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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行宫(四) 只要安心的等上片刻……


    等介绍完了, 他也不让她吃,他认为这些佳肴美馔只是徒有其表,其实吃进肚子只会对人体造成负担。


    李泽给她拣选了一些简素的小菜和清蒸鲈鱼、排骨海带汤, 用粉色琉璃盏盛了一份酥山, 把坚果端过来,还要说一句:“三娘吃这些就够了, 那些菜就是为了放着好看。”


    徐直两手捧着小的可怜的琉璃盏,抿着嘴巴, 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拿起小匙挖了一点点,把那点冰冰凉放进嘴里,虽然她很任性,桀骜不驯, 固执己见,但是很好哄,李泽支颐专注地看着她把饭菜吃完。


    直到徐直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才随意给自己添了一些粉蒸肉和生鱼脍,简单吃了几块甜点,夹起一块连汤肉片, 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 放到她面前的银碟里。


    李泽笑,“这等街边摊, 当真有那么吸引人?三娘路过眼巴巴地看。”


    “莫不是你就爱吃这些看着像用残羹冷炙胡乱杂烩一番的不入流的东西?”


    徐直冷淡地端起碟把肉片接过去,对他意兴阑珊,他简直是在自讨没趣。


    徐直吃完还想再自己夹两筷肉片,李泽一把将她筷子夺过来,既然不搭理他, 想必是吃饱了,那便不用吃了。


    李泽站起来,牵着她离开了房间。


    谷水穿过上阳宫汇入洛水,洛水穿城而过,皇城偏居西北,他们站在上阳宫最高的宫殿其上,就可以隐匿在黑暗里将洛阳城温馨静谧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高风月夜,人间皎洁,天边点缀着两三细碎的星子,流云遮挡月亮的片刻,星星还能看到更多。


    李泽把她推到栏杆旁边,徐直的心一直紧绷着,对他充满了警惕,稍微见到他有任何反常的动作,都会面露恐惧之色,她注意到这里宁静无人,黑暗偏僻,更是不由自主抓紧栏杆,将他视为歹徒蛇蝎。


    李泽莫名好笑,牵了她的手暖着,总是充斥着玩味,漫不经心,阴郁狠绝的眼眸此刻难得流露出耐心和幽深的温柔之色,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肩背避免磕碰到,无形之中她就被圈在他身前,依旧是无处可逃,只要有任何躲避他的行为,就只能姿势被动地后仰着。


    徐直侧首看了看百尺高楼以外的地面,不安地又想张口尖叫,好似还有点发抖,李泽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三娘这么怕我做什么?”


    “我又不打算在此处做些什么,即便做些什么,你我之间又有何妨,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无数次了,天底下的有情男女谁人不做这个,又有谁不知道你我在一起会这样做?”


    他帮她理了理鬓发,眼神幽暗沉浸地说:“别害怕。”


    徐直更害怕了,李泽安抚她:“我真的不做什么,更不会吃了三娘,也不是厉鬼冤魂,并不打算要三娘的命,”


    “三娘不必怕我,我们亲密无间,”他伏低温情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极致地耐心等待,也请她等待着,“只要安心的等上片刻。”


    她简直又要哭了,有没有人来救救她,徐直啜泣着哆哆嗦嗦,这么高的地方,她这样摔死会不会很丢脸,她还有孩子,她凄然地摇了摇头。


    她这模样倒真叫他看不懂了,出来看个星星至于么?


    他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这时候天空突然炸开大团大团的烟花,猝不及防的烟花在高空绽放发出的响声,吓得她闭上了眼睛,李泽遂换了手的位置去捂住她的耳朵,在他笑盈盈的温柔如水的凝视之中,徐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簇一簇的洛阳牡丹伴着天边一轮圆月灿然盛开,彩色的连续不间断的花束让星星都成了点缀,流云也忍不住为它们让步,皇城的东边飘上来如游鱼过境一般的祈福灯,与璀璨的烟火争先恐后地往青黑色的天幕上升,笼罩着洛阳城的那一片天,顷刻之间被铺天盖地的华彩占据,大街小巷里传来惊讶的欢呼声,洛阳在经历了日久年长的创伤困顿之后,似乎迎来了短暂的复苏,一切久违都在不经意间发生。


    她对小时候看过的盛世烟花没有一点记忆,后来的烟花都很冷落,不曾在她心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场烟花对她来说就像新的一样,新的烟火倒映在她清明的眼底。


    咦,李正己不是说这样她就会感动到流泪吗?平时也很爱哭,现在为什么不哭了。不哭也没关系,他今天做了很好的事情,打算好人做到底,贴心地问她:“三娘喜不喜欢朕给你的礼物?”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心中一片嗡鸣,那种震荡几乎要让她站不住了,不得已把他当做支撑,紧紧攥住他的腰,他们都穿着斜襟浴衣,穿着木屐,李泽把她抱进怀里,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冷?一会儿就下去了。”


    “现在既不失眠,也不厌食,怎么还是不会说话?”


    李泽有点不满,心里琢磨着,明天还是要再去问一问裴令仪。


    徐直哽咽着将脸埋进他怀里。


    ——


    今天是六月的望日,徐回正跟着一大群官员在宰相兼西都留守张载家里应酬饮酒,他面容姣好,渊博多识,为人周致,彬彬有礼,年轻有为,简直是在座所有人心目中的佳婿,他们为他不停地劝酒,唤来歌女作舞蹈,还有佳人出来吟诗。


    徐回喝了很多酒,他虽然酒量不好,性格却沉稳克制,即便不胜杯酌,也能应付自如,意态朦胧之中,别有一番心境。


    他不曾有片刻忘记他的阿直。


    今天是她的生辰,之前与他在一起,每逢今日,他都会送给她一些很有趣的东西,跟她一起体验新奇的事物。


    即便那时候她刚没了孩子,没有任何记忆,他带着她到茶陵,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也不会给她一个很敷衍的生辰,他亲手做了墨家机关匣送给她,里面放着很多他用心雕琢的首饰,那时候她的心性跟七八岁的小儿无异,很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第二年,送给她一个编织精巧的鸟笼,她偏要在里面放蛐蛐。


    如今想起这些,还恍然如昨,明明宴酣酒乐,他却觉得如坐冷席。


    烟花突然在高空乍起,众人见怪不怪。


    大概是长安的哪个权贵在过生日,或者在庆祝什么喜事?


    但是什么喜事会放这么久的烟花,几乎持续了一整夜,放在盛唐时期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然而现在还是乱世,很多人的日子都过得朝不保夕,这种表面的点缀可取悦不到百姓,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愤慨,引起他们的仇富心理。


    众官员有点不解,还如惊弓之鸟一般有点心惊,纷纷向张载投去暗示的目光,希望他能给个解释,或者遣人去介入制止。


    张载捋了捋胡须,淡然笑曰:“诸位放宽心,”


    “这是陛下,给大唐百姓的惊喜。”


    “非常之时,当然应该行非常之事,但是戒备久了,百姓的日子也会感到很无趣,人生在世,再艰苦,也需要一些烟花来点缀,这样大家才有希望活下去。”


    众官员称是,他们并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如今的这位陛下几乎没有一点可让人指摘的地方,他会打仗,会纳谏,勤勉为政,善用权术,支离破碎的江山在他手中修修补补,有向好之势。


    虽然在婚姻方面很偏执,非要娶一个身世不高的罪女做妃子,却意外摒弃了李家血脉里一贯如一的泛滥多情,但是他还如此年轻,二十三岁而已,希望能够保持。


    总之,他的这次擅自做主,任意妄为,并没在众臣之间引起太多讽谏和质疑。


    张载又说:“另外,这也是陛下到洛阳之后,给藩镇的一个警示。”


    众臣称贺,更加觉得他们的陛下雷霆手腕,深明大义,一时纷纷抬头去看长安上空蔓延无尽的花雨。


    徐回也跟他们一起神色如常地笑看烟花,越看表情却越发勉强,在无人瞩目的片刻,眉间一闪而过一片阴翳。


    第62章 行宫(五) 一字之差


    成德节度使李炳死后, 他的儿子李月自封为节度使,公开聘请辖区内熟习典章制度的儒士,令他们为之撰朝仪。


    牙前兵马使张志忠与李月有嫌隙, 他出身贫寒, 但是骁悍英武,战场之上, 常能以一当十,深受李炳赏识, 特意收他为义子,并且让李月纳他的妹妹为妾。张志忠亦对待李炳忠心耿耿,他在世时,张志忠为他守牙城,攻略其他节度使的地盘, 对他言听计从。李炳生病,他衣不解带,床前侍候,提防变故,压制手下的牙兵牙将,助李月夺取节度使职位, 帮他收拾残局。


    李月却越来越残暴, 手下的兵都劝他杀了李月,向朝廷献降, 张志忠犹犹豫豫,始终无法决断,上个月,他的妹妹被李月虐待致死,死尸过了三日才被发现, 张志忠悲愤交加,挑动手下发兵反叛,一举攻下成德镇的定州,同时遭到成德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的围剿,他不得已放弃定州,向东占据景州、沧州,上书向陛下陈辞,请求归降。


    李泽下旨将景州、沧州,以及成德节度使占据的莫州、棣州,和魏博节度使占据的德州,合并为横海军区,任命张志忠为横海节度使,并且交付他三十张空白任命状,嘉奖他讨伐叛逆。


    河朔三镇都感到很不安,有再度联合的倾向,以张载为首的一方,不停有官员上奏章,劝谏陛下采用怀柔策略,“羁縻藩镇”,以李泌为首的一方,更主张趁机削弱藩镇,陛下不置可否。


    虽则外面闹得不可开交,中原可谓腹背受敌,近来朝堂却局势平稳,两派官员在争吵之中维持着大致的平衡,除了远虑,近处的事情似乎可以适当放缓,有些事情,还应徐徐观摩,随机应变,交给时间。


    李泽下令调拨昭义兵团、永平兵团和河东战区由河东薛氏统辖的一部分兵团在洛阳以北布防,准备趁机先行围剿目前最凶悍,对洛阳威胁最大的魏博节度使田知春。


    淄青节度使李抱月,支援三万兵马,参与围剿魏博镇。


    李抱月,出身高句丽民族,是前任平卢节度使李瑰的儿子,起初与其父镇守河北道东部和辽东地区,统辖安东都护府,设置的目的本是为了防范奚、契丹、渤海、靺鞨等东北少数民族,帮助大唐稳控朝鲜半岛。


    安史之乱以后,东北局势失控,契丹崛起,吞并东北管辖区,东北少数民族不得已臣服契丹,李瑰遂在唐廷的支持下,率众内迁,皇帝李恪将迁徙过来的平卢军民安置在河南道东部的淄青地区,即古代的齐鲁之地,两镇合并,全称“淄青平卢节度使”。


    自李抱月始,开启了淄青地区的节度使世袭。


    李抱月为人恭谨,做事有条理,在辖区内宽仁为政,军民各得其所,税收稳定,主动缴纳李瑰时期拖欠中央的税收,并且对宫廷有额外进奉,李泽嘉赏他的一片忠心,宣其子李丰年入朝侍奉左右,授予他“翊卫”的官职。


    然而李丰年不过是一个三岁小儿,他的母亲是李抱月身边的一个小妾,那小妾不听劝阻,趁着李抱月带兵外出,偏要带儿子回洛阳探亲,中途被宣武战区的游骑兵拦截,李丰年被扣留,小妾被追赶的牙兵强夺回淄青战区。


    据说,那小妾本来有家室,夫家被安史叛军摧毁,不知为何落入李抱月手中。


    李丰年被带来洛阳之后,李泽命人将他带到上阳宫,徐直见过他一面,是个十分聪明稳重的小孩子,不哭不闹,沉默却不失伶俐。


    李抱月妻妾虽多,一直以来者不拒而闻名遐迩,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其中的故事必定充满曲折离奇。


    李正己猜想之后,告诉徐直,他猜测李抱月的后院十几个妻妾之间一定很不安宁。


    “争风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情,这个小妾在一众妻妾里面,居然能生下一个孩子,她必然很辛苦。”


    徐直对这些事情并不特别感兴趣,然而李正己声情并茂,讲起故事总是那么生动有趣,她不免记住一二。


    来到洛阳之后,李泽并未再分两处办公,日常常居丽春殿,接见大臣也在此处,批阅奏章就在后殿的书房,议事会到前殿,偶尔也在书房。而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主要都是批阅奏章,所以他待在书房的时间很长。


    书房就在他们住的寝殿的右侧,坐北朝南,南面开窗,迎着庭院,徐直只要出了寝殿,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底。


    她感到非常不开心,李泽不仅会控制她出门游玩的时间长短,而且还总是不允许她走出丽春殿。


    后来干脆要她每日都到书房,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将她绑牢。


    她现在就抱着猫,不悦地坐在窗边的榻上。


    榻上放着一张长几,上面摆满奏章,李泽翻阅完一本,她就依次将垒摞成两叠的奏章按顺序摊开,提前帮他摆好。


    狸猫已经在她怀中睡着,外面的太阳很好,会让人联想到秋天的南方稻田里丰产的那一片片金灿灿的水稻,被如此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她不禁也有些昏昏欲睡,眼睛里的幽怨渐渐被睡意赶跑,视野也变得缥缈。


    李泽翻奏章的声音有点失序,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内容,变得有些暴躁,修养让他极力克制着。


    徐直趴下来,一面脸颊贴着桌面,百无聊赖地抱紧她的猫猫,越发睡眼朦胧,果然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可是李泽的情绪不好,总像一个未知的音符,绷紧了她心上某一根弦,让她尽管想极力放松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办到。


    批过的奏章就放在一旁,徐直悄悄伸出手指,把最上面的一折奏章摸过来,如同翻阅一本再平常不过的书那样随意翻开,陛下允许她这样做。


    也许也是当着她面批改的这些奏章,内容并不算机密,说不上特别重要,她从来没在里面看到十分精确的内容,全部是一些琐屑,不成系统的事情。


    倘若对朝堂的把握不是很深刻,对天下局势了解的不够清楚,整合里面的主要信息应该很困难。


    她也并不指望看到什么秘密,有时候倒是想看到一些跟阿回有关的消息,但是一点也没有看到。


    今天让李泽感到生气的奏章——其实并不算奏章,是倭国的天皇送给大唐陛下的一封国书。


    里面写了洋洋洒洒的好几页词讼,都是倭国语言,倭国的词汇基础来自中国,两国语言十分相近,徐直能简单分辨出一些词意。


    譬如第一句,首页的敬白词,“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


    “‘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徐直默念这句话。


    好像明白李泽为什么生气了。


    倭人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民族,他们与朝鲜半岛的民族一样同属“岛国”,对待周边的邻居却并无半分同理心,总是暗怀侵吞之志,当他对一个国家压抑这种企图,用阿回给她讲过的话来说:“愿意向你俯首,只是因为你够强”。


    当强国有衰弱的势头,他必定会重新估量价值,甚至回踩一脚。


    隋朝时期,倭人就曾向隋炀帝上过这么一封国书,上面写着一句很类似的话:“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


    倭国的天皇在此时追求的是两国之间的平等,并无一丝冒犯之意,把自己的国家描述为“太阳升起的东方”,隋朝是“太阳落下的西方”,如此浪漫暗含诗意的语言,一点也没让隋炀帝感到高兴,他直接斥责倭国无礼,既然不肯在中原王朝面前伏低姿态,这等国书便不该被臣下送到他的面前碍他的眼。


    倭国诚惶诚恐了许多年,再也不曾上过这样的国书,在隋朝和取隋朝而代之的唐朝面前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卑的姿态,却于安史之乱以后,将不加掩饰的傲慢重新放到台面上。


    “处”到“落”这一字之差,代表的是对中原王朝的轻视。


    然而还有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莫过于倭国在国书中公然将自己的国家称做“日本国”。


    倭人觉得自己的称呼在周边民族中口碑不太好,武则天时期就有更改国号的倾向,当时的企图虽然坚定,碍于局势,表现得还不那么明朗,至少在大唐面前是这样。


    如今干脆装也不装。


    难怪陛下如此生气。


    第63章 行宫(六) 太阳落下是为了明天的升起……


    徐直伸出手在李泽面前晃了晃。


    李泽将她的手攥住, 视线却并不离开眼前的另一封奏章,倏尔一笑,奏章被送到她面前的桌面上, 徐直疑惑地扫了几眼。


    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递过来的文书, 上面详细交代了西南地区的局势,言说吐蕃赞普和吐蕃宰相契钦赞已经发现了南诏的背叛, 正在向南诏问责,两国正在互相诘难, 吐蕃召回了所有驻南诏使者,南诏亦在清理吐蕃的暗探,吐蕃大军陈列两国边疆,异牟寻飞书大唐,请求渐渐放开南诏与唐朝交界地带的民间商业交易, 促进两国百姓接触,在此基础上慢慢增进两国友谊,以期日后取得两国关系更大的成功,最后,异牟寻居然在国书上慰问礼部尚书徐回的安好。


    言外之意,异牟寻希望能由徐回来负责促成这一切。


    这恐怕也是郑回的意思。


    郑回对待这个高丽少年可谓一见如故, 徐回无论在哪里, 总能得到一些年高德劭,位高权重的人的特别赏识。


    最近就连张载都在千方百计, 想要让徐回入赘清河张氏,李泌在其中作梗,万万不能同意。


    李泽不动声色地询问她:“三娘觉得朕应该怎么做?”


    徐直微仰着头,黝黑的眼仁流露出纯澈,在秋日午时的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 整个人透着如玉般温润柔和,她穿着长裙抱着猫,猫的脑袋上顶着倭国的国书,看着他轻轻摇头。


    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南诏的文书上面轻点了几个字,凑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这是国事,我不便多说。”


    李泽一时来了兴致,笑道:“但说无妨,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三娘对国事有何见解,三娘以为当皇帝就要对所有人心怀提防吗?”


    “朕以为,有时候恰恰是过多的防备才导致一个王朝的覆灭。历来的人们总是不喜欢女子干政,但是朕纵观历史,女人也有很多好的见解。当政的男人们千方百计压抑这些见解,恰恰是无能的表现。”


    “李家也许对不起百姓,对待女子却很开明大度,朕亦不做狭隘的国君。”


    李泽将身体前倾,宽袍大袖遮去奏章的一角,俊美的脸庞逼近她,猝不及防将她的脸握进手心,眼神幽暗而若有所思,她的樱唇微微抿着,纤长的眼睫低垂,李泽笑了笑说:“三娘看了许多书,应该记下了很多前人的见地,在琢磨那些见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在想些什么?”


    “朕想知道三娘在想什么。”


    裴令仪告诉他,失语症是因为对外界传递的信息承载过量,而对自己本身的感受过于忽略,这种不对等,会导致她沉浸在一个由旁人的感受构成的虚幻天地,备受折磨。


    变成这样,终究是被吓的,是战争还是人,还是战争中的人,不太好说。


    李泽鼓励着她说自己的心里话,难得如此尊重她的意见,徐直微微一笑,指了指倭国的国书,李泽收回手,她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慢写:“倭人对待自己的族人跟对待周边国家的态度是一样的,陛下不要生气。”


    “这个民族一路走来多灾多难,亦备受歧视,这就导致他们自卑又仰慕强者,他们不止以这套标准对待大唐,对待他们自己的百姓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傲慢时,陛下不要生气,这只是两种文明的不一样而已。陛下要相信中国的文化会生生不息,大唐的时代还没有过去,太阳落下是为了明天的升起。”


    李泽一直知道她善良,宽容,还知道她胆小,悲悯,战战兢兢,但他不知道她的善良和悲悯是洞见一切后的自我选择,她还智慧,聪明,善于观察……她竟然有这么多优点。


    当那些随着她灵动的手指跳跃在桌面上字一个一个出现在他的眼前,它们组合在一起,告诉他十分温情的道理,他心里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温流,是此生都不曾有过的东西,他淡泊的心似乎融化了一点,好像脱离了李唐皇室的身份,对“人”本身的苦难有了微妙的感知。


    李泽发自内心地觉得,她说的很好,他亦不吝啬对她的夸赞,一边欣赏着她的容颜,眼底带着沉浸的痴迷,侵欲特别明显,直白地表扬她:“三娘说的很好,”


    “朕在听。”


    李泽在她面前摊开纸和笔,指了指另外一个南诏的文书,示意她接着写,徐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向他剖析异牟寻和郑回的心理,“让阿回来负责此事,是拉近两国关系的一种表现。我曾听说,李泌于安史之乱之时曾与回纥亲王共事,陛下处理振武战区的事情,没有叫回纥满意,回纥亲王也指明要李泌来负责这件事情的后续。”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强硬态度里面其实暗含着对大唐和对陛下的忌惮,他们希望由一个熟悉的人出来帮助改善两国关系。”


    “但是两者毕竟不同,南诏更谦卑一点,回纥则比较气盛。南诏可以讲道理,回纥需要武力压制,软硬兼施。”


    她从书中和日常观察里得到的一些感性和理性并存的看法,虽然于政事的处理尚且有一定差距,然而其中不乏良好的见解,尤其最后一句,直切要害。


    李泽收起纸和笔,推开长几将她抱在怀里,微微一笑,“阿直,你很聪明,等你学会开口说话,朕就让你参与国史修撰如何?”


    徐直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她难掩惊喜地抬头,差点以为李泽在开玩笑,李泽吻了吻她的双唇,与她勾缠着说:“是真的。”


    她太开心了,今天不仅看到了徐回的消息,还得到李泽这样的承诺,徐直有点得寸进尺,她把狸猫放到一边,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用口型跟李泽说:“我想要去摘柿子。”


    思维跳跃如此之快,简直让他措手不及,李泽差点以为看错了她的意思,徐直拽了拽他的衣角,再度满含期待地重复:“上阳宫有一片柿子林,李内侍昨天带我看过,”


    “很多宫人在那里摘柿子,我也要去。”


    李泽最讨厌柿子,熟透的柿子如果不及时采摘,长在树上或者落在地上发酵腐烂,会让人觉得污染了整个秋天的空气,他来了上阳宫,本欲让宫人将此处的柿子树全部砍去,所以才让他们趁早采摘。


    但他近来愿意倾听她的意见,总是对她格外纵容,勉强答允她:“朕把这些奏章看完,下午陪你去。”


    徐直笑了笑,花色的狸猫钻到两人中间,慵懒地张开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喵”了一声。


    第64章 行宫(七) 不如好好想着怎么报答他……


    上阳宫的西宫后面有柿林院, 里面有一棵柿子树据说是唐高宗亲手所植,取长寿、丰产之意,到了武则天时期, 政治中心渐渐转移到东都洛阳, 高宗亲手种下的柿子树随之繁衍不息,扩充成林, 洛阳内外遍植柿子树,洛阳人亦视之平常。


    上阳宫虽则屡遭战乱兵燹洗劫, 这里的柿子林却依旧完好如初,保持着许多年前的风貌,春日里华盖浓荫,秋日里硕果累累。


    据说柿子树有数百年的树龄,徐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满树的金黄, 用手在虚空中勾勒出柿子圆圆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柿子还没有熟透的甜香,他们站立的中间,正对着唐高宗亲手种下的柿子树。


    在此处摘柿子的宫婢内侍们被驱散,只留下了一些工具和竹筐,李正己和女官、近卫跟随在后面, 李泽负手站立在侧, 徐直遮着眼睛遥望着柿林。


    树下散落着她敲落的两三个果实,金黄中还透着几分青涩, 秋叶循着她的肩片片飘落,她发呆的时候,大家也都不去打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恰有柿果从树上很突兀地滚落, 众人心焦地簇拥上前想要去接,然而柿果已经擦过她的眉睫。


    李正己道:“娘娘,小心。”


    在一片惊呼声中,徐直接住那柿果,突然回过身对李泽露出一个笑意,深邃如海的眼睛,迎送着穿林而过的风,树叶哗啦啦作响,她最近学了一些简单的手语,在虚空中给他比划了几个简易的手势,是在问他:“陛下,你相信祥瑞吗?”


    李泽云淡风轻地回答:“朕不信鬼神。”


    徐直上前一步靠近他,又无限温柔地用手语跟他交流,李泽很耐心地去观看她的手势,聆听她的心声,如果徐直能说话,她此刻一定是喃喃自语的模样,温柔又带着点坚毅的眼神,告诉他:“武后就很相信祥瑞。”


    “所以她种下了很多柿子树。”


    “我也信。”


    她捧着树上落下的柿子送到他手里,李泽很嫌弃,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接过了,徐直露出一个沉缓的微笑,像是有几分羞涩,距离他太近的时候,她就不太好意思用手指跟他比划,他每次专心凝视她的目光都太过认真,炽热,让她心生怯懦。


    徐直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还不能开口说话,来到这里很久,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洛阳的生活,李泽还带她到她小时候居住的永丰里看过。尽管那里的民居已经破败,新的楼房后面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枯树下面是连荫的荒草地,她却能从那伤痛里面瞬息看到孩童时期的欢乐。她一定经常坐在门前,阿爺一定经常带着她到树下的井边游玩,徐回跟她讲过,家里有一株很粗的上了年纪的葡萄树,扶疏的藤蔓爬满葡萄架。每到中秋节,阿爺就会带着他们到井边看月亮,年幼的他们耳聪目明,连月亮上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徐直总是有很多问题,她问阿爺:“月亮上面有什么?”


    徐回总是代替阿爺抢先回答她:“是嫦娥和玉兔,那是我们中国人很古老的神话。”


    徐直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小时候就很执拗,外表是温柔的,底色是倔强的,寸步不让的,她感到这种答案是在敷衍她,就接着问:“月亮里面有什么?”


    徐回又说:“是牛郎和织女。”


    徐直傲娇地扭头,“当然不是啦,牛郎和织女在天河那里。”


    “喏,”她指给徐回看,一边舔了舔嘴唇喃喃地说:“月亮里面有个婆婆,她的手里是给阿直做的饼呀。”


    她脑子里充满奇思妙想,憨态可掬的模样引人发笑。


    医师说,不能让她总沉浸在模棱两可的记忆之中,更不能让她总是回望过去,徐直很容易神游,这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会影响她的心理,让她无法立足活生生的现实。


    但是贸然打断她,她又会有点不满,所以每当她陷入这种虚幻的状态,他都会给她片刻反应的时间,而后适时打断她,李泽又搂上她的腰,这让她下意识有点害怕,她倏尔神思回转,抬起头看着他。


    徐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像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在伤害她,樱红的双唇微微张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会莫名其妙地流泪,李泽十分耐心地给她擦拭眼泪,半认真半玩味地说:“三娘又怎么了?只是给朕送了一个柿子而已,如何还能把自己感动哭了。”


    “要想感动别人,就得先感动自己,三娘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他抱她,徐直直言不讳地唇语:“我想阿回。”


    李泽面不改色地敷衍她:“嗯,徐学士又没死,三娘不必想他。”


    徐直流着泪向他表达:“我想我阿爺,”


    “就在刚才,我把柿子放在陛下手中,恍惚中我似乎记起了阿爺的模样,他是一个清癯高雅,皮肤黧黑的汉人。”


    她越哭越停不下来,在他面前泪如雨下,李泽把柿子递给身后的李正己,伸出手到她的眼前,她用手指在他的手心轻轻描画,“他饱读诗书,富有才华,具备很吸引人的气质,即便其貌不扬,看起来也是好温柔,好温柔的一个人。”


    她哽咽着不看他,李泽完全无法感同身受,他从来没爱过他的阿爺,徐挺嘛,他连见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人,他根本不想了解,父亲是一个多么冰冷的词汇,在死去的那一刻就跟过往一起埋葬了,怎么在徐直那里就变得如此重要了,他不甚理解,她总是在为一些他看起来无所谓的事情而哭泣。


    但是既然徐挺是她的父亲,那便也算他的半个父亲,他且勉强听一听吧,李泽眼底的玩味之色更深,他装作很耐心的模样聆听她的心声,恰如其分地拾起她的话,“听起来是很不错,朕相信是这样一个正直忠贞的人把三娘养大。”


    他拢着她散乱的鬓发,百无聊赖地开解她:“三娘既然如此思念他,不如好好想着怎么报答他。”


    “譬如,三娘生下皇嗣,识趣一点好好取悦朕,朕就让我们的孩子当太子如何?”


    他的手不知怎的就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面,那里面有他们的孩子,李泽隐隐期待,难掩兴奋地说:“李唐天下,会有你一半的血脉。”


    “李家的史官,也会记住徐家。”


    这世上的人,都很害怕被遗忘,所以“名载史册”四个字显得多么难能可贵啊。


    徐直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李泽说的话,越来越让她无法承受了,他就像一个深渊,她正在往里面跳,跳进去会再也出不来,深渊里面的东西,一旦她接受了,并且做出回应,就会一辈子禁锢着她无法逃脱,是生是死,都永不分开。


    平静无波的古井下面是一湾汹涌可怕的寒潭,灭顶的狂流会毫不犹豫吞噬她。


    面对她的犹豫和无言,李泽一向显得从容不迫,他握紧她的手,转移开话题:“高宗种下的柿子树,多么高大,”


    “砍了是挺可惜的。”


    “三娘说相信祥瑞?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呢?胡思乱想才会让人感到恐惧,三娘不要去管它,总想死人才叫你感到害怕。”


    李泽思考片刻,引用着一位南朝的古人说的话:“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


    李正己在一边也似有所感,他平日里最爱讲一些神神叨叨的话,很自然地感慨万千道:“人死如灯灭。”


    徐直久久地不说话,她只是在想,如果她记得没错,以前在洛阳的家,后院里应该也有这样高大的两棵柿子树,她好不容易记起了一点点,多想见到徐回问一问他。


    李正己语气柔和地对她说:“娘娘,斯人已逝,还请节哀,多想想当下。”


    徐直终于鼓起勇气,她镇定下来,在李泽的手上重写,“最后,我想起了陛下。”


    “陛下的江山,会跟柿子的树龄一样长吗?”


    李泽突然记起来,长安的掖庭宫,也种着这么一片柿子林。


    第65章 行宫(八) 我在等一个祥瑞


    长安掖庭宫, 就在他们住的两仪殿的西边,中间只隔着一条夹道,两张墙, 里面也种着一片柿林, 因为宫城屡遭叛军蹂躏,树和建筑早已焚毁, 更为萧条。


    里面的宫人也换了一批,安史之乱以前, 这里是处置罪犯家属和服苦役者的宫殿,天子回到长安以后,这里依旧若此,不过那些宫人已经不见踪迹,玄宗时代储备的几千宫女都随着战乱的大火了然无影, 李泽不喜欢皇宫里有太多人,所以宫中收容的罪孥和上了年纪的宫人,全部都被送到长安城东北角的大明宫,如今的掖庭宫遂变为名副其实的宫女的住所。


    徐直有好几次想要进去看一看,都被李正己制止,徐直问他原因, 他都只是说:“陛下不喜。”


    徐直愈发好奇, 李泽为什么不喜?


    今天她才下意识觉得,她应当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不止李泽记起那里曾经有片柿子林,她恍惚中好像也想起,那个在记忆里不曾有过的地方,她是不是以前去过,还在宫殿楼宇的柿子树下躺过。


    四周一片混乱, 外面下着春雪,柿子树是枯萎的,枝叶没有生发,宫墙外叫喊声震天,照看她的老宫人在树下找到她,过来告诉她:“娘子,天子抛弃长安了。”


    徐直置若罔闻,她穿着薄衣,头发散乱地倚着柿子树,眼神空洞地抬头去看满树的枝桠,她似乎有点生病,视线一片模糊,树枝的影子在眼中变得朦胧不清,神识也不剩下什么了,掖庭宫的西门连接通往外面的通道,唐太宗曾通过这道门放还三千宫女,让她们各自归家,那一天,她也听到了宫女们从西门逃跑回家的声音。


    徐直呢喃道:“我也想回家。”


    老宫人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那里面当真有魏王殿下的孩子吗?这个女人被送进来的时候,似乎已经疯了,高内官却暗中叮嘱,让他们一定要善待她。


    “长安城的天马上就要变了,只要善待她,你们会前途无量的。”


    现在,他们等不到换天子的那一刻了,他们也想跟着出逃的宫女内侍一起回家,而他的几个同僚早就那样做,早就抢劫了皇宫的珍玩珠宝逃出皇宫去了,他也想走,可是总想着,这个女人有点可怜,于是怎么也不忍心。


    外面好乱,是叛军打进来了吗?所有的人都很害怕,罪恶的事件不停上演,就连宫里的老鼠都从墙头跑出来了,旁若无人地四处观览着,不知从何处进来几只野狗,看起来挺吓人的,皇宫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破败。


    老宫人终于放弃她也走了,没有人再管她,她很茫然,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感到很害怕,奈何她似乎连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都失去了,于是像一个幽灵一样失魂落魄地在宫中游走,最后还是回到了那棵柿子树下。


    她快要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一句话,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内侍走之前也许是出于愧疚和安慰,告诉她的话:“娘子,臣要走了,魏王殿下会来接你的。”


    “你等一等,他会来的。”


    “他在潼关,潼关你知道是哪里吗?那是东边守卫长安的最重要的一道防线,魏王殿下在那里,叛军就不会进来。”


    “你等一等,魏王殿下会来的。”


    最后度过了多久漫长的光阴,徐直一直在等老宫人口中提到的魏王殿下。


    她是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徐直在树下抚了抚平坦的肚子,茫然地想:“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就告诉他,我能感觉到我的孩子也在等他。”


    后来长安城的百姓都从外面跑进来了,那些人变得好可怕,为了争抢宫里的东西不昔与自己的同族破口大骂,大打出手,甚而兵戈相向,在皇宫内烧杀抢掠,为自己的天子死守宫城的人,认为国君神圣,出逃必然出于无奈,苦衷不可言说的人们,全部死于乱民的刀下,徐直躲在堆叠如山的尸体后面,衣袍和头发都被鲜血浸染,她能感觉到,她恐怕活不久了,再过片刻,那些狂乱的人,也会找到她,她会像畜生一样被他们肆意对待,就像他们对待其他人,其他猫猫狗狗那样,没有一点道理,残忍血腥地用罪恶去浇灌罪恶。


    宫殿被付之一炬,冲天的火苗在眼前燃烧,长安的夜亮如白昼黄昏,她依稀又看到了她躺过的那片柿子林,火光焚烧着树林,就像上面长满了金黄的柿子。


    徐直再次想起了他,那个死守潼关的魏王殿下,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他做了下一任天子,他就是陛下。


    “他怎么还不来?”


    “陛下的江山会永固吗?”


    “魏王殿下跟柿子一样代表着祥瑞。”


    “我在等一个祥瑞。”


    “有你做陛下的江山会不会更好呢?”


    “我在等陛下。”


    “陛下的江山,会跟柿子的树龄一样长吗?”


    吹过的风绵延无尽,记忆一晃而过,李泽把她抱进怀里,她难得能主动说想到他,这何尝不算是一种进步呢?李泽巧言令色,向她承诺:“如果三娘真的这么喜欢柿子,他日我们回到长安,朕会让他们在太极宫的后面也种上一片柿林。”


    徐直止住眼泪,立马眼巴巴地听他讲话,李泽微笑,蛊惑着她,“但是,朕不喜欢柿子,所以柿林要离我们居住的寝宫远一点,”


    “不过也不会太远,三娘随时可以去看。”


    夕阳的余晖斜下来,深秋的冷空气簌簌的往下落,满院的柿子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霜白,宫人们把娘娘摘下来的柿子收好,相随着离开柿林院。


    虽则只是黄昏,天色并不算晚,但是深秋的天总是暗得很快,加之娘娘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却依旧不忘记贪玩,上阳宫的宫灯总是亮得要比其他宫殿楼宇早一个时辰,他们走过的宫墙,两边都排满铜鎏金长信宫灯,洛阳宫殿里面的陈设,有许多都继承了汉代的风格,代代相传。


    回去的路上,他们偶遇李丰年,他正由两个宫人陪同着在外面玩,他的年纪毕竟还很小,见到陛下不知躲避更不知行礼,却一点也不发怵,李泽很明显也只把他当做一个幼稚的小童看待,丝毫没有看他一眼,倒是徐直总忍不住去看他。


    都离开一段距离了,她还是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回头去看,李泽就把她的脑袋掰过来,提醒她:“三娘要专心走路,那是别人家的孩子,跟你无关。”


    是不是又爱心泛滥,在替别人顾影自怜,李泽可不会因为他是个小孩子就放过他,如果李抱月在那边不老实,徐直毫不怀疑李泽马上就会杀了这个小孩。


    徐直摇了摇头,表示:“不是的,我没有在关心他,我只是感到有点奇怪。”


    李泽疑问:“如何奇怪?”


    徐直看了看李正己,李正己很自然地与她对视,轻飘飘挪开了眼,李泽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李正己,他只是随意地问:“李正己如何跟你说的?”


    他牵住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指放进自己的手心,半是颦眉,半是笑脸,笑意淡漠而散漫,诱导着她:“自己写出来给朕看。”


    不知为何气氛有点怪,徐直莫名感到忐忑不安,她疑惑地看了李泽一眼,他好像不是在生气,李泽坦坦荡荡迎上她的目光,那般光明正大的模样反倒让她有些心虚,好似是自己的疑问有多么不应该一样,在他五官的威压下,徐直慢吞吞低下头在他手掌上写:“李内侍跟我讲故事,告诉我李抱月是高丽人,生下李丰年的夫人是汉人,”


    徐直不安地抬头又看他一眼,“但是,李丰年长得很像胡人。”


    徐直开始自信地给他比划,“陛下带我去骊山,我见过那边有很多胡人,李丰年明明就是胡人。”


    “陛下是不是抓错了小孩?”


    徐直一本正经地表示:“万一这不是李抱月的孩子,陛下应该还回去。”


    “别人的小孩,拿来威胁李抱月应该不可以。”


    李泽不动声色,轻蔑地想,“如果李丰年死在这里,李抱月恐怕感激他都来不及呢。”


    徐直见到他好似真的在思考她的话,期待地看着他,李泽笑了一笑,玩味地跟她解释:“三娘想的确实很有道理,朕一会儿回去就命人去探查李丰年到底是不是李抱月亲生的?”


    宫灯摇摇晃晃,他们又接着往前走,李泽笑道:“然而这有什么奇怪,高句丽又不是没有胡人,汉人里面也未必没有具备胡人特征的女人,他们的孩子像胡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直偏要跟他较劲,看着他表达:“不对,不对,阿回教过我如何分辨北边民族的人种,他的胡人特征十分明显,他的五官高挺,山根却有点低,眼睛是深邃的,头发也是很明显的金色,分明就是古代鲜卑人的后裔。”


    李泽故作苦恼地应付她:“三娘知道的还挺多。”


    李泽心想,她的身上也藏着一个类似的故事呢,鲜卑人以前是受匈奴人统治的,匈奴人和鲜卑人有些民族特征是共通的,李随以前做过父皇的近卫,李泽对他很熟悉,哪里想得到,日后竟会跟他有这种缘分呢?


    李随年少之时,游历洛阳,交友广泛,胡人不拘小节,以为朋友的妻子也可以分享,徐挺与妻一向不慕,恰好给了两个人可乘之机。


    至于后来,李随为何逃之夭夭,选择应征,参与唐玄宗招募的长征健儿、长从宿卫的选拔,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总之后来徐挺无论犯下何事,李随都奋力在朝中为他奔走游说,为他出头。徐挺则对此事闭口不提,不知是佯作不知,还是真的不知,他对待徐直始终如一地那么好,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意。她的母亲,的确死于难产。


    李泽暗含警告地看了一眼李正己,李正己马上弥补,帮他转移话题,泰然自若地插嘴说:“娘娘,大唐的民族那么多,允许各民族自由通婚的律法都下达多少年了,仅凭一些外貌特征就能判断人种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啦。”


    徐直将信将疑,为他的离谱发言感到吃惊,怎么可能过去,一个民族骨子里流淌的东西,怎么可能因为几百年的融合就全然消失呢?


    陛下沉默不语,李正己接着夸大,“娘娘你仔细看看,臣是不是也有一些胡人特征呢?毕竟臣的鼻子就挺高的,皮肤也很白,臣时常引以为傲。”


    “然而,臣的父母的确是正儿八经的汉人。”


    徐直总不能为一些理论,就否定他的父母,她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低下头,“好吧。”


    娘娘的身世,还是他带人查出来的呢,陛下警告过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更不能让徐直有一点怀疑,但是他却一定要让徐学士知道,陛下深于城府,自有他的道理。


    娘娘沉思的模样,看来还在犹疑,陛下牵了她的手,俯低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娘娘马上恢复如常,两颊染上微微的赧色。


    徐直紧张地摇头,“不要。”


    陛下很为难,“三娘不是对这个感兴趣吗?为什么不要?”


    “朕就很想试一试。”


    娘娘欲哭无泪,垂首走路,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再也没有主动提起一句话。


    第66章 西洲(一)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他找了很多胡人画的图的孤本, 一定要跟她试一试,还说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定然会如她所愿,以免她整日里盯着“类胡”的孩子看。


    李唐皇室很看中汉人血脉的纯洁性, 李泽却跟她对皇室的印象有点相反, 徐直甚至觉得,他好像隐隐期待着她生下一个并非完全继承汉人血脉的孩子, 看向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奇怪,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她真的苦不堪言, 李泽的花样简直层出不穷,怀孕五个月到六个月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点也不想跟待他在一起,真是看见他就发怵,即便她在孕期, 他也能在她身上找到无数的乐趣。


    徐直每天什么都想不了了,她每天都在祈祷着,快点到七月吧,快点到七月吧。


    真到七个月,她依旧感到不自在,肚子在变大, 行动愈发不便, 她好讨厌顶着这么大的肚子,再宽松的衣服都无法遮掩, 日日食不下咽,夜夜难以成眠,幸好不用出门,因为她特别害怕旁人投来的好奇的目光,那会让她感到很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并非出于对男女之事的羞惭,而是有些人隐藏在好意关照下面的那一层恶意,他们总是对孕期的女人投来过度关照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毫无隐私,把她当做一个不需要具备自尊的女人看待。


    当然这都是她臆想的,是她的敏感,从旁人身上观察到的场景在自己身上的投射,她根本不用出门,李泽更不会允许她出门。


    他要亲自去带兵打仗,自然会警惕她留在洛阳宫的一举一动,宫殿周围都被死士围得密不透风,上阳宫内却鲜少有闲人进出,也不会有陌生人进来。


    李正己和一些宫女内侍陪着她,他们都是她十分熟悉的人,并不会让她感到有丝毫的难堪,晚上也会有宫人陪她睡觉,空荡荡的宫殿也不让人感到害怕。他们倒显得比她还期待这个孩子降生,越临近月份,就越给她和孩子准备很多有趣而温情的礼物,丽春殿的陈设摒弃了秋日的凄清,变得像民间幸福人家的冬日一样暖融融。


    而且她还听到了有关徐回的很好的消息,阿回再度出使南诏,终于说服异牟寻出兵攻打吐蕃,南诏第一次面对吐蕃鼓起勇气,一举夺得吐蕃三城,吐蕃怒不可遏,两国彻底决裂,短时间再无和好的可能。


    南诏与唐朝再次开始了频繁的往来,南诏的大臣与唐朝的使臣在苍山会盟,抛弃吐蕃册封的“云南国”国号,恢复“南诏国”之名,接受唐朝的印信,正式归唐。


    徐回在回来的途中,又与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配合,做他的军师,帮助大唐收复蜀州、雅州被吐蕃人占领的城池,不仅如此,他还设计活捉了吐蕃宰相契钦赞的儿子,手刃他为崔主簿报了仇,两国使臣坐下来和谈,双方交换了战俘的骨灰。叛唐的雅州刺史尹辅仁最终也被手下反杀,据说他死的那一天,雅州那些流离失所的士兵和百姓,纷纷扑上去吃他的肉。


    魏博节度使田知春、成德节度使李月、卢龙节度使朱宥宁联合判乱,回纥军队收受朱宥宁的贿赂,绕道河北道南下,加入了这场判乱。


    朝廷一改先前的策略,不得已从四处调兵,一起围剿河朔三镇,河北道一片混乱。


    听说外面每天都有从河北道逃过来的士兵、官员,洛阳无法收容那么多百姓,很多穷苦的人都被洛阳的官兵拦截在城外,他们分别向附近的汝州、许州、陈州各地游移,到处乞讨,尸体遍布在黄河两岸。


    到了冬天,战事更加严酷,冰天雪地里尽是皑皑白骨,河北到中原的战场,奄奄一息的穷人,像野狗一样被到处驱赶。


    徐直生产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又到了十一月份,李泽还在河北道没有回来,大家都认为洛阳的局势不太安全,这种世道,尤其是到了严寒的冬天,都畿道经常爆发流民判乱,隐匿在荆襄一带群山里面的强盗,也会趁乱下山,到处抢劫。


    本来他们在李泽的授意下,是打算提前带她回长安的,但是中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拖延了几天,然后就彻底回不去了,她的情况不太好,外面的天气也很不稳定,气温骤降,大雪封山。


    他们的孩子也比预先计算的日期要早来那么十几天。


    徐直本来指望着生下他的时间能够准时,那样她也能有一点心理准备,外面那么乱的局势,尽管宫中还算安然,还是影响到她一些,她始终无法做到不去与那些无干的人共情,她控制不住不停地去共情这个时代,乱世在她心上留下的阴影,在每一个孤寂的夜里回旋,而李泽还没有回来。


    她更加思念徐回。


    李泽说过,只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徐回就能安然无恙。


    她其实也不是要拿孩子去换徐回的前程,徐直相信徐回拥有为自己挣得一个锦绣前程的能力,她只是希望他可以平安。


    徐回好辛苦,他经历了很多苦难,如果非要因为爱,把自己变成他的拖累,变成他的麻烦,那徐直宁愿不要,她想看到阿回很好的活着,她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


    当时她知道阿回又被关起来,她如何能不心乱如麻,忧急如焚。


    与徐回见面之后,她也坦然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但是接受现在的生活,不代表她放弃了过去的生活,她还是很思念跟徐回在一起的日子,人生是如何的阴差阳错,如果她依然跟徐回在一起,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太行山脉自北而南分布着太行八陉,历来是沟通河北、河东、河南的商旅军事交通要道,唐军从西部逼近井陉,陛下带领的河东兵团、昭义兵团、朔方军和神策军,正在打开成德镇的缺口。


    淄青节度使和永平战区、宣武战区的兵团,已经进入魏博境内,试图蚕食瓜分魏博镇。


    横海节度使张志忠竭力抵御卢龙、成德、回纥联军。


    她好疼,如果徐回能来看看她就好了,生孩子怎么能这么疼,李正己在外面听到她的哭声,心里也很着急,他已经派人去告知陛下,娘娘的孩子两天都没有生下来,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南诏归唐以后,西南地区安稳许多,杨玄礼带着神策军终于将剑南东川战区的节度使判乱镇压下去,朝廷委任了新的官员去当节度使,在那里又留下了一部分神策军驻守,李正己早就说,杨玄礼快要回来了。


    “娘娘放心,杨内侍一回来,南边无论有什么判乱,都威胁不到洛阳了。”


    可是他也迟迟不回来,南边能有什么判乱呢?


    陛下也不回来,阿回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李正己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呢?


    李正己按捺不住着急的心,娘娘的哭声没有了,她又快要晕过去了,昏迷的时间会一次比一次长,醒来的间隙会一次比一次短,参汤喂进去也会吐出来,孩子的头还在里面。


    他忍不住跑进去看,徐直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隐隐发青,无论他怎么叫,那双平日里特别明亮好看的眼睛,现在连睁也睁不开。


    她也想睁开,想活着。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过要死,遇到各种她很难接受的事情,见到各种人间惨案,她总是不理解人活着的环境为什么这么糟糕,人为什么这么坏,她就想去死。


    可每次又会发生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给予她希望,让她活下来,于是她就在这一次一次的拯救之中,在水深火热中苟延残喘着,慢慢求生也变成了一种本能,想要活着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小时候,有父母。


    去做营妓,有阿回。


    阿回,阿回快要死了。


    徐直想起来,那一天,在边城的风沙泥泞中偶遇李泽,好像无形中,命运之手推着她向前,让他们被彼此吸引,她跪下来跟他说:“我仰慕魏王殿下,一见倾心。”


    她将阿回从伤兵营里拉回来,两个人的帐篷相距那么近,徐直好害怕,她刚刚目睹了一场盛大的死亡,她杀了很多人,那个少年的眼睛在她心上挥之不去,她靠着床一夜未睡,他也一整夜没有睡,她一晚上都在看魏王殿下帐篷里散发出来的烛光。


    “殿下帐篷里的灯也亮了一夜。”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娘娘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她翕动的双唇好似发出了什么声音,眼睛睁开的缝隙里流露出的微光一瞬间显得很亮。


    她在说:“魏王殿下,魏……王……殿……下。”


    这个时候想起来一切,不知道是喜是悲,她终于能说话了。


    李正己不停地去给她擦汗,擦眼泪,他自己也已经热泪盈眶了,血腥味扑鼻,李正己跪下来紧紧攥住徐直的手,喊着她的称谓:“娘娘,娘娘,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你抱着臣,跟臣说我们要一起活下来。”


    “娘娘,要活下来。”


    “这世上总会有人活下来,一定是我们。”


    “臣……臣想让你活着……”李正己痛哭。


    徐直好似听进去了他的话,微微点着头。


    医师催促她:“用力,再用点力,是个皇子。”


    “娘娘,不要睡。”


    后来他抛弃了她。


    再后来,他将她带来长安。


    死了好多人,但是他想让她活下来。


    “魏王殿下会来接你的。”


    她快要死了,死之前她居然很神奇地没有再去不停地想阿回,她反而在想:“如果魏王殿下真的来了,我就跟他道歉,告诉他我再也不跑了。”


    “我要告诉他,我有点喜欢他。”


    “我喜欢李泽,一见倾心。”


    第67章 西洲(二) 要不回他的阿直……


    昭阳公主从长安来, 路上那么危险,她却吵着闹着要来洛阳跟皇叔一起过年,推开殿门的时候, 她肩上还背着弓箭。


    李乐言束马尾, 穿戎装,带着冬夜的严寒, 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床边,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生孩子的场面, 并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李内侍哭得这么厉害,徐娘娘闭着眼睡着了,那些医师却还在不停地喊她,屋子里乱成一片。


    内殿的火炉好热, 李乐言将斗篷解下来。


    徐直很冷,搭在李正己掌心的手在发抖,她本来就是受了惊吓,洛阳城外有人放火烧山,而她那天正好站在摘星楼上遥望邙山,听到冬日里干枯森林燃烧的声音, 北边升起滚滚黑烟, 火苗顷刻窜天,邙山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像倒映水中的黛影一般在眼前翻卷。


    洛阳的百姓以为是判军打进来了,纷纷卷着家财,扶老携幼往外跑,东都留守亲自带着手下的判官和士兵全城游走,宣讲事态, 安抚百姓,生恐激起民变。


    陛下正在征剿河北道,而河南道,又陡然发生兵变,洛阳夹在中间,政治地位自不必言,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这边,又有多少人想借机作乱,邙山的火说是两个猎户放的,实则更详细的情报还在调查之中。


    唐王朝为了抵御西北少数民族,边疆有“防秋”任务,到了秋高马肥的季节,边塞的少数民族往往趁机而入,抢劫汉人沿边的城池,收割汉人的庄稼,践踏边疆牧民的牧马场,骚扰边境屯田的将士,所以每年的这个时期,朝廷都会协调军队汇集军事重镇,加强边疆防御,警戒其他民族入侵。


    唐玄宗之前,主要依靠府兵,唐玄宗改革兵制之后,秋防的任务就依靠募兵和边境卫戍部队,安史之乱的爆发,将之彻底打乱,吐蕃连年入侵,唐王朝的疆域规模一再缩减,边地需要常驻重兵,然而内地又不太平,全国各地都在用兵,兵权又掌握在地方节度使的手中,防秋的任务自然而然就需要各个节度使来分担。


    每年秋季,那些受大唐节制的节度使,都会指派定额的士兵来到边疆参加朝廷的“秋防”,以示对朝廷的忠诚,作为回报,朝廷则要犒赏将士,以示优厚,度支每年都会向他们偿付大额的金帛、粮食和冬衣供应。


    淮南节度使徐温,统辖的地盘多达九州,全部是江淮最富庶的地区,掌控江南经济命脉,通往关中的漕运,往往要经他之手,徐温遂越来越膨胀,经常擅自克扣江南上缴中央的赋税,并且在境内大肆敛财,再将得来的财富的一部分,换一种名义,不经度支之手,直接送给陛下,当做贿赂君王的“羡余”,让君王拿来充盈宫内的府库,变相控制国家税收。


    唐王朝内外交困,当务之急要御敌,要养兵,李泽以前的君王选择对其听之任之,从而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许多地方的节度使都选择用这种方式贿赂皇帝,广州的岭南五府经略使,甚至唐朝设置在交州的安南都护府,都很猖狂地在当地敛财。


    李泽登基之时,接着延续李恪时期对藩镇的姑息之策,接受各地交上来的“羡余”,充盈宫内的琼林库和大盈库,交由亲近的宦官直接执掌,将其变为独立于“两税”之外的另外一项宫廷私库合法收入,皇室赖以控制天下的财源遂源源不断,藩镇也乐见其成,以为自己贿赂陛下的手段取得了很大成功。


    李泽借此养兵,皇权日甚一日,忽而无情翻脸。在他前段时间,李抱月还没有向朝廷归顺,淄青战区的士兵经常抢劫从徐州运往关中的粮秣,虽然他也贪了一点,但是这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陛下调拨镇海军区、荆襄军区、淮南军区一并跟淄青战区开战,他也算是为朝廷出了一番力。


    不久之后,李抱月与朝廷达成和解,李泽下旨承认了他的节度使职位,罢战息兵,趁着徐州安稳,居然将他的辖区切成两半,将淮南战区东边的寿州、庐州,和镇海节度使控制的濠州、泗州,加上徐州,合并到一起,成立一个新的淮西战区,委任新人控制。


    镇海节度使韩璜,对朝廷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为国为民,镇静江淮,督导漕运,对陛下的决策毫无异议,马上就完成政务交割。徐温野心勃勃,却很不服气,遥想之前,镇压淮南王李道岘的判乱,他也立下大功,李泽现在明显就是在故意针对他。


    是故他对朝廷的命令愈发怠慢,日日离开自己的大营,左拥右抱外出打猎,夜夜笙歌,委政给自己手下的牙将,拒绝任何从长安来的官员的探视,拒签任何对他来说看似不公平的署令,俨然制霸一方的诸侯,除了没动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他还没等到事业如日中天的那一天,他的亲信陈少诚就将他格杀,自任为淮南留后,趁着河北战事如火如荼,故意制造混乱,上书朝廷,希望朝廷准许他代替徐温出任下一任淮南节度使。


    李泽将他的奏章压下,置若罔闻,陈少诚就秘密下达命令,让淮南战区在鄜州参加西北边疆秋防的部队马上返回淮南战区。


    河中兵团尾追拦截,双方交战,河中兵团反被击败,判军一路南下,渡过黄河,绕道潼关,到达灵宝,逼近洛阳。


    而且在中途,他们还挟持了一批从长安往洛阳去的官员,这里面有那位近来大名鼎鼎,在民众中颇有声望的礼部尚书徐回。


    而本来,他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前往洛阳的途中,因为陛下严格限制他进出洛阳,即便他功劳在身,刚刚促成南诏和大唐的两国联盟,然而除了官爵和金钱的赏赐,他依旧连见她一面都不能。


    他想要权力,权力来的太慢,在他手中也太无力,要不回他的阿直。


    甚而,在新的一个冬日,她还要生下他的孩子,留他一个人在长安茕茕孑立,似一道怨恨的孤影,嫉恶难消。


    淮南兵马使苏省确认了三遍,还是难以置信,徐学士是来主动加入他们的,要知道,他可是以忠君爱国才名扬天下的,前段时间不是还对朝廷披肝沥胆,他的姐姐刚刚做了陛下的贵妃,马上就会生下皇嗣,陛下爱之有加,后宫中只此一位,那孩子是男是女还待定,朝中议论太子的风声却已经甚嚣尘上,甚至吹到了边疆,连他们这些中级将领也有所耳闻。


    他可是皇亲国戚,有实实在在的能力,有强大的背景,主动加入判乱,帮助他们造反,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但是很快这些疑虑都不如他带给他们的利益更重要,徐回给他们规划了一条路线,让他们成功躲过神策军军使杨玄礼在陕虢道的截击。


    叛军直逼洛阳。


    第68章 西洲(三) 东距洛阳一百八十千米……


    李泽在井陉收到李正己递过来的消息, 及杨玄礼禀告的情报,已是七日之后,因河北道路阻隔, 天寒遥远, 从洛阳过来的驿使都不得不绕道河东道而来。


    井陉已经被攻下,唐军控制此关, 就在山外安营扎寨,时值大雪, 洒空原野,帐外深夜如昼,李泽刚脱了铠甲在旁边,一身血腥味未洗,帐外有急报传来。


    李泽唤人进来, 驿使站在他面前如实相告,“李内官告诉陛下,七日前,有人火烧邙山,不巧被娘娘看见受了惊吓,不甚早产, 命悬一线, 如今在等陛下回来。”


    陛下神色微变,当即披衣而起, 一边又将另一封杨玄礼递来的文书看完,上面大致言说:“淮南叛军三千,绕过潼关,本欲奔崤山,在此处被臣截击, 不得已北返,到达灵宝,东距洛阳一百八十千米。”


    灵宝与洛阳之间,有太原仓峡谷隘道,徐回就撺掇苏省占据此间,给他陈说利害:“西边的潼关驻扎重兵,北边有河中兵团,杨玄礼的神策军从南边来,崤山是沟通南北的第一关,且易守难攻,他们必定会选择在崤山设下埋伏,等着你去钻,所以不能从这里南下,更不能回头。”


    苏省也有同样的看法,而且他其实也进退两难。陈少诚给他下达命令的时候用的是徐温的印鉴,并未告知他淮南兵变,他对陈少诚的野心尚且不是很了解,走到一半,才得知徐温死亡的消息,然而已经为时已晚。自己早已身处这场判乱中间,如果不能跨过去回到淮南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就要葬身于此。不存在向朝廷投降,因为有前车之鉴,淮南王李道岘判乱,后来走投无路向他投降,陛下佯装接受,却在控制他们之后,将之活剐示众,一万士卒全部坑杀,残忍程度令人发指,是以自那以后,诸镇要么不判,要么一判到底。


    他也想寻一条活路,但是他对徐回并不信任,“我们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唯利是图,一切不过是听奉长官之命,好来日后升官发财,说来说去实属无奈。而你,年纪轻轻官至三品,稳坐高台,陛下娶你家阿姊为妻,为你父翻案,又封了侯爵,甚而将国之要政都系在你身上,百姓对你莫不称颂,都认为你有止戈之才,上自百官,下至黎庶,都将你看做大唐天降的祥瑞,我实在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满,何至于加入我们的造反?”


    那样一位睚眦必报的陛下,对他可谓信宠有加,恩重如山,他为什么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跟他们一起,试图动荡他的江山?而且他在百姓中间的口碑那么好,是为了什么,连这万众瞩目的荣誉都可以轻易丢弃不要?为何要辜负万民之心?


    徐回给出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想要的东西更多,陛下给的东西看似很贵重,实则都不是我想要的。”


    苏省诧异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做宰辅?想做制霸一方的诸侯?还是……想要这天下?”


    风雪与他擦肩而过,高丽少年白衣柔情,风姿绰态,琥珀似的双眼像悬在崖外被翼岸伟峰切割遗忘的两片海,苍茫地浮在云端。


    他想要什么呢?其实他想要的一点也不多,他只是想见阿直一面,想跟她说说话,怎么就这么难?他本来以为,只要做一个拥有权势的人,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他就能要回他的阿直。但是在权势触手可及之间,他跟阿直却越隔越远,甚至他越追求,权势越靠近他,他就越得受其掣肘,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他想明白,因为这是李泽给他的权势,他一旦接受,就等同于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把阿直拒在外面。


    如果他没猜错,从他出使吐蕃开始,李泽就在拿他所走的每一步,跟阿直做交换,终于把他们推到两条不同的道路上面,徐回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他就不能再做徐直一个人的期望,如果他选择做跟众人的期望相反的事情,就会被反噬,而徐直那么心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这一面。


    一旦让她看到这一面,她就会以为全部是自己害得徐回这样,她就会陷入自责,他们的感情因此变质。


    徐回暗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根本不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罪过都应该由昏君来承担,他仗着自己对他和阿直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对他们恣意摆布,对阿直予取予求。”


    “但是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背叛,唯独不能放弃阿直。”


    他眼睛里面的神采,好似一瞬间被冰冻,在这数九寒天,徐回对着他躬身下拜,坚定不移道:“辅佐一个君王,远不如颠覆一个王朝更令人自豪。”


    “我想要的,是为新君撰朝仪。”


    在历史上,有一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典故,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汉赵的石勒,在僭越之后,让河东裴氏的族人裴宪和他的记事参军王波为之“撰朝仪”,于是宪章文物,拟于王者。


    徐回把这世道比作五胡十六国,把他比作建立汉赵的石勒,把自己比作为石勒谋划朝廷秩序的王波。


    石勒是羯胡人,而苏省也是羯胡人,曾经判乱的安禄山、史思明同样是羯胡人,更巧妙的是,苏省抓来的官员里面,正好有河东裴氏的族人,河东裴氏,一向以文学著称,家学源远流长,人才相继。


    在徐回的示意下,他也站出来,向苏省参拜。


    苏省遂深信不疑,把自己当做天选之人。


    他开始听信徐回的话,向他拿主意:“那依徐学士的看法,你我该如何做,才能成就大业?”


    徐回说:“应该去占领太原仓峡谷。不仅可以控扼唐军东西往来的交通要冲,制挟洛阳,还可以获取太原仓储存的粮食和财富,作为供应军队的补充。”


    这三千人的军队,正是一群亡命之徒,周围的郡县都拒绝向他们供应粮食布帛,他们也只好去抢。


    是以听从徐回的话,东奔太原仓。


    李乐言年纪虽小,却熟谙军事,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语,就能对用兵之策了如指掌。


    她记得上一次,她对徐娘娘讲外面的情况,她的情绪转变就很大,差点晕过去,说不定这次她再讲一讲,她又能快点醒过来呢?毕竟皇叔,什么也不告诉她。


    李乐言来到李正己身边,示意他让开一点,李正己犹在伤神,不忘记叮嘱她:“公主说话要当心,不可再刺激娘娘,陛下马上就会回来。”


    李乐言对他不理,她轻眨眼睛,若有所思地将唇靠近徐直。


    第69章 西洲(四) 娘娘要臣做什么


    徐直在床上躺了整整十日才勉强能下床, 旁边的摇篮里放着她和李泽的孩子,摇篮的扶手上面垂挂着很多婴儿的玩具,是宫中擅长女工的女官一针一线缝制的十二生肖布玩, 可是婴儿还不能睁眼, 他暂时也不会玩这些玩具。


    记忆回还导致她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神识也有点迟滞, 自己如何就走过了倏忽而过的时间,走到了这一步?


    窗外传来压低的人声, 应该是李正己过来看她,除非必要的事情需要他离开,他现在对徐直几乎是寸步不离。


    但是他一进来,娘娘必然会问起徐学士的消息,她现在有了全部的记忆, 终归不如之前那么好骗,而且她生孩子差点没命,李正己亲眼目睹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好不容易醒过来,于是他再也不忍心欺骗她,问到紧要的地方, 他往往支吾其词。


    “娘娘, 你看小皇子长得多好看,臣以前见过的刚生下来的孩子, 倒是不缺好看的,但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白的。”


    徐直好像还没完全接受自己已经生下一个孩子,投过来的目光很是茫然,当那个柔嫩的婴儿被李正己送到她的怀里,她看着果然如娇嫩的花骨朵一般的小人, 他的眉眼还没长开,可是不难看出与李泽有多么相似,这终究违背了她的意愿,徐直好忧愁,他长大之后会不会跟李泽一样恶劣。


    她怜爱地扬起唇角,半是迷茫半是认真地问李正己:“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陛下?”


    李正己直言不讳道:“当然了,陛下早就有此意,圣旨都写好了,如果是皇子,一生下来就是太子,他会平安长大,会成为下一个陛下。”


    徐直摇了摇头,小声说:“还是不要像他。”


    不过她又想了想,觉得像李泽也没关系。


    “徐回有来找过我吗?”


    这是她每天见到李正己必问的问题,李正己都矢口否认说没有,昭阳公主跟她说有,她于是铭记在心。


    “东距洛阳一百八十千米,就是太原仓,薛将军的军队会在峡谷两岸设下埋伏,最后一路叛军经过此处,两侧伏兵分别出击,叛军死伤一半,一半四散逃出,”


    “他们在这里吃了亏,必然无力再觊觎洛阳,饥寒交迫中,一部分人逃入深山,另一部分一定企图越过崤山南下,垂死挣扎,神策军再对南下的叛军围追堵截,留守洛阳的士兵一定要紧闭城门,如此这般,则叛军不出十日,必将全部瓦解。”


    李乐言凑近她的耳边说:“我亲耳听到,这是徐学士的主意,他跟杨内侍一起商议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杨内侍把我送来这里,让我将这消息告诉你,他说这也是皇叔的意思。”


    “徐娘娘,快点醒过来,洛阳城外一百八十千米的地方,徐学士就在那里等你。”


    她醒来了,生怕这是一场梦,的确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人来。


    李正己沉默不语,她又问第二个问题:“陛下什么时候回来?我要亲自问一问他。”


    李正己回答地干脆利落:“快了,今天或明天,陛下就会回来。”


    徐直听了这话,便会躺下来,一思考就是一天。


    娘娘跟小皇子在宫殿内一起睡着了,算了算时间,正是她该醒的时候,宫墙外覆着一层厚雪,暖黄的暮色在白若幕布的屋檐上面跳跃,光线一轮一轮筛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李正己推开门,徐直正跪坐在碧地牡丹栽绒地毯上,俯在摇篮边温柔地看着她的孩子,小皇子还在睡觉,李正己走过来悄声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杨内侍回来了。”


    徐直麻木地抬头,眼底却难掩惊喜,问他:“在哪里?”


    李正己道:“在殿外。”


    叛军全军覆没,洛阳安然无恙,又是一个下午,在这劫后余生的一个冬日傍晚,她没见到李泽,也没见到徐回,踏出门倒是先见到那一身危乱中也从容的紫衣。


    杨玄礼迎过去,徐直有一瞬间恍惚,她停在殿门前微笑,不再像以前一样见到他就面色懊恼,时间是多么奇妙,她说:“我上一次跟杨内侍告别,杨内侍还只是宫里普通的内宦,”


    “现在再睁开眼,看到的是军使。”


    杨玄礼丝毫不避让她的目光,妖若桃花的眼睛,在这冰冻的年月,显得含蓄而不合时宜,他给她行稽首礼,那眼底的深意遂隐匿在暗处,再也瞧不清楚。


    杨玄礼道:“娘娘安好。”


    徐直上前欲将他扶起,她迫切道:“杨内侍,我有求于你……”


    但是她太无力,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短短的距离,走上十几步路就能耗尽她一身的力气,不甚踩了裙角绊倒,半挽的发髻随着金簪坠地,缥缈地散开,连同展开的绿色深衣,一同跌在他的身前,清冽的香气擦过他的鼻尖,杨玄礼的从容不见,有些慌乱地单膝蹲下去。


    徐直几欲触到地面的脸,适时贴到他伸过来的手心,双唇碰到他盈润的五指,磕了一下就开始哭,她是如此狼狈,他的手也没有收回,接着她欲落不落的泪水。


    她神色怔怔的,看起来难过极了,杨玄礼弯了弯腰,声音沉缓而低:“娘娘自己起来,”


    “还是要臣扶你?”


    徐直一动不动,呆呆垂着眼睫,于他是一种祈求,她的双手正搭在他的脚边,殿外一地雪影,她的肤色几乎要与地上的雪幕融为一体,眼睛像两颗葡萄,头发像乌木窗一样黑,落下的泪暗含着光影交织。


    他接住她的泪水,也接住她凄迷的心绪,忍不住再多给予她一份善意,“娘娘要臣做什么?”


    徐直被他提醒,反应过来接着哭,期期艾艾道:“我要见徐回。”


    “我想见徐回。”


    “杨内侍,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徐直哭道:“陛下回来一定不会饶恕他。”


    “我想跟他说话。”


    杨玄礼扶起她,很无奈地说:“娘娘,”


    “你要叫臣犯罪。”


    第70章 西洲(五) 怎么都擦不完


    井陉被收复, 唐军从此处入驻成德镇边境,河北道哗然,这里的百姓时隔三年复见王师, 不禁夹道泣零, 百感交集。


    河北道像个滚滚燃烧的炉鼎,无时无刻不在战争, 战备,战栗, 从老翁妇孺,到少男少女,每家每户至少有一人熟练弓戈刀枪等武器。大家对兵变习以为常,牙兵杀掉牙将,牙将杀掉节度使, 节度使搜捕叛逆,全城戒严,通通妨碍不到他们,顶多是出门不大方便。巷子外发生了巷战,也并不影响巷子里面的人好好生活,太阳落下去再升上来, 春天来过, 冬天过去,日复一日, 活着的感觉并不太好,人们依然顽强地活着。


    那一日已经快到了年关,战火在燃烧,但是还没烧到家门前,于是河北道的百姓依然在准备好好过一个新年, 也许明天不会醒来,也许明年会好过今年,总之只要活着就会对人间和未来有种忐忑的期待,大家都在期盼新年的到来。


    直到一声马儿的嘶鸣划破这长夜的寂静,人们抬头仰望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个白天,天还没暗下来,战争把黑夜拉长,突然降临的天神一般的人物却再次把长夜缩短。


    他已经等不及绕道回到洛阳,把一切的军事做完交代,单独领了一支十几人的骑兵队,快马加鞭,披星戴月斜穿河北道而还,路过的每一个城池,城上的士兵通通不敢阻拦,尽管他们没收到长官的命令,亦不知陛下此番贸然之举是为了什么,然而他们唯独知道一条,双方再交战也不可向天子射箭。


    关隘的山城轰隆隆地打开,并不算壮丽的队伍整肃地飞马过长街,麻木的百姓纷纷侧来目光,一眼感到惊艳,再一眼感到困厄。他们一时分不清,这是武德年间南征北战尘埃蒙面而还,到城门外卸下面具,引得万众骚然的秦王李世民的时代,还是开元年间山顶千门次第开,驿站马匹日夜兼程往长安宫运送荔枝的李隆基的时代。


    马和人飞驰而过,只留下一串朦胧的尘烟,最前面的人,穿着玄色云纹圆领袍,腰间束着金玉带,绝代风华的一张脸,河北道的百姓目送着他翩然而去的衣角,纷纷停下来俯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后,凡是他路过的地方,皆是一片骚然。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天好像晴了,在这个年关,河北道的百姓们接二连三跪下来高呼叩拜。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不仅能在生年复见王师,还得以目睹天子的容颜。


    李泽这样随意不羁的举动犹如一阵春风,与河北道冬天干燥的空气不期而遇,点燃了一颗火星,星星的火,燃烧成燎原的一片。


    战争胜负未分,但是天子引起的效应,都让判乱的节度使们看到,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们不可能赢了。


    陛下用此举,向百姓证明河北道依旧是李唐天下。


    而在这背后,还有一个君王不为人知的爱。


    在接到信件的当晚,李泽仅仅用了三天,就到达洛阳城外,因他一路上都在赶路,未能与后来递送信件的驿使见面,所以还不知徐直安然无恙的消息,亦不知她为他生下一个皇子。


    他一直都以为她命悬一线,御马快速穿过龙光门,横行无忌地在宫城内飞驰,两侧的宫人侍卫跪下来,越往里面,李泽听到他们的庆贺之声。


    李正己出来迎接他,率先说:“恭喜陛下喜得龙嗣。”


    李泽一身郁色未然全褪,面目阴沉未改,言辞迫切道:“她呢?”


    李正己汗如雨落,他该如何告诉陛下,杨玄礼胆大包天,竟然把娘娘带到了上阳宫外,李泽肃然往里走,李正己快步跟上,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陛下,”


    “臣说了,您千万别生气,娘娘是好好的,看在她为您生下皇嗣的份上,臣亲眼目睹她的辛苦……”


    陛下已经到了观风殿,马上就要走到后面的丽春殿,李正己实在跟不上了,他焦急懊恼到气喘吁吁地跪下来,直截了当道:“娘娘不在里面,”


    “陛下,娘娘不在里面。”


    李泽好似眼睛蒙了一层血雾,见之令人骇怕,五指也攥紧了几分,不可置信地停下来,声音却变得低缓,转过来再度问李正己:“她呢?不在里面?”


    “朕没回来,谁敢把她送到哪里?”


    李正己忙擦着汗,一鼓作气道:“杨玄礼把娘娘带到了宫外。”


    ——


    杨玄礼虽则同意她的请求,然而毕竟不敢将她带出太远,带她跟徐回相见的地方,是在上阳宫北边紧挨着谷水的阊阖门,跟李泽骑马进宫的路线其实很近,如果他当时稍微改变一点路线,就能早一点看到他心心念念之人。


    徐回穿着缟羽白粗葛布衣,手脚上锁着铐链,在徐直记忆里特别柔顺光滑的头发——他一直是一个很整洁的人,正凝滞而涩地在上半身飘飘荡荡,浅若琉璃的眼眸却毫不避忌地柔情凝望着她。


    杨玄礼为她撑着一把伞,侧在她身边挡着穿山而过的风,徐直捂着嘴呜咽一声,躲开他的伞跑了出去。


    他默然把伞收起来,并不去阻拦。


    他们抱了个满怀,徐回抱紧她又推开,很快又抱紧,他想给她温暖,但是他身上太冰了,然而冰冻抵不住思念,最后还是将她推来一段距离,干燥的手轻轻去触碰她的脸,徐直哭着把他的手整个贴到脸上,不时地伸出手去他脸上试探温度,扑到他的怀里暖着他,将体温传递给她,其实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一直都很惧寒。


    千言万语在怀,他们却都忘了说话,还是徐回率先开口,他温存地低着头去靠近她不敢看向她的眼睛,哀怜的语气带着一丝祈求,不停地哄着问她:“现在能不能说话?”


    “你有什么变化我都能看出来,上次都没能问你,有没有好一点?阿妹。”


    听到这个称呼,徐直马上哭了,她哽咽着点头,嗓音像冬天的风一样沙哑,很大声却模糊不清,“能。”


    徐回上扬着嘴角,发自内心地安然笑起来,眼底的光更深更柔和了,他在她耳边悄悄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他拖着锁链的手捧着她的脸抬起来,用一角干净的衣袖去沾她的泪水,一边慨然而叹,他对她的眼泪一向很无可奈何,“怎么都擦不完。”


    徐回爱怜地给她的眼泪下了这样的定义,终于问她:“阿直,你过得好吗?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离开我会过得不好。”


    “我出使吐蕃的时候,每天都梦到你没有好好睡觉,总是在责怪自己没办法让你好好吃饭……你,过得怎么样呢?”


    徐回的眼睛轻眨,声音温柔缱绻,“有没有怪我不来看你?其实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来看你。”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道歉:“对不起。”


    他终究来晚了一步,“我不想再为他做事,他抢走了你,我最珍贵的东西,他用手中的权力抢走了我唯一珍爱的东西,我凭什么还要爱这唐代的江山,”


    “我所求的东西向来很少很少,老天却连这一点也剥夺去了……”


    他连在她面前的恨都是温柔隐晦的,低声细语的,徐直就那样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泪聆听。


    徐回靠近她,宛若梁燕呢喃:“我本来想背叛他们给我的一切,我想看着战火烧毁洛阳,烧掉阻隔在我们之间的江山,带你去云南也好,去安南也好,翻山越海去日本国也没有关系,总能为你我寻一个生路。”


    “他是皇帝,就可以抢我的唯一吗?”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放的第一把火,率先烧掉的是她,他本来都要改变跟杨玄礼定下的约定了,三千兵马驻扎在太原仓外,还没进入杨玄礼在峡谷隘道设下的包围圈,放火烧山只是个前奏,只要他再起心动念,三千叛军就会令洛阳动荡,关东的军事布局将毁于一旦,叛军与朝廷的均势立马就会得到扭转。


    至于接下来的后果会如何,徐回管不了了,也不想管,洛阳百姓的劫难跟他无关,他只想一步一步抢回来他的阿直,杨玄礼却将这样的消息放出来给他听,因为他放的火,差点害她流产。


    “我真坏,我害得你这样,你一定等着我来,我却害得你这样。”


    徐回如梦初醒,她的苦难其实并不来自于他,也许也并不来自于他,她活得这样一惊一乍,一切是战争带来的风雨,暴力带来的惊悚和苦难,会让她永远无法获得心灵的安宁。


    邙山的火,只是这世上所有的战火、暴力、兵戈的一个缩影,阿直,你要活在哪个时代才能开心呢?我要怎么样才能拯救你,谁又能来救救我自己?


    “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想明白暴力来自哪里,那是一种很天然的东西,他来自于天生的男女的不公,男人在生理上掌握着优于女人的力气,而女人没有驾驭他们力气的能力,只好活在男人的力气带来的暴力里面。”


    “所以即便是我带来的所谓为你好让你属于我的战火,对你也要造成伤害。”


    徐直对他的话不甚了了,她只知道徐回现在很痛苦,她想减少他的痛苦,整个的人去抱住他,安慰他:“我好好的站在你面前。”


    “阿回,这都不怪你,都跟你无关,这样的世道也许已经有几千年了,你看我还站在你面前,我能好好活下去。”


    徐回心绪茫然,他在自言自语:“暴力是为了权力。”


    “如果女人拥有了权力,暴力会少一点吗?天地下的女人会变得更快乐吗?”


    你会活得更好吗?


    似乎不尽然,武则天掌权的时代,也依然暴力不止。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是他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现在是男人掌握力气的时代,暴力来自于男人,想要让阿直不必再因为这世上的战火引起的灾难胆战心惊的活着,他作为一个真正爱她的,愿意去跟她共情的人,就得去做两件事:“止暴、掌权。”


    止暴是为了掌权,掌权是为了止暴,女人倘若做到这两点,就能高于男人,男人做到这两点,世上就会少很多麻烦。


    阿直做不到,只好他暂时代她去做。


    徐回搂紧她,凄然问她:“阿直,你不要骗我,你告诉我,跟他在一起过得快乐吗?”


    “你想要那个孩子吗?”


    “你想要我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她有些惘然,徐直一点也回答不上来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她喜欢的,可是她的内心是诚实的,她的感受是不可忽略的。


    她一点也没有欺骗徐回,徐直斩钉截铁地回答他:“都想要。”


    她是不是快要失去阿回了,她好害怕话一出口阿回就会离开她,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我想要,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要离开我对不对?徐回,你别抛弃我。”


    她好迷茫,为什么不能都要,天底下的人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偏要不停地做选择,不停地分离,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哭得像一个小孩,喊着他的名字说:“苦不堪言。”


    “阿回,我苦不堪言。”


    阊阖门再度被打开,古代的光和影里,露出那张阴郁、瑰丽的脸,散漫而冷漠的姿态,李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三娘,还不打算松开?”《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