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两颗超新星的编号。


    许时漪拉着甄蓁下楼:“你开车了吗?送我去个地方。”


    “咱们是不是得把那变态扭送到派出所?”


    “先不管他了。”


    “你吃早饭没?”甄蓁还神游天外, “我去买点儿。”


    许时漪点头:“好,买点东西路上吃,路程很远, 来回要一天。”


    甄蓁吓了一跳:“大姐, 你要去哪里啊?”


    许时漪说:“回我老家。”


    两人上车, 刚准备离开公寓,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


    甄蓁摇下车窗, 朝发出声音处望去, 只见一个人团成了球形, 沿着台阶一节一节地滚了下来。


    她噗地笑了:“这公寓的人真有意思,在这耍杂技呢?”


    梁叔从卤味店门口跑过来:“造孽的, 梁逸诚, 大清早又抽什么风!”


    甄蓁笑容一僵, 紧接着望向地上的“球”。


    少顷,她拉上车窗, 靠着椅背, 呼了口气。


    甄蓁的车就是她的小家, 后座丢满了衣服鞋子。


    许时漪怕把昂贵的礼服弄坏了,在车上换了甄蓁的衣服穿。


    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一个开车,一个望着窗外发呆。


    车厢里只有导航的声音。


    夏末,隐约有了秋日里天高气爽的味道, 碧空如洗, 群雁在天空徘徊。


    从城市开到山里, 草木越来越茂密, 空气也越来越新鲜,荒野市的山峦浸泡在无边的绿意之中,风景秀美。


    “前面就是禺山村了, 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许时漪呆呆地望着窗外。


    甄蓁一路很小心,握紧方向盘,注意力时刻落在山路两侧,生怕开下山崖:“你们村的路真崎岖。”


    “这里是山区。”


    荒野市依姚浦山而建,禺山村算是大山的腹地,远离城市和喧嚣,独处一隅。


    曾经这里的村民还不少,这些年大家都外出打工赚钱去了,村里只剩一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


    越往山里走,路边的野草越高。


    开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达导航指定的位置——禺山村的村口。


    许时漪下车,凭借童年的记忆找到了一条许久没人走过的小路。


    她拨开及腰高的野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荒地,最终来到一座废弃的小院前。


    甄蓁紧跟着她:“这是你家吗?怎么黑乎乎的,像被烧过一样。”


    许时漪环顾着眼前的院落。


    那年大火过后,房顶只剩干枯的骨架,屋里的家具也都付之一炬,除了焦黑的墙壁和灰烬一无所有。许荷的生命也结束于此。


    所有的所有,都已在大火中化为乌有,只有院内疯长的野草彰示着老屋已无主的境遇。断壁残垣,无限凄凉。


    许时漪走进屋子,找到自己幼时的房间。


    地上长满缠脚的草,墙面被烧得漆黑,至今也未褪色。


    她蹲下身,估摸着一处位置,拿纸巾去擦墙上的焦痕,纸巾擦破了,她就拿衣袖接着擦。


    甄蓁蹲下来帮她一起擦墙。


    墙壁的某个地方凹凸起伏,许时漪怔了怔,继而更加用力地去擦那一小块墙面。


    灰尘和焦痕渐渐褪去,墙面上浮现出一个五角星图案,在星星中间,还刻了两条竖杠,是数字“11”。


    许时漪瞬间失语了。


    三十年的风吹日晒,空气氧化,刻痕已不再新鲜,边角都是磨损的痕迹。


    可许时漪很确定,这就是“昨夜”她在许荷书房的书架背后留下的“证据”。


    许时漪喃喃着:“原来是真的啊……”


    “不是做梦。”


    “我真的见到他们了。”


    许时漪明明不想哭,可眼泪止不住就朝外掉。


    甄蓁转脸看见她泪光闪烁,紧忙搂住她:“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上了?”


    一开始她以为许时漪是难过。


    可随后她就发现许时漪是笑着哭的,那眼泪分明是喜极而泣。


    许时漪一边哭,一边笑。


    她抹抹眼泪,仿佛神经错乱地抽泣着:“……我就说,我就说那不是梦了!”


    ……


    半小时后。


    两人坐在老宅门口的台阶上。


    许时漪饿了,拆开甄蓁买的面包,大口嚼着。


    她现在心情非常好,食欲绝佳。


    相比之下,甄蓁就显得木楞了。


    她仰头望天,神情呆滞,直到许时漪碰她一下,才回过神。


    “很扯吧?”许时漪咽下嘴里的面包,“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叫人相信,你不信也没关系。”


    “倒也不是……”甄蓁心中天人交战,脸色复杂,“理智告诉我不该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可感情告诉我,如果是你说的话我应该要相信,毕竟你没理由骗我啊。”


    她顿了顿,去摸许时漪的头:“不过,医生说你这里康复了吗?”


    许时漪:“……”


    “我没病,我真回到1995年了,墙上的刻痕就是证据!”


    “好好好。”甄蓁努力说服自己的理性去接受这件事,“可你为什么能穿越呢?”


    许时漪:“我也还在找原因。”


    她从口袋里掏出白捡的欧泊项链:“直觉告诉我跟它有关。”


    甄蓁:“电影里面的时空旅行基本都会出差错,要不咱以后还是别穿了。”


    “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还有机会,我想做点什么。”


    “做什么?”


    许时漪指着自家的老屋:“那年我跑去山上玩,远远看见村里冒起了浓烟,当时我以为村里的大人在烧秸秆,回来才发现着火的是我家,我妈困在了火里,没能出来。”


    “村里人说,是我妈妈烧火时没看好火星,点燃了柴堆才导致的火灾。”


    “如果再回到过去,我或许能阻止火灾的发生。”许时漪眼睛亮亮的,“再或者给我妈留一个预警,我也是刚知道,我妈妈她很聪明,她应该能明白。”


    “说不定真能行。”甄蓁眼睛也亮了,“你再背个彩票号码,买当期大乐/透的一等奖就暴富了……不对,你家本来就有钱,不差那点。那你能把彩票号码寄到我家吗?我把我老家的地址给你。”


    许时漪说:“你妈能信吗,把我当成骗子怎么办?”


    两人很认真商量了一通,然后就发现1995年还没有大乐/透,顿时扫兴了。


    甄蓁颓道:“唉,富不了,没那命。”


    许时漪问:“你是不是还在质疑我的话?”


    甄蓁坦诚地说:“嗯,是,不过我很努力地逼着自己在相信了。”


    “不信就不信吧。”许时漪又叮嘱她,“别告诉你妈就行,不然我又要被拉去驱魔了。”


    她真是怕了宋春兰。


    两人啃面包填饱肚子,把垃圾收拾好,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前,许时漪进屋看了最后一眼。


    甄蓁站在一面墙壁前仔细瞧了眼,突然喊她:“时漪,这也是你留下的证据吗?”


    许时漪走过去看,只见客厅的墙上刻着两行数字。


    sn1572


    sn1604


    两行数字被人用尖锐的物体凿在了石砖上,深邃,清晰,力道刺穿了墙壁。


    许时漪疑惑地说:“我不记得我家墙上有这串数字啊。”


    甄蓁问:“这数字什么意思?”


    许时漪拿手机一查,竟然搜出来了:“好像是两颗超新星的编号。”


    甄蓁感慨:“那就超出我的知识范畴了。”


    这也不在许时漪的知识范畴,大概是许荷留下的吧。


    不过,许荷是研究超新星的吗?


    ……


    回程路上,许时漪想起启乾盛典上的事故:“你昨晚在家看直播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甄蓁:“什么怎么样了?”


    “程启乾讲完话后,天上掉下来印着很多传单,不是吗?”


    甄蓁一脸茫然:“传单?”


    许时漪也愣了:“直播都掐断了,就没有消息传出去吗?”


    “直播是断了没错,据说是因为电力原因,十分钟后就恢复了。”甄蓁说,“现场发生了什么事吗?”


    许时漪上网一查,果然,关于昨晚的事故只提到了电力原因,至于传单的事,没有只言片语,消息被瞒得密不透风。


    越是这样,越耐人寻味。


    许时漪回想着传单上闵晓雪的照片,那分明就是遗照。


    她最早是从任子阳嘴里听说起闵晓雪这个名字,而任子阳是在启乾商场的地下车库里出的事,闵晓雪的传单故意在程启乾讲完话时洒向全场,针对的对象再明显不过。


    难道说,当初任子阳的事故和闵晓雪有关,而这女孩已经死了?


    可池信在这起事故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道具球是池信动的手脚。


    或许她该去找池信聊聊,不光为传单的事,还为她在第五所里看见了一个长得和他一样的人。


    那人会是池信吗?


    或者是池信的爸爸?池信也和他爸爸长得一样?不然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三十年都没有变老。


    许时漪脑子里飞快分析着,从任子阳到启乾盛典再到第五所。


    这中间隐约有一根线串联着,她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退回去细细复盘,一个画面突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猛地坐直。


    甄蓁问:“又怎么啦?”


    “程启乾!”许时漪瞪圆了眼睛,“……程启乾他有儿子!”


    甄蓁:“哈?”


    “他亲口说的,我听见了!”


    就在1995年,就在第五所的大院。


    司机把生活用品搬下车子,跟保安诉苦,说正为外边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的事发愁。


    那司机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的程启乾。


    第22章 022 我的人生是望不到底的黑洞。……


    之所以第一眼没认出来, 是因为年轻时的程启乾太邋遢了。皮肤蜡黄,粗糙,胡子拉碴, 满脸疲惫, 标准的体力劳动者形象, 和现在西装革履, 气度从容的样子判若两人。


    程启乾有个私生子, 任子阳没说谎。


    许时漪把导航回程的终点设置成了任子阳的家。


    ……


    她来到任子阳家门口, 刚敲一声, 门就开了。


    池信嘴里叼着根挖雪糕用的小木勺,略带诧异地挑了下眉:“是你?”


    许时漪也愣了,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你和任子阳认识……你昨晚给道具球动手脚是为了他?”


    池信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他额前的碎发乌黑,半遮着平静的眼, 语气冷淡:“你来干什么?”


    许时漪踮脚朝屋里看:“任子阳呢?任子阳——”


    池信抬手扶住门框, 拿高大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我问你话呢。”


    许时漪把他推开一点, 弯腰从他臂弯底下溜进去:“你的事等等再算账,我现在要找他。”


    “……”


    任子阳在客厅看电视,神情专注。


    直到许时漪走到面前,他才发现家里来人了, 木然地抬起头。


    电视上正在播放有关启乾集团的新闻, 昨晚盛典的事故仅发生在演播厅, 一丝消息都没有外传。


    “有事吗?”他问。


    许时漪放下街上买来的果篮:“那天你说的人我去公司打听了, 闵晓雪已经半年没上班了。”


    “我知道了。”任子阳平静地说。


    “还有,我从朋友那里听说了关于当时车祸的细节……”许时漪也不知道告诉他是不是正确的决定,毕竟以他目前的情况, 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什么,“……程启乾,他确实有一个私生子。”


    任子阳刹那动容,颤声问:“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了?”


    许时漪:“我听程启乾亲口说的。”


    任子阳愣了,久久回不过神。


    事发后,他对妈妈,对警察,对记者,对所有能见到的人讲述着凶手的身份,得到的却都是隐含着讥诮的回复。


    “程启乾哪有儿子?”


    “就算你是在启乾商场出的事,也不能随便往人家身上赖啊。”


    “想讹钱想疯了吧!”


    妈妈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哭,哭完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安慰他:“阳阳,你的当务之急是把自己照顾好,早日恢复健康,兴许明天肇事者就抓住了呢。”


    健康?这种事他还能够奢望吗?


    任子阳冷笑:“他们都不知道凶手的样子,就算知道了,敢抓吗?”


    他没有用“肇事者”,而是用“凶手”来指代。


    那根本不是一起交通事故,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没人相信他。


    所有人都在陈述着程启乾没有儿子的“事实”。


    到了最后,任子阳也开始自我怀疑。


    ——那晚他见到的真是程启乾的儿子吗?他有证据证明那人的身份吗?一切或许只是他痛出来的幻觉。


    他快要精神分裂了,每天都偏头痛,怀疑自己,怀疑世界。


    现在,许时漪告诉他程启乾有儿子,这比最好的止痛药都管用。


    他所坚持的没有错。


    任子阳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谢谢……”


    他嘶声:“……谢谢你。”


    许时漪微笑着说:“别客气,我就来告诉你一声,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池信还倚在门边吃雪糕,许时漪经过时,他掀起眸子瞥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


    许时漪脚步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任子阳。


    年轻人的头深深垂着。


    他那样单薄,瘦削,生命力奄奄一息。


    许时漪最终还是没能战胜内心多管闲事的冲动,开口问:“任子阳,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能猜到你和池信在做的事,不过对于启乾集团,昨晚那种办法是行不通的。”


    池信旋起眉头:“你有别的办法?”


    “我有。”许时漪说。


    “我可以试着帮你们去找程启乾的儿子,不保证一定找到,但会尽我所能。只要我认为这件事情值得去做,我就会帮你。”许时漪望向轮椅上的年轻人。


    任子阳的断腿上盖了一条薄毯子。


    他感应到了她的注视,不自然地朝下扯了扯毯子,遮住残肢。


    “为什么帮我?”他不解,“我们明明都不认识。”


    许时漪坦然地说:“我们认识啊。”


    “我们不熟。”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因为替公司送了次节礼,就愿意站出来承担他不幸的人生,这种不求回报的善意令任子阳手足无措,甚至陌生。


    “不熟就不能帮忙了吗?”许时漪端详着池信:“你跟他熟吗?他那个样子都能帮你。”


    池信吐掉嘴里的小木勺:“我什么样子?”


    许时漪:“一张死脸,不说人话,还喜欢把别人囚禁在家。”


    “……”


    池信差点把手里冰淇淋的盒子捏爆。


    “谁囚禁你了?”他厉声说,“我说了门是拉的,你自己没脑子!”


    “可你昨晚也没想过送我去医院。”


    “我凭什么送你去医院?”


    “我在你身边晕倒了你就要负责啊!”


    “你晕倒怪我?是你跳起来把自己撞晕的。”


    “要不是你像个杀人魔一样限制我的行动,我会撞你吗?”


    “……杀人魔?”池信冷笑,“所以你是在心里暗自期待变态杀人魔会善心大发送你去医院?”


    “……”


    他一口气吐了往常半个月都不会说的字数,冷淡到稳定的情绪隐隐有死火山喷发的迹象。


    “你们不要吵了。”任子阳虚弱地劝架。


    他抬头,目光平静,看着许时漪:“好,我告诉你。”


    ……


    很疼。


    哪怕过去很久了,幻肢还是会在回忆那晚时产生剧烈的疼痛。


    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车牌是一眼就能记住的连号,车胎的花纹粗糙,从他腿上反复碾压的时候,他清楚地嗅到了车身上冷酷的、钢铁的味道。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他只是看了场午夜电影,在去地库取车的路上,恰巧撞到那场罪行。


    闵晓雪是公司同事,两人分属不同部门,点头之交。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开年的护肤品类博览会上,HGT拥有其中一个展区,任子阳负责布置场地,忙得脚不沾地。


    下班前,闵晓雪带着几个人来展区内参观。


    闵晓雪是陈家苑的助手,她亲自带来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任子阳就认出了为首的男人——那张脸常常出现在新闻上,启乾集团的董事长,程启乾。


    程启乾身边跟了一个年轻男人,瘦瘦高高的,其貌不扬,衣服上印着昂贵的logo。


    年轻人散漫,随意,不像其他人那样拘谨,偶尔低头和程启乾闲聊几句。


    他们路过身边时,任子阳无意间听年轻人喊了程启乾一声“爸”。


    后来任子阳回想起博览会上的一幕,认定那是他人生中一场极为重要的前情提要。


    地下车库的灯光昏暗。


    角落里,男人的声音传来,语气隐含着愤怒和冷意:“闵小姐,坐地起价可不是友善的商业行为,你有些缺乏诚信了。”


    “抱歉,我也是刚刚知晓那东西的价值。如此珍贵的成分,就算再要多一点也不过分吧?你不愿意出价我就去找别人了。”


    “嗯……让我想想,东西呢?”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带在身上?你放心,钱到位,我会拿出来的。”


    任子阳朝角落里看了一眼。


    正是这一眼,改变了他的命运。


    闵晓雪站在男人面前,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弱,气势却丝毫不弱:“外面有无数人愿意抢破头为它付费,等我把消息放出去,你给我的封口费都不止这个价了。大公子,想好没?”


    男人朝她笑了笑:“想好了。”


    闵晓雪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然而下一秒,笑容就僵住了。


    男人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掼在了车库内防撞柱上。


    “抬价是吗?搞我是吗?”男人嘴角洋溢着恶劣的笑容,“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拽着女人的头,恶狠狠地、一次又一次撞向墙壁。


    任子阳本能地出声制止:“喂!你干嘛打她?”


    男人回头,错愕地看着他:“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任子阳不认为自己有错,他只是不忍心看到同事被暴力伤害。


    如果这也是错,那最大的错就是,他不该活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


    他毫不犹豫上前阻止了男人的暴行,撕扯过后,被恼羞成怒的男人指使商场保安摁到了路中间。


    随后,男人跳上了跑车。


    一阵刺耳的急刹过后,男人打开车门下来。


    他晚上喝过酒,口中腥膻的酒味令人作呕,他从血泊里抓起任子阳的头发。


    任子阳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痛得嘶声:“为……为什么?”


    男人咧嘴一笑:“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拦我?”


    他被闵晓雪摆了一道,本来就烦得要命,任子阳拦他,更激起他心底的暴虐。


    不要。


    不可以。


    这是不对的。


    你不该随便殴打别人。


    这瘦弱的年轻人凭什么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涔涔的冷汗浸湿了任子阳的头发。


    地下车库的灯光时明时灭,前几天下过雨,返潮的水汽腌得地面的胶皮发出恶臭。


    他艰难地侧过头,发现闵晓雪已经没了动静。


    她趴在地上,头脸全都是血,手臂软软垂着,像脱了线的风筝了无生机。


    车前灯的光芒刺痛眼睛,汗水流进了耳朵。


    恍惚中,任子阳听见魔鬼的声音在耳边呢喃:“就凭你还想英雄救美呢?”


    男人嘲弄地笑:“你只是只麻雀,别不自量力了。”


    ……


    那天傍晚,任子阳打算烧炭自杀。


    一个陌生人出现阻止了他。


    池信举着一份半年前的报纸问他:“报道上出车祸的这个人是你吗?事故发生前,你在HGT上班?”


    厄运一旦开始,就仿佛无穷尽。


    监控“坏了”,无法找到“肇事者”,父母半辈子的积蓄拿来支付他的医药费,母亲整天以泪洗面,精神恍惚,出门买菜时遭遇车祸身亡……


    迷雾拢住了前路,而他是只雾里的麻雀,找不到方向。


    好好活着很难,可为什么就连死也那么难呢?


    任子阳不解,又有些生气,近乎仇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是又怎样?”


    池信:“我们做个交易。我为你做一件事,什么事都可以。作为回报,你要帮我个忙。”


    眼前这男人拥有着一副绝佳的漂亮皮囊。


    他眼睛很亮,令任子阳想起小时候,城市光污染还没有这样严重时常见的星星。


    任子阳说:“你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让开,别拦我去死。”


    池信平静地说:“换一件更有价值的事吧。”


    任子阳讥诮:“你能做什么有价值的事?”


    话毕,他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地上的炭袋摆脱了地心引力,缓缓从地上浮起。


    池信摊开手掌,慢慢合拢,下一秒,炭袋咚一声坠落在地。


    “我讨厌啰嗦,时间有限,直接开始交易吧。”


    任子阳沉默了,努力地消化着眼前这一幕。


    直到天边被暮色染成靛蓝,他才干涩地开口:“你需要我做什么?”


    “以你的名义约研发部的人出来和我见面。”


    “为什么?”任子阳蹙眉。


    晚风拂起了池信的碎发,他脸色冷峻:“不关你的事,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伤害人类的打算。”


    ……


    每回忆一寸,断肢就痛上一分。


    任子阳攥紧了腿上的毯子:“我无法拯救别人,也无法让作恶者付出代价。我的人生是望不到底的黑洞,遍布着令人窒息的真空……”


    他望向许时漪:“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了,够了吗?”


    许时漪听完,轻轻点了下头:“足够了。”


    第23章 023 项链,夜晚和亲吻。


    “聊聊?”


    走出任子阳家, 许时漪回头问一起出来的池信。


    “不聊。”池信拒绝了。


    “还是聊聊吧。”


    街对面有个露天茶棚,平日聚了一群老头老太太打牌聊八卦。


    “就那里好了。”许时漪勾勾手,“过来。”


    池信蹙眉, 她的动作……是在唤狗吗?


    不过他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许时漪不怕他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 中间隔着距离时, 会用幻想给对方画上可怕的形状。


    可当她得知, 池信是为了帮任子阳才在道具球里动手脚, 又觉得他没有看起来那样可恶, 冷淡只是色厉内荏的表象, 他内心似乎还挺柔软的。


    “喝什么茶?”许时漪问。


    “不喝。”池信的态度差劲。


    许时漪已经习惯了,对服务员说:“给我们一壶绿茶, 再来一盘南瓜子。”


    “大盘小盘?”服务员问。


    “小盘好了。”


    “茶摊今天做活动, 扫码注册会员就能便宜两块钱, 您扫吗?”


    许时漪一丝薅羊毛的机会都不想错过:“两个人扫能便宜四块吗?池信你也扫一下。”


    池信:“……”


    他到底给了她什么错觉,让她以为他们是能一起坐下来扫码注册会员的存在?


    许时漪认真地注册会员, 完全把他晾在了一边。


    池信不耐烦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嗯?”许时漪不解地抬头。


    “别说你帮任子阳只是出于善意。”


    许时漪反问他:“为什么不能说?”


    “没有谁会无条件帮助一个陌生人。”


    “别人都不会, 我就得和他们一样吗?看到需要帮助的人, 而我刚好有能力,上前帮忙有什么不对?这不是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同情心和道德感吗?”


    ……作为人类。


    池信的神经被刺痛了一下。


    “这个时代真奇怪,人人心底都藏着善意,人人表面都很冷漠。因为害怕付出被辜负, 所以就吝啬于付出, 宁愿做一个冷漠的胆小鬼。”


    许时漪神情坦然地说:“我才不当胆小鬼。”


    她往池信面前的杯子里倒茶:“还没问你呢, 你要任子阳帮你做什么事?”


    刚才任子阳只提起两人做了交易, 所以昨晚池信才会帮他在庆典上洒传单,可具体细节许时漪并不清楚。


    池信捏起茶杯的边沿,把她刚倒的茶泼到地上, 语气冷淡:“不关你的事。”


    “……拽什么拽啊。”许时漪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咕哝着,又出于强迫症,把他杯里的茶给续满了。


    该怎么提起在第五所里看见的那个人呢?


    直接问会被池信当成疯子吧?她也没办法解释穿越的事。


    许时漪就迂回了一下:“问你个问题,你爸帅吗?他年轻的时候跟你长得像吗?”


    池信再一次把茶泼到地上:“你没屁放了?”


    “……”


    这人的怨气好重,跟个男鬼一样。


    委婉的问法大概是行不通了。


    “你有某种超能力吗?”这一次,许时漪直截了当,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


    雨夜的地铁,三十年前的第五所……她不知道池信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也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他。


    可她知道,池信一定有秘密。


    池信沉默了。


    头顶的篷布破了个小孔,夕阳从缝隙中泄下。


    茶壶口飘出的水雾袅袅着朝上,茶香氤氲在光影里。


    他盯着许时漪,目光锐利。


    许时漪没有闪躲,平静地回视他。


    对视许久,池信先挪开了视线,转头望着路边的树:“就算因为任子阳的事重新产生了交集,我们之间也不是可以坐下谈论这种话题的关系。”


    “那我们算什么关系?”许时漪问。


    池信愣了一下,随即眸子里燃起一团黑色的火:“你说呢?”


    许时漪被问住了。她的眼珠大而亮,瞳仁漆黑,鸦羽般的睫毛扑闪扑闪,给人一种清澈的感觉,望着人时眼睛炯炯有神,像颗小太阳。


    她居然在很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没关系。”想了很久,许时漪实事求是地说。


    池信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对,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早就没有关系了。一直都没有关系。


    “可没关系的人就不能坐下来聊聊吗?”许时漪的眼神既干净,又天真。


    “你不怕我杀了你?”池信冷笑。


    许时漪静了静,继而认真地劝导他:“池信,你不要老是说这种会被人当成精神病的话。”


    “……”


    池信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只觉得她装傻的模样好碍眼。


    “算了,跟你说话就是浪费时间。”他起身离开,“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许时漪一愣,想也没想就追上去:“池信,你等一下——”


    服务员正要给隔壁桌上茶,不料被台阶绊了一下。


    他身体一个踉跄,托盘离手,茶壶飞出,里面滚烫的茶水竟直朝许时漪脸上泼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许时漪来不及闪躲,本能地扭过头去,可她知道,避不开了。


    预想中滚烫的茶水却没有落下。


    许时漪回头一看,池信居然挡在了她面前。


    他明明都走出茶棚了,这一秒却闪现在她身前,就像那晚地铁站里一样。


    ……许时漪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他刚才或许并没有走出太远?


    滚烫的茶尽数泼在池信身上,弄湿了他的衣服。


    许时漪惊愕的眼睛微微瞪大。


    在茶水接触皮肤的一瞬间,她看见池信锁骨上炸开了点点血花,血渗出来,蜿蜒流进了领口。


    他脸颊的皮肤也被溅穿了,白皙的皮肤上沾满了一点鲜红的血液,很刺眼。


    这是被热水烫伤会产生有的症状吗?


    许时漪不确定,她掏出纸巾,想给他擦血:“谢谢,不过你流了好多血……我陪你去医院吧。”


    池信挡开她伸过来的纸巾,眼底的情绪冷漠,克制:“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他抹去脸上的血渍,嘲弄道:“我对咖啡因过敏,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咖啡因?过敏?


    许时漪确实很惊讶,并且她的惊讶还在持续着。


    因为几秒之后,她眼睁睁看着,池信脸上被茶水“腐蚀”的脸部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


    入夜。


    甄蓁靠在床头瞌睡直冒:“时漪,还不睡吗?”


    “你先睡。”


    许时漪回来后饭也不吃,坐在桌前抱着电脑查了一晚上。


    她先去搜了第五所的相关资料,两个小时过去一无所获,关于第五所网上没有任何相关报道,连只言片语的描述都找不到,就像这个地方不曾存在过一样。


    接着,她又去查过敏引发的症状,答案是,过敏不会直接导致皮肤破损流血。


    最后,许时漪翻出几期《走近科学》来看,神情凝重得能滴下水来。


    甄蓁爬起来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许时漪跟她描述了傍晚发生的事。


    那之后,池信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连茶摊老板提出的赔偿都懒得理会。


    他根本没把受伤流血放在心上,仿佛那对他而言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甄蓁听完也很困惑:“咖啡因过敏我倒是见过,大多都是心跳加速或拉肚子,这种症状我第一次听说。”


    许时漪拉开抽屉,把欧泊项链取出来。


    她双手捧着项链,在房间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


    甄蓁:“你干嘛呢?”


    “有件事情必须要确认,我试试能不能回去一趟。”


    “……”


    “你来真的啊?”


    家里有一个迷信的妈,现在又多了一个疯癫的她,甄蓁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这样没用,时空穿越是量子力学的范畴,天灵灵地灵灵是跳大神的范畴。”


    许时漪虚心求教:“那怎么办?”


    “你想想,两次穿越前你都在做什么,有没有共通之处?”


    “当时我身上都带着这条项链。”


    “还有呢?”


    “都是晚上。”


    “还有呢?”


    “……没了吧。”许时漪想不出来了。


    “一定有!”甄蓁理智地分析,“总不可能拿着这条项链就能回到1995年吧?上一次穿越时你人在哪里?做了什么?好好想想,一丝细节都不要放过。”


    许时漪想了又想:“我当时在启乾盛典的现场,和池信待在一起……”


    要说值得拎出来的特别之事,大概只有她跳起来,额头磕到池信的嘴巴,和他亲了一下。


    可第一次穿越时并没有发生这些啊……


    等等——


    许时漪脑子里闪过一段她从地铁里被人救起时的记忆。很模糊。


    当时似乎有个人将她抱离了列车,按压着她的胸口,给她做人工呼吸。


    欧泊项链是中元节那天才到她手里的。


    难道说穿越的前置条件是项链,夜晚和亲吻吗?


    地铁站那次已经满足了其中之一,再等另外两项条件达成,穿越就立即启动了?


    许时漪想到了就打算立刻尝试。


    她把电脑一扔,爬到甄蓁面前:“你亲我一下。”


    “哈?”甄蓁突然有些羞涩地笑,“我又不是啦子。”


    “我知道,你亲我一下。”


    许时漪捧着甄蓁的头,把自己的脸贴过去印在她的嘴巴上。


    无事发生。


    “难道要我亲你吗?”


    许时漪又凑过去亲了亲甄蓁的脸。


    依然无事发生。


    许时漪越发疑惑了:“还是说要亲嘴才行?”


    她再次捧住甄蓁的脸。


    甄蓁发出绝望直女的尖叫:“啊等等,不行!我还没有亲过男人呢,别这样,啊啊啊救命啊——”


    宋春兰晚上来送热牛奶,敲了几声门都没人应。


    她推门进来,入眼就是许时漪把甄蓁按在床上“亲”的一幕。


    宋春兰端牛奶的手剧烈地颤抖,震惊地看着女儿:“所以你一直不谈恋爱……是因为这个?”


    许时漪已经走火入魔,爬起来对宋春兰说:“阿姨,您也来亲我一下吧。”


    “……”


    下一秒,宋春兰也跟着尖叫。


    —


    回到家,池信疲惫地倒在床上。


    床单上残留着不属于他的香水味。


    他偏过头,鼻尖抵着麻质的布料,轻轻嗅了嗅,他连衣服都没换,安静,一动不动,仿佛睡过去了。


    小方块听到开门声,伸出头顶两厘米的天线来感应四周,扭动着跳下浴室的盥洗台。


    它一直扭到床边,远程操控打开了吊灯。


    “关上。”池信捂着眼,仿佛受不得光。


    小方块的天线一伸一缩,在空气中汲取到了血液的腥味:“你受伤了?”


    “关上灯。”池信重复了一遍。


    小方块远程操纵关了灯:“有人泼你咖啡了?”


    池信缄默不语。


    小方块质问:“是坏女人干的吗?”


    池信闷声说:“不是她。”


    小方块揣摩着他的表情,怒火中烧:“肯定是她!她明知道咖啡因会溶解你的皮肤组织,上次还递咖啡给你!还有上上次,故意喝了咖啡和你见面,骗你给她做人工呼吸,害你吐血!”


    “那次跟她没关系。”池信解释,“她不是任子阳约来和我见面的人,她也不知道我会去,我们遇见只是巧合,她当时背的包上印着HGT的logo。”


    “你还为她狡辩!”


    “我只是陈述事实。”


    小方块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那次没关系,所以说这次有关系对吗?”


    池信:“……”


    “我没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受伤?说话啊!”小方块尖叫,“你敢拿母星的荣耀起誓你没有说谎吗?!”


    池信翻身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夜深人静,隔壁邻居又在吵架,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墙壁的缝隙,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


    伤口虽然愈合了,痛感却仍未消失。


    咖啡因溶解皮肤带来的疼痛会持续一个月,甚至更长,犹如灼烧般的痛感时时刻刻刺激着神经,就连止痛药也无效。


    可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明媚地站在那,笑一笑,就足以骗得他头脑发热了。


    哪怕咖啡因对他的伤害不亚于浓硫酸之于地球生命。


    哪怕,女人并不会因此感激他,甚至还会在心里骂他傻。


    就像那时一样。


    那年的那个夜晚,第五所外月光荒凉。


    和他降落地球时看见的判若两个月亮。


    他感受着四野吹来的,自由的冷风,忍不住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再或者,抱抱她。


    女人盯着他的手,目光冷静像一台扫描仪,落在他身上时,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他忽然不敢碰她了。


    “理智提醒我,把你剖开来做研究是最佳选择,可从感情层面……”女人旋起眉头,神情冷漠,“我对你,并没有任何感情。”


    “我放你走,这也不代表什么。”


    他微微一颤,努力挺直脊背,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那一刻显而易见的脆弱。


    “不要寻找我,不要接近我,更不要试图幻想我与你之间的可能。”


    “你并非人类,对我而言,你和怪物没有区别。”


    “我不希望在未来,你给我带来哪怕一丝的危险。”


    她的瞳孔是淡淡的褐色,厌恶不加掩饰,仿佛她所凝视的真是一只怪物。


    “走吧。”她近乎残忍地说,“下次见面,我会杀了你。”


    四野的寒风擦过脸颊,刀刮般生疼。


    他眼神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缓缓放下试图去拥抱她的手。


    这女人总是这样。


    一会儿柔软,一会儿又似难以融化的冰山。


    除了怪物,她兴许还把他当成了某种玩具,不然无法解释,她为何总是残忍地将他的情绪玩弄在鼓掌。


    三十年后,她依然毫无负担地在他面前伪装。


    笑容灿烂,温暖,好像当年说出那些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把他当成了傻子在戏耍。


    可那又怎样?


    黑暗里,池信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自嘲地笑:“跟她没关系,是我自找的。”


    第24章 024 和SETI有关。


    中秋假期结束, 许时漪有气无力地去上班。


    昨晚把宋春兰亲得哇哇叫,她也没能如愿以偿,此刻又偷偷打量男同事, 难道亲吻的对象必须是男人才行?


    不, 不可能, 这也太变态了!一定是她的方向搞错了。


    王瑞航嬉皮笑脸地问:“放了个假回来, 我是不是又帅了?”


    许时漪哼哼着敷衍道:“嗯, 假期去做医美了吗?”


    “嘿, 失恋就是男人最好的医美。”王瑞航拍了拍自己年轻的、充满了胶原蛋白的脸蛋, “帅得我都有点害怕了,得谈个恋爱摧残一下。你单身吗?咱俩谈吧, 我最喜欢姐姐了。”


    许时漪抽了张纸巾, 团成球丢他:“上一边儿去。”


    柴昀在三人的群里发了一个文档:“下个月公司要做一场慈善捐助, 你们谁有空做下策划书?”


    许时漪打开电脑:“我来吧。”


    她把策划书做完,拿去陈家苑的办公室给他过目。


    陈家苑刚从研发部回来, 穿着实验室里的白褂子, 正坐在沙发上泡茶。


    他看了看策划书:“写得很好, 就按这个来吧。”


    许时漪不忘跟他道歉:“对不起啊陈博士,那晚我在外面晕倒了所以没能回去陪您。还有我朋友骂您的事,我已经说过她了。”


    陈家苑温和地说:“你朋友也是关心你,我没那么小气, 你身体没事吧?”


    “没事了。”许时漪问, “那晚的事故后来有什么说法吗?”


    陈家苑从茶桌下抽出一张印着闵晓雪照片的传单:“你指的是这个?”


    许时漪点头:“闵晓雪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吗?”


    “是啊。”陈家苑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这起恶作剧显然是冲程启乾去的, 我猜闵晓雪的失踪大概跟他有关,可后来我去询问,程先生没有就此给出答复。”


    “警察也不管吗?”


    陈家苑耐心解释:“只是几张恶作剧的传单而已, 并不能证明任何事。”


    “也对。”


    启乾集团那种庞然大物,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一起杀人案,谁又能做什么?


    “你还有事吗?”陈家苑看出许时漪有话要说。


    许时漪支吾着说:“啊,是还有件事……我记得面试时您提起过,您父亲和我妈妈曾经是同事。”


    “没错。”


    “您知不知道他们是哪家公司的同事?”许时漪撒了个小谎,“我最近翻到了一本妈妈从前的日记,上面提了一个叫第五所的地方,您知道那里是做什么的吗?”


    陈家苑蹙起了眉。


    他叩下茶杯,指尖在桌沿轻点了几下:“你妈妈的日记?”


    许时漪继续编:“前几天我回了趟山里的老家,邻居婆婆交给我几件妈妈的遗物,里面刚好就有日记本。我还听村里人说,第五所从前就建在禺山村周边,单位门前还支了一口大锅,不过已经不见了。”


    这点许时漪没说谎。


    从禺山村离开前,她特意绕路去第五所所在的山坳里看了眼,射电望远镜和建筑全都消失了。


    放牛路过的村民告诉她,千禧年前发生过地震,山洼里的一切都被落下的碎石掩埋了。


    就像是,在刻意抹去些什么。


    “第五所……这名字我有印象。”陈家苑沉吟着,“我父亲确实在此地工作过几年,不过他不常回家,所以具体的工作内容我不清楚,只知道似乎和SETI有关。


    “SETI?那是什么?”


    “地外生命搜寻。”


    许时漪吸了一口凉气:“……地外生命?”


    “就是通俗意义上理解的外星人。”


    “找到了吗?”


    陈家苑摇头:“多半没有。我父亲没过多久就从第五所离职了,以他对科研的热忱,如果真发现了外星人留下的信息,他不会离开的。”


    许时漪心想也是,要是那么容易就发现外星人,地球还不乱套了?


    陈家苑问:“你妈妈的日记里有提过相关内容吗?”


    “没有。”许时漪确实没在许荷的日记里看过类似的字眼,“我读不懂她的日记,里面写了好多专有名词和方程式,像是数据,亏我还以为她是种果子的。”


    “数据?”


    许时漪点点头:“嗯,日记里还提到了我爸爸,我妈说我爸炒的空心菜超好吃。”


    想起年轻时乖巧的许苏山,许时漪的神情都变得明朗了。


    陈家苑微笑:“是吗?”


    “陈博士,我能不能和您父亲见一面?关于我妈妈,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很可惜,他几年前去世了。”


    许时漪有些失望:“这样啊。”


    她又跟陈家苑闲聊几句,喝饱了茶,拿着被肯定的策划书回了办公室。


    ……


    王瑞航早早关上电脑,翘着二郎腿静待分针走到半点。


    下班时间一到,他宛如脱缰的野马,去抓柴昀的肩膀:“晚上去网吧通宵?”


    “我今晚有事。”柴昀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


    “你能有什么事?保研申请都递上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就该好好嗨皮啊。”


    柴昀说:“做家教,今天周五。”


    王瑞航不以为然:“家教才给几个钱?你陪我打游戏,我给你发工资。”


    “算了,我不喜欢网吧的烟味。”柴昀收拾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王瑞航无聊地划着座椅转圈圈,又去打许时漪的主意:“好无聊,好想谈恋爱,姐姐晚上有事吗?”


    许时漪说:“别叫我姐姐,真肉麻。”


    “许姐。”


    “那你也别叫我许姐啊,怪显老的。”


    “时漪姐,你有没有跟你一样漂亮的朋友?介绍给我啊。”


    “想得美,有也不介绍给你。”


    “为什么?”王瑞航受伤道,“我对女孩子很大方的,前女友们都很喜欢我,天天来找我求复合。”


    “那你去跟她们复合啊。”


    “不行,跟前任复合就是在吃隔夜的冷菜,不新鲜了不说,菜里还有亚硝酸盐,影响健康。”


    许时漪被他恋爱观震惊了:“人渣,你真有脸说啊?”


    王瑞航抗议:“我可不是人渣。”


    他只是对恋爱的新鲜感需求比较高,顶多算个渣男,这两者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有钱长得帅还愿意付出的浪子才配称为渣男。


    至于那种人挫还骗,害得女孩子身心俱疲的人渣,他不屑于当。在这点上,他有底线。


    “喂,阿姨?”许时漪接了宋春兰的电话,脸色微变,“知道了,我马上回家。”


    “怎么啦?”


    许时漪抓起包就朝外跑:“家里进贼了。”


    “这么刺激,要不要我去帮你啊?!”王瑞航无聊得要命,就想找点乐子。


    一回头,许时漪已经跑远了。


    王瑞航匪夷所思:“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小偷进家呢?”


    ……


    下午宋春兰和甄蓁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回来后就发现家里门锁被人撬开了,屋里翻得一团乱。


    宋春兰看上去咄咄逼人,实际外强中干。


    至于甄蓁,她以前是有点唯唯诺诺的性格,被人欺负了都不会反抗,念大学之后才变得积极阳光,不过人的底色很难完全改变,遇到大事两人的胆子就不够用了,在楼下排排坐等许时漪下班。


    许时漪匆匆跑进小区:“怎么回事,你们报警没?”


    “还没有。”


    “家里丢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甄蓁说,“我怕小偷没走,都没敢进门。”


    许时漪左看右看,从垃圾桶边扒拉出一根拖把棍,紧紧握在手里。


    甄蓁问:“你干嘛去?小偷有可能还没走呢!”


    许时漪胆子大还缺心眼:“那不正好吗,我上去把他抓住。”


    刚要上楼捉贼,背后响起了一道喇叭声。


    “时漪。”


    奥迪停在楼前。


    陈家苑下车:“朋友送了两箱秋月梨,我吃不完,刚好从附近路过,拿一箱给你,你手里的是……?”


    许时漪努力维持人前淑女的形象,将拖把棍藏到背后:“噢,就是根普通棍子。”


    “发生什么事了?”陈家苑问。


    宋春兰仿佛看见了救星,上前拉住陈家苑:“小伙子,我家进贼了,你能帮忙去看看吗?”


    陈家苑也问:“报警了吗?”


    宋春兰哼了一声:“我家从来不报警。”


    几年前,宋春兰跳广场舞时和隔壁舞团的老太太因为争地盘打架,把人推骨折了。


    警察来了判双方互殴,宋春兰不乐意。


    对方先动的手,她还手没有任何问题,老太太应该赔她精神损失费才对,警察居然反倒要她赔钱,这像话吗?根本就是和老太太合起伙来欺负她是外地人!


    自此,宋春兰和派出所民警结下了梁子,让她有事找警察,她觉得屈辱。


    陈家苑说:“好,我上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他抽出许时漪手里的棍子:“给我。”


    “我和你一起吧。”许时漪不放心他。


    毕竟这是她老板,要是磕着碰着了,她以后在公司还怎么混。


    陈家苑没说什么,只让她跟着自己,看见人就跑,不要逞强。


    他上楼认真检查了每个房间,甚至连衣柜和床底都仔细确认了一遍。


    小偷已经走了。


    陈家苑说:“喊她们上来确认财物损失吧。”


    宋春兰做小生意,家里平时放有不少零钱。她先检查衣柜里装钱的袋子,钱没被拿走,又去看首饰匣子,里面的金耳坠也还在,就连甄蓁的平板电脑都安然地放在客厅桌子上。


    好奇怪,家里没丢东西。


    甄蓁的房间被翻得最乱。


    许时漪身上最值钱就是欧泊项链了,她拉开抽屉检查,项链也好好地躺在里面。看来以后要把它带在身上才行,万一弄丢了她就回不去1995年了。


    陈家苑:“你再确认一下,真没丢东西?”


    许时漪指着散乱的行李箱:“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一样没少啊。”


    陈家苑确认了家里安全,又去物业调监控。


    一开始工作人员还不乐意,因为宋春兰也和物业吵过架,属于是和整个荒野市结了仇的女人。


    陈家苑给了点钱,物业经理变脸比变天还快,乐呵呵地给了视频。


    监控上显示,下午两个穿连帽衫戴口罩的男人进了楼,四十分钟后他们出来了,两手空空。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目的,还是换个密码锁好了,安全系数更高。”陈家苑建议,“我有朋友做这一行,我让他送一个,现在就找人来装。”


    宋春兰感动地握紧他的手:“小陈,今天幸亏有你,你留下吃个饭再走,阿姨给你炒菜。”


    陈家苑年轻英俊还多金,不怪宋春兰喜欢。


    他尴尬地抽回手:“女士,今天很晚了,我就不打扰了。”


    宋春兰笑眯眯说:“那你改天来啊,阿姨一定要好好谢你。”


    甄蓁前几天还因为许时漪失踪骂过他,此刻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声音细若蚊鸣:“谢谢你陈博士,那天是我不对,我以后会谨言慎行的。”


    陈家苑微微一笑:“哪里的话,时漪能有你这样仗义的朋友是件幸运的事。”


    天黑了,他看了眼腕表,露出为难的表情:“突然想起晚上有个饭局,助理还没回来,时漪,你空陪我去参加吗?不会耽搁你太久。”


    他今天帮了这么大的忙,许时漪哪里能拒绝。


    何况陈家苑是个正派的人,他说饭局就只是饭局,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


    “好,你等我上楼换个衣服。”许时漪说。


    陈家苑打开后备箱,把送她的秋月梨搬上楼,后备箱里有一个黑色的旅行袋。


    他搬箱子时碰到了袋子,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暮色里,货拉拉载着一车花停在路边,司机下来卸货。


    小区外开了个花店,平时做社区团购给周围几个小区供应鲜花,今天到货的是紫罗兰。


    宋春兰嗅了嗅:“真香。”


    “你别说,是挺香。”甄蓁说,“我去买一盆放家里吧,今天太倒霉了,得换换心情。”


    许时漪换好衣服下楼,听见她们的对话,茫然地朝空气里嗅着:“有味道吗?”


    甄蓁:“有股很甜的花香,你没闻到?”


    许时漪和甄蓁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不管怎么呼吸,她都只能闻到街边传来的炸土豆的味道。


    甄蓁形容的花香别说闻到,她甚至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气味,鼻子像被堵住了一样。


    陈家苑一脸诧异:“你闻不到紫罗兰的气味?”


    许时漪揉了揉鼻尖:“嗯,一点也闻不到。最近变天,可能要感冒了吧。”


    “走吧,陈博士,我收拾好了。”她轻快地道。


    陈家苑手里握着车钥匙,看了看她,突然笑着说:“抱歉啊,刚刚收到消息,饭局取消了。”


    许时漪一愣:“这么突然?”


    陈家苑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发梢:“你今天应该很累了,就好好休息吧。”


    —


    许时漪努力了大半个月,依然没能找到穿回1995年的办法。


    不过她坚持每周上门看望任子阳,陪陪他。


    任子阳的状态好了很多,坐在桌前削苹果,削完,一人一半,分给她和池信。


    “你怎么也来了?”许时漪啃着苹果,小声问。


    “我不能来?”池信神情冷淡。


    “我可没说。”许时漪偷偷打量着池信拿着苹果的手。白皙,光滑,没有伤疤。真的愈合了。


    《走近科学》上也记录了一些人类的特殊体质。


    比如身体导电,自燃,拥有夜视能力,自带雷达……池信的愈合能力异于常人或许也是一种特殊体质?


    第五所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池信呢?


    许时漪吭哧吭哧啃掉苹果,抹抹嘴巴:“任子阳,那件事我还在想办法中,你别急。”


    “谢谢你。”


    许时漪赧然:“哪里,我都还没帮到你。”


    “你愿意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了。”任子阳轻声说,“我不急。”


    今天周六,不用上班。


    暂时无法穿回1995年,许时漪打算先从别的方向下手。


    她给任子阳汇报自己的今日计划:“我待会儿去市图书馆看看,我朋友说早期一些报纸上记录过程启乾的访谈,上面或许能找到线索。”


    任子阳点头:“也谢谢你朋友。”


    “那我走了。”许时漪把垃圾收好,准备拎出去扔掉。


    任子阳突然开口:“池信,你跟她一起吧。”


    “……”


    “?”


    许时漪瞥了眼池信……跟他一起吗?


    池信挑了挑眉梢:“凭什么?”


    “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不是吗?”任子阳眨了眨眼,温和地说,“你的事我也会继续想办法。”


    池信随手把吃剩的果核扔进垃圾桶。


    许时漪立刻“呀”了一声,吓了池信一跳。


    他抬头质问:“你干嘛?!”


    许时漪把垃圾桶拎到他面前,骂道:“我刚收拾完垃圾你就扔,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的劳动成果?捡起来!”


    “……”


    池信满脸的不耐烦,弯腰把果核捏了出来。


    两人走出去,许时漪站在楼外的垃圾桶旁看着池信。


    “又干嘛?”


    “掀盖子啊!”许时漪两手都拎着垃圾,“你没长眼睛吗?”


    垃圾桶的盖子脏得要命,别说碰,池信光是离得近了都觉得恶臭难忍。


    他闭眼,憋气,用食指和拇指捏起盖子上的把手。


    许时漪快速把垃圾丢进去。


    池信猛地丢下盖子,感觉手指上粘了脏东西。


    许时漪递给他一张湿纸巾,他接过,擦了擦手。


    “打车去吗?”


    “随便。”


    “你会骑电动车吗?那边有共享单车。”


    “不会。”


    许时漪查了网约车价格,综合比较后决定:“还是坐地铁吧,才两块钱。”


    池信掀了掀眼皮,没有反对。


    一路无话。


    两人明明是同行,走在路上却各自占据着甬道的一边,中间空的能开过一辆火车。


    中午时分,地铁车厢里几乎没人。


    两人各自一边,坐在左右相对的座位上,谁也不理谁。


    池信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棉质的袖口勾勒出手臂漂亮的轮廓。


    他靠着椅背,坐姿懒散,随性,偏着头,假装在看对面窗外黑漆漆的隧道,时不时瞥一眼许时漪的动作。


    许时漪也在假装玩手机。


    地铁里根本没有信号。


    她从上到下依次点开微信对话框,关上,再点开,再关上,捋捋头发,敲一敲键盘,装出一副工作繁忙的样子。


    第一次和池信结伴出行,有点无话可说。


    明明她也不是i人,可气氛就是凝重得近乎诡异……都怪任子阳,干嘛非要池信一起来呢?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池信的秘密是什么,连他是不是人都不清楚……


    地铁进入环城南路站,许时漪的目光落到外面的站台上。


    那晚暴雨夜,她和列车上的乘客正是在这一站得救的,当时还有好心人给她做了人工呼吸。


    许时漪瞄了眼池信,他今天穿的白T恤和那晚一样。


    一些碎片记忆突然从脑海里闪过。


    得救时,她视野里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可依稀记得,给她做人工呼吸的人也穿着白色上衣。那人抱着她,手臂坚实有力,身上有种冰冷的,淡淡的气味。


    神志不清时,许时漪似乎听见那人焦急地问她是不是喝了咖啡。


    地铁车门缓缓合拢,许时漪盯着池信陷入沉思。


    他皮肤细腻,很适合白色,简单的剪裁在他身上有种青春的气息,在人群中非常惹眼。


    白色,咖啡,地铁站。池信对咖啡因过敏。


    难道那晚……


    想到这里,许时漪起身坐到了池信身边。


    池信没想过她会主动靠近,不解地将眉头一扬,朝旁边挪了下让出空位,神色看上去还是淡淡的。


    许时漪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亲过我啊?”——


    作者有话说:不定时双更,双更的话第二章更新时间是21:00,晚九点没有就是单更啦。


    第25章 025 不要让他降落。


    池信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他坐直, 跟她确认:“什么?”


    许时漪指着自己红润的嘴巴,重复一遍:“这里,你是不是亲过?”


    池信不自然地扭过头去:“上次是你主动跳起来撞我的, 脑子不好就去看医生。”


    “不是上次。”许时漪又绕到他的另一边坐下, 以此确认他脸上的表情。


    她提醒道:“暴雨夜, 地铁站。”


    关键词一出, 池信的耳廓立刻红了。


    他又把脸扭到另一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时漪继续换位置绕到他面前:“你当时给我做了人工呼吸, 因为我在Asterias Kiss里喝了咖啡, 你接触了我嘴巴里残留的咖啡因, 所以公寓的人才说你回去后吐了血。”


    “不是幻觉,那晚你就是在地铁站!”


    地铁停在下一站, 池信直接站起来走掉:“有病。”


    许时漪追上去:“……我怎么又有病了!”


    池信腿长, 走得快。


    她一路碎步小跑才勉强跟上:“我还有个问题, 当时水底的人是你吗?虽然听起来有点扯,但我好像确实看见了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


    她边跑边张嘴说话, 搞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池信插着兜, 阔步向前:“我在水底干什么?”


    许时漪也说不明白, 只能自恋地说:“……或许是去救我的?”


    她思维发散:“是你把地铁推回环城南路站的吗?”


    池信脚步一顿,停下来。


    他回头,瞥着她红扑扑的脸:“你听听这像话吗?”


    “……”


    许时漪问出这个问题后都觉得自己有病。


    池信是什么?奥特曼吗?


    什么生物能一口气把地铁倒推几个站的?


    可池信的重点不在这一句。


    “我凭什么救你?”他露出了讥讽的笑,“我巴不得你别在我眼前碍事。”


    许时漪眨了眨眼:“你这人真没礼貌,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


    “别谢了, 没救。”池信嘴硬。


    “就谢, 反正给我做人工呼吸的是你。”


    许时漪退后一步, 拉开距离,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谢谢你,池信。”


    “……”


    初秋的街道是彩色的。


    天空碧蓝, 行道树的叶子由翠绿变得微黄,风一吹打着旋儿飘落。


    行人踩上去,发出一阵阵好听的、吱嘎的声音。


    地铁站外人来人往。


    女孩穿着水洗蓝的直筒牛仔裤,上身搭着宽松的浅绿色针织衫。


    她弯腰,低头,蓬松长发柔顺地垂下,头顶茸茸的碎发在微风里招摇。满满的,张扬的生命力。


    她直起身,没有任何恶意的眼睛又圆又亮,发散着真诚和善意,仿佛能洗净所有的负面情绪。


    秋风温柔,叫人沉醉。


    池信望着她头顶那小小的,可爱的发旋,一时走神了。


    “地球女人虚伪狡诈,擅长蛊惑,是宇宙间最危险的物种。”


    耳畔回响起小机器的谆谆叮嘱,他猛然清醒。


    糟糕,似乎真是这样。


    ……这坏女人又在试图玩弄他。


    —


    市图书馆的档案室平时没人进,里面堆放着几十年间的旧报纸和书刊。


    管理员拿钥匙打开门,叮嘱道:“档案室里的报纸不可以带出去,年头久了纸质脆弱,小心翻找,别弄坏了。”


    许时漪道谢:“麻烦您了。”


    图书馆有些年头了,老式的玻璃窗上贴着彩纸,阳光照入,在室内投下七色的光影。


    许时漪推开摇摇欲坠的窗户。


    初秋有香味的风吹进来,放眼望去,脚下一片桂花的花海。


    她在图书馆里泡了一整天。


    荒野晚报上有关程启乾的报道不少,每一则她都看了,有价值的不多。


    程启乾很少提及未发迹时的事,只在某一年农村动迁时的报道里提起过——那即将拆迁的村子是他老家。


    许时漪找不到程启乾私生子的线索,转而认真看起了旧报纸。


    1995年,农村人口占了荒野市总人口的绝大多数,年轻人背井离乡,去城里安身。


    1995年,荒野市最受欢迎的小吃是猪油酥饼,配一碗爽口的野菜汤是当时的流行吃法。


    那年野菜价格飞涨,每天清晨都有大批贩子去周边的山里挖野菜,浩浩荡荡,挤得公交车水泄不通。


    1995年,山里的柚子滞销,果农辛苦了一年却没赚到多少钱,一卡车的柚子全都倒在路边腐烂。


    许时漪阅读着手里的报纸,透过被岁月侵蚀的模糊文字,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个年代的点滴。


    她盘腿坐在地上,长发沿着线条流畅的腰肩垂落,她后仰身体,从书架后探出脑袋,瞧向远处椅子上的人。


    池信对旧报纸毫无兴趣,进门后就找地方睡觉。


    或者说从她道完谢,他就臭着一张脸,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脾气又坏又古怪。


    他靠着椅子,双眸紧闭,漂亮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中棱角分明,右耳上的红宝石耳钉闪着一丝奇异的光芒。


    池信感受到注视,睁开眼问:“找到了?”


    “没有。”许时漪指着旁边厚厚一摞报纸,“这些我都看过了,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本来就是蠢办法。”


    池信睡醒了,起身活动了下脖子。


    他走到许时漪面前蹲下,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份1994年的报纸递给她:“这期看了吗?”


    许时漪知道程启乾的儿子是1995年生的,就没有留意更早年的报道。


    池信递过来的是1994年年初的一期报纸,许时漪一看到头版上的照片就被吸住了目光。


    封面上的男人正是程启乾。


    他衣着破烂,和那晚盛典上见到的男人判若两人。


    头版的标题是:【民工讨薪被拒之门外,凄风苦雨何去何从?】


    三十年前的寒冬,启乾集团还没有建立,程启乾在寒风中带着工友讨薪,目光锐利。


    三十年后今天,程启乾是荒野市首富,众星捧月,呼风唤雨。


    他没有学历,没有家世,也没有跟上当初时代的潮流,就连早期如何起家的都不甚清楚。


    短短三十年,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实现如此之大的阶级跃迁?


    许时漪朝后翻了翻,又看见了另一则报道。


    1994年,一架二手的射电望远镜漂洋过海被运到了荒野市的山区,用作私人观星。


    这事儿没人关注,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版面。


    “海姆达尔。”许时漪想起了第五所那口“大锅”。


    报纸上的射电望远镜不会就是第五所的“海姆达尔”吧?第五所居然是隶属于私人的研究机构。


    池信淡淡道:“海姆达尔是北欧神话里守护神,用来侦查入侵者和守护诸神的黄昏。”


    “……好名字。”他不知是赞美还是讽刺地说道。


    许时漪突然愣愣地盯着他看。


    “干嘛?我脸上有东西?”池信瞥她。


    “你……”许时漪欲言又止。


    第五所,池信,无法解释的特殊体质,还有未被证明但很可能存在的超能力。


    “我父亲确实在此地工作过几年,不过他不常回家,所以具体的工作内容我不清楚,只知道似乎和SETI有关。


    “SETI?那是什么?”


    “地外生命搜寻。”


    许时漪想起陈家苑说过的话,脑袋里冒起了一个念头……池信,该不会是外星人吧?


    嗨,怎么可能呢!


    下一秒,她就打消了这荒诞的猜想。


    外星人是什么东西?能大摇大摆在街上走还刚好被她撞见了?


    不可能不可能,信他是个男鬼都比信他是外星人来得靠谱。至少男鬼还更大众一点。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男鬼还是别的,许时漪只在一开始对他产生过恐惧的情绪,现在已经不太怕他了。


    池信蹙眉:“你想说什么?”


    许时漪担心又被他骂有病,就撒个小谎:“没有啊,我就叫叫你。”


    谁知池信听了这话不但没有生气,表情反而还有点享受。


    真是性格古怪的家伙。许时漪心里吐槽。


    档案室蒙尘的玻璃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走进来。


    许时漪看见来人,咦了一声:“好巧,怎么是你?”


    柴昀戴着黑框眼睛,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看见她也一愣:“我来查资料。”


    许时漪疑惑:“来这里查资料?”


    这里只有一些没人看的旧报纸。


    柴昀点了点头:“我是学校天文社的副社长,天文社下星期打算开展‘探索地外生命’的主题活动。我听别人说过,荒野市九十年代曾发生过一起目击不明飞行物事件,网上查不到资料,旧报纸上可能会有报道。”


    许时漪:“你要哪一年的报纸?”


    柴昀:“大概在九五年到九七年。”


    许时漪不久前才整理过九五年的报纸,把那厚厚的一沓都递给他:“喏,都在这里了,你看看。”


    柴昀:“谢谢。”


    池信打量着柴昀,文弱的,无趣的男生。没有任何威胁。


    他又回到老位置,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看。


    荒野晚报每日发行,数量很多,柴昀翻了很久一无所获。


    许时漪问:“柴昀,你喜欢天文?”


    柴昀的视线从报纸上抬起来:“我老家在农村,偏远落后,没什么像样的娱乐,念书时我唯一能负担的爱好就是肉眼观星了,再或者周末坐半天的大巴去县图书馆查星星的资料。”


    他自嘲道:“廉价的爱好。”


    “才没有。现在光污染严重,想在城市里看一眼星星不知道多难。”许时漪很羡慕他从前抬头就能看见星空,“星星是宇宙的馈赠,观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哪里廉价了?”


    柴昀却说:“可我们这代人的浪漫不是星星能给的。”


    许时漪笑着说:“怎么还多愁善感上了?你刚才说你是天文社副社长,大四学生也能在社团里担任要职吗?”


    柴昀:“一般来说大三起就不能继续担任了,不过天文社情况特殊,花销巨大,全靠瑞航的钞能力支撑,就一直没有换届。他是社长。”


    许时漪想起王瑞航那不着调的样子,难以置信:“就他?”


    星星到了他眼里都得分男女吧?王瑞航那种人,估计只喜欢母星星。


    柴昀苦笑。


    许时漪闲着也无聊,起身帮柴昀一起找资料。


    她翻到1996年1月19日的报纸,忽然在页面的角落里看见一则填字游戏。


    这本不是稀奇的事,可报纸发布的这天恰好是妈妈的生日,而填字游戏的提供者名叫“许荷”。


    许荷?


    这是巧合吗?


    印象里,妈妈从不读书,却喜欢和她玩填字游戏,一般都是妈妈出题,她来填。


    许荷会在题目里设置一些巧思。


    比如,某两个格子的答案是零食或玩具的名称,如果许时漪填出来,许荷就会真的买来送她,所以每回小时漪都做得很起劲。


    眼下,这道填字游戏引起了她的兴趣。


    许时漪掏出纸笔,把题抄下来做,过了会儿,她蹙起眉。


    “怎么了?”柴昀问。


    许时漪重新抄了份题目给他:“你做做看。”


    柴昀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这题似乎没有答案,中间有两个格子填不上。”


    这个填字游戏难度很高。


    他拿起笔写写画画:“当时明月在,横格里的第二个字应该填‘时’。‘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是晏几道的诗,可如果格子里填了‘时’字,跟竖向的字就接不上了。”


    “同理,这里应该填‘涟漪’的‘漪’字,但‘漪’字跟后面的字也无法组词。”


    “按理说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不该出现这样的失误才对,这两个格子……”柴昀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抬头,“时漪……是你的名字?”


    池信乏味地看着书,听到这话,视线落过来。


    许时漪恍惚了:“是巧合吗?”


    用“巧合”二字很难说服她。


    许时漪来到角落的书架前,把1997年的报纸也搬下来,翻到1月19号那一期,找到当日的填字游戏。


    游戏的提供者仍是许荷。


    许时漪把题抄下来做,结果和1996年的报纸一样没有答案,只不过这次填不上的字变了。


    ——[不要]


    她继续翻1998年1月19日的报纸,提供者不变,填不上的字是[让他]。


    到了1999年,填不上的字又变成了[降落]。


    [时漪,不要让他降落。]


    许时漪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找出2000年的报纸。


    这回她做了很久,而后确信,绝不是巧合。


    2000年1月19日,填字游戏多出来的三个字是——


    [库西索]


    第26章 026 外星鳏夫。


    千禧年后, 许荷就消失了,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也换成了数独。


    库西索。


    爸爸从前最常念起的“咒语”。


    许时漪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这是妈妈留给她的信息吗?


    可当时她都没出生,许荷怎能未卜先知想到给未来的女儿传话?目的又是什么?


    ——不要让他降落。


    什么意思?


    他是谁?从何降落?为何不可以降落?


    许时漪一头雾水。


    “找到了!”柴昀翻着旧报纸, 兴奋地喊了一声, “一九九五这张报纸上有记录, 当晚姚浦山西边很多村民都看见天空出现了明亮的发光体, 会不会就是UFO?”


    “姚浦山?”许时漪又愣了。


    荒野市1995年曾发生过目击不明飞行物事件。


    地点在姚浦山, 时间是盛夏的夜晚。


    那一夜, 很多村民都曾看见天空中出现明亮的发光体。


    光芒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可惜年代限制,人们手里没有拍照设备。


    因此, 报纸上没有照片佐证, 也并无确切的证据能证明那发光体是什么。


    许时漪怀疑地问:“地球上真的有UFO吗?”


    池信翻着一本旧书, 漫不经心地插话:“每年世界各地都有无数起目击不明飞行物事件,又有那一起被证明是外星人了吗?汽艇, 小型飞行器, 月光下的鸟影, 随便哪个都比UFO靠谱吧。”


    柴昀将那一页报纸单独抽走:“你们先忙,我拿这张报纸去复印一下。”


    许时漪坐在桌前,愣愣的,毫无头绪。


    却又感觉好像抓住了什么。


    池信放下书, 走到她身边:“许时漪。”


    许时漪听见他的声音, 茫然地抬起头。


    她手里还捧着2000年1月19日的报纸, 桌上用来做填字游戏的白纸上写着“库西索”三个字。


    池信问:“你发什么呆?”


    “我在想, 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池信蹙眉:“你不知道它的含义吗?”


    许时漪摇头:“只知道是个咒语,我妈妈以前很喜欢念起它。”


    池信脸色微变:“你妈妈?”


    “她去世了。”许时漪苦涩地笑,“所以我和我爸这些年来都搞不明白‘咒语’的功效。”


    池信沉默了。


    许久后, 他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12月1日,我和妈妈的生日都在冬天。”


    “我是问年份。”


    “2000年。”许时漪问,“干嘛问这个,我的生日和这三个字有关系吗?”


    一丝愕然浮现在池信的脸上。


    他眼神瞬间变了,盯着许时漪的脸:“……你妈妈,她和你长得像吗?”


    许时漪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和我妈年轻时长得特别像,不是亲近的人很难看出差别。”


    池信的唇绷直,抿成一条冷冽的直线。


    窗外已是深夜,寒星点点。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


    最近公寓搬走了一些租户,却迟迟没有新人入住。


    水站的生意大不如前。


    生意一差,梁逸诚的财政压力就吃紧了。


    眼看下个月的房租快交不上了,他跑去催陈龙:“陈姨,租户一天比一天少,你就不能努努力吗?”


    陈龙戴着老花镜,在刷霸总短剧,头都懒得抬:“着急你就自己招租去。”


    “你把公寓送给我我就去。”


    “想得美。”陈龙今天脾气怪好的,放平常早就开骂了。


    梁逸诚蹬鼻子上脸,凑上去腆着脸笑:“陈姨,下个月减点房租吧。”


    陈龙终于舍得正眼瞧他了:“你哪来的脸?生意本来就不好,再给你减租我去喝西北风啊?”


    梁逸诚指着她的手机:“天天看这种东西,就你这脑子,迟早也得喝西北风。”


    陈龙按灭手机,拿着扫把就冲他去了。


    “……”


    梁逸诚日犯一贱,皮痒痒,被揍了一顿终于老实了。


    他揉着脑袋:“今晚池信回来的时候脸色古怪,你发现没有?”


    陈龙将扫把随手一丢:“他哪天不怪?”


    “今天格外不正常。”梁逸诚说,“我跟他说话,他居然没叫我闭嘴,也没喊我滚,都不像他了。”


    “你是不是欠的啊,老去招惹他干嘛?”陈龙一针见血地骂,“要是受虐狂就买个狗链栓脖子上。”


    “池信他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有鬼!”梁逸诚回忆起前两次仿佛被催眠的状况,冷哼一声,“等着,我迟早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


    今夜月色不显,夜幕被一层朦胧的雾气笼罩。


    池信坐在天台上,冷风拂过耳侧。


    他的视力足以支撑他看见比人类眼睛更多微弱的光芒,对城市而言漆黑的天幕在他眼中是一条流淌的光带。


    星辰缀于墨色的绒布上,如钻石钉入穹隆。


    夜晚静谧如谜。


    耳垂上的红宝石闪烁着光泽。


    如过往的一万个日夜一样,宇宙依然没有传来任何回信,仰头可见的永远只有无声的星空。


    今晚池信喝了酒,感知能力变得薄弱了。微醺之时,他见北天的高空上,仙后座的星星与北极星遥遥相对,一道光芒跨越了万年的时光,孤独地洒在他身上。


    恍惚中,一阵不存在的海风粗粝地吹过他的面庞。


    那一年,小小的渔船漂泊在海上。


    他喜欢在落日时分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如火的太阳坠入海平面。


    世界无声时,适宜聆听来自远方的回信。


    船长老池总是安静地在旁边整理渔网。


    老池是个好人,木讷,温吞,平淡的像一杯温开水,当初在码头捡了他,留他在了船上。


    老池从不多话,从不好奇,也不问他的过往,还叮嘱船员们不要去打扰那个年轻人。他跟他们不一样。


    海平线上,夕阳宛如烧红的圆盘入水,烫得海水涌起红浪。


    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轻声呢喃:“库西索。”


    老池整理渔网的手一顿,惊讶地回头:“原来你会说话啊!”


    老池还以为他是哑巴。


    在码头捡到他时,他奄奄一息,七个月过去了,老池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怎么会呢?是人就有名字。”


    他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海天一线。


    老池又问:“你看什么呢?”


    “在我家乡,也有这样美的日落。”


    老池笑了笑:“出海这么久,想家了吧?”


    “我常告诉船员,在海上,船就是家,可谁会当真呢?家就是家,有屋顶,有爱人,那样的地方才能叫人安心。不然怎么每到一个港口,大家都要争着下船给家里回信?”


    “可惜啊,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我也很久没收到家乡的信了。”老池的笑容在夕阳中略显苍凉,“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回家呢?”


    他脑袋缓慢地运转着,试着去理解老池每句话,每个字里的意思。


    当听到最后的问句,他垂下眼:“回不去了。”


    老池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那就像我一样,把船当家吧。”


    渔船在海上漂泊几个月,早已将陆地甩在了背后。


    他回过头,沉默地望着遥远到已经看不见了的海岸线。


    老池问:“怎么,岸上还有牵挂?”


    天光入海,微风掀起浪花。


    世界一瞬间暗了下来。


    他遥望着坠入海面的夕阳,没有回答。


    ……


    那女人耀眼,明朗,胜过每日清晨插在锥形瓶里的那束花。


    对他而言,也是那封闭空间里唯一的生命力。


    渔船在海上颠簸。


    无数个与风浪相伴的日夜,他会幻想再与她见面的场景。


    若干年后他们下一次相见,她或许会忘记他,或许已经成了家,不过她本身不会有太多变化。


    星系之中,美好的事物总是万古长存,比如初生的恒星,比如宇宙的云霞。


    他从没想过她会死。


    他以为,这样的女人会想尽办法留住青春和生命。


    而她本可以留住。


    天台上,池信遥望着宇宙,被一种巨大的荒凉感包裹住了。


    他失去了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


    “你在难过吗?”小方块安静地陪在他身旁,“因为再也见不到坏女人了。”


    “不是。”


    “别骗人了,你现在的情绪非常低落。”


    “我难过是因为,我并没有因为那件事而难过。”


    三十年,在地球的刻度里已经走完了人类的小半生。


    三十年,他日落时想她,风起时想她,风平浪静的日子也会想起她。


    小渔船装不下太多重量,遇上急浪,总是艰险地在波涛上摇荡。


    当海浪没过吃水线时,他会自嘲地想,是因为想了她太多次,让思念过载了吗。


    他是如此想念她。


    可为什么听到女人去世的消息时,他心底却没有太多波动?


    就像知道恒星会演化终结,云霞也会消散,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甚至在面对她那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儿时产生了瞬间移情的念头。


    ——至少许时漪还活着,这好像也还不错。


    他难以直面自己恶劣的内心,只能试图用酒精催眠。


    三十年的想念变成了一场笑话。


    小方块头顶的天线摆了摆:“我不懂你。”


    机器人只能模拟生物的思考方式,却难以理解其中的情感。


    “你要不要试着哭一下?”它提议道,“人类的研究表明,大哭可以释放身体里的内啡肽,这种神经化学物质有助于缓解生物体的压力。”


    机器人讲了个冷笑话:“如果你的大脑能分泌出这种东西的话。”


    天台的门被推开,梁逸诚又上来收衣服了。


    梁逸诚发现池信也在,内心慌的一批,表面假装淡定。


    他绕过池信去拿自己晒在角落的运动鞋,然后发现池信压根没有注意到他,顿时又有点不爽。


    他居然这样无视自己。


    离开时,梁逸诚还是没忍住嘴贱了一下:“哟,又在这儿给外星人发电报呢?”


    池信喝完最后一口酒,瓶子随手放到地上。


    梁逸诚注意到他脚下堆了十几个空酒瓶,全是高度数的洋酒。


    一口气摄入这么多酒精会死人的吧?可他看上去连基本的醉意都没有。


    池信语气平淡:“脚下是天台,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


    “你想从这里滚下去吗?”


    “……”


    五层楼虽然不高,掉下去多半也得没命。


    梁逸诚想起自己前两次仿佛催眠般的身体失控,又气又怕。


    他当然不想滚下去。


    可让他承认他害怕……好没面子哦。


    就在这时,一个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天就先休战吧。”


    小方块模拟出正常人类的语气,悲伤又惋惜地说:“这家伙刚刚发现自己死了老婆。”


    现在已经是一个外星鳏夫了。


    它又嘲讽地想着。


    梁逸诚得了台阶立刻就下:“这样啊,那打扰了。”


    他礼貌地关门退出去,正要下楼,脑子歘地一下突然绷紧了。


    天台上只有池信一个人,所以……刚刚是谁在说话?


    梁逸诚寒毛直竖,回头踹开眼前那扇门。


    夜黑,雾薄,月光黯淡。


    面前空无一人,空酒瓶散落满地,被晚风一吹,骨碌骨碌滚向了天台的角落。


    第27章 027 闹鬼啊!


    “闹鬼了!”


    陈龙夜里十点准时上床睡美容觉, 谁敢吵她必死无疑。


    梁逸诚一宿没睡,忍到天亮才敢去敲她房门:“起床了!公寓闹鬼你怎么还睡得着?!”


    陈龙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去开门:“找死吗?”


    她一脸起床气,语气不善:“你最好给我个理由。”


    梁逸诚闯进房间, 把她往电脑前面一推:“快, 查监控!”


    陈龙抄起抱枕就想砸他, 被梁逸诚按住了。


    梁逸诚调出楼梯上的摄像头, 他指着屏幕:“你看, 晚上八点, 池信从这里上了天台, 没错吧?”


    “十点我上去收鞋,那时候他还在。”梁逸诚将进度条拖到今早, “监控显示他没有下来过, 按理说他现在还在天台, 可我今早去确认了好几次,天台上没人。”


    陈龙的瞌睡瞬间就醒了, 她弯腰去看监控画面。


    下天台的路只有一条, 正常人也不会想到跳楼离开吧?


    梁逸诚又调出其他监控:“就算跳楼, 院墙上的监控也能拍到,他就是消失了!”


    “这小子什么路数啊?”陈龙皱起眉头。


    窗外凉风吹进来,她的绸缎睡衣略显单薄,突然就打了个寒颤。


    “我都说了闹鬼啊!”梁逸诚也抱着手臂直搓, “我靠,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 晃痛了池信的眼。


    一早上, 外面就鬼呼狼嚎个不停。


    鳏夫只当了一晚,池信还没有从悲伤的心情里抽离。


    他烦得要死,把卫生纸团成球, 堵住耳朵。


    这破公寓就像养猪场,天天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狗叫。


    “谁叫你非要喝酒?”


    小方块在床头柜上说着风凉话。


    酒精不会令他醉倒,大量酒精摄入后起到的唯一作用是让他产生困意。昨晚池信困得想倒头就睡,用最后的理智支撑着回到房间——不是以走门的方式。


    他暴露了自己,今早的危机也在预料之中。


    “醒醒,别睡了!”


    “快醒醒!”


    “那两个人类发现你了!”


    池信从被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把吵闹的小方块弹进了脏衣篓,捂着耳朵继续睡。


    可很快,另一个声音穿过物理层面的阻隔,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库西索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着急,我必须要回去一趟,可是怎么回去呢?”许时漪在洗漱间对着镜子刷牙,嘴里全是牙膏的泡沫,“难道要我去抱着池信亲一口?”


    池信上一秒还因为睡眠不足阴暗地在被窝里打滚,下一秒猛然坐直。


    什么鬼!


    他喝酒喝出幻听了吗?


    池信揉揉耳朵。


    许时漪的声音却消失了。


    外面有人用力拍打着他的房门。


    池信起床,拉开一条门缝,门外是陈龙。


    他和这女人的矛盾要从搬来群星那天说起。


    今年年初,老池去世了。


    池信带着他的骨灰回到岸上。他将老池安葬在家乡的山顶,又把老池的积蓄留给了他和前妻生的女儿,自己带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孤身回到荒野市。


    海上三十年,岸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类世界日新月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发展着。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路上车流汇成钢铁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头,高铁从桥上呼啸而过。


    池信茫然地站在城市中央。


    直到傍晚,才找到一间能够接纳他的老式公寓。


    房东忙着给前面的租户办理入住,头顶烫着泡面卷,嘴里叼了根烟:“房租五百,押金一千。”


    轮到池信,陈龙打量了他几眼,开口又是另外的价格:“房租五百,押金两千。”


    池信蹙眉:“不是一千?”


    “那是别人。”


    选择住这里的都是穷鬼,陈龙经营公寓几十年,有自己一套判断标准,很自然地在心里把租户分了类。


    这些人里面不乏一些高素质穷鬼,可大多数时候不是那么回事。


    池信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帆布鞋在海水里泡久了,边缘露出开裂的黄胶,耳朵上红宝石耳钉像在路边的两元店里买的廉价货。正经的城市青年谁会这样打扮?


    他表情警惕,对人有着强烈的戒心。


    陈龙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没文化,没素质,浑身是刺。


    房子交给他指不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多收押金才能多扣。


    “退房时家具有损坏就从押金里扣钱,水电费由我统一交,每月一号给我转账,敢拖欠别怪我把你连人带东西丢出去。”陈龙习惯把丑话说在前头。


    池信对钱没有概念。安葬了老池之后,他将自己几十年的收入并入老池的积蓄里,一起转给了他的家人,自己只留了一万块现金。


    他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粘着海水腥味的纸钞,一张张数给陈龙。


    “不能转账吗?”陈龙嫌弃。


    池信数出七千块丢到桌上,拎着行李,转身上楼。


    陈龙狗眼看人低。


    池信也看陈龙不顺眼。


    半年来,两人常起冲突。


    前一阵子,陈龙还没事找事,污蔑他偷了院里的葡萄。


    见门外是她,池信不耐烦:“有事?”


    “你在干嘛?”陈龙问。


    “睡觉。”


    “不去上班?”


    “你管我。”


    “你昨晚喝完酒怎么回的房间?”


    “走路回来的。”


    “监控没拍到你在走路。”


    “那就去问问你的监控为什么没拍到。”


    池信的态度很不客气,他对人一贯如此。


    梁逸诚躲在陈龙身后,盯着地砖。


    池信的影子在阳光里若隐若现,有影子,不是鬼,可也不能证明他不是别的东西啊!


    梁逸诚壮着胆子:“池信,你伸手。”


    池信当然不会理他无礼的要求。


    梁逸诚上前拽起池信的手,在他手里放了一个小十字架。


    “?”


    梁逸诚又掏出一串大蒜,迅速挂在池信脖子上。这还没完,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小白碗,捏起碗底的糯米,朝池信洒去,嘴里念念有词:“退退退——”


    “……”


    “你有病啊?!”池信破口大骂。


    他被蒜味呛得反胃,丢掉十字架,歪头躲开梁逸诚的驱魔糯米。


    “你看你看!”梁逸诚拽着陈龙一声鬼叫,“他多凶,他连这些都不怕!”


    陈龙没弄明白池信是怎样从天台上消失的。


    不过不重要,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情,直接处理掉引发事件的人就好了。


    “你搬走吧。”陈龙说,“我退你半年房租,今天就搬。”


    池信冷笑一声关门:“不搬。”


    陈龙拿脚卡住门缝:“梁逸诚,你进去给他收东西。”


    梁逸诚怂得要死,不敢。


    陈龙踹开房门,打算自己动手。


    池信突然问道:“你叫陈龙,对吧?”


    陈龙挑了下眉。


    池信眯着眼,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喊她名字:“陈龙……”


    “忘记昨晚的事,然后从我房间滚出去——”


    陈龙愣住了。


    随后,池信的目光又转到梁逸诚身上。


    梁逸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你别说话,我自己滚。”


    他转头就跑了。


    烦人的家伙解决,这下可以睡个回笼觉了。


    念头一冒起来,池信猛然察觉到不对劲,他讶异地看着还在房间里的陈龙:“你怎么还没滚?”


    陈龙眼底冷气森森:“你说什么?”


    池信怔住。


    他的催眠居然失效了?这怎么可能?


    陈龙反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敢叫我滚,想死吧?!”


    “……”


    陈龙切成喷火暴龙的形态:“天天拉着个驴脸,没情商没礼貌,好像全世界欠你钱,张嘴闭嘴就是滚,你的嘴叫驴踢了不会好好说话?!”


    她转头又骂已经跑到楼下的梁逸诚:“当年怎么没叫你投胎到日本呢?你去上战场,抗日战争不用打就能一路从九州推到北海道了!”


    池信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催眠会失效,因为陈龙的拳脚已经冰雹般落下来了。


    陈龙外号“喷火暴龙”,绝非浪得虚名。


    池信完全被她打懵了,生平第一次被女人追得满屋乱窜。


    “等一下——”


    池信刹住脚。


    陈龙抄起扫把,一脚踹向他的小腿。


    池信忙着听另一边的声音,毫无防备被她蹬了个正着,痛得要死。


    他嘶着气,抱腿跳了起来:“都说了等一下啊!”


    他没有地球人那些愚昧的条条框框,也从没说过不打女人,可现在不是跟陈龙干仗的时候。


    他耳朵里响了来自远方的声音。


    ……许时漪身上正发生着极为可怕的状况!


    —


    “库西索库西索库西索……啊,完全没有头绪。”


    直到洗完脸,许时漪嘴里还念叨着这几个字,她走出浴室,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嗨!”阎骅跟她打招呼。


    甄蓁坐在沙发上,朝她挤眉弄眼。


    宋春兰则端上洗好的水果,满脸是笑:“小漪啊,小阎今天是专门来看你的。”


    许时漪:“看我?”


    阎骅笑了笑:“我听宋阿姨说家里进了贼,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家里已经换锁了。”许时漪被宋春兰拉到沙发坐下,人还有点懵。


    距离上次相亲过去了两个月,中间阎骅又出海了,他们没有再见面。


    阎骅偶尔会给她分享海上的日常,许时漪每一条都会回复,就维持着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


    她没想过阎骅会直接上门。


    “我昨天刚下船。”


    “那一定很辛苦吧,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还行,没觉得累,今早六点就醒了。”


    阎骅头发剃短了,皮肤被海上的日头晒得黑了些,看起来精神十足:“好久没见宋阿姨了,还有甄蓁,你们最近好吗?”


    “好得很。”宋春兰打趣,“小阎,你真的是来看宋阿姨吗?”


    阎骅挠挠头:“顺便也来问问你们要不要出去玩?我老家在江崇岛,农历九月十五岛上会办庙会,特别热闹。”


    甄蓁识趣地说:“我没洗头,还是在家玩手机吧。”


    宋春兰白天要看店,也没空闲逛:“你跟小漪去吧,她这阵子上班可忙坏了,难得放松放松。”


    阎骅转头问她:“时漪,今天周末,你有空吧?”


    许时漪喜欢出去玩,不过和阎骅一起,会不会有点尴尬?


    “我上午要去医院,公司今天给安排了员工体检。”


    “这简单啊,我先陪你去体检,体检完我们再去逛庙会,结束了我送你回来。”


    阎骅看出她的顾虑,体贴地说:“就是朋友出游,你千万别有压力。”


    “我记得你说过,你做木雕的时候刻过志怪主题。岛上靠海吃饭,每年九月十五除了庙会之外还有当地特色的祭神仪式,我想你应该会喜欢,顺便也能给你的作品找点灵感。”


    许时漪想了想,答应了:“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第28章 028 今晚也会祭拜哭嬉傩。


    和惠私人医院建在一条僻静的林荫路上, 院区绿树浓荫,种着许多名贵花卉。


    因为实行会员预约制,平日病人不多, 闹市取静, 是个适合疗养的好地方。


    护士举着针管:“女士, 不要动哦。”


    “怎么还要抽血?”


    “这是您体检套餐里包含的项目呀。”护士朝她温柔一笑。


    许时漪看着闪闪发亮的针管头就犯晕:“等等, 等一下——”


    护士的好脾气助长了她逃跑的气焰。


    “我先上个厕所去。”


    阎骅哭笑不得:“你刚刚才去过。”


    “一紧张就又想上了……”许时漪躲在厕所半天, 硬着头皮出来问护士, “我做兼职的时候抽过血, 这才几个月,之前的体检报告就不能用了吗?”


    护士笑笑:“那要问你的公司, 我只负责给你们做员工体检, 其他的可管不着。”


    “都没看见别人, 就我在体检!”许时漪抗议。


    她以为前来体检的同事会把医院挤满。


    大家都在,她怕丢脸忍也能忍住把血抽完的, 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根本没人。


    没有病人, 护士们全过来对付她了。


    两个护士按住她的手, 一个护士温柔地抱着她的头,拍了拍:“乖哦,一会儿就没事了。”


    许时漪看着抽血的针管,吓得双腿乱蹬, 吱哇叫:“啊啊啊等一下, 我不行, 不行了啊啊啊, 我晕针,救命,救命啊——”


    她趴在护士怀里。


    护士捂住她的眼:“闭上眼就看不见了。”


    许时漪鬼叫着抽完血, 眼睛湿润,坐在椅子上休息。


    护士长端来小蛋糕给她吃:“好啦,这就抽完了。也不痛啊,对不对?”


    “谁说不痛啊!”许时漪差点就哭了。


    ……


    池信站在便利店外吃烤肠。


    医院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机器打印票据的声,医护的窃窃私语,甚至点滴滴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其中穿插着许时漪撕心裂肺的哭声。


    “别过来,啊啊啊啊,妈——!”


    池信屈指揩了下嘴角的辣椒粉,顺便将翘起的嘴角摁下去。


    当听到阎骅的声音响起,他的脸拉了下来:“地球男人就会花言巧语。”


    “你对别人女儿的占有欲别太强了。”


    小方块从他的斜挎包里伸出天线,不合时宜地嘲讽着,“先想想晚上怎么回去吧。”


    担心离开后陈龙会把他的行李丢出去,池信今天就把小方块一起带出来了。


    池信:“闭嘴。”


    小方块学陈龙说话:“天天拉着个驴脸,没情商没礼貌,好像全世界欠你钱,张嘴闭嘴就是滚,你的嘴叫驴踢了不会好好说话?!”


    池信把它掏出来,放到地上,鞋底踩上去,猛地一拧。


    小方块:“啊啊啊我变成扁扁的啦——”


    池信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地球男人非常狡猾,我有义务替她妈妈照顾她。”


    不是吗?


    才认识几天就找借口带女孩子回老家。阴险又奸诈。


    连男人的这种鬼话都会信,许时漪一看就没她妈的半点聪明。


    “你的义务?”小方块在玩火,“哪来的义务?她妈就算活着也不会记得你是谁。”


    池信冷着脸,脚下用力。


    “啊啊啊啊啊——”


    ……


    许时漪从医院出来,腿软地上车。


    “喝点水。”阎骅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忍不住笑,“我还是第一次见人抽血把自己抽哭的。”


    “快别提了。”许时漪脸都在发烫。早知道就自己来体检了。


    “晕针在医学上是一种病,没什么丢脸的。”阎骅说,“你一定是小时候在这件事上有过不好的体验才留下了阴影,不影响生活就不用过于在意。”


    许时漪低着头。


    当初奶奶不赞成许苏山将她从山里接回来,老太太喜怒形于色,从没给过小时漪好脸色。


    刚进城的第一个夏天,小时漪和姐姐一起到奶奶家过暑假。


    姐姐的房间精心布置过,被子上每日清晨都会贴心地放一束院里剪下来的鲜花。


    时漪的房间则在阁楼。


    夏天没装空调,到了晚上就是酷热的折磨。


    她睡不着,大汗淋漓,只能透过一扇小小的天窗数星星。


    奶奶不对她笑,带孩子们去游乐场时也从不牵她的手,对亲戚的孩子都比对她要好。


    夏日要结束了,奶奶约了摄影师来家里为孩子们拍夏日写真。


    造型师给姐姐做发型,细致耐心。


    轮到她了,奶奶不耐烦道:“随便扎两个小辫子就行了。”


    化妆师只好给她浅擦了下粉底,梳个小辫,又给她拿了一件姐姐挑剩的裙子穿。


    小时漪伶俐可爱,随便一照都很出片。


    她没想抢姐姐的风头,奶奶却觉得她碍眼,偷偷掐她手臂,叫她不要跑进镜头里碍事。


    最后的合照拍了两版。


    一版有时漪,是发给许苏山看的。


    另一版没有时漪,被奶奶洗出来挂在墙上。


    姐姐看着墙上的照片,朝她扬起一个胜利的微笑:“奶奶说,小三的孩子不配跟我们一起照相。”


    这些事许时漪从没对许苏山提起。


    是许苏山自己发现的。


    夏天结束后,他在时漪手臂上发现了一些青紫色的针孔。


    逼问下,时漪才告诉他实情:“……哥哥姐姐们玩过家家,奶奶让我当他们的病人,她说打了针病就会好。”


    “爸爸,你要不要也给我打针?”她伸出白嫩的小胳膊,傻乎乎地笑。


    许苏山冷着脸去外面打电话。


    他那样儒雅的一个人,许时漪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电话里,他告诉奶奶,让她永远不要出现在时漪面前,而他会和时漪一起离她远远的,不再碍她的眼。


    回应他的是老太太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竟然这样对你的母亲!就为了那个野女人?为了那个野种?!”


    当时许时漪不觉得多疼,那疼是一种后劲。


    往后的年月,她才渐渐明白了游戏里“医生”的心思。


    ——不是给她治病,只是想让她疼。原来她们只是把她当成报复的玩具。


    从那以后,她看到闪着光的针头就惧怕。


    怕的不只是针,更是一种恶意。


    许时漪喝了口水,努力平复着恐惧的心情。


    阎骅开车拐出医院大门。


    许时漪一撇眼,看见路边公交站台上的身影,对阎骅说:“停一下。”


    车子停在池信面前。


    许时漪按下车窗:“池信,你去哪儿?”


    “江崇岛。”池信平静地说。


    去江崇岛不在港口坐船,在这里等公交?


    “时漪,你朋友?”阎骅感觉这人眼熟,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许时漪含糊着:“呃,是吧。”


    也不知道池信承不承认他们是朋友。


    她客气地问:“我和阎骅正打算去江崇岛,捎你一程?”


    谁知池信抬脚就朝副驾驶走来。


    许时漪:“?”


    “我晕车。”池信指使她,“你去后面坐。”


    “……”


    许时漪好脾气地下车和他换了位置。


    小方块从斜挎包里伸出天线探查环境,被池信拿指头戳了回去。


    “你好,我叫阎骅。”阎骅主动攀谈,“我和时漪是朋友。”


    “池信。”


    “你也去逛庙会?”


    “嗯。”


    不等阎骅再开口,池信已经连珠弹般朝他发问:


    “你多大了?”


    “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有退休金吗?”


    “谈过几个女朋友?什么时候谈的?为什么分手?”


    “毕业了吗?哪里工作?海上?渔船还是货运,你们船跑哪条航线?哦,那条啊。”


    池信勾勾唇角,不说话了。


    他抱住手臂,鼻梁架着一副纯黑的墨镜,慵懒地靠着后椅背。很酷,很装。


    阎骅一一回答了,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这人谁啊?


    ……


    停好车,阎骅客气地问:“池信,你买船票了吗?没买的话我就一起买了。”


    池信看了他一眼:“可以。”


    船票正好是三张连座,池信毫无电灯泡的自觉,上船直接坐在了阎骅和许时漪中间。


    阎骅身体前倾,想去看许时漪。


    池信直起身,朝前一伸懒腰,把他的视线给挡住了。


    阎骅绕后面去,想跟许时漪说话,池信又靠回椅背上,把他的路径堵得死死的。


    阎骅:“……”


    “哥们儿。”他提醒道,“你挡住我了。”


    池信一挑眉:“有吗?”


    “……有。”


    “那你忍忍吧。”


    今日风平浪静,天气晴朗,海面倒映着天空湛蓝的颜色。


    许时漪正举着手机拍窗外的海景,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的交锋:“海面好漂亮啊,谁能帮我拍个照?”


    阎骅笑着说:“我来吧。”


    池信也朝她伸出手。


    许时漪想了想,把手机递给池信,自己走到舱边。


    池信连座位都没离开,他举起手机,咔嚓几声就拍好了。


    许时漪回来看着那几张照片气就不打一处来:“都背光了你还拍,这张眼睛都没睁开,你怎么把我拍的像一米四?啊啊啊——你到底有没有审美啊!”


    池信不理解地球人为何对拍照那么多要求,认为她在找事。


    他说:“你就长这样。”


    “……”


    阎骅站起来:“还是我给你拍吧。”


    许时漪回到窗边,背朝大海摆着pose。


    阎骅一会儿蹲在地上,一会儿趴在地上,反复变换角度,不停按快门:“你脚往前,身体再倾斜一点,好,保持住,微笑,漂亮!”


    许时漪浏览着他拍的照片,心情好起来了:“哇塞,阎骅,你好会拍照,把我的腿拍得好长。”


    阎骅说:“哪里的话,照片都没你本人一半好看。”


    许时漪更开心了。


    池信:“……”


    就说地球男人最会花言巧语了!


    许时漪低头修图。


    池信瞥了眼照片:“你这么会给女孩子拍照,技术是前女友教的吗?”


    阎骅:“……我大学是校摄影社的,拍几张人像小意思啦。池信,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可你看起来就像是感情经历很丰富的样子。”


    池信:“?”


    “你别误会。”阎骅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我是说你长得帅。”


    许时漪看了他们一眼。


    这俩人才认识多久,就已经到了互相吹捧的阶段吗?看来男生的友情也很容易培养嘛。


    阎骅扳回一局,心情不错。


    等许时漪修完图,他主动给她介绍岛上的风土人情:“逛庙会可以买东西,听戏,到了晚上鱼灯点起来还有各种好玩的活动,舞鱼灯,跑旱船,渔姑献宝都值得一看。”


    “有海鲜吃吗?”许时漪问。


    “当然,我知道几家好吃的馆子,下船带你去吃。吃完我们在岛上随便逛逛,然后等晚上的活动。渔民靠海吃饭,夜里的祭神仪式可热闹了。”


    许时漪问:“岛上祭什么神啊?”


    “除了大众熟知的神仙,今晚也会祭拜哭嬉傩。上次跟你说过的,哭嬉傩会保佑我们在航线上的平安。”


    “就是爱吃淀粉肠的那个?”


    “没错。”


    “可你们怎么知道哭嬉傩爱吃淀粉肠?”


    这位神仙喜欢的东西未免太接地气了,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许时漪怀疑道:“不会是岛上为了卖烤肠现编的吧?”


    “当然不是了。”阎骅正色道,“从前有条渔船在风暴中被哭嬉傩救过,入夜后,船员们就在甲板上摆供台,供了酒和吃的,第二起来什么都没少,唯独淀粉肠消失了。从那以后,这个说法就流传在海上了。”


    “江崇岛也给哭嬉傩建了神龛,一会儿吃过饭我带你去拜拜。”


    许时漪:“好啊,阎骅,你知道的真多,真厉害。”


    池信听他们哔哔了半天,终于绷不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什么东西都要拜,有那个必要吗?他以后也没机会保佑你们了。”


    阎骅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傲慢,微觉不爽:“我没指望像你这种不出海的人会对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可是池信,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信仰!”


    “……”


    第29章 029 不要撞你的神啊!


    船很快靠港, 一下船,淡淡的海腥味就扑鼻而来。


    庙会非常热闹,从码头起就摆满了小摊, 卖海产品和工艺品。


    许时漪边走边逛, 在一个小摊位前挑了一串白色的贝壳手链。阎骅扫码, 为她付了钱。


    许时漪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付就好了。”


    阎骅说:“很便宜的小玩意, 我送你。”


    许时漪说:“那我也送你个东西。”


    阎骅拿起一个蓝色的小海螺:“就这个吧。”


    “你喜欢海螺?”


    阎骅笑笑:“很浪漫啊, 海螺里面储存了海浪的声音, 不信你听。”


    许时漪举起海螺放在耳边:“真的欸!”


    “有种说法, 离岸的水手会把自己的声音储存在海螺里,家人想念时就可以拿出来听一听。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 大海也能将思念传递。”


    许时漪听感动了:“哇……”


    “不是共鸣器效应吗?”池信在旁煞风景地说, “海螺的腔道是弯曲的, 外界的声音传进来反射产生共振就变成了所谓的海浪声。改天去听听你家的下水道,那里也有思念的声音。”


    “……”


    许时漪放下海螺:“你真没劲。”


    “池信, 你有事可以先去忙, 我陪时漪逛就好了。”阎骅礼貌地赶人离开。


    “对哦。”许时漪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池信挑眉:“谁跟着你们了?”


    许时漪买下海螺送给阎骅,两人商量找地方吃饭,一回头见池信还在。


    许时漪说:“你就是在跟着我们啊!”


    池信神情有些不自然:“我饿了。”


    “?”


    许时漪试探地问:“……一起吃午饭吗?”


    池信想了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行吧。”


    阎骅:“……”


    阎骅找的饭馆店面不大, 招牌打着二十年老味道, 老板亲自出海打的海鲜, 保证新鲜。


    正值饭点, 店里坐满了游客,屋外临时搭起的小矮桌还剩一张空着。


    许时漪看了看菜单:“来份海鲜全家桶怎么样?”


    随后,她想起上次见面时阎骅说过不吃鱼, 估计是在海上吃多了,对海鲜类都没兴趣。


    “抱歉,我忘记阎骅不吃海鲜了。”许时漪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吧。”


    没等阎骅说话,池信先开口了:“我是无所谓,反正我身体健康,不痛风不过敏,消化良好,甲状腺正常,吃什么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不挑食。”


    阎骅:“……”


    这根本就是挑衅!


    他微笑着说:“我能吃,没关系。”


    很快,超大的海鲜全家桶端上来了。


    海上三十年,足以令人吃腻任何一种海洋生物,池信面无表情地咀嚼着虾肉。


    阎骅虽然出海才几年,可也没好上多少,一直皱着眉头,不停喝水。


    只有许时漪吃得津津有味,还抽空给阎骅夹了个虾:“你多吃点。我还以为你常年在海上,已经吃腻了海鲜呢。”


    “怎么会?”阎骅的笑容有些勉强。


    街上,一辆小推车叫卖着烤肠。


    阎骅吃海鲜吃得反胃,起身说:“你先吃着,我去买根烤肠。”


    许时漪:“可是虾还剩很多呢。”


    阎骅跑过去要了根纯肉肠,一回头发现池信也跟来了。


    “两根淀粉肠,多加辣。”池信说。


    海面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仿佛铺了一层碎银。


    风从海上来,温和潮湿,混合着阳光和海浪的味道。


    今日是个不可多得好天气。


    两人面朝大海,吹着海风,沉默地嚼着烤肠。


    “干嘛勉强自己?”池信问。


    “有吗?我就是因为喜欢吃海鲜才去船上工作。”阎骅嘴硬,“倒是你,似乎没怎么吃吧?”


    “吃饭要细嚼慢咽才健康。”


    “说起健康,不痛风不过敏,消化良好,不挑食,这不是作为男人最基本的素质吗?”


    池信冷笑。


    ……


    一顿饭吃到下午才结束。


    阎骅要带许时漪去逛岛,许时漪问池信:“一起吗?”


    池信刚吃掉最后一口螃蟹,忍着想吐的感觉,他喝了口水,装模作样想了想:“随便。”


    阎骅:“……”


    装什么装!


    岛上建了许多小庙,遇到一座许时漪就进去烧几柱香,也算是体验了一把当地的风俗。


    跟其他神仙不同,哭嬉傩没有独立的庙宇。


    说是神龛,其实就是在一块巨石中间抠了个小洞,里面摆了一个小小的,面孔模糊的石像。


    阎骅介绍说:“这就是我信仰的神仙。”


    因为此神太过小众,游客都不认识,神像前没有几缕香火,有些凄凉。


    许时漪跟着阎骅点了几根香,回头说:“池信,你也来拜拜吧。”


    池信插兜跟在后面,傲慢道:“没兴趣。”


    他连看一眼那神像都觉得眼疼。


    丑死人的玩意儿,有损他的帅气形象。


    阎骅冷笑:“没有信仰,也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信仰,在海上,哭嬉傩才不会保佑他这种人。”


    “你有信仰?”池信嘲弄,“你的神让你单身一辈子,你单身吗?”


    阎骅回击:“我的神不会像你一样无聊!”


    许时漪从包里翻出几颗糖,摆在神龛上当供品:“不过这小神像也太潦草了。”


    阎骅问:“时漪,我记得你是个木雕艺术家?”


    “艺术家不敢当。”许时漪谦虚道,“我就是个刻木头的,随便玩玩。”


    阎骅眼睛亮亮的:“我想有偿请你给我们船上刻一尊神像,可以吗?”


    许时漪一愣,本能地拒绝:“我很久没动刀了,恐怕没法刻出你们想要的作品。”


    “那也比这个好看吧。”阎骅指了指哭嬉傩的神像。小神像丑丑的,连五官都没有。


    “船长一直想给哭嬉傩造尊漂亮的雕像,可惜没有熟悉的雕刻家,现在我正好认识一个,可不能放过。”


    许苏山去世后,许时漪也想过继续做雕刻,可电话里经纪人对她的否定言犹在耳。


    尖锐,刺耳,她从来没忘。没有天赋的事还继续坚持不是努力,只是愚蠢。


    “对不起啊阎骅,我已经决定不干这行了。”她仍旧回绝了。


    “为什么?”


    “是我自己的问题。”许时漪声音低低的。


    阎骅有些失落:“那好吧,如果有天你改变了主意就告诉我,我们船上一直有需求。”


    他们的对话真无聊。


    池信趁人不注意顺手抓走了神龛上的糖,塞进口袋。


    小方块的天线从斜挎包的缝隙里钻出来,朝口袋探去,被他毫不留情地拍开。


    他剥开糖纸吃了一颗。柠檬的果味糖,有点酸。


    海上日头西斜,黄昏降临。


    入夜,月亮出来,小岛热闹起来。


    广场上挂满彩灯,鼓乐喧天,渔家姑娘随着轻快的歌声悠然起舞,热情地拉游客们一起参与。


    岛民点燃火把,火光映红了天空。


    大家载歌载舞,祈求来年的鱼虾满仓。


    许时漪吃饱了有的是劲儿,拉着阎骅和池信进去跳舞。


    阎骅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了,显然非常熟悉流程,他步伐游刃有余,还抽出空来教许时漪:“你像我这样,脚划出去再收进来,转圈,回头——”


    许时漪跟着他跳,完全玩嗨了:“是这样吗?”


    “没错,真聪明!”阎骅无视许时漪蹩脚的舞步,夸张地赞美道。


    相比之下,池信就没那么从容了。


    人多,还挤,游客手里举着奶茶往他身边靠,差点洒他身上,让他很受不了。


    偏偏许时漪一直关注着他。


    “池信,来一起跳啊!”她脸颊红扑扑的,“我教你,脚先划出去……”


    阎骅插到中间,隔开他们:“还是我教吧,你看我——”


    人太多了,阎骅正做着教学,就被不知道谁一屁股拱到了池信身上。


    池信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抬起胳膊就给他肘开了。


    滚开!


    不要撞你的神啊!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来参加这吵闹的聚会。


    人类真的很爱喝奶茶咖啡这种携带咖啡因的可怕饮料,人群中步步杀机。


    池信正烦着,许时漪跑过来握住他的手。


    歌舞到了最后,人群自发围成了一个圈,大家手拉着手,绕着广场一起跳舞。


    许时漪左手拉着他,右手没有去拉阎骅,而是拉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


    她笑容灿烂:“愣着干嘛?跳啊!”


    烟花炸响,海天之间倒映着烟火,比月色更亮。


    池信手脚不协调,低声说:“我不会跳。”


    “有什么关系?乱跳就好了。”许时漪仰头望着绚烂的烟花,“开心最重要。”


    ……


    夜又深了几分,人群散场。


    轮渡停在码头,等待接游客返回岸上。


    游客很多,上船的队伍排得老长。


    海上温差大。


    入夜后,海风变凉了。


    许时漪打了个喷嚏。


    池信朝前走了半步,转过身倚着栏杆,状似不经意地拿后背挡在风吹来的方向。


    他回头,见阎骅脱掉了自己的外套递给许时漪。


    “你穿我的衣服吧。”


    “不用,给我穿了你也会冷啊。”


    “我不怕冷。”


    “真不用,马上就开船了。”


    池信朝旁侧挪了一下,没有挡住全部的风,故意让冷风吹在那该死的男人身上。


    阎骅随即打了个哆嗦。这天好像是挺冷的。


    工作人员招呼大家上船,许时漪连忙溜了上去。


    船舱内温度适宜,她在窗边占了三个位置,朝他们招手:“这里!”


    她还沉浸在晚上歌舞带来的兴奋里:“庙会真有趣,今天玩得很开心。”


    阎骅坐到她身边:“下次有好玩的我还叫你。”


    许时漪笑着说:“好啊,不过下次要我来请客,否则就不跟你玩了。”


    阎骅问:“我们干嘛要算得那么清楚呢?”


    许时漪眨眨眼:“要算的,我现在收入也不算低,一顿饭请得起。”


    阎骅看了眼池信,刚才跳到最后,他挤开人群想去找许时漪,却发现她已经牵了池信的手。


    许时漪不会喜欢他吧?


    虽说池信长得帅,可性格相当差劲,还是个没有信仰的无知男人。他有什么好?就连拍照都不会,这样的男人能提供情绪价值吗?


    阎骅有点不甘心,脑子里胡思乱想。


    船舱外的甲板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一个女人喊道:“救命啊!我孩子掉水里了!”


    许时漪还没反应过来,阎骅和池信同时起身冲出了船舱。


    游客们好奇地朝外面看去。


    女人站在舱门外,满眼是泪,哭得不成人形。


    船舱人太多,空气不流通,小孩晕船,女人就带着孩子到甲板上透气。


    今夜是农历十五,受月亮引力影响,海水时高时低,浪差大。


    她回头接了个电话的功夫,小孩就不见了。


    轮渡的速度不算慢,当女人察觉到孩子消失时,船已经开出了一段距离。


    阎骅回头对工作人员喊道:“有人落水了,快叫船长旋回!”


    天又黑,水又冷。


    起风了,海上浪大,情况不容乐观。


    “把探照灯打开,救生圈,浮索,快!”


    船只需要时间回向,阎骅抱着救生圈望向海面,试图搜寻落水者的踪迹。


    船尾在行进路上划出了一道道澎湃的白色浪花,无法在水里找到孩子的踪迹,只有浪在翻涌。


    如果小孩沉到了海面之下,救援难度会更大。


    小孩妈妈哭得快要晕厥了:“求你们了,谁会游泳?谁能救救我儿子!”


    这种情况不是会游泳就能救人的,浪大得几乎要拍到甲板上,下水者要冒极大的风险。


    阎骅水性虽然不错,却也没有救人的把握……可坐视不理的话,小孩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打算试一试。


    阎骅脱掉鞋,正要去穿救生衣,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那人冲到甲板前,左手一撑扶栏,身体如一条灵活的箭鱼,没有任何阻碍地跳进了海里。


    大浪掀上甲板。


    一个眨眼的功夫,那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完全融于了海水。


    许时漪跑出舱门就看见这一幕:“池信——”


    阎骅赶忙拉住她:“那人是池信?”


    船上的工作人员收到消息赶来,将游客拉回舱内:“太危险了,你们不能过去!”


    小孩妈妈哭嚎着:“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们马上进行救援,女士你先冷静。”


    许时漪在一旁说:“我朋友下船救人了,他连救生衣都没穿,浪那么大,你们快想办法拉他上来。”


    “好的,我们来想办法。”工作人员安抚着大家。


    小孩妈妈哭着快晕过去了。


    许时漪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她没想过池信会跳海救人。


    没有救生衣,没有救生圈,就连救援的绳索都没来得及放下,海上的浪还那么大,池信他居然就这样跳下去了。


    “怎么办阎骅,他能上来吗?”


    阎骅神情凝重。


    按照他跑船的经验,落水后第一时间发现,救援得当,还是有很大几率生还的。


    可小孩不会游泳,发现过晚,加上海上环境恶劣,结果很难说。


    至于池信。


    他完全消失在了海面上。


    “有没有别的办法?”


    许时漪知道工作人员在准备救援了,可还是很着急,希望自己也能做点什么。


    这里是海上。


    在海上,就总有办法。


    阎骅想了想:“哭嬉傩,这里不是他的航线,但或许有用。”


    许时漪迟疑地问:“……真的有用吗?”


    “一定有用!”阎骅坚定地说,“只要信念的力量足够强大,奇迹就会发生。我去帮他们一起救援,你如果担心,就试着喊他的名字吧。”


    阎骅跟工作人员交代了身份,大家沟通商议出救援方案。


    轮渡的探照灯将海面照得恍如白昼。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许时漪望向波涛汹涌的海面,嘴里轻声呢喃:“哭嬉傩,请你保佑他,哭嬉傩……”


    “……”


    这三个字的读音……好熟悉。


    船员放下浮索。


    阎骅穿上救生衣正要下水,船舱里一个声音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一只手从浪里穿出,搭在了甲板的围栏上,紧紧扣住。


    湍急的浪花拍打着船身。


    在众人屏住呼吸的凝视中,池信抱着溺水的小孩穿过海浪,翻身跳上了甲板。


    他浑身湿透,却没有丝毫的狼狈之态,漆黑的发丝黏在他眉骨上,水珠从发间滚落,一路蜿蜒,坠入敞开的领口。


    池信把小孩平放到甲板上,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珠:“你的孩子在这里。”


    小孩妈妈大喊一声,哭着冲了过去。


    许时漪也跟着跑过去:“池信——!”


    甲板上那湿透的身影和记忆里某道影子模糊地重合在了一起,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阎骅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第30章 030 穿越的锚点发生了变化。


    工作人员对落水者进行急救。


    不一会儿, 孩子把腹腔内的水吐了出来,人也转醒。


    船舱内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池信坐在靠门的位置, T恤朝地板上淌着水。他甩了甩头发, 水珠四溅。


    许时漪递来一条毛巾。


    他接过, 擦拭着脖颈上的水。


    游客们热情地过来搭话:


    “哥们, 说跳就跳, 真男人!”


    “你水性太好了, 是专业搞游泳的吧?”


    “我是荒野报社的记者, 想就今天的事情采访您,几分钟时间就行, 可以吗?”


    孩子妈妈也上前道谢。


    池信讨厌和人交流。他一开始还用“嗯”, “啊”, “好”来简单回复,到后来懒得开口了, 就冷着一张脸, 谁也不理, 沉默地擦着脸上的水。


    许时漪跟众人解释:“不好意思,他下水消耗了很多体力,现在有点累了。”


    大家表示出莫大的理解,体贴地散开了。


    池信的衣服湿得不能穿了。


    工作人员送来一套干燥的, 他去换上。


    许时漪注意到阎骅站得远远的, 神情不知为何有点局促。


    她主动走过去:“今天多亏了你。”


    “我都没帮上忙。”阎骅苦笑了一声。


    “不是只有下海救人才算帮忙, 那种情况下你还能冷静地参与救援已经很厉害了。”许时漪真诚地说, “我相信就算没有池信,你们也能把孩子救上来。”


    阎骅目光怔然,完全没有了白天时的斗志。


    池信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 回头瞥了阎骅一眼。


    阎骅顿时像被火烧一样,紧张得直喘气。


    “他……”阎骅犹豫地开口。


    许时漪:“他怎么了?”


    阎骅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池信换的衣服不知道是哪个船员的,polo领的黄绿条纹杉,和他的气质一点也不搭。


    许时漪盯着他瞧了半天。


    池信被她好似探究的眼神盯得发毛:“你看我干嘛?”


    许时漪说:“你这身衣服好像叔叔啊。”


    池信撇嘴。


    本来就是你池叔叔了。


    许时漪坐到他身旁,低声念了一句:“哭嬉傩。”


    池信擦头发的手猛地一顿。


    许时漪语气淡然:“刚才你跳进海里我很担心,就喊他保佑你了。”


    “没想到,很灵验。”


    ……


    船靠码头。


    临下船前,工作人员又拉着池信一顿感谢,并表明polo杉是送他的,不用还了。


    池信本来就嫌衣服丑,还被反复提起身上穿着丑衣服,心情甚差,冷着脸哼了两声。


    阎骅去停车场取车,准备送他们回家。


    许时漪却拒绝了:“路上有好多出租车,不麻烦你了,我和池信打车回去。”


    “让我送你们吧。”


    “我们两个一起很安全,你今天也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阎骅又看了眼池信,有些失落:“那好,你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好,拜拜。”许时漪挥了挥手。


    阎骅离开,两人在路边等车。


    池信望着环海路的夜景,突然说:“你拿我当挡箭牌,问过我的意见吗?”


    许时漪“咦”了一声:“你居然看出来了?”


    “也就那傻小子看不出来。”


    许时漪嘿嘿笑:“阎骅是个好人,不能耽误人家。”


    “所以我是坏人,可以耽误?”池信随口问道。


    许时漪眨了眨眼,指指自己和他:“咱们两个又没有关系,你也不会误会啊。”


    池信:“……”


    确实。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辆出租车驶过,许时漪抬手招停。


    池信手里拎着装湿衣服的袋子。


    上车时,袋子被车门勾了一下,掉到座位上。


    几粒糖果从裤子口袋里滚出来。


    许时漪弯腰捡起一粒桃子糖:“……这是我放在神龛上的糖。”


    池信一挑眉:“所以呢?”


    “你怎么能偷拿供品!”


    他倚着座位,理直气壮:“我没偷。”


    许时漪问:“你低血糖吗?”


    “?”


    “如果是因为身体原因必须要吃糖补充能量,神仙应该会原谅你的。”


    池信嗤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车里没开灯,他倚在黑暗里,忽然说:“库西索。”


    车子途径灯光璀璨的地带,偶尔会从窗外穿进几道霓虹,斜斜映在他脸上。幻彩,斑驳。


    许时漪回头望着他。


    他的脸上有光。


    池信问:“你知道它的含义了吗?”


    许时漪思索着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乱念。”


    “为什么?”


    “不为什么,让你别念就别念了。”池信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是完全不能念,遇到危险可以念一下,其余时间就算了。”


    许时漪没有再问原因。


    出租车沿环海路朝城市驶去,清爽的海风吹进窗。


    一轮圆月升于海上,映得海水粼粼闪光。


    回程的路漫长,安静。


    池信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了那年——山里的月光也曾这样把路照亮。


    女人在一个月夜放走了他,虽然她刻薄,绝情,可至少那一刻她的行为,是发自真心的吧?


    “你妈妈……”他终于敢问起这个问题,“她去世多久了?”


    许时漪没有回答,脑袋一歪,倒在了池信的身上。


    池信低头一看。


    她居然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


    ……


    —


    许时漪是被饭香勾醒的。


    厨房里茶油滋滋响,铁锅里溅起葱姜爆锅的声音。


    新米蒸煮后散发着稻田的清香,一起飘进鼻子里的还有浓油赤酱的炖肉香。


    她鼻尖动了动,睁开眼。


    吊高的天花板,发黄的蚊帐,窗外的鸡一边打鸣,一边朝小园外飞去。


    入秋后,豆角的藤蔓已经枯黄,爬不上窗了,园子里的景色萧索,带着点秋日的凄凉。


    许时漪回过神,一阵狂喜。


    回来了!


    1995年!她正躺在1995年老家的床上!


    许时漪差点喜极而泣。


    过去一个月,她想尽办法也没能穿越,没想到出去玩了一天,居然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穿越的要素是项链,夜晚和亲吻。


    因为亲吻别人无效,在江崇岛游玩时,她甚至动了“要不趁乱亲一口池信,亲完就道歉说对不起亲错了”的念头。甚至吃饭时池信去买烤肠,她还试图喝一口他桌子里的水,试试间接接吻能不能成功……


    好在她是个要脸的人,最后都没实施。


    不用亲吻也能穿越。


    为什么呢?昨晚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许时漪不急着起床,细细思索昨夜发生的事,一丝细节都不放过。


    因为家里遭过小偷,所以她最近一直随身带着欧泊项链。


    要说昨天的经历也没什么特别的,逛了岛吃了饭,还跟陌生人一起跳了舞。


    回程路上,海浪受潮汐影响时高时低,游客的小孩落水。


    她当时站在船舱的窗边,见海面上倒映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等一下——


    月亮?


    昨晚是农历九月十五,上一次是中秋,而上上次是中元节的夜里。


    难道说,时间才是穿越的另外要素吗?


    每月十五,当满月升起,她身上就会发生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回到这个年代。


    许时漪豁然开朗,一瞬间干劲满满。


    终于回来了!


    这个年代还有好多事情等待她去探索,比如程启乾的儿子,比如实验室里长得和池信一样的男人。昨晚过后,她对池信的身份有了一些怀疑,急需确认。


    许时漪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起来,然后就听到腰间嘎吱一声脆响。


    “啊——”她痛叫。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身体突然变得好沉重。


    许时漪骇然地抬起手臂,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粉色的小碎花绵绸汗衫。


    她的胳膊胖乎乎,圆嘟嘟的,胳肢窝底下白花花一片全是肉。


    许苏山推门进来:“奶奶,您怎么起来了?”


    “您扭了腰,大夫说至少得在床上休息两天。”许苏山手里举着锅铲,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饭马上就做好了,一会儿我给您端到床上。”


    许时漪:“………………”


    第三次穿越,锚点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她居然穿到了太奶段爱美的身上!


    不等她想明白原因,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


    这是许时漪第一次以第三者的视角,亲眼看见年轻时的许荷。


    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一瞬间,她的情绪、理性被血缘之间的巨大牵引力拉扯住,不由得失语了,眼睛也跟着发酸,发涩。


    许时漪以为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妈妈。


    很多人曾跟她描述过许荷年轻时的模样,她也曾在书房里拼起了对许荷的想象。


    可当许荷本人真实站在面前,许时漪发现一切的描述和想象都难以形容出妈妈的万一。


    许荷本人就像一支生在晨曦雾气里的荷,清冷,疏离。


    同一张脸的气质也能相差如此之大。


    许荷喜欢穿素色的衣服,线条简洁不加装饰,纤细修长,似淡染的水墨画。


    她话不多,很安静,那种静并非寡言,而是一种强大的内定力。


    “奶奶,回床上去。”她眼神淡淡的,一瞄一撇间极有重量。


    许时漪一点也不想听话。


    她爬起来,试图去抱抱许荷。


    再或者跟她说上几句话,摸摸她。


    年轻的许荷身上有股含蓄的锋芒,她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我让您躺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