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洛阳(一) 我愿意等王到深夜
众人都没有想到, 吐蕃的军营里面会闯进来南诏的兵马,一上来就是一阵格杀,几百个南诏士兵似乎跟这里的吐蕃士兵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那样, 杀完人之后, 抢劫他们的战利品,掳了这里的人口, 将营帐付之一炬,扬长而去。
他们就这样跟着南诏人行过雋州、黎州, 被带到了南诏境内,南诏安置唐朝的平民百姓在边境一带放牧垦荒,对待唐朝的官员、学生却优容有加,此时的南诏正在新任国王异牟寻的带领下寻求改革之道,大唐虽然衰落, 但是汉人历经几千年的文明不衰,周边民族依然仰慕中国之教化。
他们三人跟其他被俘虏的中国官员一起被带回来南诏首都苴咩城,并且在那里受到了非常的礼遇。
徐回博览群书,熟知中国典章制度,精通各民族语言,不需要借助译语人的翻译就可以跟南诏的王子和王佐们进行流利对话, 得到了清平官郑回的特别赏识。
郑回, 本是唐朝人,曾任剑南西泸令, 天宝八年,唐朝攻打云南,唐军败绩,郑回没于南诏,因为精晓儒学, 专擅中原文化,被南诏王拜为“王师”,赐名“郑蛮利”,辅佐南诏三代国王。
异牟寻登基以后,郑回担任“清平官”,辅佐他继续完善南诏的官制,进行了一系列更为深远的汉化改革。
郑回与他一见如故,于当日带徐回拜见南诏国王异牟寻。
这时候,是云南的三月末,苴咩城靠近云南西洱河,河畔种植着大片的雪松、冷杉和翠柏,一丛一丛的芦苇沿着西洱河无尽地蔓延着,仪仗队簇拥着车轿从苍山脚下行过,目光触及之处,能看到许多身着杂彩衣裳的蛮族人,他们的服饰像山上的茶树,底色是绿的,开出来的花是红的,整个民族是花团锦簇的。
郑蛮利问徐回对南诏有什么印象,“我也曾在大唐生活,见过的汉人学生有很多,自认为比起他们,我对汉学的造诣已算广博,今日识卿,更知人外有人,卿的学识,实在不亚于我,”
“卿能告诉我,你眼中的南诏,如今算大国,还是算小国吗?”
徐回微微躬身,对答如流,一针见血:“在吐蕃面前算小国,在周边民族中算大国。”
郑蛮利饶有兴致地说:“在唐朝面前呢?”
徐回道:“不可说。”
郑蛮利微笑示意:“但说无妨。”
徐回道:“只能做属国。”
郑蛮利脸色一变,有些不太好看,南诏虽然一开始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无论是首都苴咩城,还是别都善阐城,无论是中央官制,还是地方行政区划,莫不是他带着南诏官员和中国降人,在王的信任和支持下,一手打造的,可以说,南诏是他的心血,故国虽然魂牵梦萦,此生此世,与南诏的缘分更是不可分割,这个中国来的唐使,说的这些话,无疑是在侮辱他。
郑蛮利端正腰背,神情矜傲,以一国之相的气度发问:“卿此言,何解?”
徐回遂跟他讲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所撰的《汉书》中都记载着这样一个传说,”
“在古代的“南中”地区,民族杂盛,人种繁多,生计、聚落、文化差异巨大,而邦国最大,文明最高的,当属‘滇’国。”
“滇国最开始的王,叫做庄蹻,庄蹻本来是战国时期楚国的一名将领,楚威王派他攻打巴蜀,夺取黔中,庄蹻引导楚国军队一直打到滇池,取胜之后就要回师,半路上发现秦国正在攻打楚国,楚军回家的路被秦军拦腰截断,庄蹻于是回到滇地,占据滇池周围方圆千米的土地,在此处建立了古滇国。”
“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六国都被纳入华夏大一统国家的范畴,楚国自不例外,两汉以来,从汉武帝,到光武帝,再到三国之蜀国,隋朝到大唐,莫不把云南当做华夏的一部分,孜孜经略。”
“是故云南,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国,云南的祖先,来自华夏之楚国,云南民族,早已变成华夏民族的一部分。”
“而华夏的中心是黄河,是中原,中原是大河文明的代表,大唐占据中原,百年屹立不倒,今日虽然有短暂的衰落,却也依然是周边民族当之无愧的表率。”
徐回朝着中原的方向躬身参拜,以示对祖国的仰慕,“所以无论今日的南诏在国力上孰强孰弱,但从历史渊源和立国基础来说,它永远都是唐朝的属国。”
他一番措辞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犀利而不失风度,真不愧是一个可以代表大唐的使者,郑蛮利闻言大笑,抚着他的手说:“大唐有卿这样的人,才能如此具备号召力,有卿,才是当之无愧的百年屹立不倒。”
徐回谦卑地回应:“大人谬赞,其实大人心里也跟我有一样的看法,不是吗?”
郑蛮利眼角精光闪现,对他愈发欣赏,但是他还是想听一听他会怎么说。
郑蛮利示意他说下去,徐回不卑不亢,接下来的话更是直中要害。
“南诏跟吐蕃结盟的二十年,吐蕃向南诏索取高额赋税,连年强征南诏兵马,压迫南诏百姓,逼迫南诏士兵为了吐蕃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唐吐战场上,遍布着南诏各民族的皑皑白骨,南诏下自士兵黎民,上至将领王佐,一定对吐蕃恨之入骨。不然,就不会有雅州的南诏骑兵冲进吐蕃军营,不顾一切屠杀吐蕃人泄愤的事件发生,这些,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南诏急于摆脱吐蕃,然而依照南诏现在的国力,虽然可以在西南民族里独霸一方,却无力承担跟吐蕃断交的后果。”
“唯有在吐蕃之外,再找一个盟友。”
“南诏,需要大唐。”
郑蛮利欣赏的眼光已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这位中原来的使者,不仅博古通今,更能见微知著,凭借一些细节,就对南诏的困境洞若观火。
郑蛮利佯作傲慢道:“卿以为,盟友就非唐朝不可吗?”
徐回斩钉截铁地说:“大唐可以帮助南诏牵制吐蕃一半以上的兵力,所以南诏,非大唐不可。”
车轿停了,外面的天色已晚,随行的仪仗兵躬身到车门前面说,“王师,王的寝宫到了。”
郑蛮利沉肃道:“知道了。”
他们并没有下轿,郑蛮利再次看向徐回,温声向他表达歉意,“卿说的不错,雅州的南诏骑兵擅杀吐蕃人,的确是对两国联盟的破坏,不过卿应当不知,那日率领骑兵队的是吾王的王叔,王叔这件事做的不妥,吾王正在宫中审判他,要劳烦卿与我在此处再等片刻。”
徐回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而是善解人意地说:“我愿意等王到深夜。”
郑蛮利再度惊骇,他面露异色,骇怪地打量他,涩声询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回微微一笑,表示这并不难知道,“我观察到,苴咩城内遍布着吐蕃的使者和暗探,如果被他们发觉南诏王接见唐朝的使者,一定会给南诏带来灾祸,所以我推知,王一定会在深夜接见我。”
郑蛮利苦笑,笑音由低沉渐渐变为爽朗,他盯着面前的高丽少年看了好一会儿,年迈而昏沉的眼睛,目光一瞬间显得神气矍铄,他扶住车窗,猝然倾身,满含渴求道:“卿可愿留在南诏?”
“我将爱女嫁你,奏王聘你为相,可好?”
“只要你愿意,你明天就是清平官。”
“南诏……在你手中,未来必将雄居东方,”
郑蛮利求贤若渴,不厌其烦地说:“你愿意留在南诏吗?”
徐回不愿意,他彬彬有礼地告诉郑蛮利:“在长安,还有我爱的人,她在等我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会抛弃她。”
郑蛮利不以为意,他谆谆劝导徐回:“上天给了你这样的智慧和头脑,必然要叫你建立远大的理想,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就会明白,男女情爱不过如梦一场,年少的爱人更是如过眼云烟,‘爱’是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到底,它算什么呢?”
“爱一个人,远不如爱天下人来的重要。”
“你应该放下心中的私念,把这爱化解为对天下人的奉献。”
徐回坚定不移道:“也许这天底下有一点聪明的人,他们追求的东西,都应该如大人所言,毫无疑问,这样天下会变得更好,”
“但是在我心里,是先爱一个人,才爱她所在的国家,爱她所属的民族,”
“也应该在爱一个人的时候,爱上她的国家,爱上她的民族,不然就不能称之为爱。”
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前就存在在他的心里,大唐带给他很多苦难、背叛和困厄,为什么他愿意永不背弃,这一路,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因为他爱她。
大唐,是他们相爱的地方,李唐天下,是他们相爱的时代。
“我一定要回去。”
此后,郑蛮利三度挽留,依旧不能变更他的意志,遂在异牟寻的授意下,送他们回国。
他们费时二十天,一路躲避过吐蕃的眼线,穿过重重战区,终于又回到长安。
但是那个昏君,不仅连人都不让他见,竟然再度把他关了起来。
第52章 洛阳(二) 你让朕和长安的百姓开了眼……
自从那天在牧马场, 听到徐回回来的消息,她就连连哀求他,想要去见到徐回。
李泽不同意她, 她就连门也不肯再出了, 膳食、汤药也不肯吃,不肯喝, 每天就躲在寝殿里面以泪洗面,最近几日, 她更是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李泽从李泌那里回来,宫人上前侍候他更衣,告诉他,娘娘依然不喝药,膳食喂了几次喂不进去, 李内侍亲自来劝也不可以,哭得实在伤心。
李泽仰坐到窗下的罗汉榻上面,几番反复才压下心中怒气,阴恻的目光暗含讥讽,散漫而凌厉地盯住通往寝殿的那扇雕花繁复紧紧关闭的门,半晌冷笑一声, 暗自思忖:“那贱人不回来, 她尚且还能装出几分要好好跟他过日子的样子,”
“说什么向他道歉, 只要贱人能活着,保准与他一刀两断,甘愿弥补他,总之她能为了救那贱人好话说尽,有时候居然还说的他有一两分心软, ”
“现在贱人一回来,所有的许诺立马抛到九霄云外,仁义礼智信全部忘诸脑后,他们在一起交缠的上百个日日夜夜,她也丝毫不留恋,”
“数次想要往外跑,跟她说话半天,她都能不看他一眼。”
说实话,他真的哄她都有点哄烦了,眼泪那么多,天天擦不完,他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回来。
生出来的孩子如果真生成她这般爱哭模样,那他是真的有点介意……
外面天色已晚,夏日的夜风也带着炎炎的余温,徐徐吹过门窗,他烦躁地扯开衣襟,缓慢饮了两盏茶,吩咐宫婢:“去把药膳端过来。”
一下午,宫婢、内侍、医师数次进进出出,虽然悄无声息,但是她躺在床上依然能感觉到门多次被推开,她已经没力气了,安静地睁着眼呆呆看着床幔,床幔几度被掀开,多是宫婢们来劝她用药,最终都一无所获,最后一次,是李正己来看她。
河北道的藩镇嚣张跋扈,李月居然因为没能如愿收到朝廷的委任状,放任手下的牙兵殴打天子派来的中使,据李正己跟她透露,那些牙兵牙将都十分凶残,他到达成德节度使居住的牙城之后,李月正在徒手做羹汤,锅中的肉煮的软烂,他宣敕完毕,李月召来一名姬妾,当着他的面跟她戏弄,随后那女人来不及尖叫,就被他推入锅中,顷刻于沸水中消失不见。
“娘娘,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危险,”
“简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如今到了夏天,窗外烈日炎炎,幸而两仪殿内种着许多高大的杨槐,遮天蔽日的浓荫让室内即便不放冰块,也显得十分凉快,她穿着露肩的暖黄色襦衣,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被那颜色衬得越发白,两只匀称瘦削的脚裸在长裙外面,右边的脚踝侧边有一条栩栩如生的红色小花蛇,俯在凸起的踝骨上面,紧紧攀爬着她的衣摆,会不由自主吸引人去看。
一旦注意到有人看那条小花蛇,她就会感到不满,下意识地把脚撇开,缩进裙子里面。
李正己贴心地帮她侍弄好衣摆,把两只脚都遮起来,她两手交叠在腹前,难得向他瞧过来,认真地瞪大了双眼。
李正己像讲故事那样,接着道:“臣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意,这倒不是因为臣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臣认为自己代表的是皇家的威权,而他行事胆敢如此嚣张,”
“这跟当年的安禄山有什么两样?听说他的儿子安庆绪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对待辖区内的女人儿童,都是一样的凶残,”
“臣实在看不过眼……”
见李月既不开口,亦不拜谢,他于是打算离开,他本以为李月再胆大包天,也多少得顾及几分皇家颜面,至少不敢阻拦他离开,李月倒是真的没有拦他,还贴心嘱咐他:“中使大人,好走。”
但是他刚迈出三步,两边的牙兵就一拥而上,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李月并不阻止,李正己差点被他们撕成碎片。
“本来,本来呢,臣真的回不来了,”
他现在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了,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惨,不过她好像很爱听他讲这些故事,他已经讲了很多遍,真是不厌其烦,她倒是也很给他捧场,每次一听,就忍不住泪珠涟涟,饱满的一汪秋水盛在微凹的眼窝里面,湛黑的眼珠深若寒潭,单纯到毫无知觉,她一点也不认为他在欺骗他,全副身心地去跟他共情,似乎在试图用倾听减少他的苦难。
“幸好臣遇到了好人……”
这时候,他给她喂药膳,就能喂进去一点。
两勺过后,一旦察觉了他的企图,就不肯再喝了,樱红的唇轻撇,不看他垂下了眼睑。
一直到李泽回来,她还是保持着这样的姿态。
什么东西,真是一看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即便这样,他还是耐着性子把她抱起来,她倒也不敢抗拒他的拥抱,两腿乖乖地环住他的腰,虽然才一个多月,并没有显怀,肚子一点也没有隆起来,李泽会放轻力道,避免压到她的小腹。
她自己也有所直觉,心理上抗拒着这个孩子,身体上却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李泽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揽着她往外走,她全部的支撑都来自于他,为了避免自己掉下来,她亦是十分小心翼翼,不太情愿地两手搭上他的肩背,脸就自然而然埋到他的脖颈里面,带给他温热的触感。
李泽不经意笑了笑,有被她的这个举动取悦到,早上被她忤逆的气愤,霎时烟消云散,他一边托着她往外走,一边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嗅着不知是她长发还是衣服上面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一股莫名的香味,却格外令人悸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底有些暗昧,单手抚了抚她的脊背,哄着她说:“来,朕带你用膳。”
这么饿着,神经一直紧绷着,她的眼神涣散而茫然,但是依然不忘记什么情况下都要跟他反着来,徐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吃。”
像是觉得说出的话表达的决心不够准确,她还要再说:“我不吃这里的饭。”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餐桌旁边,李泽把她放下来,握住她的脸颊抬起来,没好气道:“怎么了?这里的饭菜还配不上你了是吧。”
“你想吃哪里的饭?”
“你是不是想跟着那贱人去吃糠咽菜?”
他的言辞是如此刻薄,简直让她无法忍受,徐直被他掐着脸颊,好看的眉目微敛,不悦地蹙眉,纠正道:“阿回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做妃。”
她知道,他最近已经在准备这些事情了,封妃很麻烦,不仅要把此事放到朝堂上去议论,还要将她的族谱全部查阅一遍,那些家族的犯罪记录,也得想办法帮她抹去,所以他在帮徐挺翻案。
天宝十三年的卷宗,全部毁于战火,过往的事情,也随着战火付之一炬,对错越发显得不重要,他手握强权,可以随意更改。
这一切做起来并不难,难的是她并不感激他。
不过再不感激,还不是孩子都有了么?
李泽看着她的肚子,阴翳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手中却越发用力,将她的脸颊掐出两道印子来,唇角略带嘲讽,神情居高临下地提醒她:“你不做妃?”
“孩子就是私生子,没有继承权。”
“你不会还指望让徐学士帮你养孩子吧?”
“人家已经够辛苦了,你怎么就逮着他一个人可劲儿祸害。”
他越说越正义凌然,一时觉得自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不由自主流露出人君的傲慢,十分善解人意地好言相劝:“徐学士如此大的阵仗回来,”
这自然是他帮他做的宣传,“现在外面的人莫不知道他是个英雄,那些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世家,队伍能绕长安城两圈,他的祖宗十八代,早已经被人扒了个底朝天,”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阿姐,”
说到这里他就又忍不住话里的幸灾乐祸,一时讥讽道:“你想给孩子找个继父,是不是也得看看身份,”
“你倘若非要跟孩子的舅舅纠缠不清,”
他真是越说心情越好,而她早已经无地自容了,苦巴巴地把脸皱起来,神色凄然,眼中的泪愈落不落的,反正不是爱哭么,那不妨多哭一会儿,李泽把手松开,一脸倨傲地选择了冷眼旁观,轻描淡写地说:“朕只能说,”
“你让朕和长安的百姓开了眼。”
她的眼泪马上就掉下来了,真是让他有点为难,李泽适时说:“当然了,现在悔过还为时不晚。”
“趁着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好好想一想你到底错在哪里。”
徐直躲避他的目光,兀自擦了擦泪眼,此刻不说话,也能听出来有点哽咽。
李泽冷笑道:“像你这般爱哭的人,天下没几个人不嫌,也就朕有几分好心,”
“如果你识趣一点,就应该知恩图报,而不是整日里给朕脸色看,这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么,再蠢下去,朕也不想要你……”
他将她贬低地一无是处,有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但是,她一开始根本就没哭,他每天都这样回来数落她一遍。
徐直吸了吸鼻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到衣裙上,有两滴因为她哭得实在难过,偏离正常轨线,落在了襟前,她的视线也跟着那两滴泪珠偏转,落到了自己的小腹,片刻之后突然抬眼看着他,非常清明地说:“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悚然一惊,此刻她已是泪流满面,可是却异常执拗,再次喃喃道:“我不要这个孩子。”
是什么赋予了她勇气,居然敢把这句隐隐约约藏在她心底的话这么直白地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夏夜里蒸腾的地气霎时散去,宫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森然,李泽站在灯下,瑰丽的五官影影绰绰,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上挑的丹凤眼中露出了那种稚嫩的天真,不敢置信地看住她。
徐直被惊地瑟缩,李泽弯腰扶住她的双肩,蛊惑地笑了一笑,四目相对着,他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道:“三娘,你刚才说了什么?”
“朕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夏天的夜幕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惊雷炸开,风轰隆隆把窗户吹开,墙上的古画飒飒作响,宫婢们一溜小跑进来。
“滚出去。”
陛下的话跟肆虐的暴雨同时落下来。
然后是娘娘大声哭着求救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敢上前,门窗就那样一整夜没关。
第53章 洛阳(三) 想滚到哪里去绝不干涉……
娘娘起初的哭声零零碎碎, 但是很快就没有了,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一直到寅时, 陛下才从寝殿里面走出来。
陛下登基以后, 改革朝制,九品至五品官员双日上朝, 五品以上每日上朝,朔望日全体上朝, 今日是四月十五大朝会。
宫婢和内侍们早已捧着衮服冠冕侯在殿外,陛下面无殊色,只是衣衫微乱而已,长发垂肩,慵懒的情态之中透着极致的秾艳, 让人不敢深究细想。即便如此,从那颦蹙的忧容,紧抿的秀唇之上,也可以辨别出他此刻的心情依旧是不太痛快。
他什么话也没留下,就那样一如往常地离开了。
他走之后,宫婢们进来,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袔子, 腰腹以下被他随意抛下的衣衫包裹着,尚且在夏日雨后, 晨起之前那一阵透窗而过的微凉细风中蜷缩着,瑟瑟发抖。
她们是如何帮她穿好衣服,徐直有点不太清楚,直到重新回到内室的床上,耳边还一直回荡着他整夜在她耳畔留下的余音。
以前徐直不情愿, 他也会适可而止,今夜却偏要逼迫她咽下去,言辞之间,是十分刻毒的羞辱。
起初不知道李泽要做什么,她还哭着摇着头说:“不要,医师说过前三个月不能做,”
“我说错了话,求陛下原谅我。”
她被他的神色吓到,离开桌椅一段距离,恐怖地往后退,后背抵到黄绢六幅山水屏风上面,左手紧紧攥住旁边的灯挂椅。
外衣已褪,只余里面一件黑色单衣,木屐也被他踢到一旁,匀称有力的脚luo露在她的面前,其上肌骨分明,肤色白皙,直观的美感冲击着人的感官,往前的动作却带给她很大的威慑力。
徐直把视线从他脚上移开,头往上抬的一瞬间,那件单衣也已坠地,他身上的每个部分都美得毫无瑕疵,当那些部分在她眼中聚焦,汇聚在一起,会让她不由自主往后退。
窗外凄风冷雨,电闪雷鸣,能听到回廊下的芭蕉叶被乍然撕碎的声音,要进来关窗的宫婢,被李泽一声怒呵制止在门外,这些落在她的眼底,犹如一种暗示。
李泽把她扯过来,徐直死死抓住屏风不放,她的手被掰开,屏风砰然倒地,发出一阵闷响,她被他强按到灯挂椅上,摆弄成极其屈辱的姿势跪着,怎么也挣扎不开,全身抖如筛糠,这时候才想起来大哭,大声喊着门外的宫婢和内侍来救她。
但是没人敢进来,他已经抵住她,语气带着残忍的恶意:“里面不可以,外面可以,下面不可以,那就用上面。”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三番五次忤逆朕?你想见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玩弄着她的唇舌,让她说不出话,脸颊贴到椅壁上,李泽接着道:“孩子生下来,你爱滚哪里滚哪里,”
“胆敢不要他,朕保证让徐回的每一寸肢体每天都出现在你的羹汤里。”
他越说越狠,越咬牙切齿:“你不是想跟他在一起,朕成全你你就跟他的骨灰在一起去吧。”
风把墙上的古画全部吹起来,画上的人物形如鬼魅,倒在地上的屏风上面的簪花仕女也在她被迫侧过的眼中变得扭曲,李泽一直说一些恐吓她的话,有些记忆就在这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中短暂苏醒了,激起她无尽的恐惧。
徐直在他身下声嘶力竭地尖叫,但是他并没有当回事,反而把她翻转过来,换了姿势将她所有的呼喊全部堵了回去。
后来她就再也没哭,也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任由他肆意摆弄发泄。
起初医师来给她诊治,只是诊断出她咽喉受了伤,可能会哑一段时间,至于她腿上的伤和脖颈上的擦伤,跟这个相比还是要小巫见大巫。
她连着好几天不太能开口说话,那几天裴令仪就全心研制治疗她嗓子的药剂,起初她只会暗自垂泪,后来日渐消瘦,夜夜梦魇,无论换了谁来问她,她都说不出一句话,再后来,她连入睡都无法办到了。
这样真的很不对劲,李正己遂去把此事告知李泽,李泽正在筹谋对藩镇用兵之计,他听完面不改色,让李正己回去告诉她:“天底下比她知情识趣的女人多的是,朕不是非她不可,只要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想滚到哪里去绝不干涉。”
“她想跟谁在一起都随意,”他说的煞有其事,对她满是嫌弃,好似这几天不回去突然想明白了一样,不就是区区这么一个女人,也值得他大费周章,如此费心。
陛下漫不经心地说:“回去告诉她,朕不要她了。”
李正己自然不会跟徐直说这么尖刻的话,他换了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她,然而她听了这些话没有太大反应,就是坐在窗下,双眼吸引着光,朦胧地眨了眨,依旧是说不出话。
李正己再来,李泽才终于打算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去施舍给她两眼。
她虽然现在说不出话,也被梦魇折磨地无法入睡,汤药、膳食难以下咽,却不忘记看书,怀着他的孩子,不吵不闹地坐在窗下,微垂的眉眼温和而平静,柔顺的长发散发着美丽的光泽,明黄色的襦衣赋予她几分艳色,让她有种稚嫩的圣洁。
李泽在门外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在心里思忖:“这不是好好的么,以为装可怜骗他就有用么?”
这种手段真是太拙劣了,他见到这种低劣计谋的频次就跟他父皇皇宫里的女人一样多,他不屑地走进门,走到徐直的面前。
一开口就是高冷地质问她,“你闹够了吗?”
“朕成全你你反而不高兴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不由自主揽上她的肩,脸颊就自然而然地贴过去,与她的鬓角分开一寸的距离,满含诱哄的语气跟她说:“三娘,你知道后悔了吗?”
“你可认识到跟朕置气的后果?”
徐直反应了一会儿,熟悉的声音才在她头脑里刮起风暴,手中捧着的古书砰然坠地,好几天都没哭的她突然眼泪如雨落。
这种反应看起来就是后悔了,李泽很满意他的软硬兼施收到了效果,适时把她的头贴到自己胸前,一边为她拭泪一边温声劝慰:“又哭什么?”
徐直张了张口,想要尖叫,但是发不出任何音节,被他箍着,怎么也挣扎不开,在他怀中抖得更厉害了。
李泽吻着她的额发,低声在她耳边说:“现在知错还为时不晚。”
徐直抵着他的胸膛,一直在使力推他,力道虽然不大,抗拒的行径却违背了李泽的意愿,让他一时感到不悦,抓住她的双手,将她的小脸抬起来……
她涕泪交流,就连牙齿都在打颤,脖子上的筋络变得特别明显,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种转变,真的就在一瞬间,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后怕过,李泽马上松开她,动作很轻柔地去安抚她,语气里面的紧张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问了好几遍:“三娘,你怎么了?”
徐直问不能答,在他怀中止不住地干呕。
太医署的医师全部被叫过来,他们在陛下的威令下一遍一遍给娘娘诊治,一遍又一遍地聚在一起讨论,推演这种病情到底是什么原因。
最后裴令仪站出来回答。
娘娘被喂了一些安眠药,在陛下怀里睡着了,陛下将她放到床上,才步履匆匆走出来,在书房里坐下,示意他说。
裴令仪跪下,不疾不徐道:“起初臣只发现娘娘喉咙受伤,似乎是重物摩擦所致,臣就将研制的特制麻沸散给她用,这种麻沸散无色无味,消疮去毒,并且有镇静止痛的作用,”
“娘娘用完之后,伤口确实有所痊愈,这是外敷。”
“娘娘怀着皇嗣,服用的药剂不宜寒凉,理应温补,而消解创口的药物一向以寒凉为多,臣改良药方,让药物在不相克的情况下,同样能收到收敛伤口的效果。”
“这是内服。”
“外敷,内服双管齐下,药剂用过三贴,按理说娘娘的病体应该就能好全。”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至今可见娘娘的伤口已无大碍。”
“但是娘娘仍然不能开口说话,依臣行医多年的经验诊断,”
言及此处,他的医德又开始作祟,话中带上了几分对故意损害病患身体的人的斥责,“这并不是身体有损造成的后遗症,而且惊吓所致,”
“娘娘不是不能说,理应是她不想说,亦或是想说而不能说,必是受阴影困扰所致的失语症。”
裴令仪毫不委婉地告诉他:“据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娘娘的失语症还伴随着失眠和厌食,陛下如果再如此肆无忌惮,必会威胁到娘娘腹中的皇嗣。”
李泽良久不语,事已至此,他亦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对她,属实是有些过分了。
医师们全部退下之后,他再度去看她,看着她的睡颜思索答案,最后在答案在心中隐隐约约浮现的时候,他再次选择了不予承认。
李正己冒着被他迁怒的风险,跪到他的面前跟他说:“臣有一个主意。”
第54章 洛阳(四)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娘误入……
云南脱离大唐将近二十年, 双边的统治者都对彼此十分不满,异牟寻一开始不肯放大唐使者归来,还是在郑回的再三劝说下, 勉强派了六个使者陪同, 而且还是在暂时不动摇南诏吐蕃联盟的基础上,进行的微小试探, 离开之前,再三嘱托不可让吐蕃发现。
大唐对此做出的回应是, 先把南诏的使者抓起来,依旧把他们当做敌对国家对待,不打算接受南诏的示好。
用御史中丞薛云京的话来说:“对于叛徒,大唐希望的是有一天能重新把它攻打下来,而不是就这样将所有的往事一笔勾销。”
“南诏脱离大唐, 撕毁约定,更是在大唐最危难的时候,跟着吐蕃一起多次趁火打劫,除非南诏交出雋州、黎州,异牟寻亲自前来向大唐陛下下跪叩头,此事才能进入议程。”
所以大唐一开始并不感激徐回把南诏使者带回来, 朝中大臣唯一感到惊喜的是, 这是近年来派往吐蕃且能安然回来的第一批使者,尽管只回来了两个人, 可也壮大了唐兵的士气,驱散了多年笼罩在朝中大臣头上的吐蕃人带来的恐怖阴霾。
众臣在给他们加官进爵这件事上是毫无异议的,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但是陛下似乎认为这稍有不妥,好几次上朝都对此事采取回避的态度。
有些臣子擅长揣摩他的意思, 沉吟几次之后在朝堂上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徐学士能回来?”
“入吐蕃大使那么多,哪一波不是我大唐最顶尖的人才,难道是因为徐学士比他们所有人都更聪明吗?还是因为徐学生比他们运气更好?我看不尽然。”
“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李泌此时已接受了李泽拜相的诏令,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位列于殿前,他为人爽快耿直,恢廓大度,通情达理,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与人为善,此刻他居然直接站出来,质问那位谏官:“何故做此言?”
“什么阴谋你说出来,今日你不在此把这件事说明白,以后出使国外的大使都会因为你这句话不敢回来,我国的使者一出去直接等于给外国输送人才。”
“那时候你是不是应该为这件事负全责?”
那位谏官身后的靠山是另一位宰相张载,他并不忌惮李泌,他直接选择回避李泌的假设,接着在自己提起的议题上面发挥他的辩才:“如果徐学士是高于其他使者的人才,依照南诏喜爱引进中原大臣的习惯,异牟寻和郑回不会放他回来。”
“如果徐学士不是高于其他使者的人才,那么他更没有理由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
“如果他只是因为运气好才能回来,怎么能够让异牟寻派出六个使臣陪同?而且据剑南递过来的情报,南诏军队全程掩护他们过境。”
“如果南诏此举只是为了跟大唐重修旧好,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首先把另一个大唐使臣抛出去顶罪。”
他请求陛下细细思量,“这其中有太多疑点。”
而此时还没有李泌跟李泽关于跟南诏重新结盟的那一段对话,有些话他可以私下里跟李泽说,却不能拿到台面上公然违背他的意见,他总不能说这是因为异牟寻害怕招来吐蕃的报复,故有此举,这样的话在朝堂上讲出来太肤浅,还有很明显的偏袒南诏和徐回的嫌疑,为相,最要注重的就是不能在陛下面前展现出自己偏袒的一面,而这也是他的原则。
他偏爱徐回,但是他不偏袒。
而且这未尝不是陛下的意思。
因为这件事情在谏官的提议下重新被讨论之后,徐回不仅没有被接纳,反而被大理寺关了起来。
李正己虽然在后宫,但是身为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宦臣,对前朝的风向也很敏感,他察觉到大唐跟南诏重新结盟的可能,遂提议:“可以把徐学士放出来,让娘娘见徐学士一面。”
“也许娘娘并不是出于非他不可的执念,她就是想确认一下徐学士是否安全,陛下跟娘娘朝夕相处,一定比臣更能察觉到,她对人善良,容易心软。”
“徐学士毕竟是她的血亲,亲人之间的挂念实属平常,这就像臣刚入宫的时候,也会挂念自己的兄弟姊妹是一样的。”
他已经很努力不去冒犯李泽,一番劝言十分委婉入耳。
“陛下跟娘娘分开两年,终得相见,难道这不足以证明陛下跟娘娘之间缘分匪浅吗?天定的姻缘,不是人力所能撼动的。”
李泽若有所思,一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不就是给她看一眼吗?在他眼皮底下,只是看一眼,结果并不会有什么改变,他还可以利用这一眼,教她看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让她死了那条心,助她斩断孽缘。
最近医师一再叮嘱,近来娘娘见了陛下会情绪激动,陛下最好不要再说出一些刺激她的话。
尽管他出现在她面前,就是一种刺激,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每天都尽量早点回来,一日三餐也要陪她一起,好让她重新适应自己。
今天在他的连哄带骗,威逼利诱之下,她勉强用完了晚膳,比前几日要多吃进去一点,李泽感到很满意,觉得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叫来宫婢将膳食撤下去。
掌管膳食的宫婢离开之后,掌管药饮的宫婢又端来了药碗,告诉他这是娘娘的安胎药,要在晚膳后的两刻钟时间服用。
徐直还在对他不满,她一生气就是这样垂着眼睑看也不看他一眼,要是在以前,她表露出这般模样多半是跟徐回有关,他肯定会强迫她收起来对他的不满,但是现在,她的不满纯粹是因为发生在他和她之间的一些很细小的事情,譬如他多逼她吃了两口饭,没能吃到爱吃的青菜,想吃的肉被他换掉了……诸如此类,这种跟他置气摆出的小模小样落在他眼里还挺可爱的。
安胎药还冒着烟,是刚煮出来的,他凑过去吻她,被她避开,他就把她的脸掰过来,分出来一点点眼神让宫婢把药放下,人可以出去了。
房间里没有了其他人,李泽能感觉到她马上就会变得不安,对他摆出的脸色立马消失不见,那双深邃的圆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睫簌簌的,深处的底色是又畏惧又讨好。
李泽就把她全部拢到怀里,吻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她哭起来一点也不让人讨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言慢语地说:“三娘哭起来,很好看。”
“但是不能总哭,医师说了,总哭对身体不好,腹中的孩子不要紧,伤了三娘的身体可要怎么办?”
“唔……总哭也没关系,我还是一样喜欢。”
她就还是不看他,不过他夸夸她,她就不太好意思总跟他对着干,果然是李正己说的,十分心软,虽然不肯抬头,五指又在不由自主地揪他肩上的衣服,她跪坐在他两腿之间,他的两腿围着她的膝窝,她根本无处可逃,他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在灯下显得缱绻潋滟,李泽笑着去亲她的耳垂,摸着她的后腰漫不经心地说:“但是喜欢亲弟弟这件事情真的不行。”
“不是朕不让你喜欢,你们毕竟隔着一层血缘,即便不是亲的,那也是写在同一张族谱上面,被大唐法律承认过的……”
她眼泪马上就掉到他的脸上,李泽立马换了一个话题,“我帮你洗澡好不好?”
“洗完澡再喝药。”
徐直就要挣扎着从他两腿之间站起来,看来她现在还不想洗澡,李泽搂紧她说:“好了,好了,现在不洗澡。”
她站不起来,不得已又入他怀,李泽纠缠她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语气不带一丝责怪地说:“三娘哪怕是换个人喜欢呢。”
“你以为朕便是那刻薄的人吗?我岂会故意做出强迫之事?”
他情真意切,言之凿凿:“朕也有心,故做此举,实在是看出来这不是一桩好姻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娘误入歧途,”
“放纵你,无疑是在将你推入火坑,既已做姐弟,必然不能做夫妻,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此生都无法更改。”
“倘若违背上天的意愿,就会受天谴。”
她越听越悲哀,眼睛在一瞬间睁大,蓦然轻轻摇头。
李泽说:“我是在救你。”
本来她怎么也不愿意去洗澡,连外衣都不让他解开,李泽再三跟她说:“真的就看一看,我看看哪里伤到了?”
夏天的衣衫又薄又轻透,他其实并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拽开,徐直拖着衣服凄然摇头,不让他拽,他就慢慢哄着她脱,衣襟已经落到肩膀那里,肌肤上的伤露出来,伤口已经结痂,那个形状还是很明显,是他用牙齿咬出来的,那天应该是咬狠了,李正己后来告诉他,她那块肉差点被他咬下来。
她还是很疼,在他怀里一颤一颤地哭,泪流满面就是发不出声音,李泽心疼死了,抱紧她跟她道歉:“阿直,”
“阿直,对不起……”
“明天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去洛阳看大象……”
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哭的更厉害了。
第55章 洛阳(五) 是谁要见我吗?
徐回在郑回的帮助下说服南诏国王异牟寻, 异牟寻开始同意重新寻求与大唐王朝接洽,遂让他带着南诏使者归来。
剑南边疆的少数民族,在这二十年间, 分别依附大唐或者南诏, 双边对立,对于两国之间的新风向尚且不能感知, 而且这种风向也不够明朗,各地的地方官员也是如此, 一方面在朝廷授意下他们已经习惯成自然,不敢擅自接待南诏使者,另一方面,此时的南诏对于大唐来说就跟吐蕃一样属于严重敌对的一方,一旦有人声称是南诏使者要求过境, 在没有收到上级明确的命令的时候,他们有直接抓捕的权限。
为了避免被当做暗探抓起来,他们只好从剑南那些沦陷于南诏的境内经过,一路上可以受到南诏军队的保护,也可以为防备吐蕃作遮掩。异牟寻飞书雅州的南诏军官,会提前让他们在阵前寻找机会与西川剑南节度使手下的军官商榷, 筹议南诏使者过境, 送出使大唐的使者归来。
而这时候,剑南地区已经上演了两场判乱, 先是西川剑南节度使张英的判乱,被东川节度使高颖镇压之后,高颖被手下的牙将陈一甫格杀,陈一甫要求代替长官的节度使职位,出任剑南东川节度使留后, 陛下拒绝任命,陈一甫遂发兵反叛,新任的西川节度使崔坚负责镇压这场叛乱。
崔坚西面应对吐蕃,东面应对军队叛乱,战线一再被拉长,三方胶着,毫无进展,朔方兵团进入剑南之后,因为无法适应剑南的地形和气候,两个月后撤出,崔坚兵势更盛,由此独霸一方。
加之朝廷宣告徐回已死,崔坚一开始拒绝他们入境。
他们在邛州滞留了五天,吐蕃军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风声,追兵近及眼前,来到驻扎邛州的南诏军营向南诏索要唐使,并且宣称倘若不交出唐使,他们的宰相钦契赞就会亲自到苴咩城向南诏国王索要。
苴咩城那边没传来任何指示,护送他们过境的南诏军官盛丰义,一开始并没把此事向他们透露,但是保护他们的军队却换了一波,这是监视和观望风向的意思,如果徐回猜得没错,他们应该还正在向苴咩城那边重新寻求指示。
无论结果如何,无论异牟寻愿意冒着风险坚持送唐使归国,还是异牟寻改变主意把南诏使者和唐使一起诏还,他们三个人都担待着很大的风险。
要么是死,要么被永远困在南诏,像被困在吐蕃的那些使臣一样,只能将前途寄希望于两国关系的变动,在无数个黑夜里遥望祖国。
那还算是比较幸运的选择,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异牟寻抗不过吐蕃那边施加的压力,直接把他们三个人交出去,吐蕃人对待唐使比南诏残忍多了,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文明上面的顾及,受汉人的影响比较弱,王权和宗教相结合,崇尚献祭,民族优越感崇高,等待他们的是何命运,真是不可言说。
崔主簿和杨鸣赞虽然没有直说,但是从他们低迷的神情里面也能发现,他们一定也跟徐回一样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那一天其实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徐回回忆起来,那一天他们似乎跟以往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杨鸣赞依然是那一副怯懦而视死如归的模样,崔主簿则遵循着他常年的习惯,平静到近乎木讷。
也许“木讷”两个字不足以形容他,也许随随便便用一些两个字两个字的词语去给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定义终究是很傲慢的,第二天对于他和杨鸣赞来说是很好的一天,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突然改变主意,愿意迎接他们入境了,南诏军官盛丰义撤除对他们的监视,毅然决然送他们回国。
崔主簿被送给了吐蕃。
……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狱卒解开他身上的锁链,白色的囚衣上面血迹斑斑,崔主簿被送到吐蕃一定会受到很多摧残,他们会把各种刑法往他身上使吗?就像对待他们国家最低等的奴隶一样。
跟他相比,他受的这点刑罚都不算什么了,狱卒带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黑暗的甬道,走过几扇门,沿着回廊一路向前,天边的红日是那么耀眼,在早晨的云层后面冉冉高升,夏日的清晨如此凉爽,他坚定地往前。
带着他的人换了一批,又换了一批,宫墙在眼前几经变换,心境也在变,吞脊兽在光束里白的晃眼,高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心脏骤然一疼,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喜悦。
徐回抬眼看过去,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徐直就站在那重重的宫墙之上,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服,长发上面不加一丝装饰自然而然地垂在身前,身后的楼宇像一张徐徐展开的画布,她就含蕴在静置的景致之中,成为画中人物。
她低迷地转过来倚着宫墙,又被他强拉着站直,心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好,从站到这里开始就在生他的气,李泽丝毫不以为意,在这等待的间隙,他一直在专注地看她,目光中流露出痴迷。
李泽在想,他见过他父皇的很多妃子,他的妃子怎么跟父皇的妃子显得不太一样呢?
他捧起她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细细端详,瑰丽的眼眸里满含侵欲。
她饱满的眼睛里面,则是跟他完全相反的温柔,无边无际的悲悯恰好能将他的贪婪包裹,吞噬,熔化,再融为一体。
徐直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挣脱他的手垂下眼睫,两手紧紧绞着腰上垂下的丝绦,李泽艳丽的唇畔勾出笑意。
徐直不想让他一起,可他偏要去。
他们亲昵的动作落在他的眼里犹如针扎,但是徐回很快就调整好心态,他低头看了一眼渗血的囚衣,整理了一下滞涩的头发,向始终不发一言的禁卫军询问:“是……”
“是谁要见我吗?”
禁卫军是李泽的亲卫,他恭敬回答:“是陛下和娘娘要见你。”
他一点也没被“娘娘”两个字唬住,就像他知道她一点也没被这个称谓禁锢,徐回一瞬间变得特别高兴,所有的阴霾都离他远去,他觉得马上要苦尽甘来了。
徐回停下来向他们提议:“我想先沐浴,再换一身衣服。”
禁卫军道:“此事需要征得陛下同意。”
徐直在太极殿比预期的时间要多等了徐回半个时辰,期间她一直提心吊胆,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让李泽看出端倪,尽管她的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他都尽收眼底。
大约巳时三刻,徐直听到久违的脚步声,蓦地从他怀里抽离,难掩激动站起来,李泽的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亦不动声色地松开对她的钳制。
徐直回头,终于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凄然地眨了眨眼,生怕这是一个骗局,他穿着她喜欢的月白色圆领袍,腰上缀着银色丝绦,头发用衣服同色的帛带束起,踩着光影行过正殿大门。
徐直想喊他,然而无法做到,她眼含热泪,不顾一切地哀怜地看着他。
他除了晒黑一点,其他的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
徐回越走越快,无比惊喜,情难自禁地喊了一声:“阿直。”
熟悉的声音把她唤醒,她马上就旁若无人地提裙小跑过去。
两个人一见到彼此,简直是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幸好他不是小气的人,答应她的事情,他自当全部做到。
但是他忍了又忍,依旧忍无可忍,就在两个人快要抱上之时,李泽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在背后好心提醒:“三娘,朕知你见徐学士心急,但总要顾及一下腹中的孩子,”
“跑那么快,摔了怎么办?”
徐回看到,她几乎是立刻僵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我真是太忙太忙啦,实在是一个坑品很差的作者,感到很抱歉!(过去好多天只更新这么点没剧情的内容我自己都觉得很汗颜)请大家千万不要生气,我会坚持把它写完的。
第56章 洛阳(六) 你在看什么?
他的话让他们记起自己的身份, 让两个人意识到,现在是站在皇宫大内,站在太极殿的偏殿里, 他跟他是君臣, 跟她是姐弟,身份有别, 不再是在那个世外桃源,可以抛弃世俗, 毫无顾忌。
她还有了陛下的孩子,不对不对,应该是又有了他的孩子,这次又是拿什么做的交易。
“徐回,你真的很无用, 你让她第一次拿清白换你的命,第二次是不是又拿孩子换你的命?而你呢,你费尽力气从那么远的地方九死一生地回来,只换来了这一身伤痕,连触碰她都做不到,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都不能。”
身上的鞭伤还在作痛, 他多想坦然地对着她龇牙咧嘴地撒娇, 好叫她哄哄自己。
但是你,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从来不知道自卑叫做什么东西, 他亦不觉得天子就比凡人高高在上,长年累月地阅读书籍帮他建立了强大的认知,让他明白天子和凡人最终都会死,在生老病死面前,他们是无差别的。
然而这种无差别, 真的能泯灭人活一世的权势和金钱带来的差别吗?
就像,真的能因为他们有爱就忽略掉她其实是他的姐姐,他是她的弟弟吗?
徐直静止在那里,徐回则迫于现实给他跪下,不就告诉了他们答案吗?
数月的规训,至少让她不敢随意喊他“阿兄”,就连想要扶起他,都要回过头来先小心翼翼地征询他的意见,李泽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搂着她的腰转身,她的头碰到他的怀里,徐直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泽漫不经心地说:“爱卿,平身。”
徐直依依不舍地又回头去看徐回,他跪在那里,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在大殿的光和影里,两个人缓缓,缓缓拉开距离,一时感到黯然神伤。
徐回再站起来,那一瞬间的自卑已经重新被尊严代替,他就是有这种自省和重塑的能力,而且他还很有勇气,他能马上抛弃那些虚浮的东西,专心投入眼前的真实,构思如何解决实际的问题,把所有的想不开化作重新得到她的行动力。
徐直虽然往前走,虽然口不能言,心里却知道徐回在想什么,在对视的时候摇头,告诉他:“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你。”
“阿回,不要愧疚。”
她和李泽重新回到幄座,李泽执着她的手,她侧身坐着,试探着去看徐回,徐回低着好看的眉眼,一时沉默不语。
李泽就开始仗恃着她不能说话,肆意发挥,好像看懂了她的眼神,把那深处的情绪,自动化作想要对他说的喁喁私语,并且自作聪明地宽慰她,“这有什么羞愧的?徐学士虽然没娶妻,却未必不通男女情事。”
他撩拨着她的鬓发,她欲哭无泪地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他偏要说,还要大声说,“三娘不是想跟徐学士叙一叙吗?怎么不说话了,”
“跟他说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三娘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
李泽轻触她的脸,轻飘飘添了一句:“孩子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徐直只差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回不忍看到她被逼到那样羞惭的脸色,善解人意地说:“陛下安好,臣就放心了。”
李泽挑眉,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笑道:“爱卿应该说,娘娘安好。”
徐回从善如流,朗声说道:“娘娘安好。”
徐直的心如坠冰窖,说不上来的难受。
等她鼓起勇气去看徐回,徐回明明还是她熟悉的模样,那样俊逸的身姿,那样矜傲的气质,那样秀美的脸庞,含谦的笑意却变了,令她悚然一惊。
她如梦初醒一般对李泽眨了眨眼睛,默默无言地告诉他:“够了,够了。”
“让他走吧。”
徐回离开的步伐比上一次还要坚定,他永不回头,这一次他想明白了,他要权势。
——
那是否算一场不欢而散呢?在后来的很多个夜里她都想不明白。
缺失了记忆的她,漫无目的地流转在两个男人的手中。
半年之前,徐直坚定地以为,有朝一日她会跟徐回一起回到洛阳,这一辈子都专心地度过属于他们的人生,还要在永丰里买三间房屋,能像天底下每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样,望着门外的车马喧闹,跟邻里谈笑风生。
徐回每次出门前,都会跟她说:“阿直,你要多看书,失去记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那样谁都可以欺骗你,谁都有可能伤害你,而知识可以教你清醒。”
徐回每次回来,还会指着街边的死人跟她说:“不要哭,不要试图跟他们共情。”
然而那都是她的想象罢了,如今她住在洛阳的行宫,徐回根本不会跟她说这些话,是谁在跟她说这些话?
她一定是梦到了鬼,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古老的行宫陡然刮起一阵风,室内的帏幛哗哗地翻动。
最近她总是这样,李泽已经习惯了,他随着她坐起来,帮她擦掉眼泪,下床端来水给她喂了两口,搂着她慢慢躺下来,徐直惊怕不安地在他怀里簌簌发抖,李泽将她蜷缩的四肢展开,声音带着夏夜的慵懒。
他抚着她的脊背哄她:“没有鬼,三娘别害怕。”
“我们只是换了个环境。”
他一边说一边在黑暗里去观察她的表情,裴令仪说,她不能说话未必是坏兆头,说不定是记忆苏醒的前兆,一定是往事不停地在头脑中闪回,那么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如此害怕?
外面传来夏夜低低的虫鸣,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轻轻呢喃着:“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三娘。”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来洛阳的路上,她见到了很多死人。
洛阳的建筑不比长安华丽,历史的车轮一轮一轮碾过,在它身上留下了难言的厚重,日光筛过绿树浓荫,行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城墙。
她看着窗外,愁容满面,李正己也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茶肆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固定的小摊贩,百无聊赖地说:“娘娘,”
“你在看什么?”
她对他做了一个口型,“人。”
“我在看人。”
李正己疑惑不解道:“臣这辈子看人看多了,不明白人有什么好看的?”
“容臣说句不妥的话,人倘若脱了衣服,那模样还不如猫猫狗狗好看呢。”
他怀里就抱着一只花色狸猫,小狸猫很识趣地“喵”了一声。
徐直笑了笑,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的小腹已经有些隆起,她怜爱地从李正己手里接过那只狸猫。
狸猫窝到她胸前蹭了蹭,这是李泽送给她的,因为她在睡梦中喊“阿黄”。
李泽恼怒地问她:“‘阿黄’又是谁?”
她很无奈,只好用笔写给他看,“那是我养过的一条狗。”
他第二天就送给她这样一只花色的狸猫。
狸猫突然对着窗外叫唤两声,徐直不期然地抬眼,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第57章 洛阳(七) 家里有个很凶悍的郎君……
难得见她这么开心, 抱着狸猫跳起来对着外面无声喊:“阿婆。”
李正己定睛一看,街边的游商摊前的确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右手还牵着一个扎总角的小童。
外面人声嘈杂, 徐直都没有出声, 那老妪耳朵却动了动,她脚步一顿, 恍惚中意识有人在喊她,茶肆有三层, 二楼也好高噢,她在日光下看了半天,看到老眼昏花,终于迟钝地笑了笑,感慨一声:“阿直啊。”
徐直把猫猫塞到李正己怀里, 一蹦三跳地跑下楼梯,李正己一边追她一边在后面喊:“哎,娘娘,你不要一看到另外一位老妇,就忘记了臣呀,”
“跑慢点, 等一等臣, 臣也是老人嘛,”
他小声嘟囔:“这样多危险, 陛下看到会责备的。”
她已经站到阳光下面了,那老妪一手牵小童,一手牵她,难掩喜色地把她拽到路边的槐树下,那是一棵很老的槐树, 在洛阳的主干道上存在了应该有上百年份了,它根枝盘曲,风貌亭亭,就连叶子的颜色都要显得比周围其他树木更深绿呢,炎阳穿过它,会不由自主变得萎靡,变得柔和,阿婆就借着这温柔交错的光线,惊喜地上下打量她。
阿婆“哎呀”一声,感慨地说:“阿直,你比阿婆在茶陵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好像胖了一点,人也变漂亮了,阿回呢?阿回一定当官了吧,他是不是跟你穿得一样好?这里的人呐,都是非富即贵的,总之比茶陵富裕多了,穿上绫罗绸缎,你们是不是更般配了呢?”
徐直想了想,要怎么回答她,阿回是当官了,而且还是三品官,陛下帮阿爺翻案以后,追封他爵位,赐周国公,由阿回承继,大唐把南诏使者放还,他们回去以后,陛下似乎有意缓和跟南诏的关系,阿回就被封为礼部尚书。
他们这辈子,恐怕不太可能了,不过这结果也不算太坏,至少阿回还好好活着,虽然他被留在长安,自己以后想想办法,总还有机会能看到他,想到此处,她伤感之余不免多了一丝欣慰,略有苦涩地点了点头,她拉起阿婆的手,在她手上比划:“是的,阿回做官了,还是很大的官噢。”
阿婆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她咂舌不停,连连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看着他就会,”
“哎呀,他一定很忙吧?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就开始四下看一看,期待能在哪一处看到徐回的身影,却注意到街上的人怎么突然变少了,街巷边,林林总总走过来几队禁卫兵,近处还有一位抱着猫穿绯色官袍的宫人,阿婆简直吓了一跳,她差点以为自己得罪什么人了,诧异地看了眼孙子,孙子鼓动着胖胖的腮帮子,一点也不怕生地正在专心大口吃油炸肉丸子。
徐直早就习惯这样的出行了,以至于她没看出来阿婆的分心,她正因看到阿婆想起往事而伤怀,心绪低落地垂首,又拉起她的手写:“他,他太忙了,现在就算是我,总也见不到他,”
“我记着那时候茶陵来了强盗,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惦记着阿婆,阿黄也被强盗杀掉了,家也没了,我们只好一起出来,”
阿婆尽管识一些字,但是也不尽然能领悟她传递的语言,她惊讶地看着她,震惊地问:“阿直,你怎么了?”
徐直回头看了看李正己,李正己上前两步,代替她回答:“我家娘子疾病未愈,不便开口说话。”
阿婆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她艰难地对着阿婆露出微笑,急忙岔开话题,百感交集去轻触她的手,阿婆急忙把手摊开,她写了好几遍,阿婆总算明白,她在说:“真好,幸好阿婆还好好的,我们还能再见到,”
“我在洛阳遇见你,真是意外之喜。”
阿婆被她的思路引导,就不再追问,眼神重又落在眼前的景物上面,她站在那里跟她一样回忆了一会儿过往,但是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他们的回忆总是比年轻人要更漫长,也更深沉,而且回忆一点也不清晰,全部是模糊一片,有时候甚至以为自己的一生是一场错觉,要很长时间才能把自己的头脑从一生的荒诞中抽离,总之徐直等了好久,阿婆才久梦乍还,她多情地抹了抹泪花,慨然叹曰:“是哎,是哎,”
“真是没想到……”
她又看了一眼孙子,这才想起来要给阿直介绍,一看到孙子她又变成一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了,阿婆开心地说:“这是我的小孙子,”
“我家阿郎在做盐商,太忙了,家里的仆人总也带不好,其实是新妇放心不下,她说天底下的孙子没有不喜欢跟祖母在一起的,阿郎就把我接来,”
“新妇跟你一样,喜欢吃我做的饼,”
阿婆一提起家人,立马眉飞色舞起来,可见她对现在的生活一定很满意,她乐呵呵地说:“阿直愿不愿意到我家,我再给你烙几张饼?”
徐直单手扶着大腿,轻轻弯下腰,伸出修长有度的手指,在那个小童红扑扑的脸颊上碰了碰,掏出手帕帮他把嘴角留下的油和口水擦干净,他跟李乐言一样不怕生,看到好看的人来照顾自己就傲娇地往前面蹭。
李正己在后面轻微咳嗽两声提醒,陛下说过胆敢接触陌生人,下次便不要出来了,更不用说胆敢跑到别人家里,他知道了马上就会大发雷霆。
李泽最讨厌别人把他说的话当作耳旁风,这大概就是从小被追捧的矜傲吧,徐直想起来就有些头疼。
她复用手写,如实回答:“家里有个很凶悍的郎君,没得到他的允许去别人家,回去会吃苦头。”
阿婆惊了一下,再三确认她那认命的模样,最终长叹一声。
她就知道,同一个姓氏的姐弟,即便没有血缘那还是姐弟,一旦从那个小山村里走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结婚根本就不可能嘛,光天化日之下,人们都会很惊讶居然有这种悖德的事情。
连她当时看出他们之间的端倪,都有点吃惊呢,现在这样,其实也很符合常理,也许这才是正轨,不过,不过,“阿直怎么嫁了个这么凶的人?”
“女孩子嫁郎君,不比找情人,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情人可以脾气差一点,哄哄也就罢了,随时可能一拍两散,郎君一定要找个脾气好的,不是阿回,总也要像阿回,”
“阿回脾气多好啊,”阿婆心疼地说:“阿直怎么嫁了这样的人?”
其实别人家的事情本来跟她毫不相干的,但她就是这么容易义愤填膺,阿直看阿婆如此可爱,没忍住笑了笑,她回头看了看李正己,李正己判断她的口型,代替她说:“阿婆放心,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是还说我变得更好了?”
阿婆一想,“哎,对哎。”
她打量她,一时若有所思,一时豁然开朗,“性格那么差,你还嫁给他,总有别的原因吧,是跟阿回一样很能做官吗?”
她什么都要跟阿回比较,真是喜欢他到骨子里了,徐直也是,心就这样随着她的话一揪一揪的,但是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有些事情她只想埋在心底,于是故作释然,微笑着点头,宽慰阿婆:“官很大,”
“也很有钱。”
他随便写几个字,天底下的盐商就要破产噢,权力比金钱大多了。
李正己又在身后咳嗽了两声,他跟娘娘虽然关系不错,可是他职业素养如此良好,不代表不会把这些话回去讲给陛下听,娘娘写了什么她不是很清楚,但是那老妪的话可不太好听,娘娘说话可要注意一点。
徐直适时找补,想要跟阿婆夸夸他,“但是他也有好的地方……”
阿婆认真地盯着手心,徐直纠结地想了半天,连那小童都看不下去了,瞪着溜圆的眼睛诧异地说:“你写啊。”
阿婆轻斥:“真没礼貌,轮得到你跟她这样说话。”
徐直收回了手指,阿婆了然地想,嫁给他连话都不会说了,恐怕真的没啥好处。
她心不仅一酸,李正己在旁边提醒:“娘子,我们出来的时间够久了,该回去了。”
阿婆瞪大眼睛,愤懑不平道:“该不会跟人说了什么,说了多长时间,他也要管?”
徐直笑了笑,颔首,心想是这样的。
阿婆神情骤变,一看就是在替她难过,徐直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难过,她回头拽了拽李正己的衣袖,李正己从袖中掏出一大把金叶子递给小童,阿婆惊呆地摆了摆手,很有礼貌地跟他们说:“不行不行,再有钱也不是这般挥霍的。”
然而抵不过李正己再三坚持,最后收下了三片,走之前依依不舍地回头,让小童将家中住宅的位置跟她说了两遍,才一老一小互相牵着消失在巷口。
徐直落寞地转过身,余光一瞟,看到李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第58章 行宫(一) 陛下把天下治理地很好……
洛阳在安史之乱之间, 多次沦陷,又在安史之乱以后,多次被抢劫, 皇城、宫城, 以及附近郡县早已变得残破不堪,但是千年古都的名声, 依旧吸引着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
上一次它在战争中如此抢手还是在南北朝时期,上一次它迎来转机的时间是北魏太和八年, 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终结了北魏的平城时代,在这里开启了鲜卑族的大规模汉化改革,用民族融合定义了那一场跨越几百年的混乱。
见证这场混乱的人常常感慨万千,不知是在叹息过去, 还是在展望将来,最荒诞的一幕,应该是由一位从南朝来的汉人官员,在北朝的官场,对鲜卑拓跋部的迁都时代表达了一番叹惋,“悲平城, 驱马入云中, 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现在这场混乱又降临在洛阳, 它注定要见证各个民族的千疮百孔。
洛阳正处于灾后重建时期,周围的藩镇莫不对它虎视眈眈,都以夺取它作为最终目标,唐朝实行两都制度,东都洛阳, 西都长安,长安压制关中,洛阳坐镇关东,分别发挥着控制天下的政治功能和调控国家经济的作用。
唐朝的盛世时代,期间的每一位皇帝都喜欢带着官员在两都之间游移,尤其是在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这种风气致为明显,玄宗也来过几次,直到爆发安史之乱,西都的官员就再也没伴随陛下来过这里。
一则是洛阳残破,没有吸引李唐宗室和长安的达官贵人们过来办公、参观的欲望。二则因洛阳经济凋敝,无法帮助长安转嫁长期作为首都的经济负担。
如今李泽大张旗鼓地带着西京官员过来,就是为了震慑周围藩镇,刺激洛阳经济回还。洛阳的地位一稳固,就能荫庇江淮转输长安的漕运线,江淮百姓虽然几遭破产,但是那里的富人还是有很多。而且江淮受战乱波及较小,这两年屡获丰收,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财源。然而如今的江淮财富都掌握在江南的节度使手中,中间的转输还要靠沿途的节度使保驾护航,判乱事件时有发生,判军莫不对从江淮运往关中的财赋心怀觊觎,交通线总是被切断,运粮队伍经常中途返还或者改航,再加上节度使之间互相的利益往来,朝廷的税收会削减一半,供应官员薪俸已属勉强,供养军队更是杯水车薪。
而现在大唐正在举国之力,攻打河北道判乱藩镇,淄青节度使在陛下来到东都洛阳以后,已经望风归附,俯首投降,卢龙节度使首鼠两端,成德和魏博依旧在负隅顽抗。
朝廷出台新的政策,向富人借贷,即“僦柜纳质”,其实就是明抢,向商人和富户征收高额赋税和强制借贷,以此养兵。
但是对民间的平民百姓,则采取鼓励政策,重灾区连年减免赋税,支持边地垦荒,内地的耕牛、农耕器具和粮种由国家提供低息借贷,承认战乱中对不明财产的占有,肯定现有秩序,稳定赋税率,严格执行“两税法”,量出制入,依照各地经济发展水平的高低平摊。
在各个州县和道的主要城市,设置市场,分置市场监察官,放开民间交易。
就连洛阳的主干道,都有特定的地方被划出来,租给行商和附近的居民,鼓励他们进行市场交易,刺激商业和城市活力。
听说外面很热闹,徐直就想出来看看,正好李泽今天要来验收市场,东都留守和河南尹以及两京官员都要陪同,皇家禁卫军来回巡逻,他们所过之处,两边的高处建筑上,每隔十步埋伏着一名皇家射生将。
在保证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勉强同意李正己跟着她出来闲逛。
日仄时分,一切如常,只待下面的官员将调查情况写成卷宗呈送,他亲自来主要起一个警示的作用,提醒他们不可欺骗,不可怠慢,其实现在反而是他的闲暇时间,倒是下面的官员正忙得不可开交。
李泽就想着既然她喜欢,不如过来陪着她逛逛?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喜欢的?他很讨厌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就是天底下最乌烟瘴气的地方,这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他有点不情不愿地想,但是听一路上看着她的人报告,她好像也不是喜欢在洛阳的街上闲逛,她不吵不闹也不一惊一乍,只是隔一段时间找个视野开阔的酒楼茶肆之类的地方,朝着窗外观察一会儿。
这倒也很符合她的性格,李泽在心里琢磨,依他对徐直的了解,她的确是一个很喜欢安静的人。
来闹市里寻安静,她是不是想做陶渊明?
但是陶渊明可不会站在街上跟一个老妪讲天子的不好。
总之李泽现在很不爽,他觉得自己的好心全部被她浇了个透心凉。
徐直站在原地低头咬了咬唇,祈祷他什么也没听到,李正己已经默默退下了,李泽站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穿着简素的黑色圆领袍,妖颜若玉,俊美无双,路过的洛阳市民不知道这是他们的陛下,都被那张脸搞得很魔怔癫狂,尤其是那些妇人女郎,如果不是他黑着一张脸站在街中央,矜傲的气质逼人自惭形秽,阴郁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徐直毫不怀疑,她们手中的鲜花鲜果马上就会送到李泽手上。
即便如此,还有人看起来跃跃欲试呢。
李泽神情略有不耐,路人一跑而光。
徐直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她一紧张就开始轻轻攥衣袖的角,李泽忽略她的小动作,手指勾了勾她的下颌,让她抬头,徐直抬头看他,他正在笑,好似平静如常,徐直也对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李泽本来都打算此事作罢了,被她这一笑勾起了满腔恶意,他问她:“三娘出来玩的开心吗?”
徐直想了想,点点头,“开心。”
李泽道:“我不开心。”
徐直想到他很忙,她就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不需要张口表达口型,更不用在他手心写写画画,他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还熟谙那意思是真是假,几分认真,几分试探,中间有多少惶恐,里面有多少考量,这不仅因为他掌握人心,还因为她不会撒谎。
李泽居高临下地看她,她在说:“是不是很忙?”
李泽眼底的深处浮现一丝蔑笑,他故意晾了她一会儿,她眼底的神采都快黯淡了,关切和疑惑来回切换,最后抵不过他的眼光又要低下头,李泽突然说:“不忙啊,生十个八个不是问题。”
徐直惊呆地看了看周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能当街说这么露骨的话,李泽神情倨傲,不以为意地接着说:“我瞧着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
“不如多生两个?”
“回去就生。”
陛下一声冷笑,转头就走,娘娘就那样神情蔫蔫的跟在他身后,真叫人看不下去。
但是走了两步,他就伸出手重新把她牵上,两人的衣摆互相交缠着,亦步亦趋地往前,并肩行在洛阳下午的街市。
徐直主动拽了拽他的衣袖,李泽跟她对视的一瞬间,她摇了摇头,难得主动跟他说话,而且还是在解释:“陛下很好。”
李泽停下来,傲慢地摊开手,示意她说一说自己哪里好?
徐直无奈地将他的手掌托起来,用另一只手轻轻在他手心写,横竖点捺撩拨得他的心很痒,一字一句跃然掌上。
风吹起她毛茸茸的鬓发,她虔诚地低着头,在很认真地回答:“陛下把天下治理地很好。”
洛阳的街市很长,热闹中流露着萧条,李泽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但是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即便他什么都看不上,别人也愿意把什么都捧到他面前,很明显李泽就是这种人。
他穿着很普通的衣服,站在那里也显得高高在上,路过的行人看他一眼,就能在心里引起无限遐想。
他很好看,气质高贵,看起来高不可攀,淡漠地看着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入他的眼,好像这世上的风景都不值得留恋,但是身边那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他的眼底顷刻之间就有了千山万水,翻江倒海。
李泽很耐心地陪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徐直也在迁就他,因为她其实已经很累了,她没那么喜欢逛街市,嘈杂的环境总是让她感到疲惫,尤其是现在怀着孕,她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嗜睡。
李泽停下来,徐直的脑袋磕到他身上,她困倦的时候显得很懵懂,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显得很乖,这一段路已经没有什么人,御撵就停在不远处,李泽就把她抱起来。
他们回到上阳宫的丽春殿。
这里的陈设没有长安的宫殿那么复杂,一切都很简约,内殿之间,屏风帏幛层层相隔,空间辽阔,风格廖落,很适合秋天。
她早在他怀里睡着了,李泽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打算离开,狸猫从外面爬进来,外面是个夕阳西下的秋天。
阳光照进来,李泽回头看了看她安静的睡颜。
狸猫“喵”了一声,李泽站起来,他的衣角被她抓住了,无法松开,他本来想把外衣脱下来,徐直的双唇微微阖动,好像发出了什么呓语。
李泽就俯身去听,他靠的很近,以至于她梦呓的动作像在主动亲吻他的脸,他感到一种很奇妙的乐趣,故意将嘴唇靠近她的唇前。
徐直张了张嘴,李泽的眼底掠过笑意,他正打算直接吻下去,听到她说:“魏……王殿下。”
“魏王殿下。”
一时之间,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他的动作停在那里,眼睛里流淌出困顿和若有所思。
第59章 行宫(二) 这是她的家乡
父皇看过他找的女人很介意, 他认为这个女人身材不丰腴看起来命薄长得没一点福气,她的阿爺还跟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有嫌隙,他一度很怀疑李泽跟这个营妓在一起是故意气他的。
那时候外面都在传, 安禄山将要判乱, 父皇却一点不以为意,李泽替李恪在外面修战备, 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以防不测,帮助他即便在险境中也能登基。
他们都预感到李唐大厦将倾, 只是没想到爆发的战争会旷日持久,那么惨烈,到后来,战争的严酷已经远非人力所能制止,似乎是上天有意为之, 是降下的天罚。
他本来没打算把她从边城带回来,她的确是他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他觉得她有趣,就像难得找到一个好玩的玩具那样,逗逗她,跟她睡觉还挺有意思, 他喜欢把她弄哭, 看她羞惭的模样,她很透明, 很真诚,就连耍心机,撒谎,都带着一份真诚,满眼逼不得已, 看着很好欺负。
短暂的相陪之后,他可以毫不犹豫抛下她,来去如风,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自己对于彼此来说是一阵风,风过无痕。
他回到了长安,父皇和李恪都很关注他的婚事,尽管战争迫在眉睫,他们依然觉得他应该先有个王妃,但是这个王妃一定得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包括他本身也不能脱离他们的掌控。李恪对他的掌控更像是父爱,父皇对他的掌控是人君的威严不容冒犯,他对自己的孩子不尽关怀,却一定要玩弄于股掌之上。
所以李泽很厌恶李隆基。
长安城的女子以丰腴为美,长安城的权贵为迎合父皇的眼光都追求类似杨妃那般的美人,叛逆心理在他心中作祟,李泽在选妃的时候偏不。
他才回来三天,父皇就不停地塞人到魏王府,那些美人典雅雍容,大胆开放,都各自有一番风度,却让他越看越厌恶。
大家都在说盛唐气象,这些女人正代表着盛唐时期对于女人的定义,盛唐是开元、天宝年间,开元、天宝是李隆基的年号,李隆基是盛唐的缔造者和李唐帝国的掌舵者,盛唐气象代表的是李隆基的时代,女人的美丑也要符合他的意志。
而李隆基是人君,人君是一个符号。
李泽不厌恶这个符号,但是他厌恶李隆基。
跟厌恶相对的另一个词语叫做“喜欢”,他既然厌恶代表着李隆基眼光的盛唐时代的珠圆玉润的女人,是不是就代表着他喜欢跟她们截然相反的女人,胆小温顺,唯唯诺诺,细瘦幼态的女人。
李恪就给他选了这样的女人做王妃,很明显,他更不喜欢。
而以前,他根本不会去想喜欢与不喜欢,他想的都是有没有用。
很快洛阳被叛军攻破,他带兵出征,途径洛阳,他来过洛阳很多次,这一次洛阳在他心中激起的回忆是,“这是她的家乡”。
他们做之前的前戏,她说:“十岁之前,家住洛阳永丰里。”
李泽又想起了那个跪在冰天雪地里,在兵荒马乱的马邑城中,跟他说“一见倾心”的女人。
那个倒霉的营妓。
她跟盛唐标榜的美人毫不相干,她瘦弱,胆小,倒霉,犹如惊弓之鸟,睫毛颤颤的,深邃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视线好像既穿透了别人的灵魂,也穿透了她的灵魂。
只要外界有任何风吹草动,她的灵魂都会做出反应,所以她眼底的深处是悲悯,悲悯像一片湖,湖变成海,海纳百川。
那双眼睛认真看过别人之后,别人倘若不留意照顾她一下,倒如做了亏心事一般,总觉得对不起她眼底的悲悯。
真叫人感到奇妙,李泽侧躺下来,支颐欣赏着她的睡颜,心想,他好不容易发善心,让李正己把她带来长安,她偏要折腾,偏要跑。
他本来想,等潼关的战争一结束,他一定回去打断她的腿,让她只能在床上。
李恪总给他写信,劝他这个营妓哪里哪里不好。
父皇发现了她,她说话得罪了父皇。
她被父皇扔进掖庭宫,杨玄礼连夜到潼关告知他,他写信托付高力士。
那时候李泽还不知道她怀了孩子,不知真假,这件事是很久以后,天下局势彻底失控,高力士不想看到李家父子自相残杀的局面,他告诉李泽:“臣曾救过殿下的孩子。”
“如果那个营妓还活着,她怀的孩子也应该活着,殿下应该比臣更清楚,她怀的是否是殿下的孩子。”
“请看在臣的面子上,对明皇尽孝,以保全臣的忠心。”
想到这里,她换了睡姿,脸更加靠近他,温热轻缓的呼吸一缕一缕扑进他的怀里,这样依赖他,让他心里升起无尽的欢喜,睡梦里,居然也会喊他的名字。
徐直疲惫地睁开眼睛,半睡半醒之间,呼吸有些困难,双唇好像被软物堵着,她想往后退缩,脑袋被狠狠按住,滚烫的躯体贴着她,莫名坚硬的什么东西硌得她很难受,越发靠近她的小腹。
徐直吓了一跳,眼睛倏然睁大,李泽不动声色,懒懒地半睁着眼,把她推倒,平摊在床上,慢条斯理解她的衣服,感受她刚睡醒身体散发的馥郁芬芳的体温。
徐直惊恐地踢蹬他,李泽制住她挣动的手脚,她依旧睡眼朦胧,没有完全清醒,最近都是这样,总是睡不醒,这样中途把她弄醒,对她做点什么简直不要太容易。
他呼吸不稳地去亲她,停下来哄着她说:“三娘,你做梦了。”
“别害怕,你在喊我的名字,你需要我对不对?”
他安抚着她的身体,她又慢慢闭上眼睛,李泽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悄声说:“我也需要你。”
他早就问过医师,三个月完全可以,只要注意点就没问题,难的是让她重新接纳自己。
试探过好几次,现在就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这一觉睡了多久徐直不太清楚,她记得自己中间好似醒过几次,每次都以为还在梦里,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喘不上气,她不停地出汗。
李泽一边帮她擦汗,一边帮她脱衣,她也乖乖的并不抗拒。
触到的那一刻,徐直猛然惊醒,李泽坏心地快速俯身堵上她的唇。
第60章 行宫(三) 真让我感到寒心
等她反应过来, 想起来要哭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她在睡梦中还能说几字梦话,一苏醒就只能开口, 无法发音, 被他堵着支支吾吾,更加有口难言。还要下意识去顾及腹中的孩子, 不得已全副身心都保护自己的肚子,这种防御的姿态更方便了他肆意施为。
【请问您觉得哪个字, 哪句话不好?麻烦您直接圈出来,不要大段标黑,我实在看不出来,因为您的心情实在难测。
我认为我已经改的够多了,我没涉及动作吧?我也没写身体部位?意识流我更没有?他们怀孕是事实。要不你来帮我写吧, 字数不够了,感情描述不到位,我感觉对不起读者,我总不能把这三段全部删掉吧。
如果你觉得这三段都很不妥,那全文估计也有很多不入你眼的地方,你也一并帮我找出来, 不要只在这前三段里面来回为难我。
我觉得比起我自己, 你的审核显得更不磊落。】
徐直被他强迫着,困意和满腔委屈与节节攀升的热在她身上来回倒腾, 令她苦不堪言,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捂住哭泣的眼睛,难掩窒息。
她哭得更激烈,李泽终于松开她。
持续的时间并不很长, 她却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得期期艾艾,撕心裂肺。
他还在回味余韵,搂着她敷衍地说:“三娘在做梦,不要哭,”
“我在。”
这一次她怎么也不信了,她要气死了,把腿蜷起来,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最后实在气不过,仰躺在那里愤怒地流着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啜泣,气促到快要晕过去。
李泽真的没想到,事情在她那里是如此严重,任她心情激荡了一会儿,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慌不忙凑上去哄:“是三娘自己需要我,拽着我不让走,”
“朕本不欲遂三娘的心愿,但是医师说过,孕期这样做可以抑制心情波动,”
他把她侧搂过来,抚着她犹自气到发颤的脊背,漫不经心地信口雌黄:“我实在是为了你好。”
徐直压抑地细细抽噎,微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水,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更令他心生怜爱,他不停地帮她拂拭眼角的泪珠,却被她一手拍开。
李泽很识趣地退开一点,没有他的打扰,徐直混沌的脑子终于从情绪中抽离,缓缓,缓缓把头抬起来,愿意再与他对视。
李泽择善而从,顺势在她唇上亲了亲,煞有其事道:“三娘。”
“此事朕真的问过医师。”
“的确有益,三娘难道感觉不出来自己身体的变化吗?朕担心你难以启齿,所以才故作主动。”
他无奈叹气,吸引她的目光,“自从上次不小心伤了三娘,朕也感到后悔,无时无刻不想着弥补,三娘却视我如洪水猛兽,实在令我伤心。”
如此有理有据,情真意切的剖白,当真令人动容,至少她不好再视他如蛇蝎,避之不及,好让他趁机又靠近她几分。
她的腿想并却并不拢,还是有点难受,李泽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不紧不慢地做出回应:“这是许久未做的缘故,”
“三娘最好是想一想,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了?”
“真让我感到寒心。”
他突有此言,徐直还真的想了一下,自己何时何处是否愧对于他,眼泪和悲伤一时全部收回,睡梦中被人冒犯的委屈变成了内省。
他的眼底浮光掠影,好看的五官渲染开一层欲色,说出口的话听起来随意而轻描淡写,却让人无法忽略:“但是没关系,习惯了就会适应。”
“我轻一点好不好?”
徐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待她做出反应,李泽观察之余再次堵住了她软糯的双唇,这次她瞪大眼睛,没有再挣扎推拒。
结束之时,天色已晚。
他穿衣起身,吩咐人备水沐浴,洛阳行宫没有温泉,每次洗澡都需要让宫婢内侍们提前准备,徐直好似并不喜欢被人侍候着沐浴,以前在两仪殿,她可以随时自己去泡温泉,李泽还未发现这一点,现在来到洛阳,她总是对隐私之事遮遮掩掩,好像被人看到身体,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情,他虽然不甚理解,却也愿意遂她的意愿,会在两人沐浴之时令周围的人回避。
徐直希望他也能回避,但是李泽不愿,他觉得他们亲密无间。
李泽在水里拽着她的衣服,跟她说:“这都是医师的叮嘱,孕期三娘一个人洗澡会不安全。”
徐直将信将疑。
终于帮她洗完,她却不愿帮他洗,他还觉得挺遗憾的,不过今天她的表现他已经够满意了,留点余地,日后才能多多益善。
徐直穿着樱粉色的浴衣站在一边被迫等他洗完,眼神低迷,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李泽从浴桶里面站起来,赤身luo体走到她面前,徐直更加手足无措,胡乱地后退,差点碰到屏风上面,李泽轻笑,取过椸枷上的浴衣故意往她手里塞,恶劣地胁迫她:“孩子都有了,三娘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连衣服都不帮我穿,是要我亲手教你吗?”
徐直接过浴衣帮他挡住,脸颊被水汽熏蒸成跟浴衣一样的粉色,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李泽好笑地把浴衣扯开,她马上推开他跑了。
李泽戏嘲地勾唇,任由她去了。
徐直坐在桌前,等待他用晚膳,菜品一盘一盘端上来,很快摆满桌面,都是精湛考究,醇厚鲜美,色香味俱全的洛阳菜,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街市上洛阳行商贩卖的颇具特色的小食,他在外面不允许她吃,也不允许她靠近那些小摊,却把这些搬到宫里来,真让她感到奇怪。
李泽很快穿好衣服过来,他穿着凝夜紫的纯色浴衣,头发半干披散,脚着木屐走过来,姿色近妖,步履和他的表情一样散漫,却始终保持着十分得体的姿态,疏离中暗含侵逼,高贵中透着冷艳,直白烜赫的美色直击人的感官。
徐直却再清楚不过那漂亮的皮囊下面隐藏着一个如何邪恶的灵魂,他总是毫不留情地在她面前恣意施展他恶劣糟糕的一面,而且脾气还很差劲,喜欢无理取闹,颠倒是非黑白,蛮横跋扈,行为粗暴,总之,越相处越觉得他没啥优点。
她有点担忧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祈祷不要生一个跟他一样的孩子出来。
李泽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她的心思,他已经在她身边坐下来,吃饭之前还要先搂搂她的肩,摸摸她的脸,并不理会她的不满,还要把座椅挪得距离近一点。
徐直皱眉,躲开他的怀抱站起来,这正更方便了他把她抱坐到两腿之间。
她再动就很危险,干脆不动了,清新的皂角香伴随着幽微的花香软软地往他鼻腔里钻,李泽笑了笑,在她秀美白皙的脖颈上轻轻亲了亲,贴着她说:“阿直,生辰快乐。”
徐直有一瞬间愕然,短暂的失神之后眼神因为这句话忽而变得柔软,她无法说话,回头对他报以一笑。
李泽见她莞尔一笑,心情愈发好,一时来了兴致给她介绍餐桌上的洛阳菜。
“牡丹燕菜,连汤肉片,红焖羊排,冷面,酥山,生鱼脍……”
原来,也不全是洛阳菜。
“酥山,你好像很喜欢,在街市上面,我见你往那里看,”
“冷面,高丽人比较喜欢,”
他想到了什么,神色有点不愉,避开了这道菜,有点想让内侍滚过来把这道菜端下去,不过这毕竟是她的生辰晚宴,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大度一点,李泽拿起筷箸把那道菜戳远,面不改色地说:“这种冷菜还是要少吃点,对三娘的身体并无好处。”
“以后路上也要少看,感觉并不是很能上得了台面。”
还有羊羹、粉蒸肉、金汤鲫鱼、肉沫豆腐,甜品酪樱桃、透花糍、玉露团。
他没话找话,一一给她指了一遍,徐直没有计较他的无理,难得主动牵起他的手,在上面写了一个“谢谢”。《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