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务必要坐实玉荷公主私通……
唉。
可惜的是, 这次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就这样错过了。
江芙诗仰躺在床,泪水无声滑入鬓角。
是不是她这辈子都无法从这牢笼里逃出去了?
越是这样想, 心情就越发低落,她忍不住闷闷地哭了起来。
公主杂乱的心跳混合着她压抑的抽噎声,清晰地传到藏身于暗处的湛霄耳里。
他不自觉地蹙紧眉头,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公主这般伤心,是为了那个未能相见的情郎?
夜色深沉。
湛霄从公主的寝殿离开,步入密林深处。
一只黑色的猎鹰在空中盘旋数圈后, 精准地俯冲而下。他伸出覆着皮护腕的手臂让其停稳,从鹰腿的铜管中取下一卷小纸条。
展开纸张, 上面是芸娘的笔迹:
「待公主仪仗返京,速来酒馆。新身份已备妥,助你正式潜入公主府。」
……
容不得江芙诗伤春悲秋。
她每日辰时便需起身, 身着素服, 前往供奉昭惠太后神位的享殿,在礼官唱喏与袅袅青烟中, 行三跪九叩大礼。
之后跪坐于蒲团之上,为皇室宗亲抄诵《往生咒》与《平安经》。直至午时, 才可歇息片刻,用过斋饭,下午又需在静室中继续抄写经文,一笔一划,不得有误,直至腕酸指麻,日影西斜。
守陵第六日。
结束这日复一日的枯坐与抄写,江芙诗累到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由青黛与紫苏一左一右搀扶着,方能从蒲团上起身。
傍晚在斋宫用过晚膳,又休息了会,她打算慢慢散步消食。
庭院角落种了许多银杏,深秋时节,金黄的扇形叶片已落了满地,只剩下遒劲的枝干伸向天空。
江芙诗站在通往偏殿的台阶上,看了看周围,只见暮色四合,巡守的护卫刚交班离去,四下暂时无人。
她忽地心尖一动。
然后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软,假装失足,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殿下!”
她这举动吓坏了紫苏和青黛,二人脸色煞白,惊呼着冲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江芙诗借着起身的动作,目光急速扫过廊下阴影与檐角高处,查看有没有那人的身影,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任由青黛为她拍去衣裙上的尘土,看了看周围闻声赶来、面露惶恐的侍奉宫人。
难不成,是因为这里有人在场,对方判断她并无危险,所以才按兵不动?
或许是了。
毕竟当时,她可是差一点就被老虎给吃了,若不是这般危急,想必那人根本不会现身。
正思忖着,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殿下,您没事吧?”
江芙诗抬眼一看,是护卫打扮的年轻小伙子,应是皇陵的守备,身着制式盔甲,脸颊却颇为白净俊俏,颇有一丝书卷气,感觉不像是常年在此值守的武夫。
“殿下要小心,这石阶上生了青苔,最是湿滑。”那侍卫接着继续说,便与青黛一左一右,恭敬地送她回了厢房。
虽然只是假装,但摔下去的时候江芙诗还是扭到了脚踝,传来一阵刺痛,蓉蓉急急忙忙地去找药。
而她坐在床沿,心中疑窦更深。
还剩最后一天,皇陵的斋戒便要结束了。
这六天,风平浪静到她几乎不敢相信。皇后竟然真的什么都没做?
这绝非她的风格,平静之下,只怕是蕴含了滔天巨浪。
第七日。
江芙诗照旧完成晨祷与抄经,中午推说昨夜未曾睡好,精神不济。借口想在院中阳光下静心读经,支开了所有侍女。
她独自来到院中。斋宫后院恰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她佯装到溪边俯身想捞取水中卵石,结果不慎落水,整个人瞬间被冰凉的溪水浸透。为求逼真,她还呛了几口溪水,在水中挣扎起来。
“救——救命——咳、咳咳。”
江芙诗用尽力气呼救,尽力将自己的身子往水下沉,双手在溪面上招摇,目光紧锁岸边的树影。
隐在暗处的湛霄看着这一切。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公主的试探。
昨日她摔下台阶自己未曾出手,今日……
正犹豫间,一个侍卫的身影却快他一步,毫不犹豫地跃入溪中。
江芙诗愣了愣,怎么来的人是他?
是昨日那个白净的护卫……
难道他就是在暗中保护她的人?
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江芙诗下意识地环臂遮挡,而那侍卫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狼狈的身形。
她有些愠怒。
应当不是他。
那夜,那人将她的外衫脱去,却举止克制,她的中衣安好未有半分逾矩,想必是位正人君子,因为担心她男装被侍女发现无法自圆其说,所以才出此下策。
况且对方武功高强,能徒手搏杀猛虎,看着就比这只会献殷勤的白脸男人强上许多。
很快,青黛等人闻询赶来,急急忙忙将她扶回房中,更衣取暖。
这一浸水,江芙诗是花了大代价的,眼看就要入冬了,气温本就寒凉,寒水侵体,让她马上就发起了高热。
青黛心疼不已,给她拿来了很多被子,把她围在其中,仔细取暖。
江芙诗自信当时演得很成功,可连自己都冻病了,那人却都没有现身。
要么,他已经离去,不在她的身边。
要么,就是此人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到底会是谁。
谁会这样赌上性命地保护她?
她值得这样做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就像在她心上蒙了一层拂不去的迷雾,令她整日心神不宁,日夜想着此事。
“殿下,您好些了吗?”蓉蓉一边为她更换额上的冷帕,一边带着哭腔道:“您要仔细身体,本来守陵的任务就繁重耗神,您现在还染了风寒……”
江芙诗看着她,忽然问道:“这几日,你可曾在本宫身上,或在这房中,嗅到什么不一样的味道?比如说……男子的气息?”
蓉蓉吓了一跳。
“殿下,您、您在说什么啊,什么男子的气息。”她凑过来,压低声音紧张地问:“殿下,您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难道是有贼人闯了您的空门?奴婢这就去禀报护卫统领!”
“别!”江芙诗赶忙喊住她:“本宫只是……只是病中胡言罢了,切莫声张,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蓉蓉鼻子如此灵敏,连熏香中混了何种药材都能辨出,却都没有嗅出她身上有半分陌生气息。
那个人……行事竟能如此滴水不漏,不留任何痕迹吗?
蓉蓉长吁一口气。
“您真是吓坏奴婢了。”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殿下尚未婚配,清白名声重于一切啊。”
这个道理江芙诗当然懂。
若是被人知道,她曾被一男子脱了外衣,半夜送回,怕是要么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要么……便只能一根白绫了此残生,以全皇家颜面。
正歇着,紫苏打了毡帘进来,禀报道:“殿下病了,那头皇陵的主事官来说,下午的功课就免了,殿下好生在房内休养便是。”
江芙诗无力地点点头,算是应下。
就这么到了晚上。
过完今晚,明日便可下山,返回公主府了。
望着窗外明月,她心中满是计划落空的怅惘与不甘。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逃出去了。
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月亮清辉寂寂,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江芙诗轻叹一声,吹熄了烛火。
最后一晚了,如果皇后真的对她有什么动作,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想了想,临睡前,她拿出银针放到自己枕下最趁手的地方。
银针上浸了麻药,分量不大,但足以让一个人行动变缓。
夜深人静。
斋宫西侧的一扇角门被轻轻推开,几个身着皇陵内侍服饰的人,悄咪咪把院落的门打开,让白脸护卫走了进来。
其中领头那人压低声音说:“公主已经歇下了,按计划进行。”
白脸侍卫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随后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小锭金子,迅速塞入怀中,转身朝着公主寝殿的方向潜行而去。
湛霄紧盯这一切,那人说的话,随风飘入他的耳朵——皇后娘娘吩咐,务必要坐实玉荷公主私通之罪。
他立时想上前阻拦,可皇后的人早有准备,已悄无声息地将公主的寝殿暗中围住。
若此刻强行突破,必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将事态推向不可控的方向。
没办法。
湛霄只得强压下出手的冲动,如一道轻烟般掠至屋顶,匍匐好后,揭开一片瓦,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下方。
江芙诗正熟睡。
忽然听见推门声,她还以为是侍女起夜,翻了个身便想继续睡。
可那脚步声却径直来到她的床前。
她似有所感地回过身,竟发现一道黑色人影伫立在自己的床头,且看那人的动作,似乎是想解她的衣带,只是尚未得手。
“啊!”江芙诗惊声尖叫。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来人的脸——正是那个白脸侍卫!
白脸侍卫立即捂住她的嘴巴,凑在她的耳畔低声威胁:“殿下若不想身败名裂,就乖乖从了我,你我共赴云雨,岂不快乐?”
“唔唔唔——”
江芙诗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右手猛地探向枕下。
她这慌乱挣扎却仍不忘摸向枕下防身之物的模样,全被屋顶暗处的湛霄看在眼里,正当他准备飞身而下——
只听一声闷哼!
白脸侍卫捂着自己的脖颈连连后退,直接撞翻了身后的梨花木梳妆台,台上的瓷瓶、胭脂盒摔了一地。
江芙诗把手里的银针扔掉,又拿起枕下的匕首,横在身前。
她算是明白了。
这就是皇后的杀招,想让她百口莫辩,身败名裂!
此计实在是阴毒至极,她万万没料到,皇后竟敢在皇陵行此龌龊之事!
要毁她清白,污蔑她与侍卫私通!
她几乎可以确定,外面肯定布满了皇后的人,只要她这里动静一大,或那侍卫发出信号,他们就会立即冲进来“捉奸”,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和那白脸侍卫抓在一处,然后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
江芙诗心一横,先发制人,趁白脸侍卫被麻药影响、动作迟缓之际,她抄起桌上的青瓷烛台,用尽全身力气哐哐往他的头上砸去!
随后她立刻冲出厢房,用带着哭腔的、惊恐万分的声音大喊:“有贼人!有贼人闯进来了!救命啊!”
果不其然,院中满是江芙诗眼生的人,看衣着,是皇陵内侍的服饰。
原来,这些都是皇后的内应!
她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必须抢占先机!
很快,柳梓等人问声赶到。
江芙诗赶紧躲到柳梓身后,毕竟柳梓一直跟在她身边,眼下这个时候,除了自己带来的这几个人,她再没有旁人可以信任。
青黛先是用一件厚实的斗篷给她裹上,又仔细端详她有没有受伤,见她除了受些惊吓外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那白脸护卫被两名侍卫从房内拖了出来,头上鲜血直流,已然昏迷。
其中一皇陵内侍见状,急忙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此人为何会在公主房中?”
江芙诗冷冷扫他一眼,厉声道:“这恶徒深夜潜入本宫寝殿欲行不轨!柳梓听命,将他给本宫押下去,严加看管,等候审问!”
听到她这么说,皇后的人顿时慌了阵脚,赶紧道:“殿下息怒!此等贼人,还是交由皇陵守卫处置更为妥当!”
江芙诗冷哼:“本宫遇袭,自当由本宫亲自处置。怎么,你要越俎代庖?”
那人又道:“奴才不敢!只是……按制,皇陵内出事,理应由守陵卫队接管……”
青黛上前一步,适时插话:“殿下近日在房中失窃了一枚金丝嵌宝菱花镜,怕也是这恶徒所为!此乃殿下的私产,自然该由殿下亲自审问追回!”
“本宫乃当朝公主,连这点处置贼人、追查失物的权力都没有?”江芙诗威仪凛然,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
那人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事情的发展远超他们的预料。
他们根本就想过会在中途就被公主发现,还被公主反将一军。
现在人赃并获,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公主手中。
若是这侍卫醒来经不住拷问,到时候牵扯出皇后,他们全都得掉脑袋!
想到这,就不禁浑身冷汗。
“柳梓。”江芙诗沉声下令,“把这恶贼单独关押,你亲自带人看管,务必看住他的性命,别让他‘意外’死了。”
“末将遵命!”
柳梓当即指挥两名心腹,将那昏迷的侍卫牢牢捆缚,径直押往斋宫西侧一间空置的库房。
见公主如此果决强硬,那些皇后安插的内应一时面面相觑,无人再敢出声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人犯被带走。
……
厢房内,一片狼藉。
青黛收拾着被打翻的桌椅,扶江芙诗坐下,声音犹带后怕:“这贼子也太胆大包天了,竟敢私闯公主寝殿!”
紫苏也在一旁连连点头,脸色苍白。
倒是蓉蓉,担心江芙诗受了惊吓又染风寒,赶紧给她拿来了干净的帕子和安神汤,还有暖手的手炉。
端起眼前的热水喝了几口,江芙诗勉强压下心惊。
真真是太惊险了,如果不是她耳朵敏锐,还早有防备,当机立断用银针和烛台反击……恐怕她现在早已失身,此事若传回皇城,只怕她立刻便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再也无颜见人。
原本她还以为,皇后最多只是在礼仪规矩上刁难她,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择手段,要彻底毁了她。
到底皇后为什么如此厌恶她?
难道就因为自己这个流落民间的公主回宫,便觉得会威胁到玉瑶的地位?
还是怕自己有朝一日在父皇面前重获荣宠,动摇她曹氏一族的根基?
所以现在就要把她彻底踩入泥沼,永世不得翻身吗?
思绪至此,江芙诗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
皇后如此心黑,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以牙还牙!
她一定握紧这个活口,狠狠反击皇后一次,再不做那缩头乌龟。
不多时,柳梓安排妥当后回来复命。
江芙诗点了点头:“此人你要认真看好,别让任何人接近。”
听出言外之意,柳梓抱拳郑重道:“末将明白,已安排可靠之人十二时辰轮班看守,绝不给宵小可乘之机。另外,末将再调一队人亲自守在公主房外,以防还有别的不测。”
青黛跟着说:“奴婢们也轮流在公主房里守夜,绝不合眼。”
见众人如此,江芙诗心下稍安。
她筋疲力尽地躺下,原本她就略感风寒,现在经过这番惊吓与搏斗,更是觉得浑身发软,额头滚烫。
看着房内重新点燃的明亮烛火,她的心却暗淡了一分。
如此惊险的时刻,那人都没有出现,想必是真的已经离开了吧。
虽不知道那一夜他为什么要救她,但意识这点,她的心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瞧她眉头紧蹙,睡不安稳,青黛轻声安抚道:“安心睡吧,殿下,行当已收拾妥当,只待明日便可启程回京。”
江芙诗在青黛的安抚下勉强闭眼,怀着对漫漫长夜的恐惧沉沉睡去。
约莫三更时分,一道惊慌的呼喊划破夜空,半梦半醒的江芙诗被瞬间惊醒。
“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快,这边这边,水,快去提水!”
“……”
如此吵闹,立即惊动了守在门口的侍卫,查探一番后回来。
“启禀殿下,是看守贼人的库房着火了!”
“什么!”江芙诗大惊,连鞋子都没顾上穿,直接赤着脚冲到了门边。
紫苏捡起她的鞋子跟在她背后跑:“殿下,当心着凉啊!”
待出了门口,远处库房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江芙诗心中猛地一凉。
眼看着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提水救火,她是又急又怒。
怎么会这样?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火?
江芙诗被惊得睡意全无,她死死盯着那团烈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半时辰后,柳梓一身烟尘回来禀告:“殿下,切勿担心,末将已查明情况,应当是天干物燥,库房老旧,灯火不慎引发火灾,那贼人已被末将移至另一处安全所在。”
还活着就好……
江芙诗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脑中一阵思虑。
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铁定是皇后的手笔,假借失火之名,实则行灭口之实!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要先发制人,否则只怕会夜长梦多。
江芙诗立刻吩咐青黛准备纸笔,细无巨细地将今夜贼人潜入、库房蹊跷失火等事写成奏报,随即吩咐柳梓上前,拿出自己的公主令牌。
“待五更天宵禁一结束,你立刻安排可靠之人,持本宫令牌,将此奏报以八百里加急直送皇宫,务必亲手交到陛下亲随手中。”
江芙诗目光决绝,环视屋内众人。
“所有人听令,贼人所在库房与本宫寝殿,只许我们自己的人看守,任何皇陵侍从不得靠近。待天明时分,立即整顿仪仗,启程返回京城。”
“是,殿下!”
众人领命而去,各自行事。屋内重归寂静,唯余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映得床幔明明灭灭。
躺在床上,江芙诗辗转反侧,心中焦虑难安,患得患失,根本就睡不着。
皇后一派,明显是动了杀人灭口之心,她不能坐以待毙。这次,她定要抓住机会,给予对方重重一击。往日的隐忍,到此为止!
这次若不能借着白脸侍卫这条线索,揪出皇后派来的人证物证,让她们的阴谋露几分破绽,只怕皇后往后会越发肆无忌惮,觉得她软弱可欺,下次变本加厉,连半分余地都不留。
所以必须趁这次下山的机会,将人安全送到父皇面前,哪怕不能立刻扳倒皇后,也要先借父皇压一压皇后的气焰,让她暂时收敛针对自己的算计,为自己争些喘息的余地。
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时,江芙诗便起身梳洗了。
辰时初,公主仪仗便已整顿完毕,准备下山。白脸侍卫被牢牢捆缚,口中塞了布条,由柳梓亲自押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上马车前,江芙诗特意看了眼白脸侍卫的状态,见他虽面色苍白,但性命无虞,心中稍定。
只要人证在,即便他现在缄口不言,待到京城三司会审,严刑之下,他必定扛不住,会把皇后供出来。
马车一路颠簸,江芙诗本就染了风寒,此刻更是头晕目眩,浑身滚烫。
“咳……咳……”她虚弱地咳嗽着,靠在软枕上。
青黛一脸心疼,用湿帕子不停为她擦拭额角的虚汗,眼见公主脸色越来越差,她掀开帘子,吩咐蓉蓉:“你家中原是做药材生意的,可懂些缓解不适的推拿手法?快帮殿下舒缓一下。”
蓉蓉忙道:“奴婢略懂一些,愿为殿下试试。”
她上车后,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江芙诗按摩太阳穴与风池穴。
江芙诗觉得紧绷的头痛稍缓,长舒了一口气。心知自己这病除了是风寒入体,更是连日惊吓、心力交瘁所致,一时半会好不了,还不如多睡觉,好好歇息来的实在。
从岐山返回京城,路程本就需近一日。因江芙诗生病,队伍行进缓慢,如今已是申时,还未到预定的中途驿站。
青黛看着窗外天色,担忧道:“殿下,眼看天就要黑了,您的身子……”
“不、不行,继续出发。”江芙诗强撑着坐直身体,拒绝道,“押送事关重大,本宫绝不能在此刻耽搁。”
正当众人忧心之际,前方迎面而来一骑快马,勒停在江芙诗车前,呈上一封盖有宫中印信的密函——是她昨夜送往京城的奏报有了回音。
她忙不迭打开查看,只见上面仅有八字朱批:“朕已知悉,速归京面圣。”
至此,江芙诗终于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传令下去,前方驿站休整一个时辰,喂饱马匹,随后连夜返京。”
柳梓领命,队伍于是加速赶往不远处的驿站。
抵达驿站后,江芙诗并未进入客房,只是在马车停稳的大院廊下坐着,又问了一遍白脸侍卫的情况。
“殿下若不放心,可随末将前去亲看。”柳梓说。
江芙诗点了点头,跟柳梓走向关押之处。
但见那间独立的厢房门窗紧闭,四名护卫按刀而立,神色警惕,可谓戒备森严。
她这才放下了心,转身回到暂歇之处。
蓉蓉向驿站讨了热水,直接在廊下的小炉上为她煎药。青黛则吩咐让驿站准备些热乎的粥菜作为晚膳。
“殿下,您这几日接连抱恙,元气大伤,”青黛一边为她拢紧披风,一边忧心道,“回宫后,定得让太医好好调理才行。”
江芙诗勉强笑了笑,并未接话。
此时夜幕降临,秋风带着寒意吹来,她打了个寒颤,不由又想起了那个神秘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向四周看去,目之所及,皆是眼熟已久的宫人与侍卫。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有没有可能,那人就是她身边的人呢?
只是,那人身手那般矫健超凡,她身边除了柳梓外,并无第二个这般武功超群之人……
罢了……
既然那人不愿在她面前现身,就算她再怎么寻找,也是徒劳。
就在公主一行人于驿站大堂匆匆用膳之时。
一个小二打扮的男人端着一个食盘,堂而皇之地走向关押白脸侍卫的厢房,对门口的守卫说:“官爷,这是里头那位的饭食。”
门口的侍卫依例用银针试探过饭菜,确认无毒后,挥手放行。
小二低头敛目,推门而入。
进门后,他一眼就看到了被绑在椅子上、垂着头奄奄一息的白脸侍卫。
小二脸上谦卑的表情瞬间化为冰冷的杀意。
他反手闩上门,迅速从腰后取出一截早已备好的绳索,利落地扔上房梁,打了个结,随即将绳索套上白脸侍卫的脖子,用力将其从椅子上拖拽起来。
用过晚膳,休整的时辰一到,江芙诗便下令队伍即刻启程。
柳梓按例前去提审人犯,推开厢房门,只见那白脸侍卫已悬在梁上,双目圆睁,身子早已冰凉。
消息传到江芙诗跟前时,她正准备登车。
“死了?”她脚步一顿,心头猛地沉下。
柳梓一脸凝重:“对,是吊死的,可能是畏罪自杀。”
江芙诗眸光一凛。
若是畏罪自杀,何必拖到现在?昨晚在库房就有机会自尽。而且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是在即将面圣的这个关头?
“带本宫去看看。”
柳梓骇然失色:“殿下,那是腌臜的尸体,恐冲撞了您!”
江芙诗面色一寒,语气斩钉截铁:“带路!”
柳梓不敢再劝,只得侧身引路。
来到房前,青黛紫苏等侍女站在门口,不敢靠近一点。江芙诗径直走入,旁边一名举着火把的护卫赶紧为她照明。
白脸侍卫的尸体已被放了下来,平躺在地面上,面色青紫,颈间的勒痕深可见肉。她蹲下细看,掰开他紧握的手指,见指缝间还残留着几缕粗糙的深蓝色麻纤维。
“今晚有谁进过这间屋子?”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一旁看守的侍卫慌忙跪地:“回殿下,只有一个送饭的小二进去过,约莫是半个时辰前。”
江芙诗猛地站起身:“立刻封锁驿站,给本宫追!那送饭的就是凶手!”
她指着地上的尸体,对柳梓厉声道:“这尸体脖颈勒痕交错,指缝中还有搏斗时留下的衣料纤维,必定是被人强行勒毙后,伪装成自缢的!”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
虽然心中又急又气,但江芙诗很快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冷静,命令道:“立即通知本地官府前来勘验,在此之前,此间屋内一物一动都不许碰,保留所有痕迹!”
柳梓单膝跪地,抱拳请罪:“末将失职,请殿下责罚!”
江芙诗看着他,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此事怨不得你,是敌人太过狡诈。起来吧,后续还需你出力。”
她抬眼望向京城方向。
皇后的手段实在可怕,想必她早已做了万全准备,连这沿途驿站都安插了杀手。
这一次,是她棋差一着了。
她疲惫地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在青黛的搀扶下转身离去。
这一次,马车毫无意外地驶入了京城。
车驾并未直接回公主府,而是被一小队宫廷禁卫引着,从侧门径直入了皇宫。
江芙诗有些惊讶,青黛扶着她下了车,只见父皇跟前的御前二等太监早已静候在宫道旁。
“玉荷殿下,陛下吩咐老奴在此迎候。请您即刻随老奴进宫面圣吧。”
江芙诗心下一凛,强打起精神,“有劳公公。”
夜色下,宫阙如蛰伏的巨兽,飞檐斗拱在清冷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廊下悬挂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飘忽不定的光晕,更显禁宫深邃。
舟车劳顿整整一天,又经历了驿站惊魂,江芙诗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她浑身酸痛,额角滚烫,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软轿在养心殿东暖阁外停了下来,赵全公公早已守在门口,见她到来,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向内,扬声道:
“宣——玉荷公主觐见——”
……
暖阁之内,灯火通明,皇帝坐于御案之后,神色莫辨。
江芙诗依礼跪下,声音沙哑:“儿臣叩见父皇。”
“平身,看座。”皇帝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听不出喜怒,“皇陵之事,你受惊了。”
江芙诗谢恩后侧身坐下,垂眸道:“劳父皇挂心。幸得父皇洪福庇佑,儿臣方能脱险。只是……那构陷儿臣的犯人已在回京途中,被灭口了。”
皇帝将一份奏报轻轻搁在案上,“据奏报所言,现场并无搏斗痕迹。你为何一口咬定是灭口,而非他自知罪重,畏罪自尽?”
江芙诗镇定道:“回父皇,儿臣虽受惊吓,却也留意到几处蹊跷。犯人死时脚下并无垫脚之物,以现场梁柱之高,他如何能自行了断?故此,儿臣才推断,必是有人杀他灭口,伪造现场。”
皇帝微微颔首:“这次的事,朕会全力追查。谋害皇嗣,其心当诛。”
“你身边护卫不力,险致大祸。柳梓降职留用,戴罪立功。朕会从御前侍卫中拨一队人手,充入你的公主府,护卫你的周全。”
江芙诗立刻离座,深深一拜:“儿臣叩谢父皇隆恩!有父皇赐下的精锐护卫,儿臣方能心安。只是……御前侍卫职责重大,儿臣惶恐,日常琐事不敢时时劳动。恳请父皇允儿臣自行招募一两名贴身护卫,平日随行处理俗务,如此,方不至辜负父皇天恩,亦能两全。”
皇帝语气淡淡:“准奏。”
“谢父皇恩典。”
从暖阁离开,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江芙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今日之事,令她彻底领教到了皇后的手段。
缜密阴毒,一招不成便断尾求生,毫无迟疑,实在心狠可怕。
方才在父皇面前,她几度想要开口,却终究咽了回去。
虽然她知道此事是皇后所为,但没有证据,如果直接指认中宫,非但无法扳倒皇后,反而会落得个攀诬嫡母的罪名。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父皇派下来的人虽然是精锐,但终究不是她的心腹。
她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任、能将性命相托的自己人。
回到公主府,江芙诗紧绷的神经一松,强撑的病弱之态顿时垮了。
太医连夜看诊,开了安神退热的方子。
青黛守在榻前,看着公主烧得通红的脸颊,心疼得直掉眼泪,蓉蓉忙进忙出地煎药递水。
湛霄悄无声息地来到公主窗外,烛火映出公主憔悴的面容,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确认四周没有危险后,身形隐入黑暗,一路来到无忧酒馆的后巷,轻车熟路地翻窗进入酒馆顶层的密室。
芸娘早已备好温热的酒在室内等候,见他现身,便为他斟满一杯:“看你这身风尘,公主府的情况如何?”
湛霄并未去接那杯酒,身影稳立于阴影中,声线平稳无波:“公主受了惊吓,感染风寒,但无性命之忧。公主此番遇险,是中宫手笔。”
闻言,芸娘眼中闪过惊讶,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当朝皇后出身靖国公曹家,晟朝原本只有玉瑶一位公主。玉荷公主的存在,本身就如一根刺。皇后憎恶她,欲除之而后快,也算是情理之中。”
不过,这宫闱倾轧与她们无关,她们只需要完成主上的任务即可。
芸娘不再多言,从袖中掏出一份文牒推至桌案:“这是酒馆为你备好的新身份,履历清白,曾走镖七年,足以应对盘查。”
“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她语气转为慎重,“公主抱病深居,你暂不能出现在她面前,防止过于突兀引她猜疑。酒馆会留意公主府的动向。在正式潜伏到公主身边之前,你先熟悉此身份,随时待命。”
湛霄扫了一眼文牒,没说话。
“对了,文牒上的名字你自己填上。”芸娘指了指空白的地方:“在此期间,我会让‘月影’暂时接手对公主的保护。”
月影是酒馆中数一数二的杀手,是一对孪生姐妹花。
姐姐月娥擅长易容潜伏,妹妹星娥擅长暗器狙杀。有她们在暗处交替盯守,足以确保万无一失。
交代完后,芸娘转身下楼招待酒馆客人。
烛火摇曳,湛霄独留密室,提笔在文牒上写下两个字:湛霄。
……
凤仪宫。
一名暗卫疾步而入,皇后赶忙挥退左右,急声问道:“如何?”
那暗卫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回娘娘,一切妥当,所有线索已彻底斩断,绝不会追查到娘娘身上。”
皇后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长舒一口气。
侍立一旁的孙嬷嬷谨慎地上前一步,低声问:“老奴听闻,陛下召见那玉荷了?”
“确有此事。”暗卫答道:“戌时末,陛下于养心殿单独召见玉荷公主,两人密谈将近一刻钟。应是陛下亲自询问皇陵与驿站之事。”
“请娘娘放心,”暗卫压低声音,“所有首尾均已处理干净。不管玉荷公主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都空口无凭,绝不会对娘娘有任何实质影响。”
皇后脸上满是疲惫与厌恶。
“这个贱种……”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怎每次都这么好运?次次都能让她死里逃生,化险为夷。本宫真是小瞧了她。”
第27章 第 27 章 “这人真俊啊,殿下快看……
“娘娘消气, 娘娘消气,保重凤体要紧……”孙嬷嬷一边劝慰,一边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待殿内只剩心腹, 她才近前低语:“娘娘,何必窝火?来日方长,只需静待下次时机……”
“什么下次!”皇后忽地呵斥,“如今已引起陛下注意,再想对玉荷下手,难如登天!”
孙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慑住, 立时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皇后在殿中踱了几步,面上怒色渐褪, 转为一片沉冷的忧思。
这次的事情,不知陛下是否会怀疑到她头上。
怕就怕,陛下对她心生嫌隙, 最终连累母家……
本来曹彰之事就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沦为笑谈,更引得朝中政敌借此风波屡次攻讦曹家, 万一此番再被坐实谋害公主的罪名,只怕曹氏满门百年基业, 都将毁于一旦!
皇后心头一阵发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停步看向孙嬷嬷,“以凤仪宫的名义,给玉荷挑些上好的补品送去。就说本宫听闻她抱病,心中挂念,望她安心静养。”
……
江芙诗病恹恹地靠在软枕上,无精打采,甚至连平日最常翻阅的医书都拿不起来, 看不下去。
小厨房变着法给她做吃的,她也只是略动两筷便摇头推开。
这日,她正昏沉欲睡,青黛轻步进来,低声禀报:“殿下,凤仪宫来人了。”
江芙诗倦怠地蹙起眉,心下厌烦,却仍强撑着准备起身更衣接见。
没想到来人相当通情达理,并未让她劳动,只请她在内室安心静养,由孙嬷嬷亲自将赏赐送了进来。
“皇后娘娘听闻公主玉体欠安,心中甚是挂念,特意让老奴前来探望。这些补品皆是娘娘亲自挑选,望公主殿下早日康复。”
孙嬷嬷语气恭谨,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江芙诗靠在枕上微微颔首,声音虚弱:“有劳嬷嬷走这一趟,请代本宫……谢过母后关怀。”
““殿下言重了,老奴定将话带到。”孙嬷嬷躬身行礼,“老奴不敢打扰殿下静养,这就告退。”
待孙嬷嬷一行人离去,寝殿内恢复寂静。江芙诗望着那满桌的精美锦盒,眼底最后的温度也冷却殆尽。
皇后又来了。
这般做作的关怀,若旁人不知内情,只怕会觉得皇后对她如何慈爱,如何视如己出。
谁能想到她在背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她的命呢。
“青黛,”她轻声唤道,“让蓉蓉过来,仔细分辨一下这些赏赐。”
她顿了顿,声音冷冷:“看看有没有做手脚。”
青黛不敢耽误,当即领命去唤蓉蓉。
蓉蓉仔细查验了每一味药材与补品,最后回禀道:“殿下,这些药材没有问题。而且看起来,都是品质极好的上等货。”
听闻此言,江芙诗讥诮一笑。
皇后此举,是在向父皇故作姿态,以示关怀?还是因谋划失败后心生忌惮,急于弥补?
不过都无所谓了
这一回合,终究是让她毫发无伤地躲了过去。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经过一夜安睡,精神虽好了些,但紧绷的心神一旦松懈,身体的亏空便显了出来。
常言道医者不自医,虽然她精通药理,但此次心力交瘁引发的病症,也确实需要时间将养。
午时刚过,娄冰菱便来了府上,被青黛直接引入她的寝殿。
见到江芙诗虽面色仍显苍白,但精神尚可,娄冰菱明显松了口气,牵着她的手,指尖因后怕而微微哆嗦。
江芙诗立即挥退了侍立的宫人。
见殿内再无旁人,娄冰菱这才敢放心压低声音:“怎会这样,殿下在皇陵遭遇了什么?外头传得风言风语,我只听说是出了大事,却不知详情。”
江芙诗简略地说了说自己逃跑未成、被神秘人送回斋宫,以及皇后意图诬陷她私通、最终杀人灭口的事。
娄冰菱听完一阵心惊:“我的人在山神庙等了殿下整整七天都没等到,还以为……没想到皇后娘娘竟如此忌恨殿下,到了要置您于死地的地步。”
江芙诗无奈摇了摇头,接着话锋一转,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那夜我被人救走,是不是你的人?”
“应当不是。”娄冰菱摇头,神色肯定:“他们回来复命时我立即问过了,没有一个人与殿下碰过面。我还以为是殿下临时取消计划了。”
江芙诗咬了咬唇。
不管那夜之人是谁,是保护她,还是另有所图,她如今都不能再孤身涉险。
她抬眼看向娄冰菱:“冰菱,你府上往来多有军中才俊,可知哪里能寻到背景干净、武功高强又足够可靠的护卫?”
“嗯……”娄冰菱沉吟片刻:“殿下是想为身边再添一道保障?”
“只是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既要武功出众,又要身家清白,还需对殿下忠心……恐怕一时难以觅得。”娄冰菱面露难色。
“不过,我可以回去问问父亲,从他麾下的年轻亲兵中挑选些家世清白的过来,让殿下过目。”
“也好。”江芙诗点头,这已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娄冰菱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封好的扁平方匣,轻轻推到江芙诗面前:“殿下,这是当初为您备下的路引,虽然此行未能如愿,但还是赠与您,望能安您的心。”
“里面是三张路引,目的地各不相同,姓名栏是空着的,用时填上即可。”她压低声音,“来源绝对干净,是我母亲府上以备不时之需的,查不到我们头上。”
指尖轻触那微凉的油纸,江芙诗心头最柔软处仿佛被狠狠一撞。她没想到,在自己最孤立无援之时,冰菱竟早已默默为她铺好了后路。
“谢谢你,冰菱。”她声音微哑,将木匣紧紧拢入袖中,“这份情谊,我永世不忘。”
“唯愿殿下……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海阔天空。”
……
湛霄回了安平坊。
他洗了个澡,用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浇淋,水珠顺着紧实的线条滚落,月色下,纵横交错的伤疤覆盖在他的后背。
水迹未干,他便随手扯过一件干净的深色短打套上。
步入屋内,坐在木桌前。他将折玉剑横于膝上,取出一块麂皮开始擦拭剑身,从剑格到剑尖,一遍又一遍,冰冷的剑面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眸。
烛火发出噼啪轻响。
他把剑放下,和衣靠在榻边,闭目养神。
清晨,天光未亮,湛霄倏地睁开眼,一道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缓缓而行,最终停在他的门前。
霎那间,湛霄身形已无声移至门侧,指尖按上剑柄。
片刻后,一道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阿霄?”
是木匠阿磊。
湛霄敛去周身杀气,并未立即回应。
阿磊又敲了两下,自言自语:“还没回来么?”
正当他转身欲走,身后的门却悄无声息地开了。
湛霄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看着他。
“你回来啦!我本来是想碰碰运气,看看你回来没有。”阿磊转过身,脸上绽出朴实的笑意。
“有事?”
“哦,是这样。”阿磊从怀中掏出一封素色信笺,“大概七八天前吧,有人来找你,说你不在,让我转交。”
湛霄眼底闪过惊诧,但面上依旧冷峻:“什么人?何时?”
阿磊挠挠头:“莫约……七天前的晌午。来人是个看着挺体面的小厮。”
湛霄把信接过,指尖触到背面一个清晰的、印着风纹的火漆印。
——是风媒的标记。
“对了,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阿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跑着回了家,不多时,提着个造型别致的木雕明月灯出来了。
那灯主体是一轮浑圆的明月,由无数细巧的木片榫卯嵌合而成,闭合时严丝合缝,开启后则能透出温暖光晕。
“上回给你还钱,你不肯收,我思来想去,总不能白受你那么大恩惠,所以给你做了个小玩意儿。”
“你独身一人,又常年走镖不在家,夜里回来,有盏灯亮着,也显得没那么冷清。”
许是怕湛霄连这都不肯收,阿磊不由分说地挤进门,在堂屋房梁下把灯吊了起来。
“好了。”阿磊满意地看着:“你看,打开这里头,能放一截烛火,或者夜明珠。就算不放,就这么挂着也是个念想。总之以后你回家,推门就能看见它,也算有个等你回来的物件。”
湛霄静立原地,目光扫过那盏灯。
送走阿磊,他返身将门闩好,取出信笺,信纸一片空白,接着,他取来井水洒上,顿时一行清晰的字迹浮现于纸面:
「阁下要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邀月楼——闻莺水榭静候。」
阖上信件时,一股薄怒跃上湛霄眉宇。
他换上一身玄色劲装,戴上面具,来到位于城西的邀月楼。
这是京城有名的听曲赏乐之地,跟无忧酒馆一样,也位于繁华的闹市,凭借喧嚣掩盖着无数秘密。
此处,正是风媒组织设在京城的核心据点之一。
在这里,只要付得起代价,就能买到江湖乃至朝堂上的任何消息,越是隐秘惊人就越贵。
湛霄刚踏入大堂,一名管事模样的人立即为他躬身引路,绕过喧闹的前厅,穿过几重回廊。曲水流觞的雅致庭院深处,一个身着儒商打扮的中年男人已经在等着他了。
正是此间据点的总负责人,文渊。
“什么意思?”湛霄冷声质问,杀气微溢。
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住址,而今风媒却主动找上了门。
文渊并不惊慌,从容一笑:“寒刃兄,我们风媒既做这天下消息的买卖,自然要对每位贵客知根知底。但我们也是有原则的,绝不出卖主顾的身份与行踪,此次冒昧,只为确保消息能万无一失地送达。”
“再说了,”他提起茶壶,为湛霄斟了一杯,“您的名号在江湖上响当当,‘寒刃’二字,不知是多少人的噩梦,我们又岂会自断臂膀,与您这样的强者为敌呢?”
文渊话音落下,厢房内落针可闻。
湛霄并未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改变,但一股如有实质的冰冷杀意已弥漫开来,无声地扼住了文渊的呼吸。
文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推过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终究还是稳住了心神。
这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气氛持续了足足三息,就在文渊额角即将沁出冷汗之际,那股笼罩他的杀意又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湛霄玄色的衣袍微动,人已安然落座,仿佛从未有过片刻的剑拔弩张。
文渊见状,心底长舒一口气,含笑击掌两下,厢房门开,几名抱着乐器的歌姬缓缓步入,娇滴滴地想坐在湛霄旁边,却被湛霄一个裹挟着杀气的冰冷眼神逼得僵在原地,不敢再近前半步。
“江湖都说,寒刃从不杀女人,还以为阁下是位怜香惜玉之人,这才想投您所好,没想到您如此洁身自好,倒是在下唐突了。”文渊挥手屏退众人。
湛霄稍一抬手,并未触碰茶杯,只是屈指在杯沿上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越的微鸣。
那白瓷茶杯应声从中部齐刷刷地断成上下两半,切面光滑如镜。杯中的茶水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劲包裹,依旧维持着圆柱形状,悬于半空,竟无一滴溅出。
水柱在空中维持了三息,方才哗啦一声落下,在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文渊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缩,震惊望着。
早听说寒刃剑法通神,竟不知他修为已至‘凝气成罡,举重若轻’的化境!这已非寻常武功能及,需要对内力有极致精妙的掌控。
在这种绝对实力面前,寒刃杀他,不用一秒,甚至不必动用佩剑,只需一道气劲便能取他性命。
这是无声的警告。
既是警告他不要再轻举妄动,也是威慑他不敢作假,真不愧乃天下第一之人,气势卓绝。
湛霄开门见山:“我要的消息。”
文渊再无半点迟疑:“前段时间,风媒探子探清,云深阁阁主未死,现藏身于大阙国。”
自12岁时,三位养母在湛霄面前惨死后。
他为了生存,为了寻仇,曾在镖局当过最低等的趟子手,跟着镖队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也曾在渡口做过扛包的苦力,一天下来换得几个铜板;还曾替丧葬铺子守过义庄,与棺材死人为伴,夜半磷火绿莹莹地浮在眼前,只为多挣几钱银子的“胆量钱”。
他将每一枚沾着血汗的铜钱都用来追查线索,终于在十六岁那年手刃了第一名仇人,并得知幕后元凶是云深阁。
此去经年,他凭一己之力几乎将云深阁在晟国的势力连根拔起,剑下亡魂无数。然而阁主云天磊却如人间蒸发,他找了这么久,终于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大阙国,详细位置。”
文渊笑笑:“大阙国与我大晟国素无邦交,关卡林立,言语不通。我们风媒的探子能确认人在其境内,已属不易。”
言外之意,就是要加钱,湛霄静待他的下文。
文渊伸出食指,不紧不慢地在空中晃了晃:“一万两,我们风媒保准把云天磊在大阙国的行踪,给您挖个底朝天。”
湛霄沉默片刻,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置于桌上。
“定金。”
文渊身子前倾,看到了银票上的数字,心道这笔生意已成。
“阁下果然爽快。我们即刻启动大阙国的暗线。一有消息,会按老规矩通知您。”
……
娄冰菱动作利落,第二天就让人领着十余名精干的年轻男子入了府。数十个小伙子往公主府院中一杵,个个站得笔挺,带着行伍之气。
院中早已设好场地,江芙诗坐在廊下的紫檀木圈椅中,由公主府的侍卫统领作为考官,令他们逐一演示武艺、较量拳脚。
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在军中本该是好手的年轻人,此刻发挥却都不尽如人意,招式僵滞,全无锐气。
不远处的屋檐阴影下,星娥指尖微弹,手中细小的暗器无声射出,精准击中场中一名正欲发力者的膝弯麻筋,令他招式瞬间变形。
有她们‘月影’姐妹二人在暗中作梗,这些太尉亲兵自然个个“发挥失常”。
江芙诗越看越没兴致,心下失望:就凭这些人如今的表现,如何能成为她的心腹,托付性命?
她长叹一气,就要挥手示意今日到此为止。
这时,一个侍立在侧的宫女适时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轻声细语地进言:“殿下,军中好手固然忠勇,却未必懂得江湖路数。为何不试试公开摆下擂台呢?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想必会有不少身手不凡的江湖侠客闻讯而来。”
江芙诗闻言,眼眸微亮。
有道理。
与其用这些束手束脚的亲兵,不如广开大门,借擂台造势,亲自挑选一个能用之人。
她随即下令,让府内众人开始着手筹备擂台事宜。
那进言的宫女会心一笑,端着茶盘沿着回廊缓步退到一处假山后的无人处。
月娥迅速换下宫女服饰,朝对面屋檐上的星娥颔首致意。二人用眼神完成了无声的交接后,月娥便悄无声息地从公主府离开了。
回到无忧酒馆,月娥径直走向芸娘处理事务的静室,刚到廊下,就见一个身着黑紫色劲装的男人正背对着她,翻阅着手中的卷宗。
是、是寒刃!他竟然也在!
月娥下意识脚步一滞,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
虽然她没有和寒刃交过手,但江湖上关于他冷酷作风和恐怖实力的传闻,早已深入人心。
且酒馆里的所有杀手,都是从小培养,只有寒刃,是芸娘亲自从外面带回来的,实力远超众人之上。
当年他初入酒馆时,就曾有数名顶尖杀手不服,联手给他下马威,结果不过三息之间,那几人便悉数倒地,非死即残。而寒刃的剑,甚至都未曾出鞘。
芸娘这时从内间转出,打破了这个僵局。
见月娥吓到浑身僵直,芸娘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放松。
“如何?”
月娥恭敬道:“公主府一切安好,玉荷公主已决意公开选拔护卫。属下认为,这正是我们安排人手趁势潜入的绝佳机会,特来汇报。”
芸娘并未立即回应,而是望向寒刃。
他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她甚至不确定寒刃有没有听到月娥的话。
今天一早,寒刃就来了,问她拿了些有关大阙国的卷宗,一直看到现在,不知是要做些什么。
芸娘说:“听见了?你的机会来了。”
“……嗯。”
……
公主府公开招募贴身护卫,擂台刚摆好,消息就已如野火般传遍了京城,引得无数百姓与江湖人士前来围观。
府门口。
江芙诗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纱帘之后,擂台设于府门前宽阔的广场中央,报名的人从擂台旁的签录处一直排到了街角,人潮熙熙攘攘,喧声震天。
青黛和紫苏一左一右侍立在纱帘外侧,扫视着下方涌动的人群。
“殿下殿下,快看,那人怎么样?”青黛指着擂台上一个使双锤的壮汉,那人正将对手震得连连后退。
江芙诗循声望去,只见那壮汉招式虽刚猛,却过于直来直往,破绽明显。
“不怎么样。”她没忍住打趣:“空有一身力气,脑子却不太灵光。怎么,你喜欢这款的?”
青黛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哎呀,殿下,您就知道拿奴婢取笑!”
纱帘内外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
秋日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却并不灼人,江芙诗被这轻松的氛围感染,懒洋洋地坐在锦缎坐褥的圈椅中,透过薄纱饶有兴致地观看着擂台。
比赛一共三轮,第一轮考验的是力量、准头与身法,以便快速筛选出滥竽充数者。
场边陈列着从百斤到五百斤不等的铜鼎,只见不少应征者面红耳赤也只能勉强撼动,更有甚者刚一发力便扭伤了腰,引得场下阵阵哄笑。一番测试过后,原本乌泱泱的人群,竟只剩十余人还能站立场中。
到了第二轮,便是真刀真枪的抽签交手战了。选手依次上前抽取竹签,按签上序号两两对决。最终的赢家,才有资格进入第三轮,直面公主的亲自考校。
擂台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第一对上台的,是一名使齐眉棍的瘦高汉子与一名用双刀的黑脸壮汉。
瘦高汉子棍影翻飞,试图以长攻短,黑脸壮汉却将双刀舞得密不透风,贴身猛攻。
不出二十回合,只听“咔嚓”一声,棍子被双刀削断,瘦高汉子也被一脚踹下台去。
“好!”台下爆出一阵喝彩。
黑脸壮汉并未下台,傲然抱拳:“还有哪位兄弟,上来指教?”
他竟想在这第二轮便乘胜追击,直接立威!这无疑点燃了战火。接连又有三人上台挑战,却都败在他的双刀之下。
“好厉害的刀法!”
“此人怕是能直接晋级了!”
黑脸壮汉虽气息微喘,但被台下的喝彩与议论,气势更盛,目光扫视台下,颇有睥睨之态。
一时间,台下竟无人再敢轻易上前。
担任仪式主持的柳梓正要开口,却见一道玄色身影如轻羽般落在擂台中央。
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侧影,眉眼深邃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一出场,就以其独特的沉寂气质,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青黛和紫苏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微微前倾了身体。
“这人……真俊啊,”青黛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殿下快看!”
第28章 第 28 章 “草民湛霄,前来应选。……
江芙诗原本慵懒的目光骤然凝聚, 来人脊背挺拔,宽肩窄腰撑得玄色劲装格外利落,周身虽裹着冷意, 可架不住眉眼周正得惊人 ,的确相当俊朗。
柳梓上前一步,沉声喝问:“来者何人?”
湛霄抱拳,声音平稳无波:“草民湛霄,前来应选。”
“哦?”柳梓上下打量他:“你的武器呢?可曾按规矩递上名帖?”
“名帖已递。至于武器……”湛霄略一顿,目光转向那黑脸壮汉, “拳脚即可。”
“狂妄!老子不用武器,三招之内也能将你打趴下!”黑脸壮汉被他这目中无人的态度彻底激怒, 当即甩了手中的双刀,不待柳梓发令,竟低吼一声,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直抓湛霄面门!
这一下变起仓促, 柳梓阻拦不及,台下惊呼顿起。
湛霄却似早有预料, 在对方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身形微侧, 左手精准扣住黑脸壮汉的手腕,顺势一带。
那壮汉只觉一股无法抗衡的巨力传来,前冲之势顿时化为乌有,整个人被带得向前踉跄。
未等他稳住身形,湛霄的右掌已无声无息地印在他肋下。
力道吞吐间,那壮汉近两百斤的身躯竟如败絮般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擂台边缘,一时挣扎难起。
“哇!”
“一招……只用了一招!”
“这、这是什么路数?”
蓉蓉兴奋地扯着青黛的袖子, “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没想到身手这么厉害!”
青黛也认可点头:“且这人眉目英俊,真是武艺与相貌俱佳……”
“……”
听着身旁侍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江芙诗面色平静,只是仔细观察着台上那玄衣男子沉稳的身姿与毫无波澜的眼神。
湛霄展现出的实力显然激起了更多人的不服。
很快,又一名使长枪的汉子跳上台,瞧湛霄年纪轻轻,不屑道:“小子,运气不错,让我来会会你!”
结果枪尖尚未递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汉子已被湛霄用同样利落的手法夺了枪,反手用枪杆在他膝弯一点,令他当场单膝跪地,败下阵来。
“好!”
“真是武功超群!”
“看来今日的胜者已无悬念了。”
“公主殿下,就选他吧!”
见台下人群因这连胜而喧哗骚动,柳梓站出来高举起双臂,朝台下大喝道:“可还有人上前挑战?若无人应战,便将宣布最终胜者!”
场下一片沉默,众人已被湛霄的实力震慑。
就在柳梓准备宣布结果时,一枚乌黑的透骨钉不知从何处飞出,直射湛霄后心。
湛霄头也未回,只微微侧身,暗器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的刹那,他直接凌空将暗器稳稳夹在指间!
紧接着,他身形腾空而起,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便从旁边的院墙阴影里提溜下来一个企图逃窜的干瘦男子。
干瘦男子被湛霄扔在地上,顿时发出哎哟哎哟的痛呼。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台下的观众纷纷怒斥:“真不要脸,竟敢搞偷袭!”
柳梓面色铁青,厉声喝道:“擂台比武讲究公平竞争,尔等小人竟敢行此卑劣手段!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干瘦男当即朝江芙诗的方向连连磕头:“殿下饶命啊,殿下,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啊,求您饶了我吧!”
此人暗算他人,手段卑鄙,实在当罚。听到求饶,江芙诗也只是淡漠地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将人带下。
她的目光栖止在湛霄身上,方才他拦截暗器、擒拿凶徒的动作潇洒利落,如行云流水般,相当令她震撼,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恰在此时,湛霄也正抬眸望向纱帘之后——
两道目光于空中倏然相遇。
他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那层薄纱,直抵人心。
江芙诗心头莫名一跳,却并未移开视线。
而湛霄,在撞上那道清冽中带着审视的目光时,随即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仿佛刚才刹那的交汇只是无心之举。
处理完事情后的柳梓走了过来,眼中满是赞赏,说:“湛兄,好身手,好反应。殿下有令,请你随我入内。”
湛霄不卑不亢,微微颔首。
柳梓盯着他看了又看,心中暗暗评价:公主眼光不错,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性子也沉得住气,是块好材料。
他带着湛霄前往府内偏殿,两名内侍已经在等着了。
殿内角落的紫檀木架上摆着一盆清水。
年长些的内侍上前一步,垂首恭敬地说:“觐见殿下之前需用清水净手,以示对皇家的敬重,并请整理仪容。”
另一名年轻内侍则直勾勾地盯着他腰间的佩剑,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公主万金之躯,您虽是以武入选,但面见凤颜,也需先将佩剑交由我等暂时保管。”
湛霄默然解下腰间的折玉剑。
年长内侍见他配合,语气缓和了些,低声教导礼仪:“等会儿见了公主,必要垂首敛目,称‘草民’,不可直视凤颜,需等殿下问话方可回禀。”
湛霄依言净了手,淡淡应了一声:“嗯。”
待走出偏殿,公主府的院落轩丽宏阔,处处都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走了许久,穿过几道月洞门,才抵达一处更为僻静清幽的花厅。
湛霄稳步步入,周围的花香清浅浮动,沁人心脾。
不多时,身着一袭天水碧宫装的公主翩然而至,随着她的到来,一阵清雅的兰麝之香悄然涌入鼻腔。湛霄依礼垂首,身形挺拔。
江芙诗在主位落座,翻了翻手中刚送来的履历册子。
湛霄,年龄22岁,走镖七年,尚未婚配,祖籍青州,家中父母早亡,现住在安平坊。
单看这份文书,此人身家清白,并无可疑之处。江芙诗放下册子,直视眼前离她两步距离的男人。
这些年在京中,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不管是皇家宴饮时见到的勋贵公子,还是随驾游园时遇见的当红名角。英俊的男子她见过不少,可眼前男人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模样。
没有勋贵公子的矜贵,也无名角的柔媚,只剩一身冷硬的气场,连站姿都透着阳刚的利落,眼底更是藏着沉淀多年的沉稳。
他立在这里,哪怕只是静静站着,没说一句话,无形的压迫感就漫了开来,彷佛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两轮考验的是武力与机变,现在这第三轮,考验的便是忠诚与心性。
江芙诗端坐于上首,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叫湛霄?”
“是。”
江芙诗紧盯着他:“你为何选择离开镖局,投身公主府?”
湛霄神色不变,声音平稳:“走镖七年,见惯风雨,只想寻一处安稳。殿下身份尊贵,护卫公主府,既全了草民寻求安稳之心,也不负一身所学。”
好一个“寻求安稳”。江芙诗心下微哂,他这身经百战的气质,可与“安稳”二字毫不沾边。
又问:“护卫的职责是服从。若本宫的命令与你自身的原则相悖,例如,命你杀一个无辜之人,你当如何?”
“回殿下,护卫的职责是保护,而非滥杀。若殿下命杀无辜,草民会认为殿下正身处险境,被胁迫或迷惑。草民的首要之责,将是确保殿下安全,查明真相,而非盲目执行一个会玷污殿下清誉的命令。”
江芙诗眨了眨眼。对他的回答感到意外和惊喜。
此人不仅武功超群,头脑的醒目远超她的预料。不仅跳出了愚忠的框架,还将她的长远安危与声誉置于最高位,真是不得了。
“最后一个问题。”江芙诗说:“若有一天,本宫的敌人许你重利,远超本宫能给你的,让你背叛本宫,你会如何?”
湛霄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毫无回避地迎上她的视线:“殿下是君,草民是卫。护卫的脊梁若能被金银压弯,便不配立于您身前。”
江芙诗莞尔一笑。
此人不管是武功,还是谈吐都远超预期,不管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漂亮话,能有这样的见识与胆魄,已经让她在心中将他圈定为不二人选。
“好。望你永远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湛霄垂首:“是。”
江芙诗随即转向柳梓,吩咐道:“他的俸禄就按府中一等侍卫的最高例支取。”
她又看向湛霄:“每月休沐两日,可自行安排。你的职责与旁人不同,不需参与府中巡逻,只需在本宫出入时随身护卫即可。”
湛霄漠然而立,“是,殿下。”
待江芙诗起身离去,柳梓才上前拍了拍湛霄的肩,又朝侍立的内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着上前。
湛霄被内侍带着来到一处紧邻内院月洞门的僻静院落,院中植着一株老梅,此时枝桠光秃,更显清寂。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内侍指了指不远处飞檐翘角的公主寝殿,“那边是殿下的寝宫,无事不得靠近,亦不得喧哗。”
踏入房间,这是一间单独厢房,陈设极其简洁,仅一床、一桌、一柜,墙角立着一个摆放黄杨木脸盆的架子,此外别无他物。
不多时,又有人拿来了两套浆洗挺括的玄色侍卫服饰,和一枚刻着“卫”字与编号的公主府腰牌。
“这是你的剑,还给你。”柳梓亲自将“折玉”递还,语气郑重,“以后,你便是殿下身前最后一道屏障,望你不负今日之言。”
“有劳柳统领。”
如今,府内的核心护卫职责,已由皇帝从御前侍卫中拨来的一队人手接手了大半,原本是侍卫统领的柳梓,现在手里的差事被分走大半,倒成了个清闲角色,在安置好湛霄后,便径直去书房找江芙诗复命。
江芙诗正在临帖,瞧柳梓进来,问道:“都安排好了?”
柳梓躬身:“回殿下,已按您的吩咐安置妥当了。”
放下笔,江芙诗沉吟片刻:“柳统领,你按他履历上的信息,派人去细细查访一遍。本宫要知道,湛霄究竟有没有什么隐瞒或不妥之处。”
柳梓听闻神色一凛,领命退下。
一旁研墨的青黛轻声问道:“殿下这是担心他来路不明?”
“防人之心不可无。”许是在府里相处时间长了,蓉蓉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敢直言了:“万一他真是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那怎么办?”
紫苏倒是捧着脸,一脸向往:“可他长得真好看啊,眉眼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少侠一样。”
“你又没见过少侠,你怎么知道少侠长这样?”蓉蓉问。
“没看过也可以想象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争吵,吵到最后一齐转头问江芙诗:“殿下,您觉得他这人如何?”
江芙诗被问的一顿,落下手中最后一笔,一个“想”字在宣纸上洇开最后一抹墨痕。
话本里的少侠,总是意气风发、快意恩仇的,可那人……
“嗯……气宇轩昂,武艺卓绝,”她搁下笔,目光微凝,“但与其说是少侠,不如说他更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锋芒尽敛,却更叫人看不透。”
紫苏挤眉弄眼地凑近,“殿下殿下,您是不是也觉得他格外特别?”
大晟国民风虽不似前朝那般拘谨,对贵女也多有宽容。就像是和离的长公主江羽,府中便养着两位精通琴画的面首,在京中也不算秘闻。
江芙诗轻啜了一口茶,眼尾扫过她们,对她们说:“今儿是怎么了,都被迷晕了头?一个两个尽说些胡话。”
“新奇嘛,”紫苏抢着说,“他这般高强,往后殿下出门,奴婢们再也不用担心了。”
江芙诗垂了眉,有些感慨几个丫头的心思简单。心中暗忖:这才哪到哪,皇后这次不过是一时受挫,下一次,她必定手段更毒,怕是不将她置于死地绝不罢休。
而她势单力薄,未必顶得住皇后的步步紧逼。
也许下一次,她就没这么幸运了。
或许会横死在这宫中……
不知不觉,日暮西沉,黄昏时分,天色忽地变得阴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带着寒意的秋雨。
江芙诗面向窗外,纷扬的雨水扑上她的鼻尖,她侧过身,正想返回内室,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小道尽头。
男人换上了一身玄色侍卫劲装,头发高束,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暮色雨雾中沉静地望过来。
湛霄朝着她走近,在三步之遥停下。
“属下湛霄,”他声音平稳,穿透细密的雨声,“前来护卫殿下夜安。”
江芙诗扫了眼他被雨丝沾湿的肩头。
“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至膳厅。
厨娘正在布菜,湛霄则依礼守候在门外廊下,身姿如松,与雨夜的阴影融为一体。
膳厅内灯火通明,却因门外多了个沉默的身影,江芙诗有些不适应,她心不在焉地动了动筷子,想到了什么。
“湛护卫。”江芙诗唤他,“本宫忽然想吃西市王记铺子的梅花糕了,你可愿意去买?”
湛霄应道:“属下愿意。”
“好,那你即刻出发。”江芙诗单手支在桌面,看他,“对了,本宫要他家现烤出来的,用油纸包着,热气一丝都不能散的那一种,你可一定要买到。”
“是,殿下。”
瞧着男人挺拔的身影没入雨幕,江芙诗收回了眼神,一旁侍立的青黛满眼不解。
王记铺子位于京城西市最喧闹的街角,而公主府位于权贵云集的城东,这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况且现在还下着雨,道路泥泞难行,即便买来都不可能热了。
这完全就是故意刁难与苛责。
她想不通,一向仁善的公主怎会突然如此不近人情?
于是,满腹疑惑的青黛问道:“殿下,可是今晚的菜色不合心意?要不让小厨房重做几道您爱吃的?”
江芙诗摇了摇头,并未解释。
一时膳毕。
沐浴后,江芙诗在内室临窗的榻上寻了本医书看,窗外雨声淅沥,偶尔还伴着几声沉闷的雷声。
房内,烛火噼啪轻响,暖意融融,与窗外秋雨的寒凉形成鲜明对比。
明明书上每个字都认识,可她却难以读进心里,忍不住望向窗外。
远处,惊雷闪过,划破了天空,照亮一瞬的庭院,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更急了。
她有些心神不宁,问青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经是戌时三刻了。”
戌时三刻了?
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其实她并非有意为难,只是想测试那人的耐心与绝对的服从度。
未来步步杀机,她身边决不能留一个阳奉阴违之人,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半分不服从都可能酿成致命大祸。
想思至此,江芙诗再次狠下了心肠。
她闭了闭眼,重新将目光凝在书页上,再抬头时,雨夜中,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影正穿过庭院,缓缓向着她的窗前靠近。
不是湛霄又是谁?
江芙诗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被护得严实的油纸包,打开了尚且干燥的外层,里面那块梅花糕竟真的还冒着丝丝温热的白气。
江芙诗大惊,脱口而出:“你是怎么做到的?从此处到西市,便是快马加鞭,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
湛霄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属下略懂轻功,不必绕路走官道,自然能快些回来。”
侍立的青黛等人,纷纷发出小声的惊呼,眼中流露出惊羡与崇拜的眼神。
对于她们来说,轻功这种事,她们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过,那都是武林高手才懂的绝学。府内这些御前侍卫,虽是陛下亲选的精锐,但也只懂得战场搏杀与护卫之法,并不懂此等江湖绝技。
江芙诗愕然,目光落在他一身湿透的劲装、沾满泥泞的长靴上,不禁动容,心下一软,说:“下去换身干爽衣服,莫要着凉了。”
“谢殿下关怀,”他微微颔首,“这是属下的本分。”
“去吧。”
将他挥退后,江芙诗咬了一口泛着丝丝余热的梅花糕,香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本该是熟悉的暖意,此刻却没了往日的滋味,令她心中五味杂陈。
想起方才他一身狼狈却没有半句怨言,又念及自己先前刻意测试的心思,心中忽地浮现几分愧疚。
只是人心隔肚皮,忠心二字最是容易伪装,眼下这点模样未必是真,倒也不能单凭这一次就放下心防,还是得再观察些时日才好。
……
几日后,公主府的后园药圃中。
江芙诗在药田里忙活着,霜降之后,到了收成的季节,她穿着一身简便衣裙,在地里仔细地采摘着墨旱莲。
墨旱莲是一味极好的止血药,普通大夫会用它来直接入药,可她会在九蒸九晒之后,用它炼制生肌散,外敷片刻,便能止血。
清晨,旭日在天边染开一片暖金色。
江芙诗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余光看到那个静立在田埂上的男人,他的身影沐在晨光里,沉静而冷硬。
几日观察下来,此男行事极为稳妥,性子寡淡,独来独往宛如冰山,府中旁人皆使唤不动,唯听命于她一人。
蓉蓉在一旁提着竹篮打下手,问:“殿下,这些收起来怎么处理?”
“先洗干净,然后铺在竹匾上晾晒,你去准备九个大蒸笼来。”
“行,奴婢这就去。”蓉蓉小跑着跑开。
江芙诗采药时不喜拘束,特意吩咐了青黛不必在身前近身伺候,她收拾了下手上的泥土,打算起身去拿另一把药锄,结果脚底一滑,整个人朝前扑去——
就在她以为要狼狈摔进泥地里时,只觉一道劲风扑面,方才还在数丈之外的男人瞬间闪现至她的跟前。
下一秒,坚实的手臂已横亘在她身前。
江芙诗借力站稳,尚未开口,湛霄已迅捷收回手臂,后退一步,垂首而立。
“情急之下,冒犯殿下,请殿下治罪。”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半分波澜。
江芙诗如何会治他的罪?若非他,此刻自己早已一身狼狈。
“你何罪之有?起身吧。”
这会青黛也反应了过来,赶忙过来扶住她,心有余悸。
“殿下,地上滑,这几日下了雨,您千万小心些。”
这几日秋雨连绵,泥土湿滑黏腻,天气也透着浸骨的冷。
看着满是泥泞的绣鞋,江芙诗顿时失了继续劳作的心思,只想回去偎着火盆取暖。
刚在沐汤中驱散了满身寒气,换上干净的常服,打算歪在榻上歇息片刻,那厢便有人通传,娄冰菱来了。
江芙诗笑着,拉着她在临窗的暖榻上坐下。
“你怎地来了?”
娄冰菱献宝似的拿出一个锦盒:“殿下快看,宝萃阁新来的螺子黛,画眉极好,我得了两盒,特送来与你。”
“真好看,有心了。”江芙诗接过,眼中满是暖意。
二人在榻上吃着新茶点心,低声嬉闹。
娄冰菱打眼看到了窗外廊下如青松般静立的玄色身影,疑惑一秒:“此人就是殿下新招的护卫?”
“嗯。”
“殿下不知,”娄冰菱压低声音笑道,“您擂台选护卫的事,如今已是京中一桩美谈,都说公主府得了位貌若潘安、武艺超群的侍卫,风头一时无两呢。”
“不过是些闲人嚼舌。”江芙诗摇头浅笑。
正说着,门外宫女禀报,柳梓有事求见。
猜到他要说什么,江芙诗示意青黛将隔扇窗关上,把湛霄的身影与声音一同隔在外间。
“让你查的事,有结果了?”
“是,末将已仔细查证,”柳梓躬身回道,“湛霄的履历与文书所载并无出入。为保万全,末将亲自去了一趟安平坊。”
“湛霄住所简单,周围皆是安分守己的平民商户。据他邻居木匠所言,此人的确常年走镖,近一两月才归京常住。”
“……好,知道了。”
柳梓退下后,娄冰菱歪头过来:“殿下,您这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若是皇后埋在本宫身边的一颗钉子,那本宫真是死到临头都不知为何。”
“有道理。”娄冰菱颔首沉吟,“那……殿下对他如何作想?”
“本宫担心,他的顺从与忠诚是演出来的。”
娄冰菱见她眉头紧锁、便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殿下,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探出此人的心性,是否纯良,有无贪花好色之疾。”
“哦?”
“……”
……
娄冰菱离开时已是傍晚时分,江芙诗留她在府里一起用晚膳。
期间,江芙诗的眼神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飘到湛霄身上,然后心虚地和娄冰菱对上眼。
“本宫这里无需伺候了,”她对湛霄说,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你且下去休息吧,今晚不用你值夜了。”
湛霄并未多言,只依礼称是,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回到自己位于外院的僻静值房。
即将推门而入时,他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用折玉剑剑鞘抵住门扉,缓缓将门推开。
一阵甜腻的香风扑面而来。
身着轻纱罗裙,体态婀娜的女子不知何时等候在了他的房中,此刻正斜倚在榻边。
“奴婢雪衣,”她眼波流转,声音娇媚,“特来为护卫大人送些安神的茶点。”
“奴婢是皇后娘娘安排入府的人,见大人英武,心生仰慕。若大人日后能为娘娘效力,富贵荣华,岂不比如今当一个区区护卫强得多?”
见湛霄不为所动,女子又欺身近前,柔荑似欲攀上他的胸膛,声音愈发甜腻勾人:“大人何必如此拘谨?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我二人共赴云雨……”——
作者有话说:[元宝][元宝][元宝]
明日上夹子,所以更新时间改成晚上的11点之后~
第29章 第 29 章 “殿下想对属下做什么……
悄悄跟在湛霄身后的江芙诗, 此时正焦灼地守在院中的一丛湘妃竹后。她左等右等,房内并未传出她预想的暧昧之声,反而响起一声女子吃痛的娇呼与惊叫。
她顿时一愣, 心下惊疑不定,带着青黛与两名侍卫就欲冲进去,却见房门从内打开,湛霄正用剑鞘抵着雪衣的肩,迫使她跪在院中的冷地上。
“殿、殿下……”雪衣见到来人,脸色煞白, 磕磕巴巴地哭着说:“救、救救民女……”
雪衣是娄冰菱找来配合下套的,并不是奴婢, 而是太尉府的歌姬。
湛霄未看雪衣一眼,深邃的目光穿过夜色,直直落在江芙诗脸上, 声音平静, 字字清晰:
“殿下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属下。”
江芙诗心头猛地一跳, 有种被当场捉住的窘迫,当即也有点不服:“怎么, 本宫的确是试探你,又如何?不可以吗?”
“可以,殿下想对属下做什么都可以。”
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这全然顺从的姿态,反而让江芙诗蓄足的力气打在了空处,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顿在原地,夜风掠过,凉意让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许。
是了, 她这般气急败坏,反倒落了下乘,失了公主应有的气度。
她是公主,是君,他是臣。她本来就是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试探又如何?天经地义。
她微微抬起下颌,换上清冷神情,“好。本宫记下你这句话了,若日后你言行不一,休怪本宫无情。”
湛霄依旧平静:“是,殿下。”
他收了剑,雪衣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内侍赶紧上前将其带离,连夜送出了府。
如此闹了一场,江芙诗只觉身心俱疲,返回寝殿,却不料,一道玄色身影无声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她没好气地驻足回身:“你又跟来作甚?”
湛霄在几步外停下:“属下职责所在,护卫殿下安全。”
江芙诗看着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心里莫名有点来气,索性撇过脸,不欲再搭理他,转身离去。
临近重阳,天气越来越冷。
寝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沐浴过后,江芙诗穿着寝衣窝在软榻上看医书,这是上回娄冰菱给她带的《千金方详解》,本来她对这本书已经滚瓜烂熟,没想到重看一次,还能有新发现。
上头有个止血生肌的方子,是她先前未曾留意到的。
她越看越起劲,甚至想起床实验一番,奈何天气太冷,又缩回了被窝。
直到青黛提醒已近子时,她才舍得放下手中的书,唤婢女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墙角一盏长明灯,准备入睡。
许是今晚炖的人参乌鸡汤未到火候,江芙诗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说,还口干舌燥。她坐起身,见床头的矮几上放着一壶凉透的茶水,也顾不得许多,径直倒了一杯饮下。
冰凉的茶水入喉,暂缓了燥热,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忽然听见一阵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
江芙诗疑惑地朝窗口望去,透过缝隙,庭院中,一个挺拔的背影正在练剑,纷扬的雪花簌簌而下,触地即融。缭绕的剑光如月下奔流,将他周身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这时她才发现,那人的剑格正中央镶嵌着一块翠绿色的玉石,非常特别。
她不懂剑,也不懂武功。
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此人武功修为深不可测,已臻化境。
正如眼前,剑光与雪光交织,仿佛浑然天成,竟分不清哪道是剑影,哪片是飞雪。
江芙诗不免看呆了,直到对方剑势一收,回过头来。
两道目光于清冷的空气中骤然相撞。
他没有丝毫被窥破的窘迫,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雪月映照下,平静得如同深潭。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
江芙诗心尖一跳,立时就想避开,却听那人说:“殿下,雪夜风寒。”
“……嗯。”她应了一声,支摘窗落下,回到寝殿。
方才窗隙透入的凛冽寒气,令她面上的燥热去了几分,,如今一躺下床,倒觉得困意沉沉袭来,又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门外有牢靠之人把守,格外安心,没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
转眼就到了十月末,迎冬之期。
在离迎冬典还有些时日的时候,江芙诗就收到了内务府呈上的规程文书。
迎冬典是秋冬之交固定举行的重要庆典,是重要的皇家社交活动,邀请重臣家眷出席是惯例。
所以说,不仅她会出席,娄冰菱作为太尉之女也必然在列,与她有过节的李婉如作为永嘉侯嫡女、李贵妃的侄女,也定会出席。总而言之,是一场热热闹闹的,为皇子公主、世家子弟创造联姻和来往机会的活动。
每年迎冬典都会举办四日,首日抵达安顿、举行开营夜宴;第二日是各家子弟自由游园、诗酒相会;第三日进行马球、射箭等竞技;第四日则是最受瞩目的皇家狩猎。
而江芙诗每年都只是做个看客,从不参与狩猎,主要是她这府上,并无真正精通骑射、能护卫她入围场的人。
出发当天,皇室的仪仗队浩浩荡荡从宫门而出。
因江芙诗住在宫外,所以她的车驾是直接从公主府出发,在半途并入皇家队伍。
跟在她们后头的,是长公主的华丽车驾与她那群格外引人注目的随行队伍。
车队行驶到一处狭窄的临崖路段时,一只野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惊扰了马匹,霎那间,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发狂般拖着马车冲向山崖!
江芙诗在车厢内被颠得东倒西歪,额头重重撞在车壁上,一阵剧痛传来,耳边是侍女们的尖叫与木头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飞身跃上马车,斩断套索,在车辆即将坠下悬崖前抱住了车里的江芙诗,带着她腾空落地。
颠簸中,江芙诗紧紧攥住了眼前人的衣襟,直到双足稳稳踏上坚实的地面,才回过神自己被人牢牢护在怀里。
湛霄松开环住她的手臂,后退一步,“属下失礼。”
江芙诗惊魂未定,倒也顾不上这些虚礼,当即有些腿软,身子晃了晃,幸亏青黛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上上下下地打量:“殿下,可有哪里伤到?”
仔细一看,是她华贵的宫装被勾划开了几道口子,露出的手肘处也撞出了一片青紫,看着颇为狼狈,但好在都只是皮外伤。
只不过麻烦的是,他们的车驾彻底损毁,横在路中,导致后方的长公主车队也被迫停了下来。
华丽的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起。
“前头是发生了何事?”长公主江羽慵懒的声音传来。
紫苏连忙小跑着上前致歉并说明情况:“回长公主殿下,我家公主的车驾因野猫惊马而损毁,阻塞了道路,实在万分抱歉!”
“哦?”江羽眉梢微挑:“带本宫瞧瞧是怎么个事。”
江羽从车上下来,施施然行了几步,看到了略显狼狈的江芙诗,以及她身旁气场冷冽的护卫。
“皇姑。”江芙诗施礼:“耽误姑姑行程了。”
江芙诗回京这些年,长公主对她虽算不上热络,却也从未刻意为难;平常会面时,相较于其他趋炎附势的人,长公主对她始终还算友善。
江羽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啧啧道:“瞧瞧这小可怜见的,车也毁了,难不成要走着去围场?上来吧,与本宫同乘。”
她主动牵上江芙诗的手,吩咐嬷嬷去取伤药,“走吧,到本宫车上去,长路漫漫,陪姑姑聊聊天解闷正好。”
“那叨扰皇姑了。”江芙诗顺从点头,任由江羽带着她。
长公主的马车内部极为宽敞奢华,比她的宽敞不少,只是她刚跨上去,就见里面还有两个眉目俊秀、气质温顺的男子,估计就外面所传的面首。
据她所知,长公主的前夫是已故镇国大将军的独子,名唤孟烨。
此人承袭了家族爵位,在军中亦担任要职,本是前途无量的驸马。
然而三年前,他在一次宫宴后酒醉失态,竟于御花园中高声非议父皇,字字句句皆被内侍听去,禀报御前。
龙颜震怒,斥其狂悖,当即夺爵下狱。
最终,父皇念在孟家满门忠烈、且孟烨确为酒后胡言的份上,饶其性命,但革去所有官职,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而就在孟烨被定罪的三日后,长公主江羽便身着素服,亲自入宫,以“教夫无方,无颜再居公主之位”为由,恳请陛下准许她与孟烨和离,自请闭门思过。
这之后,父皇非但没有降罪,反而怜其深明大义,特赐下丰厚田庄与珍宝以示抚慰。
自此,长公主虽卸下了驸马府的担子,却真正得了自在,闲暇时养养面首,游历山水,活得比从前更加洒脱不羁。
“你们先退下吧。”江羽随意挥手。
两名面首安静地躬身下了车。
江芙诗下意识地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多看了一眼,江羽便勾起红唇淡笑道:“怎么,看得这般认真?要不要姑姑把他们送给你玩一夜?”
这突如其来的孟浪话语惊得江芙诗双颊绯红,连连摆手,见江羽笑出声,她才反应过来皇姑是在逗弄自己。
江羽说:“傻孩子,逗你玩的。你尚未出阁,若真这般,陛下怕是要罚我带坏你了。”
“坐近点吧,给你涂药。”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江芙诗有些拘谨地挪过去,“皇姑,我自己来就好。”
“别动。”江羽拂开了她的手,“跟姑姑还客气什么?”又拉起了她的袖子,指腹抹了点药膏,轻柔地涂了上去。
“这药膏是西域进贡的灵药,你这点小伤,瞧着淤青吓人,不出两日便好了。”江羽一边涂一边说。
“你最近风头可是不小啊,”江羽话锋一转,抬眼瞧她,“坊间都传,你擂台选了个身手矫健、模样顶好的侍卫,可是刚才那个?”
“姑姑也听说了这些闲话……”江芙诗神色微赧,“都是外面以讹传讹罢了。侄女只是近期屡屡遇险,身边无人可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为自保。”
江羽手上动作未停,了然地笑了笑,接着声音压低了些:
“不过,你确实该小心。”
“又是擂台选护卫,又是当街遇险被救……这般引人注目,只怕有些人,”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眼里容不得沙子。”
江芙诗心中微讶,长公主这话说得隐晦,但所指再明白不过。
她垂了垂首,低声道:“侄女明白,谢皇姑提点。”
“好了。”江羽松开她,“仔细这两日先别碰水。”
她看着江芙诗沉静无波的侧脸,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呀,还是这般冷静寡淡的性子。可这宫里是吃人的,光靠躲和忍可不行,你得支棱起来,给自己寻个依靠。”
“你也到了年纪了,”江羽的语气变得有些深远,“这次迎冬典,京中顶尖的青年才俊都会来。你父皇……或许也会在此时考量皇女的婚事。”
江芙诗心头一紧,指尖微微蜷缩。
她从未认真思虑过婚配一事。在她看来,自己未必会等到那个时候,只要被她瞅准了时机,是定要逃出这黄金牢笼的。
再者说了,她身为公主,婚配之事从来轮不到自己做主,不过是父皇用来制衡朝堂、笼络权臣的工具。她即便有心仪之人,又能如何?
江羽这话实在令她不知如何往下接,只得垂下眼睫,轻声道:“侄女的婚事,自有父皇和皇后娘娘做主。”
“呵……皇后。”
江羽声音冷冷,江芙诗微讶抬头,只见江羽面色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讥诮。
“皇后对你如何,你心中自有杆秤。”她语气淡然,却字字清晰,“姑姑今日与你说的,你且记在心里。这次的迎冬典是你的机会,一个拥有强大夫家的公主,某些人动手时也会多几分顾忌。”
江芙诗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她,有些意外长公主会跟她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且听她的语气,似乎和皇后早已不睦,积怨颇深。
“行了,”江羽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神色,靠回软垫上,“歇着吧,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
到达皇家围场行宫已是酉时初。
江芙诗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名为揽月轩的独立小院,位置不算顶好,却也清静雅致,与玉瑶公主等核心皇室成员的院落隔着一片竹林。于是长公主将她在此处放下后,便由引路内侍领着,往更深处、更奢华的主殿区行去。
走进揽月轩,江芙诗略一环视,心下还算满意。待简单安顿好行装,天色已近黄昏。
开营夜宴即将开始,担心误了时辰,青黛小声提醒该更衣了。
更换宫装,重新梳妆后,江芙诗才缓步走出院门。刚出门,就在院外的青石小径上遇上了娄冰菱。
“臣女估摸着时辰,特意在这里等殿下一同前去。”说着,娄冰菱不留痕迹地看了眼护卫在公主身后半步的湛霄,眼中满是好奇与探究。
江芙诗会意,微微颔首,二人一同上了前往夜宴大殿的软轿。
待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娄冰菱才压低声音问道:“那日雪衣回来便一直哭,问她发生了什么又说不清楚,只道是冒犯了殿下与那位湛护卫。今儿可得问问殿下,那日……究竟是何情形?”
江芙诗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将那日湛霄识破试探、并直言不讳的事说了。
娄冰菱听罢,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忍不住掩口轻笑:“这……这人竟如此直接?真是不简单。”
“不过,来时路上听闻殿下惊马,正是那人奋不顾身护住了您。如此看来,他虽性子冷硬,却把您的安危置于首位,倒也算是个忠诚可靠之人。”
“嗯……”江芙诗沉吟着,未置可否。
不多时,便来到了灯火通明、宾客渐至的夜宴大殿。
此时离夜宴还有些时间,帝后均未驾临,于是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江芙诗在靠近角落的席位上寻了个位置刚坐下,那头便见玉瑶公主在一众贵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众人纷纷行礼问安,江芙诗也起身施礼。
“皇姐。”她依礼唤道。
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玉瑶的脸色和身上的红疹与痒痕已然消退,此刻妆容精致,锦衣华服,显得光彩照人。
她斜睨一眼江芙诗后,目光很快被她身后那沉默而突出的男人吸引,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半响,冷哼一声:“听闻妹妹此前为了选个护卫,很是兴师动众,如今看来,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确有几分姿色。”
此话一出,围在玉瑶身边的贵女们纷纷掩唇低笑,目光在湛霄与玉荷之间来回逡巡,满是戏谑。
李婉如也款步上前,不知是心中酸意难忍还是当真这般认为,她刻意拔高了些音量,让周围人都能听清,语气里满是不屑:
“玉荷殿下,这男人的本事可不能光看一张脸。绣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殿下可不要被这副皮相迷惑,耽误了自身安危才是。”
江芙诗微微拧眉,攥紧了裙摆,心尖泛火。
李婉如这话分明是想挑事,正欲开口回怼。
恰在此时,天际传来一声鸟鸣。一只灰雀正从众人的头顶飞过。
电光火石间——
没有人看清湛霄是如何动作的,只觉一道微不可察的剑气破空而去,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那只灰雀的飞行轨迹毫无变化,依旧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去,连一声惊啼都没有。但一片灰褐色羽毛却从中整齐地断为两截,悠悠荡荡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在李婉如的鞋尖前。
湛霄依旧静立在江芙诗身后半步远的位置,身姿挺拔,仿佛从未动过。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片被精准斩落的羽毛,方才的讥笑与轻蔑凝固在脸上。
连江芙诗也心头一震,为这神乎其技的剑术所慑,她下意识回头看男人一眼,他却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而她看向脸色发白的李婉如,“李小姐可看清了?”
她抬了抬下巴,毫不客气道:“本宫的护卫,习惯用剑说话。他的剑能否护本宫周全,不劳你挂心。至于是否中看……”
她微微一顿,语气转为轻蔑:“本宫的人自然是容貌与武力并存。这一点,李小姐府上的护卫,怕是学不来。”
李婉如哑口无言,脸上青白交错,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再也站不住,退入了人群。
众人自觉没趣,也纷纷寻借口散开,玉瑶也冷冷瞪了江芙诗一眼,带着满腹不甘转身离开。
娄冰菱这才凑近,低声惊叹道:“殿下,您这可真是……捡到宝了!”
江芙诗很意外。
没想到这看似冰冷的男人,行事如此机敏,如此轻巧就化解了一场风波。
她转身看他:“你倒是……心思灵巧。”
“分内之事。”湛霄平淡回答。
很快,夜宴开场。
恢弘的大殿内,鎏金宫灯高悬。皇室子弟与权贵们按品级纷纷入座。
依照规矩,这等饮宴场合,侍卫暗卫一律不得入内,只能在殿外候命。于是江芙诗便独自一人,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
不多时,帝后驾临的銮驾声从殿外传来,众人连忙起身肃立。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酒杯,说了些勉励朝臣、期盼来年国泰民安的话;皇后也跟着补充几句吉祥语,话音落罢,殿外乐师奏响丝竹,身着舞衣的宫娥们提着裙摆鱼贯而入,盛大的歌舞表演便开始了。
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和乐景象。
江芙诗独坐一隅,身为皇室公主,她即便不受宠,席位也被安排在显眼处,这份“尊荣”反而让她更觉孤寂,邻桌的几位贵女正凑在一起说笑,时不时看向她的方向,眼神带着几分疏离;朝臣家的夫人们交谈时,也鲜少有人主动与她搭话。
待到歌舞暂歇,进入自由的敬酒环节时,玉瑶果然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清:
“玉荷妹妹,你今日受惊了。不过,你那位侍卫当众与你那般亲密接触,虽说是为了救你,但终究于礼不合。女儿家的清誉最是紧要,妹妹以后可要当心些,莫要再给人留下话柄了。”
此话一出,邻近几桌的谈笑声顿时低了下去,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了过来,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看好戏的微妙气氛。
第30章 第 30 章 “殿下,看够了吗?”……
江芙诗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收紧, 面上绽开疏离的微笑。
“皇姐关怀,妹妹心领了。”她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只是当时情势危急,若拘泥于虚礼,妹妹此刻恐怕已车毁人亡。湛侍卫护主心切,方行权宜之计。若因此便要受罚,岂非令天下忠勇之士寒心?莫非在皇姐看来,女儿的虚名, 比性命还要紧?”
这一番话,巧妙地将问题从“清誉”提升到了“性命”与“忠义”的高度, 反将了玉瑶一军。
玉瑶当即脸色微变,眉宇露出薄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没想到那厢的李婉如接了口, 一副深为江芙诗着想的模样:
“玉瑶殿下言重了。玉荷殿下也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只是……殿下,并非所有人都如我们一般理解您的。为了您的清誉着想, 不如向陛下请旨,将那位湛侍卫调离身边, 才是一劳永逸之法呢。”
来的路上,长公主跟她提点过人心险恶,但没想到非议来得如此严重,一个二个都想从此处向她开刀。
若说玉瑶那句只是在泼脏水、毁她名节而已,那么李婉如这一番话,是想趁着这个场合,假装好人,实则要剪除她的得力臂助。
还真是歹毒。
场面此时已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芙诗身上,不料一声淡淡的轻笑响起,长公主慵懒地拨弄着护甲:“看看,一个侍卫而已,也能让各位这般兴师动众。若自己也想要这样的忠仆,去寻便是,何必眼红别人的?”
长公主的话看似随意,却像一记耳光,扇在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脸上。
皇后眉头微蹙,温声应道:“皇姐说笑了,孩子们也是关心则乱。”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在长公主脸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在江芙诗身上。
“玉荷,”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天然的威压,“今日救你那名侍卫,现在何处?”
江芙诗心头一凛,起身垂首应答:“回父皇,湛侍卫依宫规在殿外候命。”
“今日一事,实乃突发意外,野猫惊了拉车的马匹,骤然失控,车驾几近倾覆。湛护卫于千钧一发之际护住儿臣,虽于礼略有不合,但其忠勇之心可鉴。望父皇明察秋毫,体恤其护主心切,勿要因此责罚忠良。”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整个大殿静得可怕,玉瑶和李婉如眼底已隐隐浮现出得色。
就在这紧绷的时刻,皇帝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
“够了。”
“湛侍卫护主有功,当赏。”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传朕旨意,赏金十两,锦缎十匹,以彰其忠勇。”
此言一出,玉瑶脸上的得色瞬间僵住,李婉如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皇帝语气平淡:“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危急关头,若一味讲究虚礼而罔顾性命,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他略一停顿,终结了所有争议:“此事,不必再提。”
“是。”
众人垂首回应。
夜宴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步入尾声。
皇帝率先起驾回宫,众人恭送后,也各自散去。
江芙诗回到座位,感到一阵疲惫与释然。
与前朝男宾席上浓烈的烈酒不同,今晚为女眷准备的皆是清甜的果子酿,入口甘醇。她心绪起伏,不知不觉间多饮了几杯。待散场时,殿内已只剩三三两两的人,长公主却仍慵懒地倚在席上,似乎正等着她。
她提着酒壶起身,来到江羽身前。
“谢皇姑方才为侄女解围。”
江芙诗恭敬地敬了三杯,江羽来者不拒,一一饮下。
“她们今夜,怕是妒忌得你要发疯。”江羽放下酒杯,唇角微勾,“一个又好看又忠心的侍卫为你所用,她们自然眼红心热,却又求而不得。”
江芙诗无奈摇头:“皇姑明鉴,但侄女觉得,应该不止这个理由。她们只是习惯欺负侄女而已,如今见侄女得了好的,所以才如此失态。”
江羽深深看她一眼。
随即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今晚来了这许多世家公子,可有你瞧得上眼的?”
江芙诗愣了愣。
她一直专注自己,根本没关注席间有哪些青年才俊。
江羽又说:“虽然皇家儿女婚姻不由自己,但现在你还有机会可以选一个合心意的。千万不要错过,别……像姑姑这样,到头来一场空。”
“侄女倒觉得皇姑这般很好,”江芙诗由衷道,“洒脱自由,不受拘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日子。”
这回轮到江羽一愣了。
她和离之后,虽然贵为长公主,但外面的非议与风言风语从未停息,她万没想到,玉荷会说出这般通透且不带偏见的话。
“你呀。”江羽伸出食指,爱怜地戳了戳玉荷的太阳穴,“真是个傻孩子,尽说些傻话。”
“那谢相的公子,谢知遥,本宫看着就不错,一表人才,听说他前段时间一篇《治国策》名满京城,连陛下都称赞有加。你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夫家当靠山,往后在宫中,腰杆也能挺得更直些。”
江芙诗失笑,正想着要不要坦言自己根本没注意场上来了哪些人,一阵夜风吹来,酒意上涌,身子不禁微微晃了晃。
醉了醉了……
她扶着额,含糊地说:“皇姑不用费心。”
她边说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玉荷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出了宴厅,一直候着的青黛立时迎了上来,扶住她的胳膊,“殿下小心。”
“回去吧。”江芙诗将半边身子靠在青黛身上,余光看到湛霄已无声地跟在了三步之外。
夜宴设在行宫深处的流云殿,此地曲径通幽,上不了轿撵,只得步行一段。
此时,宾客皆已悉数散尽,小径寥寥,没想到刚过拐角,那厢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娄冰菱。
她正与一男子在玉兰树下低语,身旁男子身形挺拔,气质清雅,二人看起来情意绵绵。
江芙诗见状,酒意顿时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过了片刻,那男子与娄冰菱道别离开,她才装作刚刚走来的样子上前,没想到迎面碰上,娄冰菱见她从暗处走来,也很是吃惊。
“那位是?”江芙诗朝男子的背影示意。
娄冰菱双腮绯红,小声说了一个名字。
哦……谢知遥。
嗯?谢知遥?
不就是长公主方才提到的谢相的公子?
看娄冰菱如此神色,江芙诗心中已然明白大半。两人同上一顶轿撵,在辘辘车声中,娄冰菱终于忍不住,羞涩地将她与谢知遥的事细细说了出来。原来,他们二人早已相识,并心意相通。
江芙诗对谢知遥毫无了解,也就听长公主刚才那么提了一嘴,但知道好友心有所属,她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回到揽月轩。
江芙诗酒意未散,脱了鞋子就躺在了窗边的软榻上。紫苏端来一杯温热的醒酒茶,小心扶着她的后脑,细细给她喂了几口。
她正觉昏沉,忽见窗外似有人影晃动。迷迷糊糊望去,竟是几个面生的小宫女悄悄在院墙月洞门外探头探脑,目光并非望向主屋,反而都羞怯地望向庭院一侧,似乎都在张望着某人。
她一怔,立时明白了。
想必是今晚夜宴上湛霄得了父皇亲口赏赐,名声顷刻传遍围场,这些怀春的小宫女,都是慕名来偷瞧这位新晋的红人侍卫的。
江芙诗单手撑起上身,正巧看见湛霄抱着剑,面无表情地自廊下阴影处转身,朝那几个宫女方向略一抬眼,那几个宫女立刻像受了惊的雀儿,红着脸飞快散去。
宫中宫女与侍卫之间,历来不乏些眉目传情甚至结为姻缘的事。
方才那几个宫女看衣着应是低阶的,相貌倒也清秀可人……这都敢跑到揽月轩来探头探脑了?
她兀自想着,男人却不知何时走到窗前。
夜色中,隔着一扇敞开的雕花木窗,他眸光深敛,语气听不出起伏,只平静问道:“殿下,看够了吗?”
被他抓个正着,江芙诗醉意朦胧,非但不窘,反而带着几分戏谑反问:“怎么,本宫看不得?”
湛霄扫了她一眼。
公主双颊绯红,青丝微乱地铺在软枕上,一双眸子因醉意显得格外水润迷蒙,却执拗地望定他。那姿态,像极了慵懒又狡黠的猫儿。
湛霄从她泛红的脸颊移至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随即垂下眼眸。
“殿下醉了,早些歇息。”
他转身欲走,江芙诗声音里带着鼻音,含含糊糊的:“父皇说要给你赏赐,你可高兴?”
湛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沉声应道:“分内之事,谢陛下恩典。”
江芙诗轻轻 “哼” 了一声。
这人……可真冷。
若是旁人得了父皇的赏赐,必定喜形于色,感恩戴德,他倒好,像是与他无关似的。
沉稳的像一口千年古井,投下巨石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酒意如潮水般阵阵上涌,江芙诗只觉得眼皮沉沉垂下,不及再说些什么,意识便已朦胧。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终是安静地阖上,云鬓微散地倚着软榻,沉沉睡去。
……
翌日是自由游园,依礼制,男女宾客的活动区域自是分开,各有安排。下午则有百戏表演,听闻此次还特地从苗疆征了一班伶人,节目颇为新奇。
原本江芙诗已和娄冰菱约好,今日一起去暖房赏玩那些反季培育的名贵茶花,那厢却传来了长公主的口信,邀她一叙。
于是只能暂缓赴约,准备先去面见长公主。
地点是在行宫西北角的一处临水轩榭,看着清幽宁静。长公主坐在轩中,正悠闲地煮着茶,见到她来,含笑招手示意她近前。
“皇姑寻侄女何事?”
江羽将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推至她面前,开门见山道:“本宫方才约了谢知遥在此品茗。”
江芙诗一惊,瞬间明白江羽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他稍后便回。玉荷,你是个聪明孩子,姑姑便直说了,此等良才,你若能与他结识,于你百利而无一害。”
江芙诗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比平日急了些:“皇姑美意,玉荷心领。只是此事万万不可。”
长公主挑眉,似有不悦,正欲开口。
却不知,她们这对话,尽数被李婉如听了去。
也是巧合,听说这块轩榭旁的红梅开得极好,李婉如特意带着侍女准备来折几支插瓶,刚绕过假山,就见长公主在此,过了不久,连玉荷也来了。那她当然要看看这是在作甚。
结果被她听到长公主欲为玉荷和谢知遥牵线。
但娄冰菱和谢知遥情投意合,而玉荷又是娄冰菱的闺中好友,
这二人情同姐妹,若是娄冰菱知道,玉荷背着她去相看她心尖上的人……这好友,还做得成吗?
这厢。
江芙诗刚想借故离开,谢知遥就来了。
显然,他也不知道长公主把她也邀了过来,气氛尴尬而微妙。
江羽恍若未觉,笑着打圆场道:“玉荷正要走呢,可巧你就来了。看来你们二人今日有缘。”
谢知遥依礼从容一揖:“臣谢知遥,参见玉荷公主殿下。”
“谢公子。”江芙诗颔首回礼,本想挤个得体笑容,却发现自己面无表情。如坐针毡,只想速速离去。
冰菱和谢知遥两情相悦,自己此刻却与谢知遥同处一室,受皇姑牵线,这让她如何安心待下去。
她心绪烦乱,目光扫过轩外,正欲寻个由头起身告辞。
然而江羽轻抿一口茶:“本宫记得,谢公子日前那篇《治国策》深得陛下赏识。玉荷,你素来也关心边贸之事,谢公子文中对此颇有见解,你二人不妨聊聊?”
谢知遥立刻明白了长公主的意图。他恭敬却疏远地回道:“长公主谬赞。玉荷殿下才学广博,臣那点浅见,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关于边贸,臣其实更多是拾家父与诸位将军之牙慧,纸上谈兵罢了。”
江芙诗也顺势起身:“谢公子过谦了。”
接着又转向江羽:“皇姑,侄女突然想起,父皇之前交代要抄录的经文还未完成,需得即刻回去,恐不能久陪了。”
一个回避、一个推脱,江羽如何看不出两人的推拒?她心下不悦,却也无法强留,只得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淡淡道:“既是你父皇的事,便快去吧。”
江芙诗如蒙大赦,向长公主行礼,又对谢知遥微一颔首,便带着宫人匆匆离去。
自始至终,未与谢知遥有多余的眼神交流。
这一幕,全然落在了李婉如的眼里。
江芙诗心烦意乱,脚下的步子又急又快。
她没有去找娄冰菱,而是返回了揽月轩。心底那份混杂着愧疚与无措的情绪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好友,此刻唯有暂且回避。
长公主的突然牵线实在令她意外。
她心知皇姑待她确有几分真心,可这深宫之中,恩宠与利用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长公主这般急切地为她铺路,固然有为她打算的情谊,但更多的,只怕是想将她牢牢系在同一阵线,将她塑造成一柄对抗皇后的利剑,借此稳固自身的权势。
这次不成,只怕长公主不会轻易罢休,日后定会再寻机会。
她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无力感漫上心头。
……
因江芙诗失约,娄冰菱打算独自去暖房逛逛,正沿着小径低头走着。
前方假山旁,两个有些眼熟的低阶官员之女正倚着栏杆小声说话。
娄冰菱本不欲打扰,可风中飘来的零星字句,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可不是吗?我也瞧见了,玉荷公主与谢相公子在临水轩说了好一会儿话呢,长公主殿下亲自在一旁看着,谈得甚是投契的模样。”
“这岂不是天作之合?只是……我好像记得娄家姐姐与谢公子也相识?”
“嘘——快别说了,这等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总之,公主的婚事,自然是要配谢公子这般的人中龙凤才是正理。”
“……”
话音清晰地钻入耳中,娄冰菱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这么说,今日玉荷公主之所以失约,就是因为去见了谢郎?
是了,若非如此,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匆匆抛下与自己的约定?
况且谢郎是何等人物?才名冠绝京城,家世清贵无双,当然只有玉荷殿下那等尊贵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只是……只是……
娄冰菱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能如何?难道要去质问公主,还是去哀求谢郎?
玉荷贵为公主,金枝玉叶,谢家又是清流之首,他们二人结合是众望所归,自己拿什么去争?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如此想着,娄冰菱只觉万念俱灰,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
转眼便到了下午申时初。
百戏表演即将开始,因是较为轻松的游园活动,帝后并未亲临,由长公主代为主持,倒也合乎礼制。
江芙诗在前排落座,却左看右看没见到娄冰菱。正疑惑之时,瞧见她低着头,由侍女扶着默默从侧边走来,刻意避开了前排视线,在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她身影单薄,神情掩不住的落寞,看上去不太对劲,像是非常低落。
这是怎么了?
趁还没开场,她打算凑近问问,结果刚走到娄冰菱面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娄冰菱便倏然起身,垂着眼帘匆匆一福,声音细若蚊蚋:“殿下恕罪,民女身子有些不适,恐过了病气,先行告退。”
说罢,竟不等她回应,便转身疾步离去,只留下一个疏离的背影。
江芙诗怔在了原地。
方才冰凌跟她自称民女?
这是怎么了?往日里,冰凌从不这般生分,今日不仅改口称 “民女”,眼神更是躲躲闪闪,连半分往日的亲近都没有。
可眼下好戏即将开场,她作为皇室公主,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好随意离席追问,只得将满腹疑虑与担忧暂且压下。
不多时,表演开始。
前面都是较为寻常的杂耍与幻术,虽也精彩,却引不起太大波澜。直至压轴之时,上来几个穿着色彩斑斓、银饰叮当的苗疆服饰的伶人,想必就是此次百戏的新奇之处。
只见他们并不如中原伶人那般喧闹,而是围成一个奇特的阵型,口中吟唱着古朴悠远的调子。
随着节奏加快,其中一人取出一个雕纹诡异的木匣,甫一打开,竟飞出一群翅翼闪烁着幽蓝磷光的凤蝶,在乐声中如受指挥般聚散飞舞,引得席间阵阵低呼。
江芙诗看得入迷,那苗疆伶人指尖缠着彩线,轻轻一捻,数十只尾端泛着幽蓝磷光的蝴蝶便盘旋起舞。却不料那控蝶的苗人许是紧张,指尖彩线忽然缠错了纹路,手法一个不稳,原本整齐的蝶群瞬间失了方向,化作一道幽蓝的流光,直朝着皇室坐席前的她扑面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挺拔的身影迅速掠至她身前!
众人只见一双黑色长靴稳稳定在案上,随即长剑出鞘,寒芒乍现,猛烈的剑气凭空凝聚,生生将那片幽蓝磷光逼得倒飞了回去,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惊呼,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惊魂未定的江芙诗攥紧了衣袖,仰倒在椅子上,看着湛霄利落收剑,心中一阵后怕。
方才那诡异的蓝光已扑至面前,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腥风,若非他及时出手,恐怕现在……
湛霄身形微动,利落地从桌案上跃下,垂首沉声道:“让殿下受惊了。”
江芙诗轻轻摇头。
意识到冲撞了贵人,那几个苗疆人立时面色惨白,“噗通” 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连声道:“小人该死!失手惊扰了公主殿下!求殿下饶命!求长公主饶命!”
长公主面沉如水,关切的目光先朝江芙诗看来,见她无恙,才转向那群苗人,眸中已是一片冷厉。
“来人!将这帮不知轻重的东西拖下去,重责二十廷杖,轰出围场!”
“皇姑且慢!”
玉瑶忽然插了嘴,“皇姑息怒。他们虽鲁莽,但这驭蝶的技艺着实稀奇,就这么打杀了,岂不可惜?不如将他们交给侄女处置吧,我宫里正缺这等会玩新奇玩意儿的伶人。”《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