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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西内(七) 让她不再执着于那个男人……


    每次结束, 徐直都会用那种小心翼翼又期待的神情微妙地注视他,她十分想要听他说点令她牵肠挂肚的人的消息,大部分时候会以失望告终。偶尔李泽会因为她听话透露一点内容。


    他并不含糊其辞, 会直截了当告诉她, 大唐连接吐蕃边境的交通线,几乎已经全部被切断, 所以连他也不知道大唐最近一批出使吐蕃的人马的境况。


    当然了李泽不会跟她讲,吐蕃最近的一批使者已经被大唐杀掉, 吐蕃有没有杀大唐最近的一批使者,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她双眼朦胧,水润凄迷,在灯下看他,宛若脉脉含情, 李泽握了她的手在手心,轻轻撩拨,煞有其事地说:“三娘再等等,不出半月,原州一带唐吐战争胜负即见分晓,到时候无论如何两国都会进行新的谈判, 谈判步骤里面必然涉及交换俘虏。”


    “鸿胪寺里面扣留着几百上千的吐蕃使臣和百姓, 大唐近期会设宴款待他们,发给他们新衣服, 给他们路费和食物,原州的战事结束就送他们回国。”


    徐直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光彩,近在眼前的曙光难得驱散了连日的迷惘,她有些惊喜地接住他的话说下去:“吐蕃也正在这样做,他们也会送回来一些大唐的使臣和百姓吗?”


    李泽想了想, 还是点头。


    其实他全部在骗她,原州的战役已经打赢了,唐兵已经进驻原州,正在修补原州城池,打算从此处开展大规模屯田,加固边疆,三五年之后,原州即将成为大唐西边抵御吐蕃的坚固屏障。


    原州战役之后,大唐要做的是收复兰州、会州、渭州、岷州、成州,打通关内道连接陇右道的交通。


    安史之乱以后,这些州都被吐蕃占据,陇右节度使控制的辖区跟中原地区的连结被拦腰切断,陇右道成为大唐的一块瓯脱地,河西走廊沦于吐蕃,丝绸之路梗绝。


    打了胜仗之后,依然送回吐蕃的使臣和百姓,不过是大唐的怀柔之策,想要借此让吐蕃放松警惕,减少协助剑南道的判乱,为官军赢得一阵缓冲的机会。


    至于吐蕃放不放还大唐的使臣和百姓,会放还多少,还应另当别论。


    里面有没有徐回,徐回是生是死,李泽也根本不在乎,并且不打算在乎。


    徐直又问:“送还的人里面,会有徐回吗?”


    李泽从容应对:“会有。”


    李正己在门外提醒,太医署的医师到了,李泽俯身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太极殿有事情等着我处理,今天晚上自己睡觉。”


    “她们来帮你用针,放心,不会让你怀孕。”


    这正是她的顾虑所在,她一直对避孕这件事持有怀疑,她很担心万一她们操作不够彻底,自己还是会不甚怀孕。徐回就快要回来了,她绝不能容忍出现这种意外,不然她要怎么面对徐回?徐回会把她当做受害者,一定不会责备她,可是她会觉得委屈不甘心,觉得这是对他们感情的深层次破坏。


    只要不怀孕,只要徐回活着回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们这次一定能想办法逃出去,天下之大,不会没有地方容身。


    徐直在心里坚定不移地默想这些信念,她垂首低眉,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心事重重,糯糯回了一个“好”字。


    她不看他,他也能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李泽的眼里闪过轻蔑的微芒,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宫婢进来将窗户推开,女医接着走进来,床上的帷幔依旧垂着,徐直平躺下来,将一只细白的手臂伸出床外,搭到床边的矮几上面。


    女医帮她在手臂下面垫了一个软枕,用药物熏蒸过的手帕先擦拭手臂,一人擎灯,另一人找到穴位开始施针。


    银针刺进皮肤,初时会有些痛,令人难以忍受,让她禁不住轻微发抖,女医会柔声安抚她,叮咛她放松一点。


    他今天没弄在里面,但还是叫来了医师,这样做似乎真的是为了让她安心。


    而且有时候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定要吃药,他也允许了。


    今天的疼有点持久,像被蝎子的尾巴咬住一直没有松开,而且还有毒液浸入,在血液里面蔓延,让她疼得晕晕乎乎。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香气,女医提醒她:“娘娘忍耐一下,频繁刺激同一个穴位,会让身体机能紊乱,效果会适得其反。今天的银针上面添加了一味药剂,只要刺进肌肤,等它溶于血液,就能见效,会有些刺痛,不过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马上就好了。”


    徐直不疑有他,听信了女医的话。


    但是到了深夜,她洗完澡,渐渐发现身体有点异常的变化,本来那个草药带给她的感觉是血液会变凉,止热降燥,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现在洗完澡,药性挥发,本来应该平复下来的身体,反而突然变得燥热了。


    徐直一开始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长安的春天如此温暖,一天热过一天,换了更轻薄的寝衣躺下,难得一夜清净的她多么想睡个好觉,却有什么东西在跟她作对一般,在她身体里搅扰得她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便跟徐回生活在一起,她的身体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反应,不似纯粹的心理上对一个人的思念和依赖,也并不是因为长夜漫漫,孤寂无法排遣,是另外一种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正视的身体上的变化。


    寝殿外传来一阵猫叫,顷刻变成了打斗和嘶鸣,再接着响起宫人的脚步声。唐民爱养猫,宫里宫外都很常见,春天这种风气则表现得更为明显,林深影昧的地方总会传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为了不打扰主人睡觉,夜晚会有宫人不停来回巡逻,用布袋去抓这些猫,或者用竹竿把它们打跑。


    外面的猫一哄而散,徐直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似乎有液体随着消散的声音,随着她翻来覆去又乍然停住的动作,从双腿之间汩汩流出来。


    有好一会儿,她都没反应过来,她努力回想,到底是什么刺激促使她做出了这般反应。她有点怀疑是不是女医在扎针的时候往她的身体里面放了药,她有这样的警觉。


    徐直倏然坐起来,拉开床幔,灯光毫无保留地透进来,手臂在灯光下莹润透明发白,她盯着手臂上的针孔看。女医的手法很好,除了一个细微的小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如果不是她的皮肤比常人更白,那个小点恐怕也看不到。她研究了半天,看不出任何异常。


    血管的脉络在灯光下是如此明显,像一棵繁茂的小树匍匐在莹润单薄的轻纱下面,随着她旋转手臂的动作,枝桠蔓延,血液如同树的汁液一般悄然流过,至于血液里面是否掺杂了什么东西,她看不出来。


    宫婢听到异动,过来轻轻敲门,小声询问:“娘娘有什么需要吗?”


    徐直没有答话,从惶恐的情绪里面把自己抽离出来,缓慢地躺下去,努力忽略身体的反应,强迫自己陷入睡眠。


    但是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那种难以平复的身体不适,让她的心从惶惑纷乱的不安到隐约察觉的悲哀。


    李泽第二天没有回来,徐直去问李正己,“能不能找两个僧尼来陪我,我有点睡不着,心里很烦乱,觉得也许有了他们的陪伴,我会好一点。”


    这不是什么难事,宫里有好几处寺庙,里面多的是供职的僧人尼姑,李正己去征询了李泽的意见,当天就找来两个尼姑。


    她们算不上年轻,看上去慈悲而庄严,有一番高贵温和的气度,那是常年吃斋念佛,又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这一点可以把她们跟民间的僧尼区别开。


    李正己没有告诉她,这两位尼姑其实是李家的两位公主,按照辈分,李泽还得称呼她们一声姑母呢。


    李家有许多出家为尼,或者舍身当女道士的公主,天宝以后,天下大乱,很多公主的婚事被搁置,或者自愿放弃世俗婚姻,这种情况就变得更为普遍了。


    两位公主和蔼地询问徐直,“娘娘需要贫尼做些什么?”


    其实陛下已经召见过她们,告诉过她们需要做些什么,依陛下所言,眼前的这位娘娘,是一个十分“顽固不化”的女人。


    “对待自己的弟弟,有很悖逆的情感,而且极其执拗,屡教不改,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她把这些杂念驱除。”


    “让她不再执着于那个男人。”


    陛下提起她,真是痛心疾首。


    徐直一点也不知道背后的事情,她很真诚地向她们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以及对自我的厌弃,至于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厌弃,她羞于开口。


    她喃喃地请求两位僧尼:“我觉得我的身体不安宁,请帮我变得安宁。”


    两位僧尼遂跟她讲经。


    令她们感到诧异的是,这位娘娘的悟性很好,而且很聪慧,通情练达,她似乎对佛经有一番自己的体悟,不过她自己不知道,只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有些话,出自开元天宝年间,在长安负有盛名的高僧“慧施”。


    慧施已经圆寂了。


    就像她死去的过去。


    第42章 西内(八) 我喝的药里面是不是误放了……


    徐直的悲哀不是为了跟阿回的感情, 是另一桩事情,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如李泽所言,身体上渐渐对他有所依赖, 这让她无法忍受, 她想让僧尼们帮助她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与两位僧尼相对跪坐,虔诚地请求她们:“我被往事折磨得苦不堪言, 一想起过往的蛛丝马迹,再跟现实连结起来, 两种相悖的感情在我身体里面作祟,我经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请帮帮我吧,大师,我需要想起来过去的所有,这样我才能从容应对眼前的一切。”


    两位僧尼向她询问困扰她的心事的前因后果, 徐直问不能答,她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身体奇怪的变化,她羞于启齿。


    外面又到了黄昏,夕阳穿透白色的墙纸洒进来,长长的素色衣带逶迤拖地, 半挽的青丝在穿堂风中迤逦, 徐直沉吟不语。


    她犹豫为难道:“我也不知道,那是很微妙的变化, 我说不清楚,我就是想记起来过去的一切,我想理清思绪,我想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模模糊糊, 全部的事情脱离掌控,让我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像一个被人操控的动物。”


    她哽咽流泪:“我想我的弟弟,我弟弟叫徐回,我想他,想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在这里,我就在等他回来。如果他在,他就会帮我引路,跟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现在……”她抹了一下眼睛,突然警觉道:“你们关心我,是因为陛下要你们这么做吗?如果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你们会说给他听吗?这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后果。”


    左边的僧尼,眼睛下面有一颗瑰丽的泪痣,她和蔼道:“我们有一颗关爱世俗的心。”


    右边的僧尼,音色更为沉缓严肃,她不失礼貌地说:“我们应该为每一位施主保密。”


    她们的真诚让她感到心安,她暂时选择了毫无顾忌,她又重复先前的话:“我想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我跟徐回其实没有血缘关系,抛却世俗的眼光,我以为我可以选择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爱他,”


    “我可以毫不犹疑地告诉别人,我爱他。”


    徐直问她们:“大师觉得我这样做会显得不对吗?”


    左边的僧尼轻轻摇头,右边的僧尼颔首,她们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没有不对,从你的立场来看,是正确的。”


    “如果没有妨碍到别人,世俗对你们无可指摘。”


    问题就在这里,李泽一直拿这一点当做罪过,反复叩问她,总是指责她,她很想知道自己碍着他什么了。


    “但是陛下说,我这样犯了罪,我对他不忠诚。”


    “我想弄明白,是他在先,还是徐回在先,我到底对他怎样不忠诚?”


    修长细白的手攥紧裙摆,徐直懊恼地想:“我现在这样,对阿回也不忠诚。”


    僧尼请她闭上眼睛,她们为她诵经,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徐直的心的确有所平静,期间她轻轻睁开了眼睛,两个僧尼的眼睛却还在闭着,她们微微阖动的双唇有片刻定格,徐直突然听到一句话,传来的声音如大音希声。


    “所有的答案都写在第一次见面。”


    没有对错,没有先后,如果分清楚对错就可以明晰一段感情,如果按照先后顺序来决定选谁更公平,那么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爱的死去活来的感情了。


    徐娘娘不想总是待在两仪殿,她想要去凌烟阁前面的神龙殿,跟僧尼们待在一起。


    陛下未置可否,李正己劝解:“娘娘够听话了,陛下让他去神龙殿待着也好,这样她就不会经常暗自垂泪,总是默想着徐学士了。”


    李泽不以为然,“如果佛教真的能纠正她,当初带她来长安,把她交给慧施管教,为什么没有一点作用,反而让她跑掉了。”


    而且慧施后来居然反过劝李泽放下,他居然说他在强求。


    “不过再试一试也无妨,且让她先跟着那两位尼姑好好反省,倘若反省不好,就把尼姑换成道士。”


    他就不信了,天底下玄妙深奥的道理有那么多,百家九流思想庞杂,难道就没有一个能教诲她认识自己的错误,心甘情愿地放弃她跟徐回之间悖逆的感情。


    只要她心甘情愿放弃,只要她的精神有一丝松动,就不会在听到徐回死讯的时候有殉情的念头。


    案几上摆放着一封剑南节度使上奏的文告,大唐半月之前放归的吐蕃使臣和百姓已经抵达吐蕃境内,吐蕃也放归了八百个大唐的使臣和俘虏,附带统计名册,里面没有徐回。


    他终于死了,即便不死,他也永远别想再踏入唐朝的国境,李泽安然地想:这个消息短时间内不能让她知道。


    两个死骗子,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只要徐回回来,她就会安分守己地跟他过日子,完全是在骗他,倘若他听信了她的鬼话,她一定会再找机会跑掉第二次。


    李泽莫名笑了一下,吩咐李正己:“让她去吧,你跟着她,看好了不准闲杂人等跟她说话,更不准出任何差池。”


    李正己应喏,他转而又问:“娘娘今天不愿意喝药,怎么办?”


    陛下支颐,凉凉一笑,“加到食物里面,哄她吃下去。”


    李正己不太赞同地皱眉,但是他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下去了。


    ——


    剑南地区的节度使叛乱上演了月余还未平定,前去围剿的朔方兵团除了一开始赢得的一点胜利,之后就毫无进展。现在是春夏之交,气候不利于吐蕃,他们并不愿千里深入大唐境内援助叛军,但是也不甘示弱,总是小股部队不停在边境挑衅。这也足够麻烦的,大唐只好在正规军队之外,调拨民兵前去剑南各个沿边州县保卫防御。


    剑南一带多山多水,地势崎岖,这些民兵出自当地,熟悉地形,反而打了不少小规模胜仗,大唐与吐蕃暂时维持了短暂的平稳。


    李泽打算借机,让杨玄礼率领两万神策军进入剑南,在夏季长江水泛滥的时候,对剑南地区的叛军展开攻势,彻底将此地的叛乱荡平,到时候派遣朝廷资可信赖的官员去剑南交割,一举收回剑南地区割据将领的兵权。


    李泽有好几天都很忙,不见人影,徐直乐得自在,她在神龙殿和两仪殿之间来去,白天听僧尼讲经,傍晚会徒步走回两仪殿。他们讲的内容很枯燥,她不太能听懂,但是肃穆的氛围渲染着,能让她保持冷静。另外,她喜欢在这些殿宇之间散步,李正己几乎每天会来接她回去。


    他总是叮嘱她要按时吃药膳,要按时喝药,“药”这个字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徐直有点生气地说:“我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吃药?”


    李正己就耐心给她解释:“不一定要生病了才吃药,提前吃药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且让娘娘吃的也不能算是药,它其实就是保养身体的食物嘛。”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是生发的季节,身体要为了夏天的成长做准备,就像冬天人们要吃进去很多有营养的食物,为春天做准备一样。”


    徐直被他的解释引起了一丝兴趣,她笑了笑,颇为逗乐地说:“如果真如李内侍所言,人们一年四季岂不是都要不停地食补,每一个季节都想着下季。”


    李正己笑道:“是这样的,娘娘先在这里把药喝掉,臣陪你一起走回去。春天散步最好了,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人们应该夜卧早起,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以使志生。”


    他引用了一段《黄帝内经·素问》里面的话,有种很冷的诙谐,徐直很明晰地直觉到他的幽默,一点也不会让他扫兴,接过他递来的药碗,一如往常全部喝掉了。


    李泽某一天跟她说,她总是在床上晕过去,要让她喝药。


    徐直无法违抗,这些药她喝了十天了,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太医署的女医最近没有来过,没人在她身上施针,她也没有理由怀疑到她们身上。但是那天晚上之后,身体上那种奇异反常的感觉却在持续,尤其是到了夜晚,她心理上排斥着李泽,身体上却好像在渴求他快点回来。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极度失控,这让她现在都不太想回到两仪殿了,她宁愿在外面逗留。


    这两天喝完药,身体会有点燥热,李正己说:“这是很正常的,娘娘如果觉得药效有点过,臣可以让他们调换一下药方。”


    他们站在神龙殿外面一座八角亭旁边的石桥上,徐直的神情有点恍惚,她一开始没听进去李正己的话,后来忽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有点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无心地去问李正己:“我喝的药里面是不是误放了什么东西?”


    她想哭,难以启齿的委屈,“李内侍,我有点难受。”


    李正己亦为他干的事情感到不耻,他无可奈何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粉色的胖肚瓷瓶,漂亮精巧,有一个巴掌那么高,瓶口用瓶塞封着,他打开,从里面传来牛乳的清香,她喜欢喝这个,李正己贴心地说:“是热的,没有加很多糖。”


    “虽说被人看到了不太好,但是臣可以帮你掩藏一二,徐娘娘喜欢一边走一边喝吗?”


    他还从另外一只袖中掏出一张锦帕,展开露出一根透明的琉璃吸管,递到徐直的面前笑了笑,徐直接过来,破涕为笑。


    他们从东横门出来,沿着横街往两仪殿的方向走,杨玄礼从西横门过来,正好与他们撞上。


    虽说徐直不太喜欢他,但是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她也有点明白,他那么做都是因为李泽在背后指使,而且李正己跟她说:“杨内侍在宫里的地位很高,徐娘娘再不喜欢,也不能不理他,或许哪一天,他能帮到徐娘娘呢?”


    徐直心想,应该不会有那么一天,如果有,也纯粹会因为出于巧合,他不得不帮,他看起来就是很精明算计的一个人。


    杨玄礼刚从西内苑过来,有一部分神策军今天在那里训练,陛下召见他到太极殿议事,遇见徐直是不期而会。


    她看起来刚刚哭过,泪中带笑地跟李正己讲话,手里握着一个粉色带吸管的瓷瓶,李正己看似一本正经的讲话,话题却一定很有趣,不然她就不会一边喝一边笑了。


    杨玄礼有片刻犹豫,不过他还是坦然地迎上去,尽管他知道,徐直一见到他笑容必然会收歇。


    “臣,见过徐娘娘。”


    傍晚的夕阳那么好,他的紫衣很漂亮,肤色有种健康的苍白,宫里的人都知道,杨内侍很会打扮,他骑射有骑射的模样,接见外宾参加宴会又会敷粉添妆,总能惊艳全场,而且完全不会让人觉得夸张。


    他的装扮总是不易察觉,又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浮夸,也不会让人觉得刻意为之,就连他的狠辣都像清风一样,不经意间,徐徐风吹面。


    他偏爱一身紫衣,好像一成不变,然而仔细观察,又能看出来,每天那紫衣上面的花纹在细致之处必定不一样,有时候,他一天能换两件衣裳。


    徐直果然不笑了,李正己把她手里的瓶子接过来,她垂手站在那里,细眉微压,少见地表现出一点脾气,没有搭话,竟然就这样径直走过去了。


    完全没把李正己的叮嘱放在心上,他跟杨玄礼是同僚,这样让他俩都挺尴尬的,李正己遂笑着跟他讲:“徐娘娘身体不太舒服,脾气上来了是这样的,”


    李正己捧起装牛乳的瓶子给他看,“刚喝过药,不是故意视而不见。”


    杨玄礼扫了一眼那个瓶子,记下了它的模样,云淡风轻道:“徐娘娘,很讨厌臣。”


    “额,”李正己感慨万千地说:“她以前也很讨厌我。”


    他叹息,意味深长道:“以后恐怕会更讨厌。”


    杨玄礼宽慰他,“李内侍这是杞人之忧,至少徐娘娘现在很喜欢你,难道你认为,她对一个人的喜欢不会长久,会随随便便因为一件事情就改变吗?”


    李正己坚决否定,“必定是日积月累才会根深蒂固地讨厌。”


    “徐娘娘之前说我是‘告状精’。”


    李正己絮絮叨叨地说:“即便这样她也很快谅解了我。”


    他有点诧异道:“对杨内侍这样,不太应该吧。”


    杨玄礼宠辱不惊地说:“徐娘娘说臣是变态。”


    李正己沉默了。


    第43章 藩镇(一) 陛下今天要回来


    徐直走出去几十米远, 李正己很快跟上来,她余光轻瞟,已经不见杨玄礼, 放心地脚步慢下来。


    今天回来的够早, 李正己为什么这么早就接她回来,徐直感觉有点反常, 太阳还高悬在宫殿恢宏的瓦檐上面,火红的晚霞将远处的山林烧成一片, 沿途的树叶沙沙作响,吹来炽闷的暖风。


    仲春时节,风里飘散着花儿馥郁的香气和柏杨柳槐枝叶生发的清冽甘甜。


    徐直慢吞吞地走在路上,怀揣着不好的预感问李正己:“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回来?以往你把药送过来,我喝下之后, 我记得我还可以再在神龙殿附近游玩半个时辰。”


    “我还想去看看金水河,”徐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里的荷叶长得很好,青翠欲滴,一片繁茂,莲叶之间有很多金鱼, 有两条鱼儿经常嬉戏在一起, 一条是黑金色的,一条是粉金色的, 它们已经认识我了,每次都跟随着我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


    李正己道:“陛下今天要回来。”


    徐直的心情糟糕透了,她一点也不想听,装作没有听见,接着自言自语, “凝云阁后面还有东海池,我见到有宫人划着小船在上面收集浮萍和水面上飘落的枯枝败叶,他头发斑白上了年纪,我给他一个簪子,他就能开心地给我讲很多故事。”


    李正己斟酌着说:“近来河北道的藩镇闹得很凶,陛下连着几天都在忙碌,五天没见到娘娘,万一回来看到娘娘不在,难免会动气。”


    “娘娘今天早点回去,是合乎道理的。陛下开心了,这些游玩的小事,自然会顺着娘娘的意思,以后一定有很多机会。”


    徐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李正己就看到她摇头,一昧地说:“真是糟透了。”


    她现在觉得两仪殿就像一个吃人的鬼屋,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回来了也一刻坐不住。本来她拿了一本近代诗人王维的诗籍,他在长安的贵族官宦之间很有名气,他的诗词跟春天是如此适配,他的弟弟还在朝廷任职呢,虽然前些天因为李泽清算袁泰的余党被贬到了浙东道的括州当刺史,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宦海沉浮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徐直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费心尽力地想要把诗集看下去,然而脑子里闪过的尽是些纷繁杂乱的东西,一个一个字在她的眼睛里跳跃,她的心无法做到专注,身体上的燥热急需她做点什么事情来平复,她感到坐立难安。


    她突然想到,这些天都没见到李乐言,李泽会不会因为太过忙碌,就随随便便又把李乐言送回大明宫。若果真是如此,必定跟她近来对李乐言的疏忽也脱不开干系,自己又间接给李乐言造成了伤害,怎么可以这样对不起她。


    徐直到门外找李正己,宫婢们说:“李内侍执掌宫内的大盈库,到了春季府库里的金钱和丝绸都要重新核对清点,刚刚大盈库的人来把他叫走了。”


    徐直只好问她们:“昭阳公主在哪里?”


    宫婢模棱两可地回答:“一般都在千秋殿,不过公主的行踪不是奴婢等可以琢磨窥探的,今天不知。”


    徐直遂打算自己去千秋殿找她,宫婢跟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李乐言好似故意避着自己,就像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超出认知的东西,让她一时无法接受。她没有一点恶意,对待徐直还是那么欢喜热情,但是徐直敏感的神经还是从她的言语举动中察觉出一点点不解的疏离。


    她想了想,跟李乐言道歉:“我最近遇上了很多烦心事,时间上面忽略了你,公主会怪我,不再喜欢我吗?”


    “但是,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维护你,不让他把你送回大明宫,我想陛下应该也没这样的意思,公主在为此事忧心吗?你看起来,跟我一样有心事。”


    李乐言坦率真诚地自白:“我在想一些大人的事情。”


    徐直蹲下来,两手搭上她的腰侧,怜爱道:“我有时候也会思念自己的阿爺阿娘,我时常记不起来他们长什么样子。”


    李乐言感到微微的困惑,因为她从来不思念自己的阿爺阿娘,她也根本不会这么称呼他们,她跟其他宫人一样,叫他们先皇和皇后,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会喊父皇母后。


    听宫人说,母后在去灵武的路上怀了孕,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因此她年纪尚小,母后就去世了,父皇身体愈发不好,回来长安不久也薨逝了。


    她唯一能记起来的,模模糊糊的影子,大约是幼童时分,站在父皇膝头的日子,一个儒雅随和,病入膏肓的男人,穿着帝王服饰。


    是幻影,还是在梦里。


    后来抱着她的人被更冷艳威严的脸代替,她对父皇的感情,还不如对皇叔那样铭记呢。


    她摇头,表示不是,很成熟地告诉徐直:“我从来不会想起他们。”


    “人生如朝露,飘如陌上尘。”


    她用最近太傅教她背过的古人的诗词自造了一句含蓄深沉,满含道理的短句。


    徐直很开心她能这么释然,钦佩道:“我自愧不如。”


    那么她说的大人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是在意陛下责骂你吗?”


    李乐言说:“不是,皇叔很快又送给我礼物和新衣服,我认为那没什么大不了。”


    徐直百思不得其意,她现在搞不懂小孩子的心思了,李乐言也不知道怎么跟她形容,她本来想要把那天看到的场景向徐娘娘描述一番,问问她和皇叔在做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裸露肌肤的事情,必定是大人的隐私,徐娘娘听到了会不会感到惭愧,从此不愿再见到她。


    而且那时候她在哭,那一定是她的伤心事。


    不过她也不愿意隐瞒徐娘娘,思量着合适的用词,另一种叙述方式告诉徐直:“我在琢磨内侍跟宫外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徐直被她直白的言论惊呆了,她懵然地说:“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话。”


    李乐言波澜不惊道:“无妨,等我知道答案也告诉你,这样就有人跟徐娘娘说过了。”


    李泽回来了,另派了两个宫人过来催她回去,徐直咬了咬唇,臻首娥眉在风里不悦极了,很快调整好脸色没让人看出。


    李乐言非常能理解,如果一个人在回家时间上对她有这么严苛的要求,不让她在外面痛痛快快地玩,她也一定会感到不高兴。


    可是谁让那个人是皇叔,她也爱莫能助。


    ——


    李泽正在翻矮几上的书籍,自从她来了这里,桌子上总是毫不避讳地翻开着各种各样的书,有时候是正史,有时候是杂记,十教九流,志怪悬疑,家书诗词,檄文信帖,什么都有。


    今天看的,这是王维的诗。


    王维,出身河东王氏,王缙的哥哥,历任右拾遗、监察御史、河西节度使判官,殿中侍御史、吏部郎中、给事中,安史叛军攻陷长安之后,安禄山亦耳闻他的名气,要他在大燕担任伪职,王维装病不从命,与安禄山虚与委蛇。


    李泽一边翻一边想,“她看看这些忠贞之士的诗词也好,正好可以给她洗洗脑子,以免整日里就惦记着跟徐回那点情情爱爱的破事。”


    李泽嗤笑,“李泌说徐回有才,的确,不可否认他有才,那点才气全部放在怎么勾搭自己的姐姐上面,这样的人,能成什么大志。”


    鄙夷。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天跑得脚不沾地,现在终于舍得回来了,给她点好颜色,就能上房揭瓦。


    那药他还是用得晚了,早些时候,她总在床上抗拒他,他就已经让太医署的医师研制好了,还是怜她,没忍心真的用上。


    近来他在床上受够了她哭哭啼啼,也受够了她不情不愿激情之处没有一点反馈,事后还要幽怨的眼神看着他想着徐回。


    正好拿宫里的猫来试了一下,调控好剂量应该没有大问题。


    女医师自然不敢真的帮她避孕,针灸也是做做样子,频繁刺激穴位会让生理机能紊乱,不太准时的月信让她判断不出来怀孕的可能。


    让她喝够了几天补身体的药,那天先让女医用针在她身体上试,确认她还能忍受,慢慢加重剂量,然后维持平稳。


    每天都让李正己按时看着她喝下去。


    现在见到他,终于有了这么一点媚的样子。


    徐直无知无觉地看着他,眼神有点躲闪,他刚沐浴完,穿着艳丽的紫色开领绫罗寝衣,没有系衣带,胸膛luo/露,水意朦胧,下身随意穿着一条黑色绸裤,她经历过很多次,她不知道该看哪里。


    她本来不想看,她一点也不痴迷人体,她素来认为rou/体不过是灵魂的载体,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人注目,美的人体她会大大方方欣赏,丑陋的人也不可鄙,她向来坦荡,无关情y二字。


    现在这副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模样,连她自己都觉得唾弃,徐直好难过,她在心里用最肮脏的词辱骂自己。


    如果徐回在就好了,她没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徐回一定会给她一个安心的解释,她即便羞耻,也可以信任地告诉他自己的烦心事,“我变成这样,是不是生病了?”


    徐回必定不会嘲笑她,还会自责对她有所忽略,“没什么大不了,阿妹放心,我去研究一下医书,再问问大夫。”


    而不是像他这样,完全忽视她的委屈,还要把她扯过来,抱到怀里摆弄来摆弄去。


    李泽把她放在大腿上,慢慢解着她的衣服,咬着她的唇角品尝厮磨,摸着她腰上的软肉,侵占的眸光攫住了她,唇畔溢出零星的只言片语,“见不到我,还长胖了一点?”


    “在外面疯玩,这样更有精神气?”


    徐直欲哭无泪地握住他要往下的手,与他言语上拖延时间,她带着哭腔道:“不是,是最近睡得早,睡得比较好。”


    真的没骗他,忍过体内的热意,慢慢也就心无杂念地睡着了。


    李泽忍不了,徐直不想让他发现,她使力挣扎,求他:“不要,会有人进来,会被看到。”


    “真是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再修你自己看看情节连贯吗?未免太苛刻了,很矫枉过正。语言本来就是感情的载体,就像历史是人欲的载体,现在改得面目全非,僵硬滞涩,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咬文嚼字有什么意义。”


    她哭,他的动作完全是在逼迫她,在他面前放弃所有的隐私,徐直绝望地仰躺下去,蹬着长腿,蜷起身体,一边哭一边抗拒:“我是人,不是动物,你为什么不要尊重我?我说了不要看,不要你碰我。”


    他偏偏要碰,还要在她耳边复述,“尊重你难道不是在害你,我是在帮你,这样还不要我碰?三娘你是不是在骗我?”


    李泽抵住她的腿,弯腰恶劣地说:“你就是想我,你需要我是不是?”


    “只要三娘说出来,我可以给你。”


    徐直呜咽着说:“不是。”


    但是很快她就把这话吞下去,全部的申诉都被梗塞住,她被折磨地快要抑郁,就像撑船划过河水暴涨的湖,一路泛滥的春意,四周都是热情的阻力。


    李泽不顾她的意愿,咬着她的脖颈低语,“今天侍候好我,一样让你睡得好,你说好不好?”


    徐直呼吸加重,被他箍紧抱起来,无所顾忌地走路,她的双眼春潮带雨,被他刺激地红着眼眶咬住他的肩膀,抑制住欲将出口的尖叫。


    李泽抚着她光裸的脊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快意阴郁的笑,一边往房中走一边哄她:“三娘忍住不要叫,别人听到了会全部都知道。”


    月慢慢勾上柳梢。


    第44章 藩镇(二) 你想做皇后


    单纯的做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她也不知道,为何李泽突然就这样变得花样百出,比以往过分极了, 还是在她认为自己最难堪的时候。


    她讨厌他不给她留一点隐私, 等他把头从她身下重新抬起来,徐直已经捂住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李泽哼笑,随手从床幔上抽下来一条丝带, 观察她的手腕,先绕在自己的手掌上试了试柔软度和长度,此刻的神情十分慵懒,带着浓重而漫不经心的欲。


    徐直透过指缝看到那一幕,她开始后缩, 开始瑟瑟发抖,李泽抵住她,轻描淡写道:“这才刚开始,你哭什么?”


    “找挨是不是,都是因为你把它哭大了。”


    徐直要怕死了,她矢口否认说:“不是。”


    她挣不开, 恐惧地扶住软枕, 谁能来救救她,摇着头流着泪胡言乱语, “我想睡觉,”


    “你已经做过了,”


    李泽轻易地拽过她的手缠住,不达眼底的笑去看她的反应,俊美无俦的妖颜在灯下显得阴晦而不近人情, “但是你不听话,把它吐出来了。”


    “你去神龙殿,那些尼姑都教你什么了?说来听听,有没有教你床上不能忤逆丈夫,”他伏低轻拍慢抚她的脸颊,盯着她的眼睛讥笑,“怎么就学不会顺从,说说他们教你要怎么取悦我?”


    李泽命令她,“说出来两三条,一会儿给你时间休息。”


    她就是去佛堂听大师讲经静心而已,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任务,她凭什么要顺从他,她绝对不会承认这种人是她的丈夫,徐直看着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手觉得很耻辱,尽管如此她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几句铭记于心的简语:“大师说眼前的一切都是虚的,都会随风而逝,”


    “看似拥有的东西,最终都会消失,”


    “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放下贪嗔痴,放下执念。”


    李泽挑眉,心想她既然能把这些话记到心里去,看来那佛也不是全无用处,他靠近她,捧住她的脸靠近自己的腰腹,居高临下地问她:“那你放下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她想把脸往后移离他远一点,李泽换了两手捧住,她的下颏抵到他的小/fu上面,徐直满眼含泪,幽怨又委屈地说:“我有什么错误?”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跟阿回是个错误。”


    她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现在的嗔怒像在对他撒娇,“我对待很多人都很好,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有什么错误?”


    她的手撑在他身上,李泽再满意不过她这幅不自觉勾y的样子,勾唇浅笑,难得顺着她说:“是,三娘最讨人喜欢了,”


    “也能讨朕欢心。”


    “朕封你做贵妃怎么样,你该学着自称臣妾了,不能天天这样没规矩。”


    徐直疲累地摇头,漂亮的黑眼珠水湛湛地透露出惊恐,连连呢喃:“我不做贵妃。”


    李泽冷笑,“你想做皇后?”


    脑海中飘过一个想法,她只想做徐回的妻子,见她又陷入恍惚,李泽把她推倒,覆上去,极具压迫性的眼眸在她脸上扫视,不肯放过那上面一分一毫的表情,从情y中看到她透彻的心底,徐直又摇了摇头。


    李泽缠住她,视而不见道:“你就是想做朕的皇后,等你给朕生了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她以前可以清醒地跟他辩论,全身心地推拒他,今天的脑子好像跟身体一样不受控制,他一碰就软如浆糊,一片混沌,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定是生病了,她恐惧地说:“我不要sh孩子。”


    她还要等徐回回来。


    李泽充耳不闻,重新埋入,徐直痛苦地蹙眉,她的魂魄好像飘到床的幛顶俯视着自己,旧的意识全部被新的意识代替,身体在代替她的脑子,不停地催促她喊他“三郎”。


    “三……郎……”


    李泽加重力度,他终于得到了他想听到的那一幕,徐直真的受不了了,她搂住他痛哭,“三郎,你饶了我吧,”


    “三郎……臣妾……”


    李泽厉声道:“再喊。”


    徐直气促,仰着修长的脖颈大口呼吸,粉白的皮肉下面青筋暴起,她要疼死了,她要疼死了,两仪殿的哭声那么大,天怎么还不亮啊,她大声哭着喊:“臣妾,饶了臣妾吧。”


    “三郎,饶了臣妾……”


    李泽笑中带着畅快的疯魔,即便如此他还是克制着去吻她,哄着她说:“听话,让三郎疼你。”


    徐直踢蹬他,猛地抽搐过去。


    第45章 藩镇(三) 她对陛下又怕,又要……


    安史之乱以后, 黄河下游南北各节度使据地自雄,对抗唐朝。到了大历一年,局势大致明朗, 小的藩镇全部被吞并, 大的藩镇也陆续向朝廷献降,唯余四个跋扈藩镇, 他们的节度使拥兵自重,不奉朝廷法令, 各自有一套官职体系,世袭相传,互相之间引为支援,动辄连横判上,俨然四个独立的小王国。不仅不利于大唐, 而且履行更迭,到处抢劫,给黄河南北的百姓带来了巨大灾难,朝廷为了围剿这些藩镇,屡次兴起重兵,发兵役, 征重赋, 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此时,兵戈不止, 征战不息,无处不在养兵,暴力变成强者恶人奉行的信条,道德秩序全部被抛弃,只要有挥舞拳头的力量, 就能欺凌男女,虐待弱小。在一片废墟上,肆虐着一个暴力机器,低下的道德就像瘟疫,四处蔓延,除了生死,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每个人都想要掌握别人的生死,享受着把同类的命捏在自己的手里,看他挣扎,看他堕落,最后不计生死,百无禁忌,死者下地狱,生者亦下地狱。


    原来天地是个熔炉,或生或死都在地狱。


    熔炉之中,人人永堕无间。


    这四个藩镇分别是卢龙、魏博、成德、淄青,分别管辖着幽州核心地区,河北道南部魏州、博州一带,河北道西边恒、定、易、赵等诸州,河南道东部青、淄、齐、登、莱古代齐鲁之地,四镇围绕,互成包围,给中原和江淮地区带来极大的压力。


    在他们中间,有瀛洲、深州、冀州、沧州、莫州五州,这五州的统治权相对来说不那么稳定,随着四个藩镇之间实力的此消彼长以及分分合合,轮流在四镇手中流转。


    在四镇之下,西起河洛,东至江淮,沿边分布着唐王朝的昭义节度使、永平节度使、宣武节度使、淮南节度使 。分别统辖河东道的泽州、潞州,洛阳以北的相州、卫州;汴河上游的汴州、濮州、郓州;汴河和泗水之上的宋州、徐州;邗沟一带的扬州。


    河北道和河南道的四个藩镇和唐王朝为抵御叛军和各少数民族叛变部落而在黄河下游南北设置的四个节度使,相互之间战争接连不断,难分胜负。


    最近,成德节度使李炳重病死了,他的儿子李月秘不发丧,上疏请求继任父亲的节度使职位。然而昭义节度使培养的间谍早已把李炳死亡的消息告知李泽,同时还详细禀告了成德地区将领之间争夺统治权的内幕。


    李炳的儿子李月本来是个庸弱之徒,但是他的老爹一定要把节度使职位传给儿子,为此不惜对追随自己征战的身边爱将,展开大肆屠戮,为李月的前途肃清道路,现在成德地区活下来的将领莫不对李炳感到气愤,也对李月感到不服。


    李泽拒绝了李月要求继任成德节度使职位的请求,佯装不知内情,让李正己携带使节前去探望李炳,慰问他的病情,期待他能谅解自己所做的决定,最重要的是,让李正己试探那些将领的口风,评估策反他们的可能。


    李泌从衡山来到长安,李泽把他接进宫中,李泌不愿做官,李泽就授予他金鱼符信,让他居住在太极宫凌烟阁东边的三清殿,日常向他询问军国大事。


    三清殿跟神龙殿很近,如果徐直要去佛堂听僧尼讲经,李泽要去看望李泌,那他们就正好顺路,他必得亲自把徐直送到神龙殿里面,那些僧尼每天都见到他们的陛下,不免战战兢兢,要知道这里面很多人,虽然住在宫中,但是很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陛下几面。


    更让僧尼们感到无奈的是,陛下不知道从民间的哪里找了几个女道士,看起来淳朴简素,与宫内僧尼们的养尊处优格格不入,信仰也格格不入,让他们住在一起,每日轮流给徐娘娘讲佛经和道法。


    这位徐娘娘一开始挺有兴趣,听得也算认真,对于民间的故事尤其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发现他们的言语似乎带着某种教化的目的,她看起来就有点无趣。


    渐渐不太能坐得住,总是默默走出去,去神龙殿附近的花园里散步,去看金水河和东海池,观察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金鱼,僧尼和道士们有命在身,不得不前前后后乌泱泱一群人跟着她。


    徐直请求他们不要跟上来,他们一开始不听,她走着走着就有点想流泪,身体每天都被他折腾地很不适,白天即便见不到他,没任何人碰她,体内却仿佛依然残留着那种余韵,让她时常在面对佛祖的金身时,觉得自己愧对佛祖,觉得自己是一个yin乱不洁的女人。


    这并不是身体的不洁,也不是道德观念上的不洁,是另外一种因为外界刺激触发到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点,让自己心底的欲念暴露在阳光下面,外显出来的病态的不洁。好像身体里面住着两个人,一个人实际占据着身体,另一个人占据着灵魂,占据灵魂的那个人经常跑出来隔着一段距离微笑看着占据身体的那个人。


    徐直也回看那个灵魂,它好像在跟她说:“接受你的本心吧,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徐直很惶恐,只能摇头说:“不是。”


    “不是……”


    身体激颤,她在阳光下面打了个冷颤,身体的反应在代替她回答:“是的,是的。”


    她一袭碧水绿的绉衣站在湖边哭泣,远处的僧尼和道士被她呵止住不敢上前,她好难过,她还不如湖里的金鱼。


    陛下对她绝对算得上宠爱,依他所见,她走来的一路,总是能得到很多人的爱和好意,从各种灾难之中化险为夷。


    但是她总是在哭,她好似接受不了一点人活在这个世上的变故。


    这些变故在杨玄礼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对于她来说,就像天上降下的巨石雨,每一次都在刷新她的认知。


    所以她就总是在哭。


    他本该感觉麻烦,不知为何,却能被她的情绪渲染,自己那颗在战火灾难中锤炼地千疮百孔的心,在见到她眼泪的时候似乎也具备了强大的共情能力,让他无法对她的伤怀做到视而不见。


    陛下在跟李泌讨论削藩的顺序,而他还有他的任务,李正己一走,平衡长安那些大臣们之间的权力的作务就落到他身上了,过一会儿,他还要去新任宰相张载家里应酬呢。


    不过难得她今天见到自己没有很冷淡,她太悲伤了,如果有人此刻向她伸出橄榄枝,她马上就能摒弃前嫌向他求助,尤其是他这样的宫里的大人物。


    徐直泪眼朦胧地咬唇,迅速看了他一眼,头低下去,不过她还没忘记杨玄礼是如何向她和蔼微笑着把她骗到了宫里,她又倔强地扭头,对着湖,隐忍着啜泣。


    杨玄礼从高处的水榭中走下来路过她,依然用平稳优雅的态度向她表示好意,那些僧尼和道士们见他上前,一时纷纷退下。


    跟着他的禁军和内侍,站在远处。


    杨玄礼距离她三步,他敏锐的目光看着徐直,向她报告一番陛下的行踪:“陛下在跟李先生讨论军政要事,娘娘只需在此处等上一时半刻,陛下应该也快出来了。”


    每次遇见她,都是傍晚和下午,春日的阳光温柔又和煦,徐直不情不愿道:“我不是要等他。”


    但是等不到他,她也不能擅自回去,这是他近来的规定。


    所以还是在等他。


    杨玄礼了然地轻眨眼睛,可以排除她是在为陛下的分身乏术而独自饮泣。


    那是为了徐学士吗?


    近来新任的剑南节度使上书,言告吐蕃在春季的战事中杀了一大批新近俘虏的唐臣和唐民,里面有没有出使的唐使,还未可知。可是放还名单里也没有他,却在搜罗战场的时候见到跟他一起出使吐蕃的随臣的头颅和尸体,徐回即便不死,也是凶多吉少。


    更何况,陛下默认他已经死亡,告祭的文书都发下去了。那样的话,边境的任何官员见到他都无法依据身份给他提供帮助,还会叛给他一个假冒唐使的罪过。


    如果他出示符节,那就把符节夺去。


    如果他非要证明自己,那就叛他出使失败之罪,就地处决。


    陛下不想让他活,所有的官员都得承认大历一年派往吐蕃的使臣徐回,已死。


    她看样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亦不能让她知道。


    杨玄礼斟酌一下,改口随意地问:“娘娘是为湖里的鱼哭泣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徐直说:“不是。”


    杨玄礼又去想别的说辞,他在想如果是李正己会怎么跟她逗笑,“想喝牛乳茶吗?”


    “是热了,还是渴了?”


    这些话说起来真是太为难他了,他从不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


    幸好没什么大不了,他很自然地就说出口。


    徐直真的有点把他当成了李正己,她神态朦胧地转了一下脚步,在位置上有很小的弧度变化,为难地开口:“我,我热。”


    杨玄礼很灵敏地承接到她的变化,往前靠近一步,既不正对着她,又能把她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与其说为难,不如说她在难为情。


    什么事情让她这么难为情,他转动脑筋,细细思量,感到困惑不解。


    “热”字一出口,她的委屈好像也有了出口,瞬间像打开了话匣子,所有的戒备一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只需要一个耐心聆听她的对象,而且他认真对待人的时候,真的会让人感觉很靠谱。


    他如此从容,她不禁泪眼婆娑脱口而出:“杨内侍,我有点难受。”


    杨玄礼神情自若道:“臣去帮你传医师。”


    徐直马上说:“不用。”


    “臣略知医术,娘娘可否说来,”


    “臣洗耳恭听,知无不言。”


    徐直吞吞吐吐道:“我……”


    “三娘。”


    他们一起回首,见到了陛下的仪仗,从假山流水的那一边,马上就到眼前,杨玄礼稽首。


    徐直失措地站在原地,不太自然地并拢双腿。


    她顿首,微微小着声音喊:“陛下。”


    李泽抵着她的脚尖停下,徐直长如羽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双手不由自主搭上他的腰,躲避着他的目光,楚楚可怜的模样改口:“三……郎……”


    阳光下他的凤眼荡漾着温度,暖黄色的常服让他显得没有暗室中那么可怕,颠倒众生的一张脸,五官上的侵略性却依然不改,他玩味地伸出修长而有力度的手去抹开她眼角的泪,唇角略弯,目光寸寸将她缠绕,“三娘是水做的吗?”


    “怎么这么会哭?”


    他的腰侧酥麻发痒,是她细细五指不堪他的逗弄在抓他的衣服,抱怨的举止中透着不自觉的依赖。


    她对陛下又怕,又要。


    杨玄礼余光一晃,桃花眼中飘零着三月的春水。


    陛下道:“在跟杨内侍说什么?”


    娘娘声如蚊讷,吐字清晰,“在说……在说……”


    眼泪如豆滚落,一颗一颗饱满落在地上,她又怕又难堪又委屈,陛下轻轻搂住她的腰,安抚的动作鼓励着她,娘娘不禁没好,反而因为他的触碰有点发抖。


    她不敢再拖延,将一切都暴露给他威压的目光,一把搂住他的腰,哭哭啼啼道:“三郎,我好难受。”


    “我是不是生病了……”


    她泪水如同开了闸,悲伤抽泣的同时,全心全意地依赖他,紧紧抓住他的劲腰,呜呜地哭着道:“我觉得我生病了,”


    “我好难受,”


    “医师能不能给我看好?”


    “叫医师来帮我好不好?叫医师来帮我……”


    李泽抚摸着她单薄的脊梁,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十分不近人情的笑。


    徐直还在说:“医师能不能帮我看好?”


    陛下温柔地哄她:“当然能看好,回去就让医师来给三娘看病好不好?”


    “三娘生病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朕什么都会帮你。”


    徐娘娘的热泪全部流在陛下的衣襟上,陛下虚拢着她,晦暗的眼底流露出痴迷专注的目光。


    第46章 藩镇(四) 陛下床上要节制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对她病情的绝对重视, 晚上,太医署的两个署令,四个医监, 八个医正, 五个医博士全部被叫到两仪殿给她诊治。


    为了不扰陛下和娘娘的清净,他们都站在寝殿的殿门外边, 分列站立,等候陛下一个一个召见。


    娘娘穿着明黄色的寝衣, 与同样穿着明黄色常服的陛下一起坐在罗汉榻上,陛下倚着窗下的案几,娘娘长发逶迤,蔫蔫地倚在陛下一侧蜷起的膝上,面朝床边, 漂亮的眼睛里面透露着微微的惊恐,灯光下近乎透明的五指攥着陛下的裤角,另一只手乖乖搭出塌外,露出秀致的手腕,太医署的人陆陆续续一个挨一个进来,隔着丝帕给她看诊。


    当然了, 署令早就交代过他们, 要闭紧自己的双嘴。


    陛下支颐,另一只手揽着娘娘瘦削的肩膀, 低垂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温柔又绮靡,只是看着她,唇角就会勾起,娘娘有时会调整动作,陛下眼睛里的艳丽会随着她的动作变为高洁, 她再次躺好,他的眼波随之流转,复为缱绻,如此紧紧相依。


    徐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医师们的结论,她真害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但是他们三三两两说的都是:“娘娘无大碍,是今年天气过热的缘故,只需服用五六贴药剂。”


    “换季容易感怀,娘娘宽心。”


    “最近是否用药?”


    终于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徐直警惕地抬起身体,支着身子点头,“是不是我喝的药有问题?”


    陛下倾身把她搂回寸许,她不得已又跌回陛下的怀里,徐直看到他的眼睛余光瞥了一下床边的医博士,这位医博士虽然朴实正直,整日里埋头苦研医书典籍,临床医学,中药制剂,对患者保持着十足的仁心,不过他毕竟是经历过全国层层选拔,才混到这个位置的,一见陛下锋利如刀割的眼风,立马想起署令的忠告,什么话都默默吞进肚子里。


    陛下淡淡道:“你说的话倒是很新奇,对她的病情有什么见解吗?”


    医博士弓腰俯地,板滞迟钝道:“臣以为娘娘近来饮的药,药性过热,与她的体质相冲,要去掉枸杞、党参、黄芪,加入桑叶、贝母、梨皮,中和药剂,就能把补气固元的药剂的副作用降到最低……”


    他埋首苦思,不去看陛下的脸色,兀自说道:“这样做,娘娘的不适感应该也会减少。”


    “臣以为,娘娘的不适概因于此。”


    “嗯。”


    陛下漫不经心道:“你说得很好,赏绸缎一百匹。”


    “下去吧。”


    医博士抬起头,他五官端正,脸型饱满,虽则唯唯诺诺,整体的气质却很沉稳,他毫不犹豫地说:“还有……”


    李泽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他出自大名鼎鼎的河东裴氏,裴博士接着说:“依臣之见,最好是能停几天男女之事,让娘娘恢复血气,不能只靠药补。”


    说到忘我之处,他言语中难免带了一些医师对不知道节制,随意损耗身体元气的病患的斥责之意,尽管他面前的人是皇帝,他还是说:“陛下床上要节制,娘娘需要休息。”


    李泽的眼底一闪而过蓬勃的怒意,徐直敏锐地看到,她面带恐惧之色后缩,眼巴巴地看着他。李泽几番忍耐,才忍下立马下手杀了他的冲动,克制地笑了一笑,抬手摸上她的脸颊,暧昧道:“听到医师的话了吗?以后床上不准勾我。”


    从两仪殿一出来,署令、医监、医正和其他医博士就对他展开了全面批斗,署令觉得他的没眼色严重阻碍了大家的仕途,气得拂袖而去。医监平时负责监督教学,医正负责临床诊疗和学生考核,他们算是他的老师和下级同事,一起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一番,毕竟他也算太医署的得意弟子,其他的博士各怀心思,有的回到太医署值夜,有的急着出宫离去。


    裴博士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家在河东道有很丰厚的家底,他的祖父是唐高宗、武则天时期赫赫有名,彪炳史册的宰相裴炎,光靠祖父的名声,就够他在唐朝有尊严地活一辈子,而且陛下总不至于为了他说了几句真话,就随意把他斩杀吧,那他可真是高宗的不肖子孙,他心平气和地独自回到药园,继续他的药草种植,丝毫不以为意。


    ——


    署令回到长安安仁坊的家中,意外发现神策军军使杨玄礼在他家里,家中一片寂静,家仆们个个噤若寒蝉,他的家人全部不见了踪影。


    杨玄礼就坐在他家正堂中间的高脚椅上面,慢条斯理地喝茶,见到他进来,也依旧面不改色,神色自若。


    长安的官场里面,谁人不知,这位军使是代替陛下索命的鬼,凡是他出现的地方,皆代表着陛下的旨意,倘若他晚上没有提前告知就无知无觉地出现在大臣家里,那么就得好好反思一下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陛下的错事。


    署令马上跪下叩头,求饶反思,“臣真的无辜,臣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绝不要说漏了嘴,但是那个裴令仪,他素来目中无人,胆大妄为,我行我素,臣怎么教诲他都不听,”


    署令叹气,“即便如此,臣也尽心尽力,刚才又教育了他一番,臣保证永不再犯,也保证让他永不再犯,求军使大人在陛下面前为臣美言,饶了臣一家老小吧。”


    杨玄礼慢慢悠悠道:“不是陛下要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想来张大人家里做客,张大人不会不欢迎我吧?”


    署令转忧为喜,忙不迭道:“军使大人驾临,臣家里蓬荜生辉,臣心里感到不胜欢欣,怎么会不欢迎大人。”


    不过也就是一点惊喜,他依旧提心吊胆,来他家做客为什么要抓他的家人,威吓他家家仆,必定是来者不善。


    署令陪着笑说:“臣愿意为军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军使大人等很久了吧,茶一定凉了,”他抬高声音向外面呼喊,“还不去给军使大人换一盏,马上摆宴,上好酒好菜招待。”


    杨玄礼站起来一笑,不慌不忙道:“张大人这是把我当做了土匪,唐朝的官员对于不入流的土匪才会说要拿好酒好菜招待呢。”


    他的神色微凛,目光淡泊到看不出来变化,那双眼睛不笑也好看极了,笑一笑犹如灯下的鬼魅,他不屑地撇嘴,“本大人不稀罕,”


    “我确实想要一样东西,却不是张大人家里的好酒好菜,那等俗气之物,张大人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本大人另有所爱。”


    署令擦了擦汗,无奈地跪转着哀求他,追随着他的脚步信誓旦旦道:“大人请讲,只有你要,”


    “只要臣有,”


    “臣什么都愿意给你。”


    杨玄礼回头一笑,展颜道:“当真?当真什么都愿意给我?”


    署令站起来,点头哈腰,“当真,当真。”


    杨玄礼俯视他,从容不迫地笑:“我要令爱。”


    署令僵在原地,他这是什么癖好,他会不会有奇怪的癖好,像是担心他一遍听不懂,杨玄礼又好心地给他重复了一遍,“张大人没听清楚吗?我说我要你女儿。”


    署令虽然圆滑世故,在官场上左右逢源,而且十分爱惜自己的羽翼,不愿意有一点舍弃,向着钻营和高攀孜孜以求,但他爱自己的女儿,杨玄礼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不假,许多官员为了升迁争相向他纳贿,跪着求着要把女儿献给他亦不假,可那人绝对不是他,在他眼里,这就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再者杨玄礼接纳了那些女子也是转手随意送给别人,他虽则从不沾染,却对人命是如此无情冷酷,女儿给他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呢?署令瞪大眼睛,很艰难地吞咽一下,声音干涩道:“臣只有一个女儿……”


    “臣有三个儿子……”


    “臣可以用儿子换女儿……”


    杨玄礼打断了他,坚定不移道:“我就是要你女儿,我要拿她来试药。”


    与此同时,两仪殿内,两个人正在解衣,打算睡下。


    每次就寝,总是她先缩到床角瑟瑟发抖,他站在床外散漫地脱衣,眼神总是不离她,缓慢地寻找一个机会把她拖到怀里。


    他今天没有明确答应医师的话,徐直看着他,看着他,眼皮轻阖,恐惧失措地抱紧自己,看着他落地的腰带,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眼底的欲色越来越浓。


    怎么办,怎么办,她欲哭无泪道:“医师说了需要休息。”


    他亦不是不想让她休息,他实在是在客观地评估她的极限在哪里,那些医师们最喜欢站出来说一些夸大之词,显得自己与众不同,以邀直名。


    在他看来,他们明明越来越契合,做完一向都很畅意,如果不是她想要自己,他在床上一向也没那么过分吧?怎么就变得脆弱了?


    李泽一边脱衣一边想,“还是要多做,不能给她惯出毛病,”


    “倘若得了势,不得天天拿着医师的话来压自己。”


    他一如往常地沉冷道:“过来。”


    徐直不看他,眼神恍惚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她无助地抱着膝盖流泪,嗫嚅着摇头,“我不过去,医师说了要休息,”


    她抽泣着哭,“我太疼了,我想休息,求你,”


    “连医师都知道要让我休息……”


    李泽抛开最后一件衣服,跪上床对着她,丝毫不为所动,苛酷地命令她:“不要让我说第二次,自己把腿缠上来。”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要快一步,她已经形成反射性习惯了,即便怕的要死,也立马打开双腿缠上去,与他的膝盖相抵,徐直流着长泪依然不死心地在劝他求他,“放过我吧,真的,”


    “我感觉我要死了,”


    李泽调整她双腿的位置,眼里的情绪全部被本能的y望代替,他不想再听她多余的话,伏低捧住她的脸,一边亲她一边帮她脱衣。


    徐直仰着脸闭上眼,害怕崩溃地大哭。


    李泽吻着她的眼泪,哄着她耐心极了,“三娘听话,放松一点就不会死。”


    第47章 藩镇(五) 他没日没夜的逼迫


    后半场, 她渐渐在他怀里晕过去,李泽停下来缓了缓,感到她体内异样的热度, luo/露在锦被外面的整片肌肤, 透着汗湿的粉色。


    他去探她的额头,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的确是有点发烧了。


    帮她穿好衣服,下了床吩咐宫婢去催促太医署的人过来。


    今天晚上正在太医署值班的博士恰好是裴令仪, 他又随着其他两个值班的医正过来两仪殿,那两个医正上了年纪,这般折腾来去不免气喘吁吁,裴令仪虽然年轻,但是博学多识, 手法娴熟,所以全程大多是两个医正在一边指导,他一个人忙碌。


    陛下穿着寝衣把娘娘抱在怀里,隔着帷幔,能看到他似乎在给娘娘擦脸上的汗水,平淡的语气跟外面的人说:“把她最近喝的药全部拿去, 仔细检查, 重新评估她的体质,出具新的药方, ”


    “务必要迅速,马上帮她退烧。”


    李泽沉吟一会儿,又说:“去把张署令叫来。”


    死东西,不是说好了他研制出来的药绝对没有副作用吗?胆敢糊弄他,平白无故就这般发了烧在床上晕了过去?


    张署令心惊胆寒地被请到宫里, 这三更半夜,他不止要面对杨玄礼在他家里逼迫他的妻女,还要过来面对陛下的怒气。


    杨玄礼把药喂给他女儿,逼迫他马上研制解药,但是这种轻反应的药,一开始就是没有解药的,杨玄礼就要给他女儿下更重的药,说要用对应的解药一个一个试,看看哪个效果最好。


    反正他在他家里威逼恐吓,乱七八糟闹了一通,就是要让他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左思右想,呼天喊地,实在不解其意,情急之下他只好说:“臣实在委屈,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每当如此,杨玄礼就要回头呵斥他:“大胆,你胆敢污蔑陛下,陛下会教你这种卑鄙手段吗?必是你欺瞒挑唆,故意为之。”


    “身为皇家聘请的御用医师,你居然做这种无耻之举,简直枉为人师,”他阴鸷的眼睛盯紧了他,耐心地提醒他:“张大人好好反思,你错一分,报应就会同样落在令爱身上一分,”


    他双腿交叠,神情悠闲,“如果本大人心情不好,当然也不介意多加几分。”


    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本来就是陛下要他临时研制这种药,自己要拿给娘娘试,然而这些权贵,都是如此不讲道理。


    杨玄礼偏偏还要说:“本大人这是在救你。”


    “你以为哪天娘娘出了点问题,倘若你拿不出解药,陛下岂不会全怪你?”


    张署令为难道:“可是真的没有解药啊,臣一个人一时半会儿也研制不出来。”


    杨玄礼好心道:“所以我才拿令爱激励你。”


    他们在药房,突然进来一个人到杨玄礼的身边耳语几句,他起身拂了拂衣袖,轻飘飘道:“张大人久安,更大的报应就要来了。”


    “倘若张大人聪明点,就应该少说话,做事之前不要只贪图眼前的利益,知规谏,多动动脑子。”


    言毕,挥袖而去。


    随后就来了两个内侍,传达陛下的旨意,把他接进了宫里。


    张署令一路深思熟虑,见了陛下马上承认错误,“臣不该研制这种药,更不该拿给陛下让娘娘服用,一切都是臣的错误。”


    “请陛下降罪。”


    她喝了裴令仪的制剂,烧已经退下去了,李泽方才的恼怒稍稍消散,如今满副身心都盯着她的反应,没那心思再去迁怒旁人,撤了他的职位,让他去跟裴令仪一起参研新的药方。


    张署令如蒙大赦,私下里对裴令仪千恩万谢,从此更加保持沉默,恪守医德,谨守臣下规谏的本分。


    裴令仪被提拔为署令。


    徐直却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昏迷之中尚有几分神识,听到张署令的话,悲伤地难以抑制,愤恨地攥紧他胸前的衣襟,在睡梦中发出细细的啜泣。


    李泽以为她做了噩梦,不停去吻她,却被她微微嫌弃地撇开了,她的这个举动让他动作稍顿,就如石子落在湖面激起的一片涟漪,很快消逝不见,李泽不以为然,笑中带着宠溺,箍住她的脸颊,睁着眼睛重新吻下去。


    第二天醒来,她又开始不理他,怎么逗弄,好几天都冷冷淡淡不跟他说话,李泽摔了药碗,骂她:“什么牛脾气?”


    “不就是弄得狠了一点,弄发烧了吗?你想要我的时候怎么不发脾气,一不如意就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


    出门之前还要警告她,“好好反思你自己,今天晚上回来你再是这个样子,药干脆不用喝了,以后衣服也不用穿了,门也不必出去了,”


    “朕告诉你,再得罪朕,你是生死难料!你听到没有?”


    徐直难得没流泪,平铺直叙的语气告诉他:“那你杀了我吧。”


    “我想我阿兄了,我好多天都没有梦到他了。”


    她垂着眼睛不去看他,连跟他说话都嫌累,无限温柔的心意,生过病以后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她想着徐回,毫不在意地跟他说:“我受够你了,”


    “我要去找我的阿回。”


    李泽被气得眼前发黑,这种小小女子的三言两语,如果不是他有政事要处理,他必得让她吃够教训,生不如死。


    他转身夺门而出,她回头面着墙壁。


    ——


    李泽一整夜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下午,宫人匆匆来太极殿告诉他,娘娘独自一人走上城楼,站在女墙边不下去。


    他过去的时候,徐直已经站到城垛上面,在煌煌的春光中漠然而立。


    此处是玄武门,太宗曾在这里诛杀他的兄长和弟弟,从此开辟了大唐王朝的盛世,但是现在张眼看过去,看不到大唐的盛世,四面都是宫墙,城门掩闭,只能看到天边的流云簌簌,苍穹蔚蓝无际。


    风吹落她的发带,深栗色的长发在背后飒飒展开,衬得她的背影越发纤弱可怜。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李泽调动驻防在附近的神策军,城门外一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成百上千的人,水泄不通的军阵,仿若布下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她其实也没想着死,她就是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顺便想一想她的阿回,她已经好多天都没想起徐回了,而这都是因为他给她喂药,他没日没夜的逼迫。


    徐回,到底在哪里?


    活着吗?还是遇到危险了?为什么没人告诉自己,她捂住耳朵,痛苦地蹲下去。


    背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不疾不徐的冷嘲热讽。


    “没闹够是吧,想体验一把跳下去的快感吗?”


    李泽穿着玄衣傲然站在她背后,眼神冰冷,唇线紧绷,鼓励她:“那便跳吧,朕一定让他们稳稳接住你,绝对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徐直的心情很糟糕,她真想发疯,真想大喊大叫。


    她站起来,蓦地回头恨恨盯住那张脸,强迫自己忽略他俊美凌厉的五官带给她的强大压迫感,将平日里、床榻上想说的不敢说的一股脑地往外怼,肆意发泄心里的不满:“你是我见过最糟糕的人,除了一张好看的脸简直一无是处。我喜欢一个人,就叫犯罪,那你叫什么?明明你也做尽龌龊之事,难道就因为你是皇帝就可以随意审判我的行为,我就必须要低头认罪,忍气吞声,任你摆布?你凭什么?”


    李泽的脸色已然非常难看,他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有理有据地回应她:“三娘说错了,那不是犯罪。”


    “是乱lun。”


    徐直头脑发懵,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下去,委屈让她强自稳住身形,再次利索地针锋相对道:“我这样,还不是败你们李家所赐,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君父,就有什么样的子民,我不过是模仿明皇罢了。”


    她声音沉冷清晰,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你们李家把天下治理成这幅鬼样子,有什么资格说我犯罪,罪恶的泥土才会生出罪恶的人。”


    李泽怒喝道:“你放肆!”


    杨玄礼和匆匆赶来的侍卫宫女惶恐地齐刷刷跪了一地,高呼“万岁”,恨不能此刻魂飞天外。


    李泽忍无可忍,负手指着她说:“你赶紧给我滚下来,跪下来求朕饶恕你,等朕抓到你看你怎么死。”


    “我不下去。”


    徐直斩钉截铁地说,她侧过身看了一眼高远的地面,又看到李泽被气到扭曲的脸,不知怎么就有点隐隐兴奋,脑子里一时闪过无数个杂乱的片段,忍不住往前迈了两小步。


    陛下的声音有点失控,催促娘娘:“快点滚下来。”


    娘娘双唇微微阖动,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双脚向下滑动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屏气凝息,一半人看着她,一半人不由自主去窥探陛下的脸色,他们清楚地看到一向强势冷漠的陛下,突然一扫眉间阴霾,声色温柔地问询徐娘娘:“三娘,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吗?”


    徐直惊停在那里,她其实全部都不记得了,身体却率先做出反应,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泽上前一步,马上继续说:“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来得及问一问,孩子没有的时候,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那时候,有没有遇到坏人?”


    “我也曾几度不能活,可是我想见你,我总在想你为我生了孩子……”


    李泽靠近她,问她:“疼不疼?”


    徐直的神经崩坏,心理崩溃坍塌,她抱着头再度蹲下来,纵声哭喊着:“你不配……滚,你滚。”


    李泽眼疾手快地把她从城墙上扯下来。


    宫人们麻利地上前围挡住城墙,撑伞或递衣服,又把她围住。


    徐直痛哭流涕,李泽抱着她的手亦在发抖,如果刚才真的跳下去,如果城楼下的人没有接住她,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他此刻极度不虞,极力忍耐,暖着她的手,勉强压下身体里面的戾气和恶毒念头。


    最终还是无法抑制,帮她穿好外衣,将她的头发拨开,凤眸盯紧怀中人素白的小脸,阴恻恻地威胁她:“这笔账回去再跟你算。”


    她就知道,就知道是这样。


    如果不是她没力气,此刻有些恐惧,真想跳起来给李泽一巴掌。


    陛下变脸如此之快,令人叹为观止,难怪娘娘经常哭闹不止。


    徐直哆嗦了一下,愈加哭地生无可恋。


    第48章 南诏(一) 我们又有孩子了


    他打了她几巴掌, 她趴在他膝盖上绝望地哭,李泽一直在逼她认错,还要让她说出来错在了哪里。


    她就是不说, 只一昧哭着摇头, 哽咽着说:“我错了,求你放开我。”


    李泽没听到想听的话, 按紧她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徐直在他手下挣扎, 愤怒地控诉:“你凭什么打我?昏君,你凭什么打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根本没有错,你就是个禽兽,畜生。”


    李泽制住她的双腿,忽然停下来将手掌贴住她红肿滚烫的皮肉轻轻抚摸, 隔着薄如蝉翼的衣裤,互相熨帖着那热度,她的脊背微微颤动,难耐地屏住呼吸,揪住他的裤角咬唇小声饮泣,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接着更狠的巴掌接二连三落下来, 徐直号哭, 李泽再也没留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她扶起来, 捧起她的脸,她已经泪流满面,哭得喘不过来气,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三娘。”


    徐直马上看着他,脖子上的筋络一梗一梗的, 看起来委屈极了。


    李泽冷笑,贴着她在她耳边问:“三娘,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徐直敷衍地点点头,李泽劈手撕了她的绸裤,徐直马上尖叫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说了我错了,啊!”


    看着她跳脚的模样,李泽又笑了一下,探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确定她没发烧,温存地把她抱坐到腿上,她再疼也不得已坐下去,整个懵然的状态低眉顺眼地去聆听他的教诲。


    “以后,要学着爱我,听到了吗?”


    她不太情愿也不太理解地说:“嗯,听到了。”


    李泽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问:“朕刚才说了什么?”


    徐直低着头复述:“要学会爱你……”


    “我为什么要学会爱你?你为什么不能自己爱自己?”


    她脑子大概是不太正常,用不太正常的眼神疑惑地看他。


    他自己也说不上所以然,她期待一个答案的目光看得他感到很没面子,一时还真思索了一下为什么,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舔着她的唇,气定神闲地回答:“没有为什么,”


    “朕说话,你只需要照做。”


    “再这样三番五次忤逆我,我必得把你送到岭南道的沼泽地里面喂鳄鱼,或者送到黔中道的盐碱地,让你跟那里的犟驴待在一起,我看不惯你这幅桀骜不驯的样子已经很久了,记住了吗?”


    徐直露出一个哭的表情,不看他说:“记住了。”


    他又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太极殿有人过来禀告,李内侍从河北道回来了,这么早回来,必定是事情不妙。


    李泽道:“让他到两仪殿来见我。”


    宫人犹豫道:“李内侍说他有要事相告,不便先回两仪殿。”


    李泽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端详她片刻,笑道:“我今天晚上回来。”


    然后站起来,松开她出门去了。


    但是他晚上并没有回来,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杨玄礼隐约跟她透露,是河北道的情况有点糟糕,新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她好像能感觉到天地之间气场的变化,来势汹汹的气氛似乎也影响了她,连着几天都是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


    有一天,她躺在树下的藤椅上看书,满院飘落着白色的梨花,书看完了,她想回去换一本,走几步的光景而已,她却有点力不能支,就这样缓慢倚着盘曲虬结的树根,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就是他抱着她,惊喜地跟她说:“三娘,你怀孕了。”


    “我们又有孩子了。”


    “这次一定要好好把他生下来,知道吗?”


    徐直复杂的心情闭了闭眼睛,再次问他:“阿回呢?”


    李泽终于跟她说了真话,“旬月之前,大唐和吐蕃在雅州交战,徐学士带领的出使队伍在此处覆没了。”


    她瞳孔骤缩,悲伤到极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他们来长安还不到三个月,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只需要三个月。


    在她哭出来之前,李泽又说:“清点战场的时候,没有见到徐学士的尸体,”


    他难得夸他一回,“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丢了性命,必有他的去处,朕在让人找他了。”


    他在她背后一笑,神情难掩幸灾乐祸,沉痛道:“听他这样,朕心里也很难受,朕比谁都希望,徐学士能吉人自有天相。”


    他哀悼他:“是朕考虑不周,倘若当初留些余地便好了,朕不该为了国家和百姓,就对自己的臣子咄咄逼迫,”


    他从背后拢住她,痴缠的眼神贪婪地盯紧她的xiao腹,煞有其事道:“等朕找到他,朕一定好好待他,朕要给他加尊号,”


    “朕愿意摒弃前嫌,与他化干戈为玉帛。”


    徐直没有排斥他,只是捂住脸痛哭,“我没有家人了。”


    家人对他来说是不太重要的东西,依他所见,那不过是权力博弈下的交际纽带,就像身份一样,是拿来利用的,也许有时候会产生片刻的真心,但是不多。


    他有点无法理解,淡漠而开心地去跟她说:“你有家人。”


    等她慢慢接受了徐回凶多吉少这个现实,又有点不想看见他,她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一切都是他害的。


    一群人簇拥着她,她每天都闷闷不乐,有时候看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思索一个决然的主意,就是差一个契机而已。


    她不知道,她是想让肚子里的孩子跟她一起死,还是让他活。


    看着她的人,经常提心吊胆的。


    直到第五天,李正己从他修养的地方回来了,他步履蹒跚地来到徐直的面前,徐直一定是在生他的气,好久都没抬头看他。


    李正己用沙哑的嗓音向她表示祝贺:“听说娘娘怀孕了,臣迫不及待想来看看,顺便向娘娘表达祝福。”


    徐直还是不看她,李正己又说:“臣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徐直终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满脸的伤,可以说是鼻青脸肿的,他最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外貌了,也不知道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暴虐,简直把她吓了一跳。


    她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惊讶又热切地问他:“李内侍,你怎么了?”


    “谁把你害成这样了?”


    她刚听到了那么糟糕的消息,怎么能忍受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她身边消失,她跟这世上的人最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尽管经历了那么多,也还是对人命抱有关怀,对善良抱有期待。因为她一看到他这样,什么埋怨都没有了,甚至站在那里为他哭,她的眼泪虽然多,却是无差别地为每一个人而流的。


    李正己忍不住张开双臂,娘娘轻轻抱住年迈的他到怀里,哭着说:“李内侍,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谁把你打成这样了,你疼不疼?”


    “李内侍,我怀孕了,”她本来一点也没把这个事情当做好消息的,现在就是想着,如果他把她怀孕当作好消息,她也愿意毫不犹豫地说出来,用这喜悦哄哄他。


    她用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期盼的语气跟他说:“你要活着,看着我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还要看着他长大,你一定会的是不是?”


    李正己热泪盈眶,频频点着头说:“是,是。”


    “娘娘,我会的。”


    “让我们一起活着。”


    ——


    第二天,是个春光大好的时节。


    李泽难得找到一天的空闲,兴致勃勃地跟她一起乘着马车,带她来到新丰县,在骊山脚下的皇家园林打猎。


    她依旧怏怏不乐,李泽就说要带她去看大食送过来的两只大象。


    她把他的心意放到地上踩,毫不在意地说:“大象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大象,”


    “阿回跟我说,我们国家的豫州,有很多大象,”


    “我只看豫州的大象,不看大食的大象。”


    李泽没有计较她的找茬,穿着戎装,半拖半抱着她,两个人慢慢在草坪上散步,来到一处围着篱笆的野生动物场所。


    她就是执拗地不看,李泽就好言好语地催促她:“三娘,抬头看。”


    她还是不看,李泽暗示的语气道:“三娘,看一眼。”


    他像捧着珍宝一样,不停地说:“看一眼,三娘,”


    “看一眼吧,”


    “看一眼。”


    在她抬头的那一刻,她最先看到的其实不是大象,她看到了骊山脚下的小屋,很多穿着戎装,兢兢业业劳作,从容惬意的人们。


    他们有的在牧马场放马,有的在驯养耕牛,有的在给绵羊挤奶,他们分别来自羌族、胡族、汉族、铁勒,契丹、室韦、奚部落,高丽族、渤海国、薛延陀,西原蠻、西爨、林邑国,高昌古国……


    他们都用那双和蔼生动的眼睛,看过来,纷纷停下手里的作业,叩拜大唐的陛下。


    他们在用有形的言语,无声地说:“我们在这里,代表着众多民族的融合。”


    也许一开始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也许一开始他想给她看的不是这个,李泽跟她说:“这些人以前,是大唐在对外战争中俘虏的囚犯,有些人在臣服大唐之后,依然犯下罪过……”


    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徐直难得对他展颜一笑,心中五味杂陈地代替他说:“你赦免了他们,给了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李泽笑而不语,引着她去看那两头大象,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她看到了什么?


    徐直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个提着水桶给大象洗鼻子的胡族女人,居然跟她有着相同的外貌,她身后的男人,眨巴着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温和内敛地站着,如果仔细观察,在远处这样的人,还有更多。


    她对他们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


    风吹过,牛羊“咩咩哞哞”地叫着,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她上前一步,李泽半开玩笑地说:“他们也是你的家人。”


    她一点也没察觉到他话外的意思,正被这辽阔的场面震撼着,她对着他鹦鹉学舌:“陛下,他们也是你的家人,谢谢你善待他们。”


    恰在此时,有宫人急步如飞,火急火燎地过来,激动地高声呼喊着:“陛下,大喜,”


    “陛下,大喜。”


    李泽转过身,淡漠地回看他。


    宫人到他面前,对着天地三跪九叩,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他气喘吁吁兴奋地说:“徐学士,徐学士回来了。”


    李泽不耐烦地蹙眉,宫人兀自沉浸在欣喜中,一时忽略了陛下的脸色,他接着说:“徐学士,带着南诏国的使者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岭南道和黔中道是唐朝流放犯人的地方。


    第49章 南诏(二) 大历一年春


    长安百姓苦回纥人久矣。


    自从回纥军队帮助唐朝平定了安史之乱, 回纥人就获得了出入长安的自由,被准许在长安经商、购地、买房屋,与汉人争利, 肆意践踏唐民的权益, 他们的军队会为回纥人的掠夺行为保驾护航,鸿胪寺常驻回纥的官员会强词夺理, 远在漠北的回纥可汗动辄送信谴责大唐官员对回纥怠慢的行为。


    就连回纥汗国下辖的九姓部落,也经常冒充回纥人, 顶着回纥人的身份仗势在长安为非作歹,引起长安百姓很深的厌恶。


    近来,李泽命令回纥亲王兼使节药罗葛莫咄携带他们的部众归国,一路抵达振武战区,回纥人和九姓部落的胡人横行暴虐, 欺凌妇女,践踏禾稼,肆意向振武战区的官民索取牛羊肉供应,在边境屯田的周围任意砍柴放牧,引起振武节度使李非的强烈不满。


    他挑怂手下,“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吃糠咽菜, 饮风吞雪,忍饥挨饿, 莫不为了保家卫国。”


    “我们十天半月不舍得吃肉,回纥人来到这里,动辄要每天一千斤的供应,就连粮食也是如此,倘若给他们, 能换来一丝对我国和唐民的尊重也就罢了,他们却反而变本加厉。”


    “我听说,他们就是因为在长安也这样,才被陛下赶到这里,如果我们趁机杀了他们,陛下应该不会怪罪我们,大唐境内,每一个知耻明辱的人,也会敬佩我们的行为。”


    “即便陛下治罪,我们活着无法加官进爵,死后也会受万人瞻仰。”


    “诸位愿不愿意跟随我放手一搏,杀了回纥人和九姓部落,为唐民讨一分公道,为国家夺回尊严?”


    手下的人说:“在我的家乡,我的家人跟将军一样厌恶回纥,我的阿姊就是被回纥人杀掉了。”


    “我也与回纥人有仇,我的阿兄死于回纥人之手。”


    “我满门没于回纥。”


    众人纷纷说:“我也……”


    “我的家乡在长安。”


    “我的家乡在洛阳。”


    “我来自河东道一个偏僻的小村庄。”


    “我以前的身份是流寇。”


    “但是在民族尊严面前,我们有着无差别的身份,我们代表着唐民,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回纥。”


    李非对部署们的豪言壮语大加赞扬,事情遂定。


    振武军驻扎在唐朝边塞的金河上游,镇守东受降城,是一支纪律严明,战斗力很强的军队,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防范回纥。


    春季,郁郁葱葱的白桦林和冷杉树在金河的河岸上静静蜿蜒蛰伏着,远处的高冈上面,盛开到烂漫的杜鹃花漫山遍野,边塞的流风和天上的流云一样冰凉冷漠,犹似兵刃的寒光一般穿透花和叶,从一望无际的黛影青山上吹掠过。


    大历一年春,振武节度使李非在礼节上怠慢回纥人,回纥人视为挑衅,怒杀唐朝两名将领,李非指挥振武军将从长安回国的回纥使节和九姓部落全部屠杀,将他们满载而归的行李辎重全部掠夺。


    只逃回去一人向回纥可汗告状,回纥可汗向唐朝的陛下问责,索要李非,并且要唐朝支付近来拖欠的购马金额二百万金。


    李泽未予搭理,他来向李泌询问向河北道用兵的政策。


    而要向河北道用兵,首先要稳固边疆。


    “稳固边疆,需要充足的粮食和源源不断的兵员,在这两个基础上,先生有何见解?”


    清风盈袖,李泌站在御座之前,恭敬地对李泽说:“关中疲敝,短时间内势将无法满足边塞的粮食需求,臣建议在边境广开屯田。”


    李泽道:“广开屯田需要耕牛、粮种和人手,这些东西要来自哪里?尤其是人口,唐朝连年征战,士兵苦不堪言,背井离乡太久,纷纷心怀不满,而边塞苦寒,战争频仍,轮戍的官兵,谁人愿意长久在边塞停留?”


    李泌从容回答:“开左藏库和大盈库,让官员清点里面的丝绸,将丝绸的品质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和中等留用,”


    “下等染成彩色,卖给关中草原上的党项部落,从他们手中换取耕牛,三匹换一头,二十万匹大约换六十万头。同时让盐铁使督促江南道的洪州、饶州,剑南道的彭州、眉州等全国主要冶铁厂赶制农耕器具。臣观天象,今年是个丰收的年景,五月份派出转运使向黄河南北的百姓收购小麦做麦种。”


    “送到边疆各个军事据点,招募士卒分垦荒地,将麦种以二分之一的利息贷给他们,免费发放农具,租给他们耕牛,本金和利息用来年的粮食偿还。偿还之后剩下的粮食,由政府出具高于市值五分之一的价格收购,如此循环,不出三年,边塞稳固,粮食丰收,整个国家的粮价也会因此降低。”


    “士兵有利可图,必将热爱生活的这片土地,等到三年轮戍期满,就调查他们的意愿,不愿意的依照官方制度遣返原籍,愿意把家人接到边疆的,由国家发给特别过所文书,沿途衣食由地方官府供应,开垦的荒地永归士兵所有。”


    “如此几年,繁衍生息,边疆人口臻于鼎盛,国家直接控制的兵员也将大额增加,不必依赖节度使专兵。”


    李泽听完非常高兴,发自内心地从御座上走下来,拜谢李泌,真诚地说:“朕相信先生,亦与先生所见略同,这样的话,三五年之后,人口丰盈,天下也能达到太平。”


    李泌与他一拜,叹息一声,摇头说:“非也。”


    李泽询问:“先生何故突然如此悲观?”


    李泽再度坐下,亦请他坐下,李泌深思熟虑之后,用谦卑的眼光恭敬地看着陛下,再三斟酌才道:“如果这三五年不能给边疆提供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大规模战争一旦降临,则前功尽弃,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毁于一旦。”


    李泽已经大致猜到他要说什么,他还是说:“先生请讲,朕愿闻其详。”


    李泌知道他厌恶回纥人已经很久,不好贸然开口,此刻得了他的允许,出于为国家计长远的目的,才将心中所想尽数道来:“振武军与回纥人的纠纷,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李泽的眼神带上了一些一国天子的倨傲,他不悦道:“回纥人也屡次屠杀唐朝百姓,回纥可汗怎么处理回纥人,朕就怎么处理振武军。”


    “当然了,回纥此次损失惨重,朕也并非要全然偏袒振武军,回纥可汗既然屡次向朕索要李非,朕就打算代替他处理这个罪魁祸首,”


    “就免去他的节度使身份,让他回来当太仆卿。”


    李泌道:“这样的话,会招来回纥的报复。”


    李泽脸色转而严肃,责问道:“朕一直以为先生大义,难道心里竟也惧怕回纥不成?”


    李泌就害怕他这样想,沉稳道:“不是,臣的所思所想,莫不是为了大唐。”


    李泽冷傲肃然地说:“先生请尽言。”


    李泌起身对着他,对着天地三跪九叩,一边祈求他能赦免自己让国人忍辱负重的罪过,一边坚定不移道:“陛下这样处理振武军可以,但是一定要给回纥人补偿,安抚他们,”


    “在这三五年之间,不可与回纥交恶,”


    “西边联合大食、天竺,北边联合回纥,然后善待徐学士带回来的南诏使者,妥善利用,让他们回去说服南诏的国王异牟寻,南边联合南诏,同时牵制吐蕃。”


    “这样唐朝最大的敌人吐蕃将四面受敌,在我国得到发展的时候,吐蕃的力量正在受到削弱,陛下既能分出更多精力围剿河北道的叛军,边境开荒政策也能收到效果。”


    “三五年之后,才能迎来真正的和平。”


    ——


    大历一年春季一月,剑南道与吐蕃王国相连结的边疆地带,景色尚有些荒芜,气候也依然如同冬季那般寒凉。


    唐朝入吐蕃的使者穿着汉民服饰,持旌节,进入雅州康定,此时吐蕃军正与西川剑南战区的士兵连番小规模交战,彼此试探,刚刚达成短暂的和解。


    在陇右道的河曲地区,朔方兵团、河东兵团联合从中原黄淮地区调拨过来的防秋兵,与吐蕃宰相契钦赞率领的吐蕃军主力之间的战事,亦是如火如荼,难分胜负。


    徐回和其他的入吐蕃使者,在康定的驿站下榻,焦急而漫长地等待着一个机会。


    据雅州当地的民兵报告,不久前从吐蕃军那里救回来一批人质,听他们所言,吐蕃人适应不了唐朝春季的气候,军队里面瘟疫蔓延,死伤大半,人人莫不思乡情切。


    “倘若不是如此,以吐蕃人的凶残,怎么会轻易罢休?”


    那个跟他年纪一般的民兵,穿着单薄的衣衫,露在草鞋外面的脚趾,红肿皲裂,他的肤色黝黑,眼睛又大又圆,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饱满的红唇似乎覆着一层雅州雪原上的严霜,带着一种神性的悲悯。


    有一瞬间,徐回觉得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吐蕃雪域上面供奉的佛祖金身,高山上吹过的有形的荒风,是围绕着神明漫天飞舞的白色丝绸。


    他十天前已经封了文书交给驿站的驿员,再过不久这封文书就会到达长安,呈给陛下御览。


    吐蕃人拒绝唐使入境,依照规矩,唐使要留在原地待定,得到官方许可后即可返还。


    可是他们迟迟没收到任何返还的命令。


    民兵是羌族人,不会说汉语,幸好徐回渊博多识,他不仅能听懂剑南沿途地区几乎所有民族的方言,甚至还能用简单的词语和标准的音节,与他们进行流利对话。


    他是如此儒雅,好看,矜持而文质彬彬,自重又不失随和,见到他的异族人,但凡向他看上一眼,都会感到一种不言自明,心照不宣的惊艳。


    他给人以使命感,似乎背负着上天独特的偏爱。


    猎猎作响的篝火旁边,民兵接着叹气:“然而这还不算,他们撤退的时候,一定是唐民最惨的时候。”


    “徐大人,你知道吗?他们求和,稍微一缓过劲来,就会一边抢劫一边从唐朝的疆土上撤退,春季的小麦会被他们收割完,吐蕃人占领了一个冬天的城池,那里有很多唐朝的百姓,男男女女都不能回来,老弱的人会被全部屠杀,我们的兄弟姊妹全部会被吐蕃人掳掠,”


    他已经见多了,但是每次提及,还是不免哽咽,“到了吐蕃,他们会怎么办?永远为奴为婢吗?”


    康定像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只要没有残疾,全部被征召入伍,自备干粮军器,被编入非正规军队,做正规军队的补充,平时维持边境治安,必要时一样要参战。


    可是他却不觉得自己惨,“为自己的祖国卖力,和为异国卖力,永远是不一样的。”


    “在那里,会没有归属感。”


    “更何况,吐蕃人根本不会把唐民当人看。”


    如果换做别的京城来的大人,他一定不敢说这么多,眼前的大人却可以容他多说一点,然而他只是听着,坚毅的目光看着他,也很少回答。


    直到他说尽了,饮一杯热茶,缓慢地转身告退。


    徐回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了缓急的一个月,征召他们返还的命令还是没有来,他不禁担心是否是长安发生了兵变,京畿道连结西川的交通线是不是被切断,因此无法联络?


    这时候,东川战区的节度使叛乱还没有平息,西川战区的军队还经常与东边的同族交战,他身处的地方,是危机四伏,十分不安定的战争包围圈。


    快到夏季的某天,西边与吐蕃的战争,东边的镇压节度使叛乱的讨伐战争,同时爆发,康定的民兵全部被派去战场上支援前线。


    从战场上退回来的士兵,告诉徐回一个十分令人心惊的消息。


    “吐蕃人改变了入侵策略,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秋冬入侵,春夏撤退。这次到了夏季也迟迟不撤退,是因为他们的宰相契钦赞从北边的战场驱赶过来很多唐朝的俘虏。吐蕃军队把他们的妻儿当做人质,由吐蕃的将军带领着,逼迫他们攻打唐朝。”


    “春夏的瘟疫也不能让吐蕃的攻势再停下来,这样的方法,可以有源源不断的兵员。”


    徐回心里蔓延开不好的预感,根据他以往行军的经验判断,康定沦陷,只在旦夕之间。


    第50章 南诏(三) 她一定要明白


    有了这样的预判, 他不禁进退两难,这意味着,他选择退则面临出使任务失败的罪责, 他不退, 则要面对康定即将到来的暴乱。


    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在大唐生活了这么久, 跟所有的唐民一样都热爱李唐天下,面对吐蕃的侵凌, 他也会因为民族尊严而感到愤慨,如果一定要为祖国献身,他愿意成全属于他的那一份。


    这是他身处的这个时代,带给他的责任感和规训。


    但是在这之外,在为国家为民族之外, 还有另外一个本能的情感,完全来自他的本心,任何人任何思想都无法撼动。


    只要阿直还在这世上,他就想不遗余力地活下去。


    他一定要找到办法活下去,也一定要找到救赎阿直的办法,他不能让她久等。


    徐回一直在想, 等不回他, 她又会哭的。


    历来的帝王,大都自私冷漠, 诡计多端,等了这么久,她不知受到他的多少荼毒和迫害。


    就是怀着这种心思,徐回开始跟其他的十五个出使吐蕃的使臣商量,既等不来召他们返还的文书, 不如再度遣人进入东边的蜀州,跟驻扎在那里的剑南西川节度使统辖的兵团取得联系,详细禀告这里的形势,请求他们的支援,顺便探听京师的消息,以期随机应变。


    然而就在同一天,派出去的人刚刚离开,雅州就被吐蕃攻陷。


    吐蕃的军队在掌控康定之后,故技重施,俘虏城中男女老幼为人质,逼迫康定的成年男子成为他们新的兵员补充,投入唐朝战场上的最前线,让他们与自己的同族自相残杀,一路势如破竹,哀鸿遍野。


    雅州、邛州的大部分地区依次被占领,吐蕃军队逼近蜀州,南诏国趁机占据雋州、黎州,两国军队合攻剑南腹心地带,被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率领的军队拦截在临邛县以西。


    随徐回出使的十五个使臣,有九个被俘虏,四个被杀,另外两个跟他一起好不容易逃到临邛,以为终于柳暗花明,否极泰来,可是却被守城将领拒在城外,他们拒绝接纳任何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员。


    甚至连自证身份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对着他们射箭,对待他们的凶残,比起身后穷追不舍的吐蕃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回逼不得已,只好带着这两个使者一路南下,避开交战地区,沿着雅州、邛州、眉州三州的连结地带南下,逃入山野荒泽之间,靠近平羌水北岸的洪雅县。


    洪雅县位于三州交界,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眉州,如今刚刚落入南诏之手,这里驻守着一大批应援吐蕃的南诏军队。


    南诏,本称“蒙舍诏”,与云南国境内的其他五诏相鼎立,合称“六诏”,高宗时期,蒙舍诏君长细奴逻率先遣使入朝,自愿依附于中国,从此被列为大唐藩属国。


    皮逻阁时期,南诏渐趋强盛,称霸六诏,开元年间,助大唐荡平西洱河诸蛮,并且一度打败吐蕃。开元二十六年,来长安朝贡,玄宗加封皮逻阁“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越国公”,赐名“归义”,进爵“云南王”,南诏建立。


    天宝年间,南诏为了摆脱唐廷控制,发兵反叛,玄宗征天下兵讨伐,南诏遂北臣吐蕃,展开了两国联合对抗唐朝的长达数十年的光阴。


    二十年之间,云南不为唐有,南诏的国王封敛金印,更改年号,禁闭边疆,在吐蕃的监视之下,与唐朝断绝往来,不再互通使者。


    因此,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说,南诏也是西南边陲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他们与吐蕃相勾结,对两国接壤的边疆居民的生命,构成极大的威胁。


    吐蕃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扫荡屠城,南诏则在战后用唐兵的尸体堆叠筑京观,留作战争的纪念,他们的刀尖上,源源不断留下唐朝人的血。


    剑南道的军队耽于内乱,边防空虚,内地援军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就迁延难拨,增援的军队迟迟不至,没有人接纳他们,吐蕃与南诏步步紧逼,不肯退兵,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在吐蕃的侵逼,在南诏的挑怂之下,纷纷倒戈,中原来的汉人面孔,在这里变成众矢之的,一经发现,立马就会被隐藏于民间的暗探抓起来送到附近的军营,当做细作拷问。


    尤其是那些妻子儿女落入吐蕃手中为质的羌族人,抓捕汉人更为积极疯狂,吐蕃宰相契钦赞公然给他们制定苛刻的规则,抓到的汉人品级越高,换回的人口和金钱越多。


    徐回在康定的数月之间,曾两度跟雅州刺史尹辅仁进行交流,他奉命负责遣送唐使进入吐蕃,现在吐蕃人攻陷雅州,他的族人莫不受到性命威胁,他遂将国家机密尽数告知吐蕃将领,吐蕃和南诏的军队接连数日都在全线搜捕唐朝有品秩的官员。


    吐蕃不接受他们作为和平的使者入境,但是却十分乐意以胜利者的姿态把唐使抓起来,送到前线向唐朝的将领和士兵叫嚣,壮大声势。


    当尹辅仁在洪雅县的一处村庄抓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徐回的第一想法是自杀殉国,他跟另外两个使臣交换了眼神,他们沉默不语,但是两双坚毅的眼睛,都在无声跟他说,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无法忍受就这样被送去唐吐战场的前线,让敌人拿着他们的生命,去得意洋洋地侮辱自己的祖国。


    这两个使臣,隶属于鸿胪寺,分别在大唐鸿胪寺担任主簿和鸣赞,一个姓崔,一个姓杨。


    崔主簿年愈三十,寡言木讷,在出使队伍里毫无存在感,身为他的同僚,大家都很难想象此种人是如何被发掘出来的,这样的人,世上比比皆是,似乎有他无他皆可。


    徐回跟其他人一样,一开始难以将他放在眼中,对待他保持礼貌已经是他教养以内的友好。


    尹辅仁驱赶着他们到吐蕃军营的时候,他也是反应最淡的那一个,徐回是沉着冷静,杨鸣赞在害怕,只有崔主簿,在路上还拿出怀里的饼,就着山上潺潺流过的溪水,若无其事地吃喝,好像他们被抓时候那种心照不宣的必死决心从来没有过。


    徐回还在转动脑筋想着,怎样才能避免这一场灾祸,他死了固然不堪怜,可是阿直在长安要怎么办?


    他无法忍受成为大唐的耻辱,他亦无法接受阿直真的在听闻他死讯的时候践诺为他殉葬。


    那些真心话,他听听就已足够,这世上从来不缺为情人殉葬的男女,更不缺凄美的爱,哪一个桥段拿出来,都足以感人肺腑,可是他的阿直不该像美而凄的故事一样在世人的心上划过,他越爱她,就越觉得,她应该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即便这世上没了他,她也要好好活。


    他死了,就该变成天上的星星,山上的流云,吹过柳林的清风,照抚着她活。


    死到临头,他还在兀自绚丽地笑,到底在孤芳自赏些什么,杨鸣赞感到十分匪夷所思,在篱笆围起来的安置俘虏的羊圈里面,他冷汗涔涔低声催促徐回,“徐学士,快点想想办法,我们真的要殉国吗?”


    徐回湛湛的眼眸回看他,笃定地跟他说:“倘若能活着回去,可算无功无过,阵前被杀,则意味着出使任务失败,死也死得不光彩。”


    “我记得,杨大人出身弘农杨氏,百年的世家,应该比我更知道,有尊严的死对民族,对国家,对自己的家人来说,代表着什么。”


    崔主簿在萧瑟的寒风中默默打了一个喷嚏,杨鸣赞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被他惊得瑟缩,他躲闪的眼神在死亡面前不安地四处漂泊着,最后定于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终于毅然决然地下定了某种决心,接受了必死的命运。


    他喃喃道:“那么,我们应该死得其所。”


    “怎么样才算死得其所呢?”


    徐回提议道:“死之前,我们应该先杀了契钦赞。”


    杨鸣赞不可思议地盯住他,“这怎么可能呢?凭我们三人之力,这无疑于痴人说梦。”


    徐回转而道:“杀不了契钦赞,就杀尹辅仁,”


    “吐蕃的宰相和唐朝的叛臣,总得在我们手中死一个。”


    “这样即便我们死了,也能死后封爵,荫庇亲人后代,我们的家人也能永远在大唐有尊严地活着。”


    杨鸣赞为他的观念震惊着,数月的相处,他一直以为眼前的徐学士是一个宠辱不惊,淡泊名利的人,然而死亡面前,他却在奢求着世上最世俗的东西。


    当真是他看错吗?


    徐回浅而空明的眼眸轻眨,撩动着三月的风。


    他无限从容地微笑,说了一段其他人听不太懂的话,“听到我死讯的那一刻,她应该会明白我。”


    他在心里默想:“她一定要明白,”


    “只要她活着,就是我生命的延续。”


    “阿直,我不要你为我殉情,我要你活着。”


    恰在此时,营外的号角声吹响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