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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大历(二) 请把他留下来陪我玩


    徐直睡了一天, 再醒来就是戌时,外面在下雪,她也不能出殿门, 宫婢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照样摇头不吃。


    其实她很饿,整个人又晕又无力, 但是她就是不想吃这里的东西,她多想徐回来把她接回去, 一年开始的第一天,他们本来能好好在一起过年的。


    徐回还握着她的手在徐挺的牌位前面发了誓,答应一定对她好,他们要一起过一辈子。还说过完年会给她找一个新的身份,他继承徐挺的姓, 既不拆散阿爺阿娘的夫妻关系,也能让他们的关系得到大家的认可。


    徐直好奇过:“我只想做阿爺的女儿,阿兄打算给我找个新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徐回面有愧色,很抱歉地跟她解释:“你当然是阿爺的女儿,我在想,如何才能周全地娶你。”


    “我们的名字如今都记入徐家族谱, 如果就这样结婚, 外面的流言蜚语一定不好听。既不利于你的名声,倘若我要继续做官, 日后这一点一定还会被政敌当做把柄,拿来攻击。我固然不介意,亦知你也不介意。但是世上就是有诸多奇奇怪怪的人,一定要主动挑起争端,为别人的生活找点瑕疵, 给自己枯燥的人生找点乐子。”


    “轻则遭遇点诋毁,重则可能要了我们的命。我想规避掉这一点风险,不得已出此下策。”


    “我们两个其中一定有一个人要先把名字从徐家的族谱里面除去。”


    徐直佯装不满道:“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你可以入赘呀?”


    徐回笑道:“所以我说自己真的很自私,我苦恼了好几个晚上。”


    “我小时候跟阿娘在河北道颠沛流离,她真的很辛苦,好不容易遇到阿爺,他们那么相爱,如果我把名字从族谱里拿去,就等于否定了他们的这一段关系。如果他们在世还好说,但是他们人已经不在了,我该如何向世俗做出解释?”


    徐直把他的手攥到手心里,善解人意地说:“我明白阿兄,如果我是你,我也断断不愿意这样做的。我们已经很对不起阿爺阿娘了,不能更对不起。”


    徐回坚决否定最后一句话,“说对不起倒也不必,我们两相爱慕,跟他们互相爱慕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就觉得对不起。”


    好事将近,他们都有点忐忑生怯,总想着多肯定一下这段关系,徐直也有一样的心理,她拍了一下徐回的胳膊,傲娇道:“那当然了,我说的对不起是夸赞阿爺阿娘对我们好的太过分,可不是要为此事向他们道歉噢。”


    “放心吧,阿爺阿娘那么通情达理,泉下有知也不会责怪我们的,说不定还会为我们祝福。”


    徐回又愁道:“我不得已想到一个下策,只好先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面拿去,我再把你娶进来,这样我仍旧是徐挺的儿子,你在徐家族谱上的身份,也会从徐挺的女儿变成我的妻子。”


    徐直超开心,她开朗地对着徐挺的牌位做了一个俏皮的手势,有点肆意地说:“这真是个好主意,这样我就变成徐挺的儿媳啦,以后死掉在阴间遇到阿爺,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


    徐回轻敲她的额头,笑道:“阿爺会想,真是把你宠坏了。”


    他又说:“其实我还存在另外一个心思。”


    徐直抬头疑惑地问:“什么?”


    徐回道:“我喜欢阿爺,我想永远做他的儿子,光明正大做他的儿子,最重要的是,我想好好做官,光耀门楣,以徐挺儿子的名义。”


    我想冠他的姓,名留史籍,让大家记住我的同时,也记住他是我唯一的父亲。


    “你想有很多人记住你,也想有很多人记住徐挺,对吗阿兄?”


    徐回宠溺一笑,徐直狡狯地眨眼睛,“你看我多懂你。”


    徐回抱住她,责备地说:“整天徐挺徐挺地叫,多不礼貌呀。”


    徐直在他怀里抬起脑袋,往排位那里瞥了一眼,没大没小道:“就是叫徐挺。”


    “徐挺。”


    “你有了妻子,会不会不要我了?我听说后妈都会把继女卖掉。”


    当徐挺第一次把他们带进徐家的时候,徐直就是这样站在徐挺的面前,柔声柔气地哭着质问他。


    她好小,跟他一般高,徐挺正单膝蹲跪在地上,怜爱地给她擦眼泪,那可是洛阳滴水成冰的冬天哎,她哭出来的泪水马上就能化作眼睫上的冰花,像个小雪人一样。


    徐回的母亲叫做高花月,她的父亲是高句丽的莫离支,属扶余人。七世纪中叶,太宗、高宗相继出兵征伐高句丽,平壤周围的土地就不那么安定了,辽东一带军阀林立,人口流失严重,很多人跑到了百济、新罗,还有倭国,她的祖父趁乱自立,招兵买马,有一段时间他们家族的权力大到可以左右高句丽皇位的继承。


    后来百济先亡于中原王朝的手中,再接着就是高句丽,朝鲜半岛只剩下了新罗,南方的倭国朝着先进文明的国家努力,进行了一系列改新,派遣很多遣唐使到中国进行学习。他们一家人在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的潮流之下,做了中原王朝的俘虏,被迁徙到内地,从此在这里定居。


    到了她这一代,那些往事已经过去三世,遥远到成为故事。他们的家族在这里定居下来,生息繁衍,但是日子过得并不好。盛唐时期的中国人对外族既包容,又充满傲慢的偏见,依旧视他们为不可相交的异族,东夷。可是那也是一般平民的想法,他们的皇帝对待异族骁勇善战的人一样很赏识,所以这时候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汉人一边看不起高句丽人,一边为高句丽的名将立祠。


    譬如——高仙芝。


    高花月是家族里最边缘化的人物,她的母亲是身份微贱的歌姬,她的父亲妻妾成群,对她毫不在意,十五岁就把她扫地出门,随意嫁给一个汉人士兵为妻。


    高句丽的风俗与匈奴人相同,弟弟可以继承嫂子,兄长可以霸占弟媳,这本来跟她的汉人丈夫没什么相干,但是他在外吃喝嫖赌,把她当做赌注输给了自己的军官弟弟。


    徐回躲在灶台后面,亲眼看到母亲往热米汤碗里洒砒霜,母亲的手很抖,他主动站出来帮她把药碗端进去,那个一喝酒就喜欢折磨妻子,殴打儿子的男人在睡梦中断了气。


    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了在河北道飘若蓬絮的生活,那时候不是乱世,河北道没有兵戈,但是一样有吃不上饭的穷人,路上一样有冻死骨。穷人的苦是不分治乱的,他们卑贱如鼠蛇虫蚁。


    盛世给他们的唯一一点好处,是能够让他们从一个国家或者民族辉煌华丽的外表,看到一丝缥缈的希望。达官贵人的夜夜笙歌尽管跟他们没有关系,可是一旦看到了,就会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那笙歌中的一员,从而由心向外生出一种对于所处时代的自豪感。


    这种自豪感指引着他们活下去。


    他和母亲都坚信这盛世里一定还是好人多,他们爱大唐,爱这里的民族,对于自己经历的苦难,只是觉得那是一时遇人不淑。


    他们跟徐挺的相遇很简单,就是在洛阳南市上徐挺看他们母子可怜,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他身材瘦而高,讲话好儒雅,精通各国方言,能用一口纯正的高句丽语言跟他们交流,对于各民族的历史了如指掌,跟他聊天如沐春风。


    高花月很喜欢他,跟着他良久,但她踌躇不敢前,那时候他还不叫徐回,过去的名字不必再提,他大胆追上徐挺,代替母亲向他询问:“大人一表人才,有没有妻室?”


    徐挺很惊讶地笑了,蹲下来把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的手握到自己宽厚粗糙的大手里面暖,和蔼地跟他说:“没有,小友,你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


    徐回道:“我想把阿娘嫁给你。”


    徐挺看了看五步之外的女人,故意提高声音,“大人的事情一个小孩怎么能做得了主,你这样向我提亲,你阿娘知道吗?”


    高花月局促地上前,悲戚道:“小孩子胡言,大人不要当真。”


    “妾身世坎坷,”她如泣血一般,诉说着自己的不堪,纠结很久往自己身上加了两个字:“微贱。”


    “不敢高攀。”


    但是她又说,“大人不要我没关系,我跟上来想问一问大人,大人故意放慢的脚步,是不是为了叫我追上来。”


    “大人刻意的温柔,是否是为我而来?”


    “如果能得到一点认可的回答,我想我这辈子都死而无憾了。”


    徐挺站起来,两个人把徐回围在中间,高花月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像废弃的佛寺里的石像,为春来的飞燕流下的心碎的泪水。


    徐挺掏出一方手帕,如同擦拭珍宝一样去揩拭她的眼,叹道:“我家里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很会哭。”


    “我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果然是很会哭,她哭起来多么惹人怜爱。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接受他们,徐回为了母亲的幸福,走上前跟她说:“你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抢你家饭碗的。”


    “如果你肯接受我的阿娘,我永远都不会踏进你家半步。”


    他才五岁,但是他果敢地跟徐挺说:“我已经到了能够自立门户的年纪,绝不会纠缠阿娘,更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高花月的心一颤一颤的,她不可能放弃儿子,她跟徐挺说:“大人请我到家里来,已经是无上恩赐了。”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去牺牲令爱的童心。”


    “倘若大人有过娶我的心思,以后就请把这一点好心全部给予令爱,加倍地爱护她,这也是我的心愿。”


    高花月跟他们说完“谢谢”,就抱起徐回,坚定不移地打算离开。


    无论徐挺如何挽留,都不能让她止步。


    徐直拽住徐回的手,拖着不让他们走,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给自己止泪一边呆头呆脑地说:“别走,好看的嬢嬢,请把他留下来陪我玩。”


    “我的眼泪,噢,它怎么停不下来。”


    三个人全部被她的可爱逗笑了。


    这些事情都是徐回跟她讲的,他每次讲起来都如数家珍。徐回给她讲故事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徐回抱着她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如今她却躺在这么一个陌生可怕的宫殿。


    更可怕的是,门半夜被推开,回还的威压感迎面扑来。


    第32章 大历(三) 他总有办法把她纠正过来……


    这是他独自一人生活了很久的房间, 是他在大明宫内休憩、处理政务,偶尔也会在这里接见高级官员,密谋天下要事的集内、外为一体的居所。


    推开门, 左边是书房, 右边是寝殿,中间是正堂, 寝殿后面雕凿着一池温泉。他不喜欢去骊山泡温泉,也不喜欢随意出行, 赛马射箭,斗鸡走狗,歌舞百戏,他通通不喜欢。搞得那些大臣即便想讽谏,都找不到他的任何污点。如此冷淡傲慢, 行事雷厉风行的君王,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史书上的昙花一现,他的心永远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物有所触动。


    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变了,众臣察觉到他们的陛下好像也跟他们一样对回家抱有期待。这倒不是因为宴会一散,他的脚步居然一反常态走得比他们还快, 而是他居然用像问候天气那样闲适友好的语气, 跟他的臣子们说“再见”。


    尤其是袁泰,李泽特意嘱咐他:“祝袁大人回家过个好年。”


    他如此与人为善, 真令人大吃一惊。


    袁泰不停地用袖子擦汗,感到胆战心惊,这会不会是他在这世上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寝殿很大,布局敞亮,门连着门, 幽邃深远,进门的第一间,靠窗布着罗汉塌,塌上无所杂陈,塌下摆设平头案,墙上挂古画,灯挂椅边设座屏。他每天都经过这里,但是不常在此处久留,宫婢内宦每天都进来打扫,处处一尘不染,家具干净如新,古画墨如灯染,纸张泛黄,好像静止在那里过了几百年。


    今天这里有点不一样,罗汉床上多出来一张小几,小几上面摆了几盏茶水,几盘糕点。画上的人物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笑容里却带上了几分温暖,一定是有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向它睁开了眼,好奇的目光曾经落在那上面,短暂的睃视激活了黑暗里的精怪,他们争前恐后地附着到画的上面,跟画上的古人一起投来呆滞又欢快的目光,熙攘着凝视几百年之后窗外的雪影,窗下的喧嚣。


    第二间房是密封的隔道,左边有一扇小门,通向殿外的温泉。


    最后一扇门,往两侧推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在静谧的夜里响起来,徐直惊怕地闭了闭眼睛,抱住被子窸窸窣窣往里面躲。


    红烛盛大的火苗散发出来的金芒,以及紧随而来的烟花在高空绽放掀开的雪光,把她蜷缩的影子映到莹润透亮的黄缣床帏上,簌簌抖如落花。


    空气里飘散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安的花香,香雾里弥漫着微微的汗湿。


    李泽唇角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穿着黛紫色缭绫浴袍,随手把擦拭头发的沐巾抛到椸架上,隔着帏幛,喊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称呼。


    “三娘。”


    她自然是不应,她叫徐直,根本不叫什么“三娘”,从来没有人这么喊过她,她也从来对这个称呼没什么印象。


    但是李泽一点也不介意,他走到床边,又喊:“三娘,你睡了吗?”


    徐直抖得更厉害了,李泽躺下来,将她扑到怀里,贴到她耳边,好像叫上瘾了一样,满含诱哄的语气,轻轻道:“三娘。”


    徐直猛地使力推开他,挂着泪往角落里躲,一边躲一边给他下跪,语无伦次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想了一天,根本想不起来你。”


    李泽无动于衷,他坐起来,颇为耐心地劝解她:“一天不够,以后慢慢想,总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我最近休假,正好陪你一起想。”


    他慢慢靠近,搂住她的脖颈贴近自己的胸膛,语气暧昧地控诉:“倘若你恢复记忆,就会发现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对不起我。”


    “我们本来才是一对。”


    “他抢走了你,还诱惑你通——奸。”


    徐直思虑了一天,也哭了一天,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到徐回的身边,她受不了他给他们的感情下这样的定义,频频摇头,“不,不是这样。”


    “我们一起长大,情深意笃,两相爱慕,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证据确凿。”


    李泽吻她,嗤笑道:“是这样的,他固然该死,你也不全然无辜。”


    “一开始我打算把你送到岭南的雨林沼泽里喂鳄鱼。”


    “《唐律》上对于不忠贞的女人有很严厉的惩罚,而你的不忠性质更为恶劣。像你这般人生观念如此糟糕,道德败坏到跟亲弟弟睡到一张床上的女人,简直是十恶不赦。”


    徐直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逼迫着让自己清醒,努力与他周旋:“我犯了大错,请求你的原谅。”


    “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全然忘记,眼前的生活才是切切实实的,这辈子你对我有恩,让我下辈子来报,好不好?”


    “只要你放过我,我会顷刻把这两天的事情都忘掉,绝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李泽笑道:“下辈子的事情谁说的好,我只要这辈子。”


    “你既然真的那么诚心,不如就这辈子吧。”


    “我愿意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


    他皱眉,在帐下为难道:“你如果全然忘掉,那我岂不是努力白费?为何要忘掉。”


    “说起切切实实,你我如今睡在一起,不也是切切实实的吗?”


    他盯住她的眼,讥讽地笑着试探:“还是说,他在床上比我好?”


    徐直还欲解释,但是他已经不想听了,翻身将她推倒,徐直抖如筛糠,李泽伸出食指抵到她的唇上,悄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吗?”


    他停下来让她感受,徐直恐怖地哭叫,他就笑,开始解她的衣服,恶劣地威胁她:“今天再扫了我的兴致,明天就把你丢到岭南喂鳄鱼。”


    李泽制住她挣动的手脚,自顾自兴奋地说:“就先生个女儿吧,如果是儿子,生下来跟你一样愚蠢,我一定受不了。”


    “如果是女儿,愚蠢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徐直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崩溃地摇头,她遮哪里,他就伸手摸哪里,后来她都不遮了,只抬起胳膊去遮哭泣的眼,但是他还要摸,用唇把它们吮硬,闷声评价:“怎么长得不一样?”


    她的身体激颤,恨声道:“你休想,你休想,我要喝避孕药。”


    被人这样对待,徐直多么绝望。徐回真好,他连这一点都预料到了,还跟她讲过,战火会滋养很多没人性的畜生,万一遇到了伤害,一定要记得喝药,不要放弃,不要自裁,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一定有办法。


    要等到他来,等到他来。


    李泽被她的话提醒到,突然停下来,伸手从床外的高几上端过来一碗药,扶着她坐到怀里,强硬地喂她喝下。


    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她一天没吃饭,空腹喝下一碗莫名的药,一时胃里焦灼如火烧,止不住地俯到床边干呕。李泽还要贴着她,抚着她泛红的肌肤,一遍一遍自作聪明地哄她:“这就是避孕药,为了避免你生下那个贱人的孩子。”


    他悉心为她擦去额角的细汗,步步紧逼地追问:“你们做过几次?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徐直一阵窒息,扑在枕上哭起来。


    他得不到回答,又越说越气,随意把她摆弄成自己想要的姿势,讥刺道:“连次数都说不出来?”


    “想必是无数次?”


    “两年,日日夜夜。”


    她跟徐回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睡觉了,那时候从来没觉得长夜难捱,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在床上都是煎熬。即便她脾气再好,也忍受不了被这样当做软柿子揉扁搓圆。


    徐直一边躲避他一边哭着顶撞他:“根本一次也没有,你以为是什么?”


    “阿兄从来不会这么对我。”


    她避无可避,泣不成声,万念俱灰地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龌龊。”


    “阿兄,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


    偏偏他就像一个恶魔一样,连这点希望也要给她败光。


    “他最近都住在监狱里,怎么来救你?”


    李泽把她从后面抱起来,徐直尖叫,被他抵到墙壁上,李泽闷哼一声,贴到她耳边喘气:“今天说了我很多坏话吧?”


    “听说你想推翻我的统治当皇帝,用不用我直接把皇位让给你?”


    徐直哭得更大声了。


    等到帐内的动静彻底平复下来,天都快要亮了,李泽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此刻她也变得无比听话。


    他说什么她都不敢不听,更不敢不吃饭。


    李泽把她抱在怀里喂了一些松茸鸡丝粥,退出她的身体,松开她,起身去洗澡。


    再回来,她已经睡着了。


    他冷眼旁观,不屑地想:“情深意笃?两相爱慕?不过是相处久了一时习惯难改罢了。”


    他总有办法把她纠正过来。


    即便再不情愿,不也做成了,日子久了,总也能在他怀里睡着。


    忘不了他,他不会允许她有这种念头存在。


    敢忤逆他,就是教训得还不够多。


    他躺下来,强势拥她入怀。


    来日方长,他有一千万个办法。


    第33章 剑南(一) 他不要你了


    徐直根本不是睡着了, 她就是被他弄晕了。


    但她还有点意识,她记得李泽最后给自己喂了一些食物,还记得他离开去洗澡。


    她没洗澡, 只换了衣服, 简单被擦拭过,醒来身上依然沾染着那股隐约的气味, 身体里面还有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切都让她联想到雨后,从稻田里爬出来的潮湿滑腻的水蛇, 在她的心上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从而产生浓重的自我厌弃之感。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玷污,她受不了这种从身到心的侮辱,昨晚的一切模模糊糊,又历历在目, 让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白天黑夜颠倒的她,睡了一整天。外面在下雪,窗外夕光微微,李泽不时会过来看她,徐直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能注意到。


    她箕踞而坐,焦躁地来回搓弄着胸前的红痕, 反而越擦越明显。她太着急了, 翻身从床上跌下来,冲出门想要去温泉那里洗干净, 正好跟迎面而来的李泽撞上。


    李泽笑了笑,顺势把她抱起来,又把她抱回到床上,亲昵地抚弄她的头发,试图好好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徐直对他充满了敌意。


    她尽管醒着,却好像还有一半的神识在梦里,心里把他当作坏人,动作上没有对他过多排斥,安然坐在他腿上,鼻尖贴着他的锁骨,背部往后轻轻隆起,脊骨那么明显,真是太瘦了。


    开口就是对他说:“你为什么要把阿回抓进监狱里?”


    这可是他纠正了一晚上的结果,李泽搂着她,把玩着她的头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有条有理地回答:“自然是他犯了罪。”


    “他敢喜欢你,就是有罪。”


    “敢勾引你上床,是有悖人伦。”


    徐直坚决否定,“不,不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是真的互相喜欢。”


    “你不该出现,是你故意拆散了我们,”她的神情又恢复了戚然,脸色惨白,黑眼睛疲惫没有神采,完全靠着残余的心气在支撑她说话,“我和阿回,就快要结婚了。”


    “啊——”


    李泽狠拍了她一巴掌,这让她恼怒又羞耻,徐直挣扎着要起来,被他狠狠按住,手掌威胁性地覆盖在那隐隐作痛之处,欲试往下。


    不得不说,这个举动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徐直畏惧地贴住他,只敢发出小声的啜泣,但是她好不甘心,她低声细语,“我们谁也没招惹,谁会给我们定罪?”


    “放了他吧,求求你,也放了我,”徐直自暴自弃道:“如果不是家里进了盗贼,我和阿回就不该出来。”


    李泽无情地戳破她的假设,“你以为他会甘心一辈子跟你待在那犄角旮旯的小山洼吗?”


    “你什么意思?”


    李泽直截了当道:“他不要你了。”


    徐直蓦然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什么叫不要我了?”


    李泽扶住她挺直的脊背,在上面轻拍,漫不经意地给她解释:“徐学士是李泌推荐给朕的人才,有治国经邦的抱负和能力,朕欲拜他为中书侍郎。”


    “而你,”他漠然又嘲弄地回看她,“你是他官场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你和前程,他会怎么选?”


    “想想就一目了然。”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记贬低她,“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女人有很多,中书侍郎却没有几个。”


    徐回隐约跟她透露过,有人拿他们的婚事做文章,她以为这是很小的事情,以为只要听从徐回的主意,换个身份,就能光明正大嫁给他,流言蜚语就会不攻自破。


    而且他说了,会给她换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那个人位高权重,家族很大,很喜欢她,曾经真心实意帮过他们,跟已故的徐挺是莫逆之交。


    是她低估了官场的错综复杂,还是这里面有别的原因?但是无论是哪一个,她都不相信徐回会抛弃她。


    一定是有人在逼他做选择。


    徐直暗戳戳瞪他,李泽理所当然地冷漠作笑,轻飘飘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立马杀了他。”


    李泽伸手嵌住她的下颌,情绪暗昧,辞气泠然地让她选择,“你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朕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笑,蛊惑道:“三娘。”


    徐直屏住呼吸,后背冷汗涔涔。


    她离开他一段距离,不愿接受现实,不敢去想未来的事情,脑子里已经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她不可置信。徐直凄然地摇头,重复他的话:“天底下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很多。”


    “为什么一定是我?我跟阿回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


    李泽捂住她的嘴巴,眼睛不辨喜怒地低垂轻眨,满不在乎地说:“大概是你比较倒霉吧。”


    “今天是过完年的第二天,我不准你说惹气的话。我们昨天做了那么久,你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这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散漫地提起她的一缕头发,露出上面清楚的吻痕,“还好身体不会骗人,你瞧,你现在是我的了。”


    他一把搂住她后退的身躯,“你床上的反应很大。”


    徐直受不了他这些话,她痛苦地捂住头,哀求他,“放过徐回,放过我们吧。”


    “放过我们吧。”


    她气急攻心,肃声反驳他,“如果不是你,我们能化险为夷。”


    “如果不是你,我们马上就能过上很好的日子了。”


    徐直哭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徐回不会放弃我,一定是你害了他。”


    “我们相爱就是有罪,你强夺臣妻就没有错吗?”


    “为什么没人审判你的罪过,任由你这种人存在呢?”


    她歇斯底里,无所顾忌,不计后果,一鼓作气地说:“你为什么要存在呢?”


    李泽的神情崩坏,面具坍塌,这些话就像刀林箭雨一样密集地往他心上扎,他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翻涌的暴虐,马上就想掐死她。


    徐直被他掐住脖子推翻在床上,他用同样愤恨不解的语气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呢?”


    她破罐子破摔道:“我活着也要你管吗?”


    “我好好活着碍着你什么了?”


    他的手猛地使力,将她的话全部堵了回去,徐直痛苦地呜咽,不甘示弱地瞪他,这更激怒了他,他整个身体都覆上来,咬牙切齿道:“我今天就杀了你一了百了。”


    但是他还没完全用力,徐直吞咽几下,唇角渗出隐隐约约的血迹,那抹猩红刺激到他的神经,他瞬间什么怒气都没了。


    李泽松开手,徐直在他身下呕出一大团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持续不间断地滚落。


    李正己就在外面,他听到他们在里面吵了一架,过一会儿没动静了,接着就是李泽叫“医师”的声音。


    第34章 剑南(二) 阿兄,一定要活着回来……


    当徐回在监狱里看到李随族人的那一刻, 他就对徐直的身世再也没有什么怀疑了。胡人的眼睛,李随说的话,过往生活中的蛛丝马迹, 都让他无比笃定, 徐直就是李随的女儿。


    个中曲折,他尚且弄不清楚。但是陛下让他来此处的用意, 却是昭然若揭。


    他是要让他看到李随族人的下场,让他打消娶徐直的念头。其实何止, 只要他敢娶徐直,无论给徐直找怎样的身份,都会有人想方设法把这一切暴露在阳光下面。届时,她复杂的身世一定会招来很多非议,他不仅护不住她的命, 他自己的命也将摇摇欲坠。


    他为什么能被封为翰林学士兼知制诰,他家世平平,没有名声,只凭才华和李泌三言两语的推荐,就能平步青云,坐至公卿吗?一个人若没有深厚的基础, 如何能守得住这些平白得来的东西?


    但他愈加忐忑猜疑, 李泽就对他表现得越发信任宠幸。


    宦官带走了徐直,徐回去向他讨要, 他想辞官归隐,如果让他在前程和徐直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徐直。


    李泽不见他,徐回就想去敲登闻鼓,但是他还没敲, 他正犹豫不决。尽管他为徐直的失踪心急如焚,心里却依然保持了两分冷静。登闻鼓是为没有官阶的穷人,为怨案和急案设置的。按照大唐律令,平民敲了登闻鼓,京兆府的人就得带他去见皇帝。他此刻以翰林学士的身份觐见皇帝,他拒而不受。敲登闻鼓就是表明自己主动放弃了朝官的身份,他以平民之身诉怨,只是请求李泽能将他的妻子还给他。


    不过他要怎么向受理此事的人描述呢?若是见到了,他该怎么陈述冤情呢?如果理由不够充分,冤情不够怨,他们会叛他一个妨碍公职罪,以他扰乱治安为名,给他判刑。


    即便如此,也很快惊动了京兆府的衙官,他们到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不是问他站在此处有何缘由,而是直接把他执到了京兆府的监狱。


    他不仅没能见到李泽,没能确定徐直的安危,自己也变成了阶下囚。


    百姓越级行事,被视为僭越,国家官员自贬身份,降级行事,被视为对官员身份的否定。他轻率的举止,侮辱了整个官员群体。这件事情传开之后,众朝官都很气愤,他们认为陛下破格提拔他本来就已经很过分,他为了寻找一个女人,行事如此肆意妄为,简直是不把大唐官员的荣誉放在心中。


    侍御史崔熙为此事上表,认为应该叛他流刑,免官禁锢,永不录用,同时还要对推荐他的官员给予相应处罚,一并流三千里。


    李泽深以为然,事实上,他恨不能马上判给徐回一个死刑。


    但是医师给徐直诊治完,是如何说的呢?


    说她吐血,是因为情绪起伏不定,波动太大导致的。


    如果现在就让徐回死,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事情,她的心情只用起伏一次就够了。


    然而她还在生病,这个他喜闻乐见的噩耗会不会要了她的命,他实在有点不确定。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她就是喜欢徐回。


    只是叛他流刑,李泽又觉得不够,他很不满意,而且他不想牵引到李泌。


    恰好此时剑南道正在兵变,四镇、北庭兼邠宁节度使马宁率领兵团前去抵御,剑南西川节度使张英穷途末路,勾结吐蕃入寇。


    天宝以后,边镇驻防兵纷纷调入内地抵御安史叛军,致使边防空虚,吐蕃国势正盛,趁机蚕食鲸吞,侵占大唐西北数十州。数年之间,凤翔以西,邠州以北,尽数没于吐蕃之口。


    李泽下诏,加授徐回右散骑常侍,命他出使吐蕃,修两国之好。


    不仅不惩罚他,还给他升官,当众夸赞他有相才。


    只差明着说,爱卿此去若能活着回来,朕即刻拜你为相。


    众臣竟然毫无异议,因为他们只要一站出来反驳这个决定,李泽很可能就会换一个人出使吐蕃,万一这个人是自己,绝对命不久矣。


    天宝十五载以后,出使吐蕃的使臣全部被扣留。有的被当做奴隶,有的被赞普强迫同化,住氈帐,居拂庐,以牛羊乳酪为食物,穿羊毛褐衣,赞普死了还要给他们殉葬,这对自诩文明的汉人来说是苟且忍辱。


    而且吐蕃山脉连绵,积雪云遮,地有冷瘴,气候难当,中国人到了那里,很容易呼吸不畅。在这样的环境下,思念故国,该是怎样的心情?即便侥幸活下来,即便接受了那里的生活,魂牵梦萦的祖国真的能轻易被遗忘吗?


    更有甚者,吐蕃的酋长、笼官们,会把抓来的使者带到阵前,让他们引路,带头攻打自己的祖国。倘若不从,就会跟其他在唐吐战役中被吐蕃俘虏的中国人一起,被杀了祭阵。


    到了那里的人,除了日夜盼着唐军能打入吐蕃境内,带他们回去,几乎别无希望了。


    李泽真的是重视他吗?


    他还兴致勃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直,言说出使吐蕃虽然危险,功劳却很大,这等美差,只有徐回能胜任了。


    徐回为了自己的前程,毅然决然决定前往。


    两个人都向他请求,再见彼此一面。


    李泽大度地同意了。


    反正今年春夏,唐军就打算对吐蕃用兵,展开大规模攻势。唐朝也扣留了很多吐蕃的使者,到时候两兵相交,最先牺牲的就是这些使臣。


    如果徐回死了,徐直绝对赖不到他头上,他还会给徐回加官封爵,风光安葬,彰显一番宽宏大量。有兄弟的官位做仰仗,娶她也是顺理成章。


    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没有理由不同意他们见面,毕竟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他断不是那不通情达理之人。


    李泽体贴地把药喂到她嘴边,徐直的嘴巴微张,含住勺子,一口一口吞咽下去了。李泽如此轻易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她颇感讶异,不好再对他冷言相向,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收回成命。再者,马上能见到徐回了,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讲,她希望徐回能记住她健康活泼的模样,不要为她担心。


    徐直攥住他的衣袖,小声说:“糖。”


    李泽就把药吹了吹递过去,徐直无力地摇摇头,深幽的眼睛自下往上瞧,睫毛弯弯翘翘,难得温顺乖巧,让他一阵心旌摇荡。


    李泽马上吩咐宫婢端来几碟蜜饯糖,徐直捡着几颗盐渍青梅放进嘴里。


    ——


    帘外春光飘漾,冰消雪融,她的眉心落一片阴翳,等待的间隙,眼睛不自觉往墙上瞧。


    两仪殿的墙上,挂着很多这样的古画,在好几个房间里面,徐直都见到。


    今日等待徐回的地方,是甘露殿,殿内铺设打磨光滑的花砖,莲花纹的结构,精美而巧妙,墙上的碧色琉璃砖,供她揽镜自照,她努力保持着开朗的微笑。


    但是徐回进来的那一刻,徐直看到那抹熟悉的皂领绛纱袍,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回想她第一次见他身穿朝服的模样,他们心里尚且满含对未来的希冀,一同感慨着青春年少。那时候,从不曾想,这身衣服会把岁月撕裂地面目全非,把他们带向再也回不了头的两个方向。


    短短三日不见,她竟然变得这般稳重不爱笑,强颜绽笑的嘴角,尽是苦涩的意态。他花费两年,娇养出来的如花一般模样,雨打风吹去。


    “阿回。”


    帘子的后面,内宦在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徐直不能不慎重。


    徐回一点也不知道,眼神交汇,他勉强扯唇,尽力温柔道:“三日不见,阿直连阿兄都不会叫了吗?”


    “到底受了多少苦,才会变成这样,以往承当一点委屈,都会求着我抱。”


    徐直鼻翼翕动,上前抱住他,悄声说:“阿兄多虑了,我没受什么苦楚。”


    “我就是太想你了,最近都没睡好。”


    “我一直在等你接我回家,今天等不到,就等明天,明天等不到,还有后天,后天等不到,等未来……”


    徐回紧紧把她搂到怀里,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她故意拉高的衣领,他自然注意到她耳廓后面青紫绯红的痕迹,暗暗咬牙,心痛难当。


    当真是个畜生,这里都不放过。


    徐回不自觉搂紧徐直的腰,他能感受到她受疼发抖,而他的力道根本不能算得上大,可以想见腰上的印痕一定更触目惊心,更让人惊怖。


    他攥紧拳头,眼神变得坚冷如铁,手缓缓换了位置,轻轻放到她的背上。徐直还在想方设法安慰他,她对着他耳语,无限深情地叮咛:“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希望。”


    “阿兄,一定要活着回来。”


    徐回说:“好。”


    徐直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如果你死在吐蕃,我就为你殉葬。”


    半柱香的时间很快到了,宦官催促徐回离开,他走地很决绝,竟然一刻都没有回头。


    徐回这样,她反而心安。


    她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又有人来到她的面前,她差点以为是徐回半路折返,看到那双黑靴,惊喜地抬头。


    迎上李泽恶毒的凝视,惊喜转而变成了惊惧,她为他的言而无信感到愤懑,紧张着支吾其词:“你答应我,你不听。”


    徐直后退一步,语不成调,带着哭腔。


    李泽哂笑:“如此精彩的一幕,不亲眼见到,会让我抱憾终身。”


    他冰冷地抽开腰带,徐直马上给他跪下了,她惶恐地抱住他的腿,连连告饶,几多羞耻才说出那样一句话,“昨天做过了……”


    “求你别在这里。”


    李泽一点也不为所动,他慢慢蹲下来,阴影将她笼罩。


    徐直哭着往后退缩,门从外面被关上。


    第35章 西内(一) 避孕药


    春回意满, 万物将生。


    夜半时分,四周阒然,整个太极宫都在沉睡, 两仪殿里只闻得平稳和缓的呼吸声。


    初春的天气依然有些冷, 她尤其惧冷,室内的碳火常燃不熄, 高处遂开了几处窗槅,用于通风。窗槅下面是梳妆台, 梳妆台用紫檀木做成,上面放置清一色的配套妆奁,里面置满胭脂梳篦,花钿金钗,铅粉香膏, 发簪钏环,但是她都不常用。


    坐在这里梳妆是她每日的习惯,妆台上面的铜镜迎送她早晚的姿影,此刻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点,徐直坐在这里,想到了很不合时宜的事情。


    镜子里似乎又映出了两个人的交缠。


    多少年过去, 他从不曾觉得一个人的床铺比两个人的床铺要冷, 如今伸手一摸,却能从那空空如也之中摸出一种寂寥的心境。


    窗外的天是黑的, 殿内的灯光是暗的,山外树外传来寥廓的鸟鸣,李泽从睡梦中苏醒,里侧的被子还有些温热,他的手臂依然保持着抱拢的姿势, 人去了哪里?


    李泽就下床去找,很轻易在梳妆台的旁边发现她,她穿着缟白素衣,光滑柔顺的棕发服帖于肩背,勾勒出一段俏丽妩媚的身姿,赤脚踞坐在地,清秀含羞的脸埋在侧影里面,叫人瞧不清。


    从她手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剪刀声。


    等李泽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他的呼吸都要停了,眼睛有瞬间的凝滞,随即变成了苛酷的冷漠。走过去,短短几步,他竟感到头昏脑涨,胸闷心慌,这久违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天宝十六载的长安,他在战火里翻遍宫室,见到一具又一具类似她的尸体。


    他的手开始发抖,眼睛拉满红血丝,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再也别想走出这个房间一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剪子掉在地毯上。


    一只遒劲有力的男人手覆到另一只修长骨感的女人手上,徐直呆滞恍惚的眼底倒映着他阴鸷含笑的模样,笑的深处蕴藏着一道她也看不清,说不上来的锋芒,似乎立刻能化作将她绞索的天罗地网。


    上次在甘露殿把她弄伤了,过去这许久,一句话再没跟他说过,近来床上逼急了也不说。


    今天也不说,就是默默地跟他抢剪刀。


    他看了看她的手,她的身上,没有流血,哪一处都完好无损,地上散落着她剪掉的头发。


    他怒从心头起,钳了她的下颌抬起来,诘问她:“半夜不睡觉拿个剪刀在这里做什么?”


    “你又欠收拾了是吧。”


    徐直被他推得后仰,眼皮轻阖,不跟他对视,视线落在他的紫色绸衣上,许久不说话让她出口的声音显得有点僵涩,但是一字一句,声调铿锵。


    她不慌不忙道:“跟一条蛇睡在一起,我睡不着。”


    他听了居然不生气,莞尔一笑,掐着她双颊的动作改为两只手捧住,伏低亲了亲她的唇,眼神勾缠住她轻斥,“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


    徐直又不说话了。


    李泽说:“下不为例。”


    李泽把她抱回床上,故意将她的脸贴向胸前,她就恰好跟那个蛇信子吻上,徐直不悦地皱眉,挣动着要爬起来,他不允许,按住她的脑袋贴得更紧了,于是她听到了他的心声。


    怦怦的心跳,温热的心脏。


    原来他也是人,徐直陡然安静下来。


    她跟欺负他一样,趁着他此刻心软开始给他讲条件,“我要喝避孕药。”


    李泽伸出手掌覆到她单薄的小腹上,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哄着她说:“好。”


    “不过,避孕药恐怕不太好,换个方式避孕也是一样。”


    徐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方式,此刻两个人都睡不着。他干脆趁着气氛正好把她推倒,摸开那濡湿滑腻之处,就着上半夜的场顺势而为,不容拒绝地箍紧她的细腰。


    她艰难地喘口气,被迫承受。


    最近总是这样,动辄到天亮,他对待此事真是十分热衷,他倘若得了闲暇,徐直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得躺在床上。


    第二天她总算知道李泽所指为何。


    太医署的医师过来给她看伤,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很注意没再伤到她,徐直不愿意让人看,刚开始那阵总是哭闹。


    李泽只好自己转述给外面的女医,让他们为她开药。


    今天只是简单的诊脉,再根据脉象开一些补药。


    事毕之后,男医师告退,两个女医师留下来,周到地服侍她躺到床上,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布包展开露出里面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吓了徐直一跳。


    她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


    李泽刚下早朝,一回来就看见她穿着中衣乱跑,两个女医师一脸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秉持着医者仁心的原则,耐心跟她解释针灸避孕的原理。


    徐直恐惧地摇着头,连连说:“不要,不要,”


    “给我药喝就好,我不要用针。”


    两个女医见到李泽,停下来给他行礼,徐直也给他行礼,她哀怜地看着他,祈求他不要。


    但是这不是她自己选的么?


    李泽毫不容情地把她抓到怀里,就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制住她的双手让她们施针,徐直被扎的乱叫,挣又挣不开。


    他隐于冕旒后面的面孔此刻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冷酷将她按住,言辞苛刻道:“闹什么,不是你说要避孕,成全你你又不要。”


    女医柔美精致的手指捏着银针在她两只胳膊上细细地钻,她感到腹部慢慢变得温热,确实有液体在往下流动,这不仅让她感觉疼,还让她倍感羞耻,徐直胡乱哭道:“我说的避孕是喝药,我不要扎针。”


    李泽麻木不仁,好笑地去轻瞟窗外的鸟,还不忘提醒她:“现在记住了,以后都要这样。”


    她哭得一抽一抽地好伤心,豁出脸皮当着女医的面,梗着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要扎我,你怎么不扎你自己?”


    李泽慵懒对答:“扎我床上的效果会变不好,是你要避孕不是我要避孕,懂否?”


    “呜呜呜……”


    她哭天抹泪,不依不饶,“你可以喝药。”


    李泽坚决打消她的念头。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喝药。”


    话虽如此,一旦她哭声变高,陛下就会甩过来一记眼刀,两个女医度过的这一刻钟简直跟徐直一样难熬。


    尤其想到陛下一早的警告,下手的时候更是忐忑不安,内心七上八下。


    既要有效果,又要留些余地,既要避孕,又要让她快点怀上,万一怀上了还要让她无所知觉,坚决相信这并非是她们不尽心尽力,完全是个意外。


    徐直避无可避,生无可恋地将脸埋到他的膝上,眼泪全部擦到他的衮服上。


    李泽看着她,似笑非笑。


    第36章 西内(二) 皇叔说你不安分,要我来陪……


    而且这还不算, 就因为她说过自己不想跟一条蛇睡觉,第二天李泽就拿来朱砂、银针,在她的脚踝上纹了一条火红的小花蛇。


    徐直被他绑在床上, 嫌她叫声太吵, 嘴也被堵上,他握着她的脚踝在灯下, 细细专注雕凿,栩栩如生的小蛇很快就跃然在她白皙透明的肌肤上。


    这种丝丝密密, 酥酥麻麻的痛感十分折磨人,她额角颊畔冷汗涔涔,脖颈上翻涌着隐忍的青筋,眼泪不停往下掉,找到点机会就用那双嶙峋匀称的脚不停地蹬踹他。


    然而无论她做何反抗, 都无济于事,那条蛇终究牢牢长在了她的肌肤上,她要气死了,感觉这个痕迹再也消磨不掉了。


    李泽一松开她,她就要跟他吵架,两腿舒展着坐在那里, 坐出一种耍赖的姿势, 大声宣泄着不满,“你怎么可以擅自这么对我?”


    “我不喜欢这条小花蛇, 快点帮我擦掉,如果别人看到了要怎么好?你是个自私鬼。”


    李泽不以为意地哼笑,“只要你不放荡到把脚伸出去给别的男人瞧,谁会看到?”


    她捶床,哭着要往室外跑, 脚踝疼得一瘸一拐的,说什么话都随心所欲,这是她来这里第一次闹得这么凶。


    李正己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当面骂陛下“面目可憎”,“混蛋”,“歹毒的昏君”,还要让他赶紧从她面前滚。


    陛下不仅面无异色,还坦然倚在寝殿入口处的灯挂椅上,脉脉笑看着被捉回来的她坐在对面靠窗的榻上哭骂,像是为了奖励她,还让宫婢端来很多可爱的糕点和甜羹摆放到她前面的几案上。


    只要她不往外跑,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劝她吃两口。


    徐直嗔目以对,“我一天也受不了你了,你一定经常杀人,你家的房子里住着很多鬼。”


    她嗔怒含怨的模样会让他发笑,丝毫不以为忤,李泽大方承认:“我家确实有鬼。”


    “我这双手就是用来杀人的。”


    “你每天都跟鬼睡在一起。”


    她被堵的说不出来话,留着长泪哽咽着指责他,“没人性的昏君,快点滚。”


    脚踝有点肿,徐直很想花样翻新地骂他,但是明显她又没这种能力,她天生就是不会去攻击别人,说来说去也是那无聊到毫无新意的几句话,不仅不能让自己满意,还会越说越闷气。


    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曾在这里短暂坐过一小会儿。那是她洗了澡出来,初一皇宫里会有很多仪式,宫婢内侍们进到寝殿内洒扫换新,她就披着单衣坐在这里。李正己给她端来小几和几盘这样精致的糕点,她虽然无心去吃,依然被精美的小动物小花吸引,也被墙上的古画吸引,哀伤之余还是分心忍不住去看这些新奇的东西。


    正如她感觉这些东西也在以一种十分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一样。


    皇宫里的活人似乎跟墙上的死物是同一样东西,拥有着相同的气质,华丽精美又暮气沉沉。


    天已经黑了,晚风里吹来春的意味,朱雀大街的两旁,像两晋交代的洛阳铜驼街,夹道种满槐杨,渭水和洛水两岸的柳条开始繁茂抽枝,静静摇曳着一池春水,敞开的门户钻进来草木的清香,花的季节就要降临。


    她闹了那么久,错过了晚饭的点,这会儿终于不往外面跑了,依旧是怒气冲冲的模样,李正己让宫婢换下榻几上的点心,重新端来几样新鲜的时蔬小菜,两碗色香俱全的五般馄饨,乳酪,炖蹄羹,糖脆饼。这些天他也是亲眼见到她吃够了教训,眼见着陛下的耐心又要到极限,李正己遂来劝她:“娘娘,菜上齐了,依照礼数,你该请陛下过来用膳了。”


    徐直却连他一并着恼,当着陛下的面指斥:“滚开,告状精。”


    李正己窥看李泽的脸色,闻得他一声轻笑,他连忙跪下高呼:“冤枉。”


    “娘娘,你真是误会臣了。”


    李泽从椅子上起身,径直闲散走过来,到她的面前用膝盖抵了抵她伸出榻外的小腿,并无一分责备地说:“懂不懂尊老?”


    “不准这么跟李内侍说话。”


    徐直撇了撇嘴不说话,李泽就把她的脸攥到手心里抬起来,让她看着自己,她不敢不看。他在灯下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凤眸含情带笑,散漫的语调警告她:“再这样怠慢,就在你身上多添几个花纹。”


    李正己适时在旁边说:“只要娘娘开心,臣受点委屈不要紧。”


    徐直果然变老实了,言辞上还是要戳破他的虚伪,“你更不尊老。”


    “上次在鄠县,我看到你对街边的老人皱眉,明明你也不尊老。”


    李泽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拆穿恼羞成怒,光明正大向她展示傲慢,“朕是天子,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子民。”


    他俯身靠近她,在她耳边说:“你也是我的子民。”


    “我怎么对待你都可以。”


    “不准生气。”


    ——


    第二天,杨玄礼从大明宫牵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是个五官秾艳的漂亮小姑娘,似乎是有人教过的,进来两仪殿就问徐直喊“娘娘”。


    见到李泽叫“皇叔”。


    难得见到李泽露出那么温柔的笑,蹲下来接过她手里的彩球,往高空抛出花样,再稳稳接住,来去几番,逗她咯咯发笑。


    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李乐言。


    是李恪留下的孩子,比起宫里的其他公主、皇子,李泽对她要更上心,尽管他们都养在东内,李泽闲暇时唯独会过去看她。


    但是他从不接他们到太极宫,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必要的亲情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拖累。


    他突然回头看向徐直,眼神如同冷嗖嗖的刀子。


    徐直不明所以,她正怜爱地看着李乐言,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真的很可爱,那张脸跟李泽有五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是平和甜美的,不似他那般冷艳。


    如果不是听到她叫李泽“皇叔”,她差点以为这是李泽的女儿。


    徐直很讨厌杨玄礼。


    对他比对李正己还要没有好脸色,杨玄礼给她行礼,她都装作没看到,冰冷地扭头。


    那天就是轻易听信他的话,杨玄礼告诉她:“陛下在太极宫等你,有关令兄的事情要跟你一叙。”


    她入了宫才发觉不对劲,杨玄礼又使计劝她饮下一杯酒,她真的以为这是昔日的好友,再醒来已经在李泽的床上了。


    她落到今天的下场,他绝对逃不开干系。


    徐直毫不怀疑,正是衡山那一面将她和徐回拖下深渊。


    李泽还有事情要处理,嘱咐李乐言就在这里玩,由杨玄礼跟着朝太极殿的方向去了。


    李乐言轻巧地来到徐直面前,主动牵住她的手,风把她的额发吹得毛绒绒的,鹅黄色的襦裙显得很俏皮,说出口的话又稳重又狡黠,“杨内侍说,徐娘娘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皇叔让我来陪你。”


    “如果不能让你满意,就不留我在这里了。”


    她摇了摇徐直的手,“徐娘娘能满意我吗?我不想再回到大明宫,那里的宫殿好冰冷,我更喜欢两仪殿。”


    徐直的心都要被她萌化了,她调皮地跟她眨眼睛,开心地说:“当然可以。”


    “你来陪我,我也不是一个人了。”


    李乐言不解道:“徐娘娘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宫里的人都说,皇叔天天在陪你。”


    徐直疑惑:“什么叫宫里的人都说?”


    李乐言接下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她懒懒地掀开眼皮,勾着徐直的手指慢悠悠道:“好吧,也不是宫里的人都说。”


    “是皇叔许久不来看我,我问他们他们才跟我说,皇叔有了娘娘,无暇来看我。”


    “你很盼望他去看你吗?”


    难以想象,会有人盼着李泽来看望自己。


    “你不害怕他找你麻烦?”


    李乐言果断地摇头,“我喜欢皇叔,我盼着他来看我,他从不找我麻烦,会给我带很多东西。”


    李乐言给她展示手里的彩球,“这是皇叔送我的生辰礼。”


    说到这里她有些失落,“以前他会亲手送我新年礼物,今年就没有。”


    “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皇叔答应要陪我过年。”


    徐直心中五味杂陈,弯下腰跟她平齐,笑眯眯道:“我有没有荣幸能在你生辰那天送一个生辰礼物给你呢?”


    “是我抢了本该属于你的新年陪伴,可否容许我跟你说句对不起。”


    李乐言的眼睛变得晶亮,但是皇族的涵养不允许她把喜悦表现得太明显,她的赞许带着几分矜傲的克制,微微颔首,言辞有度地说:“当然,我不胜欢欣。”


    她也好喜欢徐直,难免会多跟她讲一些心里话,不由自主就扯到了无心的话题。


    “徐娘娘看起来不像是坏女人。”


    徐直油然而生一股不安,“难道有谁跟公主殿下讲过我是个坏女人吗?”


    李乐言说:“没有。”


    小孩子的思维是很奇怪的东西,她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喜欢和不喜欢,没有过多复杂的想法,对待好坏的定义也跟大人不太一样。


    徐直听到她说:“皇叔说你不安分,要我来陪你。”


    她自顾自道:“皇叔还说如果我陪徐娘娘玩,徐娘娘依然不安分,就要送你去见佛祖。”


    徐直实在不解其意,诧异道:“什么,什么意思?”


    李乐言像看笨蛋那样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佛祖有很多徒弟,比如出入宫闱的那些僧尼。”


    “他们会度化每一个不听话的女人。”


    徐直莫名感到她说的事情有点熟悉,不过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去看李正己,李正己煞有其事地低头。


    “你亦在其例。”


    李乐言开怀地把球放在指尖上旋转,风吹拂着她天真无邪的童颜。


    第37章 西内(三) 大唐尚武不尚柔


    徐回离开的旬月之间, 徐直无一日不在担心他的安危。她对待政治一知半解,知晓出使吐蕃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也跟所有心怀国家的大唐百姓一样, 视之为一种荣誉。在这之外, 还有对未知心怀的侥幸,吐蕃对她来说是一个神秘, 遥远的国度。


    尽管这个国家曾经一度跟大唐保持着十分密切的交流,昔日的长安国子学校, 轻易就能看到吐蕃学生的身影。他们的赞普挑选国中聪慧年轻的贵族子弟,派遣他们来到大唐做留学生,学习这里的经学,研习中国的佛经,回国之后将佛教和科举取士的经验在吐蕃大面积传授。


    她成长的洛阳, 也不乏慕名而来的吐蕃人,洛阳是仅次于长安的名声在外的万国第二大城市,这里一样汇聚着天南海北的民族,上演着多姿多彩的民俗。阿回告诉过她,阿爺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带她和徐回走在洛阳古朴繁华的街市上, 指着路过的外国人, 教他们如何根据服饰辨别他们所属的民族,再根据民族的特征讲授一个国家的历史, 这些历史常识往往会涉及他们的国都,他们的领袖,他们的百姓。


    吐蕃,在大唐的西边,首都逻些城与长安相距八千里, 境内有拔布川和逻婆川,天气常阴,风雨雷电,晦明变化,盛夏的气候与暮春之中国相同。吐蕃人出自西羌的别种,国家建立的时间非常遥远,没有文字,刻木结绳,尊卑有别,贵贱有等。其王为赞普,国家百姓重壮贱老,讲求忠诚,大臣给先王殉葬,崇尚奋勇,士兵以战死沙场为荣,厌恶失败,把怯懦和病死看做耻辱。


    弃宗弄赞时期,制定文字,改革法令,统一国家,与佛教国家天竺进行频繁交往,战马武备渐趋强盛,遂霸西域。


    贞观八年,来长安朝贡。


    乾元二年上元节,改元大历。


    大历一年春,大唐的百姓才如梦初醒,从蒙昧混沌中隐约察觉,西边的吐蕃人在侵略大唐的战争中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他们对大唐的边疆又构成了怎样的威胁。


    原来吐蕃既不是中原王朝向来所宣扬的低中国人一等,更不是从边疆回来的士兵口中所鄙弃的那样屡战屡败,唐朝也不再是那个屡战屡胜的唐朝,就连剑南地区都在陆陆续续沦陷于吐蕃。


    大历年间,大唐内外交困,内政上正在着手改革两件事情,一件是税收,一件是食盐专卖。


    租庸调被废除,改行两税法。


    改革榷盐法,在全国设置常平盐仓,借商人之手调控盐价。


    广开财源,同时对藩镇和周边民族用兵。


    周边民族之中,吐蕃首当其冲。


    全国各地都在渲染吐蕃对大唐王朝造成的破坏,信誓旦旦地宣称,保护好自己的民族和百姓,维护汉人赖以生存的疆土是大唐子民义不容辞的责任。茶楼酒肆里坐着的那些愤慨偏激的人们,无不支持大唐的再度征兵,很多人文人写诗唱和,表示自己愿意弃笔投戎,纷纷宣扬着要对吐蕃用兵。


    唐吐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但是作为大唐首都的长安,本来政治敏感度最高的长安,理应率先做国家决策引导之表率的长安,却是另一番光景。


    长安百姓更厌恶的是回纥人。


    回纥人,世代居住在瀚海沙漠以北,与仆固、浑、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阿布思、骨仑屋骨恐并属铁勒九姓。唐初依附于突厥,贞观年间,助大唐讨平薛延陀,受到太宗嘉慰,遣使招抚,九姓部落并来长安朝贡,太宗赐金帛,奏十部乐相送,回纥人开始大规模进入大唐百姓的视野。


    太宗、高宗相继在回纥设置瀚海都护府、燕然都护府,加强对漠北民族的统治,将回纥部落纳入唐朝多民族大一统国家的疆域。天宝年间,突厥衰弱,回纥趁机将其荡平,代其称霸漠北,势力臻于极盛,建国,国号“回纥”,中原百姓称之为“回纥汗国”。


    “安史之乱”,回纥助唐军收复两京,回纥人的踪迹开始遍布唐朝国境,长安、洛阳随处可见回纥人为非作歹的身影。


    徐直无聊的时候,会央着李正己给自己讲长安最近发生的事情,她想了解国家局势,从里面探知一点吐蕃的近况,借此去猜测徐回目前安危的可能。


    但是像驻军,招兵,布兵,准备对哪个国家用兵,本来就属于国家军事机密,如果不是到了战争无可避免的时候,官员绝对不会说出来给百姓和闲杂人等听。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舆论,长安百姓也不会特意去往更深入的一面去打听。有时候甚至到战事结束,百姓还不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那些征来的士兵,很多也是到了战场上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任务而战斗,他们大部分时候只需要服从将帅的命令。


    所以李正己能隐约跟她讲的也就是外面的人如何对吐蕃不满,至于更深刻的见解,更详细深远的国策,李正己口风严谨,不肯对她透露半分。


    她没有别的人可以问,如果没有李泽的授意,其他的宫婢内侍几乎不太跟她说话。


    她再问,他就会转而给她讲其他国家的事情,譬如最近在长安势头正盛的回纥。


    回纥帮助大唐收回洛阳之后,唐朝政府每年都要向回纥采购固定数量的马匹,支付的金额非常庞大,远远超出了马的市值。而且回纥人自恃有功,骄奢暴横,经常向大唐提出无礼的要求,供应的马匹多是虚弱年迈的母马。对此,大唐王朝一向选择了委曲求全。


    这些事情本该在朝堂上议论,不会纳入百姓的视听。然而最近,回纥人因为大唐今年给予的金帛数量不够,两个回纥使者直接冲进鸿胪寺虐打鸿胪寺官员,对此,京兆府的长官居然选择了不予过问,汉人在外族的欺凌面前选择了忍气吞声,这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引起了长安百姓的议论。


    本来这件事已经被压下去,然则三天前,又有几个回纥士兵当街欺辱唐朝的女性,另外几个唐人看不过,上前与他们动手,回纥士兵虐杀了三个唐人,剖出他们的心脏扔在街上跃跃而动,肠子被拖出来流泻一地。


    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处理办法,死者的亲属每天都到京兆府面前喧闹,请求按照《大唐律》审判回纥人的罪过,每次得到的都是推诿迁延的结果。


    徐直在宫里亦听到了这样的风声,她会将听来的只言片语向李正己转述,询问他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对于无关大碍的实情,李正己会说有,其他多数时候都会说没有。


    “风言风语而已,庸俗的百姓最擅长捕风捉影,无聊的宫人更喜欢以讹传讹。”


    “徐娘娘不必听。”


    徐直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


    她又不可能去问李泽,李正己所能向她讲述的事情,已经代表了李泽允许她知道的范围,她如果有所逾越,不敢想象会招来怎样的后果。


    徐直不得不承认,她害怕李泽生气,她时常隐忍且无可奈何。


    李乐言在草坪里踢球,她精通蹴鞠的各种玩法,思维灵敏,身手矫健,徐直总有种错觉,感觉她踢的不是球,她踢的是刀剑。


    也不对,这个表达还不够准确,徐直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兀自摇了摇头,李正己代替她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昭阳公主擅长骑射。”


    徐直笑道:“她的确有不凡的身手,很符合阿回过去跟我讲的大唐百姓最推崇的那类女子,大唐尚武不尚柔。”


    说到这里她不免有些遗憾,“如果我也是那样的女子就好了,也许就不会这般被动。”


    “我很羡慕她们。”


    她除了诗书字画,其他的都不擅长,大唐喜欢的是动态的人物,她偏偏天生是一个十分静态的人。骑射对她来说太艰难了,不好勉强,阿爺阿娘就想退而求其次教她歌舞。


    明明她生得很柔软,声音也很好听,阿爺曾经尝试教她音律,阿娘则教她高句丽的舞蹈,她却一点也学不通。徐回在一边看着都学会了,轻轻松松就能十分精通。


    “他们看我学的很痛苦,只好不了了之。”


    李正己宽慰她,“至少徐娘娘有一个和睦有爱的家庭。”


    “那也是曾经。”


    春日的午后,她优雅的坐姿在回廊下展现出一种美丽的哀愁,以雕花的窗棂为背景,月白色的百褶裙裾在风里飘摇,裸露的脚踝红色一点隐隐若显。


    “大唐经历了好久的战争,我的家庭也跟国家一样变得残破不堪了。我遗忘了很多事情,如果不是阿回帮我记忆那一切,往事对我来说简直不堪回首。”


    “因为有了阿回,他会帮我构造一个完美的过去,试图给予我最好的人生。”


    李正己教她,“要向前看。”


    “战争更迭自古常有,即便是和平时代,在徐娘娘看不到的地方,灾难也时时发生,遇上了固然不幸,难道因为不幸就不好好生活了吗?”


    “何况,徐娘娘真的有那么不幸吗?”


    徐直垂首沉思,对着膝上摊开的书卷微微一笑,矢口否定,“当我看着路边的尸体,看到很多穷人的时候,经常觉得我的痛苦显得过于无病呻吟了。”


    李乐言踢完球,悠哉悠哉地漫步过来了,她在徐直的面前站定,蹙狭稚嫩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来回睃视,仿佛在问你们瞒了我什么事情,故作聪明的可爱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李正己晃了晃年迈僵硬的身体,和蔼而迟缓地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递过去帮她擦小脸上流下的汗水,却被她傲娇地撇开。


    她用不识抬举的目光向徐直示意,徐直遂微微一笑,用自己的白色帕子帮她从额角往下轻轻揩拭,李乐言歪头闭上了眼睛。


    李正己淡淡笑着收回手。


    她再睁开眼,接着用黝黑的眼仁探究他们,用沉稳的语调不容置疑地说:“我也见过很多不幸。”


    与其说诉说不幸,还不如说她在表达着作为一个皇族的使命。


    “三天之前我去球场打马球,看到回纥人拖拽李家的子民在路上走。”


    “我很生气,想要给他们一箭。”


    她冷静的脸上克制不住义愤填膺,“杨内侍却不让我这么做,他告诉我回纥对大唐还有用。”


    “我问他大唐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野蛮的民族交朋友?”


    她说出了一句最核心的话,“杨内侍告诉我,在西边还有最危险的敌人,只好暂时拿这样的人当朋友。”


    徐直知道,她说的西边是指吐蕃。


    徐直又想到了徐回,他离开长安已经月余,到没到吐蕃的首都?出使的任务有没有完成?何时回来?


    本以为她到此就会结束,李乐言又说:“等我见到皇叔,一定要跟他讲,我也可以领兵。”


    “等我长大,就可以上阵杀敌,这样大唐就不会再被吐蕃人抢走土地,更不会为了跟吐蕃打仗,而去屈从回纥。”


    徐直的脑子有点乱,她一时还没有反应。


    她来的这些天,徐娘娘经常坐在廊下发呆。皇叔不回来,也没什么人跟她说话,她以为她得到了皇叔那么多陪伴,得到了她从小到大宫里的女人们经常谈论的“天子的宠爱”,理应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而且不知为何,皇叔去大明宫陪她玩的时候,带给她的是笑容,皇叔回来陪徐娘娘,她经常听到的是徐娘娘的哭声。


    皇叔太忙了,有时候被政事烦扰得脸色不太好,他应该静一静,不应该冲着徐娘娘发脾气。


    徐娘娘喜欢听外面的事情,她就给她讲一讲好啦,也让她知道皇叔为什么生气,好不再去冒犯他,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


    别看她年纪小,但是她最擅长此道了,她愿意教给徐娘娘。


    李正己殷切又不失从容地跟李乐言说:“瞧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公主殿下,臣带你去换身衣服吧。”


    李乐言正在兴头上,满不在乎地说:“不用。”


    “徐娘娘还有什么要听的吗?我还知道很多不幸。”


    徐直的头有些疼,她觉得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手脚霎时冰凉,未时的阳光那么好,她却如坠冰窟,双唇轻微地发抖。


    李正己看到她脸色倏然变得惨白,便觉大事不妙,他想提醒李乐言不要再说,徐直却先他一步,握住李乐言的小手。


    李乐言专注而乖巧地凝视她,徐直笑了笑,柔声细语地问:“大唐什么时候对吐蕃用兵?”


    李乐言流畅自然地回答:“正在用兵。”


    第38章 西内(四) 朕也在想办法救他


    袁泰为相, 越来越轻浮堕落。他把持选举,贪赃枉法,私下里卖官, 朝野上下遍布他的门生, 爪牙,动辄呼风唤雨, 进止从者如云。


    他的家宅富丽堂皇,远远超过了礼制规定的规格, 一个小小的偏房就能耗资巨万,三四尺的珊瑚多如牛毛,随意赏人。地方官为了迎合他的喜好,搜刮百姓,高价从外国购置径尺琉璃盘送给他。岭南节度使吴侩, 为了能自由掌握流放岭南的囚犯的处置权,在岭南极尽苛剥,聚敛金银财宝尽数贿赂给袁泰。


    但是他有一双识人的慧眼,而且有口才,精于巧思,善于出谋建策, 也能在恰当时候给朝廷提供一些专业人才。他的门生有的在吏部任职, 有的掌管天下租赋,他推荐的武将, 果然能一战成名。


    以往李泽选择了对他的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近来却越来越无法忍受,看他愈发不顺眼。首先,他跟李泌有矛盾,李泽在朝中提议让李泌回来为相, 他带着朝堂上一大半人抗议。一边给李泌罗织罪名,一边提议为相者先需到地方历练一番,确实有政绩证明此人才能可观,才能按序升迁。百般阻挠李泌回来。其二,正在叛变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张英当初正是出自他的举荐。当时剑南的僚族趁着中原离乱,在南诏国的唆使下勾结岭南的西原蛮掀起大规模叛乱。张英是李恪在灵武时帐下的一个宿卫,他的姐姐是袁泰姑母的儿媳,袁泰观他有武才,保举他到剑南节度使手下当先锋官。张英在剿灭地方判乱之中立下大功,而且他极其擅长钻营,手段凶暴残忍,一路升迁,手下的人既害怕他又离不开他。随着野心不断膨胀,终为国患。


    其三,袁泰最近的挑衅之举越来越多。不仅在家里宴请宾客的时候对李家颇有微词,出言不逊,还沉迷于方术卜算,请方士到他家占卜,故意制造祥瑞,在造反之路上跃跃欲试。


    李泽打算今晚就让宫中养的死士到他家里查看,趁夜割下他的头颅,控制他的家人,清算他的罪过,牵连他的余党,彻底清除袁泰的枝干。


    以前他在两仪殿做这些事情,可谓游刃有余,各种手段信手拈来。其实徐直一点也没说错,他的确在两仪殿杀了很多人。有些人是他引到书房内,埋伏在屏风后的死士会听他指令走出来,一剑或者几刀将人结果掉。有些人是他在正厅即时判罪,立马拉到殿外直接一砍。这些干脆的方式能帮他省掉不少麻烦。


    现在他不愿意当着徐直的面做这些事情,他不知道归根结底为什么不愿意,大致就是觉得这样会吓到她。吓到她会影响他回来跟她做 i,这样的话他唯一热衷可供消遣的娱乐,效果会被削减。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畅快,太极殿到两仪殿的距离不远,片刻之间他就能回来,今天事情太多了,他在太极殿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现在处理政务几乎都在太极殿,傍晚才会回来,偶尔才能觅得一日半天的闲暇,等过了这几天的忙碌时间,他想他会有大把可供挥霍的光阴。


    徐直近来对他越发习惯,也许她亦对他的陪伴抱有期待。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到了两仪殿的门前,这几天殿内的气氛都还不错,有时候遇上李乐言在这里跟她玩,她看起来也挺喜欢小孩的,说不定她也想要个女儿。


    有时候他回来得晚,她就等着他吃晚饭,为了两个人的清净起见,晚上李乐言会被送到西侧的千秋殿交给那里的嬷嬷们照看。


    他一如往常跨进殿门,李正己迎上来,面色稍异,不过也不会大惊小怪,就是按照他一贯的吩咐,平淡温和地向他讲述了今天殿内发生的事情,着重强调了一下,“昭阳公主童稚年幼,多情烂漫,不甚露出口风,徐娘娘知道大唐正在对吐蕃用兵,一下午心情郁郁。”


    李泽淡淡“嗯”了一声,面无殊色。


    “知道就知道了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为自己的国家做牺牲,人人有责”他心里如是想,“前线那么多士兵,他们的家人在家里哪个不是整日里提心吊胆。战场上刀剑不长眼,非人力所能控制。”


    “人要死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李正己接着道:“娘娘下午听到消息,当时就急着跑出去找陛下证实是否确有此事,臣念及陛下忙碌,将她拦下。”


    李泽往正厅走,“下次不用拦。”


    他也没打算把她拘束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难道她去了太极殿境况就能有所改变吗?


    “陛下今天归来稍晚,娘娘一个人没有吃饭。”


    李泽脚步停顿一下,偏过头问李正己:“在哭吗?”


    李正己颔首,“在哭。”


    李泽脱下常服,洗过澡,换上寝衣,若无其事地进了房间,房间深处,床幔后面,有微弱凄然的啜泣声若渺小的莺言燕语那样轻轻传来。


    他走过去撩开帐幔,无限怜爱地拥她到怀里,她穿着单薄的缟白窄袖圆领对开襟长衫,月白色束腰百裥裙将纤细柔长的腿全部包裹在内,蜷缩的动作恰好勾勒出一身曼妙美好的曲线,他就顺着她侧躺下来,两手抚上她的双肩。


    以往怎么着她都会先挣扎一番,今天只是冰冷疏远地捕捉他的手试图扯开,许是哭了一下午,现在有点没力气,也有点摸不着头绪,也害怕听到真实的答案,徐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去质问他。


    她现在就是对他十分厌烦。


    “别碰我。”


    “离我远一点。”


    李泽偏偏要双手穿过她的腰侧,制住她的一双手腕,箍紧她在怀,暧昧的声线询问她:“为什么不吃饭?”


    徐直没有接他的话,出于惯性小声呢喃:“阿兄……”


    他很讨厌这个称呼,遂跟她说:“来,让阿兄抱。”


    手脚都紧紧缠住她,流畅娴熟地开始解她的衣服,现在他对她的掌控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怎么说呢,穿脱自如,她穿哪件衣服他都能轻易解开。李泽避而不谈,选择加深这份旖旎,“想你一天了。”


    “今天有没有想我?听说你下午要去太极殿寻我,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衣服被抛出床外,勾开自己衣服的系带,李泽道:“我们还没在太极殿试过。”


    “我很期待白天。”


    徐直终于忍受不了了,她的情绪快要崩溃了,她在他激狂的动作里转过身来,清澈含怨的水润眼眸愤愤凝望着他,努力才不让自己哭出来,干哑的声音诘责道:“你一定知道出使吐蕃很危险,你一定早知道大唐马上要跟吐蕃开战,你肯定去了那里会九死一生,所以你才把阿回赶到吐蕃对不对?”


    他丝毫不慌,正欲打算脱掉她最后两件衣裳,徐直首次那么大脾气地去怒吼一个人。


    她猛然使力将他推出身外,踉跄着在床上站起来,大声说:“你别碰我!”


    她好难过,蹲下来抱住散乱的长发,十指将头发越攥越乱,完全无法接受现实,悲声自问:“我欠了你什么?”


    “阿回欠了你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我始终不明白我跟阿回相爱与你有什么关碍,难道我过去真的喜欢过你这种人吗?难道我真的鬼迷心窍曾经与你有过一点纠葛?”


    她痛苦地摇头,“我完全想不明白,我跟阿回从小的感情如此深厚,苍天日月可鉴,哪里可以容得下你?”


    李泽搂住她莫名笑道:“你的身体就很容得下我,你难道感觉不到,你已经离不开我了,”


    “三娘。”


    他给她擦泪,“本来你对我说这么严重的话,我是该惩罚你的,不过我今天心情还不错,勉强跟你解释一二好了。”


    “大唐跟吐蕃的战争每年都有,朕绝对不是故意让徐学士去吐蕃送死的。”


    “我跟徐学士的确有恩怨,他睡了你,我每每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在国家大事上面,朕更愿意把他当做自己的子民看待。”


    “以公谋私,未免有失偏颇,朕岂会做此种自降身份的事情。”


    徐直还在低喃:“你为什么要害死阿回?”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李泽兀自一笑,他说的话她没理由不信以为真,徐直心里无法平静,身体却自然地顺从他的安抚靠进他的怀里,依靠着他,他在她嘴角亲了一下,哄道:“三娘言重了,我怎么会故意杀他?”


    “他的存在是很膈应人,不过我好歹也会顾及他于三娘的身份,他既是三娘的弟弟,跟朕也算沾亲带故几分。我此几日,正为此事忧心。”


    “唐吐此次开战,实出意料之外,我比你更不忍心看到徐学士沦于吐蕃,朕是君父,大唐的子民朕没有一个不爱的。”


    “朕也在想办法救他。”


    徐直走投无路,听了他的话如同抓住一棵飘零的救命稻草,她太需要这样一点安慰了,一边哭一边攥住他的手,跪下来虔敬地哀求:“求你,求你想办法救救阿回。”


    “我不想看到阿回死。”


    “我不能没有阿回。”


    掐着她腰的手紧了几分,李泽心不在焉道:“这是自然。”


    “不要以为朕说的不是真心话,尽管三娘这些背叛的言论不堪入耳,但是我见你哭得伤心,暂时便不与你计较。”


    徐直松开他抱紧自己,胡乱说:“谢谢,谢谢你。”


    李泽迫她展开身体,与她肢体交缠,吻着她的唇说:“不用客气。”


    徐直身体一抖。


    他在她耳边诱哄道:“听话。”


    第39章 西内(五) 太极殿的伞挡不了这么大的……


    竹影婆娑, 暗香浮动。


    徐直终是起来,跟他在窗下伴着几盏绿莹莹的孤灯重新用晚膳。每盏灯的灯座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青铜器,上面有蜀地的花纹, 分别代表他们的开国祖先: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 如果往前上溯,这些人同属于炎黄后代。


    千年之后, 他们印在青铜器上面,却似乎每个人仍旧拿着一柄刀戈兵戟, 为了那一晃而过的是非成败。


    灯光在她清澈不安的眼底摇摇晃晃,李泽在里面看到一种含蓄莫名的东西,但那并不是出自她本身,到底是什么投射在了里面?


    他静静观摩着她小口小口将点心吃完,吃得那样迅捷那样快, 攒紧的细指惴惴握住冰裂纹青白瓷杯具的边缘,仓惶而小心翼翼。


    李泽用筷箸往嘴里送进一块乳酪。


    徐直并不喜欢这些甜甜的食物,他却很喜欢,御厨还得按照他的心意把糕点做出花样来,不然李泽就看也不看一眼。


    她分了一些眼神睇视他,应该是吃饱了。


    徐直犹豫着开口, “陛下, 你打算怎样救他?”


    李泽全神贯注看着她,懒懒问:“谁?”


    不是他的命他是不是就不放心上, 徐直真的怀疑他答应她的话到底作不作数,她焦急万分,斟酌道:“阿回,”


    “徐回。”


    她连名带姓地这样说,提醒他。


    眼底的慵懒化作了厌弃和鄙视, 李泽唇线勾挑,轻描淡写道:“大唐也扣留了很多吐蕃的使臣。”


    “就拿他们去交换。”


    他坦言,让她接受最坏的结果,“如果徐学士还活着的话。”


    徐直的眼睛里浮现出悲哀。


    李泽又道:“当然了,就算他死了我也会帮三娘把他换回来。”


    “古往今来,奉命出使异国的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或是为了百姓,或是为了国家,或是为名为利为钱财,但是无论哪一样,都值得尊重与铭记,朕会将他风光大葬,他的名字会写进史册受后世万人瞻仰。”


    “三娘要心宽,往长远看。”


    徐直摇头哽咽,“不,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回一定得活着。”


    “他不该这样冰冷地躺在史籍上面,他活着还会有更大地成就,我宁愿他这辈子做尽了有意义的事情然后像轻烟一样被后人遗忘,也不愿见他早逝,死得孤苦伶仃而凄然。”


    她真挚地看着李泽,真心向他表述对徐回的欣赏,“我亲眼见到阿回有多么努力,见证过很多有知识有名望有阅历,有眼界有地位的人夸赞他有才,他可以做精明的官吏,做钻营的商贾,做博雅的文学之士,他有好的口才,很周全,还会理财。”


    “他擅长很多事情。”


    徐直惋惜道:“我此言并无偏爱他的意思,倘若今日身遭不测的是陛下,我也会有一样的感慨。”


    “陛下很英明,应该同样怜惜英明的人不是吗?”


    徐直诚恳地说:“我以前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我向陛下道歉,我保证只要阿回平安回来,从此与他一刀两断。”


    “我们重修旧好,给我一个全心全意弥补陛下的机会好不好?只要阿回能回来。”


    她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这话她说了有两遍,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只能做他们情爱里面她退而求其次的工具?


    她越这样说,徐回就越得死。


    李泽淡然一笑,漫不经心道:“此刻我毫不怀疑,倘若我死了,三娘一定会拍手称快。”


    徐直心中大骇,李泽脸色一变,又神情自若宽慰她:“三娘放心,朕的意思是说,朕舍弃性命也会换他回来。”


    “你说好不好?”


    她听闻此言,不知怎得有种难言的煎熬,好像真如他所言,心里有一个幽灵拿着这个问题在叩问她,让她在一生一死里面做出选择,她犹犹豫豫选不出来,为什么选不出来?他这般的恶人。


    她万般挣扎,勉强找出个理由,“陛下九五之尊,不会有需要你舍弃性命换一人的时候,而且,”


    她垂下眼睫,簌簌眨动,“每个人的生命都很宝贵,无论是富贵的人,还是卑贱的人,他们都有活着的权利,我不能在人命之间做取舍。”


    “阿回活着妨碍不到陛下。”


    李泽的眼神倏尔变冷,刻毒地评价她,“你真是其心可诛。”


    他站起来,命令她“滚去洗澡”。


    旁边还有李正己,门口还站着几个宫婢,她真是受够了他这副喜怒无常的模样,经常让她在众人面前感到无地自容的难堪。


    徐直抿紧双唇,与他擦肩而过。


    第二天李泽走得很早,外面下着一场朦胧的春雨,回廊下花枝飘摇,嫩草上缀着零星的落花,墙下睡着宫人养的狸猫。


    徐直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雨景,思绪一片纷乱,纷乱之中夹杂着一点隐约闪现的启示,让她不禁自问,“我真的欠他一个孩子吗?”


    很快她又自我否定,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李泽逼疯了,才会听信他这样荒唐的说辞。


    李正己如影随形地寸步不离,渐渐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亦追随她的目光去看窗外的霏霏烟雨,跟她展开了一段闲聊。


    “娘娘那样说太伤陛下的心了。”


    徐直问李正己:“哪样?内侍指哪句话?”


    李正己一动不动,如木头人一样站立,他年愈五十,除了头发白一点,脸上看不出老,皮肤光滑透亮,不笑的时候连一丝皱纹也见不到,他实在保养的很好。而且他很有品味,衣服也搭配得好看又清爽,那一身官服穿在他身上,看着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也许是官服本身代表的地位赋予了他跟其他宫人的不一样,也许是他本人让这身内宦官服显得很特别。


    他说话多是庄严无情的语气,有时候听起来会让人感到刻薄刺耳,但是宫里的宫人们对他很尊敬,他是一个看似冷漠实际多情的人,徐直跟他相处久了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过宫里的人总是不爱说实话,讲话弯弯绕绕太多,总要她猜来猜去的,心很累。


    李正己一边沉思一边叙述往事,“明皇入蜀,先皇在灵武登基,陛下当时还是魏王殿下,皇室宗亲里面他为李家做的贡献是最多的。哪里战争最多,哪里就能看到魏王殿下,娘娘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徐直斟酌道:“是因为对李唐天下怀有责任感,想要救天下百姓。”


    “噢不,也许还有,是因为李家不能完全依靠异性的将领收复河山,战事休歇之后倘若天子的军队无法压制这些将领,他们会变成新的叛军,所以李家需要培养一个像昔日太宗那样的人物出来号令天下,对吗?”


    李正己笑了笑,微微颔首。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娘娘说得对,但是臣却不是为了跟娘娘谈论李家的前途命运。”


    “臣以为,陛下当时在关照国家命运的企图之外,还存有别的想法。”


    他又神秘地不说话了,徐直只好主动问:“什么想法?”


    李正己慨然叹息:“为了寻找娘娘你呀。”


    徐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仿佛听到内侍讲了一个神话。”


    李正己开解她,“臣是认真的。很多人只知道魏王殿下在找人,但是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人。当时的局面那么混乱,如果叛军搜集到魏王殿下找人的详细情报,反而会给找的人带来危险,所以除了先皇和几个近侍,几乎没人知道他在找什么人。”


    “魏王殿下很谨慎,可是有时候又不那么谨慎。”


    李正己回忆着往事,“那一阵官军想要夺回凤翔,对凤翔形成了包围,里面的叛军走投无路,在城墙上架起几口大锅,烹煮城中的女人小儿,以此向官军挑衅。”


    “逃出凤翔的百姓,都来到官军驻扎的地方,从他们口中就能听到城中的惨状,有一个青年在哭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从其他地方买来的,据说是个很好的人。”


    “跟娘娘有一样的名字。”


    “本来官军要等待郭将军的兵马从邠州战场上退下来,一起围攻凤翔,但是魏王殿下却当天夜里就解除了对凤翔的包围,接受了敌军示弱的谈判。”


    这件事真是太冒失了,李正己印象格外深刻,“为了表示诚意,他单枪匹马进入凤翔城内。”


    “好在,叛军守信用投降了,否则会有什么后果呢?”


    “娘娘怎么可以说,不会有需要陛下舍弃性命换一个人的时候呢?”


    李正己亲眼见过那一切,因此格外情真意切,有点为李泽不甘的意思,带着点对她的责备,“娘娘真是太不应该了。”


    虽然不知真假,徐直听完心软了几分。她不禁想到,他们昨天晚上刚吵完架,早上李泽走之前还怒斥她,说因为她待在这里,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回来了。


    她害怕李泽不救徐回,害怕他不高兴,本来没有讨好他的办法,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李泽为什么生气,在她看来,他很不讲道理,经常无理取闹,让她摸不清头脑。


    如今既然李正己给她指明了方向,徐直想,自己也许可以去太极殿给彼此找一个台阶下。


    徐直抬头去看李正己,不太自然地询问他:“外面在下雨,太极殿有没有伞?”


    李正己笔直站立,一本正经地回答:“雨势渐大,太极殿的伞挡不了这么大的风雨,”


    “两仪殿的伞可以。”


    徐直低下头,勉强道:“那我可以……去给他送一把。”


    第40章 西内(六) 这就是朕的王妃


    送伞这个借口实在太愚蠢了, 徐直有点做不来,李正己看不下去,让她把李泽的衣服带过去。


    “陛下只穿了一件单衣, 长安初春的雨, 也是寒意侵骨噢。”


    他递过来的是一件墨蓝色的宽袖圆领袍,没怎么见李泽穿过, 布料看起来比他早上穿走的那一件要厚点,徐直接过来捧在怀里, 另外两个宫人跟着,她犹犹豫豫出了两仪殿的大门。


    外面的人好像都认识她,见到她都会退避,而且一路上守门的那些侍卫都没有拦她,畅通无阻来到太极殿。


    太极殿来了一批大食使者, 李泽正在接见他们。他几乎精通周边每个排的上号的国家民族的语言,听懂他们说的话并不困难,但是每当大食使者说完一段话,中原的陛下给予完他们回答,照例需要双边的译语人站出来把这段交谈分别用两国语言翻译一遍,再由两国史官记录在档案上面。


    唐军收复两都, 大食军队也有所帮助, 李泽登基之后,对他们赏赐颇丰, 并且册封大食使者为果毅将军,赐绯袍银鱼袋,派遣使者陪同他们回国,唐朝的使者在巴格达同样受到了款待,回来把西方世界发生的变动尽数告诉东方的统治者, 两国使者遂来往不绝。


    这是阿拔斯王朝派来唐朝的第三批使者,区别于之前的倭马亚王朝,旗帜尚黑,唐民称之为“黑衣大食”。黑衣大食向唐朝贡献方物、良驹和宝钿,除此之外,大食使者神秘地告诉李泽,他们的哈里发私下里还要送他两只他亲自驯服的大象。


    李泽向他们表达了感谢,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对他们如今的哈里发曼苏尔进行夸赞,“曼苏尔是大食历史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在他的带领下,大食国家即将翻开新的一面。”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将大食首都从大马士革迁到了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神之眼界让这座不起眼的小村庄在短短的十数年内变成万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成为西方世界的中心。


    并且在巴格达营建图书馆、博物馆、科学院、翻译馆,让它变成一座负有盛名的博物之城,用来承载周边民族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从此处延伸出阿拉伯民族对其他文明的翻译、吸收。阿拔斯王朝的首都巴格达所引起的这场翻译运动,内容涵盖天文、历法、医学、占卜,修辞、哲学、文学、宗教等等典籍,由供职于宫廷的学者将这些时间跨度巨大的异国文明成果进行阿拉伯语翻译,这些文明分别来自古希腊、古罗马、波斯、古印度、古叙利亚等等国家,最终在巴格达得到整合,迎来新生。


    占据伊比利亚半岛的阿拉伯人建立的后倭马亚王朝,和时下由阿拉伯人统治的埃及同样参与了这场运动,后倭马亚王朝的首都科尔多瓦和埃及的首都开罗,与巴格达一起构成了此刻西方世界的繁盛。


    大食使者不胜欢欣,亦赞美唐朝的陛下,“唐朝如同埃及一样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在东方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地位。陛下像尼罗河河畔雕塑上的法老画像,充满高贵的庄严。”


    意即:“您将像埃及法老之于西方百姓那样永存在东方百姓的心中。”


    谈话完毕,李泽送他们到门外,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柔和的春光给春雨浸透过的宫殿楼宇,花草树木镀上一层晶莹剔透的金辉,风清气畅,水洗的蓝天白云倒映在太极殿外地面上的小水洼上,如同一面镜子将蓝天劈开对称的两半,无非是天上的一面很大,地上的一面有点小。


    徐直站在殿外稍远的地方,躲在宫墙的阴影下面,一点扭捏地去踢脚下的石子,把它们踩在脚底下轻轻摩擦,墙外伸开的树枝,雨水从嫩绿的春叶上划过,不甚滴落她的衣襟里面,触感有些冰凉。


    两个宫婢分别在劝她,“娘娘,快到中午了,进去吧。”


    李正己对这一幕早有预见,让她们适时劝解她。


    果不其然,徐直踌躇不决,宁愿站在外面直到雨停了都没把伞送进去,还好有衣服拿来当备用的借口,宫婢看着越来越敞亮的太阳无奈道:“再过片刻,天上的太阳会把您的另一份心意也晒化,娘娘白来一趟。”


    这个蠢玩意儿,李泽一出来就看到她,自然也见到她手中抱着的衣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故意当着这么多大食使者的面让宫廷禁卫把她请过来。


    而且还示意跟着她的宫婢不准帮她拿衣服,徐直只好自己捧着衣服来到他的面前,诚惶诚恐地上了台阶,可是他现在穿着衮服,根本用不到这件衣服,她特别害怕陌生人的眼光,站在他身边也不太自然,在不明就里的外国人看来,此刻她更显得像首次面见天子因而手足无措的民间女子,而非他的妃子或者王后。


    大唐的陛下却毫不介意,直言不讳地跟他们讲:“这就是朕的王妃。”


    徐直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听懂了李泽让她抬头。面前的阿拉伯人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络腮胡胖脸上表情很生动,眼睛里带着诙谐的幽默和明了的探究,徐直抬起头对他们报以腼腆友好的微笑,阿拉伯人用大食的礼数向她致礼,让她想到西方遥远深奥的某种宗教仪式。


    徐回对这些规矩很知晓,他像一本行走的万国类书,总是给徐直介绍,他的灵魂很有趣。


    李泽用阿拉伯语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什么,引起大食使者一阵心照不宣的笑,李泽亦笑,徐直好奇又戒备地看着他们,戒备里面没有掺杂一点恶意,完全是出自对自身的不自信和紧张。


    随后译语人对他们的谈话做了翻译,翻译过来的文字并不能精准传达语言在当时的语境里面表达着一种怎样的感情,不过也大体做到了准确无误,很符合史书上规范的文本结构。


    李泽道:“朕的王妃内敛害羞。”


    阿拉伯人说:“陛下的王妃很美丽,有着纯洁温和的天性,如同《古兰经》的称颂:最优秀的妇女是这样的:‘当你看她时,她令你爱慕;你吩咐她时,她立即执行;你不在时,她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你的财产。’”


    宗教国家要求女性纯洁,保守贞操,服从自己的丈夫,出门蒙面,李泽对他们的民族习俗给予尊重,一边接受他们夸赞徐直的好意,一边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朕的王妃是一个‘顽横不逊’的妇女。”


    “大唐的男人们,喜欢这样的妇女。”


    交谈结束,李泽还有很多事情,让内侍接下她送来的衣服,先送她回去。


    下午申时,阳光正好,空气很清新,稀薄的水分很快被光热蒸发完毕,宫婢搬来一把藤椅放在树下,徐直躺在上面稍作休憩,难得有片刻时间什么烦恼也不去想,不过蹙起的眉依然可见那平静背后必定有心事。


    李乐言被李泽叫去太极殿,刻薄地骂了一顿,她悲难自抑,回来两仪殿。


    徐直安慰她,李乐言情绪稍却,正抱袖倚着栏杆,小声向徐直控诉:“皇叔最宠爱徐娘娘,徐娘娘为何不管管他?”


    徐直哑然失笑,匆忙摇手表示,“他对我并非宠爱,公主怎能看表面就信以为真。而且陛下乃上天之子,岂是我区区凡人能管的?”


    “不过我要向公主道歉,恐怕又是我连累了你。”


    李乐言毫不在意,她就是叹气,愤愤不平道:“皇叔脾气越发古怪,心情难测,如果连你也管不了,我只能去求杨内侍了。”


    “他长伴君侧,一定知道皇叔为何事心烦,我摸清他关心所在,也好不再冲撞到他,以免他再像今日这般对我,实在令我伤心。”


    但是杨内侍似乎也很忙,有没有心管她的闲事啊?李乐言抬袖擦了擦眼泪,拽徐直的衣角,糊里糊涂地问:“徐娘娘觉得,杨内侍是个怎样的人?”


    微风徐徐吹面,徐直往藤椅上一仰,闭上眼睛违心地回答:“是个好人。”


    李乐言听了十分开心,遂不再与她烦扰。


    她正要离开,偏偏徐直又说:“不过,这些人掌控别人久了,多少都有些变态,装君子装得太久,估计私下里格外……”


    李乐言停下脚步,正要问她“格外什么”,听到内侍通传,回首之间,李泽已经站在殿门外,徐直从藤椅上站起来。


    杨玄礼束手,弯着一双月牙也似的眼睛,安静地候在树外,清白错落的花影瀑满一身,李乐言一见着他,便觉心安,乖乖过去了。


    李泽打断她们的交谈,翻脸居然那么快,明明刚骂过她,此刻却含笑跟李乐言说:“朕要跟徐娘娘用晚膳,你先跟杨内侍回去。”


    杨玄礼带着李乐言快步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侍卫婢女们也很识趣地一并离开。


    他全程没跟徐直说一句话,眼睛却不曾从她身上错开分毫,直到屏退了众人,方才走到她面前,徐直很不自在,不知如何面对他,李泽面容逼近她,与她对视,暧昧道:“三娘,喊我三郎。”


    徐直垂首不喊,眼睫轻颤。


    李泽一点也不介意,凤眸笑了一笑,不经意将她按到楹柱上,徐直未及反应,李泽已经开始于青天白日之下,扬手撕扯她的衣服,温柔的语气表达着粗暴的恶意,“上午我就想这么做了。”


    ——


    走至半路,李乐言忽然止步,抬首跟杨玄礼道:“杨内侍,我的球没带。”


    杨玄礼停下来,指了指她怀里。


    李乐言搂紧怀里的球,如梦初醒,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说:“哦。”


    杨玄礼无奈一笑,又牵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李乐言又不肯走了。


    杨玄礼耐心至极地问:“殿下,又怎么了?”


    李乐言无奈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是另外一个球。”


    她在外面疯玩了一天,鹅黄色的衣襟有些歪,额发散乱,被风吹成毛茸茸的一片,看起来不失俏皮可爱。


    她单纯地跟杨玄礼说:“我带着一个球去,徐娘娘见我喜欢,另外送了我一个。”


    “喏。”


    她双手托起彩球完整呈现给他看,“这个新的是徐娘娘送我的,我自己的,还掉在两仪殿的草坪上。”


    “我害怕皇叔,忘了捡起来。”


    杨玄礼听完,颔首浅笑:“是打算现在去捡吗?”


    “公主自己去捡?还是臣代你去捡?”


    李乐言一笑美极,语气轻快道:“我自己去捡。”


    话音一落就跑开了。


    她宛转穿过宫闱,复又回到与徐直交谈的草坪,皇叔和徐娘娘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细听,风中有喁喁私语。


    好奇心驱使着她循声找去,贴着墙角望去。


    徐娘娘被抵在殿门上,襦裙堆叠到腰腹,露出一双白皙滑腻的腿,余光一晃,那双腿已经被皇叔的袍袖遮住,唯余五个粉嫩圆润的脚趾在外边,皇叔俯下身,徐娘娘口中溢出细细难捱的哭声。


    是被他欺负哭了。


    不是说要用晚膳吗?为什么皇叔要先吃徐娘娘?


    李乐言被看到的这一幕震惊着,顾不上捡球,捂住脸一溜小跑进藤草繁芜的花园。《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