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菜鸡互啄 谁叫你胡乱亲我的,我非得报……


    翌日, 郁渥真暂居的院落。


    比起地牢,这里虽然简陋, 但至少干净温暖。郁渥真抱着熟睡的郁鹿真,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积雪,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


    冯般若推门而入。


    郁渥真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来看我笑话?”


    “不,”冯般若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我来给你一个选择。”


    郁渥真睫毛微颤。


    “库莫提败了,柔然王庭元气大伤,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冯般若语气平静, “我可以放你走, 带着你的儿子, 还有部分愿意跟随你的旧部, 返回草原。”


    郁渥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你有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冯般若看着她, “今日的柔然虽然被我击溃,但是散落在各地的族人众多, 他们仍旧需要一个可汗,统领着他们共同走向新的未来。我觉得你该承担起这个职责来。”


    郁渥真紧紧抱着孩子, 良久才开口:“……为什么?”


    “你去过大名府吗?”冯般若问, “少年时, 我曾经去过一次大名府。大名常年以来和柔然通商,大名卖给柔然粮食、布匹、棉花、茶和酒,柔然卖给大名牛羊、皮草、铁器、骏马,彼此之间联系紧密, 离了哪一边,哪边都过不下去。”


    “或许大虞和柔然不只有不死不休这一条路。为何不积极通商,广泛贸易,让彼此都能过得好一些呢?你和我,虽然来自不同的部族,但是我们身体里流的血都是红的,我们的最终追求都相同。今天我们彼此征战、杀伐,为的并不是结下世仇,而是和平发展,相融共生,这是我们一定会走上的路,这是我们必将走上的路。”


    “你不是很喜欢汉学吗,那你想必不会不懂,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冯般若向她一笑。


    此刻郁渥真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就不再是戏谑、顽劣和促狭了。她的脸在朝阳下有年轻、洁白的光泽,眉眼微弯,黑亮的一双眼瞳。郁渥真在她的眼眸中看到过去,看到未来,看到大虞和柔然,最终会走向的路。


    她临走时,郁渥真对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于是碧天新雪之中,她转过头,显出一张冰凌似的、透光的面容。她身量高挑,体形劲瘦,脸蛋流畅,眉骨处却有一道浅淡的疤痕,眼尾锋利如刃,像是一只沙丘猫,渐渐向她咧开嘴巴。


    “我叫冯般若。”她道,“再过不久,这个名字一定会传遍草原大漠,传遍大江南北的。”


    冯般若解决库莫提的方式虽说略显诡道滥施,但是她以极少的兵力胜过强盛的柔然骑兵,有效杀灭了柔然的有生力量,又和柔然的女可汗结成协定,积极开放互市通商,使得喧嚣多年的北疆骤然得以喘息,边疆百姓免于战火,堪称不世之功。


    捷报与战报详情由监军王世忠快马加鞭,昼夜不息送入京城。


    黑水城内,虽大局已定,但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冯般若正与郗道严及一众将领商议边防部署、互市细则,以及如何安置战俘、整编军队等事务。她虽未着官服,但眉宇间已自然流露出一方统帅的决断气度。


    此间事了已经是第二年的四月,驿马铃声再次急促响起,京城来的天使仪仗抵达清河县。宣旨的依旧是王世忠,但此番他手中捧着的,不再是普通的兵符令箭,而是圣旨,以及一个象征着北疆最高军权的玄铁帅印。


    嫖姚将军府内,香案早已设好,众将肃立。王世忠展开圣旨,声音洪亮而毫无波澜。


    “制曰:咨尔马慈观,智勇天锡,韬略非凡。临危受命,巧设奇谋,克定柔然,扬我国威于塞外,解朕北顾之忧烦。更图善后,通商睦邻,泽被边民,功在千秋。朕心甚慰,天下共鉴。”


    “兹仰承皇帝皇后懿旨,特晋尔为一品镇北将军,总督北疆一切军政要务,赐节钺,掌北疆帅印。着令马慈观,即日交接军务,择吉日启程,押解柔然可汗库莫提回京面圣,不得有误。钦此。”


    “臣马慈观领旨谢恩。”冯般若叩首接旨。


    一品镇北将军,总督北疆军政,这是寻常武臣所能达到的最极致荣宠了。


    王世忠宣旨完毕,连忙前来恭贺,更伸出双手把她扶将起来:“恭喜马将军,贺喜马将军!将军以女子之身获此殊荣,实乃国朝第一人,皇后娘娘在宫中亦对将军赞誉有加,期盼已久。”


    冯般若起身谢道:“有劳监军奔波。回京之事,本将军自会安排。”


    她话音未落,王世忠又道:“马将军莫急,皇后娘娘还有一道口谕,是给郗道严郗将军的。”


    帐内众人目光顿时聚焦在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郗道严身上。


    王世忠转向郗道严,朗声道:“皇后娘娘口谕,郗郡王镇守北疆多年,劳苦功高,此番辅佐马将军平定柔然,亦功不可没。特准郡王随马将军一同返京述职,不得有误。”


    郗道严面色如常,上前一步,躬身领命:“小王郗道严,谨遵娘娘懿旨。”


    冯般若和郗道严隐晦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浓浓的疑惑。


    皇后急召冯般若进京,很好理解。封赏的旨意可以下来得这么快,想必王世忠已经认出了马慈观就是冯般若,已经回禀了皇后,此间事了,皇后自然想要把她召到京城,另有任用。可是皇后又召来郗道严做什么?


    冯般若摸不着头脑。


    北疆的春天来得迟,但终究是来了。临行之前难得两人相约重回北海。此时冰雪消融,水波涌动,显露出了两岸湿润的,染着新绿的泥土。空气中不再是凛冽的刀锋气息,而是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味道。


    冯般若卸下甲胄,只换了一身简单的青色素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郗道严却穿了一身朱红色常服。自他守孝结束后,他偏爱穿些大红大绿的颜色,却因为他白,不显得俗气,只是给他苍白的容色增添了几分艳丽。两人并未带太多随从,只轻裘缓辔,来到了北海。


    湖水浩渺,澄澈如镜,倒映着刚刚染上浅碧的远山和湛蓝的天空。残存的浮冰如同碎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柔波轻轻荡漾。暖融融的日光洒在身上,驱散了一冬寒意。


    两人并骑立于湖畔,望着这片饱尝宁静之美的水域,一时都未曾开口。耳边只有风声、水声和马蹄偶尔踏过青草的窸窣声。


    “我们上次来时,还是四年前。”冯般若道,“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要我再回忆当年郡主王妃、高门绣户的生活,倒像是前世的事儿一样了。”


    郗道严凝望着她:“上次我们来时,湖冰未融,四野肃杀。”他顿了顿,侧头看向她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光的脸,“不及今日。”


    冯般若又要说些什么,猝然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眸。她很少在他眼中看到如此之多,如此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微微弯起唇角。


    “是啊,不及今日。”她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我在战场上,很多次,很多次都以为我就快要死了,以为我这一生,就是血洒沙场,马革裹尸,活不到能看到北海的这一日。”


    “此番回京,前路未必比战场轻松。”


    “我知道。”冯般若笑道,“也不知现在京中有多少人知道我就是冯般若?想到能看见他们那种大惊失色的表情,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皇后给了我北疆军权,我来北海郡国时想要达到的目的,如今已经达到了。”


    郗道严闻言,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并未再多言,只是与她一同凝望着这片北疆的春水。


    湖面映出她的容颜,她又仰起头看了郗道严一眼。她觉得这四年来,郗道严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艳色衬得他更加清俊秀丽。四年前满城花灯之下,她猝不及防看见他的脸,现在想来,那时就已经为色所迷了,只是她自己不懂罢了,甚至还出言说要让他做面首。


    现在想来,她不由微微地有点窘。


    到后来,她又一意孤行地要和他做朋友。


    她的时间太少了,很少有跟他剖析心意的时候。她总是那样,她的世界是以她自己为中心旋转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要把郗道严当朋友,就以一种半强迫的形式强迫他也只能把她当作是朋友。他这么多年来,只和她讲述了一次自己的心意,但他一直肯守在她身边。


    她面朝着光滑如镜的北海想着这些事情,想到倘若真的有一日,他要和别的女人成婚的话。


    他打不过她,那她就去绑来,还是将他做面首。


    她唤来马匹,打算回去了。他挨得很近,站在她身后,做出回护的姿势,仿佛是害怕她从马背上摔下去似的。冯般若有点负气地唤他的名字:“郗道严。”


    他猝不及防被她叫了一声,连忙应,侧过头来看她,却不想冯般若离他离得那么近,他的嘴唇从她的面颊上擦过,仿佛擦过一根羽毛。


    于是她问:“你还喜不喜欢我?”


    他有点意外,一时也不知道该回答她是或不是,良久,只是点了点头。


    冯般若一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唇压到自己的唇上。很软,无端让她感觉只是亲近一只小狸奴。只觉得亲昵,被他亲到的地方软绵绵,热乎乎的。


    对面的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虽说有过肢体接触,但到底也没有这么亲近过。她感觉自己的脸慢慢地热起来,随后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也变得灼热。


    其实只是一触既分,但在两个菜鸡的眼光里,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她松开环住他的手,丢下一句话,随后打马而去。


    她说:“谁叫你胡乱亲我的,我非得报复回来不可。”——


    作者有话说:北海,大虞朝恋爱圣地哈[狗头叼玫瑰]


    第82章 返回上京 般般,你如今很像你母亲。……


    她走得很快, 任由郗道严在原地不动。她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厉害,连手脚都仿佛轻飘飘的。郗道严是举世难觅的美人, 陪她倒也不算太辱没。或许皇后传旨让她回京,又让他同去。她想到,或许也不必这样阴谋论皇后,皇后也许只是想看看他。


    哪怕是要他另娶旁人,可她身居高位,又有不世军功,只要她要,由不得人不给。


    良辰吉日,车驾仪仗已然备齐。冯般若与郗道严并辔立于队首,身后是精锐的亲兵卫队, 以及一辆格外加固的囚车。


    囚车内, 库莫提与洛云容并肩而坐。两人皆身着素净的囚服, 手脚戴着镣铐, 却并不显萎靡,两人虽面容憔悴, 脊背却依旧挺直,库莫提目光偶尔与身旁的洛云容交汇时, 纷纷流露出一种历经生死、尘埃落定的平静。他们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紧紧交握在一起。


    冯般若回头瞥了一眼囚车中的情形, 对郗道严低声道:“倒是成全了他们。”


    郗道严神色不变:“亦是他们求仁得仁。”


    车队启程, 碾过北疆春意盎然, 冰雪消融的道路,一路向南而去。


    北海国到上京城,足有三千里之遥。此刻的南国亦早已是另一般景象。沿途残冬的萧索逐渐被盎然的春意取代,冻土冒出新绿的草芽, 道旁的树木抽发嫩叶,连吹面而来的风,也一日暖过一日,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花的香气。


    路途迢迢,时光在车轮与马蹄声中悄然而逝。


    一个半月后,当官道愈发宽阔平整,两旁行人车马逐渐稠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连绵不绝的、恢宏建筑的模糊轮廓时,那种繁华气象,帝国风韵已然扑面而来。


    斥候前来回禀:“将军,上京到了。”


    冯般若抬眼望去,目光越过护城河与高耸的城墙,落在其中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之上。


    上京城,她冯般若,回来了。


    冯般若一行数人被安置在城西的皇家驿馆。馆舍清幽,亭台楼阁皆按制而建。库莫提夫妇已经被她移交鸿胪寺代管,她自己则打算先去往后院暂歇,稍后再回一趟颍川王府。


    她推开那扇门,脚步刚踏进后院青石铺就的地面,身形便是一顿。


    不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并非驿馆常备的冷冽檀香。


    她立刻要回过头,那扇门却在那一刹那被人从外面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她本可以一脚踹开这扇木门,但最终,她只是再缓缓转过头。


    槐树下已悄然立着两个身着素灰宫装、低眉垂首的侍女。


    而在她们身后,青石桌前,有一个背对着她,坐在石凳上,身着秋香色常服的身影。那人身形高挑,乌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虽无环佩点缀,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冯般若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她朝那边走了几步,不免心生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相别四年,她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岁月流逝,更间隔着北海的风雪、战场的残酷、权力的更迭,还有那道源自血脉至亲的旧日裂痕。


    脚步声惊动了那人。


    坐在石凳上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暮色四合,院中光线昏朦,映照出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她老了,头发上也有了银丝,眼角的细纹比过去也更深刻了,原来岁月也未曾厚待她。


    皇后,她的外祖母。


    冯般若停下脚步,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垂眸敛衽。


    “臣冯般若,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目光似是要将她这四年的风霜都看透。她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像以往似的,急切地上前搀扶,只是那样看着。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有晚风拂过槐叶的沙沙轻响。


    “起来吧。”良久,皇后的声音才响起,“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冯般若直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陪……陪阿外说说话。”


    冯般若依言坐下。


    皇后亲自执起石桌上温着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冯般若面前。动作优雅从容:“北地苦寒,尝尝这江南新进的春茶,暖暖身子。”


    “谢娘娘。”冯般若道谢,目光扫过那澄澈的茶汤,却没有去碰。


    皇后将她这细微的抗拒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她看着冯般若,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疼惜与感慨:“四年了,般般。你黑了,也瘦了,想必在北疆吃了不少苦头。当年你执意要走,性子倔强,头也不回,阿外虽气你任性,心里又何尝不日夜牵挂?”


    “如今见你不但平安归来,更凭自己的本事立下赫赫战功,阿外心里,是真的欣慰。”


    她微微倾身:“过去的事,是是非非,如今再论也无益。你和我终究是一家人,血脉相连。阿外虽能做主,给你北疆重兵,许你位高权重。可这私底下还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该倍加小心才是。”


    皇后一番话说完,却不见冯般若相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冯般若才抬起眼,迎上皇后的视线。


    “阿外怎知是我?”冯般若问。


    “阿外怎知,马慈观是我?”


    良久之后,皇后笑了。


    “你是我养大的女孩。”皇后道,“你的一举一动,你要做什么,难道我会不知道?定州、大名、朔州的军报上尚且都是你的名字,到了北海,忽地变成了个马慈观,难道我会猜不到?何况自这个马慈观横空出世以来,北海疆域百战百胜,更能生擒库莫提,一路杀到漠南。这世上倘若真有一个女子可以做到这一切,那一定是你。”


    “因为你是我亲手教养长大的。”


    冯般若问:“所以您派王世忠来?”


    “是。”皇后应道,“王世忠乃我钦点。我的女孩在前线大杀四方,便是帮不上忙,这等英姿,也该有人帮我一一记下。般般,分离这么久,你有没有想阿外?”


    “娘娘挂心了。”冯般若道。


    “般般,”皇后唤了她一声,“你还在怪阿外?”


    “北疆四年,让我明白了很多事。”冯般若道,“阿外只是为了少让我走些弯路,我也,从未怪过阿外。”


    皇后伸出手,轻轻覆在冯般若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你能明白阿外的苦心便好。”她叹息一声,“你我身处这王朝之巅,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阿外如何能放心?”


    冯般若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握着,感受着那看似温暖的掌控。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她早晚会进宫去看皇后的,可为什么皇后急着要现在来?


    皇后有什么非要现在对她说不可?


    冯般若思来想去,却始终不甚明白。她在北疆,自觉已经是聪慧狡诈无双了,可将她放在京城来,她竟然处处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皇后走后,她孤身坐在槐树下。上京的风已然很温暖了,她坐在树下,有一阵一阵的花香袭来,明月圆满,槐花洁白,她拾起杯盏,啜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眼睁睁看着幕天席地的深蓝将她的指尖也染成蓝色,她抿了抿唇,仰头,看向远处的山坳。


    再等几日,皇帝终于下旨要在大朝会上召见她。彼时御座之上,竟并非只有皇帝一人,皇后端坐于他另一侧,凤仪威严,与皇帝并称“二圣”。殿内沉香袅袅,百官肃立其下。


    冯般若一身崭新的一品镇北将军朝服,年轻美貌,猿背蜂腰。又是少女,在一众文武大臣中显得格外醒目。


    封赏仪式依制进行,皇帝言辞恳切,大加赞赏冯般若的功绩,待到授予帅印、确认其总督北疆军政的职权后,皇帝话锋微转:“嫖姚将军劳苦功高,朕与皇后商议,将军可暂留京中一段时日,一则休整,二则,朕欲委卿兼任京畿守备营参赞军事一职,协助整饬京畿防务,以备咨询。北疆具体军务,暂由副将代行,紧要之事,仍报将军决断。”


    京畿守备营参赞军事,虽非主官,却是能接触到京畿之地核心防卫的要职,更是天子近臣。这看似是莫大的信任与恩宠,实则是明升暗降,将这柄适才饮饱了胡血的利刃暂时收归鞘中,置于眼皮底下。既有借重其才、以安京畿之意,更有就近观察、加以制衡之嫌。


    冯般若面色不变,仿佛早已预料。她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清越而沉稳:“臣,冯般若,领旨谢恩!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娘娘厚望!”


    朝中百官,认识她的也不少。此刻再假模假样地说自己是“马慈观”,难免有欺君之嫌。纵然以往送往北疆的旨意给的都是女将马慈观,可今日陛下既然明确说了她是冯般若,她便不必再以马慈观来示人。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与殿内的幽深交相辉映。


    退朝后,冯般若随着人流走出,刚转过一道回廊,就在廊柱的阴影下看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简朴的深色儒袍,身形清瘦,那是她的父亲,冯维。


    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冯般若脚步微顿,旋即走了过去,唤道:“阿耶。”


    冯维并未多言朝堂封赏之事,只是打量她半晌,最终才追忆道:“般般,你如今很像你母亲。”


    “你母亲当年受封女官,身穿二品服制时,就是这样的景象。我这样一想,竟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冯般若心头一震,她不禁追问:“阿耶,母亲她当年到底是……”


    冯维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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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京畿扬名 新官上任,总不好直接罢黜副……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他缓缓说道,“般般, 你今日之荣耀,更胜你母亲当年。你母亲那时,便是因不愿在棋局中迷失本心,甘心就死。阿耶别无他求,只望你务必慎之又慎,莫要被这煌煌殿宇间的煊赫权势迷了心智,更莫要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阿耶,我母亲当年究竟是为何而死?”冯般若追问。


    在她灼灼的目光之下,冯维却不由得是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又想追问,可她偏偏又想起, 她如今已经是十九岁, 不是当年了。有些事情她如果能得知, 阿耶一早就会告诉她。


    有些事情阿耶打算瞒她一辈子, 那她一生也不会在他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因此她没有追上去。她只是凝望着面前的父亲,半晌之后她回答道:“我省得了, 阿耶。”


    冯维深深地凝望她,最终, 他只是又拍了拍她的手臂,叮嘱道:“记住就好。去吧。”


    四年不见, 昔日红墙金瓦的宫城已经比照她记忆中显得旧些了。冯般若打马穿过朱雀大街, 只见酒旗随风轻摇, 货郎叫卖,车马喧嚣。路过颍川王府门前,她本欲进去,却近乡情怯, 最终还是绕路离开,以前往京畿守备营走马上任为要。


    等她出了外城,铺着碎石的官道愈发开阔,直至灰褐色夯土营垒赫然映入眼帘,玄色军旗猎猎翻卷,旗面“京畿卫”字样遒劲,冯般若在此勒马,此处就是她要来的地方了。


    与北疆大营那种刀出鞘、弓上弦的肃杀截然不同,京畿营中懒散懈怠异常。她少年时曾来过此地,但也不过是挑选兵马武器,停留多不过一个时辰,如今再看只觉得处处不尽如人意,跟她悉心经营的北海大军可谓云泥之别。此刻冯般若作男装打扮,未着甲胄,只拿着吏部的文书站在堂下。这副模样,很快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几个穿着低级武官服饰的年轻人正聚在一处说笑,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哟,又来一个走门路的?”其中一人嗤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冯般若听见,“看这细皮嫩肉的,别是哪家送来混资历的公子哥吧?”


    另一人接口,语带戏谑:“管他呢,反正到了咱们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王兄,你那边不是正缺个整理军械库档案的苦差吗?我看这位兄弟正好,不如等他报道完了,便向赵大人将他要过来做事。”


    被称为王兄的年轻武官,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有官职在身的。他闻言,大剌剌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冯般若一番,见她沉默不语,更觉好欺,随手将一摞满是灰尘、杂乱无章的陈旧册子塞到她怀里,语气倨傲:“小白脸,我叫王锴,乃是这京畿守备营中的掌库书记。我阿耶乃是扬威中郎将王天龙。如今我阿耶正在西南边陲英勇杀敌,便是赵贲赵大人,也要给我几分薄面。今个儿算你运气好,投到兄弟我的手下,这样吧,我就先代赵大人给你个差事。北边那几个库房的兵器归档弄得不好,我给你半日时间,重新厘清登记造册,可好?延误了我可要军法处置!”


    那摞册子又厚又重,还散发着霉味,显然是被刻意搁置多年的烂摊子。周围几人发出低低的哄笑,等着看冯般若如何出丑。


    冯般若接过册子,面色平静无波,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随手翻开几页,目光快速扫过上面混乱的记录和模糊的墨迹,心中已然明了。这并非难在整理,而是难在有人故意刁难,想给她个下马威。可见这京畿守备营昔日如何自处,连这些要紧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倘若这些东西给她,十个库莫提,怕是也擒来了。


    这些东西,若是寻常时候,在新来的主官面前都该藏着掖着,生怕主官看了生气,追究职责。今日这几个小子,本想欺辱刁难于她,却不想让她偶然得了这样秘辛,倒省了她不少麻烦。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亮明身份,只是抬眼看向王锴:“王大人,厘清归档不难。只是,按照军械管理旧例,需核对实物与册录是否相符。不知可否请王书记派两名士卒,随我一同前往库房清点?”


    王锴没想到她不仅没被吓住,反而提出要核验实物。他一时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得含混骂了一句,悻悻道:“就你事多!自己去库里找当值的帮忙!”


    冯般若不再多言,抱着那摞沉重的册子,转身走向军械库。


    到了库房,她并未急着翻找册子,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库房的布局、兵器的存放规律,又找来当值的老兵,和气地询问了几句往日管理的习惯。不过半个时辰,她心中已有了章程。


    她并未一味埋头苦干,而是找来炭笔和新纸,依据库房实际情况和老兵口述,先重新绘制了一份更清晰的库位图,然后才依据图位,快速地将册子上混乱的记录归类、校正。她的动作极快,眼神锐利,不过半日,竟真的将这个军械库理得七七八八。此军械库弓箭上万,箭矢数以十万计,长枪、陌刀等常用兵器无不近万,这样大的武器仓储量,用来记录的竟然是这样一本册子。


    就在她专注理事时,一位身着校尉服色的老军官陪着一位中年将领巡查至此。那老校尉目光扫过正在伏案书写的冯般若,起初并未在意,待看清她正在绘制的库位图和旁边那摞眼熟的旧册时,脸色猛地一变。


    他快步上前,拿起一张冯般若刚刚整理好的新册页,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那字迹铁画银钩,自有一股杀伐之气,更难得的是条理清晰,项目分明,绝非寻常文书所能及。更重要的是,他仿佛见过眼前这个人。


    老校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冯般若的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冯般若这才停笔,抬头看向他,并未直接回答。


    这时,那中年将领也走了过来,他接过老校尉手中的册页看了看,又目光如电地扫过冯般若,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冯般若,竟是抱拳微微躬身:“末将京畿守备副将赵贲,不知是冯将军驾临,手下人无知冲撞,还望将军海涵!”


    “冯将军”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偌大的库房中炸响。


    不远处正等着看热闹的王锴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们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王锴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被他们随意派来整理破烂档案的“新人”,竟然是刚刚在朝堂上受封一品嫖姚将军、名震天下的冯般若。更有甚者,她还是皇后娘娘的外孙女,身有颍川王妃的王爵。


    如此皇室血亲,又如此战功赫赫,岂是这几个晚辈可以轻易折辱的?


    赵贲直起身,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射向王锴几人,厉声喝道:“混账东西,竟敢对冯将军如此无礼!来人,将这几个目无尊上、玩忽职守的东西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革去现有职司,听候发落!”


    求饶声、告罪声顿时响起。


    冯般若却道:“慢着。”


    赵贲立刻挥手止住上前的兵士,微微躬下身子,请示道:“冯将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每人赏半个月俸禄吧。”冯般若面色寻常,只是轻飘飘地道,“若没有他们,我怎么会知道。”


    她仰头看向赵贲,赵贲无端心生出一种被猛虎恶狼盯上的错觉,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她的声音也随即变得冷淡,乃至于严厉。


    “我怎会知道你们京畿守备营,护卫帝都、天子亲军,就是这样管理处置军械守备的。”


    “册录混乱,实物与账目不符,库房管理形同虚设。若是战时,士卒拿着登记在册却根本不存在的兵器上阵,该当如何?若是紧要关头,需要调拨军械,却因这混乱耽搁了时辰,又该当如何?”


    “武器尚且如此,甲胄呢?粮草呢?其他军资呢?赵将军,这就是你治下的京畿守备营,这就是陛下和娘娘放心托付的帝都屏障?”


    赵贲脸色由青转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终于明白,冯般若哪里是要赏罚那几个小卒,她是要借这几个蠢货引出的由头,直指京畿守备营积弊已深的问题,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末将失职,请将军治罪!”赵贲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今日这事,绝无法轻易善了了。


    王锴等人早已吓傻,站在另一侧,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安静如鸡。


    冯般若冷冷地瞥了跪地的赵贲一眼,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那混乱的库房深处。


    “我也行军打仗了不少年了,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新官上任,总不好直接罢黜副将。”她冷淡道,“给你三天时间,我要看到京畿守备营所有军械、甲胄、粮草的清册,必须账实相符,条理清晰。若有半分差池……”


    她没有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赵贲浑身一颤。


    “至于你们,”冯般若最后看向面如死灰的王锴几人,竟然显出个温和的笑意,“今日将这本东西交到我面前,有功,俸禄当赏。但清点核实的苦差,就由你们协助赵将军戴罪立功,一同完成。做得好,将功折罪,做不好,数罪并罚,跟着他一起到陛下面前去交代吧。”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库房。


    留下赵贲跪在地上,冷汗涔涔,以及一群魂飞魄散、终于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篓子的年轻武官。


    第84章 故人重逢 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此时此……


    赵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也顾不上拍打袍子上的灰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猛地扭头, 目光如刀子般剐过瘫软在地的王锴几人,从牙缝里挤出命令:“都听见冯将军的话了?还不滚去清点!三日,三日之内若理不出个头绪,不用将军动手,老子先扒了你们的皮!”


    王锴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册页和冰冷的兵器架,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赵贲胸膛剧烈起伏。冯般若几乎在他脸上刻下了“治军无方”四个字。而这绝非结束,仅仅是个开始。


    相较他这边的愁云惨雾,冯般若脚步则轻快得多。水至清则无鱼,她此刻追得太紧, 引起京畿守备营众人的反感, 那她今后想要开展工作难度也增加了。立威一时, 不可一蹴而就, 她当务之急是要理出一个崭新的守备营。


    皇后特地把此地给她,必然是要让她紧紧把这块肥肉衔在口中, 以待策应。既是对她好的事儿,她自然不肯不上心的。


    京畿守备营里没有多少人, 冯般若报道后,像模像样地理了一天事, 到了下衙的时候, 就打算回驿馆去了。帝后目前没说过要给她怎样的待遇, 府邸更未恩赐,她虽想回颍川王府,但一想她当年离开上京时不声不响,连越宛清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不免觉得无言以对。


    她打马穿过东市,路上买了一块石蜜慢慢地吃。流光好,春衫薄,她骑在马背上,看往来行人笑谈、货郎吆喝,听酒楼里传来的丝竹声,只觉春景鲜活。石蜜的甜蜜滋味从她口中化开,带着草木的润气,漫过喉间,一时间恍如隔世。


    这样的好风光,就仿佛她刀尖舔血的四年,从未经历过一样。


    但她比之四年前确实是不同了。


    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液,都清清楚楚地铭刻着北疆四年的风雪。它们让她与这个繁华依旧的上京,隔上一层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壁垒。


    她散漫地在人山人海中走回皇家驿馆,只见驿馆前停着一辆牛车。她没有多想,以为只是旁的什么人,却不想她正要经过牛车,猝不及防从车上跳下一个男子。


    他身着白衣,发髻规整地挽在头顶上,衣饰虽然简单,但他形容昳丽,神情恭谨,对着冯般若再次微微一揖,礼数周全,无可挑剔。乃至于虽然多年不见,冯般若也仍然一眼就认出他。


    “卫玦?”


    “母亲。”


    冯般若一时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就瞧见牛车的车帘被人撩开,她再看去,里头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冯般若甫一见她便大惊失色,她也不给冯般若溜走的机会,直接唤了一声。


    “母亲。”


    是越宛清。


    她撩开帷帽,里边是一张清绝出尘的美人面。


    暮色漫过来,给她周身镀了层柔润的微光。花下暗香缠上她的鬓发,仿佛是远山晕开的清影一般。


    冯般若骑在马上,一时间进退维谷。她可以面对朝堂的诡谲,可以应对外人的刁难,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越宛清。她被冯般若丢下四年,彼时她适才小产,身心都是最脆弱的时候,家人背弃,丈夫薄情,竟然是冯般若,送她步入那等孤身一人的艰难的处境。


    冯般若张了张嘴,干涩地挤出一句:“……你们怎么在此?”


    越宛清扶着卫玦的手下了牛车,走到马前,仰头看着她,柔声道:“听闻母亲今日去了京畿守备营,想着您或许会回这驿馆,便与世子在此等等看。”


    冯般若下意识地想藏起石蜜,这个略带孩子气的动作让越宛清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卫玦在一旁,语气平稳地补充:“府中已备下晚膳。有母亲往年喜欢的胡炮肉,菖蒲鸡,鲈鱼脍,和野鸡瓜齑。”


    冯般若闻言,心头微动。这些都是她昔日偏爱的菜式,连她自己也许久没有吃过了。她沉默片刻,终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驿馆小吏,声音低哑:“难为你们还记得。”


    越宛清立刻上前:“怎么会忘?”


    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又像是叹息:“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宛清都记在心里。只是不知这四年,北疆的饮食,可还合您的口味?有没有饿着,冻着?”


    冯般若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别开脸,含糊道:“……都好。”


    越宛清却不放过她,细细追问:“听说北地多以牛羊肉为主,性燥热,您脾胃弱,可还受得住?我瞧着您比离家时清减了不少,定是吃得不如意。”


    冯般若被她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到了从前似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么娇气,反倒是你……”


    “母亲,”越宛清却忽然打断她,再细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卫玦却道:“母亲如今是镇北将军,总督北疆军政,岂是能久居京中的。”


    这话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越宛清立刻嗔了卫玦一眼:“世子!”随即又对冯般若软语道,“母亲别听他胡说。即便不能久居,多住些时日总是好的。您的院子,日日都打扫,一切如旧,和母亲昔年在时都没有变化。”


    她絮絮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哪棵花开了,哪处景致修葺了,试图用这些温暖的细节,填补那四年的空白,将冯般若重新拉回“家”的氛围里。


    良久之后,灯火细微。驿馆的大门忽地被人推开,一身赭色衣袍的郗道严从内门走出来,瞧见簇拥在驿馆门外的几人,他浅浅笑了,遂问:“将军,既然回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檐下灯火摇曳,暖黄的光将他衣料上暗绣的云纹染得温润透亮。他立在光影交错处,衣袂轻垂,更是肌肤胜雪。此刻唇边噙着浅笑,让人望之便觉惊艳。


    越宛清瞧见他,眼中没有分毫惊艳之色,反倒是警觉地将冯般若挡在身后,还不忘侧过头问她:“母亲,此人就是郗道严?”


    郗道严不知她是谁,但他此刻另有要事,不免上前一步:“兵部刚送来几份关于北疆防务调整的文书,需要将军过目。”


    越宛清已一个箭步上前,脸上堆起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郡王安好,我乃颍川世子妃越氏,久仰郡王大名了。母亲一路风尘,甚是疲惫,正需好生歇息。公务虽要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吧?”她说着,手已经挽上了冯般若的手臂,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郗道严微微一怔,但他修养极佳,依旧从容回应:“世子妃说的是。只是军务紧急,不敢耽搁。将军治军严谨,想必也……”


    “母亲自然是严谨的!”越宛清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愈发甜软,却字字带刺,“正因母亲严谨自律,我们做晚辈的才更该体贴入微,不能让些许庶务,打扰了母亲难得的清静。何况……”


    她眼波流转,在郗道严的脸上轻轻一扫:“母亲的事,自有我们这些家人操心。”


    郗道严此刻就算再迟钝也听出点味道来了:“世子妃过虑了。北疆军务此刻都执掌在将军手中,将军安危关系边疆稳定,小王身为部将,也自当尽心辅佐。”


    “郡王果然忠心可嘉。只是……”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郗道严的脸上又多停留了一瞬,“您这般年轻有为,容貌又这般出众,在军中想必很受关照吧?不知可曾婚配?若是尚未成家,我倒是认识几位京中贵女,个个才貌双全。”


    站在稍后位置的卫玦,听着越宛清这番,嘴角微微抽搐。他只觉得尴尬,恨不得当场隐身,只能低咳一声,硬着头皮打圆场:“宛清,少说两句。母亲自有决断。”


    越宛清立刻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郗道严被这突如其来的做媒弄得一怔,随即坦然道:“多谢世子妃美意。只是小王一心军务,暂无成家之念。”他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冯般若,又迅速移开。


    越宛清将这个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再开口,冯般若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她被夹在中间,左边是笑里藏刀、醋意横飞的儿媳,右边是一脸无辜、却莫名坚持的郗道严,身后还有个试图和稀泥、自身难保的儿子。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此时此刻竟比战场还要凶险?


    她深吸一口气:“都别说了。”


    她先看向越宛清,无奈道:“宛清,可以了。”随即又看向郗道严,“郡王,文书放我房里就是。”


    越宛清脸上刚露出胜利的微笑。


    冯般若却话锋一转,做出了决定:“既然都到了门口,就进来一起用饭吧。”她刻意忽略了越宛清瞬间垮掉的脸,“郡王也一起吧。”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越宛清看着郗道严,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个讨厌鬼怎么一点眼色都看不懂?”


    这个安排显然不能让越宛清满意,她正要说什么,冯般若一个眼神扫过来,她立刻噤声,只得不情不愿地挽着冯般若往驿馆里走。


    经过郗道严身边时,越宛清故意放慢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郡王若是无事,就请自便吧。”


    郗道严却像是没听出逐客令,从容道:“既然是将军相邀,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越宛清:“……”


    卫玦默默别开脸,假装专注地研究驿馆门廊上的雕花,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于是,一行人便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走进了驿馆。


    穿过回廊时,只闻脚步声声,无人言语。一行人各怀心思,径直被引至饭厅落座。此刻气氛微妙,侍从布完菜后便识趣地退下。


    越宛清率先拿起公筷,精准地夹起一块最鲜嫩的鸡腿肉,笑容温婉地放入冯般若碗中:“母亲,您尝尝这个,火候刚好,最是滋补。”她刻意忽略了其他两人。


    冯般若:“好。”


    第85章 驿馆长夜 我听说这京城中有一位孀居多……


    郗道严神色自若, 也执起公筷,动作流畅地夹起一箸清炒时蔬, 稳稳放入冯般若碗中那块鸡肉旁边,语气平和:“将军连日劳顿,也需多用些蔬食,清火益气。”


    越宛清眼角微跳,立刻又夹起一块狮子头:“母亲,这是您以前最爱吃的,快尝尝,看是否还合口味。”


    几乎是同时,郗道严的筷子也伸向了那盘炙肉,选取了烤得焦香恰到好处的一片:“驿馆的炙肉虽粗犷, 风味却独特, 将军在北疆时似乎颇喜此味。”


    冯般若看着自己碗里迅速堆起的小山, 沉默了片刻。


    越宛清放下筷子, 拿起汤勺,一边为冯般若盛汤, 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甜美:“郡王对母亲的饮食习惯真是了如指掌呢。不知郡王平日除了军务, 是否也常研究这些琐碎之事?”


    郗道严坦然接过话头,也拿起空碗盛汤:“世子妃过奖。不过小王常年和将军同进同出, 同食同寝, 将军的饮食偏好, 自然并非秘密。”


    越宛清将盛好的汤放在冯般若面前,轻笑一声:“同食同寝?郡王也与母亲同寝过?”


    郗道严面不改色,将另一碗汤也推到冯般若手边,从容解释:“世子妃说笑了。同寝乃指同驻军营, 并非字面之意。将军治军严谨,与士卒同甘共苦,小王敬佩不已。”


    冯般若终于忍不住:“食不言寝不语,你们都安静点,想说话等会吃完了出去说。”


    越宛清立刻乖巧应道:“是,母亲。”随即却又低声道,“母亲,小心烫。”


    冯般若:“我省得了。”


    郗道严适时地将一碟易消化的糕点往冯般若那边推了推。


    越宛清看在眼里,银牙暗咬,转而看向一直埋头苦吃、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卫玦,语气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嗔怪:“世子,你也别光顾着自己吃,给母亲布菜呀。”


    突然被点名的卫玦动作一僵,心虚感更甚,只得硬着头皮,笨拙地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菜,放到冯般若已经冒尖的碗里:“母亲请用。”


    冯般若看着碗里那块他无意中夹来的姜片,沉默了一刻。


    这顿饭吃得一塌糊涂,冯般若也不知道越宛清抽哪门子风,跟郗道严争宠做什么。郗道严也是,挺大个人了还跟小娘子计较,人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冯般若尚且没有识破他们的机锋来自何处,饭后自顾自地饮茶漱口,随后毫不留情地赶越宛清回去。越宛清急红了眼,冯般若只道:“等我休沐,自然会回去。如今皇后还没有放话,贸然回去,恐怕引得无端猜疑。”


    卫玦也劝:“母亲此话有理,不如我们就先行回去吧。”


    越宛清含着一包眼泪看她,良久之后她依依不舍道:“那母亲说话要算话,休沐了一定要回来。驿馆哪里住得舒服,床榻硬不硬?夜里炭火足不足?若是缺了什么,定要派人回府说一声,我立刻给你送来。”


    冯般若看着她这般情态,心中微软,语气也放缓了些:“知道了。回去吧。”


    越宛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卫玦轻轻揽着肩膀,带离了驿馆。


    送走这对夫妇,饭厅内瞬间只剩下冯般若与郗道严二人。空气似乎也随之安静下来。冯般若举杯呷了一口茶,转过头问他:“你刚说北疆军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郗道严却避而不答,反而起身,执起桌案上温着的小壶,为她重新斟满了杯中热茶。他靠得有些近,衣袖带起一阵极淡的冷松的气息。他没有立刻退开,就着这个微微俯身的姿势,垂眸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不过是些寻常调动。比起这个……”


    “将军今日在京畿守备营,感觉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她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微尘。


    冯般若端起那杯新斟的热茶:“感觉像是捅了个马蜂窝。赵贲此人,看似惶恐,实则油滑,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绝非一日之功。”


    郗道严退回自己的座位,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将军明鉴。京畿守备营盘根错节,各方势力都有眼线。赵贲背后是谁,尚未可知。那几个纨绔子弟,父兄多在朝中任职,动一个,牵一串。”他顿了顿,看向她,“将军今日小惩大诫,敲山震虎,做得恰到好处。既立了威,也未立刻激化矛盾。”


    “可矛盾迟早要激化。”冯般若抿了口茶,“我要打仗的京畿守备营能为我所用,不是要一个装点门面的仪仗队。”


    郗道严旋即道:“说来也巧,我今日在上京城中拜访故旧,听见了一件事儿,不知道您是否也听说了。”


    “什么事儿?别卖关子了。”


    “我听说这京城中有一位孀居多年的贵妇人,”他慢吞吞地回答道,“对个外地来的小白脸一见倾心,跟着他跑了。她的儿媳在家里哭了好几日,只说这个小白脸待她不诚心,一定是要骗她婆母的银子。这个故事整个京城都已经传遍了,听说不少人都知道,还说,看这贵妇何时被骗得人财两空、声名狼藉地哭回京城呢。”


    冯般若不以为意:“此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郗道严高深莫测地一笑。


    冯般若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脑海里下意识地将那故事里的人物品咂了一遍:孀居的贵妇人,外地来的小白脸,她眉头渐渐蹙起,目光狐疑地投向对面那张脸,再联想到越宛清今日那防贼似的态度……随后一口茶水喷出来。她大惊失色:“难道这个贵妇说的是我?”


    “那小白脸是谁?”


    “难道是你?”


    郗道严好整以暇地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眉梢微挑,语气藏着几分戏谑:“将军以为呢?”


    冯般若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心头火起,又惊又怒:“你竟还笑得出来!这……这成何体统!”


    郗道严却道:“我却不觉得有何不妥。”


    “此谣言虽非实情,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他道,“我起初接近您,确实是想凭借您的势力解决北海郡国的战事,实在不行,让我一人能从此脱出也好。您确实也解决了,不是吗?只是用您自己的方式。”


    “您做了整个北疆的将帅。您解决了侵扰整个北疆百姓的苦难。我从那一刻起,也对您心悦诚服,我甘心一生为您镇守北海,尽管这具身子孱弱、残破,但是没关系,我甘愿为您,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的目光温柔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虔诚的意味。


    “我甘愿将我的心献给您。”


    “在您不知道的地方,它早就为您而搏动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将那份虔诚映照得愈发灼热。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底自己的倒影。


    “郗道严……”她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这个故事,或许您听了震怒,但我听了却感觉有些窃喜。原来在这个故事里,那么早,就将您和我捆绑在一起了。”他低声道,“我的名字能并排和您的写在一起,哪怕只是在逸闻轶事里,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冯般若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漾着太过明亮的光,让她一时竟移不开眼。四年风雪在她面前一帧一帧地放送,直到定格在北海之畔,那个吻上。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心,也曾经有一刻为他而跳。


    她微微仰起脸,在他带着惊愕的目光中,极轻极快地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分。


    “现在,”她的声音喑哑,眼底却泛起淡淡的笑意,“不只是名字写在一起了。”


    郗道严怔在原地,唇上那抹温软的触感还未消散。他望着她难得流露出的一丝羞赧,心头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烛火在他眼中跳跃,将那份虔诚映照得愈发滚烫。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微微一顿,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耳畔的一缕碎发。这个动作做得极尽克制,却比任何亲昵都更动人。


    冯般若没有躲闪。


    这个认知让郗道严的心轻轻颤了颤。他看着她微微抖动的睫毛,在灯下投下细密的影。方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吻还留在唇上,像北地初雪,凉意未散,暖意已生。


    “那日在北海,”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也是这样。”


    就像此刻,她允许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发间,却不肯再近一分。就像那日在北海的吻,她主动靠近,却在情动时率先移开。她时刻主导他的心意,而他一生,是没有一刻不肯领受的。


    冯般若微微侧头,发丝从他指尖滑落。


    “我是将军。”


    “是,”郗道严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温度,“你是将军。”


    所以总是克制,总是保留,总是先考虑责任与立场。


    “无妨。”他说。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这一次,是两个独立的影子,却靠得很近。


    冯般若看着地上相依的影子,忽然道:“天亮了还要去京畿大营。”


    “我知道。”


    “那些文书……”


    “交给我。”


    一阵夜风从半开的窗棂潜入,吹动了烛火。冯般若伸手护住摇曳的烛光,郗道严同时伸手去关窗。


    “起风了。”他道。


    “嗯。”她应。


    烛火翕动,人影若何。灯芯渐渐短了,焰心微微发蓝,在将尽的时刻格外明亮地跳动了一下,映得人影也跟着轻轻一晃。最终,火光低伏下去,影子便沉入更深的黑暗里,只余一缕青烟,带着未尽的话语袅袅散去。


    冯般若一大早又去了京畿守备营。


    晨光熹微中,营门刚刚开启,守门的士卒还在打哈欠,却在见到她的瞬间立刻清醒,慌忙行礼。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第86章 四五十年 那时我还是都曹典事家的小姐……


    “将军, 您昨日吩咐加紧清点甲胄库。现如今大部分都已厘清,只是玄字丙号库, 按制应存有禁军制式明光铠三百副,但实际清点,不足百副,且多有残损。”


    冯般若接过册子,目光一凝。禁军制式甲胄,管控极严,每一副都有编号,绝不容许如此大量的短缺和损毁。


    “账目上如何记载?”她声音冷了下来。


    “账目显示齐全,历年核查也均无异样。”赵贲额头见汗,“下官也是刚接手库务不久, 此前皆是副将刘贽掌管。”


    “刘贽现在何处?”


    “回将军, 刘副将三日前已经告假, 他母亲亡故, 要回乡丁忧。”


    冯般若凝起眉头:“带我去玄字丙号库。”


    库房内,果然如册上所记, 空空荡荡,仅存的几十副铠甲也锈迹斑斑, 连接处的皮绳都已糟烂。冯般若仔细检查了库房锁钥和墙壁,并无强行破坏的痕迹, 又见货架空置, 厚重积尘。冯般若心中疑虑更甚。


    禁军制式甲胄管理森严, 如此大量的亏空,绝非寻常贪墨或疏忽所能解释,且账目竟能多年天衣无缝?


    “历年核查,是由谁负责?”


    “回将军, 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会同营中录事一同核对。”


    “最后一次全面核查是何时?”


    “是去年秋狩前。”


    冯般若不再询问,转而走近那些仅存的残甲。她拿起一副胸甲,入手沉重,锈迹斑斑,看似年代久远。但当她指尖用力擦过一片锈蚀处,底下露出的金属光泽却并非陈旧黯淡,反而像是新近打制的。


    她心下一动,仔细检查甲片边缘的卷曲和铆接处。真正的老旧铠甲,磨损和锈蚀有其自然规律,尤其是受力点和连接处。而眼前这些铠甲,磨损痕迹分布得错落有致,而本该严重锈蚀的夹层深处,反而相对干净。


    这不像是在库房中自然存放朽坏的样子,倒像是被人故意做旧,用来充数的。若只是贪墨倒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除非,有人既需要这些甲胄消失,又不能让账面和例行检查出问题。


    谁能有如此能量,在兵部和京畿守备营同时运作,瞒天过海?谁能需要大量精良甲胄,却又不能见光?


    冯般若越想越觉得后心冰凉。她转过头去看,只见赵贲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冯般若蹙眉看了他一阵,良久,她问:“赵将军,你在皇后手下多久了?”


    “冯将军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她道,“只是试试你,没想到真的。”


    赵贲立刻单膝跪地,低声道:“末将效忠皇后,至今已有十九年。”


    十九年。


    在冯般若来京畿守备营之前,主官乃是车骑将军陈伦,今岁已经六十开外,又在去年冬天突然称病请辞。而赵奎只是他的副手,陈伦是否是皇后的人,如今已经不得而知,而自赵奎上任,就已经被皇后捏在手里了。按照原本的时间线推断,十九年前,冯般若已经十一岁了。她母亲临海公主刚去世一年,而皇后竟然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打算从赵奎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她转身而去,打马一路赶赴宫中。暑日的上京城燥热逼人,马蹄踩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暑气蒸得宫道泛起浮影,朱红宫墙像在火中灼烧。冯般若勒马立在凤鸣宫前的白玉阶下,守门女官刚要开口,就被她掷来的马鞭截住话头。


    “皇后可在?”她问。


    “娘娘此刻正在勤政殿伴驾。”女官道,“将军可有要事吗?”


    “没什么要紧的。”冯般若道,“那我进去等她。”


    凤鸣宫里熏香浓郁,水榭边摆着未下完的棋局。冯般若在凤鸣宫前殿踱步,犀角宫灯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四年前,皇后安排了卫玦在这里等她,要把所有的过去都跟她和盘托出。冯般若不由地想,她今日进宫,皇后难道也猜到了吗,皇后又在这里为她准备了什么呢?


    她指尖抚过多宝架,在碰到一尊观音像前顿住。那尊观音像是为白玉雕成,又未开光,在整架奇珍异宝前并不起眼,甚至显得平常普通。皇后怎么会将这样一尊观音造像摆在寝殿中呢?


    她径自就要将观音像给拿起来,却不想观音像下整个底座突然弹开。暗格里静静躺着一封火漆密信,封皮上正是母亲的字迹:“皇后亲启”。


    是临海公主写给皇后的信。


    “儿夜观乾象,见帝星晦暗、紫微偏移,此乃天示警兆。复盘旧事可知,女主临朝之时机,实未成熟。其一,北疆兵权旁落,无兵则无恃,根基难稳;其二,三省老臣皆受太宗隆恩,忠心旧主,断无转投之理;其三,般若年纪尚幼,羽翼未丰,无力自保。帝心难测,近来已有猜忌之兆,母亲权势日盛,早已引其忌惮,若再加持女主之议,母亲必成众矢之的,般若亦恐遭池鱼之殃。”


    “儿今朝饮鸩,非为虚名,而为母亲。儿此生夙愿,唯愿母亲平安、社稷安定。如今以身代之,望消解帝疑、换取蛰伏之机。此后,望母亲暂敛锋芒,待兵权在握、人心归向、般若长成,再图大业不迟。般若年幼,托付母亲悉心照拂。”


    “儿去矣,未能承欢膝下,实乃毕生之憾。唯愿母亲珍重,勿为儿悲。黄泉之下,儿亦会护佑母亲无忧。”


    “儿知音,泣血顿首。”


    冯般若大为震动。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为此而死。临海公主卫知音,冯般若如今已经记不起她的容貌,但始终记得当年她于灯下垂眸翻阅书卷的身影。她十岁那年,母亲溘然长逝,此后她的身侧也没有母亲,幼鸟失巢,她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薄薄信纸,却像一把匕首,猝然挑开了覆盖在往事之上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露出内里狰狞的血肉。


    饮鸩。


    这两个字烙得她眼眶生疼。一直以来,她以为是难产而亡的母亲,竟是自愿喝下了毒酒。为了打消先帝与朝臣对皇后女主临朝的疑虑,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一切的猜忌、痛恨、杀戮,终结在她的坟茔之中。


    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轻响,以及宫人恭敬的行礼声。


    冯般若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张承载着母亲性命与遗志的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细细折好,放回暗格,将观音像稳稳归位。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向自己的手,这是母亲留在世上,最贵重,也是最生动的遗物。


    “般若。”


    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般若猛地转身,只见皇后站在殿门口,目光落在冯般若手里的信上,瞳孔微微收缩,却很快垂下眼睫,轻声道:“你都看见了。”


    “我母亲就是因此而死吗?”


    “你母亲是个傻子。”皇后道,“她明明知道她是我的命,我竭尽心血,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可她却因为朝野猜忌,自己饮下那杯鸩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外可以告诉我吗?”


    冯般若隔着大半个内殿望向她。凤鸣宫堆金积玉,鎏金柱上蟠龙衔珠,锦绣地毯铺陈至皇后脚下,熏炉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这是整个虞朝,最为繁华富贵的所在,是皇权的中心。她此前曾以为帝后二圣临朝,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帝后之间,隔着的是她母亲的尸首。


    “事情要从四五十年前说起了。”皇后道。


    “那时我还是都曹典事家的小姐,正当妙龄,名满上京。当时的明王和羽林幢将卫羽,一同登门向我阿耶求亲,阿耶要我自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一个,我与他们二人分别相见,谈古论今,最终选了卫羽。”


    “那时的明王,还是先帝最属意的太子人选。因此我与卫羽成婚后,明王妒忌将他赶去了北疆,我们夫妇五六年不曾相见过,后来我千里赶赴北疆,和他一起生活了小半年。就在那小半年中,我有了你母亲,因此回到上京养胎。又过了半年,便生下了你母亲。


    可你母亲还在襁褓之中就被迫陷入困顿苦难。先是我阿耶因罪下狱,随后不久,卫羽也战死。彼时我新寡,带着幼女无处栖身,关键时刻明王又来逼嫁,甚至许诺若我嫁他为妾,他愿意将我阿耶从狱中救出,但要求我将你母亲交给阿耶抚养。我本就没了丈夫,如今又要我抛下你母亲,我自然不肯。危急关头,今上回来了。


    今上彼时只有十八九岁,还是个少年人。他自北疆归来,说是卫羽的战友,还给我带回了卫羽的遗物。就在那一日,他亲眼见到明王的说客是如何逼迫于我,他虽为我出头,我却因此遭到明王刻意打压,在京中更难立足。彼时我走投无路,想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投河的时候,是今上救下了我们母子,非但施以金银钱帛,更是意欲求娶我,愿意将你母亲当作亲生子来看待。我见他诚心诚意,最终同意嫁给了他。


    成婚以后,他为你母亲取名叫作知音,视若亲女,后宅更是空置,只我一人。我一度以为遇到良人,和他一起图谋皇位,不过两三年,便将明王拉下了马,今上成为太子。可是明王离京之前,却想办法见了我一次。他告诉我,他从未派人构陷我阿耶,更不曾害过卫羽。他问我见没见过卫羽的尸首,我未见过,他却知道。卫羽是中箭而死,那支箭矢从他后心贯入,卫羽,是被人偷袭而死的。


    明王最后对我说,当年他和卫羽一起求娶于我,其实今上也想来,只是他那时位微言轻,年纪又幼小,所以没能成行。”


    冯般若问:“所以是陛下……”


    “是,后来经过我百般调查,发觉卫羽,的确是死在陛下的冷箭之下。”


    第87章 同仇敌忾 我便是阿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冯般若大惊, 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皇后却继续跟她追忆当年的事情。


    “我与卫羽成婚不满十载,聚少离多, 即便真是他害死了卫羽,我原本也没想过给他报仇。我原本还以为,只要给他生个孩子,当年我与他因为卫羽的隔阂便能冰消,可我错了。


    我和他成婚多年而未育,御医诊脉,往往说他身子孱弱,对我却只字不提。我不信邪,请阿耶找来山野郎中为我诊脉,郎中直言, 我早已被人下了绝子药, 此生都不会再有孕了。


    我起初还以为是旁人, 不敢怀疑是他, 可是当我真的找到下毒害我的宫人,想要严加审讯时, 那宫人竟离奇死了。后来我阿耶竟也病逝,他死时我去吊唁, 见他脸色青黑,也是中毒而死。由此我可以断定, 除了他, 这世上没有旁人了。”


    “既然他不将我视为妻子, 我也不必将他视作丈夫了。”皇后道,“我为他纳妾,看着他一步一步图谋,最终又在我的助力之下登上皇位。可这皇位他坐得不安稳, 因为他这一生,只会行军打仗,不善治国理政。我就在这样的地方,三十年如一日,培养出了我自己的势力。”


    “起初我也没有想要他的皇位,我只是想要我的女儿有个依傍。知音聪颖异常,于国于家颇有志向。我为她精心挑选了你阿耶,随后又担忧等我百年以后,陛下不再爱重她,她只能任人欺凌。因此是我做主,让她入朝为官。她为官后如鱼得水,颇有建树,却招致旧臣猜忌,质疑我们母女,有窥伺神器之心。


    我与你母亲深谈,你母亲觉得由我执掌神器,亦无不可,可我那时候竟还对陛下心存幻想,不愿如此。直至明威八年,你十一岁。


    你母亲所做的一桩决断出了问题。我明白是陛下猜忌,蓄意嫁祸,可却无能为力。而后天降异象,朝野四处传言纷繁,说有崔氏女欲牝鸡司晨,篡位谋朝,更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母亲,我的女儿蛊惑所致,甚至拿出了你母亲结交朝臣、言辞不当的证据。你的母亲被迫向陛下上疏,辞官回家。可是辞官还不够,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为了保住我,你的母亲,饮下鸩酒,自杀身亡。”


    “她死前就已经写了这封绝笔信,说来这封绝笔信,还是你交给我的,你还记得吗?”


    冯般若听了这话,摇了摇头。


    “你那时候年纪太小,可能还不记得。”皇后道,“她知道你阿耶怯懦游移,便将这封信放在你的枕下。你母亲刚过身,你哭闹着要我在冯家陪你。我的宫人在收拾床榻的时候,找到了这封信,由此得知了你母亲身死的真相。”


    “般般,我不愿以你母亲的遗志勉强于你。今日你要怎样做,全都由得你。”皇后凝望着她,凤袍曳地,眼眸在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以及切肤的丧女之痛。


    “你且想清楚。一旦功成,你便是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受万民朝拜,承千秋基业;若一朝功败,你我便同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可即便身陷囹圄,死生终究能相守,总好过天人永隔。”


    她也不急听到冯般若的回答,可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冯般若已经抬起眼睛,眼眸中是一片寒潭般的清明。


    她的目光凝着锋芒,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殿内的熏香雾气。


    “母亲信中所言三事,”她一字一顿,“北疆兵权,我已执掌。朝中老臣,已换新血。”


    “至于我冯般若,已然长成。”


    冯般若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金砖映出她的身影。


    “母亲当年,以身为盾,护佑阿外与我。”她道,“她未竟之路,我来走。她未能扫清的障碍,我来除。她期盼的时机,我来争。”


    她又近一步,已能清晰看见皇后眼底深藏的波澜。


    “北疆铁骑,如今只听我冯般若调动。三省六部,在阿外多年布局之下,亦有可用之人。”她略一停顿,“从今日起,我冯般若听凭阿外驱策。”


    “母亲信中要您蛰伏待时,但如今,时机不是等来的。是争来的,是夺来的。自此刻起,我便是阿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殿内熏香袅袅,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坚定、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望向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良久,皇后望着她,浅浅一笑。眼眸中流转着一种压抑多年、终于能看到破晓曙光的锐光。


    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喟叹:


    “好。”


    冯般若自宫中出来,已经是傍晚了。


    暮色四合,将朱红宫墙染成一片沉郁的紫褐色,天际最后一丝余光挣扎着,如同这摇摇欲坠的大虞皇权。暑气未散,闷沉沉地压在心头。


    皇帝沉疴难起,却愈发纵情声色,犬马驰骋,丹砂金石。如今窃国,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或是一场看似意外的变故。


    她牵着马,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宫人们垂首敛目,悄无声息地行走,如同阴影里的暗影。这偌大宫城,看似平静,内里却早已被蛀空,只差最后一阵风。


    四年沙场浴血,她以为是为了边疆的百姓,以为是证明自己即便是在陌生的地方仍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佐证,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是母亲与皇后布下的一着暗棋。然而真相揭穿之后,她却甘愿做这枚棋子。


    她如今站在高处过了,知道站在高处或许不错,但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绝非寻常可比。她也记得她阿耶就是在这里拦住她,告诉她不要踏上母亲的后尘。


    她也知道,甚至皇后有可能骗了她,故事根本不是她讲的那样,她跟陛下根本也没有那样多的深仇大恨。


    但是不重要,都不重要。


    她母亲的死是真的,她既然知道了,总不能将母亲的苦难轻轻放下吧。


    皇后野心昭然若揭,即便她不肯帮她,她也不会放弃夺位。她又能眼睁睁看着阿外,看着那个代替母亲从小抚育她,疼爱她的女人去死吗。


    既然皇后和母亲都希望她这样做,她也不可能违背吧。她和皇帝难道感情就深厚,难道皇帝在那个位子上,就一定比皇后做得更好吗?


    现在有多少政事都是由皇后代理,有多少朝臣是真心拥护皇后,只怕连皇后自己都说不出来了。更何况,她想起那时,王百龄对她说的话。


    行至宫门,值守的禁军见她出来,恭敬行礼。冯般若她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暮色中巍峨如巨兽的宫阙。随后,她一夹马腹,骏马嘶鸣,载着她投入上京城华灯初上的夜色之中。


    冯般若重回驿馆时,檐下已挂起了灯笼。她将马鞭扔给迎上来的仆从,穿过庭院,远远便瞧见自己的窗棂上映着一点温暖的烛光。


    她推门进去,果然见郗道严坐在窗下的矮榻上,就着烛火看书。他闻声抬头,眉眼在暖光里秀丽如许,棱角柔和:“回来了?您这上勤的路越发难走了,竟然耽搁到这时辰。”


    他语调轻松,像是随口打趣,目光却在她脸上细致地逡巡了一圈,看出她眉宇间未能完全敛去的沉郁。


    “有事耽搁了。”


    冯般若径自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那点灼热。她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摩挲,良久,又仰头看着他。


    “我今日也听说了一个故事。”她声音有些发涩,眼睛看着跳跃的烛芯,并不看他,“古时候有一个女人,皇帝的两个儿子都喜欢她,她最终选择了小儿子。”


    “可是成婚后,她却发现这个小皇子并非诚心待她。他算计她,偷偷杀死她的阿耶,在她生下一个女儿后就给她下毒,让她此生都不能再生育,后来更是间接害死了她的女儿。”


    “这个女人不想忍耐了,想要奋起反抗这个男人,哪怕他是个皇帝。倘若是你,是会支持这个女人吗?”


    郗道严翻书的动作顿住了。


    室内静了一瞬,只听得烛花轻微爆开的噼啪声。他合上书册,将其轻轻放在一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这个故事里的女子,”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她最初选择小皇子,是慕其才华,还是恋其权势?”


    冯般若仍看着烛火:“或许兼而有之。更或许,只是当时年少,被虚情所惑。”


    郗道严点了点头:“那后来,她欲反抗,是因自身受辱,还是为枉死的阿耶与女儿讨一个公道?”


    “皆有。”冯般若道,“也是为了,不再做他人俎上之鱼肉。”


    “既然如此,”郗道严笑道,“何谈支持与否?”


    “若我是她身边之人,早在她阿耶枉死时,便该助她查明真相;在她被下毒时,便该为她寻医问药,肃清奸佞;在她痛失爱女时,便该是她倚靠的脊梁。”


    “报复一个负心薄幸、狠毒无情的男人,尤其是当他身居至尊之位时,”他顿了顿,“需要的不是意气之争,而是缜密的谋划,是足以撼动的力量,更是一击必中的决心。”


    “若这故事是真的,那么她想做的,不是悖逆人伦,而是为自己讨还公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


    冯般若心头猛地一跳,倏然抬眸看他。


    他却不再看她,伸手拎起小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将她杯中凉掉的残茶泼掉,重新注上热气腾腾的清水。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


    冯般若缓缓吸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头松弛下来。她伸出手,重新拿起那凉透的茶壶,央他重新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却没有喝,只是捧在微凉的掌心里。


    “是啊,”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落定的决心,“只是讨还公道罢了。”


    第88章 选拔女官 深宅之内,当真缺少才智卓绝……


    夜色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窗外的虫鸣不知早在何时就已经停歇,只余一片万籁俱寂。


    皇后跟冯般若摊了牌, 自此之后,皇后的一切异样谋划都有了答案。皇后不但册封她为将,还陆续将她女兵营的骨干论功行赏。武官也就罢了,她更是先后选拔了不少女性文官步入朝堂,起先朝野上下还有些反对的声音,可陛下并不表态,因此不久,皇后的新旧势力早已遍布朝野。


    冯般若也曾问她是从何处选拔的女官。


    彼时皇后执起一枚永子,并未立刻落下,抬眼看向冯般若:“我朝开国以来, 固然是男子主政, 世代相袭。可你细想, 那些簪缨世族、朱门显宦的深宅之内, 当真缺少才智卓绝的女子么?”


    她将棋子轻轻置于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微响。


    冯般若是臭棋篓子, 她连郗道严都下不过,遑论此时此刻的皇后了。她随意将棋子按在盘上, 又仰头看向皇后。


    “千百年来,在世人眼中, 女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是家族利益联姻的筹码, 是终归要成为外姓人的,故而不值得倾注心血栽培。”皇后语气平淡,“可倘若,我亲自为她们指出另一条路呢?”


    她将手中的棋子下到冯般若的命门, 随后顾不得她大惊失色,只是粲然一笑。


    “难道女儿身就不可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之上,身着玄端朝服,手持玉圭玉笏,与三公九卿并肩,共议国政民生,决断天下机要吗?就非得一生困于后宅方寸之地,争宠固宠、打理庶务,或是作为父兄夫婿晋升的筹码之上。”


    “当那些世家家主们意识到,他们家中那个原本要被用作联姻的女儿,有机会凭借自身才华,获得远比通过婚姻更直接、更稳固的权势与荣耀时,在他们眼中,女儿,还会是那个只能藏在绣楼深闺,或是立于珠帘之后的无声附庸吗?”


    冯般若仰头望着她,眼中很快闪过很多人的脸。


    越宛清,江碧同,老北海郡王的姬妾们乃至于郁渥真和洛云容。


    她们每个人都颇有才干,哪怕是洛云容。虽然她看似柔弱,但实际坚韧不拔,只是在世俗的影响下,在世道对女人的规训下,她不得不在失身给库莫提后选择从一而终,不得不忍受他的内宅争斗,不得不为他诞育子嗣,甚至,她不得不感动于他对她的深情厚爱,选择和他一同赴死。


    她从没有想过,假如库莫提是真爱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舍弃她。


    事到如今也不能说库莫提不爱她了,只是他们两人求仁得仁罢了。


    冯般若眼前闪过系统留给她的任务。


    身为封建社会的大家长,当之无愧的“母亲”,却要仗着这个身份欺辱残害其他女人,使这个女人身心受苦,由此才能永远地将她绑定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想起她劝越宛清和离时,越宛清对她说,不和离并非舍不得世子,而是舍不得母亲。


    她将自己手中的棋子落在盘上,仰起头看向皇后:“既如此,般般向阿外举荐一个人。”


    时间过得很快,七月流火,冯般若才刚整妥了京畿守备营的具体事宜整饬出个头绪,理顺了各营轮换、城防布控的关节,就已然接到她上任以来的第一件大事,陛下秋狩。


    秋狩是虞朝历代的老传统了,是历代帝王彰显武力、怀柔远邦的重要仪典。每年早在四五月间,太常寺、卫尉寺乃至少府监便该开始筹措,一应车马、仪仗、场地、护卫,千头万绪,繁复无比。此前朝野上下早有流言揣测,皆言陛下龙体欠安,今年的秋狩怕是要搁置作罢。孰料此刻,宫中却突然颁下旨意,不仅敲定了秋狩具体事宜,更将她这位手握部分京畿兵权的女将军,一并纳入了随行之列。


    秋狩孟秋望后择吉举行,猎场地势复杂,林深草密。又听闻陛下近来龙体愈发违和,受不得丝毫惊吓,却点明让三位皇子随行。陛下膝下唯有这三位皇子,可是各个大皇子闻马嘶则惊,二皇子见血光即晕,三皇子心智尚幼。平时皇帝都很避讳让这三位皇子出现在朝臣面前,可如今的旨意上却明明白白地点了三位皇子随行。


    像这样的龙子凤孙带入这号角长鸣、弓马激烈的猎场,届时场面若稍有混乱,则刀剑无眼,马蹄践踏,只怕想要护住他们三人,也是难上加难。


    可是旨意已下,无可转圜。


    在这满朝上下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暑气渐敛,晓风添凉,弹指间便到了秋狩当日。


    当天,冯般若一身玄色轻甲,按剑立于观猎台侧下方。她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她带来的北疆精锐已潜伏进猎场各个关键位置,掌控了这片区域。


    吉时已到,鼓乐声喧天而起,御驾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而至。


    皇帝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下龙辇。他身着象征至尊的赭黄骑射服,却更显面色灰败,眼窝深陷,步伐虚浮,仿佛那身沉重的荣耀已将他压得不堪重负。冯般若这是四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清皇帝,心头微沉。


    皇后所言不虚,这位天子,确已是强弩之末。


    紧接着,三位皇子依次现身。


    大皇子痴肥臃肿,华丽的骑装被撑得紧绷,上马时笨拙得险些栽倒,引来近侍一阵慌乱。


    二皇子面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身形单薄,侍从牵来的温顺小马打了个响鼻,都惊得他向后瑟缩。


    三皇子则懵懂地依偎在嬷嬷身边,睁着天真的大眼,对即将开始的围猎浑然不解。


    皇帝在御座上勉力坐定,浑浊的目光扫过台下,祝祷、献酒、焚帛、诵祝文,一套繁复的礼仪轮番上场。待礼毕,他终于能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示意狩猎开始。


    号角再次撕裂长空,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狩猎正式开始了。


    骏马奔腾,箭矢破空,众人的欢呼与野兽的哀鸣交织在一起。风掠过草尖,焦灼的阳光炙烤草尖,不由带起一股草木烧焦的香气。


    明明是八月天气,她穿着单薄的甲胄站在阴影之下,也情不自禁觉得天气炎热,令人躁动不安。而在其中,只有手中剑柄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凝聚。日光白晃晃地刺眼,远处草场与林地的交界处依然在炎炎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浮影。


    猎场上的喧嚣似乎被这闷热凝滞了。大皇子笨拙地骑在特意挑选的温顺牝马上,那马儿不过小跑几步,他便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攥着缰绳,引得近侍内宦一阵紧张地簇拥呵护。


    更远处,二皇子的随从兴冲冲地驱赶出一只麂子,想为殿下创造机会。那麂子腿上已带了伤,蹒跚着闯入二皇子视线。李睿下意识地张弓,箭软绵绵地飞出,连麂子的毛都没碰到。那受伤的野兽哀鸣一声,挣扎着淌下血迹。二皇子一见那红,脸色霎时比麂子的皮毛还白,手中镶金嵌玉的角弓登时落地,人竟晃了晃,被左右慌忙扶住,喂水扇风,好不忙乱。


    此刻最为闲适的乃是今年二十八岁的三皇子。他此时正被乳母抱在怀里,坐在阴凉处的软椅上,用小手指着天空飞过的鸟儿,咯咯直笑,对周遭的紧张与窘迫浑然不觉。


    这场皇家狩猎,俨然成了一场精心排演的、处处透着无力与衰颓的滑稽戏。


    就在众人注意力或多或少被几位皇子吸引时,号角再次长鸣,新一轮的围猎开始了。更多的骏马奔腾起来,试图驱赶出更深处的猎物。


    也就在这新旧动静交替、人心略微分散的刹那,有一支明显偏离了兽群轨迹、劲道十足的流矢,裹挟着刺耳的尖啸,自侧后方一片茂密的林子里破空而出,目标明确,直射御座!


    “护驾!”近侍凄厉的嗓音瞬间变调,场面如同沸油泼水,轰然炸开!


    御前侍卫本能地举盾前冲,文官们惊恐退避,女眷的尖叫划破空气。


    几乎在流矢出现的同一瞬,冯般若已骤然拔剑出鞘。


    “北疆十六军封控猎场,京畿守备营,护卫陛下,擅动者格杀勿论!”


    令下,她身后那些如同铁铸般的北疆精锐,霎时如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出。


    冯般若提前多日,布置至今,所耗人力物力极大,布置不可谓不严密。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甚至未能真正闯入御座十丈之内,就被一名校尉凌空劈落,断箭掉在尘埃里,连御阶的边都没沾到。


    场面在最初的骚动后,迅速被冯般若和她的人控制住,混乱被压缩在极小的范围内。理论上,陛下应当安然无恙。


    然而,龙椅之上的皇帝却在流矢出现的刹那,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震。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坚硬的龙椅靠背上。那张因长期病痛而蜡黄浮肿的脸,先是一白,随即如同染缸泼墨,迅速涌上一股不祥的、骇人的青紫色。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仿佛有浓痰堵住了气息,又像是生命正在急速流失的证明。


    他想抓住什么,枯瘦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徒劳地抓挠着,却什么也握不住。浑浊的双眼圆睁着,瞳孔里倒映着慌乱的人影和刺目的阳光,但那光芒正急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一口浓稠的、发黑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鲜血溅落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溅落在冰冷的御阶之上,也溅了几点在皇后伸出的、颤抖不止的手背上。


    随即,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口血被抽干,身体彻底软倒,如同一尊失去支撑的泥塑,歪倒在龙椅之中,再无半点声息。


    “陛下——!”


    皇后凄厉的呼声穿透了短暂的死寂。她扑到皇帝身边,也顾不得什么凤仪威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脸色煞白。


    场面愈发混乱,太医连滚带爬地冲上观猎台。


    第89章 圣慈太后 皇帝冲幼,宜有德者辅政


    皇帝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痉挛, 他似乎想看向身旁皇后,眼神里充满了未尽之意。就在皇后带着哭腔喊出“陛下”、伸手欲扶住他的瞬间, 皇帝猛地向前一倾,晕倒在了观猎台上。


    皇帝急病昏迷,国事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在几位重臣的恳请下,依照祖制,皇后选定年岁最长的皇长子卫显暂摄监国。只是这位新晋的监国,早已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只会抓着母后的衣袖,身体不住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御驾匆匆返回宫中,皇帝被移入寝殿, 汤药不进, 一直昏迷。朝堂上下, 人心惶惶, 京中上下流传起陛下即将龙驭宾天的传言和对继任者的忧虑。这三位皇子,无论哪个, 相比也担不起治国大任吧。


    谣言甚嚣尘上,直至三日后, 皇帝幽幽转醒。


    他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眼神亦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张口第一句话, 便是要屏退所有内侍与宫人, 只留下皇后一人。


    寝殿内烛光摇曳, 映着这对结缡四十余载的帝后。皇帝艰难地抬起手,皇后立刻紧紧握住,那双手,早已不复年轻时的丰润, 却依旧是他最熟悉的温度。


    “阿锐,”他唤着她的闺名,声音微弱如同游丝,“朕怕是不成了。”


    皇后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出言欲止住皇帝的话头,却哽咽难言。


    “朕这一生亏欠你良多,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也未能护住知音……”


    提到早逝的临海公主,皇后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显儿愚钝,睿儿孱弱,桓儿尚幼。”皇帝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这江山太重,他们扛不起。朕只能托付给你了。倘若他们能有一个像般般那样争气就好了,般般一人,胜过朕三个皇子。倘若……她是朕的血脉……”


    他死死攥着皇后的手,眼中是最后的托付:“阿锐,帮朕看着这卫家江山,还有我们的孩子。”


    皇后泣不成声,将脸埋在他枯瘦的手掌中,重重点头:“臣妾遵旨。”


    得到她的承诺,皇帝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如残烛般渐渐涣散,原本气若游丝的声音却陡然拔高:“教他们都进来!”


    话音未落,殿外宫人、内侍便鱼贯而入,锦靴踏过金砖地,发出整齐而压抑的声响。刚一踏足勤政殿,众人便齐齐跪倒,脊背贴地,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殿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如乌云压顶。


    皇帝脖颈微微昂起,声音穿透殿内的死寂:“朕驾崩以后,国事便由皇后暂代!朕之子年幼,懵懂无知,皇后智识过人、心性坚韧,由她监国,朕很放心!”


    “很放心……”


    说罢,他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手臂无力垂下,再也不动。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片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这位执掌江山数十载的帝王,已然溘然长逝。


    旋即,无数宫人伏地恸哭,哭声从压抑的呜咽转为撕心裂肺的哀号,混着内侍慌乱的呼喊、甲胄碰撞的脆响,搅得勤政殿天翻地覆。唯有俯在龙榻之侧的皇后,眼中透射出一种冰冷的、讥讽的光芒。


    皇帝待她的情有几分真,几分假,想必皇帝自己也说不清。如今他在临终之际,将江山社稷托付给她,将他的三位皇子都托付给她,为的不过是想保住大虞基业,想要她一生尽心尽力为他辅佐子女,为卫家当牛做马。


    他向来算无遗策,只是这次漏算了一点。


    便是皇后待他,早已全无真心了。


    皇长子卫显在一片混乱与仓促中继位,尊皇后崔氏为皇太后,因皇帝年幼,由皇太后垂帘听政。


    然而,新帝登基不过月余,便有臣工上表,言“皇帝冲幼,宜有德者辅政”,请尊皇太后为“圣慈皇太后”,加“配天云章”尊号。


    朝堂之上,风云变色。


    以中书令王弘为首的守旧老臣激烈反对,称“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痛心疾首。然而,冯般若手握北疆精锐,驻军于城外,如今已是皇太后最强大、最毋庸置疑的后盾。


    皇太后则在内,开始运用垂帘之便,效仿前朝旧例,设立铜匦,大力擢升崔氏外戚及投靠她的寒门官吏,罗织罪名,大肆清洗反对派。朝堂之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昔日盘根错节的势力被连根拔起,皇太后的权势也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就在此时,烽烟起于陇西。


    起兵者,竟是那位素有孱弱之名的二皇子卫睿。


    他非但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般在封地苟延残喘,反而在远离京师的陇西之地,亮出了隐藏多年的锋利獠牙。原来他多年来的病弱昏聩,皆是伪装,暗中早已结交边将,蓄养死士,更与部分对卫氏专权极度不满的世家大族和旧臣残余势力秘密联络。


    他传檄天下,痛陈崔氏鸠占鹊巢,牝鸡司晨,屠戮宗室,祸乱朝纲,声称清君侧,复卫虞,一时间,竟也引得不少暗怀异心者景从响应。


    叛军势头极猛,且二皇子卫睿本人也用兵诡谲,绝非庸碌之辈。他避开冯般若主力驻防的京畿要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下数州,兵锋直指咽喉之地。


    皇太后震怒,立刻任命冯般若为大都督,统领十万玄甲军,总揽平叛事宜。


    冯般若再度披甲,率麾下北疆铁骑出征。临行之夜,她的姑母虢国夫人赶来见她。


    “李睿此人,既能隐忍至此,其心智必非常人。他敢起兵,必有倚仗。你此去,切忌因怒兴师,因急冒进。”


    冯般若沉默片刻,道:“侄女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虢国夫人却道,“你想着皇后,想着你母亲,想着你身上的担子。但你要记住,战场上,最先要想的,是你自己和你手下几万儿郎的性命。仗打输了,什么都没了。”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我当年也曾如你这般,总觉得要一往无前,荡平一切。后来才懂得,有时候,退一步,缓一缓,是为了更狠、更准地出手。”


    “姑母……”


    “去吧。让卫睿看看,由他看不起的女人带兵打仗,他竟全无招架之力。”


    说着虢国夫人仰头看她,柔声叮嘱:“多余的话不必说。我只告诉你,仗要打赢,人,也要活着回来。皇后需要的是一个能继续为她执剑的冯般若,不是一个战死沙场的忠魂。”


    分隔四年,冯昭蘅早已出嫁。虽然大姑尖酸刻薄,与她多有不睦,但是她嫁妆丰厚,父兄姑姨皆得力,高家也没有人敢奈何她的。郎君待她也好,她此刻终究是懂得了姑母当年的心意。


    她因此与虢国夫人产生的隔阂,再来追究恐怕就略有不妥了。临行前夜,虢国夫人前来送她,已经满不在意了。


    郗道严也想和冯般若一同出战,但冯般若打的是速战速决的心思,打定主意不肯带他。当夜她引得郗道严和虢国夫人一起喝酒,虢国夫人本就喜爱年轻俊朗的郎君,何况猝然见他,一夜妙语连珠,教他连酒杯也不曾放过一下。等虢国夫人灌醉了郗道严,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冯般若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冯般若系紧胸甲,将佩剑挂在腰间。府门外,玄甲军已列队等候。战马踏着碎步,旗帜低垂。


    冯般若翻身上马,接过缰绳。


    “出发。”


    冯般若率玄甲军抵达四野之地时,看到的便是对面严整的营寨和飘扬的“卫”字大旗。斥候回报,叛军依山扎营,控扼水道,营盘布局深得兵法要领。彼时她就心头一凛,自觉此次出征,只怕是不能速战速决了。


    第一战在平原展开。


    卫睿没有固守,反而主动派出精锐骑兵发起冲击。玄甲军惯于冲锋陷阵,但叛军骑兵甲胄更厚,马匹也披着皮甲,显然是有备而来。冯般若仅凭一杆长枪接连挑落数名叛军骑将,鲜血溅在她玄色的甲胄上,迅速凝结成深褐色的斑块。


    叛军的抵抗异常顽强,绝非易与之辈。


    卫睿坐镇中军,令旗挥动,侧翼的弓弩手开始进行精准的抛射,箭矢越过前线,专门瞄准玄甲军后续跟进的步兵阵列。同时,有小股叛军轻骑试图绕后,袭击运送辎重的车队,被冯般若预留的游骑拦截,双方在战场边缘展开缠斗。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白日鏖战,双方在广阔的战场上反复争夺每一寸土地,伤亡与日俱增。夜晚则互相派出斥候与死士,袭扰营盘,刺杀将领,无所不用其极。


    冯般若发现,卫睿用兵极其谨慎,善于利用地形,且情报异常灵通,几次她设下的诱敌深入之计,都被对方识破,反而差点被其反制。他就像一条潜藏在浑水下的毒蛇,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第四日,天气骤变,狂风卷着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卫睿抓住时机,利用风沙掩护,派出一支全部由死士组成的尖刀,直插冯般若中军帅旗所在!


    同时,他埋伏在侧翼山林中的主力骤然杀出,试图将玄甲军分割包围。


    风沙弥漫,视线受阻,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号声混杂在一起。冯般若的亲兵死死护住帅旗,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沙土。


    冯般若挥枪格开劈来的马刀,反手刺穿一名叛军的咽喉,厉声喝令:“吹号,让左翼向中军靠拢,右翼向前压,挡住他们的分割!”


    就在她分心的一瞬间,敌军侧翼寒光一闪。卫睿隐在乱军之中,弓弦震响,一支狼牙箭已到面前。


    太快了,冯般若旧力刚去,新力未生,身形正处于最不易变向的瞬间。她瞳孔急剧收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


    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此处吗?


    她回枪不及,一道青灰色身影猛地从旁侧撞来,挡在她的身前。


    利器穿透甲胄、撕裂血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作者有话说:一些皇后加封的细节参考了武则天哈[狗头叼玫瑰]


    第90章 恳请为帝 若夜有风至,便是我魂魄归来……


    郗道严挡在她身前, 那箭正中心口,透背而出。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 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那支势在必得的箭矢穿心而过,箭镞甚至从他背后透出了一小截,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青灰色的衣衫。


    冯般若或许在那支箭矢向她射过来时,心生出一种对死亡的惋惜,然而那些惋惜在此时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了。


    在她眼前,郗道严身体由于遭受重创而剧烈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硬是咬着牙, 用剑拄地, 稳住了身形, 将冯般若牢牢护在身后。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是那双平素里流珠泣玉的眼睛此刻却像蒙尘的琉璃一般,光泽迅速消散。


    “摩罗!”


    惊诧之后, 冯般若只觉得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血色浸染。她一把扶住郗道严的身体, 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会来!”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可发出的声音轻得, 根本教她听不见。有鲜活的血从他的唇角、胸口,甚至是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之中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她冰冷的甲胄上, 渐渐汇成一条暗色的小河。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他却已经软软地向后倒去。她揽住他的腰,掌心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那是从他心口汩汩涌出的血。


    “摩罗!”她的声音仿佛是卡在喉咙里,此时此刻,嘶哑得不成调。


    她平时是个还算能言善道的人吧,可此时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什么法子都没有。她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是他答不出,他已经什么都答不出。


    他倚在她臂弯里,眼睛还望着她,目光却已经涣散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在她腕间轻轻划过,留下最后一点微凉的触感。


    她抱着他,想起上次抱他还是在他刚去上京时跟他一起参加的那次宫宴。那时他为人作弄,她救了他。


    许久没有抱过他了,他竟然更瘦,轻飘飘地在她手中没有分量。仿佛在她面前的并非他的身体,而只是一具躯壳罢了,随着魂魄的抽离,这具躯壳僵冷、生硬、变色。这可以是任何人的躯壳,唯独不是他的。


    敌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双方拼死抵争,刀刃相击声、号角声、喊杀声……刺耳欲聋。


    冯般若的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人渐渐冰冷的身躯,看着他心口那支仍在微微颤动的箭羽,看着他唇角那抹凝固的血色。


    她轻轻将他放在地上,伸手合上他仍半睁着的眼睛。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肌肤时,她整个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似的,颤抖了一下。


    可再抬头时,她眼底最后一点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杀啊。”


    “一个不留。”


    冯般若翻身上马,她举起长枪,掌心热辣辣的,还沾着郗道严的血。


    “杀——”


    仿佛是来自地狱嘶吼。冯般若率先冲入敌阵,长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玄甲军见主帅如此,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


    她不再防守,不再顾忌。每一枪都直奔要害,每一式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有人砍中她的左臂,她反手削掉对方的头颅;有人刺向她的坐骑,她跃下马背,枪尖贯穿偷袭者的胸膛。


    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她只是机械地挥枪、突刺、劈砍,像一具不知疼痛的杀戮机器似的。


    卫睿在亲兵护卫下且战且退。他看见那个浑身浴血的女将如修罗般撕开一道道防线,直逼他而来。


    “拦住她!快拦住她!”他惊恐地大叫。


    但已经晚了。冯般若单枪匹马挑飞最后一个护卫,长枪如毒蛇般刺向卫睿的咽喉。


    卫睿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地,□□瞬间湿了一片。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皇子!”


    冯般若双眼猩红,此刻她的枪尖就停在他喉前半寸,冰冷的锋芒激得他浑身哆嗦。


    她看着这个瘫软如泥、涕泗横流的男人,杀意如沸水般在胸中翻涌,压抑不住,枪尖微微颤动。


    他还不能死。


    最终,她手腕一翻,用枪杆重重砸在卫睿颈侧。他哼都没哼一声,晕死过去。


    “捆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太后要活的。”


    叛军见主将被生擒,顿时溃不成军。玄甲军乘胜追击,直杀到日落西山。


    彼时,冯般若终于勒住战马。她环顾四周,尸横遍野,残阳如血,将地上那些早已干涸的暗色血迹映得愈发刺眼。


    “收兵。”她没有找寻,只是调转马头。


    战场清扫持续了整整三日。


    冯般若与无数士兵一起清理堆积如山的尸首,将尚存一息的袍泽抬下去医治,活捉俘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天际盘旋聒噪。


    可是她始终没有找到郗道严的尸首。


    “找到他了吗?”每当有负责清理的校尉前来回报,她都会打断对方,问出同样的问题,但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校尉低头回避她的视线:“回将军,尚未。战场混乱,尸首堆积,辨认需要时间。”


    她不再追问。


    捷报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皇太后下旨重赏三军,擢升冯般若为镇国大将军,并明令将叛王卫睿押解回京,献俘太庙。


    皇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镇国大将军府,规格之高,远超常制。金银绢帛只是寻常,更赐下丹书铁券,许冯般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此等殊荣,本朝未有。然而,比这些厚赏更令她动容的,另有他物。


    此前没有府邸,冯般若一直渴望皇太后赏她一个,如今有了,她却不愿意回去住,仍是整夜借宿在驿馆之中。


    那日虢国夫人并没有让他真的喝多,当日她出发,他便带了少少几人远远跟在后头。他本以为,她不想让他跟着,他便远远地帮她就是了。只是那时,他见到她实在是躲不过。


    她不能死。


    他给她留了一封书信,就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之上。他在书信中写,“将军,见信如晤。”


    “我想您大概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封信,倘若您见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我死了。


    我的生死自是我的命数,还请您不要为我伤心。若能为您而死,也算是我得偿所愿,您该为我开心才是。


    我死后不会即刻转世投胎,我会游览名山大川,在江流天地之中,遥祝您境遇通达,所向披靡。


    请您惜青云,加餐饭,不必念。


    若夜有风至,便是我魂魄归来。”


    自他死后,冯般若一直没有哭过。


    她读了这封信,仍然没有哭。


    她反而笑了,她就知道她拦不住他,她知道他心中志向,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知道,该如何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份。


    她甚至有些宽慰。


    是真的吗,他仍在这个世上,只是她看不到他,同时他也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他甚至还会回来看望她。


    甚至他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她还可以感知到。


    她垂下眼睛。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是干涩的,眼皮摩擦眼球仿佛是摩挲着一张砂纸。她的眼球在砂纸之中,为他打磨出一匣举世罕有、价值连城的珍珠。


    她将这颗珍珠交给他,交给每一阵夜里的风,并请求这些风将它带给他。


    请求他常来看她。


    常朝之上,气氛异常诡异。


    被褫夺爵位、身着囚服的二皇子卫睿竟被特许上殿。他跪在玉阶之下,以头抢地。


    “罪臣卫睿,僭越谋逆,罪该万死!然经此一役,罪臣幡然醒悟,皇太后临朝以来,肃清朝纲,慧眼识才,使寒门得路,天下归心!更有镇国大将军如此栋梁,护佑山河,此非天意眷顾大虞,降下圣主何为?”


    他猛地抬起头,高声疾呼。


    “陛下冲龄践祚,难当重任!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计,臣卫睿,恳请皇太后陛下,顺应天意民心,革故鼎新,正位登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时至如今,皇太后离登基只差最后一旨诏书。但是大家都拿捏着,试探着,谁也不敢先说,谁也不敢先提。只因女主临朝古未有之,离经叛道。


    谁也没想到,最先恳请太后登基的,竟是这个刚刚被冯般若打得一败涂地的叛王。


    随即,更诧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怯懦、胆小、痴肥,甚至在龙椅旁都坐不安稳的大皇子,如今的皇帝,竟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御阶前。而他手中捧着的,是传国玉玺。


    他仰头看着珠帘后端坐的皇太后,声音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他抬起头来,却露出一双堪称幼稚的眼睛。他其实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实在称不上是冲龄践祚,但是朝野上下无人质疑,他便也这样说。


    “母后,当皇帝太累了,儿臣年幼,做不好。这江山,还是交给母后来掌管吧。”他将玉玺高高举起,“儿臣卫显,恳请母后登基为帝!”


    殿内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帘幕之上。


    然而珠帘之后,皇太后的身影端坐如山,纹丝不动。


    中书令王弘等少数几个还站着的旧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反对的声音。连先帝亲子、企图谋反叛乱的皇子今日都已俯首称臣,连当今皇帝都自愿禅位,他们还能说什么?


    冯般若按剑立于武官首位,玄甲未卸,风尘未洗。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珠帘,看着那被举起的玉玺,看着满殿或真心或恐惧或迫不得已而跪下的臣工。


    从这一刻起,一个旧时代,彻底结束了。


    良久,皇太后缓缓道。


    “皇帝年幼,诸卿所请,亦是为国考量。此事容本宫,细思之。”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其实郗道严的结局早就注定了,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轮回和续写。


    虢国夫人少年从戎,战功赫赫,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在一次平叛之中惨遭暗算,夫君为其挡箭而死。时间滚滚,侄女和姑姑走上了一样的道路。


    但是这条道路通向的却不是完全一样的方向,冯般若注定不会辞去军职,沉沦酒色,她还有更多的使命。


    所以最后的结局会有变数也说不定呢。[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