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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共度中秋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都城街巷市集庆典喧嚣,达官显贵、寻常百姓皆备了各式月饼瓜果,只待夜幕降临, 聚在一处赏月吃饼,阖家团圆。


    然而,这团圆的气氛,自苏闻贤的母亲过世后, 便再与他无关系。


    午后, 他依约在香兰阁雅间, 宴请几日前方从青城办差归来王明川。


    “贤兄可是会佳人去了?”苏闻贤见王明川姗姗来迟,笑着打趣。


    “我倒是想, 奈何缘分天定, 强求不得。罢了,不说这个。”王明川一手轻摇折扇, 另一手提着两坛酒,朝苏闻贤晃了晃,“特意从青城给你带回来的, 上好的杏花酿。如何, 为兄够意思吧?”


    苏闻贤接过一坛,揭开封口,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顷刻间盈满四周:“果然是好酒,光闻香气便知不俗。”


    他执壶为王明川斟满,又将自己杯中添至八分,双手举杯, 目光清亮:“贤兄,我敬你。敬此中秋良辰!”


    王明川含笑执盏与他轻轻一碰,瓷声清越:“好!愿岁岁如今宵, 人月两团圆。”


    说到“团圆”二字,苏闻贤眸中不易察觉地一暗,忽又恢复如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明川面色微红,话也多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闻贤呀,不瞒你说,这青城之行,着实不易啊。地方上那些豪强、旧吏,盘根错节,都想在这金矿上分一杯羹,险些酿成民变。”


    苏闻贤为他斟满酒杯,神色谦和:“王御史辛苦了。陛下对此事极为关注,如今能顺利解决,全赖贤兄雷厉风行。”


    “唉,分内之事罢了。”王明川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后的释然,“所幸如今诸事已毕。新任的知府和县令都已赴任,皆是清廉干练之人。金矿的所有权、开采权,已明确收归朝廷,由州府和县衙共同管理,杜绝了以往外包私采的弊政。至于招募矿工,也定了合理的工钱,全凭自愿,严禁强征。总算……对朝廷,对当地百姓,都有了交代。”


    苏闻贤点头:“如此处置,最为妥当。既能充实国库,又可安靖地方,王兄此行,功在社稷。”他举起酒杯,“下官敬御史一杯。”


    两人对饮一杯。王明川看着苏闻贤,目光中带着些许探究,但终究没再多问朝中隐秘。


    两人又聊了些风土人情、京中趣事,气氛倒也融洽。


    王明川摇头苦笑:“只是顾相那边……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几日明里暗里的施压,愈发紧了。”


    苏闻贤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怎么,王兄怕了?”


    “怕?”王明川坦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是正义之事,难为亦当为!”言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闻贤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再次举杯:“好气魄!当再敬一杯。”


    直至华灯初上,王明川惦念着家中中秋宴,便先行告退。


    苏闻贤将其送至门前,驻足良久,望着那背影逐渐消失于阑珊的灯火深处。


    热闹散去,独留一人。


    苏闻贤站在香兰阁门口,晚风带着凉意拂面。街道上,商贩早已收摊归家,原本熙攘的人群已无无踪无际。


    悬挂在屋檐楼顶的各式花灯,在渐浓的暮色中零星亮起,却更衬得长街空空荡荡,透着一股子清冷。


    他抬头望去,一轮玉盘悬于墨色天幕,清辉洒落人间,将屋檐瓦砾染上一层淡淡的银白。


    月圆之夜,中秋佳节,举家团圆、共享天伦呀。


    可……他的家在何处?江中苏府?那里有与他势同水火的父亲,有勾心斗角的姨娘庶弟,并无半分温情。


    京城苏宅?那不过是一处冷清的居所,除了忠心耿耿的林南和几个仆从,再无他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如同这清冷的月光,无声无息地闯入心头,包裹全身。


    他自幼聪慧,心思深沉,习惯于算计和谋划,早已练就一副漫不经心的铁石心肠。


    可在此刻,如此佳节如此夜,看着别人归家团聚,自己却形单影只,心底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还是被轻轻触动,狠狠地揪紧。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某个方向。


    待回过神来,竟已站在了太子府邸所在的街口。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对石狮肃穆庄严,在月光下更显神威。


    苏闻贤自嘲地笑了笑。


    来此作甚?殿下此刻,或许正在宫中参加皇室家宴,与陛下、后宫嫔妃、诸位皇子公主共度佳节。


    即便不在宫中,这太子府内,也有柳易卿、杜若晨、莫北等一众心腹陪伴,何需他一个外人前来打扰?


    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得一阵车轮辘辘声由远及近。一辆用料讲究的马车,在太子府侧门停下。


    车帘掀开,一道清绝的的身影利落地下了马车。


    月光如水,清晰地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殿下……”苏闻贤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又酸又涩,一股莫名的委屈蓦地涌上心头,热泪几欲在眼眸中泛起。


    楚南乔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刻、此情此景见到苏闻贤。


    他脚步微顿,清冷的目光落在苏闻贤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苏闻贤迅速收敛了方才外露的些许落寞,恢复成平日那般慵懒从容的姿态,躬身行礼:“殿下。”


    楚南乔没有立刻叫他起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探究他深夜独自出现在此的缘由。


    夜色朦胧,但他似乎还是捕捉到了苏闻贤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苏大人你……这么晚了,缘何在此?”楚南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闻贤直起身,晃了晃手中刚才在街上唯一还开着的一家小铺买的、用油纸包着的月饼,语气故作轻松地答道:“禀殿下,今日中秋,下臣方才闲逛,买了几个月饼。正要回府。”他自然不会说自己是下意识走到了这里。


    楚南乔的视线落在那包装简陋的油纸包上,又看向苏闻贤伪装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他心中蓦地一动。忽然想起,苏闻贤的母亲早逝,在京城,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可称之为“家”团圆之处,或者“家人”之人。


    此刻,看着月光下苏闻贤那双努力掩饰却依旧透出几分寂寥的眸子。


    楚南乔心底某处微微软了下来,心中泛起涟漪。


    苏闻贤目光落在楚南乔脸上,来来回回流连了许久,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只低沉道:“殿下,下臣告退。”


    楚南乔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那样清冷地让他退下。


    只略作犹豫,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许,问道:“你……就这么走了?”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甚至不像是楚南乔会说出来的。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住。


    苏闻贤更是愣住了。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客套的挽留?还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楚南乔。


    月光下,楚南乔的神色似乎有些不自然,目光微微移开,但丝毫没有收回话语的意思。


    从惊讶到难以置信,再到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般在心底炸开,苏闻贤脸上的表情瞬间生动起来,那点故作轻松的寂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


    “殿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随即像是生怕楚南乔反悔似的,连忙接口,语气都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殿下若不嫌弃,臣……臣这月饼虽比不得宫中的精致,但也是京城老字号的味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屁颠屁颠地跟上了楚南乔迈向府门的脚步,哪还有半分要“回府”的意思。


    楚南乔看着他瞬间从失落的小兽变成摇尾巴的巨犬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下,终究没说什么,默许了他跟随的动作。


    侧门打开,莫北早已候着。


    见到楚南乔身后的苏闻贤,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便收敛了,恭敬地行礼:“殿下。”


    又对苏闻贤点头致意:“苏大人。”


    “备茶。”楚南乔淡淡吩咐了一句,径直往书房走去。苏闻贤自然紧随其后。


    莫北应声而去,心下却明了。他很快端来了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悄悄放在书房的案几上,然后便极有眼色地屏退了左右,自己则守在外间,不让人打扰。


    书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秋夜的寒意。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苏闻贤将那个油纸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个月饼,样式朴素,却散发着甜香的油脂和果仁气息。


    他拿起一个,递向楚南乔,眼神明亮,带着期许:“殿下,可要尝尝?”


    楚南乔看着那月饼,并未立刻去接。


    他确实不喜甜食,宫中的月饼大多也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口。况,宫宴上他确实已经用过了。


    苏闻贤见他迟疑,眼神黯了黯,自嘲地笑了笑,正要收回手:“是下臣忘记了。殿下不喜甜食,而且想必在宫中已然尝过各色珍馐,怎会看得上这市井之物……”


    他的话未说完,楚南乔却已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并非去接月饼,而是轻轻握住了苏闻贤正要缩回去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是一怔。


    楚南乔的手微凉,而苏闻贤的手腕却因握着月饼和方才的激动而带着温热。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楚南乔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这样做。


    他握着苏闻贤的手腕,没有松开,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微微靠近,就着苏闻贤的手,微微低头,就着苏闻贤手指捏着的那块月饼,轻轻咬了一小口。


    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暧昧。


    苏闻贤完全僵住了,手腕被楚南乔握着的地方像是着了火,滚烫的温度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瞪大了眼眸,看着楚南乔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看着他优雅地咀嚼着那块他递上的、再普通不过的月饼。


    殿下……吃了他手里的月饼?


    这简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苏闻贤心神激荡!他心中狂喜翻涌,几乎难以抑制。


    目光从震惊,迅速转化为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和笑意,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楚南乔。


    楚南乔细嚼慢咽,月饼的甜香在口中化开,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甜腻。


    他吃完这一口,并未立刻松开手,也没有抬头,仿佛在品味,又仿佛在犹豫。


    苏闻贤更是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如梦似幻的时刻,如谪仙般的人。


    一人未松手,一人未松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交织的轮廓。


    终于,楚南乔缓缓抬起头,目光与苏闻贤灼热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却悄然爬上了一抹薄红。他松开了握着苏闻贤手腕的手。


    苏闻贤只觉得手腕一空,心中也跟着一空,正有些失落,却见楚南乔并未退开,而是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那里沾着一点点月饼的碎屑。


    鬼使神差地,苏闻贤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试探地,拂过楚南乔的唇角,擦去了那并不存在的碎屑。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微凉,让苏闻贤的心尖都在发颤。


    楚南乔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斥责他放肆或者混账。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闻贤,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映着烛光,也映着苏闻贤深情而专注的脸庞。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苏闻贤的指尖在他唇边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收回。两人之间的距离依然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月饼的甜香、墨香,还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缱绻情意。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遍洒人间。今夜,于千家万户或许只是寻常的团圆之夜。


    可对于他们来说,格外不同。


    有些东西,已经在这月圆之夜,悄然改变,再难回到从前——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啧!太喜欢这俩了。狠狠爱吧![比心]不愧是小作者我倾注心血塑造的人物。[粉心][比心]爱你们!!!


    第52章 乘船赴江中


    一道突如其来的禁足令, 如在平静湖水中投入巨石,顷刻激起朝堂千层浪。


    陛下震怒,太子楚南乔禁足府中一月, 非诏不得出。缘由却语焉不详,只隐晦提及“言行有失”、“静思已过。”


    消息传开,满朝哗然,私下里议论纷纭。或言太子御前失仪, 触怒天颜;或疑与近日江中盐税、兵权等敏感事宜相关……流言一时间不胫而走。


    各路人马, 人心渐浮。


    太子府书房, 红烛摇红。


    楚南乔负手站于窗前,夜色浸染他清冷的身影。“殿下。”柳易卿与杜若晨入内齐声行礼。


    “你们来了。坐。”楚南乔转过身, 声线清冷, 隐有担忧,“孤离京期间, 府内及京中一应事务,便托付二位了。”


    柳易卿神色一凛,躬身拱手:“殿下放心, 臣与若晨必当竭尽心力, 稳住京中局面。只是……此番风雨欲来,殿下亲涉险地,万望以安危为重。”


    他语带忧思,太子离京虽属机密,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怕是二皇子和顾相迟早得到消息, 后续波澜恐难预料。


    楚南乔微一颔首,目光转向杜若晨:“子晴负责明面周旋。若晨,你继续暗中追查盐务与军需亏空一事, 断不可懈怠。所有线索,无论巨细,皆需密报,切记打草惊蛇。”


    杜若晨沉稳应道:“臣明白。已派出线人探查,所涉之深,怕是会超过预期。臣定会谨慎行事,不负殿下重托。”


    楚南乔眸中寒光一闪:“嗯。记住,安全为上。若遇险情,可断尾求生,保全自身要紧。”


    他略作停顿,续道,“莫北与林南将暗中率大部队循官道陆路南下,或多或少可吸引各方视线。此外,戏要做足,还需营造孤仍在府中的假象。”


    柳易卿与杜若晨齐声应诺:“臣等明白!”


    “玄凌会留看太子府,凡事需多商议,再行动。监察御史王明川虽保持中立,可为人清正。所有需要,也可寻他帮助。再不济,可持太子府令,直达圣听。”楚南乔续道。


    二人交换眼神,彼此都面露凝重。


    殿下此行,如火中取栗,京中亦是暗流汹涌,不容半分差池。


    临走前,杜若晨又回头看了眼楚南乔,郑重道:“殿下,不若由臣陪殿下……”


    楚南乔摆摆手打断他:“不必,你镇守京中,孤才更无后顾之忧。”


    杜若晨眸色闪过忧伤,声音压得低沉:“是,殿下。”


    二皇子楚北逸和兰妃这厢,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禁足一月?哈,当真天助我也!”楚北逸难掩得意之色,对座上的兰妃笑道,“母妃,看来父皇对皇兄,也非全然信重。这‘言行有失’,可大可小,却足以在朝臣和百姓心中种下一根毒刺。”


    兰妃眼中精光流转:“切莫得意忘形。你父皇心思渊深,此举未必真心厌弃太子。或仅暂作打压,以观后效。不过,这确是我们的良机。”


    她声线压得更低,“趁太子禁足,当加紧暗中经营,那些首鼠两端之辈,该弃的弃,该施恩的便施恩。至于……太子府那边,务必盯紧了!”


    此次太子被禁足一事,诸多蹊跷。她心思缜密,怀疑此事断不如表面看得简单。


    楚北逸敛笑,目露厉色:“儿臣已加派人手,日夜监视太子府。皇兄他想安心思过,只怕是痴人说梦。”


    此时,太子府内,一名身形肖似楚南乔的暗卫,正身着太子常服,于灯下执卷,扮演着“禁足思过”的楚南乔。


    不过他们不知,禁足令下达当夜,几辆寻常青篷马车已悄无声息驶离京城,消失于沉沉夜色之中,而莫北和林南正稳住车内。


    深宫之中,楚景渊病势骤然加剧,咳疾缠绵,太医院众人轮番值守,宫内药气一日浓过一日。


    他强撑病体,每日仍召见重臣料理朝政,只是苍白面色与间或的呛咳,难掩龙体衰颓,令朝野隐忧更甚。


    ——


    乌陵江上,一叶扁舟顺流南下。


    江风挟着湿润水汽,拂过脸庞。两岸青山如黛,舟行景移,偶有两岸猿声啼叫,沙鸥掠水,鸣声清越。


    船舱内,陈设简雅,却暗藏玄机,小几一角有暗格,内嵌舆图与应急信号。


    楚南乔临窗而坐,望江出神。他已褪下华贵的象征太子身份的服侍,只着一袭青碧色常服,墨发束起,墨发以一枚简单的乌木簪束起,更显利落,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江湖侠气。


    对案前,苏闻贤正娴熟烹茶,姿态惬意。


    茶香随江风袅袅弥散,他唇角浅淡笑意始终未散,此行,心情颇佳。


    “殿下,”苏闻贤轻声唤道,将一盏澄碧推至楚南乔面前,举止从容“今春雨前龙井,以携来的惠山泉烹煮,尚可入口。”


    楚南乔收回目光,瞥他一眼,接过茶盏,淡然道:“苏大人倒是周全,若让旁人瞧见,真以为苏大人是个只会风花雪月的纨绔。”


    此行方知,苏闻贤所谓“稍作打点”何等细致。不仅茶叶,连惯用香品、软垫、乃至数卷闲书皆备,更遑论充足银钱。


    苏闻贤眉梢微挑,笑意深了几分:“旅途漫漫,总不好太过委屈殿下。至于纨绔与否,殿下你以为呢?”


    楚南乔未置可否,浅呷一口,茶汤清润,确然是上品。


    他目光扫过舱内一角箱笼,其中一只尤为精致,不由道:“携这许多行李,不知者,恐真以为你我乃是游山玩水。”


    苏闻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殿下,下臣以为,查案争权当然是正事,但是,若路上的时间,能过得舒服一点,事半功倍,岂非更是两全其美?”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几分调侃看向楚南乔,“再者,下臣幸得与殿下同行,又怎可让殿下您风餐露宿。”


    说话时,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楚南乔,含笑含情,无声撩拨。


    楚南乔早已习惯他这般作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回案上。他转而望向江面,语气平淡却带着清冷:“苏大人有心。关于江中局势,你且说说?”


    只是……他耳根微微透着一点不太明显的淡红。


    苏闻贤见状,眼底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仿佛方才的撩拨只是随口玩笑。“臣遵命。”他神色一正,果然开始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


    船舱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摇橹划水的声音和风吹过江面的轻响。


    傍晚时分,船泊在一处僻静的码头。


    暮色四合,江面金色阳光洒在江面,远山衔着最后一抹霞光。


    船夫自去张罗晚饭,苏闻贤便邀楚南乔上岸走走,活络筋骨。


    楚南乔抬眸看他一眼,略一颔首,便随他下了船。


    两人沿江信步,落日金黄,将云霞织成漫天锦绣。


    苏闻贤收了慵懒闲适之态,声音放得轻缓:“再过两三日便到江中,对于苏霆昱,殿下可有何打算?”


    楚南乔目光仍落在粼粼江水上:“先观其行,再听其言。盐税一事,可试其态度。至于兵权……”他语速沉缓,“尚需看清此人立场与深浅。”言语间透着审慎,显然对苏霆昱存有戒心。


    “苏霆昱坐镇江中多年,根基深厚,最是务实。”苏闻贤语气平静,似在评说与己无干之人,“若无足够分量,恐难令他表明立场。”


    “分量……”楚南乔略作沉吟,“父皇遣我等前来,已是态度。其余……”他视线转向苏闻贤,带着若有深意的审视,“苏大人久在朝中,对此行可有高见?”


    暮风拂过,两人衣袂轻扬,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朦胧。


    这话是询问,也是试探。楚南乔虽倚重苏闻贤的才智,却也不指望他能逾越臣子本分。


    苏闻贤迎上他的目光,忽然靠近半步,压低声音:“殿下若想探明苏霆昱的虚实,未必需要正面交锋。或许……另有蹊径可走。”


    他刻意停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据臣所知,苏霆昱之妻族,与二皇子母家往来甚密。殿下此行,说是深入虎穴亦不为过。臣或能为您寻得一条接近他的捷径,权当是臣的一份心意。”


    江风拂过,带来若有若无的檀香。这香气似乎比寻常檀香更清冽一些,是苏闻贤身上特有的味道。


    夕阳为苏闻贤的侧脸镀上金边,那双眼中情绪复杂难辨。他抛出诱人的提议,却巧妙隐藏了关键——这条“捷径”正是他自己。


    楚南乔心念微动,听出话中别有深意,却又难以捉摸。


    他静静注视着苏闻贤,试图从那双含笑的眼中读出更多真意。二人的影子在滩涂上交错,难分彼此。


    “苏大人有何高见,但说无妨。”楚南乔不动声色,“只是任何行动,都需在掌控之中。”


    苏闻贤唇角微扬:“殿下放心,臣自有分寸。”话至此便不再多言,留下耐人寻味的余韵。


    夜幕低垂,月华洒在江面上,船随波轻荡。


    楚南乔遣退船夫,独自立于船头。


    寒凉的夜风掀起衣袂,他却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


    一件外氅轻轻落在他肩头,隔绝了寒意。


    不待他回首,苏闻贤已绕至他面前,就着月光细致地为他系着衣带。指尖偶尔擦过颈侧,带来细微触感。


    系好衣带,苏闻贤并未立即退开,而是细心整理着领口的绒毛,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珍贵之物。


    “江上风寒,殿下保重。”声音比平日温和许多。


    楚南乔抬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平日里总是透着慵懒散漫的眼中,此刻映着月光与他的身影,竟显得格外专注。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良久方只微微颔首:“有劳。”


    见他没有推拒,苏闻贤眼底泛起浅笑,适时退开一步。“臣去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楚南乔拢了拢沾染对方气息的外氅,暖意不仅驱散了寒意,也悄然沁入心间。他不得不承认,苏闻贤的照顾,体贴得……毫无可指摘之处。


    他转身望向江面,心绪却愈发复杂。对身边这个心思难测的人,各种复杂情绪在心中交织。


    晚膳后,船舱内灯火朦胧。


    楚南乔翻阅着密报,苏闻贤看似在旁临帖。细看之下方瞧清楚,他写的乃是江中一带的官吏姓名与关系网,字迹飘逸却力透纸背。


    船身微微一荡,楚南乔指节抵着眉心,灯火映得他眉间倦色更深三分。


    苏闻贤近前奉上一枚小巧玉罐,声线低柔:“臣新得的香膏,清心解乏。”未待应答,指尖已沾了莹润膏体,向他额间探去。


    楚南乔偏头欲避开,却被苏闻贤轻巧绕开阻拦。温热的指腹已贴上太阳穴,力道徐缓地揉按起来。“殿下连这点心意也要推拒么?”话音里浸着纵容,更似叹息。


    清凉药香漫开,楚南乔肩背初时紧绷,终是松了力道,闭目由他动作。


    烛影在苏闻贤低垂的睫毛上跳跃,他凝神细看眼前人微颤的眼睫,指尖温度与脉搏悄然相叠。


    舱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许久,他撤手时声线微沉:“可舒坦些了?”


    楚南乔睁眼时眸光犹带氤氲,倏而清明,只低应一声,侧脸避开对方过于专注的视线,唯有在灯下细看,方能察觉其耳后一抹极淡的绯色。


    苏闻贤将他情态尽收眼底,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从容退开半步。“夜已深,容臣告退。”语气平常得像不曾有过方才那段旖旎。


    楚南乔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胸口仍萦绕着那人指尖的温度与气息,与那人身上独有的檀香之气。


    窗外月华如霜,一叶扁舟载着无声的悸动,隐入江心雾色。


    第53章 如何能嫁你


    晚霞再次洒在江面时, 离江中不过半日行程。


    “殿下……”苏闻贤的声音伴着江面沙鸥的清鸣响起,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进。”楚南乔只落下一个字,声音里却混着细微的水声。


    “殿下莫非在……沐浴?”


    苏闻贤这般想着, 撩帘而入的步履比平日急促了几分。


    船舫雅间内,水汽氤氲。


    楚南乔正屈身于铜盆前,墨色长发尽数垂落,几缕湿发黏在颈侧和胸前, 整张脸几乎埋进水中, 听到动静才微微抬起。


    水珠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 没入衣领。


    “何事?”他清冷开口。


    “殿下,江中码头戒备森严, 恐暴露身份, 不若今夜宿在临江,待明日再改道江中?”苏闻贤直截了当开口。


    楚南乔轻轻“嗯”了一声。


    一手仍浸在水中, 另一只手则向旁摸索着去取布巾。那动作因视线受阻而显得生疏,甚至有些笨拙。


    苏闻贤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边说着边快步上前。却不是将布巾递过去, 而是直接伸手取过。


    他手腕一扬, 柔软的棉布便轻轻覆在了楚南乔潮湿的发上。


    “臣僭越了。”苏闻贤口中说着请罪的话,动作却未曾停顿。


    指尖隔着柔软的布巾,细致地揉按着楚南乔湿漉的发丝。动作不疾不徐,近乎虔诚。


    水汽氤氲中,只闻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若有似无地拂过楚南乔的耳畔。


    楚南乔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终是默许了这份越矩的侍奉。他闭上眼,感受着发间传来的力道。


    水声淅沥,两人之间呼吸可闻,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殿下发质极好,只是沾了江水,需擦得干爽些,免得入了寒气。”苏闻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平日低沉几分,像是在解释自己略显逾矩的行为,又像是无话找话,以掩饰这静谧空间里弥漫着的异样情愫。


    说着,他手下微微用力,将长发中残余的水分细细擦去。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经意掠过楚南乔敏感的耳廓和后颈。


    楚南乔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置于膝上的手悄然握紧。


    他终是忍不住微微偏头,试图避开那带来阵阵酥麻的触碰,语气维持着一贯的清淡:“可以了。”


    苏闻贤停下动作,却并未立刻退开。


    他将布巾从楚南乔发上取下,目光落在对方因水汽蒸腾而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他顺手将楚南乔披散在背后的长发理了理,让如墨青丝顺滑地垂落肩后。


    “殿下稍等片刻,容臣先行去码头查看。”


    “嗯。”


    待苏闻贤转身走向船头,楚南乔才缓缓睁开眼,抬手轻轻触了一下自己尚存暖意的耳后,眸中神色复杂。


    船只缓缓靠向码头。


    比起江中主港的繁忙,这里显得冷清许多,只有些小型货船和渔船停泊。


    船身轻触岸边,带来一阵微晃。


    苏闻贤先一步踏上码头石板,随即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向仍在船上的楚南乔伸出手。


    楚南乔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指节分明,掌心向上。


    他略一迟疑,眼睫微垂,终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苏闻贤的掌心温暖干燥,收拢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稳稳地握住楚南乔的手,将他引下船。


    接触的时间短暂,一触即分,楚南乔的手收回袖中,指尖却仿佛残留着那抹温度,心头略略一悸。


    两人刚站稳,码头处,一阵喧哗声便清晰传入耳中。


    只见馒头不远处围着一小圈人,争执声便是从那里传来。


    “你这丫头片子,分明是讹诈!这几棵破草药,也敢要价三两银子?”一个粗鲁的男声嚷嚷着。


    “什么破草药!这是珍贵药材清心兰,本姑娘费了好大功夫才采到的……”


    苏闻贤原本不欲多事,他目光懒懒扫过人群,待看清那被围在中间的少女面容时,脚步倏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笑意,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我当是谁在这临江小码头喧哗,原来是你这小丫头。几年不见,还是这般有活力。”


    争执中的少女闻声猛地回头,看到苏闻贤的瞬间,眼睛瞪得溜圆:“师兄?!”


    她扑过来便要抱住苏闻贤的手臂。


    苏闻贤却似早有预料,身形微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只用折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


    少女扑了个空,委屈地撅起嘴:“师兄!你去京中这么多年,便和诗涵生分了,你不疼诗涵了!”


    立于苏闻贤身后的楚南乔,不禁将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那少女约莫二八年华,穿着一身利落的浅碧色布裙,眉眼灵动,此刻正因为气愤而双颊绯红。


    这少女正是苏闻贤师傅的独女,叶诗涵。


    苏闻贤见她泪眼汪汪,无奈摇头,语气缓和了些,很快处理了她与商贩的争执。


    叶诗涵注意力立刻全回到了苏闻贤身上,扯着他的袖子,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苏闻贤由着她,目光却下意识地瞟向一直静立一旁、默不作声的楚南乔。


    叶诗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师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方才她全神贯注在苏闻贤身上,加之楚南乔气质清冷,有意收敛存在感,她竟一时未曾察觉。


    此刻定睛一看,顿时怔住了。


    只见那人身着青碧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清冷绝色,一双眸子宛如寒潭秋水,深邃而冷淡。


    他静静立于喧嚣码头,遗世而独立。


    叶诗涵何曾见过这谪仙般人物?


    一时间心跳漏拍,脸颊飞红,泼辣劲儿瞬间消失,变得羞怯起来。


    她松开苏闻贤的袖子,微微垂头,又忍不住抬眼偷瞧。


    苏闻贤将小师妹这番情态尽收眼底,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异样,仿若精心珍藏的宝贝被窥探和觊觎。


    他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在叶诗涵和楚南乔之间,介绍道:“这位是楚公子,我的……好友。”


    又眉眼温柔地对楚南乔介绍说,“这是叶诗涵,我师妹,自幼顽劣。”


    楚南乔对叶诗涵微微颔首,唇边逸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叶姑娘,幸会。”这笑容清浅,却瞬间柔和了他清冷的面部线条。


    叶诗涵心如撞鹿,声如蚊蚋:“楚、楚公子好……”


    苏闻贤见状,心中蓦地醋意更浓。他伸手屈指,在她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语气带着告诫:“小丫头,眼睛往哪儿看呢?这位楚公子可不是你能惦记的。”


    “哎呀!”叶诗涵吃痛捂住额头,羞恼地瞪他,“师兄你胡说什么!”


    她赶紧转移话题,询问他们是否回谷。


    苏闻贤摇头,目光扫过一旁的楚南乔,心底闪过思量:此刻殿下行踪需绝对隐秘,若回谷中,人多眼杂,反易节外生枝。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此次师兄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代我向师傅问好。”


    师傅于自己亦师亦父,他心中悄然划过另一个念头:总有一天,要将身边这人,堂堂正正地带回去给师傅看看。


    “嗯,好吧。师兄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叶诗涵临说着便又想去扯苏闻贤的手臂。


    却蓦地看了楚南乔一眼,抬起的手,又旋了个漂亮弧度,终是落在了身侧。


    她走前看向楚南乔的眼神满是不舍,“楚公子,后会有期。”


    楚南乔微笑颔首:“叶姑娘慢走。”


    苏闻贤看着楚南乔,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或者想着楚南乔会问点什么,比如他师傅是谁,可楚南乔毫无波澜。他也便作罢。


    走出不远,苏闻贤忽然轻笑。


    楚南乔侧目:“笑什么?”


    苏闻贤摸了摸鼻子,语气戏谑:“我在想,我这小师妹,平日像野猴子,见了殿下,竟也会露出小女儿情态。殿下果真是好魅力。”


    楚南乔淡淡瞥他:“叶姑娘天真烂漫,并无他意。”


    “是吗?”苏闻贤拖长语调,靠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暧昧的酸意,“可臣瞧着,殿下方才对她,笑得甚是温柔。怎的平日对臣,就总是这般清冷模样?”


    楚南乔脚步未停,耳根微热,面上清冷:“苏大人,休得胡言。叶姑娘是你师妹,年少单纯,孤只不过以礼相待。”


    苏闻贤见好就收,眼底漾开笑意,“只是殿下待她温和,待臣疏离,臣这心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这话半真半假,戏谑中不经意泄露了几分真实情绪。


    楚南乔不再理他,加快步伐。


    苏闻贤这厮,惯会得寸进尺,却又每每撩拨他心弦。


    两人沿临江县青石板路接连问了几家客栈,皆被告知已客满。


    暮色四合时,两人行至一僻静处,望见“云来居”的匾额。


    此处不似喧闹客栈,更似雅致农院,庭中一株上了年份岁的梅树悄然伫立,虬枝映着月色。


    “殿下稍候,容臣先去问问。”苏闻贤说罢,快步走入店内。


    楚南乔微一颔首,于梅树下静候。月光如水,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四周喧嚣仿佛凝滞,只余清寂。


    不多时,苏闻贤面带难色地出来:“殿下,不巧得很。店小二说明日恰逢临江镇一年一度的“品兰会”,今年又有稀奇品种的兰花,客商比往年多,远近的兰商雅客都聚在此处,客房紧俏。


    楚南乔抬眼,清冷的目光在苏闻贤脸上一扫而过。


    苏闻贤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遗憾。


    “品兰会?”楚南乔淡淡重复。


    这时,店小二也跟了出来,陪着笑脸接口:“二位客官,真对不住!不是小人夸口,这镇上客栈本就不多,因着这会,家家爆满。就咱家这最后一间上房,还是方才一位客人因急事退掉的,您二位若再迟疑,怕是一间也没了。”


    楚南乔静默片刻,目光掠过苏闻贤微抿的唇角,终是道:“就这间吧。”


    “好嘞!客官这边请!”店小二忙不迭引路。


    房间在二楼廊尽,推开窗可见远处朦胧江色。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倒也整洁。


    苏闻贤将行李放好,神色恳切:“殿下安寝,臣在门外守夜即可。”说着,便真要转身出去。


    “站住。”楚南乔出声,语气听不出情绪,“门外如何守夜?进来。”


    苏闻贤从善如流,掩上门,却并不靠近床榻,只抱臂倚在门边,笑道:“臣在此处便好,不敢扰殿下清梦。”


    楚南乔不再理他,自行解下外袍,熄了烛火,背对外侧卧下。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他能听到苏闻贤极轻的呼吸声,以及衣物细微的摩擦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门口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接着是苏闻贤似乎因久站而调整姿势的轻微响动。


    楚南乔睁开眼,望着墙壁上朦胧的月光投影,终是无声一叹。


    他岂会不知苏闻贤那点心思?先前在船上替他擦发,码头牵手,乃至方才抢先入店……这厮步步为营,算计得明明白白。


    又过片刻,他听得苏闻贤极轻地叹了口气,低语喃喃:“……秋夜寒重,殿下莫要着凉才好。”


    这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可怜,却又糅杂着真实的关切。楚南乔指尖微动,终是翻过身,面向门口那道模糊的身影,清冷开口:“苏闻贤,你还要在门口站到几时?”


    苏闻贤身影一顿,语气带着迟疑:“殿下……这,于礼不合……”


    “闭嘴。”楚南乔打断他,“过来。”


    窸窣脚步声近,苏闻贤走到床边,却仍站着不动。楚南乔往里挪了挪,空出外侧位置。


    苏闻贤这才慢吞吞地脱下外衫,规规矩矩地躺下,身体绷得笔直,竭力与楚南乔保持着一点距离。


    两人并肩而卧,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夜寂静,唯有彼此清浅的呼吸交错。


    寂静重新蔓延。


    起初,苏闻贤确实安分。但渐渐地,楚南乔感到身侧的热源无意识地靠近。


    先是手臂若有似无的触碰,隔着薄薄的中衣,传来温热的体温。他身体微僵,却没有避开。


    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之意,轻轻搭在了他腰侧。


    楚南乔浑身一颤。


    那手立刻停住,却未收回。苏闻贤的嗓音愈发低沉,带着蛊惑般的沙哑:“殿下……冷么?”


    这问话分明多余。楚南乔只觉被他掌心熨帖的那处肌肤滚烫,连带着心口都躁动起来。


    他仍不答,似是赌气,又似是默许这逾矩的触碰。


    苏闻贤得此信号,胆子便大了起来。


    他手掌缓缓移动,隔着衣物轻柔地摩挲,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腰线。


    那动作带着无尽的流连与试探,每一次轻抚都像在询问,又像在安抚。


    楚南乔终是忍不住,于黑暗中翻过身来。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苏闻贤的眼眸在暗夜里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楚南乔看得懂又心悸的情愫。


    他搭在楚南乔腰侧的手未移开,另一只手却抬起来,极轻地拂开楚南乔额前一缕碎发,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眉骨、脸颊。


    楚南乔屏住呼吸,看着他在黑暗中模糊却专注的轮廓。


    “苏闻贤,”他终是低声开口,试图维持镇定,尾音却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臣知。”苏闻贤应得极快,指尖停在他唇角旁,低笑,“在冒犯殿下。”话音未落,他忽然收拢了揽在楚南乔腰际的手臂,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彻底消除。


    温热的躯体紧密相贴,楚南乔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腔内同样失序的心跳。


    “你……”楚南乔刚吐出一字,余下的话语便被堵住。


    苏闻贤并未吻他,只是将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鼻尖相触,呼吸彻底交缠。


    这姿态比亲吻更显亲昵、也更磨人。


    “殿下,”苏闻贤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某种恳求般的诱惑,“就允臣这一次……胡闹可好?”


    楚南乔闭上眼,长睫轻颤。所有的理智与清冷,在此刻似乎都化作了无声的纵容。


    他未曾开口,却缓缓抬手,覆住苏闻贤的双眸,另一只手轻轻攥住了苏闻贤胸前的衣襟。


    这微小的动作,分明就是默许!


    苏闻贤低叹一声,不再犹豫,低头将吻落在他的唇角,如羽毛拂过,一触即离,随即又寻到他微凉的唇瓣,温柔却坚定地深入。


    窗外月色朦胧,帐内暖意暗生。


    衣衫摩挲声与压抑的喘息声断续响起,在寂静夜里谱成暧昧曲调。


    楚南乔生涩的回应换来更深的纠缠,苏闻贤的指尖在他脊背流连,所过之处,点燃簇簇火苗。


    直至楚南乔受不住般微微仰头,露出脆弱的颈线,苏闻贤的吻便顺势而下,落在颈侧脉搏跳动之处。


    “殿下……”他含糊低唤,带着无尽眷恋。


    楚南乔意识迷蒙间,忽觉身上之人动作一顿。苏闻贤撑起身,在黑暗中凝视他片刻,竟强自克制着,将脸埋在他颈窝,重重喘息。


    “不行……”苏闻贤声音闷闷传来,带着懊恼与极致的隐忍,“再继续下去,臣怕是真要万死难辞其咎了。”


    楚南乔怔住,体内躁动未平,一时不解。


    苏闻贤却已替他拉好微乱的中衣,将人重新揽入怀中,只是这次规规矩矩,再无进一步动作。他下巴轻蹭楚南乔发顶,苦笑道:“睡吧,殿下。再这般下去,下臣只怕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楚南乔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默然片刻后终是倚在他怀中。


    先前种种亲密如潮水般涌回脑海,耳根灼热更甚。他竟……纵容苏闻贤至此。


    正当他心绪纷乱之际,头顶传来苏闻贤带着浓浓睡意与满足的低语:“待此间事了。臣定要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与殿下同榻而眠。”


    楚南乔心中一动,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唇边一抹极淡、却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未曾回应,只在苏闻贤怀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闭上了眼。


    良久,久到苏闻贤的呼吸变得深沉绵长,已沉沉睡去。


    楚南乔却倏然睁开双眸,眼底一片清明,不见半分睡意。


    他极轻、极缓地抬头,就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色,静静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睡颜。


    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指尖虚悬于空中片刻,终是落下,极轻柔地拂过苏闻贤的眉骨、眼睫。


    指腹最终停在那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唇瓣上,温热的触感灼灼入了心底。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化作无声的诘问:“孤乃一国储君。如何能……嫁你。”


    第54章 想将殿下拆吞入腹


    暖暖晨光透过花窗, 在室内的青石地板洒下斑驳光影。


    苏闻贤率先醒了过来。


    一夜安眠,真切地揽着怀中温香软玉,他不禁心神俱醉。


    他微微垂眸, 凝视着怀中之人。楚南乔尚在沉睡,平日里清冷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长睫如蝶翼般静静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许是二人相拥而眠, 即使是微凉的秋, 温度亦格外燥热, 楚南乔白皙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绯色,唇瓣更是如同沾染了晨露的蔷薇, 娇艳欲滴。


    如此毫无防备、任君采撷的模样, 与平日那个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


    苏闻贤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股热流自小腹窜起, 身体已然有了苏醒的迹象。他目光缱绻地流连在那张绝色容颜,最终定格在那微张的、诱人的唇瓣。


    被诱哄般,他低下头, 轻轻覆了上去, 噙住那两瓣柔软。


    触感比记忆中更加柔软温热,带着楚南乔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如同呵护稀世珍宝。但很快,这温软的触感和对方毫无抵抗的姿态,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渴望。


    他忍不住加深了这个吻,舌尖试探地撬开贝齿, 深入那甜蜜的领域,纠缠吮吸,动作逐渐从轻柔变得急切, 仿佛真要将殿下拆吃入腹一般。


    而楚南乔正陷在一场无边春梦里。


    梦中,他与苏闻贤耳鬓厮磨,痴缠缱绻,对方的热吻如同燎原之火,烧得他理智全无,竟也前所未有地主动迎合,沉溺在那令人心魂俱颤的愉悦之中。


    就在那极乐的潮头即将将他淹没之际,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陡然睁开了双眼。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立刻察觉不对——哪里是梦!


    口中被肆意侵占的感觉如此真实,唇舌交缠的暧昧声响在耳畔,而苏闻贤这疯批,正像品尝什么绝世美味般,忘情地啃吻着他!


    他猛地瞪大双眸,发现自己领口早已被扯开,低头一看,肩颈、锁骨乃至胸口,竟布满了朵朵红梅。


    而苏闻贤——这始作俑者,此时此刻正一路往下,埋首在他胸前,温热的唇舌在那敏感处流连忘返,气息灼热粗重,动作也越发大胆放肆。


    楚南乔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陌生的快感与羞愤交织涌上心头。


    “唔……”他刚想斥责,却被更深的吻堵了回去。


    下一秒,他凝聚起残存的力气,抬脚狠狠一踹!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正沉醉其中的苏闻贤毫无防备,直接被踹翻到了床下,摔得结结实实,瞬间彻底蒙了。


    楚南乔倏然坐起,面若寒霜,只是那绯红的耳根和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迅速拉好散开的领口,动作略显仓促却依旧保持着优雅。


    而后一丝不苟地整理好微乱的中衣和外袍,系紧衣带,整个过程一言不发,连余光都没扫一下地上那个狼狈的苏闻贤。


    苏闻贤揉着被踹疼的腰侧,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楚南乔一副“无事发生”的冷淡模样,又是委屈又是好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要问“殿下为何踹我”?分明是自己趁人之危,孟浪过了头。


    楚南乔整理完毕,这才勉为其难、施舍般瞥了他一眼,语气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仿佛刚才那个被吻得情动、浑身绽开朵朵红梅的人不是他一般。


    “时辰不早,正事要紧,莫要耽搁。”说罢,径直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只是在转身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想起苏闻贤方才那副错愕又吃瘪的模样,楚南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宛如冰雪初融,昙花一现,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苏闻贤呆立原地,回味着唇齿间残留的馨香和侧腰那火辣辣之感。


    半晌,他无奈地低笑出声,摇了摇头,也赶紧收拾心情,跟了出去。


    二人前一后下了楼。


    此时客栈大堂已坐了不少用早膳的客人,多是南来北往的商旅与本地百姓,人声嘈杂。


    然而,当楚南乔与苏闻贤一出现,在场之人,见其周身气度,贵不可言,这喧闹的大堂瞬间凝滞。


    原本正高声吆喝小二添粥的商人,张着嘴,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了刚步下楼梯的两人身上,忘了合拢。


    邻桌几个看似跑江湖的汉子,交谈声也戛然而止,眼神里满是惊诧。就连那端着托盘穿梭其间、见多识广的店小二,脚步也不由得一缓,险些撞上柱子。


    无他,实是这并肩而行的两位公子,姿容太过出众,与这满是烟火气的客栈大堂格格不入。


    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


    “嚯,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生得这般模样。”


    “怕是京城里来的贵人也说不定,瞧那通身的气派。”


    “旁边那位笑吟吟的公子,可真俊。”


    “嘘,小声点,莫要惊扰了贵人。”


    楚南乔对周遭投来的各异目光恍若未觉,径直走向角落一张空着的桌子,安静落座,仪态无可挑剔,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


    苏闻贤则含笑跟随着,他倒是一派气定神闲,享受万众瞩目,甚至在与一位盯着他看呆了的豆蔻女子目光相遇时,还顽劣地眨了眨眼,惹得女子羞红了脸。


    楚南乔瞥了他一眼,只一瞬又恢复清冷。


    跑堂的店小二这才回过神,连忙小跑着过来,陪着笑脸:“二位客官,用点什么?小店有刚熬好的米粥,还有新出笼的包子,小菜也……”


    苏闻贤看着楚南乔,见对方颔首,遂声音慵懒地开口:“两碗清粥,几样清爽小菜即可。”


    他话音落下,见楚南乔虽面上一派清冷,可眸中分明微动,显是被自己的安排取悦。


    “好嘞!马上就来!”小二不再多话,赶紧退下。


    用膳时,气氛微妙。


    楚南乔目不斜视,安静进食,仪态无可挑剔。


    苏闻贤则时不时偷瞄他一眼,见他耳根那抹薄红仍未完全褪去,心下再次发痒,却又不敢再造次,只好老老实实喝粥,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他时不时用眼神扫过四周,将各色人等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舀起一勺粥,状似无意地低声对楚南乔笑道:“殿下,您这般样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这江中城,怕是安静不了了。”


    楚南乔执箸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回了句:“食不言。”语气依旧清冷,但细听之下,似乎比方才少了几分寒意。


    苏闻贤笑了笑,从善如流,不再多言,也低头用起膳来。只是他这般“乖巧”的模样,落在一直偷偷关注他们的其他食客眼中,更觉得这两位公子关系非凡,绝非寻常友人。


    膳后,二人结算了房钱,在客栈马厩牵了马,翻身上马,朝着江中城方向疾驰而去。


    二人翩然离开,却不知这一顿简单的早膳过后,他们已成了众人暗自揣度的谈资。


    今日之后,关于两位“神仙公子”现身临江镇的传闻,便在小镇不胫而走。


    秋高气爽,官道两旁稻田金黄,远山如黛。


    苏闻贤看着前方楚南乔挺拔清绝的背影,青碧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墨发如瀑,纵然是寻常衣着,也难掩其清华气度。


    他驱马赶上,与楚南乔并行,笑着找话:“殿下,这江中风物,与京城果然大不相同,更添几分水乡秀色。”


    楚南乔目视前方,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苏闻贤却不气馁,继续道:“听闻江中城内的醉仙楼,有道‘蟹粉狮子头’乃是一绝,晚些时候安顿下来,不若去尝尝?”


    这次楚南乔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清冷冷带着几分探寻:“听起来,苏大人倒是对江中颇为熟悉,未知是否来过江中。”


    呵!自己在江中度过了近二十年,能不熟悉吗?这一切,殿下迟早会知晓,早晚罢了。苏闻贤闷闷地想着。


    “美食与美人,岂可辜负?”他话语迂回,不知从哪儿掏出那把玄铁扇,轻摇着,笑得风流倜傥。


    “更何况,是与殿下同行,便是粗茶淡饭,亦胜却人间无数。”


    楚南乔被他的厚脸皮噎了一下,懒得再理会,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苏闻贤哈哈一笑,立刻策马跟上。


    两骑骏马在官道上留下一路轻尘。


    快马加鞭,不到半日,巍峨的江中城墙已近在咫尺。


    比起临江镇的清幽,作为州府所在的江中城显然繁华喧嚣数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二人依照事先约定,并未前往官驿,而是绕了几条街,入住了一家看似普通的客栈。


    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刚安顿下来不久,房门便被轻轻叩响。


    苏闻贤开门,只见风尘仆仆的莫北和林南闪身而入,迅速关好房门。


    “殿下,苏大人。”


    “殿下,公子。”


    二人躬身行礼,面色凝重。


    “起来回话。一路可还顺利?”楚南乔示意他们坐下。


    莫北沉声回禀:“殿下,属下与林南依计率大部走陆路,一路确有多股不明身份之人尾随,手法老练,应是精锐探子。不过,他们只是远远跟着,并未靠近,也未曾出手阻拦。”


    林南接口道:“怪就怪在,昨日我等进入江中地界后,那些人突然之间就全部消失了。”


    苏闻贤与楚南乔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消失了?”楚南乔清冷开口,“是觉得已无跟踪必要,还是……已然知晓此行乃故布疑阵?”


    苏闻贤沉吟道:“若是觉得无需再跟,大可不必在我们刚入江中时就撤得如此干净,反而惹人生疑。更像是……有人下令,让他们停止了行动。”


    他看向莫北林南,“可曾发现那些探子的路数?”


    莫北摇头:“对方极其谨慎,未露丝毫破绽。但观其行事风格,不似寻常江湖人士,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中好手。”


    林南补充道:“而且,能在江中地界让对方探子如此听话、来去自如的,能量必然不小。”


    楚南乔眸光微冷:“顾相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安插些眼线易如反掌。至于二皇子……他母族在江中经营多年,亦有此能耐。”


    苏闻贤若有所思,片刻后,缓缓道:“无论是哪一方,此举都透着蹊跷。若真是他们,既然掌握了我们的行踪,为何按兵不动?是投鼠忌器,还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又或者……是想看看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房间内一时陷入沉寂。


    敌暗我明,对方此举,无异于无声的示威,也让接下来的行动平添了变数。


    楚南乔思忖后开口:“既然入了江中棋局,便没有退缩的道理。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苏大人,”


    “臣在。”苏闻贤应道。


    “依计行事,先摸清这江中的水,到底有多深。”楚南乔声音不大,“至于那些藏在暗处之人,孤倒要看看,他们能藏到几时。”


    苏闻贤恭敬应下:“下臣明白。”


    却是目光灼灼盯着楚南乔一张一合的殷红唇瓣,只觉得殿下这般运筹帷幄的样子着实好看得紧,他不禁咽了咽口水。


    第55章 请殿下疼疼下臣


    清晨, 江中城在薄雾中缓缓苏醒。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早市的喧嚣已隐隐传来,夹杂着漕船起锚的号子声。


    客栈房间内, 楚南乔临窗而立,望着楼下热热闹闹的街景,目光沉静。


    苏闻贤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放窗棂上,茶水氤氲热气。


    “殿下, 先用些茶点。县衙那边, 辰时点卯, 我们稍后过去,时辰正好。”苏闻贤声音不高, 带着些许慵懒, 却又清晰入耳。


    楚南乔并未回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杯壁:“章顺德此人, 你了解多少?”


    苏闻贤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下臣虽未曾与他直接接触,不过据派出的探子报, 此人是个十足的滑吏, 最擅长的便是左右逢迎。在这江中地界,他头顶着苏州牧这片天,寻常京官,怕是难入他眼。”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稳,“所以, 我们得给他个惊喜。”


    楚南乔终于侧过身,看向苏闻贤。


    今日的苏闻贤换了一身更为利落的暗纹锦袍,少了几分平日刻意的风流, 多了几分干练,只是那双桃花眼看向他时,依旧含着若有似无的暖意。


    “哦?惊喜?”楚南乔问。


    他心知苏闻贤必有安排,此人看似随性,实则每一步都经过算计。


    苏闻贤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卖关子的狡黠:“自然是先礼后兵,或者说……先让他轻慢,再让他胆寒。殿下只需静观其变,看臣如何敲打这根墙头草便是。”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楚南乔耳畔,带来细微的痒意。


    楚南乔微微蹙眉,避开些许,语气依旧平淡:“稳妥为上,莫要节外生枝。”


    “殿下放心,”苏闻贤直起身,笑容笃定,“臣有分寸。这江中官场的门道,臣略知一二。先去这县衙探探路,摸摸章顺德的底,也好为后续行事定个章程。”


    他拿起明黄卷轴,在手中掂了掂:“是时候去会会这位章县令了。”


    楚南乔颔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二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江中县衙,门庭冷落。


    章顺德听闻京城来人,忙不迭迎出,略显圆胖的脸堆满殷勤的笑容,他恭谨地将二人引入后堂。


    目光在楚南乔身上短暂停留,惊艳于其清冷气度,却识趣地未敢多问。


    楚南乔淡淡颔首,毫无波澜。


    “不知二位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章顺德亲自奉茶,姿态放得极低。


    苏闻贤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并未去碰那茶水,只懒懒抬眸:“章县令,这位是京中来的楚大人,我等奉命查察江中盐务。本官,苏闻贤,刑部侍郎。”他语速平缓,却自有一股威势。


    章顺德脸色微变,腰弯得更低:“原来是苏侍郎和楚大人,失敬失敬!”


    苏闻贤自袖中取出明黄卷轴,并未展开,只虚虚一示:“圣上密旨,着本官与楚大人协理江中盐税事宜,还请章县令行个方便,予以配合。”


    章顺德眼角余光扫过那抹明黄,心头一跳,脸上笑容却愈发恳切:“自然,自然!下官定当全力配合二位大人!只是……”


    他搓着手,面露难色,“这盐务牵扯甚广,历年账目繁杂,调阅核查需些时日,不如二位大人先在驿馆歇下,容下官稍作整理,再……”


    “住处倒不必劳烦。”苏闻贤似笑非笑地打断他,指尖又滑出一枚乌沉木令牌,其上阴刻的“顾”字,透着森然寒气。“章县令,圣旨你要时间准备,那顾相的手令,可还需等候?”


    章顺德瞳孔骤缩,盯着那令牌,额角瞬间渗出细密汗珠。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气截然不同,带着真正的惶恐:“下官不敢,下官愚钝!但凭苏侍郎和楚大人差遣,绝不敢有半分延误!”


    顾府的令牌在江中竟比圣旨还管用。


    楚南乔冷眼旁观,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静静品茶,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二人又问了些问题,方离开县衙。


    出了县衙,走在略显萧索的街道上,楚南乔才淡淡开口:“苏大人好手段,圣旨相令,双管齐下。”


    苏闻贤唇角弯起一抹讥诮:“对付这等滑吏,不亮出点真东西,他只会阳奉阴违,虚与委蛇。殿下也看到了,那枚相府令牌,比圣旨更让他害怕。”


    他话音未落,眼神微凛,不着痕迹地靠近楚南乔半步,低语,“有人盯着。”


    楚南乔神色不变,微微颔首。二人默契地转入一条僻静小巷。


    几乎同时,一道身影迎面匆匆走来,似有心事,竟直直撞向苏闻贤肩头。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那锦衣年轻公子吃痛,抬头便要斥骂。


    却在看清苏闻贤面容的刹那,所有话语卡在喉间,脸上神色瞬息万变,由怒转惊,由惊变涩,最后化作一种极其别扭的倔强,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泛了红。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撇向一边,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是你。”


    苏闻贤也是一怔,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那个追在自己身后、聒噪不休的孩童有几分相似,却已长开许多的面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语气疏离冷淡:“苏闻致。”


    原来这少年,正是江中州牧苏霆昱与续弦夫人秦婉所出之子,苏闻贤同父异母的弟弟。


    苏闻致被他这声毫无温度的称呼刺得身形一僵,眼底浮起伤情神色,却强撑着扬起下巴:“难为兄长还记得我这个弟弟。”


    目光扫过苏闻贤身旁气质清绝的楚南乔,更是复杂。


    苏闻贤无意多言,只略一颔首,便拉住楚南乔的手腕,绕开他,径直朝巷子深处走去,步履未有分毫留恋。


    楚南乔能感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意。


    他侧目看向苏闻贤,见他下颌线绷得紧直,显然心绪不宁。


    楚南乔默然不语,任由他拉着。


    苏闻致僵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迅速远去的刺眼背影,良久,才低低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和失落:“这么多年……还是这般瞧不上我。”


    苏闻贤拉着楚南乔,脚下步伐越来越快,穿街过巷,轻车熟路,仿佛对这里极为熟悉。


    最终,他停在一处白墙黛瓦、看似寻常却雅致的院落前,掏出钥匙开了锁,一把将楚南乔带入其中,反手便合上了院门。


    “苏闻贤……”楚南乔方一站定,刚欲开口,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抵在门板上,未尽的话语被骤然落下的唇舌堵了回去。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试探与缱绻,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像是压抑了太久的风暴,寻求着宣泄的出口。


    苏闻贤的呼吸灼热而混乱,吮吻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甚至啃咬得楚南乔唇瓣生疼。


    楚南乔微微蹙眉,却并未推开他。


    他清晰地察觉苏闻贤情绪不对,混杂着愤怒、伤痛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抬起手,有些迟疑,最终却轻轻落在了苏闻贤的背上,似带着安抚,任由这个带着痛楚的吻持续。


    良久,直到二人都气息不稳,苏闻贤才喘息着从他唇上撤离,却没有松开禁锢,而是将额头重重抵在楚南乔肩上,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殿下……抱歉,我……”苏闻贤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试图解释,却显得语无伦次,神色间是罕见的慌张与狼狈。


    楚南乔任他抱着,感受着怀中身躯的微微颤抖,静默片刻,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他抬起双手,缓缓环上苏闻贤的腰,将这个拥抱变得更亲密无间。


    然后,他稍稍后退一点,迫使苏闻贤抬起头,与自己四目相对。


    楚南乔的目光清亮而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注视着苏闻贤有些泛红的眼眶,郑重而缓慢地开口:“若你不想说,便不说。”


    苏闻贤怔住,望着眼前人难得流露柔软,心中再翻涌的惊涛骇浪亦平复了几分。


    他压下眼底的湿意,忽而低低轻笑一声,抬手用指节轻轻刮了下楚南乔挺翘的鼻梁,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几分戏谑,却暗藏动容:“殿下怎生……如此贴心。”


    随即将人重新搂进怀里,下巴蹭着楚南乔柔软的发,静默了许久,才闷声开口,避重就轻:“方才那人……叫苏闻致。是下臣弟弟。”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母亲去得早。后来,父亲续娶了秦婉……他是秦婉的儿子。”


    寥寥数语,背后是多年难以言说的隔阂与冷遇。


    楚南乔何等聪慧,立刻便勾勒出苏闻贤幼年失恃、在续弦母子阴影下成长的境遇。


    难怪养出他这般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心思深沉难测的性子。


    原来他那些偏执与偶尔流露的不安,皆有其源。


    只是他与苏霆昱、苏闻致同是苏姓,怕是……


    楚南乔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此刻,此前他想不通的诸多事,忽然变得顺理成章。


    一时之间,心疼盖过了其他情绪。


    楚南乔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苏闻贤的眉骨,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声音也放得轻缓:“过去了。没事的,你现在……很好。”


    苏闻贤何曾见过楚南乔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心中所有酸涩被瞬间抚平,情潮再次难以抑制地涌起。


    他眸色一深,低头又想吻下去。


    楚南乔这次却反应极快,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带着些许嗔意瞪他,轻斥道:“不要得寸进尺。”


    然而那眼神软绵绵,语气也毫无威慑力,听在苏闻贤耳中,更像是无声的诱惑。


    苏闻贤低笑一声,轻轻扣住他欲要捂嘴的手腕,却不使力强拉,只顺势将温热的吻落在他光滑的手背上。


    他抬眼望来,眸中水光氤氲,竟透出几分撒娇般的委屈:“殿下您,体恤体恤微臣吧。臣如今……不过是个为情所伤之人。您疼一疼我,可好?”


    楚南乔何时见过这位手段狠辣、算无遗策的刑部侍郎露出这般情态,一时惊得微瞪大了眼睛,这反差着实……要命。


    他晃神的瞬间,苏闻贤权当他默许,得寸进尺地低头,再次精准地攫取了他的唇瓣,这一次的吻,温柔缠绵,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索取。


    良久后,绵长的吻方毕。


    楚南乔气息微乱,唇色秾丽,瞪了苏闻贤一眼,却没什么力道。


    他敛了敛气息,退开半步,目光扫过这整洁清幽的院落——翠竹、石凳,处处雅致,有人精心打理。


    顿时心下生疑,苏闻贤久离江中,何来此隐秘落脚处?


    苏闻贤见状,心下了然。


    他伸手替楚南乔理好微散的衣领,动作自然。“这院子是母亲留下的嫁妆,”


    他的声音带着情动后的微哑,“她祖籍江中。我让人定期打扫,回江中时会来住几日。”


    楚南乔闻言,目光掠过小院时多了分柔和与了然。他未再多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将话题引回正事:“章顺德虽暂时服软,但其未必真心配合。”


    苏闻贤指尖缠绕着楚南乔一缕墨发把玩,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冷光:“他若不配合,下臣有的是手段让他配合。殿下放心,这江中的水,再浑,臣也能给它搅清了,让该浮出来的,一个都藏不住。”


    “只是眼下,”他话音一转,又凑近楚南乔耳边,气息温热,“臣这颗被旧事所伤的心,还需殿下多多抚慰才是。”


    苏闻贤不由分说地,再度吻上楚南乔方欲轻启的唇。


    ——


    与此同时,县衙后堂。


    章顺德擦着冷汗,对身旁的师爷啐道:“呸!什么京官!山高皇帝远,在这江中地界,老子只认苏州牧!”


    师爷却皱着眉头,沉吟道:“老爷,您不觉得蹊跷?那位苏侍郎……他也姓苏。咱们州牧大人,也姓苏。而且……卑职隐约记得,州牧大人的那位原配所出的公子,似乎就在京中为官,官职……好像就是刑部侍郎,名讳正是苏闻贤!”


    章顺德脸色唰地白了:“什么?!你是说……他是州牧大人的儿子?”


    他猛地站起身,在堂内焦躁地踱步,“可……可早年听闻,州牧与这位大公子关系不睦,几乎形同陌路!他此番前来查盐务,苏州牧可知情?”


    师爷摇头:“恐怕……未必。若州牧知情,岂会毫无准备?苏侍郎亮出相府令牌施压,更像是在借势,而非得自父荫。”


    章顺德一拍大腿:“坏了!不管他们父子关系如何,这苏闻贤毕竟是苏州牧的亲生儿子!他秘密前来查案,若在我们这儿出了差池,苏州牧怪罪下来……快!备轿!不,备马!立刻去州牧府!”——


    作者有话说:[比心]撒娇的疯批要人命,殿下哪里受得住[捂脸偷看][狗头叼玫瑰]


    第56章 家宴


    章顺德一路快马加鞭, 赶到州牧府邸时,背上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州牧府书房内,苏霆昱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他今年不过四十有三的年纪,面容英俊,与苏闻贤有五六分相似,但线条更为硬朗, 眉宇间自带威严, 双眼锐利。


    此刻他正微微蹙着, 听着章顺德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禀报。


    “下官万万不敢隐瞒, 大公子……苏侍郎他、他请出了圣旨和顾相的令牌, 下官实在是……”章顺德的声音发颤,额角几乎要碰着地面。


    苏霆昱握着朱笔的手指倏然收紧,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冷哼一声,将那支朱笔不轻不重地搁在青玉砚山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苏闻贤……他倒是出息了。回了江中, 竟连家门的方向都认不得,倒先跑你那县衙去立了威风。还带了客人?”


    他刻意在客人二字上顿了顿,语气里混着明显的怒气。


    自己这亲儿子,自原配夫人病逝后,便与他形同陌路。离家入京这些年,音讯寥寥, 他这做父亲的,关于长子的动向,竟大多要靠丞相顾文晟的信函和各方零碎消息拼凑。


    他一方面恼其桀骜不驯, 全然不念父子人伦;另一方面,得知他在京中官场步步为营,年纪轻轻已升至刑部侍郎,深受陛下和顾相“倚重”,心底深处,又难免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自豪。


    只是这丝自豪,在眼前这“儿子归乡先查老父”的讽刺局面下,显得格外扎心。


    “下、下官愚钝,实在猜不透大公子此行的深意啊……”章顺德的声音带着哭腔。


    “罢了,”苏霆昱不耐地挥了挥手,像要驱散空气中的沉闷,“本官知道了。你回去罢,盐务上的账目,他若按章程要查,你依律配合便是,不必刻意刁难,也无须过分殷勤。退下。”


    章顺德如蒙大赦,连声应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书房,带上房门。


    书房内刚静下来片刻,那沉重的雕花木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苏闻致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之前在巷口撞见兄长后的不自在和些许失落。


    “父亲。”他小声唤道。


    苏霆昱抬起眼,目光如电:“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有事?”


    苏闻致踌躇了一下,方挪进门,低声道:“儿子方才在街上,碰、碰见兄长了。”


    苏霆昱眸光骤然一凝:“哦?他说了什么?”


    “没,他什么都没说。”苏闻致语气里带着涩意,“就叫了我的名字,冷冰冰的。然后就和另外一个人走了。”他想起楚南乔那清冷出尘的身影,心里有些堵,兄长身边,何时有了这样一位人物?


    苏霆昱沉默了片刻,窗外暮色渐浓,衬得他侧脸轮廓愈发深邃。


    他忽然开口:“你亲自去一趟,找到你兄长。就说是我的意思,既回了江中,没有不住家里的道理。今晚,让他回府用膳。”


    苏闻致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为难,他指了指自己:“我?我去?父亲,兄长那个性子……他怎会听我的?况且我也不知道他下榻何处……”


    “没用的东西!”苏霆昱斥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样,虚虚踢了他一脚,“不知道住处不会去查吗?还能飞天遁地不成?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快去!”


    苏闻致瘪着嘴,满脸委屈,却不敢再辩,只得低声应了:“是”,便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


    为避免客栈人多眼杂,苏闻贤和楚南乔直接在别苑住下。


    二人正在院中石桌旁坐下,用着清茶点心。


    却听得院门被人轻轻叩响。


    林南和莫北同时看向苏闻贤。


    早晨方遇到苏闻致,现下就有人到访,苏闻贤心中已有猜测:“去开门罢。”


    林南悄然前去应门,片刻后回转,不确定地低声道:“公子,是……二公子来了。”


    他自己也许多年未见苏闻致,只是凭着印象。


    苏闻贤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对身旁的楚南乔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歉意:“瞧,麻烦寻上门了。殿下稍坐,臣去去就回。”


    院门外,苏闻致绷着脸,见到苏闻贤出来,硬邦邦地开口:“父亲让你今晚回家用膳。”


    苏闻贤慵懒地倚着门框,神色疏离:“有劳二弟传话。只是公务缠身,恐有不便。”


    苏闻致最厌他这副将苏家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模样,忍不住提高了声量:“苏闻贤!这里是江中!你是苏家的儿子,回家吃顿便饭又能如何?父亲亲自开口,你还要端多大的架子?”


    苏闻贤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二弟如今教训起兄长来,倒是颇有气势。却不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母亲的意思?”


    “你!”苏闻致被他噎得满面通红,眼圈瞬间就有些酸涩。


    “你非要如此揣度吗?父亲他……他只是想让你回去吃顿饭而已!”


    “是吗?是想看看我此次回来,究竟意欲何为吧?”苏闻贤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


    “你……”苏闻致被苏闻贤呛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以为苏闻贤会拒绝的时候,却听他幽幽补充道:“回去禀告父亲,我晚点到。”


    说罢,他不再看苏闻致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转身便要合上院门。


    “兄长你……”苏闻致猛地伸手抵住门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与倔强,“就这般厌恶这个家?厌恶我和父亲吗?”


    苏闻贤动作一顿,回眸看他,目光在那张年轻而激动的脸上停留一瞬,终是化为一片复杂的淡漠:“谈不上厌恶。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回吧。”


    他轻轻拨开苏闻致的手,毫不犹豫地合拢了门扇,也将那道委屈、愤怒又失落的目光彻底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苏闻贤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他转身回到院内,见楚南乔那双清冽的眸子,正落在自己身上。


    苏闻贤走过去,脸上已重新挂上那抹惯常的、略带戏谑的笑意,只是眼底残留的一丝倦色未能尽数敛去。


    “让殿下见笑了,本想让殿下清净些,不曾想……”


    楚南乔目光未收回,截住他的话:“无妨。”


    苏闻贤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家中传话,需得回去应付一番。”


    不知何故,比起回到那座令人窒息的州牧府,他更愿留在这母亲留下的方寸天地,哪怕只是与眼前这清冷之人默然相对。


    楚南乔任由他靠近,只应了一个字:“嗯。”


    苏闻贤望着他波澜不惊的侧颜,忽然问道:“殿下……可会等下臣归来?”


    楚南乔并未看他,转身朝屋内走去,语气平淡无波:“不会。”


    苏闻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低低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是了,殿下金枝玉叶,岂会等臣这微末之人。”


    他跟上两步,在楚南乔身后轻声道,“若臣归来迟了,殿下不必等,早些安歇。林南和莫北会在外值守。”


    楚南乔只微微颔首,步履未停。


    苏闻贤笑了笑,这才转身去看林南。


    廊下阴影处,林南静立着。


    苏闻贤走到他面前,问道:“林南,此次回江中,你……可要随我回苏府一看?”他知林南早年亦与江中有旧。


    林南毫无迟疑,恭敬而清晰地答道:“公子,林南是您的护卫。您在何处,林南便在何处。苏府……于属下而言,早已无牵无挂。”


    苏闻贤深深看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臂:“好。那你看好院子,护好殿下。此处虽僻静,亦不可松懈。”


    “属下遵命!”


    州牧府的晚宴,设在水榭厅中。


    雕花木窗洞开,窗外是精心营造的园林夜景,池水倒映着廊下灯火,本应是风雅惬意,却因着各怀心事显得格外压抑。


    苏闻贤在苏霆昱对面坐下。


    菜肴精美,侍女们步履轻盈,布菜斟酒。


    秦婉坐在苏霆昱身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不时柔声劝菜:“闻贤,尝尝这醋鱼,甚是鲜嫩。”


    “这蟹粉狮子头,火候恰到好处。” 她言语周到,态度殷勤,却更像是在完成一桩必要的应酬,只是那热情浮于表面,反而更凸显出苏闻贤与这“家”的格格不入。


    苏闻贤微微颔首,依言举箸,仪态无可挑剔,但送入唇齿间的珍馐美味,却味同嚼蜡。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苏闻致那偷偷打量、又迅速躲闪的目光,以及父亲那看似平静、实则充满审视的视线。


    他只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这“合家欢”图景的旁人。


    苏霆昱用得不多,大多时间沉默着。


    苏霆昱偶尔问及京中局势,苏闻贤的回答也极尽简练,多是“尚可”、“按部就班”之类不咸不淡的言辞。


    席间只闻杯盏轻碰之声,偶有秦婉试图暖场的干涩话语,反而将气氛衬得愈发凝滞。


    这顿晚膳终于结束,苏闻贤解脱似的轻呼了一口气。


    侍女撤下残席,奉上清茶。


    苏霆昱挥退了左右,连秦婉也识趣地拉着欲言又止的苏闻致退下了。


    水榭厅内只剩父子二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江中的局势,”苏霆昱端起茶盏,拨了拨浮叶,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威严,“水深浪急,非你所能想象。盐税、漕运,乃至……兵权,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奉旨办事,走个过场便可,无须过于执着,更莫要轻易介入地方政务。这潭浑水,不是你一个京官能蹚的。”


    苏闻贤指尖轻轻摩挲着微烫的杯壁,抬眼,目光平静似水:“父亲教诲,儿子记下了。然,陛下与顾相既以重任相托,儿子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岂敢因私废公?水再浑,也总需有人去探个深浅。至于能否蹚过,儿子自有衡量。”


    “衡量?”苏霆昱将茶盏不轻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显是耐心将尽,“你的衡量,便是拿着顾文晟的令牌来压江中官员?你可知顾文晟在此地盘踞多年,根深蒂固,他遣你来,绝不止查什么盐税那么简单!你不过是他掷出的一枚问路石!”


    “父亲慎言。”苏闻贤神色不变,恍若未觉其怒,“您岂非向来和顾相交好?儿子既效命于顾相,自当遵令而行。至于是执棋者还是棋子,此时断言,为时尚早。”


    “你!”苏霆昱被他这副软硬不吃、甚至隐含挑衅的态度激得胸口起伏。


    他强压火气,声音愈发冷厉,“总之,为父告诫你,江中之事,你少沾手!莫要引火烧身,到时悔之晚矣!”


    苏闻贤放下茶盏,起身,姿态疏离而决绝:“儿子职责在身,恐难从命。若父亲无其他训示,夜已深,儿子告退。”


    眼见话已说绝,苏霆昱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隐现。他深吸一口气,终是沉声道:“院子已为你收拾妥当,既然回来了,就住下。流落在外,成何体统!”


    苏闻贤脚步未停,只淡淡抛下一句,语气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不劳父亲挂心。儿子在母亲故居住得惯。我回那里。”


    “母亲”二字出口,苏霆昱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仿佛被无形之针刺中,脸色瞬间更加难看,却又无从发作。


    苏闻贤不再多言,微一颔首,算是尽了最后礼数,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其步伐决然,竟未有半分犹豫留恋。


    苏霆昱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通往府外的曲折回廊尽头。


    他猛地一拳捶在身旁案几上,震得杯盏乱颤,最终化作一声情绪难辨的沉重叹息。


    第57章 乱吃飞醋


    楚南乔在别苑主屋内, 并未就寝。


    窗外暮色沉沉,庭院中的竹影投在窗纸上,疏影摇曳。


    他坐在榻旁, 就着烛火仔细翻看章顺德傍晚差人送来的几卷账目。


    指尖划过一行行清晰工整的数字,账面平整得惊人,盐税入库、出库、上缴,每一笔都严丝合缝, 几乎挑不出错处。


    他眉心微蹙, 烛光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忽而, 一阵夜风穿过半开的支窗,也吹动了内室悬挂的珠帘, 发出细碎清冷的碰撞声, 似乎有什么轻巧的东西被风拂落在地。


    楚南乔放下账册,循声撩帘步入内室。


    这里比外间更为私密, 他取了火折子,点亮烛光,室内登时通明。


    入眼所见, 满室皆是苏闻贤过往岁月的痕迹。


    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画作, 从垂髫幼童执笔描红,到青衫少年临风舞剑,墨迹铺陈,记录着他成长的轨迹。


    其间有一幅少年执剑图,画中人眉宇飞扬,虽笔法尚显青涩, 眉眼间神采飞扬,已隐隐可见如今的疏狂不羁的模样。


    案上镇纸压着数张苏闻贤的书法,笔锋凌厉中又暗藏缱绻, 一页页,写的多是些直抒胸臆的诗句,最新一张上,墨迹尤新,赫然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靠墙置着紫檀木展架,造型简洁,层次错落。上面摆放着苏闻贤的物件:一柄精致的匕首,几枚异域钱币随意散落在木盘。一只用桃木雕刻的小马,刀法稚拙,马鞍上还刻了个歪斜的“贤”字。还有几块奇形怪状的河滩石,一只裂了纹却擦拭得锃亮的银铃铛。


    每一样都有被岁月和手心温度浸润过的痕迹。


    妆台之上,一幅以细绢精心装裱的女子画像。画中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温婉,与苏闻贤竟有七分相似。


    楚南乔心中霎时了然——难怪苏闻贤执意让他住这主屋,这分明是刻意将他引入自己最私密的天地,将其过往,连同对母亲的思念,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夜深露重,苏闻贤带着一身未散的沉闷夜气归来。


    远远望见主屋窗口透出的暖黄灯火,胸中滞涩竟消融三分。


    他未从正门入,悄无声息地自半开窗户翻入内室,落地无声,只袍角沾了些草叶清露。


    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楚南乔便回眸望来。四目相对,烛火噼啪轻响。


    楚南乔目光扫过他微乱的衣袍:“既回来了,为何跳窗?”


    苏闻贤眼底阴郁未散,却已漾起戏谑笑意。


    他走近,不答反问,伸手去勾楚南乔的衣袖,指尖似有若无擦过腕骨,声音带了一丝依赖:“想殿下想得紧,等不及绕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殿下说过不等臣的……”


    楚南乔不动声色抽回袖子,翩然走出内室:“方才看了章顺德送来的账目,盐课税银入库清晰,分毫不差。”


    “账面越干净,越可疑。”苏闻贤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声音清越:“江中盐场年产盐应在二十万引左右,按制,三成官盐,七成商销。但去岁至今,官盐价涨三成,市面却未见缺盐——要么盐场虚报产量,要么官盐被私售了。”


    楚南乔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划着妆台面:“孤以为,或许不止盐场。漕运、盐课司、州府衙门若联合作局,账目自然天衣无缝。漕船明舱下设暗舱夹带私盐;或以次等充上等,赚取差价……”


    他话音未落,便感到苏闻贤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苏闻贤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新长的胡茬蹭着颈侧皮肤,带来细微痒意。


    楚南乔下意识想躲,却被揽得更紧。


    “殿下圣明。”苏闻贤低笑,气息拂过他耳畔,“就像漕船吃水,满载官盐时三尺,若藏私盐,便能多出半尺。只是……这些烦心俗务,明日再议可好?夜深了,殿下该安寝了。”


    他掌心带着安抚意味,轻轻贴了贴楚南乔的小腹。


    楚南乔身体微僵,终是在这亲昵中几不可闻地轻叹,向后倚靠进那温暖怀抱。


    他目光扫过室内:“这些……孤都看到了。”


    苏闻贤立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狡黠更深,握着他的手引他触摸展架上的小物件:“殿下都看到了?臣的乳牙,第一次猎得的鹿角,还有娘亲的画像……连小时候尿床被罚抄的家训都在这儿。”


    他的指尖带着楚南乔的,触到最里侧一卷泛黄纸册,语气委屈,“臣把所有的秘密、命根子,都摊给殿下看了……殿下可明白下臣的心意了?”


    楚南乔指尖触及粗糙纸页,想起太傅曾赞“苏家嫡孙,三岁诵《离骚》”,不料神童也有如此童稚过往。


    想象幼年苏闻贤因尿床被罚抄书,他唇角微弯。


    苏闻贤被这抹笑意晃了心神。


    他心头一热,扳过楚南乔的身子,将他轻轻抵在展架前。


    架子上银铃铛因这动作清脆一响。苏闻贤低头吻上那抹笑意,从唇角细细碾磨,继而温柔深入。


    “殿下既笑了,”一吻稍歇,苏闻贤气息微乱,抵着他额头,“便是疼惜下臣。”


    吻再次落下,沿脖颈曲线下滑,在喉结处流连,“臣不敢奢求什么,只要殿下肯时时这般对臣笑一笑……臣便心满意足。”


    楚南乔仰头承受细密亲吻,心跳失序。


    手指插入苏闻贤墨发,无力攀附。展架上那桃木小马被碰落,“嗒”地轻响滚落在地。


    楚南乔方想伸手去捡。


    苏闻贤含糊道:“明日捡”,便打横将人抱起走向床榻。


    纱帐垂落,一室生暖。


    意乱情迷间,楚南乔瞥见窗外残月,想起那年初见时,少年衣袂飞扬与月光比辉。


    而此刻,苏闻贤细细吻着他的锁骨,声音缠绵却清晰:“殿下……下臣多想与你,日日夜夜,不分不离。”


    楚南乔心尖发颤,红晕浮起,至脖颈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不论日后如何,现下或许可凭着心意,纵容这眼前之人。


    这般想着,他伸手环住苏闻贤脖颈。


    ——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透过窗棂洒入帐中。


    楚南乔先醒了过来,只觉得周身被温暖环绕,苏闻贤的手臂仍牢牢箍在他腰间,呼吸绵长安稳地拂在他后颈。


    昨夜种种如潮水般涌回脑海,肌肤相贴的触感,灼热的吐息,还有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痴缠低语。


    楚南乔耳根不禁又漫上热意。他试图悄然挪开些许,腰间的手臂却立刻收紧了。


    “殿下醒了?”苏闻贤带着浓重睡意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慵懒又满足,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人更紧地拥入怀中,脸颊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言语餍足:“时辰还早……”


    “该起了。”楚南乔声音有些微哑,试图维持平日的清冷,却因这晨起的亲密姿态而少了几分威慑力。


    苏闻贤低笑,终不得不稍稍松开手臂,却撑起身子,侧卧着看他。


    晨光中,楚南乔长发铺陈枕上,面容少了平日的疏离,添了几分慵懒,眼睫低垂,遮掩了眸中情绪,唯有微微泛红的耳垂泄露了心事。


    苏闻贤看得心头发痒,忍不住低头,在那精致的耳垂上轻轻啄吻了一下。


    楚南乔身体一颤,倏然抬眸瞪他,眼底带着一丝薄恼,却更似嗔怪。


    “臣僭越。”苏闻贤从善如流地认错,嘴角却噙着得意的笑,指尖卷起他一缕墨发把玩,“只是殿下这般模样,实在令人心折,情难自禁。”


    楚南乔不欲与他在这等事上纠缠,推开他坐起身,自行取过一旁叠放整齐的中衣穿上,动作间牵扯到某些难以言说的部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闻贤目光敏锐,立刻关切道:“殿下可是不适?都怪臣昨夜……”


    他话音未落,便被楚南乔一记冷眼扫过,乖乖噤声,只是眼底笑意更深,也跟着起身,殷勤地替他拿来外袍。


    二人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林南和莫北已在院中等候。


    林南上前禀报:“殿下,公子,昨夜章顺德离开县衙后,并未回府,而是悄悄去了一处私宅,逗留了近一个时辰才出。那私宅……是漕帮帮主名下的产业。”


    苏闻贤与楚南乔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色。盐务、漕运,这链条已然清晰了一环。


    “看来,今日得去会会这位漕帮帮主了。”苏闻贤摇着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来的折扇,语气轻松,眼神却锐利,“不过,在此之前,臣先陪殿下去个地方。”


    “何处?”


    “醉江楼,”苏闻贤笑道,“昨日答应殿下的,蟹粉狮子头。况且,那等地方龙蛇混杂,正是听消息的好去处。”


    楚南乔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醉江楼是江中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临江而建,雕梁画栋,宾客如云。


    掌柜见了二人通身气派,忙不迭地将二人引至二楼一处临窗的雅间。


    此处纤尘不染,又能将楼下大堂的喧嚣尽收眼底。


    菜品陆续送上,果然色香味俱佳,尤其是那道蟹粉狮子头,清嫩鲜美,入口即化。


    苏闻贤细心地将最好的一部分舀到楚南乔碗中,自己则懒散地支起下巴,眸光炽热,毫不避讳地胶着在楚南乔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占有欲。


    楚南乔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蹙眉低斥:“看够了就吃饭。”


    “看殿下,怎会够?”苏闻贤挑眉,笑得恣意,“古人云秀色可餐,如今看着殿下,方知所言非虚。”


    直至楚南乔放下竹箸,眼神微冷地睨过来,他才见好就收,慢条斯理地执起筷子,仿佛方才的孟浪只是错觉。


    楼下大堂的喧哗声渐大。


    几个汉子大声议论着近日漕船押运之事,言语间提及规矩等词。


    苏闻贤侧耳倾听片刻,对楚南乔使了个眼色。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不待回应,门便被推开,一个身着锦袍、面色红润、眼带精光的中年男子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劲装护卫。


    “鄙人赵常,乃漕帮副帮主。”男子拱手笑道,目光在苏闻贤和楚南乔身上迅速一扫,带着审视,“听闻有京城来的贵客光临醉江楼,赵某特来拜会,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他说时看着两人,眼神却更多落在气度更为沉稳清贵的楚南乔身上。


    苏闻贤心中冷笑,这赵常消息倒是灵通,他们刚到此地不久,他便闻风而至。


    他起身,不着痕迹地挡在楚南乔身前半步,懒洋洋地回礼:“原来是赵帮主,久仰。在下姓苏,这位是楚公子。我等不过是来尝尝鲜,怎敢劳烦先帮主?”


    赵常哈哈一笑,自顾自地在一旁空位坐下:“苏公子、楚公子一看便非寻常人。二位远道而来,赵某身为地主,理当尽尽心意。这醉江楼的佳酿‘冰心玉壶’乃一绝,来人,给二位公子上酒!”


    他身后护卫立刻捧上一坛泥封老酒。


    苏闻贤心知推脱反而惹疑,便笑道:“赵帮主盛情,却之不恭了。”


    酒斟上,赵常连连劝酒,言语间旁敲侧击,打探二人来历目的。


    苏闻贤与他虚与委蛇,滴水不漏,只说是游历经商的世家子弟。


    楚南乔则始终沉默,偶尔颔首,气质清冷,更让赵常摸不透底细。


    几杯酒下肚,赵常话多了起来,开始吹嘘漕帮在江中的势力,如何保障漕运畅通,如何与各方打交道。


    “不是赵某夸口,在这江中地界,水路陆路,没有我们漕帮摆不平的事!便是州牧大人,也要给我们三分薄面!”


    苏闻贤顺着他的话,故作好奇:“哦?赵帮主果然能耐通天。只是不知,这漕运繁忙,沿途关卡林立,帮中兄弟辛苦,收益想必也颇丰吧?”


    赵常眼中精光一闪,打了个哈哈:“混口饭吃罢了,都是辛苦钱。不过……”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与暗示,“若是有门路,懂得‘变通’,这水里的金子,也是能捞上几块的。就看二位公子,有没有这个兴趣和胆量了。”


    这话已是近乎赤裸的试探与拉拢。


    楚南乔执杯的手微微一滞,眸底寒意掠过。苏闻贤却笑得愈发慵懒,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哦?如何个‘变通’法?赵帮主不妨说得再明白些。”


    赵常正要继续,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店小二的劝阻声和一个略显耳熟的清亮声音。


    “我就看看是哪位贵客包了这雅间,怎的我们就进不得?”


    珠帘晃动,一道浅碧色身影竟不顾阻拦闯了进来,正是叶诗涵。


    一进门,目光便直直落在临窗而坐的楚南乔身上,脸颊飞红,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楚公子!果然是你!我远远瞧着背影就像!”她完全忽略了旁边的苏闻贤和赵常,几步走到楚南乔面前,语速飞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你也来尝这醉仙楼的狮子头吗?我从小吃到大,最是熟悉,哪道菜好吃我都知道!”


    苏闻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赵常则是目光在叶诗涵和楚南乔之间转了转,露出一个了然又暧昧的笑容。


    楚南乔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遇到叶诗涵,他微微蹙眉,礼貌性颔首:“叶姑娘。”


    叶诗涵这才似看到苏闻贤,嘟着嘴道:“师兄你也在啊!”


    然后又看向赵常,显然认得他,“赵叔叔,你也在?你和楚公子他们认识?”


    赵常笑道:“原来是叶侄女。我与这二位公子也是刚结识。”


    苏闻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醋意和不悦,起身对赵常拱手道:“赵帮主,看来今日我们这里有客打扰了。方才所谈之事,改日再叙如何?”


    他实在不愿楚南乔被叶诗涵这般纠缠,更不想她卷入与赵常的谈话中。


    赵常也是人精,看出气氛微妙,顺势起身:“也好,也好。那赵某就先告辞了。二位公子若在江中有何需要,尽管来漕帮寻我。”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楚南乔一眼,带着护卫离去。


    叶诗涵浑然不觉自己搅了局,反而因为“碍眼”的人走了而更加开心,自来熟地在楚南乔旁边的位置坐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从醉仙楼的菜品说到江中的风土人情,又说到自己昨日采到了几株罕见的药草。


    楚南乔淡淡一笑,偶尔应上一两声,但眉宇间的清冷疏离显而易见。


    苏闻贤看着叶诗涵几乎要黏在楚南乔身上的目光,以及楚南乔虽清冷却并未直接拒绝的态度,胸中醋意翻涌。


    他忽然起身,走到楚南乔身边,语气自然却带着无比亲昵:“殿下,时辰不早,我们该去办正事了。”


    说着,极其自然地伸手,替楚南乔将一缕被风吹到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指尖看似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耳廓。


    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占有欲。


    楚南乔身体微僵,冷冷瞥了苏闻贤一眼,对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委屈,终是没说什么,默认了他的举动。


    叶诗涵看得愣住了,脸上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和难以置信。


    苏闻贤这才转向她,语气恢复了平日对待小师妹的漫不经心:“诗涵,师兄与楚公子还有要事,你先自行回谷吧。代我向师傅问好。”


    说罢,不容她再纠缠,便虚扶着楚南乔的手臂,径直离开了雅间。


    留下叶诗涵一人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尤其是苏闻贤那只小心翼翼护在楚南乔身后的手。


    她委屈地咬住了嘴唇,眼圈微微发红。


    出了醉仙楼,秋风吹散了些许酒气。


    苏闻贤仍握着楚南乔的手腕,力道有些紧,直到转入一条僻静巷弄,才停下脚步,将人轻轻压在墙边,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醋意和委屈:“殿下方才对她笑了三次,还应了她五句话。”


    楚南乔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故意冷着声道:“苏闻贤,你莫要无理取闹。”


    “臣就是无理取闹。”苏闻贤抬起头,眸色深深地看着他,“那小丫头,看殿下的眼神……臣恨不能将她眼睛蒙起来。”


    楚南乔心中微动,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苏闻贤紧蹙的眉心,语气放缓了些:“孤对她,并未上心。你又何必……”


    话未说完,便被苏闻贤以吻封缄。


    直到楚南乔气息不稳,轻轻推他,才勉强放开。


    苏闻贤喘息着,抵着他的唇瓣,低声道:“殿下,下臣心眼小,装不下旁人。您多看一眼别人,臣这里……”他拉着楚南乔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就酸涩得紧。”


    掌心下,心有力地跳动着。楚南乔指尖微颤,却没有抽回手。


    巷口传来人声,他终究脸皮薄,低声道:“回去。”


    苏闻贤这才满意地松开些许,却仍紧紧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牵着他往别苑走去。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处。


    回到别苑,关上院门,隔绝了外界。苏闻贤从背后拥住正在解披风的楚南乔,将脸埋在他颈间,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闷声道:“殿下,臣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乱吃飞醋。”苏闻贤从善如流,语气却理直气壮,“但臣改不了。”


    楚南乔无奈,由他抱着。


    过了一会儿,感觉颈间传来湿热的触感,竟是苏闻贤在轻轻舔吻他昨夜留下的、已然淡去的红痕。


    楚南乔身体一颤,耳根又热了起来。


    “殿下,”苏闻贤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沙哑,手也开始不规矩地探入他衣襟,“臣心中醋意未消,需得殿下好生安抚……”


    楚南乔抓住他作乱的手,却被他反手扣住,压在墙上。


    细密的吻再次落下,从颈侧到锁骨,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闻贤……现在是白日……”楚南乔喘息着抗议,声音却软得毫无说服力。


    “无妨,”苏闻贤低笑,气息灼热,“臣等不及天黑了。”


    纱帐再次垂下,掩去一室旖旎。


    窗外秋光正好,而室内,缱绻正浓——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两人夜夜同榻,发生那啥关系没?


    [比心]没有!


    第58章 设局


    缱绻方歇。


    楚南乔已整理好衣冠, 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只是眼尾残留的一抹薄红,泄露了方才的荒唐。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 系着腰间玉带时,竟一时未能扣上。


    苏闻贤斜倚在榻边,衣襟微敞,眸光缱绻地追随着楚南乔的动作。


    见他细微的窘迫, 便低笑一声, 起身走近, 自然地从身后环过他,温热的手掌覆上他微凉的手指, 带着他, 轻轻扣紧了那玉带扣。


    指尖却仍留恋地缠绕着楚南乔的一缕墨发把玩,发丝滑过指腹, 带来细微的痒意,神情餍足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殿下,”他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 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楚南乔的耳廓, 愈发撩人,“赵常此人,贪婪外露,是个突破口。不过,漕帮水寨不是寻常地方,龙潭虎穴, 看来,我们需得好好谋划一番。”


    楚南乔耳根微热,却并未立刻避开这过于亲昵的动作, 只是略偏了偏头,拂开他依旧缠绕着自己发丝的手,神色已然沉静。


    “嗯。他今日试探拉拢,意在看看我们是否‘懂事’。既然他主动递了梯子,我们没有不接的道理。只是,需得防他设局。”


    “殿下,不若这样,”苏闻贤得寸进尺地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他耳语道:“明日见了赵帮主,我先开口问他那‘变通’之门如何走,你呢,就半推半就,演个心痒难耐又死要面子的纨绔。”


    “好。”楚南乔微微颔首,感受到身后人胸膛传来的温热,语气却竭力维持平稳,“随机应变。若席间有试探,我可稍作放纵,你则需保持清醒,适时提醒家规,留退路。”


    “放心,这红脸白脸,你我便是合唱一回又何妨。”苏闻贤笑看着他,眉目含情。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清冷端方的太子竟能与自己共商大计,还倾心相托。


    更未曾想,这人前高不可攀的明月,人后竟会在他怀中化作春水。


    这般想着,他不由得心头一热。再次抬眸望向楚南乔时,眼神滚烫,眸深似海,像是要将眼前人拆吃入腹。


    只是,殿下他……是否因在江中无依无靠,才会靠自己?


    若是回了京城,他是否又会变回那个清冷端方又对自己不屑顾看的殿下?


    届时,眼前这短暂的温存与信任,是否也会如镜花水月,消散无踪?


    这般想着,他忽觉得患得患失,下意识地伸手,想要触碰楚南乔的衣袖,指尖在空中顿了顿,又缓缓收回。


    楚南乔自是不知他心中千回百转,不过见他这般眸光炙热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样子,却也有些无措地别过脸去,只觉被他目光扫过的肌肤,都微微发起烫来。


    次日,苏闻贤与楚南乔递上拜帖,言明昨日承蒙赵帮主盛情,特来回拜。


    漕帮总舵设在江边一座大宅子里,青砖高墙,乌木大门口,颇有几分气派。


    赵常得了信儿,满脸是笑地快步迎了出来:“哎哟,苏公子,楚公子!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快里边请,里边请!”


    他把两人让进一间布置得极为阔气的花厅,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只留了两个贴身的护卫守在门外。


    说了几句闲话,喝了口茶。


    苏闻贤“唰”地一下展开折扇,轻轻摇着,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赵帮主,昨儿个您提的那桩能‘变通’生财的买卖,我和楚贤弟回去琢磨了半宿,觉得……还真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这路具体怎么个走法?风险大不大?又能赚几分利?”


    楚南乔没说话,只端起手边的细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动作间自带一股疏离的贵气。


    赵常眼里闪过一抹算计的光,哈哈一笑:“苏公子真是个痛快人!既然二位有兴趣,我赵某人也就不绕弯子了。这么说吧,这江上跑的船,十艘里有七八艘都得给我漕帮几分面子。官盐、漕粮,那是明面上的买卖,规矩大,赚头少。可要是懂得‘灵活’点儿,在账目上动动手脚,或是借着漕船的便利,捎带些市面上紧俏的‘私货’,这里头的油水,那可就是翻着跟头往上窜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两人的神色,见苏闻贤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模样,楚南乔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没驳斥,心里便踏实了几分。


    他接着说道:“至于风险?跟二位公子说句实在话,在这江中地界,有我漕帮打点着沿途关卡,这风险嘛,就能控得住。县衙的章县令,那也是咱们自己人,二位只管放心。”


    “哦?章县令也……”苏闻贤故作恍然大悟状,笑着拍了拍膝盖。


    “怪不得昨日在县衙,章大人那般好说话。有赵帮主和章大人周全,我等确实安心。只是不知,这利钱……怎么个分法?”


    赵常伸出巴掌,五指岔开:“四六开。运输、打点上下这些粗活累活我们包了,二位公子只需出本钱,再有就是……京城那边的人脉,必要时行个方便。如何?”


    苏闻贤和楚南乔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苏闻贤故作沉吟:“四六……倒也公平。只是这头一回,步子不宜迈得太大,我和楚兄想先看看成效。”


    “应当的!”赵常见事有八九分成了,心头一喜,“二位公子谨慎,赵某明白。巧了,三天后就有一批货要北运,二位若有意,不妨先投这个数试试水。”他伸手在茶案下比划了个数目。


    苏闻贤点头应承,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赵帮主这般手眼通天,想必与州牧苏大人也相熟吧?若有州牧大人关照,这生意岂不是更加稳妥?”


    赵常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苏公子抬举了,州牧大人那是多大的官,我们这些跑江湖的,哪能高攀得上。不过嘛……”


    他颇有几分自得神色,“苏大人治理地方,一向倚重我们这些本地人,对我漕帮维持水道顺畅,也是夸过几句的。”


    这话说得圆滑,既不敢承认与州牧有勾结,又暗示关系不差。


    楚南乔这时放下茶盏,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清冷:“生意细节,容后再议。时辰不早,我等先行告辞。”


    赵常赶忙也站起来:“是是是,楚公子、苏公子慢走!三日后,赵某备下薄酒,静候佳音!”


    恭恭敬敬将二人送上马车,目送车子驶远,赵常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转身快步回了花厅。


    他走到内侧一面看似普通的梨花木屏风前,伸手在边框某处一按,屏风悄无声息地滑开,后面竟是一间小小的暗室。


    章顺德用袖子擦着脑门上的汗,从里面挪了出来。


    “赵帮主,你这戏做得不错。”章顺德心还怦怦跳,带着点后怕,又带着点讨好,“先稳住他们,摸清他们的底细和意图,就是大功。苏大人那边,本官一定会替你说话。”


    赵常拱手笑道:“那就全仗章大人了。还望大人在州牧面前,多为我漕帮美言几句。眼下京城来了人,风声紧,咱们的生意,更离不开州牧大人的庇护。”


    说着,他朝旁边的心腹递了个眼色,那心腹立刻捧上一个食盒,看着像是装点心的,打开最下面一层,黄澄澄的金锭码得整整齐齐。


    “老规矩,一点心意,孝敬大人和州牧府上下打点的。”赵常压低声音。


    章顺德眼睛一亮,迅速将食盒盖好,抱在怀里,低声道:“赵帮主放心,本官心里有数。”


    与此同时,州牧府书房内。


    苏霆昱让所有仆役都退到院外,独自一人拆开了刚刚用密封铜匣送来的信件。


    信是顾文晟亲笔所写,字迹力透纸背,可内容却让苏霆昱心头猛地一沉。


    信里说,皇上病重,恐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京城里眼下是山雨欲来。


    二皇子楚北逸和他外祖家小动作不断,而太子楚南乔,明面上是被关在东宫,实际上早就悄悄离了京城,不知去向。


    顾文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管将来是二皇子还是太子上台,对他们这些在外掌兵的封疆大吏都没好处,只有支持他顾文晟稳住朝廷,大家才能继续过安生富贵日子。


    最后,顾文晟意味深长地提醒,该怎么选,你苏霆昱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太子南下……楚公子?”苏霆昱放下信纸,手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喃喃低语。章顺德前天才来报,说闻贤身边跟着个气度逼人的‘楚大人’……难道真是?!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没错,要不是太子本人,哪值得苏闻贤那般人物小心翼翼作陪?


    可让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苏闻贤明明是顾相爷一手提拔上来的,在朝堂上跟太子那边势同水火,这两人怎么会搅到一起?还一块跑到江中来了?


    是太子笼络了闻贤,还是闻贤另有所图?又或者……这背后有什么连顾相爷都蒙在鼓里的蹊跷?


    苏霆昱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一团迷雾里,而他那个儿子苏闻贤,就站在这团雾的中央,和当朝太子一起,把江中,乃至整个天下的风波,都引到了他苏家的门槛前。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棂,看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天色,眼神复杂难辨。


    顾文晟的信,是招手,也是警告。太子的到来,于苏府、于江中,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第59章 殿下与父亲


    夜色浓稠如墨, 江涛声隐隐传来,带着水汽的凉风穿窗而入。


    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斑驳阴影。


    别苑书房内。


    楚南乔端坐在桌案够, 清冷开口:“三日后之约,怕是场鸿门宴。”


    苏闻贤斜倚檀木椅,姿势慵懒,指尖那枚乌沉的“顾”字令牌灵活地翻转。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既想探我们的诚意, 咱们便送他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


    他抬眸, 目光越过跳动的灯焰, 落在楚南乔沉静的侧脸上,声音压低了几分, 带着一种密谋般的亲昵:“殿下, 臣心中有一计,或可险中求胜, 搅乱这池浑水。”


    “讲。”楚南乔言简意赅,目光却专注。


    苏闻贤倾身向前,烛光在他精致的眉眼间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赵常与章顺德, 乃至与我……”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与那位苏州牧,关系盘根错节,绝不止表面那般简单。我们或许……可以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


    “嗯?”楚南乔轻叹了口气,这人,非要逼得自己说出口。


    苏闻贤倾身向前, 低声道:“殿下,可伪造一封章顺德给赵常的密信,信中暗示漕帮与顾相的新交易已得首肯, 但为防苏霆昱分羹或阻挠,特令赵常暂瞒于他。我们再让林南带人,在半路意外截获此信,原封不动地送到苏州牧手中。”


    楚南乔凝神听着,微微颔首。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苏闻贤,看来他同他的父亲苏霆昱确然是关系不睦。


    只怕是苏闻贤还以为自己蒙在鼓里。这两日,他已命莫北暗中调查,果然印证了自己此前的猜测。


    苏闻贤道,语气中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只是,如此一来,苏州牧那边……”


    楚南乔明白他的未尽之语。此计无异于将苏霆昱也置于炭火之上,逼他在漕帮、顾相乃至可能存在的太子势力之间,做出更清晰的抉择,甚至可能迫使父子彻底对立。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楚南乔的语气平静无波,“苏霆昱坐镇江中多年,历经风雨,岂是易与之辈?他自有其权衡与手段。我们此举,亦是给他一个看清局势、重新站队的机会。”


    他转而望向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声音里添了些凝重:“京中局势瞬息万变。顾文晟的信能如此快送到江中,说明他亦在加紧布局。我们必须尽快在此地打开局面,迟则生变。”


    苏闻贤心中一凛,他看着烛光下楚南乔清绝的侧脸,情感复杂难辨。


    “嗯。”他郑重点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那便依计而行。这三日,我们便好好谋划。”


    正事方毕,两人默契般不再开口。


    四目相对,情愫在空气中无声蔓延。


    盈盈烛火微微摇曳,映得苏闻贤的轮廓柔和而深邃。


    楚南乔凝视着他的脸,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眉宇间的每一寸神色,心头无声地问:苏霆昱……那是你的父亲,你心里可会难过?可有半分不舍?


    沉重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一声缱绻低唤:“……闻贤。”


    嗓音轻柔得如同夜风拂过心尖。


    “嗯,殿下?”苏闻贤抬眼望来,眼底带着询问。


    却见楚南乔倏然起身,步履带着一丝微怔的迟疑,旋即被决绝取代。他向前一步,衣袂相触,温热透过薄薄衣料传来。


    “殿下,你……”苏闻贤呼吸一窒,身体僵住。


    楚南乔眼中闪烁着光芒,缓缓抬起双手,拉住苏闻贤腰侧衣襟轻轻一拽,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


    他微微踮脚,仰起脸,将微凉柔软的唇生涩地印上对方的唇。


    一触即离,短暂如梦幻。


    最初的震惊过后,苏闻贤喉结滚动,在楚南乔羞怯欲退的瞬间,手臂收紧环住那柔韧腰肢,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殿下……”叹息般的低语被彻底封缄。


    不再是浅尝辄止,楚南乔唇齿被温柔撬开,灼热气息交织,带着掠夺的意味,深处却蕴着无尽珍视。


    他轻哼一声,浑身发软,意识模糊,指尖无意识揪紧苏闻贤胸前衣料。天旋地转间,被拦腰抱起,步入书房后的床榻,双双陷入锦被。


    苏闻贤精壮身躯覆上,却小心用臂肘支撑重量。


    细密灼热的吻如雨点落下,从唇角、下颌蔓延至脆弱脖颈,留下湿润痕迹。


    衣衫凌乱,微凉空气触及肌肤激起战栗,随即被更滚烫体温覆盖。


    楚南乔眸中水光潋滟,呼吸紊乱,面颊染尽胭脂色。


    苏闻贤的手在他腰侧敏感处流连,带着薄茧的指腹每一次摩挲,都激起阵阵难以言喻的酥麻,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苏闻贤将滚烫额头重重抵在楚南乔颈窝,沉重喘息,声音因克制沙哑不堪:“殿下真是……要了臣的命了。”


    楚南乔身体微僵,明白他所指禁忌。


    强烈羞耻与未褪情潮交织,他侧过脸,长睫剧颤,声音低柔:“若……若你想……”


    苏闻贤猛地抬头,眼底情绪翻江倒海,深深看进身下人氤氲眸子,心头涌上无边怜惜。


    他倏地低头,以近乎虔诚的吻封缄未尽之语,温柔绵长,带着安抚与承诺。


    良久,双唇分开。


    苏闻贤抵着他额,气息未平,语气异常坚定:“不可。殿下金枝玉叶,臣岂敢妄为、令殿下有损?”


    他深吸气,压制体内躁动,声音愈发低沉,“无妨……下臣忍忍便是。”


    楚南乔望进他压抑风暴却写满珍重的眼,心头酸软,然而身体燥热难平。


    他眸色暗了暗,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主动仰首,将发烫脸颊埋进苏闻贤坚实肩窝,徒劳试图压下深处叫嚣的空虚渴望。


    苏闻贤收拢手臂,将他紧紧圈住,一下下轻柔抚过他微湿后背。


    烛火无声燃烧,映照一室无声的缠绵、温存与煎熬。


    三日后,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漕帮水寨的宴客厅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侍女穿梭其间,奉上美酒佳肴。


    苏闻贤与楚南乔准时赴约。


    苏闻贤一身暗紫色流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更衬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狂。


    楚南乔则是一袭青碧色常服,气质清冷如玉,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奢华热闹中,宛如谪仙,那份天生的贵气与周遭格格不入。


    赵常亲自迎出厅外,满面红光,笑声洪亮,比上次见面更是热络了三分:“苏公子!楚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就等二位了!”


    席间除了赵常及其几个心腹头目,竟还有两位作陪的官员,虽穿着便服,但眉宇间的官威和略显拘谨的坐姿,泄露了他们的身份。


    经赵常介绍,乃是漕运司和盐课司的实权属官,这番安排,显然是为了彰显他在官场的人脉与能量。


    酒过三巡,席面渐酣,气氛在刻意的奉承和试探中显得有些微妙的热络。


    赵常使了个眼色,便有两名精壮汉子抬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小箱,打开一看,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银光灿灿的官银,不下千两。


    “苏公子,楚公子,”赵常笑容可掬,指着银箱,“这是上回那批货的利钱,二位点点数目。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往后合作长久,那才是财源滚滚,亨通发达!”


    苏闻贤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并未伸手去碰,只执着酒杯,酒液轻轻晃动:“赵帮主果然是守信之人,办事爽利。既如此,我与楚兄也就放心了。”


    他略一示意,身后侍立的林南便上前,面无表情地将箱子合上,提到一旁。


    楚南乔只是略一颔首,指尖拂过酒杯边缘,并未言语。


    赵常见状,眼中精光一闪,又举杯劝酒,话锋随之一转:“二位公子是爽快人,我赵某也不喜欢绕弯子。眼下有桩更大的买卖,风险嘛,比寻常是高那么一点点,但利润……”


    他伸出肥短的手指,比了个数字,“足有这个数!不知二位可有兴趣搏一把?”


    “哦?”苏闻贤挑眉,恰到好处地露出混合着兴趣与谨慎的神色,“愿闻其详。”


    赵常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蛊惑般的意味:“有一批……嗯,比较特殊的货,”他目光扫过四周,暗示意味十足,“需得借漕船之便,运往北边。沿途关卡,我漕帮自有门路打点,保管畅通无阻。只是京城那边,耳目众多,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还需二位公子家中长辈,帮忙周旋疏通一二。”


    这话已是近乎明示要夹带违禁之物,甚至可能涉及朝廷严控的物资。


    楚南乔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寒意,但他迅速垂眸,掩饰了过去,并未立刻发作。


    苏闻贤心中冷笑连连,他故意沉吟不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贪婪与顾虑交织的复杂表情:“利润数倍……确实动人。只是,这风险……家规森严,若是被家中长辈知晓,怕是……”


    赵常哈哈一笑,拍了拍胸脯:“苏公子,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您二位年轻有为,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岂能像那些老古板一般畏首畏尾?楚公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将皮球踢给了始终沉默的楚南乔。


    楚南乔缓缓放下酒杯,抬眸看向赵常,目光清冽如古井寒潭,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席间为之一静:“赵帮主,既要合作,贵在坦诚。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特殊’的货,究竟是何物?运往何处?利益如何分配?若只是这般含糊其辞,恕难从命。”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威势,让赵常脸上那热络的笑容不由得僵了僵。


    赵常干笑两声,掩饰着瞬间的尴尬:“楚公子真是快人快语!这个……具体是何物,眼下确实还不便明言,但绝对是市面上抢破头的紧俏货!目的地是北疆,利润嘛,二位可占三成!”


    “三成?”苏闻贤嗤笑一声,扇子“唰”地合拢,敲在手心,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不满,“赵帮主,这打通关节、承担最大风险的是我们,却只得三成,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他按照预定计划,开始扮演那个精明计较、略显急躁的角色。


    楚南乔适时地蹙起眉头,轻轻拉了拉苏闻贤的衣袖,低声道,声音恰好能让赵常听到:“闻贤,慎言。父亲若是知晓……”


    苏闻贤却似因酒意上头,或是被利益冲昏头脑,略带不耐地甩开楚南乔的手,对赵常道:“四六,我们四,你们六!否则这买卖不做也罢!”


    赵常眼中光芒闪烁,似在心中权衡利弊。


    此时,一个漕帮弟子脚步匆匆而入,径直走到赵常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赵常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苏闻贤和楚南乔,随即又强行挤出笑容:“二位公子且稍坐,饮杯酒,赵某有些琐事急需处理,去去便回。”


    赵常离席后,楚南乔与苏闻贤心照不宣。


    苏闻贤借着举杯饮酒的姿势,以极低的声音对楚南乔道:“水底的鱼被惊动了,这第一步算是开始了。”


    楚南乔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他心知,苏霆昱接到这样的消息,绝无可能坐视不理。无论他是想保住漕帮这颗重要的棋子,还是想尽快撇清关系,都必然会采取行动。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赵常去而复返,脸上虽然依旧堆着笑,但那笑容底下,分明藏着焦虑与戒备,看向苏闻贤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身后跟着的师爷,眼神闪烁,不时低声对赵常说着什么。


    “苏公子,楚公子,”赵常重新落座,语气不似先前那般热络,反而带着焦躁,“实在抱歉,方才接到消息,北边来的路上……近来似乎有些不太平,盘查得紧。那桩大买卖,恐怕得暂缓几日,容赵某再打点疏通一番。”


    苏闻贤心中雪亮,这定是苏霆昱那边施加了压力,或是警告了赵常。


    他立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不悦:“暂缓?赵帮主,这是何意?莫非是信不过我等,或是有了更好的合作对象?”


    “岂敢岂敢!”赵常连忙摆手,笑容有些发干,“苏公子多心了!实在是情况突发,不得不谨慎行事。您想,若是路上出了岔子,对大家都没好处不是?这样,今日二位定要尽兴,这买卖之事,容赵某筹划周全,定然给二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宴席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陡然变得微妙而压抑。


    楚南乔目的也已初步达到,便优雅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既如此,我等便先行告辞。赵帮主既需时间筹划,我等便静候佳音。”


    苏闻贤也懒洋洋地站起来,手臂极其自然地揽过楚南乔的肩膀,看似亲昵,实则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楚南乔与周遭隔开,语气带着几分酒后的随意:“贤弟说的是,既然赵帮主尚有顾虑,我们也不必强人所难。走吧,这水边夜里风大,仔细受了寒气。”


    赵常客套地说了几句“招待不周”、“改日再聚”的场面话,便将二人送至寨门。


    马车很快便融入江边夜色,只听见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


    车内,苏闻贤开口:“苏州牧的反应比预想的要快,也要直接。看来,他对漕帮的掌控,远比我们看到的要深,赵常不过是他摆在明面上的一枚棋子,甚至可能时刻处于监控之下。”


    楚南乔颔首:“他坐镇江中多年,漕运乃朝廷命脉,亦是他的根基所在,岂容他人脱离掌控?我们此举,虽是行险,却也逼得他不得不动。接下来,且看他如何落子,是弃车保帅,还是……另有更深的图谋。”


    他转向苏闻贤,夜色中,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让人盯紧州牧府和漕帮的一切动向,尤其是苏霆昱与赵常之间的任何联络。”


    “嗯。”苏闻贤应道,伸手过去,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楚南乔微凉的手,用力握了握。


    马车在寂静的夜里前行,车辙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几名身着州牧府服饰的侍从静立道中,为首一人年纪稍长,面容沉稳,见到马车便上前一步,从容一揖。


    “奉州牧大人之命,”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特来恭请车中二位,过府一叙。”


    苏闻贤眸光微凝,握住楚南乔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第60章 殿下行事周全


    马车内一室静谧, 楚南乔与苏闻贤视线无声交汇,彼此眼中皆是了然。


    苏霆昱的动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


    二人并未掀帘, 只听楚南乔朝车外淡声吩咐:“孤与苏大人稍后便到。”


    苏府中人领命离去,苏闻贤率先起身,撩帘跃下马车,随即极自然地朝车内伸出手, 语中带笑:“殿下。”


    楚南乔目光落在他修长分明的手指上, 只略一停顿, 便将手轻轻搭了上去。


    苏闻贤唇角弯起一抹化不开的笑意,收拢五指, 稳稳将人扶下车辕。


    指尖却像生了根, 流连片刻,直至楚南乔耳根微热, 轻咳了声,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一旁侍立的莫北与林南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向来不喜人近身, 何时容人这般执手相扶?


    而苏公子那旁若无人的珍重姿态, 更是前所未见。


    二人心照不宣,皆垂眸敛目,仿若未见。


    楚南乔并未理会二人的细微反应,只对莫北道:“备一份厚礼,需合规制,亦不堕储君身份。”


    莫北方欲转身, 楚南乔眼风扫过身侧的苏闻贤,见他神色间那一抹惯常的慵懒笑意已敛去,便知他心绪已因即将面对之事而微沉。


    他微抬手, 止住莫北动作。


    缓步走至苏闻贤身侧,声线平稳如常:“苏州牧位高权重,更是此地东道主。初次正式拜会,礼数不可废。苏侍郎以为,备何礼为宜?”


    他刻意用了“苏侍郎”这个官称,透着公事公办的意味。


    苏闻贤似被这称呼拽回神思,仓促沿用官场辞令:“殿下裁定便是,下臣……”


    楚南乔却侧首,目光清冷地落在他脸上,截住他的话道:“孤是问,苏州牧,苏霆昱,”他略作停顿,清晰地看到苏闻贤瞳孔骤然一缩,才继续道,“你的父亲他……素来有何偏好?”


    苏闻贤呼吸一滞,猛地转头,眼中惊诧与一丝被看穿的狼狈无处遁形。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了几分:“殿下……何时知晓的?”


    楚南乔转回目光,语气清冷无波:“你姓苏,苏州牧亦姓苏。你对此地了如指掌,对州牧府人事却讳莫如深。此前已有推断,至江中,又见苏闻致,后来那场家宴……便确定了。”


    他稍顿,语气不着痕迹地缓了缓,“孤并非有意探你私隐,只是,闻贤……有些事,不必一人扛。”


    苏闻贤浑身一震,倏然抬眼。那句话如暖流淌过心口,无声安抚了内心深藏的不安。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虽仍带涩意,却松快许多:“是臣小人之心了。并非存心欺瞒,实是……家中旧事不堪,恐污殿下耳朵,亦恐此等牵连,反成殿下负累。”


    “孤眼中,你只是苏闻贤。”楚南乔语气并不激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何人血脉相连,孤从未在意。”


    苏闻贤心口一热,低声道:“得殿下此言,臣……心中足矣。”


    他目光灼灼胶着在楚南乔侧脸,若非场合不对,早已将人揽入怀中。


    楚南乔被他瞧得耳根微热,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言归正传,礼物当小心备下才是。登门拜会,不可失礼。”


    他既不愿苏闻贤因礼数不周而在苏霆昱面前落了下乘。更何况……楚南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此番登门,骤然要见苏闻贤的父亲,他心下竟无端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


    此间心思,他并未宣之于口。


    苏闻贤与他目光一触,心下已然雪亮。那点因提及旧事而泛起的波澜,被这无声的体贴悄然熨平。


    他正了正神色,思忖道:“殿下思虑周全。他……不尚奢靡,独爱前人字画,尤重山水。此次以殿下名义相赠,不若择一前朝名家山水真迹,气韵清正,更为妥帖,亦不落人口实。”


    楚南乔闻言,微微颔首:“甚妥,雅正相宜。莫北,按苏大人所言,去办。”


    “是。”


    ——


    州牧府书房内,檀香清冷,丝缕细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腾。


    早有下人候在廊下,见苏闻贤身影,即刻上前躬身行礼,低声道:“大公子,老爷已在书房等候。”


    随即侧身引路,步履轻缓地将二人带至书房门外,轻叩门扉。


    内里传来一声低沉的“进”。


    苏霆昱自书案后起身,正欲行礼,目光迎上踏入书房的楚南乔时,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他早闻当朝太子风姿卓绝,却不想竟是这般出众。


    眼前人一袭素色常服,容颜清冷如浸月华,眉眼间既有天家威仪,又带着一种近乎剔透的疏离感,仿佛谪仙临世,不染凡尘。


    苏霆昱瞬间收敛心神,行至房中,躬身深施一礼,声线比方才更显沉稳持重:“臣苏霆昱,拜见太子殿下。”


    他目光垂下,不再直视。


    楚南乔虚抬右手,语气淡然却自带威严:“苏州牧请起。孤此行微服,不必过于拘礼。”


    侍女悄声奉上香茗。楚南乔端坐主位,并未沾唇,任茶香袅袅。


    苏闻贤上前一步,微一颔首,语气疏淡如对寻常同僚:“父亲。”


    再无他言。


    苏霆昱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抬手示意:“殿下请用茶。”


    略作寒暄,提及舟车劳顿、江中风物等寻常话题后,楚南乔眼风微动,侍立一旁的莫北便捧上一只紫檀长匣。


    楚南乔语气平和,开口道:“初次拜会,孤备下一份薄礼,乃前朝名家的画作,聊表心意。”


    苏霆昱闻言,神色一正,再度拱手:“殿下厚赐,臣愧不敢当。”


    “苏州牧为国镇守一方,劳苦功高,不必推辞。”楚南乔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莫北已将画匣轻置于苏霆昱手旁的茶几上。


    苏霆昱目光扫过那精致画匣,又极快地掠过眼观鼻、鼻观心的苏闻贤,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复杂之色,但面上仍是谨守臣节:“臣,谢殿下恩赏。”


    此礼既毕,气氛稍缓,他顺势切入正题:“殿下亲临,是为盐漕之事?臣已得风声。不知殿下有何章程,臣定当竭力配合。”


    楚南乔将账目疑点与赵常之事简要说明,而后道:“苏州牧坐镇江中,熟知本地情势,孤欲彻查此案,需证据确凿,厘清积弊。此事,需倚重苏州牧鼎力相助。”


    苏霆昱道:“殿下放心,一应文书账目,臣已命人封存,随时听候殿下与闻贤核查。”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至于漕帮赵常……此獠盘踞日久,关系错综复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与之周旋,务必谨慎,以免打草惊蛇,反生事端。”


    楚南乔听出其言语间的保留与深意:“苏州牧提醒的是,孤自会斟酌。如今父皇静养,京中局势未明。江中乃国家财赋重地,南北漕运之咽喉,关乎国本。值此多事之秋,正需苏州牧这等朝廷重臣,持重守正,稳定一方,以安社稷。”


    苏霆昱拱手,言辞恳切,却依旧将立场置于一个微妙的位置:“殿下言重了。臣蒙陛下信重,委以镇守江中之重任,唯知效忠朝廷,恪尽职守,以报皇恩。凡有益于社稷黎民之事,臣必竭尽全力,不敢有辞。”


    他始终强调朝廷、社稷,而非表明支持太子,其观望之意,昭然若揭。


    苏闻贤坐于下首,指尖在膝头无声轻叩,闻言,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却冰凉的讥诮。


    苏霆昱恍若未觉,转而向楚南乔道:“公务虽紧,亦不敢怠慢殿下。府中已略备薄宴,仓促之间,若有简陋,还望殿下海涵。”


    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终是转向一旁的苏闻贤,语气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闻贤,也一同前来。”


    楚南乔端坐不动,眼睫却几不可察地轻敛一瞬:“苏州牧盛情,孤却之不恭。”


    言毕,他才仿若寻常般,视线自然流转,落在一旁的苏闻贤身上,语气是一贯的淡然:“苏侍郎若无其他要务,便一同赴宴吧。”


    这一问,看似寻常,却于无声处为苏闻贤筑起了台阶。是“苏侍郎”赴上官之宴,而非“苏闻贤”归家应卯。


    苏闻贤抬眸,先迎上楚南乔那看似随意却深含维护的一瞥,心头那点泛起的冷意悄然散去几分。


    随即,他方转向苏霆昱,起身,姿态恭谨却疏离如常,言简意赅:“是。”


    晚宴设于临水的水榭厅中,夜风徐来,吹动纱帘,气氛原本因各方心思而略显凝滞。


    直至厅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苏闻致步履生风地踏入厅内:“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目光已触及主位上的楚南乔,他眼前顿时一亮,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欣喜,快步上前道:“楚公子!果真是你,我方才听府中下人说来了位谪仙般的公子我还不信……”


    “还不拜见太子。”苏霆昱轻咳了声,打断他的话。


    苏闻致惊愕之余,仰慕之情更甚。


    他依礼重新拜见后,便被秦婉示意在自己身旁的空位坐下。


    他一落座,看向苏闻贤时,别扭地唤了声:“兄长。”


    而后,便忍不住望向楚南乔的方向,言语间满是少年人的热切:“殿下,江中醉江楼的日落景致堪称一绝……眼下栖霞山的枫叶正红,如火如荼,您若有暇,务必……”


    楚南乔从容放下银箸,取出素巾优雅拭唇,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靠近的疏离:“苏小公子盛情,孤心领了。只是此行行程仓促,公务缠身,恐难如愿。”


    他此前已与苏闻贤同游过此地精华,此刻更无意与这位过于热情的苏小公子多有牵扯。


    苏闻致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还想再说什么,坐于楚南乔斜下手的苏闻贤,执壶为楚南乔斟了半杯清酒,指尖不经意般掠过楚南乔的袖口,语气淡然:“殿下近日劳顿,需好生静养,不宜过多奔波。”


    苏闻致还欲再言,苏霆昱轻咳一声,目光扫来,带着明显告诫。


    苏闻致只得讪讪住口,忍不住偷眼去瞥苏闻贤,却见后者垂眸静坐,面无表情,仿佛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席至中途,苏闻贤起身离席,至廊下暂歇。


    月光清冷,映照他孤寂的身影。


    片刻后,秦婉跟了出来,柔声唤道:“闻贤。”


    苏闻贤负手而立,并未回头。


    秦婉近前几步,语带劝解:“闻贤,你父亲年岁渐长,脾气是固执些,你……多体谅他。他心中终究是记挂你的。闻致也常在家中念着你这个兄长……”


    苏闻贤蓦然转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她:“体谅?记挂?”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讥讽,“秦夫人,我年少时所中之毒,至今难愈,这莫非也是父亲的记挂?还是你体谅我先母去得早,代为照料之功?”


    秦婉脸色骤然煞白,嘴唇微颤:“你……你岂可如此妄加揣测!我自问待你……”


    “待我如何?”苏闻贤冷笑,眼中讥诮更浓,“视如己出?那些旧事肮脏,提起来不过令人作呕。”


    语声未落,苏闻贤忽觉心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气息骤然紊乱,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伸手扶住身旁廊柱,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几乎在苏闻贤身形微晃的同一刻,楚南乔已如一道轻影掠至他身侧,伸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臂。指尖所触,一片冰凉。


    苏霆昱紧随其后赶到廊下,沉声吩咐:“快去请府医来。”


    苏闻贤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悸痛,气息未匀,却已断然拒绝:“不必劳烦。”


    楚南乔眉头微蹙,不待苏霆昱再言,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道:“苏州牧,闻贤旧疾突发,不可耽搁。孤随行近侍颇通医理,别苑中亦备有对症之物,孤需即刻带他回去诊治。今夜,多谢款待。”


    他目光扫过面色沉凝的苏霆昱与一旁脸色煞白、指尖紧绞帕子的秦婉,语气威仪中透出深意:“江中盐漕,关乎国脉,轻重几何,还望苏州牧慎思明辨,以朝廷大局为重。我等,告辞。”


    言罢,不再多留一语,手臂暗自用力,半扶半拥地将苏闻贤带离廊下,转身快步而去。


    苏霆昱独自立于廊下阴影之中,望着他们迅速远去的背影,面色沉郁如水。


    秦婉怔在原地,手中丝帕已被绞得不成形状,指尖一片冰凉。


    苏闻致站在花厅门口,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满眼皆是掩不住的忧色,望向兄长离去的方向,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