怒和连日奔波而显得憔悴,眼底翻涌着来势汹汹的戾气。
“冯般若!”他声音嘶哑至极,“放了我的族人!否则,今日城破,我必屠尽尔等!”
冯般若歪了歪头,仿佛听不明白似的。随后她懒洋洋地直起身,脸上挂起那抹笑容。
“可汗,火气别这么大嘛。”她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遍了寂静的战场,“你要的人,不就在这儿吗?”
她话音未落,手臂一挥。
城墙上方的绞盘发出沉重的声响,在数万人惊愕的注视下,两根粗壮的绳索从垛口缓缓放下,绳索末端,赫然绑着两个身着素白单衣的女子,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被缚,身形纤细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
正是他血统高贵的可贺敦郁渥真和他深爱的,柔弱又美丽的爱妾,洛云容。
冯般若看着下方脸色铁青的库莫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笑容。
“库莫提可汗,这份厚礼,可还合您的心意?”
库莫提胸腔剧烈起伏,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暴怒道:“马慈观!放了她们!”
“当然可以啦,可汗,我请来两位夫人,原本也没想过要留他们长住。”冯般若语气轻快,笑嘻嘻地道,“只是,可汗,世上的事儿总不能尽善尽美吧?我看你的两位夫人一直以来相处得也并不是很和睦,不如这样吧,我帮可汗解决个麻烦。”
她笑着,亮出手中寒光四射的宝石匕首。匕首在她掌心旋转,而她一身红衣银甲,孤身在火光之中,明明眉眼明丽生动,此刻却仿佛是地狱之中的修罗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向他追魂索命。
“我不愿意和可汗为敌,所以愿意无偿赠予您一个。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我立时就把您选的这位给放了,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您,让她能和您双宿双飞,同生共死。”
她顿了顿,又道。
“至于没选的那个嘛……”
她拖长了语调,笑容越发灿烂明媚:“我就只好割断绳子,让她替您,先下去探探黄泉路了。”
“你敢!”库莫提目眦欲裂,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他身后的柔然骑兵们也不约而同发出愤怒的咆哮,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
“我有什么不敢的?”冯般若嗤笑一声,用手中匕首轻轻敲了敲悬挂郁渥真那根绳索上方的城砖,引得郁渥真身体猛地一颤。
“选吧,可汗。”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是选你身份尊贵、能稳定部族的可贺敦呢?还是选你疼爱有加、王子生母的洛云容?”
她俯视着他,如同看着笼中困兽,一字一句,诛心刺骨。
“让你的部下,让你的敌人,都看清楚,在你库莫提心中,到底是部落的根基重要,还是你个人的情爱重要?”
库莫提仰起头,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疯狂逡巡。
郁渥真感受到他的目光,终于睁开眼,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争强好胜,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裁决。
而洛云容,依旧低垂着头,让他几乎看不到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数万人的战场上,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可汗的决定。
此刻,库莫提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男人,此刻却陷入了此生最艰难、最残酷的抉择。选郁渥真,等于当众承认洛云容和儿子可以舍弃,他于心何忍?选洛云容,则意味着背弃部族传统,动摇统治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冯般若耐心地等着,手中的匕首在绳索上方慢悠悠地比画着,享受着这操控人心的时刻。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风云变幻,雪下得也越来越大。当大雪已经覆盖上马蹄之后,库莫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在极度压抑中爆发,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冯般若,浑身战甲都被冷汗湿透,良久之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破碎的低吼。
“我选郁渥真。”
他选择了他的可贺敦。
话音落下的瞬间,被吊着的洛云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整个人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
郁渥真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好,爽快!”冯般若拊掌轻笑,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好戏。她示意士兵:“放可贺敦下来。”
士兵利落地割断郁渥真身上的绳索,将她小心翼翼地拉上城墙。
冯般若则拿着短刀,走到洛云容的绳索旁,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对着下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库莫提,笑吟吟地说:
“可汗果然以大局为重。那么,这位……我就替你,处理了?”
说着,她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作势便要向那根系着洛云容性命的绳索割去!
“不!!!”库莫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要策马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急促的传报自身后柔然军阵中响起,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库莫提马前,惊惶失措地喊道:“可汗!不好了!后方……后方发现虞军的旗号,他们绕到我们侧后,截断了退路!”
库莫提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也就在他心神被后方军情所夺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城墙上,冯般若手起刀落!
“咔嚓!”
绳索应声而断!
在库莫提和所有柔然士兵惊恐绝望的目光中,洛云容单薄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蝴蝶,直直坠下高高的城墙!
“云容!”库莫提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咆哮,立刻驭马冲向洛云容下坠的方向。洛云容的身躯先他一步,坠入寒冷的黑水河中。河水早已结上一层薄冰,四周尽是细碎的冰裂纹,像巨蛇身上的鳞甲。而洛云容的身体沉入黑水河下,再不见踪影。
库莫提跌跌撞撞地跃下马背,只身踏入黑水河中。他在寒冷的河水里试图寻觅坠落的洛云容的踪迹,可迟迟也没有。
城墙上,冯般若看着下方瞬间大乱的柔然军阵,以及那个痛失所爱、状若疯魔的男人,缓缓收起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侧过脸,看向郁渥真。
“你现在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吗?”她问,“其实今日不耍这个招数,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我真没想过,他会为了洛云容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选了我……”郁渥真道。
“你还不懂吗?他选你,只是因为你有用。”冯般若道,“他并不凉薄,只是他不爱你,他的心全然没有在你身上罢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承续了郁久闾家族最高贵的血统,为什么只甘心做个可贺敦,将一切荣耀和权柄让给一个最不可靠的男人,甚至等你死后,你又没有孩子,这支血脉就会就此断绝,被他交给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
“别跟我说女人不能传宗接代,我知道,柔然不是这样的。举世没有一个部族不是诞生在母亲的腹中,而父亲呢,你也知道的,没有什么用。”
第80章 黑水大捷 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
郁渥真在她灼灼如火的目光中垂下头。她看着那个在寒冷刺骨的黑水河中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的光环在她眼中瞬间褪去了。整个黑水河中只有他一人,笨重的, 局促的,在这里寻找心爱女人的踪影。可是他不会找到,他找不到的。
两军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对峙良久。很久很久之后,库莫提才从黑水河中爬上来,捂着脸失声痛哭。
“可汗,可贺敦就在这儿,我将她完璧归赵,可好?”冯般若懒洋洋地撑在城墙上,连她看了这么久的戏都觉得无趣了,柔然的士气更是沉入谷底。两军对垒, 何必教人苦等这么久呢?
他仰起头, 用柔然语含混不清地骂了些什么。
冯般若虽然没听懂, 但她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 这样我还怎么把可贺敦还给您?”
她眼眸一眯,随后又促狭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 那就等您进城的时候,再来带可贺敦走吧。”
她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 弓箭手迎上前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火油箭像是雨点般密集地降临在雪中。火油箭的准头向来不够,但是没关系,她需要的不是烧死人, 而是需要箭矢落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将雪水融化,再凝结成冰。
柔然骑兵自然要后退规避。可就在此时,大军身后又有无数套索如同毒蛇般从雪地里弹起,再套向马腿。战马嘶鸣,纷纷被绊倒,背上的骑士被狠狠摔落雪地,瞬间被后续收不住势头的同袍践踏,伤亡惨重。柔然骑兵的阵型彻底大乱,人仰马翻,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雪与火交织,形成了无数致命的火墙,不仅进一步压缩了柔然骑兵的活动空间,燃烧产生的浓烟更是熏得众人睁不开眼,呛咳不止。
雪地限制了骑兵的机动,绊索制造了莫名的混乱,火焰带来了无尽的恐慌。库莫提的数万铁骑,此刻就像陷入了泥沼和烈焰双重折磨似的,空有战力,却根本无法拧成一股绳。
库莫提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骑兵在虞军这种战术下成片倒下,然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早已失去先机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部族的大好男儿纷纷倒下,热血染红了一片雪白的土壤,和火焰一起沸腾,流入那曲河中。
冯般若站在城头,微微扬起下巴,对身旁的郗道严道:“你看,这招瓮中捉鳖,我用得如何?”
郗道严赞道:“将军妙算,借天时地利,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库莫提已无力回天了。”
在两人的视线之下,库莫提不慎踏入绊马索中。随着战马轰然倒地,他也狠狠摔落在冰冷的血泥之上。他还未爬起,几柄冰冷的长矛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和周身要害。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黑水城头那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
冯般若向他笑了。
是夜,黑水城地牢。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霉味。库莫提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甲胄已被剥去,身上满是血污和挫伤,头发凌乱,昔日草原雄主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头被拔去利齿、困于笼中的困虎。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冯般若缓步走了进来。她此前听系统说了洛云容回忆是如何与库莫提相遇的,也穿了一身藕紫色的少女常服。她妆束清淡闲适,不像要审问犯人,更像是要在自家的花园闲逛,更在这污浊的地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汗,可还安好?”她语气轻松,仿佛是真心实意地问候他。
库莫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挣扎着想要扑上前,束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冯般若!你这个妖女!有本事就杀了我!”
“杀你?”冯般若轻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太便宜你了,我留着你还有用。”
“对了,我有个问题。”她问,“你喜欢的到底是谁,是郁渥真还是洛云容?”
“?”
在阴暗漆黑的水牢之中,在一个败军之将面前,这个问题显得突兀又荒谬。良久,库莫提喘着粗气,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费尽心机,就为了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无聊吗?”冯般若挑眉,“我正是用这个问题击败你的啊。我没想过你对这两个女人竟然都有真心,倘若你谁都不在乎,那你不会输给我。”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刺入他眼底:“今天我给你机会,让你聊聊你究竟是谁输在什么地方。怎么,不愿意?”
库莫提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猛地别开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嗬嗬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冯般若慢悠悠地道,“一个男人,为了权势娶了不爱的女人,又遇到了真心所爱。他本以为这两个女人都不会离开他,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两个都失去。”
“住口!”库莫提低吼,声音嘶哑。
“败军之勇,也配这样跟我说话?”冯般若的笑靥狠狠刺入他目中,显得刺眼极了,直扎得他的心鲜血淋漓,扎得他满心生疼,“你不知道,虽说你负心薄幸,她们两个对你倒也称得上真心实意。那两个女人为了救你的命,争先恐后地跑到我面前,争着要为你去死。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抓了柔然可汗,和抓了两个女人,如何可以相提并论?有了这等功绩,我足以授衔一品将军了。”
库莫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铁链碰撞得更加剧烈。
冯般若道:“罢了,你既不肯说,我也懒得问。左右我会将你们一起押解入京,择日问斩,让你们做一双鬼鸳鸯,也算是我行善积德了。只是可惜你那个爱妾,就这么轻易地死在黑水河中。你早日上路,说不定她还在黄泉路上等你呢。”
“哦,我忘了,是你亲手指定了她死。”她粲然一笑,“既如此,她应当不会等你了。”
“不……不是!”库莫提猛地转回头,双眼赤红,“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冯般若问。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库莫提粗重的喘息声在地牢里回荡。他眼中的疯狂和仇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云容……我对不起她。”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积攒勇气,才继续艰难地诉说,像是从干涸的井里一点点汲水。
“我承认,我当初解决渥真,是贪图她的身份家世,贪图她的高贵血统。我也曾经真的爱过她,可惜,让我遇见了云容。”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了。我此生从未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有在她身边,我才真的觉得我是一个男人。她从不要我给她什么权势地位,她只要我平安,只要我们的儿子健康长大……”
“是我……是我把她拉进了这权力的漩涡,是我自以为她想要,便要把什么都争来给她,却不想这一切竟然害了她。”
冯般若问:“所以,你爱她?”
库莫提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阻碍,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混入血污之中。他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
“我爱她,我对她说过无数次爱她,自从我认识她那时,我就从没有过任何一刻在骗她的。”
地牢里再次陷入寂静。这一次,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沉重的、弥漫着悔恨的静默。良久,静谧的地牢之中响起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起先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的,渐渐地,那声音变成女人的。
“出来吧。”冯般若道。
地牢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女人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脸上犹带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悄然绽放的苍白花朵。
库莫提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盯着那抹身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幻梦。
洛云容一步步走到囚笼前,隔着粗重的木栏,望着里面狼狈不堪、遍体鳞伤的男人。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得更凶,却没有移开视线。
“你没死?”
洛云容轻轻点头,哽咽道:“我没死。那日代我坠入那曲河的,是一个极擅水性的女兵。”
库莫提猛地看向冯般若,那一瞬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已经全都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冯般若的设计,这个年轻的女人,邪恶、阴险、狡诈……世界上所有形容人恶毒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她,他那么憎恶她,但是她偏偏又有一点仁慈,让他不得不感激她。
他重新看向洛云容,贪婪地看着她鲜活的面容,巨大的愧疚和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他伸出颤抖的、戴着镣铐的手,想要触碰她,却被冰冷的木栏无情阻隔。
“云容,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泪水再次涌出,“在城墙上我……”
“别说了,”洛云容摇头,将自己的手轻轻贴在木栏上,与他隔栏相望,“我都听到了,我都明白。”
“我不怪你了,”她流着泪,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真的不怪了。”
库莫提拼尽全身力气,只为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木栏上。此刻他与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涯。“是我无能,护不住你,也护不住部族。”
洛云容流着眼泪,望着他的目光里却染上一点月光似的,明媚又皎洁的笑容。
“可汗,如果你注定要死在这里,那我陪你一起。”
那一刻她泪水不断线地落下,那种微笑却近乎圣洁,又像是无尽的温柔:“黄泉路太冷,我一个人走,害怕。我们一起,好不好?”
地牢内,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哭泣声和铁链轻微的碰撞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