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殿下的意思,是要将属……
江羽闻言, 目光缓缓转向玉瑶,“哦?玉瑶倒是心善。”
“只是这帮奴才险些伤了玉荷,其罪难容。若只因‘稀奇’便轻轻放过, 天家威严何在?日后岂非人人都可借‘失手’之名,行惊驾之实?”
玉瑶双唇紧抿,半响后说道:“是……皇姑教训的是,是侄女思虑不周了。”
场面刚趋缓和之际,一个少年声音插了进来:
“皇姑公正严明,令人佩服。”
“不过, 方才这侍卫的身手,倒是真让本殿开了眼界。反应迅捷, 剑气凛然……确实是个好奴才。”
“本殿的亲卫统领卞晨,练得一手破风刀法,在江湖中也算有些薄名。不如下来比划比划, 也让诸位宗亲瞧瞧, 玉荷姐姐身边的护卫,究竟有多大本事?”
说话之人是玉瑶的亲弟弟, 三皇子江瑾瑜,年方十五, 江芙诗与他接触不多,只知其性子颇为骄纵,扫眼看去,三皇子眉宇间尽是倨傲与挑衅。
他口中所说的亲卫统领卞晨,她略有耳闻,听说某次三皇子出巡遇到匪徒,那人竟可以一人一刀,于混乱中护得三皇子周全, 刀下亡魂无数。
想到这,她心中隐隐泛起担忧,看向了一旁冷然而立的男人。
虽然湛霄的武功看似不凡,但卞晨是实打实的战场杀伐之功,威名在外。且看三皇子这架势,分明是故意为难,一旦交手,卞晨必下死手。
“玉荷意下如何?”三皇子又问。
江芙诗起身施礼,委婉拒绝:“三殿下,侍卫护卫主子乃是本分,湛霄方才所为亦是职责所在。将其当作戏班伶人一般比斗取乐,恐非皇室应有之风,还请皇弟收回成命。”
三皇子闻言,嗤笑一声,讽刺道:“妹妹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怕了?还是说,你这侍卫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方才那一下,不过是碰巧罢了?”
江芙诗皱起眉,刚要再度开口周旋,身后的男人却已迈出一步,越过她半个身子,朝着三皇子的方向抱拳,声音沉静无波:
“湛霄,请指教。”
江芙诗愕然转头,可那厢的三皇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抚掌大笑:“好!有胆色!”
卞晨更是早已按捺不住,一个腾跃便稳稳落在场中空地,周身煞气凛然。
这突如其来的比拼,令在场众人皆屏息凝神,目光齐聚场中,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端起眼前的杯子,江芙诗抿了一口,清亮的茶汤映出她眼底的忧色,忍不住紧张地攥紧裙摆。
场下,卞晨暴喝一声,身形如猛虎出闸,手中长刀携着猎猎风声,直劈湛霄面门,招式大开大阖,尽是军中搏杀的狠厉,看得席间宾客纷纷屏息。
湛霄却如青松磐石,腰背挺直,直面那汹涌刀锋,在刀光笼罩之前翩然后撤,玄色衣袂翻飞,姿态从容。
二人一来一往,卞晨招招凶猛,却始终沾不到湛霄半片衣角,又或者被湛霄借力卸去大半力道,甚至还反手在卞晨刀背上敲一下,看似随意,却让卞晨的虎口阵阵发麻,刀势都滞了半分。
卞晨久攻不下,心浮气躁,刀势愈发狂猛,就在他再次聚力前冲的刹那,湛霄眸光一凛,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动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寒芒骤然亮起,不见其剑如何出鞘,只听“铮”的一声清鸣,湛霄横剑格挡,随即无风而飞,倏然跃至卞晨头顶,长剑如流星坠空,直刺而下!
卞晨慌忙抬起手中中长刀向上抵挡,堪堪挡住这一击,却被那千钧之力逼得连连后退,湛霄手持长剑划开他的攻势,接着手腕一翻,剑光流转立时变了个方向,与剑势一同袭来的,还有空中忽然飘洒的雪花。
那晶莹的雪花迎着森冷的剑气,竟如无数细小的冰刃,劈头盖脸地直攻卞晨面门。
就在卞晨被这冰雪剑气迷了眼、动作一滞的瞬间,湛霄的剑尖已点破他的刀势,精准地抵在了他的喉结之前。
漫天凛冽的剑气,激得卞晨颈间寒毛倒竖,再不敢动弹分毫。
“哇!”
“这、这……”
“精彩啊,太精彩了!”
如此惊世骇俗的剑法与结果,令坐席之上顿时一片哗然,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唯有三皇子脸色铁青,方才的倨傲之色荡然无存,五指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江芙诗由于过于震惊与激动,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水灵灵的双眼瞪的溜圆。
湛霄的表现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想想,那卞晨是何等人物?能跟在三皇子身边担任亲卫统领,必定是万里挑一、身经百战的悍将,结果却被湛霄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剑制住!
虽查过他的底细,只道是个武功不错的镖师,可见了今日这般身手,心底还是忍不住泛起巨大的疑惑。
一个寻常镖师,武功竟能高到如此地步吗?
在一片惊叹与寂静中,湛霄淡然收剑,对着面色灰败的卞晨抱拳平声道:“承让。”
他的语气无悲无喜,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不过是随手拂去肩上尘埃。
卞晨僵立原地,瞳孔微颤,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是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引以为傲的刀法与赫赫战功,在此刻被碾得粉碎,对方那深不可测的实力让他连一丝不甘都生不出,只剩满心震骇与茫然。
湛霄不再多言,转身走回江芙诗身后。他挺拔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恰好将江芙诗笼罩其中。
一场风波,就此尘埃落定。
众人心下暗惊,往年冬猎上总是寂寂无闻的玉荷公主,今年身边多了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侍卫,看这架势,她在接下来的狩猎中,定然会大有作为。
人群逐渐散去,江芙诗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侧首问道:“你的武功……究竟是哪里学的?”
“行走江湖,偶有际遇,自学成才罢了。”湛霄回。
自学成才?江芙诗在心中暗忖,若这般惊世骇俗的剑法都能靠自学得来,那天底下的武学宗师岂不都成了笑话?
只不过,此刻的她无心深究湛霄武功的来历,满心想的都是要尽快去找娄冰菱问个清楚。
她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绝非寻常,莫不是真的病了,或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娄冰菱的住处被安排在离揽月轩不远的听雪阁。
江芙诗到的时候,已是酉时中,天色将晚,正是用晚膳的时候。结果刚进院门,就见娄冰菱的贴身侍女碧荷神色戚戚地守在屋外。
“殿、殿下……”碧荷见她前来,慌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家小姐今儿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你们怎么还在这杵着,不去备膳?”
碧荷闻言,眼泪又落了下来,哽咽道:“殿下,奴婢不敢瞒您……今儿小姐自暖房回来就开始不对劲了,不让人进屋,一直在里头默默垂泪,晚膳更是滴水未进……”
“怎会这样?”江芙诗略一思索,问:“她今日在暖房,可曾遇到过什么人,或是听了什么闲话?”
碧荷摇了摇头,只道并未亲眼看见。
江芙诗心知问不出更多,便径自推门走了进去。抬眼一幕,便是娄冰菱孤零零地坐在窗下,肩头微微耸动,正用绢帕默默擦拭着不断滚落的泪珠。
“冰凌?”她快步上前,
猛地听见声响,见她进来,娄冰菱慌忙背过身去,急急用袖子擦拭脸颊。
“殿、殿下怎地来了……”
江芙诗盯着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哭?莫不受欺负了?与我说说。”
“不。”娄冰菱偏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殿下别再问了。”
江芙诗心知不用些非常手段,她绝不会开口,便故意沉下脸:“你今日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那本宫便当你院里的侍女伺候不周,才让你平白受此委屈。她们一个也跑不了,统统重责三十大板,发卖出宫去!”
娄冰菱一听,果然急了,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殿下不可!这与她们无关!”
江芙诗顺势扶住她单薄的肩膀,放缓了语气:“那便告诉我,究竟为何?”
结果娄冰菱越哭越凶,哽咽道:“殿下,长公主是不是要您和谢公子……定下婚约?”
江芙诗怔住,瞬间明白了一切。
“我确实和谢公子见了面,但并非自愿,长公主骗了我,也骗了谢公子,我们见面后只说了不到三句话,便各自寻借口离开了。”她紧紧握住娄冰菱的手,“况且,我早知道你和谢公子心意相通,又怎会行那等横刀夺爱之事?”
娄冰菱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当真?”
“别哭了。”江芙诗取出自己的丝帕,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先用晚膳,我把事情细细说与你。”她招招手,让人把晚膳备上。
一边吃,江芙诗一边把长公主如何设计、自己如何拒绝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娄冰菱听完,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时她才追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究竟是从何处听得此事的?”
娄冰菱回想片刻,将自己如何在暖房外偶遇两位官家小姐,并‘无意’中听到她们议论的事细细说了出来。
“怎会这么巧?”江芙诗拧眉。
她记得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人。
莫非,是有人偷听,且故意把这一幕添油加醋,告知娄冰菱,意图挑拨离间?
“你可还记得那两位官家小姐的容貌、衣饰特征?”
“记得。”
江芙诗细细听着,把娄冰菱的话记下来,又说:“等会本宫就去找长公主说清楚,我与谢知遥绝无可能。”
接着,她又挥退左右侍立的宫人,压低声音。
“冰菱,我知你视我为知己,有些话今日便与你明说。这宫墙于我而言,无异于一座黄金牢笼。我今生所愿,并非嫁入高门显赫,而是有朝一日能海阔天空,凭自己的心意而活。只要有机会,我定会离开这里,绝不会将自己的一生困于此地。”
愕然片刻,娄冰菱轻声问:“殿下……还是想要离开吗?”
回答她的是江芙诗斩钉截铁的语气:“是。”
“宁舍公主之尊,不弃自由之志。此身若不得自由,生亦何欢?”
……
抵达长公主所住的青阳苑时,长公主正斜倚在软塌,一名面容清俊的男子正跪坐在榻边为她轻轻捶腿。
看见她,江羽有些意外,随即了然一笑,道:“怎么,才半日不见,就想皇姑了?”
“皇姑。”江芙诗站在厅中朝她施了一礼。
“怎不过来?”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目光澄澈而坚定地望向江羽:“玉荷此来,是有一事相求。恳请皇姑,日后莫要再为我和谢公子牵线了。”
江羽眉梢微挑,让那男子退下,问道:“为何?可是那谢家小子不入你的眼?”
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江芙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谢公子自是好的。只是玉荷不愿因一桩婚事与挚友心生隔阂,好友冰菱早已与他两情相悦,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姐妹知己?”
江羽凝视她片刻,忽地轻笑出声:“本宫为你铺路,你倒跟本宫讲起姐妹情深、君子之风了?玉荷,你可知在这深宫之中,心软便是最大的软肋。”
江芙诗并未退缩,只是深深一礼:“皇姑的庇护之心,玉荷感念。但玉荷亦想凭本心做出选择,无论后果如何,甘愿承担。”
江羽静默片刻,终是挥了挥手:“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本宫便不再插手。只望你日后,莫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江芙诗松了口气,正欲告退,长公主慵懒的嗓音却再次响起:
“且慢。”
“皇姑还有何吩咐?”
江羽并未直接回答,她优雅起身,步履从容地走下台阶,目光却饶有兴味地落在了湛霄身上。
“话既已说完,那便聊聊你身边这人吧。”她边说边缓步走近,眼中是纯粹的欣赏与好奇,“今日他那一剑,可谓惊艳全场。”
话音未落,她那只保养得宜的手便自然地抬起,似要拂去湛霄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亲昵得近乎狎昵。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前一瞬,湛霄身形未动,脚下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撤半步,语气毫无波澜:“属下卑贱之躯,不敢污了殿下玉手。”
江羽的手停在半空,她先是一怔,随即非但不怒,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好得很。”她收回手,语气玩味,“这般身手,这般脾性……玉荷,你从哪儿寻来的这等妙人?本宫瞧着,比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的面首,不知有趣多少倍。”
江芙诗愕然。
她早知皇姑行事不羁,却未料到她会对湛霄直接上手,更未料到湛霄的拒绝如此干脆,不留半分情面。她赶紧深深一福,接过话头:“皇姑,玉荷有一事,想寻得您帮助?”
“哦?何事?”
江芙诗三言两语将娄冰菱听闻谣言、二人险些因此生隙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皇姑在宫中耳目灵通,人脉广博,必能查出当时在暗处偷听并散布谣言之人。此人心思歹毒,意图挑拨离间,若放任不管,日后恐生更大祸端,侄女实在无法容忍。”
“嗯……”江羽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赏:“你倒是敏锐,也懂得来寻本宫。罢了,此事本宫会派人去查,你且等消息便是。”
江芙诗心头一松,再度郑重一礼:“多谢皇姑为玉荷做主。”
从青阳苑离开,江芙诗累得几乎不想言语。今儿一天,她既经历了表演遇险,又化解了挚友的误会,更在长公主面前周旋了一番,真真是心神俱疲。
乘着软轿,她无意间挑帘望去,只见湛霄沉默地随行在侧,身形挺拔如松,融在渐沉的夜色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长公主方才对他有意,相比起来,长公主权势滔天,若能跟着她,前程自比跟着自己这个势单力薄的公主要好得多。
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方才……为何要拒绝长公主?”
湛霄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属下说过,只忠于殿下一人。”
“可是……”江芙诗双手扒在轿窗边,探出半个脑袋:“长公主权势显赫,能给你的机遇远非我这清冷宫殿可比。你若想搏个正经前程,本宫……也不会阻你。”
说完这句,江芙诗喉间发紧,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湛霄顿住脚步,目光沉静:“殿下的意思,是要将属下送予长公主,作那承欢献媚、供人取乐的面首?”
“本宫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江芙诗脱口而出。
湛霄深深看她一眼,复又前行,只余一句低沉的话语随风飘入轿中:
“既非此意,便请殿下,勿再言此。”
……
深夜。
挨了廷杖的苗疆戏班众人被驱出行宫,相互搀扶着在长街上蹒跚前行,正当他们疼痛难忍、万念俱灰之时,长街尽头竟悄然停下一顶精致的软轿。
几名随从快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他们拦下。
戏班主乌垠挣扎着抬头,只见轿帘微动,在侍卫提灯的映照下,一道纤细却倨傲的身影缓缓走近——正是日间为他们求情的玉瑶公主。
玉瑶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狼狈的模样,唇角勾起弧度:“本宫听闻……你们苗疆一族,最是擅长制蛊下蛊,可是真的?”
戏班几人立时忍痛朝玉瑶行礼,乌垠肯定点头:“回殿下,我们苗疆人自小与蛊虫为伴,各类蛊毒皆有所涉猎,不知殿下是想……求何种效用的蛊?”
苍茫夤夜中,玉瑶的眼底一片嫉恨之色。
“本宫要一种能下于饮食衣物、令人无从察觉,中毒后更能缠绵病榻、日渐衰弱而亡的蛊。”
乌垠身躯一震,怯懦道:“此等阴损之物,恐伤天和,且极易反噬自身……”
玉瑶冷笑一声,打断他:“若是事成了,本宫赏你们千金,并为你们在京城谋一处安稳营生,免你们流离之苦。”
乌垠脸上闪过剧烈的挣扎,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过了恐惧,咬牙应下:“……有倒是有一种‘丝萝蛊’,符合殿下要求。但我们如今身负重伤,怕是短期内无法炼制,因此蛊需用自身精血喂养,才可炼化入药。”
“需多久?给本宫一个准数。”
“最快……也需整整七日。”
玉瑶沉吟片刻,一枚刻有宫印的玉牌被随手掷在乌垠面前:“七日后,凭此物到西华门寻本宫的人。若敢延误或走漏风声……你们清楚后果。”
……
迎冬典的第三日。
马球乃男子项目,江芙诗并未前往观赛,而是换上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径直去了射艺场。
射箭为君子六艺之一,她身为公主自然习得,只是以往藏拙,从不显山露水罢了。
她到得早,在场边与娄冰菱碰头。
今日见她,瞧着她神情舒展,气色好多了。
“你放心,昨日本宫已和长公主说开,我与谢公子绝无可能,皇姑亦不会再行撮合之事。”
娄冰菱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深深一福:“谢殿下成全之恩。”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身着宫装、面容沉稳的嬷嬷寻到了江芙诗,行礼后将她请至一旁低声回话。
知道是长公主的人,江芙诗凝神细听,对方给她带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
“殿下,昨日在临水轩外偷听并散布谣言之人已查明。奴婢查问了当日所有在附近当值的宫人,有一名洒扫宫女指认,曾见永嘉侯嫡女李婉如在轩外假山后驻足良久,时间、地点皆吻合。”
听到“李婉如”这个名字,江芙诗心头火起。
上回慈安寺偶遇,李婉如就曾故意在香烛洒下红宝草粉想令她烧伤,这次又背地里行此挑拨离间之举,真是阴魂不散,其心可诛!
娄冰菱也瞬间明白了所有,气得指尖发颤:“竟然是她!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离间我与殿下的情谊?”
“不过是见不得他人亲近的心理扭曲之人罢了。”江芙诗眸光骤冷,心中已有了计较。
正说着,当事人就从场外走了进来,同样是一身骑射服。
不知是不是心虚,江芙诗明显感知到李婉如的视线落在她这边。
于是她干脆拉上娄冰菱,主动迎了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地挽住了好友的手臂,朝着李婉如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明媚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32章 第 32 章 湛霄沉默一瞬:“那她便……
娄冰菱仍旧愤愤不平:“殿下, 此等卑鄙小人,何不与她好好理论一番?”
“你有证据吗?”江芙诗信手拿起一张弓,指尖拂过弓弦, “即便对质,她大可推说不知。真正传话的是那两个官家小姐,她只需一句‘与我何干’,便能全身而退。”
“可就这么放过她,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江芙诗朝远处看了眼,正好对上李婉如窥探的目光, 对方如受惊的兔子般慌忙移开视线。
“不急。”江芙诗淡笑:“好戏还在后头,你且等着看就行。”
说罢, 她挽弓搭箭,目光如炬地望向远处的箭靶。今日的射艺较量,即将开始。
比赛分为三轮, 依环数定输赢。
在皇室与勋贵女眷中, 玉瑶的箭术向来出众,几乎每年都稳坐头名。
前两轮毫无悬念, 玉瑶箭箭直中红心,引得席间赞叹不绝。她享受着众人钦慕的目光, 姿态愈发骄矜。
最后一轮,场上只剩下玉瑶与江芙诗二人对决。
玉瑶轻蔑地瞥了一眼刚走上场的江芙诗,语带嘲讽地扬声道:
“哟,玉荷妹妹今年也来射箭了?真是难得。不过射箭之道,讲究的是日积月累,可不是凭一时运气就能成的。妹妹往年连靶心都难中,今年还是量力而行,免得……失了体面。”
江芙诗并未动怒, 只是淡淡回道:“皇姐挂心了。”
随后,她屏息凝神,挽弓搭箭——她的箭术本就不差,只是往年不愿出头而已。
这些虚名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反而锋芒过盛易成众矢之的。
要是玉瑶想赢,那就让她赢,这对她来说无所谓。
玉瑶见江芙诗竟敢上场,只觉被冒犯了权威,心中冷笑,打定主意要让她当众出丑。
她故意拔高声音,确保全场都能听见:“妹妹可要拿稳了,这弓不比绣花针,若是不慎脱手,伤了自个儿倒是小事,惊了圣驾可就万死莫赎了。”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几位贵女便配合地掩口低笑起来。
“啊。”玉瑶掩唇做惊讶状:“本宫忘了,妹妹母妃早逝,身边连个教骑射的人都没有,怕是连弓都没摸过几次吧?这般逞强,若是摔了弓丢了脸,可别怨旁人没提醒你。”
江芙诗搭箭的手指猛地收紧,一向平和的她,瞬间满眼冰霜。
平常不管玉瑶如何磋磨她,如何嘲讽她,她都忍了下来,可母妃是她心底最不能碰的逆鳞,玉瑶竟当众拿这个戳她痛处。
简直欺人太甚!
她冷声道:“皇姐,若这次我赢了,你当众为我母妃奉茶赔礼,如何?”
玉瑶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就凭你?若你输了,便跪下来给本宫擦靴!”
只见玉瑶率先把箭射出,那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稳稳钉在了靶心之上,引来一片叫好。
江芙诗屏息凝神,缓缓拉满弓弦,身后的男人忽然低声说:“殿下,箭头需再往左偏半厘。”
她微微一怔,心下诧异,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鬼使神差地,她将自己手中的箭簇,按他所说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半分。
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
结果,江芙诗的箭后发而至,精准地劈开了玉瑶钉在靶心上的箭尾,并将其顶落,自己的箭则牢牢钉在了靶心正中央!
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惊叹!
“这怎么可能!”
“竟是‘箭劈箭’!玉荷公主深藏不露啊!”
连江芙诗自己都愣住了。
即便没有湛霄的提点,她原本也很自信此箭必中红心,可依照他那半厘微调,效果竟如此石破天惊!这已非精准,简直是神乎其技!
玉瑶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定是你使了什么妖法!”
江芙诗放下手中弓箭,上前一步,掷地有声:“皇姐,众目睽睽,胜负已分。该到你履行承诺,为我母妃奉茶了。”
玉瑶怒极反笑,指着她的鼻尖尖声道:“承诺?本宫与你玩笑罢了,本宫乃大晟朝嫡公主,金枝玉叶,你母妃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宫奉茶?”
她一挥袖,便在宫人的簇拥下愤然离场。
甫一离开射艺场,玉瑶立即将满腔的羞愤尽数爆发出来。
“废物!都是废物!每年本宫都是第一,今年竟被那个贱人当众打了脸!”
她的怒骂令宫人们纷纷低着头,不敢言语。越想越气,玉瑶一把挥落了道旁摆放的盆景,瓷盆碎裂的巨响吓得众人浑身一颤。
“你!”她随手指向一个心腹太监,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着,“立刻去给本宫告诉那群苗疆人,命令他们必须七日之内把蛊虫给本宫做出来!本宫要让她……生不如死!”
“是,是,奴才这就去!”那太监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
江芙诗也猜到玉瑶不可能当真屈尊降贵,但她这次真的惹到她了。
她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玉瑶离去的方向,胸膛急速起伏着,双目隐隐泛起泪光,鼻尖透着淡淡的红意。
忽然,一道阴影投了下来,遮住了刺目的阳光,江芙诗微微抬眼,发现是湛霄的影子正笼罩着自己。
娄冰菱闻讯而来,心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殿下,莫要气坏身子,玉瑶今日言行,众人有目共睹,失尽人心的是她。”
“举头三尺有神明,您的母妃正在上面看着您呢,她肯定舍不得您受这般委屈,也定会护着您,让那些欺负您的人,迟早得到该有的报应,您可不能让母妃在天上为您忧心啊。”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将嗓中的酸涩硬生生逼了回去。
回到揽月轩。
青黛将一道道晚膳端上桌,江芙诗却毫无胃口,她草草吃了两筷子后,便屏退了左右,找出自己这次随身带来的毒物,就着昏暗的灯火,开始调配起来。
半时辰后。
两瓶新配的毒药静静置于桌上,一瓶‘朱颜改’,一瓶‘梦魇散’。
她将湛霄唤了进来,两人一坐一站。
江芙诗看向他:“你轻功如何?”
湛霄言简意赅:“足以出入宫禁,无人察觉。”
江芙诗犹豫片刻,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瓶:“本宫想让你……”
她咬了咬唇。
“将这瓶‘朱颜改’下于李婉如的妆奁,另一瓶‘梦魇散’,送入玉瑶公主的寝殿。”她抬起眼,直视着他,“你可答应?”
‘朱颜改’是一种作用于皮肤的毒,中毒者唇色会逐渐变得灰暗发紫,状若久病;而‘梦魇散’是一种迷烟,中毒者并无身体不适,但连续三夜,只要入睡便会陷入层层嵌套、无比真实的噩梦。
对比起李婉如挑拨离间、玉瑶当众辱及先人的恶行,她这般小手段,连报复都算不上,顶多是讨回几分公道的轻罚。
“好。”
湛霄答应的利落,离开的身影也同样轻巧。
房内的烛火晃了晃,将江芙诗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悬在微凉的桌沿,心绪难平,不时看向更漏,只觉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
虽然湛霄自信武功高绝,但这行宫禁苑聚集了无数天家贵人与他们的护卫,个个都非等闲之辈,万一被发现了……
她越想越紧张,干脆站起身在房中踱步。刚走到窗前想透口气,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墙根翻入庭院,瞬息之间便来到了她的身前。
“如何,成了吗?”江芙诗迫不及待地问道。
湛霄看了她一眼。
两人隔着窗框,夜色茫茫,他清晰看见她眼底隐隐的欣喜与雀跃。
“嗯……”
“事已办妥。”
江芙诗长吁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顺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很好。”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眼重新望向他,“你就不怕本宫方才让你去做的事,是杀了她们吗?”
湛霄依然平静:“殿下的命令,属下只需执行。”
江芙诗不由追问:“如果某天,本宫真的让你去把玉瑶公主杀了,你会如何?”
湛霄沉默一瞬,回视她:“那她便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江芙诗忽然笑了,说不清自己是在开心什么,那笑意如蜻蜓点水,在她唇边漾开浅浅涟漪,随即隐没在摇曳的烛影里。
……
夜半三更。
玉瑶在锦被与温暖的炭火中沉沉睡去。恍恍惚惚间,她发现自己竟孤身一人,站在冰冷空旷的庭院里,四周漆黑如墨,寂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狂乱的心跳。
“滴答……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水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猛地抬头,骇然看见正殿之上,一个身着血红宫装、长发披散的女人正背对着她,端坐于主位。
“啊——!”
玉瑶尖叫一声,转身想逃,双腿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那红衣女人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缓缓转了过来,露出一张苍白浮肿、双目流血的脸。
“你为何……屡屡欺辱我的女儿……”
红衣女子的声音幽咽缥缈,仿佛从地底传来。她话音未落,人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红云,倏然飘至玉瑶面前,几乎与她鼻尖相贴!那双流着血泪的空洞眼睛,死死锁住了她。
刺骨的阴寒扑面而来。玉瑶浑身僵直,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不……不是我……饶……饶命……”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玉瑶的贴身大宫女红缨被帐内的动静惊醒,连忙掀开床幔,只见玉瑶双目圆睁,满脸惊恐,浑身僵直。
玉瑶这才从噩梦抽离,整个人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朝红缨大喊:“鬼……有鬼啊!”
“没有鬼没有鬼,殿下,您是做了噩梦,别怕。”红缨一边说,一边让别的宫女把烛火拿过来,照在床头。
“殿下您看,这都是有影子的,没有鬼。”
玉瑶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喘着粗气。
对,没有鬼,只是做噩梦而已。
她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那都是假的。
红缨说:“殿下安心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玉瑶点了点头,在红缨的安抚下重新躺好,心神不宁地缓缓闭上了眼。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在一声凄厉的尖叫中再次惊醒,又做了同样的梦。
如此来回两次,红缨赶忙去请了太医,夤夜看诊,太医也只道是心神不宁,开了方子。玉瑶服了安神药,这才终于在天将破晓时勉强安眠。
……
迎冬典的第四天。
皇家狩猎开场,依制先行祭天仪式。
江芙诗早早起来梳妆更衣,乘车直往围场北面的祭坛。
她来的算早,等候了会儿,才逐渐看到有人过来。平时玉瑶出行的仪仗前呼后拥,今日却悄无声息。认真看,玉瑶脸色憔悴,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再厚重的妆容也遮不住。
那厢的李婉如也来了,目前看起一切如常。
江芙诗收回眼神,静待吉时。
很快祭典开始,钟鼓齐鸣,香烟缭绕。皇帝率领宗亲百官,依礼叩拜天地,祈求冬猎顺利,国运昌隆。场面庄严肃穆。
就在仪式即将礼成,众人准备起身之际,忽然,不知是谁低声惊叫了一句:“李、李小姐这是怎么了,你的嘴……”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李婉如毫不知情,自己的双唇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紫色,与她娇艳的妆容形成骇人的对比。
周围的贵女纷纷后退一步,如同躲避瘟疫。
很快,她也反应了过来,慌忙用袖子掩住嘴,声音因惊恐而尖利:“我的嘴!我的嘴怎么了!”
长公主朝江芙诗扫了眼,又将目光放在李婉如身上:“李小姐面相灰败,唇色发绀,怕是心术不正、德行有亏,这才遭了天谴。”
李婉如猛地抬头欲要反驳,又想起这是在庄严肃穆的祭天仪式上,顿时浑身发冷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陛下明鉴!长公主殿下明鉴!臣女、臣女也不知为何会如此……许是昨夜吃错了东西,绝非什么天谴啊!”
皇帝眉头紧蹙,语气沉冷:“既是身子不适,便不必参与后续狩猎了。回帐休养,无诏不得随意走动。”
李婉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陛下虽未直言惩罚,但这句“无诏不得随意走动”,无异于在众人面前将她禁足,坐实了“不祥”的名声。
她瘫软在地,还想再求,却被两名内侍迅速而“恭敬”地“扶”了下去,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祭天仪式结束,便到了正式的狩猎环节。奇怪的是,往年都兴致勃勃、势要拔得头筹的玉瑶公主,竟然主动提出弃权,理由是昨夜梦魇,至今心神不宁,恐惊了圣驾。
狩猎依例抽签分配区域。
江芙诗对狩猎兴趣不大,更何况自己身边并无这类人才,往年都是在自己的区域里闲玩,偶尔打两只兔子,算是交差。
今年她本也打算如此,没想到抽签抽到的区域竟然是地图上标注的西北角深林,那里以地势复杂、常有猛兽出没而闻名。
她有些吃惊,又听闻三皇子抽中的区域是水草丰美的东侧鹿苑,就在她隔壁。
罢了。反正今年也是走个过场,小心些便是。
狩猎比拼规则,皇室成员皆可携带一名护卫同行。
江芙诗理所当然选择让湛霄与她同行。
她骑着一匹小白马,照着西北方向出发,湛霄骑着大黑马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个能随时策应的距离。
越往西,森林越是茂密,江芙诗在一处林间空地下马,牵着马儿缓步前行。
这边人迹罕至,或许能得什么珍惜药材,她弯腰细细拨开草丛查看,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些罕见的止血草。
她兴致勃勃,越走越深,来到一处草木尤其丰茂的背阴坡地。
正挖得兴起,却见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横在了她的身前,男人宽阔的后背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她疑惑抬头:“怎么了?”
湛霄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林中不时传来鸟雀惊飞扑棱翅膀的声音,气氛陡然紧绷。
虽不知道是怎么了,江芙诗却也连忙直起了身,朝四周张望。林深叶茂,光线昏暗,貌似一切如常。
“嗡——”
一支利箭破空之声从左侧密林深处传来,瞬间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湛霄提剑格挡,生生将那支箭精准地劈落在地。
“啊!”江芙诗下意识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东北方向有人,公主别动。”湛霄利落发话,更多的箭矢犹如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湛霄挥剑起势,凝气成霜,周遭的空气瞬间被寒意浸透,将飞来的箭矢速度凝滞了半分,随即被他尽数斩落。
江芙诗吓到僵在原地,只见眼前之人剑招飞舞,一支又一支的箭擦着他们的衣角深深钉入树干。湛霄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带离地面,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在林间起落,耳畔尽是风声与箭羽破空的锐响。
“是冲我们来的。”他低头对她说。
江芙诗心一沉。
二人从箭雨中脱身,来到方才栓马的地方。湛霄抱着她翻身上马,随即双腿一夹马腹,那黑马便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来路疾驰而去。
结果——
几头呲牙咧嘴的灰狼竟从侧方的灌木中猛扑而出,堵死了前路!
不好!
眼见就要撞入狼口,湛霄猛地勒紧缰绳,调转方向,朝着更为茂密阴暗的林地深处冲去。
颠簸间,湛霄双手稳稳护在江芙诗的腰身两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炙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殿下,抓紧我。”他忽然说。
江芙诗闻声抬头,才发现前面是一道陡峭的斜坡,坡底被浓雾笼罩,深不见底。
看样子,湛霄是想直接冲下去,借此摆脱狼群与可能存在的追兵。
她咬紧牙关,在马匹腾空跃下的失重瞬间狠狠闭眼,用尽全身力气紧抱住湛霄的手臂。
马匹带着二人猛地向下坠去!
剧烈的失重感让江芙诗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死死闭着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枝叶刮过身体的刺痛。
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并没到来。
反而马匹在陡坡的树木和厚厚的落叶层上几次踉跄缓冲后,前蹄一软,带着二人滑入一个被浓密藤蔓遮蔽的天然洞穴入口,最终停在了洞口平坦的岩石上。
这里看起来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只有野兽栖息留下的爪印和枯草,茂密的灌木丛挡了视线,倒成了脱离围场、暂时避开追兵的天然庇护所。
江芙诗刚想放松下来,脚踝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嘶——”
湛霄翻身下马,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右脚的鞋子不知何时遗落了,此时只穿着一双沾满尘土的绫袜,脚踝处高高肿起,袜底更是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殿下受伤了。”
江芙诗尝试移动,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骑在马上下不来。湛霄朝她伸出手,声音沉稳:“冒犯了,殿下。”
她犹豫一瞬,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借力小心地滑下马背,单脚站立。
伤口不深,估计是方才被树枝割伤的。
幸运的是,方才她采的草药里就有止血的,她立时吩咐湛霄,让他把那株止血草舂软。
湛霄依言照做,淡淡道:“如果没猜错的话,方才是三皇子的手笔。”
江芙诗也认同他这个观点。所有箭矢都从他们相邻的区域射来,方位明确。
那日比武,湛霄让他颜面尽失,一向心高气傲的三皇子怎可能咽的下这口气?许是早就预谋在今日找机会除掉湛霄,顺便也能给她一个教训。
且三皇子既然有胆子这样下手,铁定也想好了退路,只怕现在,方才他们交战的地方已经收拾完好,没有留下半点证据。
正低头琢磨着三皇子的算计,再回神时,江芙诗就发现脚上的伤口就被湛霄包好了,药泥被布条妥帖地固定住,松紧得宜,既不觉压迫又能有效止血,看起来非常专业,她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一个镖师,懂这么多?”
湛霄回:“行走江湖,久病成医。”
说完,他起身到洞口寻了些干枯的苔藓与细枝,拿出怀里的火折子引燃。火光驱散了洞穴的阴冷与昏暗,也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殿下有伤,不宜移动,且此地隐蔽。陛下若发现殿下失踪,定会派人搜寻,我们最好是等候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元宝][元宝][元宝]
以防有些宝宝没有留意文案,这里重点强调一下:男主为本文的武力值天花板。
第33章 第 33 章 男人正背对着她换衣服,……
江芙诗也是这么想的。
狩猎结束集合赏赐的时间是申时末, 过了时辰她还未归,父皇定会派人搜查。他们此处离围场不算太远,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她挪了挪位置, 靠在一块被篝火烘得微暖的青石上,后背垫着湛霄刚找来的干草,揉了揉脚腕,伤口的钝痛稍稍缓解。
正望着跳动的篝火出神,湛霄忽地起身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没入林间的阴影里。
江芙诗并未出声询问, 独坐片刻,忽然感到有点饿了, 正想着,要是这会儿能吃到糕点就好了,那厢湛霄又回来了, 手里还拿着几支削得光滑的树枝。
他坐在篝火前, 慢条斯理地把一些拳头大小、红中带黄的果儿穿在上面,架在火上, 随着火势大小缓缓转动,火苗舔着果皮, 透出淡淡的果香。
江芙诗好奇地盯着看,又望向他的侧脸:“这是什么果?怎我从来没见过?”
“野果而已,殿下久居深宫,不认识也正常。”
看着他动作娴熟地调整树枝角度,不像是偶尔进山的人,反倒像常年在野外生存一般,一丝疑云浮上江芙诗的心头。
此男身手矫健,先前在林中护着她时, 那反应速度与出剑气势,与记忆中那位在皇陵救她于虎口的黑衣人身影,几乎要重叠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那人?
她斟酌着词句,隐去关键细节。
“说起来,前段时间本宫在皇陵遇险,幸得一位神秘人出手相救,方才脱困。”
“只可惜,天色幽暗,没看清那人模样,只记得他身手极好。”
话音落下,江芙诗面上一派淡然,目光却紧锁在湛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却听见他语气平平:“殿下洪福齐天。”
除此之外,湛霄的脸上没半分波澜,应答也滴水不漏,表现得像个局外人。
难道真不是他?江芙诗犹疑地收回眼神。
罢了,以他这种心迹难表的性子,直接问是问不出的,待回京后,再设法试探也不迟。
一串果子出现在她眼前,打断了她的思路,果皮微皱,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江芙诗怔怔地眨了眨眼,听见他淡淡地说了句:“熟了。”
她接过果子,呼气吹了吹,感觉凉了些后,张嘴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带着一丝烟火气,竟意外地可口,夸奖道:“味道不错,你经常在山里过夜吗?”
火光跳跃在湛霄冷峻的侧脸,只见他随手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从前走镖时,风餐露宿是常事。”
哦对了,他以前是走镖的,熟悉这些倒也不足为奇。
吃完果子,天色也完全黑下来了,气温骤降,江芙诗缩在篝火旁的干草堆上,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衫,还是觉得寒意往骨头里钻
脚踝的钝痛一阵阵传来,加上白日里奔逃的惊吓与疲惫,她终是支撑不住,眼皮沉沉阖上,身体也跟着晃了晃,原本撑在膝上的手无力垂下,头一歪,就这样轻轻地靠在了身旁湛霄的臂膀上。
湛霄浑身一震。
刚想避开,却见公主恬静的睡颜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顿了顿,减缓了手上添柴火的动作。
就在这时,林间传来由远及近的细碎马蹄声,夹杂着隐约的呼喊。
他看了眼倚在自己肩头熟睡的身影。
“殿下,搜寻的人来了。”
……
来搜寻他们的,是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统领,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挎刀侍卫,人人脸上都带着焦急,见着洞口的篝火,所有人都快步围了上来。
统领一眼就瞥见江芙诗裹着外衫、脚踝微微肿起的模样,又看了眼一旁立着的湛霄,眉头微蹙:“殿下受伤了,快!把备用的软轿抬过来!”
“殿下,方才在围场四处寻您不见,可是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他继续问道。
江芙诗缓缓开口:“马匹受惊坠落山崖,幸得湛侍卫拼死相护,才寻得此洞避险,等待救援。”
“竟是如此,还好殿下有惊无险!陛下还在围场主帐等着消息,属下这就送您回去复命。”
江芙诗靠着湛霄的搀扶,慢慢坐上软轿,紧接着在御前侍卫的严密护卫下,一行人迅速返回了营地。
抵达围场主帐,江芙诗先向皇帝大致禀明情况后才返回揽月轩,谁成想刚走出主帐范围,半路上竟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三皇子江瑾瑜。
江芙诗微微皱眉,心中一股怒火骤然燃起,又被她强行压下,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示意轿夫停下。
“听闻皇姐在林中遇险,弟弟真是忧心如焚。”三皇子快步上前,脸上堆满了关切,“皇姐万金之躯,日后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江芙诗静静看着他演戏:“三皇弟有心了,本宫无恙。”
三皇子面上笑意不减:“皇姐无事便好,那弟弟就放心了。”
语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三皇子眼神里的试探与得意令江芙诗心头火起。
他此番前来,哪里是真心关切,分明是算准了她拿不出实证,特意前来示威试探,看她有无胆量在父皇面前指认于他。
毕竟她就算在父皇跟前如实所说,那林子附近也早已被打扫干净,找不到任何证据,最终只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反被他倒打一耙。
真是好手段。
不愧是皇后嫡出,母子一脉的虚伪做派,明着关切,暗里威胁,这副虚伪的嘴脸,看得人恶心。
终于回到揽月轩,却见内堂桌面趴着一人,许是听见声响,那人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正是守候已久的娄冰菱。
“殿下!”她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哽咽,“您终于回来了,可吓死我了。”
“无事,不过是马匹受了惊,虚惊一场,不必担忧。”江芙诗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
刚应完这边,那厢长公主也打发了人来询问。江芙诗只说自己马匹受惊,扭伤了脚,需静养几日,请皇姑不必挂心。
奔波整整一夜,脚上的伤早已又肿又痛,连带着浑身都泛着酸乏。
太医匆匆赶来,给她敷了消肿的药膏,又叮嘱了几句忌口的话,刚退出去,她便再也撑不住,直接倒头就睡了,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换下。
翌日。
御驾返京,江芙诗也踏上了归程,结束了这四日冬猎。
她在府里歇了两天,脚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再配合她自己做的药膏,第三天就能下地行走自如了。
转眼便是湛霄入府后的第一次休沐。
江芙诗心念微动,觉得这正是探查他底细的绝佳时机。
于是在确认湛霄出府后,她换上了一身不那么奢华显眼的常服,又让柳梓找来一辆寻常马车,带着蓉蓉出门了。
马车停在安平坊的巷口,打眼看去,此处烟火气十足,皆是寻常百姓人家,沿街开着各式各样的铺子。
柳梓指向巷子中段一座青砖小院,说那就是湛霄的家。
那是一座看起来十分整洁却也有些年头的宅子,屋门紧锁,寂静无声,不确定主人在家与否。
她心下思忖,便下了车,装作随意逛的模样走近。旁边是一家木匠铺子,掌柜的正在埋头打磨一个木榫。
“掌柜的,打扰了。”江芙诗上前几步,语气温和地开口,“我是城南苏记布庄的,家中兄长前些日子走镖多亏了一位姓湛的镖师相助,想寻他当面致谢。想问问您旁边这户人家,是走镖的不?可是那位湛镖师的住处?”
阿磊抬眼一看,眼前女子容貌清丽,气质温婉,带着几分明晃晃的贵气,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又见她问起湛霄,瞬间心里就活泛了起来。
该不会是哪家小姐心悦阿霄,特意寻了个由头来找他吧?
阿霄这个人虽然冷了些,但面冷心热,这样的好姻缘可不能错过,他得好好撮合才行。
“姑娘,您是来找阿霄的啊!”阿磊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笑道。
“我跟您说,您可算问对人了!阿霄就住我隔壁,我们熟得很!”
阿磊继续滔滔不绝:“今年春天我们家突逢变故,急需用钱,是阿霄借了我一大笔银子,才让我们一家人不至于流落街头。这不,前阵子我攒够了钱去还他,他又给我推了回来……”
江芙诗默默听着,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动。
这木匠掌柜对湛霄的评价很高啊,这番乐于助人、轻财重义的举动,似乎与他平日里那沉默冷峻的形象颇有些出入。
从木匠处离开,江芙诗绕着湛霄的院子转了转,发现他的院墙不高,仅比一人略高些许,于是便唤柳梓拿来马车上的脚凳与其他杂物垫在墙角。
蓉蓉不放心地扶住她的胳膊,小声喊道:“殿下,小心啊!”
江芙诗回头对着她嘘了一声,示意她别出声,免得惊动旁人,然后顺着脚凳爬上了上去,手撑着墙头,探着身子往院里望。
院子不大,铺着青石板,角落里有一口老井,井边放着水桶和木瓢;内室屋门紧闭,窗棂上没有人影晃动,看上去没有半分生气。
难道湛霄休沐并没有回家吗?
又过了好一会,还是没听到院里有任何动静,江芙诗从院墙下来,直接走到院门口,让柳梓想法子将门弄开。
门锁是老式的铜挂锁,柳梓早年学过些开锁的小技巧,没费什么功夫就把锁弄开了。江芙诗径自走了进去,回头吩咐柳梓和蓉蓉在院外静候原地,等她出来。
步入院内,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一只木雕的机关明月灯悬挂在厅堂正中的梁下,虽然没有烛火,可独特的工艺却让这只灯笼在透过窗纸的天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地泛出温润而精巧的光芒,彻底把江芙诗吸引住了,小声惊呼一句好看。
又来到堂屋,这里布置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和四把木椅,桌上摆着一个粗瓷茶壶,连块像样的桌布都没有。顺着堂屋的侧门看去,是一间内室。
站在门前,江芙诗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身材高挑的男人正背对着她换衣服,中衣脱下,露出线条结实又宽阔的后背,其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不一的伤疤,赫然映入眼帘。
江芙诗瞬间僵在原地,瞳孔微缩。
他……竟然在家!
而且还在换衣服!
“你!”江芙诗又羞又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差点撞上门框。
男人一贯冷淡的声音响起:“殿下,您为何在此?”
江芙诗闭着眼,耳尖泛红,手指紧紧攥着裙摆,“我……”
她含糊顿住,待再次抬眼,男人已换好了衣服,藏蓝色常服衬得他气质卓绝。
“殿下纡尊降贵,潜入属下的私宅,是想找什么?”
湛霄沉静的目光毫无波澜,这落在江芙诗眼里,像是在看她如何圆这个“私闯”的借口。
她还以为他不在家!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地进来,哪里晓得会……
江芙诗既尴尬又窘迫,情急之下,想到了阿磊所说之事,于是决定倒打一耙。
“本宫……本宫是来替人还钱的!听闻你曾仗义疏财,救木匠一家于水火,却不肯收回报。本宫感念你忠义,特来代他偿还这份恩情。”
湛霄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区区小事,不敢劳烦殿下。银钱之事,属下与阿磊自有计较。殿下请回。”
江芙诗双唇紧抿,一股混合着被看穿的羞愤,和被他冷淡驱离的委屈涌上心头。
她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在门外久候的蓉蓉与柳梓听见动静,正准备推门而入,恰与冲出来的她撞个正着。
一干人等见自家殿下脸色绯红、眸中含怒,又见湛霄立在屋内神色冷然,虽不明就里,也心知不妙,连忙牵着马车过来,快快离开了安平坊。
“殿下,您怎么了?”蓉蓉担忧问道。
江芙诗心中羞怒未消。
方才左右邻居都证实他确是走镖的,看来之前暗中保护她的另有其人。可那种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实在糟糕,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湛霄衣衫不整的模样。又不好明说方才的尴尬,只吩咐蓉蓉:自己这几天都要待在府中静养,叫湛霄不要到跟前护卫。
她现在不想见到他。
于是乎,公主府的所有人都见到了一个怪状,平常和公主形影不离的湛护卫,忽然‘失宠了’,殿下整整三日未召见他,也未让他随行出入。
而江芙诗,则窝在自己的寝殿里,隔绝了与外界的大部分往来。
直到第四日清晨。
她照常起来,在蓉蓉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推开寝殿的门,准备去院中透透气。
一个精巧的木雕“机关明月灯”赫然挂在门廊下,在寒风中轻轻转动,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
江芙诗惊得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紫苏和青黛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连声赞叹,江芙诗怔愣着,脱口而出:“湛霄在哪?”
“殿下,您忘了吗?”蓉蓉小声提醒,“前几日您吩咐让湛护卫不必到跟前伺候,眼下他应当正在西院当值。您要唤他过来吗?”
明月灯温润的火光映在江芙诗的眼底,她故作淡然地轻咳一声:“……让他按原来的规矩当值便是。”
……
深夜。
一群苗疆人乔装打扮来到了西华门,在亮出自己手里刻有宫印的玉牌后,一太监领着他们穿过重重宫道,来到了瑶光殿。
玉瑶已经在等着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噩梦困扰,也就这几日好了些,没有再梦到了,可还是因为睡眠不足而虚弱的不行。
乌垠被太监引了进来,恭敬地将手里一瓶子递出:“殿下,‘丝萝蛊’已成。被下蛊之人会在七日内,体表无故出现细微裂口,初时如丝,后渐扩大,最终失血过多而亡,状若体虚而逝,极难察觉。”
听闻此蛊如此阴毒隐秘,玉瑶眼神一亮,赶忙让人把那白玉小瓶拿到近前,打开一看,只见瓶底沉着几近透明、细如发丝的蠕虫。
乌垠接着说:“此蛊虫有一特性,便是会溶于水,无色无味,到时候殿下可以将其混入茶酒之中,令人服下。”
“好。”玉瑶满意地收起瓶子,“红缨,看赏。”
乌垠兴奋地接过赏银,临别前,他犹犹豫豫地看向玉瑶,直到被红缨不耐地瞪了一眼。
他才噗通一声跪下。
“殿、殿下,小的斗胆进言。”他颤声道,“您这面色青白,眼底乌黑泛着不正常的赤红,看上去似乎是中毒之症啊!”
玉瑶闻言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乌垠赶忙解释:“我们苗疆人从小和各种毒物打交道,熟知医理。敢问殿下最近,可是夜间难以安枕,即便入睡也噩梦连连,且白日精神恍惚,偶有心悸?”
玉瑶脸色骤变,这正是她近日来的症状:“……是又如何?”
“那就对了。”乌垠肯定地点点头,“此症状,极似一种名为‘梦魇散’的迷烟。服用之人会连日梦魇,直到三日后才渐渐好转。”
在此之前,玉瑶还以为自己是冲撞了秽物或是心疾,从来没想过是中毒,当即又惊又怒,猛地一拍桌案:“岂有此理!谁敢谋害本宫!”
“殿、殿下。”乌垠接着说:“此迷烟制作之精细,非普通大夫所成,用药之刁钻,近乎无形,必是一位精于此道的用毒高手啊!”
玉瑶大惊。
如此厉害之人,太医院众太医竟无一人察觉,天天给她把脉都没有看出是中毒,显然这下毒之人,毒术远超宫中太医。
意识到这点,玉瑶冷汗涔涔,当即遣人把这事告知皇后。
……
立冬过后,下起了第一场初雪。
江芙诗收到了瑶光殿送来的赏雪品茶会请柬,名目是共叙姐妹情谊,为冬猎期间的风波向父皇母后表示歉意。
她并不想去,奈何玉瑶此次做足了场面,邀请众多皇室宗亲和高门贵女。如果她拒绝,在旁人看来便是“心胸狭窄”、“不顾全皇室体面”,玉瑶很容易利用这点在舆论上攻击她。
罢了。
左右不过是一次茶会而已。
去了就去了。
江芙诗如期赴宴,宴会地点设在瑶光殿的暖阁之中。娄冰菱也受邀参加了,见到江芙诗便亲昵地迎了上来,与她同坐一席。
暖阁内暖炉烧得正旺,与外头的初雪严寒恍如两个世界。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奉上今岁新贡的雪顶含翠,茶香清冽,与阁中女儿家的脂粉香气交织在一起。
玉瑶端坐上首,几乎所有的贵女都在讨好她,言笑间满是奉承,将她冬猎受惊、近日抱病之事说得感同身受,又赞她气度不凡,抱病仍不忘姐妹情谊。
同样是公主,江芙诗却身侧冷清,唯有娄冰菱与她低声交谈,显得格格不入。大多数贵女的目光在掠过她这一席时,都带着不易察觉的疏远与审视,无人敢轻易上前搭话,生怕因此触怒了上首的玉瑶公主。
偶有几位身份较高的宗室女在与玉瑶见礼后,会朝她的方向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礼貌而克制的笑意,这便已是场面上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礼节了。
江芙诗并不在乎这些若有似无的排挤,只垂眸静静品茶。
茶汤清亮,是上好的御赐之物,她却不轻易入口,只待他人先用后才浅啜少许,目光偶尔掠过上首的玉瑶与穿梭奉茶的宫人,心中的警惕未松分毫。
玉瑶好端端摆这么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半日下来,似乎真的只是寻常品茗,玉瑶也从始至终并未刻意刁难,只与身旁的贵女谈笑,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联络感情的茶会。
恰在此时,娄冰菱不小心被茶水打翻衣袖,衣裙湿了一片,起身向玉瑶告罪,随宫人前去偏殿更换。
一名面容陌生的宫女端着茶托走了过来,将一盏釉色清透的青瓷杯放在了江芙诗面前,茶香与她之前喝的略有不同,更为馥郁。
宫女低眉顺眼地说:“殿下,请用这盏‘云雾绕金丝’,是今年江南新贡的极品。”
江芙诗刚想借口推辞,那厢却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原是有人不慎滑倒,碰倒了案上的果碟,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她起身,循声望去,眉头微蹙。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间隙,换完衣服回来的娄冰菱,发现江芙诗不在席间,又觉口干舌燥,见案上有一盏满满的、香气扑鼻的茶水,便不疑有他,顺手端起一饮而尽。
第34章 第 34 章 湛霄倒在了雪地之中。……
茶会结束, 江芙诗从瑶光殿离开。
轿帘外忽然飘进几片冰凉的雪絮,她掀开轿帘一角,只见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雪, 起初还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鹅毛大雪,落在朱红宫墙上、青石板路上,转眼间就给天地裹上了一层薄白。
途径御花园的抄手游廊时,看着廊外红梅映雪的景致,江芙诗心头一动, 吩咐轿夫停轿。
她踩着薄雪走到廊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让连日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偶尔有雪落在发间,她也不恼, 反而弯腰捏了个小雪球, 轻轻抛起来又接住,瞧见青黛三人又紧张又无奈地看着她, 她坏笑着把雪球朝她们扔去。
“啊,殿下——”
蓉蓉率先笑着躲开, 雪球砸在廊柱上,溅起细碎的雪沫,江芙诗笑得眉眼弯弯,又去搓新的雪球,青黛和紫苏各自找了廊柱当掩护,还时不时捏个小雪粒朝她扔,一时间廊下笑声不断,好不乐乎。
江芙诗又搓了一团大些的雪球, 眼角瞥见不远处立着的湛霄。
他不知何时来了,正静立在雪地里守着,便存了个坏心眼,想悄悄绕到他身后砸过去。
可刚走近两步,却见他突然身子一晃,面露痛苦,持剑的手按在胸口,头微微垂下,喘息声愈发粗重。
江芙诗顿时敛了笑意,心头一紧,快步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却见湛霄猛地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声音嘶哑得厉害:“旧伤……无妨。请殿下……勿近。”
话音未落,他已强撑着剑踉跄退开,深色衣摆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凌乱的痕迹,转眼便被漫天风雪吞没了身影。
江芙诗顿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方才他脸上那近乎非人的惨白和痛苦之色,绝非寻常旧伤。
片刻后,她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湛霄?湛霄?”她循着雪地上凌乱的足迹焦急呼唤,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假山角落里见到了他。
只见湛霄半跪在雪地里,剑被扔在一旁,双手紧紧按着胸口,浑身颤抖不止地蜷缩在地,额角布满暴起的青筋,嘴唇冻得发紫,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你怎么了?什么伤这么严重?”江芙诗心急如焚,刚想伸手扶他,却被湛霄抬手推开。他的手冰凉得像块寒冰,力气却大得惊人。
“别碰我……”
余音未及消散,江芙诗眼睁睁看着他身形猛地一晃,喉间溢出一声闷哼,沉静如渊的眸子骤然涣散,随即头一歪,整个人就这样倒在了雪地之中。
她急忙蹲下身,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
这一探,更是大惊失色。
普通人的脉象是平缓有力,搏动规律,可他的脉像裹着一层冰,搏动微弱得几乎要消失,且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
这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之兆啊!
怎会这样?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脉象?
容不得思考那么多,江芙诗赶紧喊来青黛和紫苏,让她们找人把湛霄扶起来,用马车送回公主府,一路上还特意叮嘱要裹紧厚毯,不能让他受半点寒气。
待回到公主府,她又让蓉蓉准备滚烫的热水、赤阳参片和梅花针。
随后让人将湛霄安置在暖阁的软榻上,把屋子里的银丝炭烧得极旺,确保温暖如春,接着拿出一根三寸长的金针,在火上燎过,直接在他的凝元穴稳稳扎了进去,又让蓉蓉拿来捣碎的姜蓉混合烈酒制成的药泥,在他的四肢关键穴位厚厚敷上。
忙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子时过半。
江芙诗抬手用袖角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长舒一口气。
她这种方法,只能暂时护住他的心脉,驱散些体表寒气,让他舒服些,并不能药到病除。
毕竟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寒毒深入骨髓,连银针都探不出根源。
按道理来说,心脉受损寒凝至此,别说练武了,寻常人连站立都难,早已缠绵病榻。
可他竟然武艺如此高强……
眼下再多猜测也无用,只得等他醒来再问个明白。
她转身唤来两名细心沉稳的侍女,仔细叮嘱了更换药泥的时辰与观察的要处,又回头望了一眼榻上之人苍白的面容,确认暂无大碍,方才敛起衣袖离去。
……
湛霄醒来时,第一件事便是感知周遭环境,当发现这里不是他平常居住的那间简陋厢房,立时警惕起来,一把抄起他的佩剑,寒光一闪,剑尖已抵在正给碳火添柴的侍女脖子前。
“大、大人……”侍女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声音发颤:“是殿下让奴婢来照顾您的。”
闻言,湛霄持剑的手微微一顿。
他扫视了圈周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的水墨梅图,角落里摆着熬药的砂锅,自己躺在铺着厚垫的软塌上,周围是烧得正旺的碳火,暖意裹着淡淡的药香,确实是公主府的暖阁无疑。
他闭了闭眼,回忆起昏倒前的最后一幕,提剑入鞘,侍女这才连忙捡起火钳,捂着脖子惊魂未定地后退一步。
“我睡了多久?”
侍女小心翼翼地答:“快六个时辰了,现在已经是申时末了。”
“殿下……在哪?”
“殿下一早就在前院看雪,刚才还让人来问过您醒了没有呢。”
湛霄眸光微动,沉默地点了点头。接着利落地下了床,迅速穿好自己那身墨色的侍卫劲装,将剑佩回腰间。
这些年来,寒髓蚀脉发作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不是独自熬过剧痛,从未试过像现在这般,醒来时周身寒意尽褪,心口残留着熨帖的暖意,仿佛从地狱边缘被轻轻拉回人间。
从前他也找过许多大夫,有走街串巷的郎中,也有声名在外的名医,可没有任何人能说清这寒毒的根源,更别提寻到缓解之法。
按侍女所说来到前院,果然看见公主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专心致志地在给雪人捏簪花。
他立在一株老梅树下,虬枝掩映,静静看着,雪花纷飞中,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公主,脸颊冻得微红,呵出的白气在睫羽上凝成细霜,又被她眨着眼抖落。
他定了定神,向着她走过去。
“殿下。”
一声低沉的呼唤让江芙诗转过头。
“你醒了,身体如何?可有好转?”
“好多了,有劳殿下费心救治。”
江芙诗走到旁边的石凳,拂去上面薄薄的积雪,坐下,挥挥手,让侍女都退了下去。一时间,整个前院只有他们二人,雪落无声。
“你体内的寒气,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开门见山,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身上。
湛霄垂眸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平淡:“不过是早年行走江湖,不慎中了极寒之毒,留下的旧疾罢了。”
江芙诗望着他,轻轻摇头。
“不是中毒,”她语气肯定,“至少不全是。你的脉象……冰封万里,生机断绝。”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上几分急切,“你自己可知,这已是……大限将至之兆?”
湛霄垂眸不语,沉默片刻。
“知道。”
江芙诗愕然眨眼。
他怎如此平静?
深吸一口气,她继续道:“本宫看出,你曾受过一次非常严重的伤,伤及心脉根本,这寒气便是借此盘踞,逐年侵蚀。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
湛霄依旧沉默,像是默认。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淡漠生死的样子,江芙诗的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语气不由加重:“可就算本宫遍寻医书、用尽法子,也只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寒气,根本没法彻底根除,你就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湛霄听了,不悲不喜,似乎对她的话早有预料。
“属下卑贱之人,能多活这些年已是侥幸,不敢奢求痊愈,殿下不必为属下费心。”
“你!”江芙诗一口气堵在胸口,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罢了,”她站起身,掸了掸斗篷上落的雪,“你好生歇着吧,这段时间不必当值,所需汤药我会命人按时送来。”
“……谢殿下。”
……
自那日从茶会回来,娄冰菱当晚便在沐浴时发觉手臂与小腿处传来细微刺痛,对镜照看,只见雪白肌肤上凭空多出几道极细的红色裂痕,仿若被无形丝线勒过,初时如丝,并未太过在意。
等到第二日,这伤口又自行扩大了几分,边缘泛着灰白,隐隐有血珠渗出,瞧着便令人心惊。
娄太尉心疼女儿,赶紧奏请太医,府中一时人仰马翻。
太医署遣了两位资深太医前来会诊,仔细查验后,只道是罕见的血虚风燥之症,开了些益气补血、收敛止血的方子。
可到了第三日,伤口非但未见好转,反而蔓延开来,数量增多,裂痕加深,如干涸土地龟裂。
娄冰菱虚弱地躺在床上,即便伤口处紧紧包着厚厚的纱布,那暗红色的血渍依旧不断往外渗出,缓缓浸透在素色锦被上。
到了第四日,娄冰菱已是气若游丝,面色灰败,周身剧痛难当,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觉一口气吊在嗓间,彷佛随时都会被抽离。
正在昏沉之际,她猛地想起玉荷公主曾递给她一个红色香囊,里面是一颗还魂丹。
还记得那时公主神色郑重地说,此药可在命悬一线时服下,能把最后一口气强行吊回来。
“快……”她吃力地支起胳膊,朝侍女喊:“碧荷,帮我从妆奁最底层那个紫檀木小匣子里……把那个红色香囊拿来。”
碧荷不敢耽误,赶紧寻出那不起眼的香囊,双手颤抖着捧到床前。
娄冰菱用眼神示意她将香囊打开,把里面那颗龙眼大小、色泽乌润的药丸倒出来。
几乎是等不及碧荷端水来,娄冰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仰头将药丸硬生生吞下。
那药丸带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清气滑入喉中,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去…去公主府……快…找殿下来……”
江芙诗到的时候,娄府的下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她的马车停下,立刻快步上前引路,几乎是直直被请入了内院。
刚进内院月亮门,就见娄太尉背着手在廊下踱步,头发花白了大半,往日里威严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伤心与焦灼,眼眶都是红的。
瞧见她的身影,娄太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上前,顾不得君臣礼节,对着江芙诗深深作揖,声音颤抖:“玉荷殿下!您可算来了!小女冰凌她……她快撑不住了!”
江芙诗虚扶一把,眉头紧蹙:“不必多礼。府上如此急切,冰菱究竟怎地了?”
娄太尉赶紧把这几日女儿如何突发怪症、伤口诡异扩大、太医束手无策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快速说了一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殿下,小女……小女在昏迷前,用尽最后一口气,唤的便是殿下您啊!”
江芙诗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当即也顾不上再多礼数,提着裙摆便快步走向闺房。
这一进去,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面色惨白、被层层染血纱布包裹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的娄冰菱。
轰的一下,一股酸涩立时从心口窜了上来,染红了江芙诗的眼眶,她哽咽地来到床前,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冰凌!冰凌!”
“究竟发生了何事?前几日茶会见面时还好好的,不过短短几日,怎就成了这副模样?”
娄冰菱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回答不能,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江芙诗只好探向她的脖颈。
脉象虚浮紊乱,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凝滞感,虽相当奇怪,但她早年在医书里见过类似记载,很快就明白缘由。
这是被下蛊了。
若不是吃了她给的那颗还魂丹,强行吊住心脉,只怕现在已回天乏术。
她回首吩咐蓉蓉:“你立刻回府去取本宫的金针囊,还有柜中那个乌木盒,以及上回九蒸九晒炼制的生肌散,要快!”
之后,她又转过头看向一脸焦灼的娄太尉:“娄世伯,事急从权。请您马上派人去找三样东西:一要至少十年以上的陈年烈酒,二要未曾沾过地的清明无根水,三要寻一截至少五十年份的雷击木心,磨些粉末带来!”
虽不知道公主寻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物件有何用处,但事关自己女儿的生死,又见公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焦急之色,娄太尉赶忙躬身应了声‘老夫亲自去办’,便匆匆转身安排人手,不敢有片刻延误。
娄太尉刚走,江芙诗便快步走到床边,小心掀开娄冰菱手臂上的纱布。
原本细如发丝的裂口已扩成半指宽,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血水还在缓缓渗出,隐约能看到裂口深处有细微的银丝在蠕动,正是丝萝蛊的蛊虫在啃噬血肉。
她眉头紧锁,伸手探了探娄冰菱的体温,只觉一片冰凉,显然蛊毒已开始侵体。
好在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蓉蓉便提着药箱赶回,娄太尉也带着寻来的物件匆匆进门。江芙诗立刻让碧荷将娄冰菱扶坐起来,背后垫上软枕,又让蓉蓉用陈年烈酒擦拭银针。
她打开乌木盒,取出三枚最长的金针,先蘸了些盒中研磨好的驱虫草药粉,再对准娄冰菱后心的“灵台穴”“至阳穴”以及手腕的“内关穴”快速刺入。
金针入穴的瞬间,娄冰菱喉间溢出一声轻哼,原本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裂口处的银丝蠕动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蓉蓉,取清明无根水,调一勺雷击木心粉末,给冰凌灌下去。”
江芙诗一边说着,一边转动金针,感受着穴位下的脉象变化。
雷击木心能镇住蛊虫的凶性,无根水可引蛊毒往体表走,可以避免蛊虫继续啃噬心脉。
蓉蓉连忙照做,小心将药汁喂入娄冰菱口中。
不过片刻,娄冰菱的脸色便透出一丝血色,裂口处的渗血量也少了些。江芙诗见状,马上取出生肌散,小心翼翼敷在所有裂口上,再用干净纱布轻轻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芙诗松开紧绷的心神,顿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以手撑住床沿方才站稳,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探了探娄冰菱的脉搏,虽依旧虚弱,但那股阴邪的滞涩感已消失,往平稳的方向恢复。
门外,娄太尉等得心急如焚,双手背在身后不停踱步,耳朵一直贴着门板听动静,猛然听见开门声,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凑了上来。
“殿下,小女她……?”
江芙诗说:“性命已无大碍,但需静养。这三日本宫会守在这里,娄世伯只需让人每日准备新鲜的无根水和烈酒即可,切勿让外人进内院,免得惊扰蛊虫反扑。”
娄太尉闻言,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眼眶又红了,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湿意,对着她深深作揖:“多谢殿下救小女性命,大恩大德,娄家没齿难忘!”
江芙诗微微侧身避过全礼,低声道:“世伯借一步说话。”
两人移至隔壁僻静的书房。江芙诗先开口,神色凝重。
“本宫知您心中有许多疑问,比如本宫为何懂得太医院都不懂的医术,又为何能认出这古怪的病症。”
说的没错,娄太尉的确泛起了疑惑。
皇家公主虽会学些基础药理,却绝不可能精通解蛊之术,正想开口询问,又听她说:
“玉荷能得以回宫,全靠当年太尉大人,力排众议,以袍泽旧情的身份私下向父皇进言,痛陈帝女流落民间之弊与寻回血脉之利,这份恩情,本宫一直记在心里,未曾忘记。”
娄太尉躬身:“殿下言重了,您本是皇家血脉,寻回帝女本就是臣的本分,何况陛下与臣曾有袍泽之谊,臣怎容殿下在外漂泊?当年之事,不值一提。”
江芙诗摆摆手:“本宫跟您说这些,不是为了论恩情。”她摇了摇头,蹙起眉宇,“只是想让大人帮忙对今日之事保密,切勿在外传扬本宫懂医术之事。这些年,皇后与玉瑶在宫中步步紧逼,若此事被她们知晓,只怕……冰菱今日之祸,便是玉荷明日之灾。”
娄太尉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凶险,神色一凛,郑重承诺:“殿下放心,今日府中上下,臣必严令封口,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江芙诗点了点头,这才将话题引回核心:“依本宫判断,冰菱并非患病,而是被人下了‘丝萝蛊’。此蛊阴毒,产于苗疆,中原罕见,寻常医者根本无从辨识。”
娄太尉大骇,脸上血色褪尽:“苗疆蛊毒?我娄家向来与苗疆毫无瓜葛,是何人如此歹毒,要对小女下此毒手?”
江芙诗眉头紧锁,她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娄冰菱怎地会惹上苗疆人,无奈长叹:“目前只能先针对冰凌最近的往来探查一番,有无可疑之处。”
娄太尉也是这个想法,他面色凝重地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这便去查,定要将那包藏祸心之人揪出来!”
……
瑶光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熏人,玉瑶正慵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由红缨剥着晶莹的葡萄,听着心腹探子低声禀报。
“什么,你是说,公主府最近一切入如常?”玉瑶猛地坐直身体,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
“回禀殿下,属下谨遵您的吩咐,这段时日,日日在公主府外严密监视,确认公主府内外平静,并无请医问药之举,反而是娄太尉的府上近日车马频繁,其女似染重疾,连玉荷公主也亲自前去探望了数回。”
玉瑶拧起眉心,对旁边的乌垠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跟本宫拍胸脯保证,‘丝萝蛊’万无一失,定能让那贱人受尽折磨而死吗?怎地她如今还活蹦乱跳,一点事没有?”
乌垠赶紧上前一步解释:“殿下息怒!‘丝萝蛊’乃我族秘传,阴毒无比,中蛊之人七日内必体裂失血而亡,绝无生还可能。除非……除非有高人能解此蛊。”
一直垂首跪地的探子此时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殿下,虽然玉荷公主无事,但听说那太尉千金确实病得蹊跷,症状骇人,娄府连连请了几日太医,似乎都束手无策。”
玉瑶一愣。
话说那日茶会,玉荷的位置和娄冰菱的挨在一起,眼下玉荷没事,难不成……
第35章 第 35 章 公主,不见了。……
是了是了, 所以这段时间玉荷才会老往娄冰菱那儿跑。
因为真正中了蛊毒的人,是娄冰菱!
正思忖着,那厢宫女来报, 皇后来了。
自从知道玉瑶梦魇是遭人下毒暗害之后,皇后便把瑶光殿中的宫人里外查了底朝天,结果竟然毫无发现,这让她心中更添了一层隐忧。
玉瑶叹了口气,将那日茶会本想给玉荷下‘丝萝蛊’,却误让娄冰菱中蛊的事一五一十告知皇后, 语气里满是不甘:“都怪那娄冰菱多事,非要凑到玉荷身边, 如今不仅没伤到玉荷,还浪费了一次机会。”
皇后听了,神色淡淡:“无妨, 来日方长。再说了, 一个太尉之女罢了,死了也是她命薄。”
“且那娄太尉在朝中, 一向与靖国公府对立,不知多少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你外祖父争执, 这次,就算是提前收点利息。”
玉瑶还是有些不甘,主要‘丝萝蛊’难得,下手机会也不容易寻:“可母后,那玉荷……女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不急。”皇后轻拍她的手背。
瞧见旁边还站着个身着靛蓝苗疆服饰、腰间挂着一串古怪银饰的男人,皇后问:“你就是那看出瑶儿并非梦魇而是遭人投毒的苗人?”
乌垠赶紧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正是小的乌垠,蒙公主殿下不弃, 让小的为殿下效力。”
皇后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曹彰莫名发病、浑身溃烂的蹊跷事,沉声道:“你既能看出公主是中毒,那能否分辨一个人是患病,还是中了其他邪门的东西?”
乌垠语气自信:“回娘娘,世间百毒千蛊,症状各异,但在小人眼中,自有脉络可循。是病是毒,一探便知。”
“好。”皇后下令道:“那你明日便到靖国公府上一趟,就说是奉本宫之命,去查看曹彰的病情。务必要弄清,他是否被人下了毒。”
“是!”
玉瑶不解:“曹表哥?他不是病很久了吗?母后,为什么忽然要查他的事?”
皇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凝重:“因为母后总觉得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不简单,如果最后证实曹彰真的是遭人投毒,那么很可能,和给你下毒的都是同一人。”
“且此人毒术高超,能瞒过太医院,行事又如此隐秘,潜伏在暗处,必是心腹大患。所以母后定要查个清清楚楚,将他连根拔起!”
得了皇后命令的乌垠来到靖国公府。
躺在床上的曹彰形容枯槁,面色是一种诡异的青灰,嘴唇干裂爆皮,露在锦被外的手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暗色斑痕。
乌垠先是问了问曹彰发病的症状,又仔细查看了他手背、脖颈处的皮肤,并掰开他的眼睑观察瞳色,最后才屏息凝神,探上他的脉。
指尖下的脉搏时急时缓,杂乱无章,更有一股阴寒的滞涩感盘踞在经络深处,与寻常病症的虚浮无力截然不同。脉象沉疴如此,却隐带金石锐气,没跑了,这哪是什怪病,分明就是被人投了毒。
虽是想通了这一点,他却一点不敢声张,假装“只是偶感邪祟”安抚了靖国公夫妇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宫,将这事一五一十告知皇后,让皇后定夺。
“当真?你可探仔细了?”皇后气的拍案而起,双眼冒火。
乌垠赶忙跪下,恭谨回话:“娘娘,小的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我们苗疆一族自幼与百毒千蛊为伴,对此等阴损之物最为敏感,绝不会错。这世间有一味极其刁钻的毒药,名为‘天青枯荣粉’,中毒者初期时冷时热,继而脏腑渐衰,肌肤现枯败之斑,形销骨立,状若油尽灯枯。曹二公子的症状,与记载中一模一样啊!”
“岂有此理!”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目瞪圆:“曹彰是本宫亲侄,靖国公府的嫡孙,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他下此毒手!”
“娘娘。”乌垠又道:“害曹二公子与玉瑶公主的毒,都极为刁钻隐秘,非精通此道者不能为。小的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若要查,需从他们二人都接触过的人开始查起。”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凝神沉思起来。
玉瑶在宫中深居,平日里只与宫妃、世家小姐往来;曹彰虽在市井走动,却也只跟勋贵子弟、商铺掌柜打交道。要说他们二人都有接触的人……莫非是……
一旁的孙嬷嬷说道:“娘娘,老奴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玉荷公主回宫之前,其生母蕙妃早逝,据说收养她的正是一位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您说,有没有可能……她在那时便学了些什么?”
皇后心头一跳。
是了,所有人都当她是个无知无依的民间孤女,却从未深究过她那十年的市井生活!
“孙嬷嬷,你亲自安排得力人手,速去玉荷的流落之地,给本宫查个一清二楚,看她到底有没有学过那些阴私手段!”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
皇后这厢派人查着,前朝却忽然传来急报。
穹勒族可汗敖牧,以“晟朝边境官员屡次刁难穹勒族纳贡队伍,不仅故意拖延验收贡品,还私自扣压穹勒族献给晟朝皇帝的‘雪狼皮、鹿茸’等珍贵物产,甚至纵容兵卒劫掠边境牧民的牛羊”为由,突然率领三万骑兵突袭边境,连破三座城池。
如今两军在北朔关外胶着,穹勒族骑兵骁勇善战,又熟悉草原地形,几番交战下来,竟是略占上风;而晟朝边防军久未征战,粮草补给又跟不上,兵力也远逊于对方,实力微弱,已接连退守两道防线,急盼朝廷派兵支援。
这一场突发的战事如同巨石投湖,在朝堂与市井间引发轩然大波。主战主和两派每日在朝堂上争执不休。市井里百姓人人自危,生怕战火蔓延到京城,连往日热闹的酒楼茶馆,都少了几分喧嚣。
然而,这些关乎国运的喧嚣与恐慌,都被牢牢隔绝在公主府与太尉府的高墙之外,丝毫没有影响江芙诗为好友解毒疗伤的脚步。
她时常往来太尉府,起初几日娄冰菱伤势沉重,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身上的裂口在她的调理下已不再渗血,开始收口。
约莫过了四五日,娄冰菱虽神志仍不甚清醒,气息也微弱,但终于能偶尔睁开双眼。
这日,江芙诗照常来到太尉府内室,见娄冰菱气色稍好,正被碧荷小心翼翼地扶着在床头坐起,准备为她更换伤口上的生肌散。
看到她来,娄冰菱眼眶立马红了,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嘴唇翕动,却虚弱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快躺好,别动。”江芙诗快步上前按住她,“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仔细将养,这些虚礼统统免了。”
娄冰菱依言靠回软枕上,泪水终于滚落,声音细弱:“殿下……救命之恩,冰菱……无以为报。”
“若非殿下赠与的那颗还魂丹,只怕冰菱现在,早已是一抹白灰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江芙诗给她掖了掖被角,又温言安抚了几句。待她情绪稍定,才问起她发病前后有无接触异常的人或物。
娄冰菱凝神思索片刻,如实道来,只说那日从宫中茶会回来后,当夜沐浴时便觉肌肤刺痛,次日就开始出现这些骇人的裂口。
江芙诗眸色微沉。
临走前,她仔细叮嘱了碧荷一番用药的细节,安顿好娄冰菱后,便从府中告辞离开。谁知刚走出内院仪门,却在一处回廊下,遇上了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谢知遥。
只见他衣衫略显凌乱,眼下带着青黑,见到她便深深一揖。
“殿下,臣知此举唐突。但娄小姐之病,臣心忧如焚。恳请殿下,若能转达只字片语,或告知她病情实况,臣感激不尽。”
如今朝堂正因战事焦头烂额,谢知遥身为左相之子,定是公务繁剧,却能抛下紧要事务在此苦候,可见对冰菱确是一片真心。
江芙诗语气缓和了些,道:“谢公子请起。冰菱方才已能坐起说话,伤口也在愈合,性命已然无碍,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你的关心,本宫会代为转达。”
谢知遥闻言,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眼中竟泛起一丝水光,再次深深行礼:“如此……臣便放心了。多谢殿下告知,此恩臣铭记于心。”
待出了太尉府,江芙诗刚上马车,还未来得及说去哪儿,车壁被人用剑敲响,咚咚咚三声。
她头都没抬:“何事?”
车窗外传来湛霄的声音:“殿下,有个探子跟了我们好几天。”
江芙诗猛地掀开车帘,瞪他:“好几天?怎么现在才说?”
湛霄有理有据,语调清冷:“前几日殿下为娄小姐病情忧心,属下不想以此事烦扰。再者,一个小小探子,属下自信能完全掌控,翻不起风浪。”
“你倒是体贴。”江芙诗略显娇嗔地向他投去一撇,接着又说。
“暂不用打草惊蛇,留着。”
说完这话,她转头对着车夫说:“去趟西市的锦绣阁,本宫要选几匹新到的江南云锦。”
待马车驶到布庄门口,江芙诗让车夫在门口等候,自己提着裙摆走进布庄,悄悄从布庄后院的侧门离开,坐上另外安排好的青篷马车,驶向长公主的府邸。
这番动作落在探子眼里,还以为她只是寻常的逛街采买,并未起疑。
长公主的府邸坐落在京城东郊的“玉澜苑”,远离市井喧嚣,府邸外种满了玉兰树,此时虽已入冬,枝头无花,但树干挺拔,透着几分清幽贵气,与宫中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
江芙诗提前打发了人给长公主府的管事送了信,说“有要事求见长公主”,所以刚到地方,府门便被打开,管事亲自迎了出来,对着她躬身行礼:“玉荷殿下,长公主已在正厅等候您了,请随老奴来。”
花厅里,长公主正斜倚在软榻上,逗弄着一只白毛鹦鹉。
“你这丫头,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姑姑,还带了礼物?瞧你手里拎的,像是城西‘福记’的杏仁酥?”
江芙诗走上前,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对着长公主施了一礼:“皇姑安好。侄女今日来,确实带了您爱吃的杏仁酥,但更重要的,是想请求皇姑帮我一个忙。”
“哦?”长公主挑眉,身子微微前倾,眼神带着几分好奇,“你向来万事不求人,今日倒主动开口了,什么事能让你求到本宫身上?”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
“其一,侄女想让皇姑帮忙查查,那日迎冬典上表演的苗疆伶人的去向,其二,便是想让皇姑透露一下,皇后或者玉瑶最近的动静。”
江羽笑容淡淡,并未立刻接话,只端起手边的霁蓝釉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呷了一口。
“这第一点倒是不难,就是这第二……皇后和玉瑶的动静本宫怎能知晓?”
江芙诗抬起眼,双眸清亮,毫不避讳地迎上江羽审视的目光:“皇姑执掌宫务多年,在宫中根基深厚,若说连这点耳目都没有,侄女是万万不信的。”
江羽又笑了,这回是带着几分了然与欣赏的笑,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身子微微前倾。
“你这丫头,看着柔弱清冷,实际这心里门儿清,脑子还清醒。外界总传言你体弱无权,是个可怜人,但本宫看,你这份隐忍和洞察,比许多人都要强得多。”
江芙诗闻言,知道这是摊牌的时刻,便也不再掩饰,起身对着长公主郑重一福。
“皇姑明鉴。若非形势所迫,走投无路,侄女如有其他法子,定不会麻烦姑姑。眼下姑姑是侄女在宫中唯一可信赖依靠的长辈,侄女只能冒昧请求姑姑相助。”
她稍作停顿,轻声叹息:“不瞒皇姑,侄女的闺中好友娄冰菱身中奇毒,乃是苗疆‘丝萝蛊’。侄女怀疑,此蛊本是玉瑶欲对侄女下手,结果阴差阳错,让娄冰菱替侄女受了这无妄之灾。且侄女身边近日有探子监视,行踪鬼祟,侄女也怀疑是玉瑶或皇后的手笔。”
“皇后势力庞大,树大根深,侄女势单力薄,实在不是对手。”
江羽静静听完,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几下。
良久——
“你要本宫如何帮你?”
江芙诗挺直腰杆,掷地有声:“恳请皇姑相助查明真相。若最终证据确凿,证实确是玉瑶所为,侄女愿倾尽全力,为姑姑效力,共同扳倒皇后,以绝后患。”
……
转眼冬至。
依照京城旧俗,此日昼最短而夜最长,需以灯火驱散阴霾,祈愿长夜光明,因而城中会举办盛大的冬至灯节,万人空巷。
往年此时,江芙诗都会以‘与民同乐、感受烟火气’为由,向宫中报备后,轻车简从前去观灯。
今年亦不例外,她一早便按例给府中上下发放了丰厚的节日赏赐,又特意吩咐厨房用腊肉、萝卜和花生为馅,制作了南边传来的‘咸圆子’,分与众人食用,取个团圆暖和的好兆头。府中一时笑语盈盈,充满了节日的暖意。
柳梓得了两匹上等的湖蓝色绸缎,还有一串沉甸甸的碎银子,正高高兴兴地把赏赐往自己房里搬,路过庭院时,转眼瞧见湛霄独自立在廊下,望着手中那碗热气腾腾的咸圆子出神,以为他是被这丰厚的赏赐和府中温情惊呆了,便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没见过这阵势是吧?我跟你说,我们殿下,那真的是人美心善,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哪家主子过节封赏像我们殿下这般丰厚又体贴?不仅有银子绸缎,连吃食都想着我们,这咸圆子我尝了,皮薄馅足,比我家娘做的还香!”
湛霄淡淡应了一句嗯。
其实他并不是震惊封赏,而是那碗所有仆从都被分到的咸圆子,和记忆里某个冬至的味道,竟有几分重合。
湛霄十岁时为了赚钱给三娘买药,曾到一户富商家里做短工。
也是冬至那日,主家欢天喜地吃着团圆饭,他却因搬运货物时不小心蹭脏了管家衣袍,被罚跪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看着一碗本该属于他的、早已冰凉的咸圆子被倒进泔水桶。
柳梓的滔滔不绝打断他的思绪,只听柳梓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
“唉,可惜啊,殿下身体娇弱,又无母家可靠,京中那些世家子弟个个都是势利眼,眼里只有玉瑶公主背后的权势。而我们殿下……未来不知是何前途,万一被送去和亲远嫁,那等着她的,就是举目无亲、任人摆布的凄苦日子了。”
湛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将碗中最后一口圆子咽下,暖意从喉间一路沉入心底,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入了夜,江芙诗便乘着车出府了,来到位于朱雀大街最高处的“望仙楼”。这里是看烟火的最佳位置,不止是她,许多世家勋贵也聚在此处。作为公主,她的位置被安排在了最好的顶层。
站在这里眺望远方,夜幕被绚烂的烟火一次次点亮,流光溢彩,映衬出江芙诗清澈眼眸中的点点星火,也映出身后男人沉默而伟岸的身影。
雪夜寒冷,湛霄除了穿着惯常的墨色劲装,还披了一件厚实的黑色貂袄,正是今日公主府赏下的冬至节礼。
他本来就身形挺拔如松,这大氅更是显得他整个人气势沉凝,仿佛与这寒冷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在烟火最盛时,那光亮才会短暂地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看完烟火,江芙诗又兴冲冲地想趁着夜色去楼下的灯市逛逛,却被湛霄横臂拦了下来。
“殿下想去哪儿?”
江芙诗指了指楼下灯火如昼、人声鼎沸的长街,“自然是下去逛逛。在楼上看着,终究是隔了一层,有什么趣味?”
“不可。”湛霄声音低沉:“下方人流过于密集,龙蛇混杂,视线极易被阻隔。若有突发状况,属下难以护殿下周全。”
江芙诗蹙起眉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她每年都盼着这片刻的自在,那种感觉就像是久困池中的鱼重回江河。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万千百姓之中,无人识得她公主身份,只当是个寻常女子的短暂自由,定要亲身融入其中,感受那带着烟火气的体温与喧嚣,才算尽兴。
她试图从他身侧绕过:“本宫小心些便是,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吗?”
湛霄脚步微移,再次稳稳挡在她身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让开。”江芙诗语气微沉。
湛霄沉默地与她僵持片刻,夜风拂过,吹动他额角几缕未被束起的黑发,也吹动她绣着暗纹的广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她故作愠怒的脸上停留一瞬,终是退了一步。
“下方东南角有座石桥,视野开阔。若殿下遇险,可前往该处。”他抬剑指了指位置,又说:“登高望远,属下会留在望仙楼顶层,便于锁定殿下位置,”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江芙诗懒声道:“知道了。”
到了长街,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摊贩,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江芙诗如同出了笼的雀鸟,兴致勃勃地穿梭其间,被她带出来的青黛、紫苏、蓉蓉三人,皆被她这难得的活泼感染,纷纷笑着跟在她身后。
又遇到一个摆摊的杂耍艺人,正表演着口中喷火的绝技,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火光腾起,映亮了一张张兴奋的脸。
江芙诗抬起头,望向高耸的望仙楼顶层。
可惜太高,夜色太深,她根本看不见湛霄,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作甚,有没有在看着她。
她悄声跟三人说了几句,然后趁着戏法艺人再次喷吐火焰、众人视线被最亮的火光吸引的瞬间,将手中的一个狐狸面具迅速戴在脸上,身子一矮,灵巧地从人群缝隙中溜了出去,一路小跑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口。
停下时,已是气喘吁吁。她扶着墙壁,回头望了一眼依旧喧闹的长街方向,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恼意——那人明明说了会在高处看着,竟当真一步也不跟来么?她倒要看看,自己这般凭空消失,他究竟要多久才能寻到。
火光消失,围观群众发出满足的赞叹,人群开始流动。
望仙楼上的湛霄却在那一刻瞳孔骤缩,周身气息瞬间冰寒。
公主,不见了。
第36章 第 36 章 他的手指稳稳地包裹住她……
江芙诗躲在黝黑巷中, 待喘息稍定、眼睛适应了暗处的光线才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食物馊腐的酸臭气。巷子深处传来醉汉含糊的呓语与鼾声,她回首借着微光一看, 发现这似乎是某家酒楼的后巷,许多衣衫不整的汉子正东倒西歪地靠坐在墙根醒酒。
不多时,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眯着眼,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过来。
“哎哟喂,哪儿来的这么曼妙的小娘子啊?来……来陪爷喝一杯……”他打着酒嗝,伸出脏污的手就要来抓她的衣袖。
“啊, 别碰我——”江芙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脊背抵上冰冷潮湿的墙壁。
这也太倒霉了,她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江芙诗心里暗自懊恼,念头刚转完, 就想着从醉汉另一侧绕开赶紧脱身。
可没等她迈步, 那醉汉就踉跄着晃了晃身子,正好堵死了她的去路。
眼看对方的脏手又要伸过来, 江芙诗哪还敢耽搁,转身就往巷子更深处跑, 只盼着能快点甩开这麻烦。
巷子两侧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酒桶和货箱,情急之下,她瞧见几个垒在一起的空酒桶间有一道狭窄缝隙,也顾不上体面,侧身便钻了进去,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屏住呼吸,想着等那醉汉寻不见人离开了再出去。
结果那醉汉竟如此不依不饶, 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酒桶,嘴里还嘟囔着:“跑……跑哪儿去了?小娘子别躲了,爷又不会吃了你……”
江芙诗蜷缩在酒桶缝隙里,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不敢太重,耳边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只粗糙的手忽然搭上了她藏身酒桶的边缘。
“啊!”她下意识想要惊呼,反应过来后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将后续所有的惊叫死死按回喉咙深处,只余下一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眸。
那只欲掀开酒桶的手腕,被另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黑色护腕的大手死死钳住。下一秒,醉汉杀猪般的惨嚎划破夜空,随即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遮挡在她面前的空酒桶被轻轻移开,清冷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出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影。
是湛霄。
江芙诗猛地抬头,看到湛霄的瞬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鼻尖也泛酸,方才的恐惧与委屈马上翻涌上来,让她连话都说不完整,哽咽着唤了句。
“湛霄……”
她还以为,是那些醉鬼找到她了。
“没事了。”他朝她伸出手。
男人掌心宽厚而干燥,布满了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却异常温暖。甫一握住,那坚定的力道便让江芙诗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了些许。
他的手指稳稳地包裹住她微颤的指尖,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顺着相触的皮肤缓缓传递过来,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
他小心地将她从酒桶的缝隙中搀扶出来。
待她站定,湛霄后退半步,维持着恭敬却疏离的姿态,声音低沉:“殿下以后,莫要再这般无故玩失踪了。”
他这话,明显是知道自己刚才是故意试探他,江芙诗有点难为情,吸了吸鼻子后,又被她找到了好借口。
“不试试你,怎知在这等危机时刻,你能不能真有本事护本宫周全?”
湛霄沉默地盯着她,江芙诗不甘示弱地回望,却在摇曳的月色里,似乎瞥见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现在,”他缓缓开口,“殿下试出来了?”
江芙诗嘴硬道:“勉勉强强。”
两人一前一后从巷子里出来,与正焦急寻找的青黛三人汇合。
她们个个脸色发白,都快急哭了——方才公主给她们每人分别派了差事将她们支开,谁承想一转眼的功夫殿下就不见了踪影。
“殿下您去哪儿了?真是吓坏奴婢了!”青黛快步上前,声音还带着哭腔,“您这衣裳怎么脏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芙诗借着整理微乱的鬓发掩饰心虚,轻描淡写道:“无事,方才人多,不小心被挤到一旁,沾了些灰而已。”
经此一遭,江芙诗也失了继续游玩的兴致。主仆几人又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略走了走,买了些精巧的吃食和小玩意,便登车返回公主府了。
马车刚在府门口停稳,便见灯笼摇曳的光晕下立着一位面目姣好的男子。
定睛一看,江芙诗认出,是在长公主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面首。
男子自称“慕云”,平日专为长公主打理些私密事务,江芙诗心知必有要事,便不动声色地将他请进内堂。
许是面首做久了,慕云的体态动作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柔媚风流体态,说话时眼波流转,身子也越靠越近。
江芙诗正仔细听着他带来的消息,侍立一旁的湛霄却冷不丁上前,隔在两人之间。
慕云身子一僵,脸上的柔媚笑意瞬间淡了大半,随即眼尾一挑,带着几分嗔怪与挑衅,轻飘飘地瞥了湛霄一眼,却在对上那双冰冷无波的眸子时,心头莫名一悸,终究是没敢再上前,只悻悻地用绢帕掩了掩唇角。
江芙诗拧眉道:“你的意思是,玉瑶将那群苗疆人秘密收为己用了?”
慕云点点头,又道:“正是。人如今就藏在西郊的一处别院里,由玉瑶公主的心腹看守着。”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冒昧问问,玉荷殿下是否出身于汴港?”
江芙诗眸光一凝,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何有此一问?”
慕云说:“我们的人探查到,皇后派出了精干人马前往汴港。具体查证何事尚不明确,但结合方向与殿下您的背景,大概率是去查您流落民间时的底细了。”
江芙诗闻言大惊失色,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四肢瞬间冰凉,整个人怔在座位上。
“殿下?殿下?”慕云唤道。
江芙诗回过神,看了他一眼,随即招青黛准备笔墨。
“有劳慕云公子稍等片刻,本宫需亲笔修书一封,望你务必当面交予长公主殿下。”
与此同时,凤仪宫。
皇后听了探子的情报,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真是那个贱人!”她凤目圆睁,胸口气得剧烈起伏,“本宫真是小看她了!医毒双绝,针灸圣手……原来瑶儿莫名的病症,曹彰久治不愈的怪疾,都源自于她!”
玉瑶在一旁听得此言,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姣好的面容都扭曲了,“什么痒症,什么梦魇,原来都是她搞的鬼!”
她此刻才将过往种种不适与玉荷联系在一起,恨意更添三分。
“母后,”她扯着皇后的衣袖,语气狠戾,“女儿现在就带人冲进公主府,将她碎尸万段!”
虽在气头上,但皇后尚存一丝理智,她按住女儿的手,沉声道:“那贱胚子今时不同往日,身边那个侍卫武功深不可测,连三皇子的亲卫统领卞晨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如今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得知玉荷找来这么厉害的帮手时,她其实私下派了不少人去查这个人的底细。
本以为能查出他是哪家势力的暗线,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结果查来查去,此人履历干净得像张白纸,只说是镖局出身,走南闯北练出了一身功夫。
玉瑶咬着唇,还是不服气:“难道就这么放过她?她给我下毒,让女儿受尽折磨,现在身上还留有去不掉的疤痕!”
“这样的痛苦,我要让玉荷十倍奉还,让她生不如死!”
皇后眸中寒光闪烁,摆了摆手:“上回皇陵一事,收尾得太过仓促,现场留下的痕迹虽清理了,但陛下心思缜密,未必没看出端倪。这时候再对玉荷下手,若再出半点差错……”
对了,”皇后又厉声吩咐,“这事先瞒下来,暂不知会靖国公府,免得父亲大人一时忌恨乱了方寸。现在,还不是对玉荷下手的最佳时机。”
她转向玉瑶,语气凝重:“你近日也需收敛性子,不仅不能动手,还要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若让玉荷察觉我们已经知情,她必有防备,再想动手就难了。”
玉瑶虽心有不甘,但在皇后凌厉的目光下,终究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女儿知道了。”
就在皇后苦思破局之策时,前朝传来战事吃紧的消息。
穹勒族攻势凶猛,北朔关连连告急。
皇后在凤仪宫中听着前线的急报,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
忽然一个绝妙的计策浮上心头。
她当即前往面圣,以情真意切的姿态向皇帝进言:“陛下,北境战事吃紧,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臣妾愿率领后宫嫔妃与皇室女眷,前往皇家寺院斋戒三日,为国祈福,愿边疆战事早日平息,将士凯旋。”
为国祈福本是常例,加之战事当前,皇帝正需此举安定民心,并未多问便准了。于是乎,一行皇家女眷便依制前往京郊的皇家寺院。
皇家寺院位于京城以西三十里的灵觉山,寺宇庄严,松柏环绕,是历代皇室祈福的清静之地。
江芙诗被安排住在寺院东侧的“清音阁”,与玉瑶的院子仅一墙之隔。
寺院的住持双手合十,对着她恭敬说道:“公主殿下,此次皇家祈福为女眷专场,寺内清净之地,烦请男士暂且在山门外的客舍等候,待祈福仪式结束后再入内伴驾。”
江芙诗便让湛霄依礼退至外院等候。
这一整个灵觉山寺院内院,此刻居住的都是皇家女眷,确实不见任何男丁身影。
祈福的第一天,她跟着所有人一起祈福,入夜,便回清音阁歇息。
夤夜。寺内的钟声早已歇了,大多数院落都熄了灯,唯有皇后住的“静思院”还亮着烛火。
皇后正坐在软榻上喝茶,玉瑶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眼底藏着期待:“母后,您让孙嬷嬷去安排的事,都妥当了吗?那玉荷住的清音阁,真的好动手?”
刚巧孙嬷嬷也从外间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寺院的简易地图,躬身回话:“老奴都准备好了。佛堂四周的灭火水桶已经悄悄换了空桶,那湛霄也被支开住在山门外的客舍。”
听闻此言,皇后放下了杯子,将计划细细道与玉瑶。
她是打算在祈福最后一夜纵火,将玉荷活活烧死在佛堂。届时皇上问起,便说玉荷感念边境将士艰辛,甘愿自焚献国,以自身性命为战事祈福。
且‘自焚’时,寺里上下僧众都亲眼所见,众口一词,即便后续陛下派人严查,也绝查不到她们母女头上。
玉瑶眼睛发亮,唇角勾起笑意,脑中浮现出玉荷在火中痛苦挣扎的模样。
祈福第二天,江芙诗依旧平静地参与所有仪式。
到了第三天,她照常完成晚课,返回清音阁歇息。
夜深人静。
窗外的黑影观察了半刻,见屋内烛火渐弱,床上似乎有人安睡,便使了个眼色给同伴,随即趁着夜色悄无声息闯了进去,用浸了迷药的帕子一把捂住床上人的嘴巴,连拖带拽地地裹着被子扛了出去。
山中寒冷,夜色深浓,风刮过松林呜呜作响,不多时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细小的雪粒落在地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那黑影将人扔入佛堂后,迅速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早已堆好的干松枝。
松枝被提前浇过灯油,遇火就燃,火光在雪夜中缓缓亮起,过了好一会才蔓延到佛堂的木柱上,火舌渐渐舔舐着房梁。
直到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才有人惊声叫喊:“走水了!佛堂走水了!快救火啊!”
静思院中的皇后听到外面混乱的脚步声,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旁边的孙嬷嬷适时上前,语气带着谄媚:“想那玉荷现在被困在佛堂里,这么大的火,又没灭火桶,想必再没有这么好的命,能从里面逃出来了。”
皇后冷哼一声:“小贱胚子,把命丢在佛堂里,还能落个“为国祈福”的虚名,算便宜她了!”
孙嬷嬷道:“娘娘仁厚。”
又是等了许久,直到外面的哭喊声和救火声渐渐弱了些,皇后才慢悠悠地起身,理了理衣摆出门,装模作样地拦住一个慌慌张张跑过的小尼师,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佛堂里可有其他人?”
小尼师哭丧着脸:“有、有人、听说都烧的不成人形了……”
皇后缓步来到佛堂,只见佛堂已经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木头还冒着青烟,雪落在火烬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清了清嗓子,正想按照事先编好的话说:“玉荷公主自焚献国,用自身性命为边境战事祈福”,却听旁边忽然响起一道令她惊悚的声音:
“这佛堂怎么会突然走水?”
皇后猛地回头,浑身的血液瞬间僵住。
来人竟是本应烧死在佛堂的玉荷!
此时此刻,玉荷就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穿着常服,头发整齐,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沾到,毫发无伤。
皇后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在佛堂里吗?”
江芙诗恍若无辜:“母后,您在说什么呀?儿臣住在清音阁,又不是歇在佛堂过夜。”
她盯着皇后看,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母后莫不是被这火灾吓着了,心神不宁?要不然让寺中师太熬碗安神汤?”
正说着,那厢从佛堂里抬出一个人。
那人浑身焦黑,头发被烧得卷曲,脸上还沾着灰烬,僧侣上前探了探鼻息,发现尚有呼吸,仔细辨认了片刻,随即大惊失色地呼喊道:“是玉瑶公主!是玉瑶公主啊!”
听到“玉瑶公主”四个字,皇后的脑子“嗡”的一声,踉跄着扑上前,一把抓住僧侣的衣袖,声音嘶哑:“你说什么?那是瑶儿?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会在里面!”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冷静些!”僧侣被她抓得胳膊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能急声劝道,“公主还有气息,得赶紧让太医诊治,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皇后不可置信地朝被抬在门板上的人看了眼,尽管那人面目全非,但她还是认出了那半块未被完全焚毁的蟠龙玉佩,正是她亲手为玉瑶系上的生辰礼。
竟真是她的瑶儿!
“啊——瑶儿,我的瑶儿!”她发出惊天呐喊,随即眼前一黑,直直地晕了过去。
“娘娘!娘娘您醒醒啊!”孙嬷嬷扑到皇后身边,抱着她的身体哭喊,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周围的宫女也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想将皇后扶起来。
混乱中,有人跑去传信请太医,有人守着皇后和玉瑶,佛堂前的雪地里,哭喊声、慌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格外刺耳。
江芙诗漠然看着这一切,眼底没有半分波澜,随即转身回到了自己所在的清音阁。
推开门,却见江羽已经坐在桌前,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淡笑道:“你这招‘偷梁换柱’,倒是做得干净利落。皇后机关算尽,到头来烧的是自己的女儿,也算是报应。”
江芙诗朝她施了一礼:“多谢姑姑帮忙,若不是您让寺里的人配合,玉荷也没办法顺利将玉瑶换进佛堂。”
自从得知玉瑶安排探子在她身边跟着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表演。
表演自己中计,表演自己不设防,终于引蛇出洞,等到了她们动手的这一刻。
她猜到皇后会对她下手,因为皇后去查了她的底细,知道从前这些莫名其妙的病都是她所为,以皇后的性格,她能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直不下手。
所以将计就计,先是利用长公主的耳目,观察到寺院里灭火水桶被换等细微变化,而后在皇后行动之前,抢先派人迷晕了玉瑶,将她调换到清音阁。所以被投入火海的,自然是玉瑶本人。
江羽问道:“玉瑶情况如何?”
“尚有一气。”
轻轻吹开茶沫,江羽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那也足够了。皇后视女如命,此事定让她心脉大损,痛不欲生。”
“而且这事还是皇后‘亲手’策划并执行的,任她想栽赃给我们都无处下口,只能自食苦果。”
“你这招,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芙诗无奈一笑:“自保罢了。”
江羽又说:“经此一役,皇后势力必受重创,不过皇后的背后还有曹家。”
江芙诗眸光沉静,语气却斩钉截铁:“事已至此,已无转圜余地。侄女唯有继续向前,将他们连根拔起,方能有一线生机。”
……
当夜,皇后又哭又闹,状若疯魔,惊动了整个寺院。所有留宿的妃嫔皆被唤去静思院劝慰,江芙诗也跟着去了,不过略站片刻,全了个礼数便回。
回到清音阁,江芙诗被那厢隐隐传来的哭声吵得辗转难眠,正拥被坐在榻上,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
她心下诧异,寺中规矩森严,分明不许男子踏入内院,不由蹙眉低问:“你怎地进来了?”
湛霄立于阶下,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山寺刚经变故,守卫混乱。属下放心不下,特来确认殿下是否无恙。”
他披着那件玄色大氅,身形在雪夜中显得愈发挺拔伟岸。
江芙诗望着他,心头莫名一安,长吁一气。
“暂且无事。”
语罢,又想起他寒毒发作时的模样,不由轻声问道:“你体内的寒症……近日可还发作?”
“劳殿下挂心,无妨。”
“那就好。”近来风波不断,她实在无暇翻阅医典,江芙诗幽幽叹气:“虽一时无根治之法,但本宫定会为你寻个缓解之道。”
湛霄闻言,反应平淡,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波澜,他说:“殿下不必为属下费心。”
一阵寒风卷着雪沫吹入廊下,江芙诗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衫。
湛霄的话音顿了顿,侧身半步挡住了那道风口。他没有再看她,转而投向深沉的雪夜:“雪夜风大,殿下早些歇息。”
江芙诗微微颔首,扫了眼他的肩上落雪:“嗯……”
眼见他要走,她唤住了他:“天无绝人之路,纵使真有命悬一线那日,本宫也定会将你从阎王手中夺回。”
背对着她的男人脚步微滞,未再言语,只默然向她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玄色身影悄然没入纷飞的雪幕之中。
第37章 第 37 章 江芙诗对湛霄说:“把上……
玉瑶在太医的连夜救治下暂时稳住了伤势, 虽然勉强捡回一条命,但全身烧伤面积过半,尤其是脸和手臂, 皮肤溃烂不堪,容貌尽毁,连太医都私下说,就算痊愈,也再难恢复往日模样。
皇后又哭又闹,在玉瑶的床前哭到神志不清, 可哭到极致,反而清醒了几分。
她心里门儿清, 这事不经查,每一样都能牵扯出自己,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瞧见玉瑶如今奄奄一息的状态, 她心疼得肝颤, 却只能咬着牙让人往御前报:玉瑶公主感念边境将士艰辛,甘愿于佛前焚身祈福, 虽未殒命,却也身受重伤, 望陛下垂怜。
皇帝闻奏,既惊且叹,下旨厚赏以示抚慰。皇后接过赏赐,回宫后便因伤心过度与这番违心的煎熬,彻底病倒了。
……
得益于江芙诗炼制的生肌散,娄冰菱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能下床走动说话了。
这日江芙诗前来探望,娄冰菱正在院中慢慢散步。玉瑶自焚一事轰动京城, 连她这卧病在闺中的人也知晓了,刚关切地问了两句,江芙诗便垂下了眼眸。
“说到底,这事怪我。”江芙诗神色哀伤,“她本是想给我下蛊,阴差阳错却害了你。”
听见她这么说,又联想到玉瑶蹊跷的“自焚”,娄冰菱顿时明白过半——这哪里是什么意外,分明是玉荷殿下为她讨回的公道。
她当即抓住江芙诗的手,眼中满是担忧:“殿下为了我,如此与皇后一党不死不休,只怕她们日后会更加疯狂地报复……”
“即便没有你的事,本宫与她们,也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江芙诗牵着她在廊中坐下,娄冰菱眼中泛起泪光,“那日后,冰菱便与殿下共进退。”
飞雪在屋檐下簌簌落下,几片雪花被风卷着飘进廊内,落在两人衣摆上,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
“有件事,本宫一直未曾告诉你……”江芙诗顿了顿,终是将自己精通医毒之术的事坦然相告,末了郑重叮嘱:“日后若再察觉身体有异,切莫独自硬撑,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不料,娄冰菱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了然地微微一笑:“其实冰凌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殿下不说,冰凌便从不追问,殿下做事,自有殿下的道理。”
二人又在廊下说了会儿体己话,见天色不早,江芙诗才起驾回府。坐在轿辇上,她依旧捧着一卷医书,就着窗边透入的天光细细研读。
翻遍了手中能找到的医典,倒真让她找着一个名为‘赤阳融雪’的古方,或许能缓解湛霄的寒毒之苦。但此法子极为凶险,需以至阳至烈的药力强行冲击经脉,稍有不慎便可能适得其反,令寒毒加剧。
回到府中,她立刻提笔修书,将所需的一应珍稀药材仔细列出,遣心腹之人速速送往长公主的玉澜苑,恳请相助。
信才送去,玉澜苑那厢便有了回音。不出几日,一个贴着封条的锦盒便送到了江芙诗手中,里面正是她所列的全部药材,品质皆为上乘。
尤其是那赤阳藤,通体赤红如血,触手温润,隐隐散发着燥热之气,正是年份极足的上品。
她吩咐蓉蓉,把赤阳藤仔细切碎备用,让厨房那边用最大的锅灶烧上满满几锅热水。接着,又让下人立刻收拾出暖阁,准备数个烤火的铜盆,在屋内四角堆满银丝炭,务必保证室温炽热如盛夏。
随后,她亲自将其他几味辅药按古方顺序投入药钵研磨,又备好金针、汗巾、清水等一应物品。
忙完这一切,她将湛霄喊了进来。
“把上衣脱掉。”
湛霄身形明显一僵,向来平静的眸子闪过一丝清晰的愕然,定定地看向她。
江芙诗低头整理着金针,半响没听见动静,转过头看他,却见他仍立在原地,唇线紧抿。
“殿下身份尊贵,何必为属下……做到如此地步。”
金针在烛火上缓缓燎过,江芙诗眼也未抬,“本宫行事,只问该不该,不分贵与贱。你既是本宫的人,我自当尽力。”
“脱衣吧。”她语气转为不容置喙,“药材皆是本宫从长公主处求来的珍品,莫要浪费了这番苦心。”
见他仍是不动,江芙诗终是抬眼望向他,放缓了声音:“此法名为‘赤阳融雪’,虽不能根除寒毒,但能缓解蚀骨之痛,可令你好受些。本宫不愿见你每次发作都那般煎熬,更不愿见你日渐被寒毒损耗生机。”
说罢,她背过身,刻意放缓了呼吸,留出时间让他更衣。
“赤阳融雪”之法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否则寒气反噬,后果不堪设想。她来到门口,对着守在外面的柳梓低声吩咐:“接下来的六个时辰,务必守好暖阁,任何人不得惊扰。”
交代完毕,返回暖阁时,湛霄已脱下上衣,精壮的上身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疤,旧伤叠着新伤,触目惊心。
江芙诗匆匆扫了眼,双腮瞬间泛红,连忙移开视线,假装是被室内的热气熏得,强作镇定地吩咐:“你坐于浴桶中,一会儿本宫会将药汁倒入,切记不要随意挪动。”
那浴桶是特意改过的样式,桶底灌满药汤,最底下预留了通风口,下方早已架好银丝炭生火,能始终保持桶中药汤温度。待湛霄坐定后,炽热的药汤蒸汽会慢慢弥漫开来,逐渐打开他全身的毛孔,让药力顺着毛孔渗入经脉。
握着盛着赤阳藤药汁的陶壶走近,江芙诗用指尖先在桶沿试了试温度,才缓缓将药汁淋入桶中,白雾瞬间腾起,辛辣的暖意裹着药香漫过桶沿,先是轻轻拂过湛霄的手臂,又慢慢往上攀,顺着脖颈绕到耳后,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水汽很快将他额前的黑发打湿。
拿起备好的银针,江芙诗定了定神,“接下来本宫会在你背上行针,过程会有些许刺痛,若实在难忍……”
“无妨。”湛霄打断她,“殿下尽管施为。”
第一针落在至阳穴。
湛霄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宽阔的背脊骤然泛起薄汗,让俯身调整银针角度的江芙诗能清晰感受到他皮肤下奔流的抵抗。
那是他体内盘踞的寒毒在疯狂反扑。
她不敢怠慢,第二针、第三针接连落下,精准刺入神道、灵台二穴。汗水顺着她额角滑落,她却无暇擦拭。
当第五针刺入筋缩穴时,湛霄终于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背上几处大穴周围,竟开始凝结出细密的白色冰晶。
江芙诗心头一紧。
这正是古籍中记载的“寒毒外显”之兆。
“再忍一忍。”她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手法却愈发迅疾。当第九针落在悬枢穴时,异变陡生。
湛霄猛地向前一倾,吐出一口暗紫色的淤血。那血液落在桶沿,竟发出“滋滋”轻响,瞬间凝结成冰。
几乎是同时,江芙诗迅速取出最后一根金针,精准刺入他颈后的大椎穴。这一针仿佛打开了某个闸口,他周身毛孔竟渗出细密的黑色血珠,触之冰寒刺骨。
她立即取出备好的药酒,倒在棉布上,轻轻擦拭他背上的污血。当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两人俱是一颤。
接下来,还剩最后一步了。
江芙诗稳住微颤的指尖,小心捻转着拔出背上的银针,眼中满是担忧:“你需在桶中静坐满六个时辰,让药力彻底化开。时辰未到,绝不可起身运功,否则寒毒反噬,前功尽弃,切记!”
与此同时,另一边。
皇后伤心过度,缠绵病榻数日后,终于神志清醒了些。靖国公府闻讯,由曹老夫人携长媳王氏递牌子入宫探视。
凤仪宫内,皇后床前,曹老夫人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娘娘,我苦命的儿啊……”她看着皇后憔悴的容颜,心疼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王氏也在一旁默默垂泪,用帕子不住地拭着眼角。
皇后见到母亲,多日的委屈与悲痛尽数涌上心头,伏在母亲怀中失声痛哭。
“母亲……母亲……”她哽咽着,几乎喘不上气,“玉瑶她……她的脸……全毁了!往后可怎么办啊!”
曹老夫人连连叹气,拍着皇后的背安抚:“我的儿,娘知道你心里苦,瑶儿是娘看着长大的,娘这心也跟刀绞似的,可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挺住啊!”
她语气带着万分急切与郑重:“娘娘,勿要再伤心了,身子要紧,你在,瑶儿和三皇子就还有指望。你在,我们曹家在宫里就还有主心骨,曹家的荣光,还指着您在宫里撑着,您要是垮了,瑶儿和三皇子可怎么办?那起子小人更要得意了!”
皇后哭了许久,才勉强抬起头,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死死抓住曹老夫人的手腕:“玉荷,都是玉荷,都是那个贱人!”
她尖声怒骂着,“母亲,曹彰并非染病,而是被人所害!是玉荷,是那个贱人下的毒手!”
“什么!”曹老夫人与王氏俱是浑身一震,面露骇然。
“千真万确!”皇后咬着牙,气息不稳却语速极快,“那苗人乌垠亲口断定,曹彰是中了名为‘天青枯荣粉’的奇毒,本宫派人去查了,那贱人流落民间时,跟着个江湖郎中学了不止医术,还有这些阴毒手段,是她,一定是她!”
曹老夫人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想起曹彰之前说过,他曾在街头与玉荷公主起过争执,还被对方暗算了一把,当时只当是小冲突,想必就是因为这件事,那丫头才怀恨在心,对彰儿下了毒!
“反了!真是反了!”曹老夫人怒不可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竟敢屡次三番算计到我曹家头上,伤我孙儿,害我外孙女,此仇不共戴天!”
“那玉荷看着柔弱,心思竟如此狠毒!”王氏捂嘴惊呼,想起曹彰如今形销骨立、仅靠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的模样,更是悲从中来。她转向皇后,急切道:“娘娘,她今日敢对彰儿、对瑶妹妹下手,明日就敢……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皇后喘着气,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是本宫错了,本宫当初就不该容她回宫,本以为是个可以拿捏的,不想竟是条毒蛇。”
她死死攥住曹老夫人的衣袖,“母亲,嫂嫂,你们一定要帮本宫……帮本宫除了这个祸害……”
话还没说完,皇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吓得孙嬷嬷赶紧找太医,曹老夫人等人见状,也不敢再多留,只得连忙告退。
张太医匆匆赶来,给皇后施针、喂药,折腾了半刻钟,皇后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不消片刻,三皇子赶了过来,一进门就快步走到床前。
瞧见儿子来了,皇后灰败的神色总算好了一丝。
现在玉瑶已经废了,她在宫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个儿子,三皇子若是倒了,她在后宫便再无立足之地。
三皇子握着皇后的手,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满是担忧:“母后,您身子好些了吗?儿臣听说您又咳得厉害。”
皇后摇了摇头,紧紧攥着他的手:“你一定要……一定要为你皇姐报仇啊,肯定是玉荷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把玉瑶给害了的。”
“母后放心。”三皇子目光阴鸷,沉声应道,“儿臣心中有数,绝不会让皇姐白白受苦。”
……
曹老夫人返回靖国公府,当即把宫中听闻的一切告诉了靖国公,一同在场的,还有曹彰的哥哥曹锐。
与曹彰的游手好闲不同,曹锐是在京畿大营任职的昭武校尉,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带队巡边,此刻才刚赶回京城。
之前他就收到家里的信,知道弟弟一事,原以为是得了什么怪病,没想到竟是遭人蓄意投毒所害。
“我儿才弱冠之年,就被那毒妇害得缠绵病榻、形同废人,”王氏掩面痛哭,“这让我往后可怎么活啊!”
曹老夫人亦是满面悲愤,重重一顿拐杖:“那玉荷大小是个公主,就算是民间找回来的,也挂着皇家名号。如今仅凭皇后娘娘在宫里周旋,咱们曹家若是贸然动手,如何能占得先机?万一落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反而会连累全家。”
靖国公也面色铁青,负手在厅中来回踱步,沉吟不语。
一时间,厅内只余王氏压抑的啜泣声,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岂有此理!”曹锐拍案而起,坚木桌案应声裂开一道碎纹。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字字皆从齿缝间迸出:
“不过是个民间找回来的野种,竟敢欺我曹家至此!伤我弟,害我玉瑶表妹,此仇不报,我曹锐誓不为人!”
他转身便朝外走,周身杀气凛然。靖国公沉声喝问:“你要去何处?”
“去公主府!”曹锐头也不回,一把抓起立在门边的长刀,“今夜便要那毒妇血债血偿!”
“给我站住!”靖国公厉声喝止,“你可知那玉荷身边得了个厉害帮手?今年迎冬典上,此人竟一招就打败了三皇子的亲卫统领卞晨,你如此贸然前去,万一……”
曹锐冷嗤一声,回身对祖父抱拳行礼,脸上尽是轻蔑与狂傲:
“祖父何必长他人志气,卞晨之流,不过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花架子。锐儿在边关巡防,刀口舔血,杀的都是真鞑子!”
他“铮”地一声将长刀半拔出鞘,寒光映着他狠戾的眉眼,“饶他有几分武功,但在孙儿这口染血刀下,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
雪夜冷寂,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坠落,将朱红廊柱与青灰飞檐染成一片素白。江芙诗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微感酸涩的眉心,看了眼滴漏,还有一刻钟就满六个时辰了。
她起身来到暖阁,轻轻推门,内里雾气弥漫,浓重的药味与炭火气交织,闷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湛霄双目紧闭,眉峰却不再因痛苦而紧蹙,呼吸平稳,像是沉睡。她放轻动作,借着跳跃的烛火,仔细瞧着他的眉宇。
水汽氤氲中,他面容沉静,更显得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自有一番历经风霜磨砺后、沉静下来的气宇轩昂。几缕墨发被汗水与蒸汽浸湿,贴在他棱角分明的颊边。
嗯……的确是相当英俊,身材也结实强壮,怪不得府里那些小丫鬟都偷偷来看他。
就是这浑身的旧伤,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怎会年纪轻轻就落得一身疤痕?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要不要研究一下祛疤的方子?
念头刚起,江芙诗便轻轻摇头,眼下还是先解了寒毒要紧。
门外不知怎地忽然嘈杂起来,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呵斥声,紧接着便是金铁交击的锐响,还夹杂着几声短促的闷哼,像是有人被打倒在地,动静越来越近,连窗棂都隐约能感受到震动,原本安静的庭院瞬间被打破。
江芙诗心头一凛,瞬间皱起眉头,打开一条窗缝往外看去,只见远处人影晃动,雪光与刀光交错闪烁,其余看不清楚。
难道是有什么人闯入府了?
她小心翼翼把窗阖上,隔绝了寒风与喧嚣,回头看了一眼湛霄,确认他未被惊扰,才赶紧走出暖阁,仔细把门锁紧来到前院,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青黛匆匆跑来,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带着颤:“殿下,是曹府的曹小将军,带着人硬闯进来了,柳统领他们正在前面拦着,已经……已经见血了!”
不待江芙诗多想,一道嚣张的男声已破空而来,裹挟着凛冽的杀气,瞬间撕裂了公主府的宁静——
“本官接到密报,有穹勒族细作藏匿公主府中!所有人等,原地跪伏受查,违令者——斩!”
江芙诗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着戎装的曹锐立在院中积雪之上,身后是一群眼神凶悍、刀剑出鞘的曹府家兵,与公主府侍卫紧张地对峙着。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惊怒,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挡在暖阁门前,纤细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挺得笔直,目光如冰:“曹校尉!你身为朝廷命官,竟敢无旨带兵夜闯本宫府邸,视皇家威严于何地?该当何罪!”
“呵!”曹锐冷笑一声,长刀斜指地面。
“末将接到密报,有穹勒族细作潜入公主府,身上携有边防布防图,事关边境安危,末将职责所在,即刻便要入府搜查!若有阻拦,视同通敌!”
江芙诗真是要气笑了,这借口找得可真是冠冕堂皇。
她寸步不让,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好一个‘职责所在’!你口口声声细作,证据何在?密报来源为何?若无真凭实据,便是诬告!本宫看你不是来捉细作,是来寻衅的!”
曹锐不耐烦地挥刀上前一步,杀气腾腾:“少废话!这公主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给本官滚开搜身!阻拦者——杀无赦!”
“本宫在此,”江芙诗眸光森然,周身隐隐散发出不逊于对方的威压,“看谁敢动!”
曹锐眼中凶光毕露,彻底撕下伪装:“那就休怪末将——得罪了!”
“给我搜!”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家兵如饿虎扑食般涌上,与公主府的侍卫立刻扭打在一起,刀光剑影,场面瞬间失控。
江芙诗被紫苏和蓉蓉护着连连后退,却仍厉声喝道:“曹锐,你敢!”
曹锐步步紧逼,脸上尽是残忍的得意:“殿下身边这些侍女,也全要绑走细细审问,谁知道细作是不是就藏在她们中间。”
说罢,他就指挥手下去抓扯蓉蓉和青黛。
江芙诗目眦欲裂,正要不顾一切上前阻拦,却见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只茶杯,精准地击中曹锐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曹锐手腕猛地一垂,五指不受控地松开,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 “哐当” 一声砸在雪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连地面都似震了震。
众人惊骇望去,只见一抹黑色身影自空中翩然落下,衣袂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一脚踹中了曹锐的心窝,直接将他踹的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了院中的石灯,呕出一口鲜血,一时竟爬不起来。
身影落地,激起一片碎雪。
来人仅随意披着一件墨色外袍,襟口微敞,露出紧实的胸膛,显是匆忙而至。如墨的长发未束,在凛冽的寒风中狂舞,映着那张冷峻如霜的脸。
不是湛霄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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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湛霄压向江芙诗的肩膀。……
曹锐在家兵的搀扶下勉强站起, 只觉胸口剧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他呲牙咧嘴地瞪着面前这个坏他好事的男人,皱起眉头, 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只见那人沉默地挡在公主身前,墨色中衣松垮地披着,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汗珠顺着紧实的肌理往下滑落,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微光。分明是刚从浴中仓促而出,连发梢都还滴着水, 可那双眼睛冷得像千年寒潭,只淡淡一扫, 就让在场的众人心尖一颤。
“湛霄。”
两个字,砸在雪地里,比冰还硬。
曹锐眯起眼, 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不过是一护卫而已, 竟有这般气场,甚至还敢当众对自己动手。
想起祖父叮嘱过的话, 曹锐心头掠过一丝忌惮,可胸口的剧痛与被折辱的怒火很快压过了那点顾虑, 眼神瞬间变得阴狠。
“找死!”他啐出一口血沫,反手夺过身旁家兵的一把钢刀。随即暴喝一声,双臂青筋暴起,钢刀携着千钧之力朝湛霄当头劈下,刀风凌厉,竟将飘落的雪花都斩成两半!
湛霄手无寸铁,却见他不退反进,足尖轻点地面积雪, 踢起一截被雪压断的枯枝落入掌中。就在钢刀即将临头的瞬间,他手腕微转,枯枝竟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钢刀力道最弱的刀脊之上!
“铮——”一声脆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曹锐只觉一股阴寒霸道的劲力顺着刀身直透臂骨,整条手臂瞬间酸麻难当,钢刀险些再次脱手。他踉跄着连退三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已尽是骇然之色。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眼前之人武功路数诡异狠辣,绝非凡俗护卫,曹锐把持长刀,强忍手臂剧痛,双手重新握紧刀柄,刀尖微微发颤地指向湛霄。
“杀你的人。”湛霄口吻淡淡。
“呵!”曹锐梗着脖子,脸上满是不屑:“杀我?就凭你?”
他可是京畿大营的昭武校尉,眼前之人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侍卫,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况且这里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手握钢刀,竟连对方一根枯枝都敌不过,这要是传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臂骨的酸麻,猛地踏碎脚下积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护卫,看刀!”
钢刀带着破风之声直刺湛霄心口,这一招他用了十成力道,誓要将对方捅个对穿。
湛霄侧身避开刀锋,足尖在雪地上一旋,身影瞬间绕到曹锐身后,枯枝快如闪电地抵住他后心。
曹锐惊觉不对,想转身回防,却被枯枝上传来的阴寒劲力逼得气血翻涌。他咬牙挥刀往后劈,湛霄却早一步抬脚,踹在他膝弯处——曹锐“噗通”一声单膝跪地,钢刀脱手飞出,插在雪地里嗡嗡作响。
不等他挣扎起身,湛霄已上前一步,枯枝锋利的断口抵住他的脖颈,刺破皮肤,渗出血珠,只要再进半寸,必喉管洞穿!
曹锐浑身僵直,冷汗立马浸透内衫,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抬眼望去,湛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漂浮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就在这时,江芙诗迈出一步,挡在了湛霄身前:“曹校尉,你无旨擅闯公主府、刀伤侍卫在先,我这护卫是自卫反击。你脸上的伤,不过是小小惩戒。本宫不怕明说,此事即便告到御前,那也是你理亏三分!”
曹锐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喉间的枯枝。他今晚前来,不过只是想找个由头闹事立威,并未真想与公主府不死不休,谁知这公主府竟藏着如此厉害的角色,再缠斗下去,自己铁定讨不到半分好处,搞不好还要把命留在这里。
“今夜……算你狠!”他猛地后撤一步脱离枯枝范围,对着家兵嘶声吼道:“我们撤!”
随着曹锐一声令下,曹府家兵狼狈地抬起兵器,搀扶着受伤的同伴,接二连三地慌忙退去,只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和斑驳血痕。
青黛连忙上前扶住江芙诗微微发颤的手臂,后怕道:“殿下,您没事吧?这帮煞星可算走了……”
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襟,江芙诗急切看向那个伫立在雪中的身影。
只见湛霄朝她迈出一步,墨色中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湿润的发丝贴在英挺的脸颊旁。他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下一秒,他整个人猛地一晃,直直地朝前倒了下来,压向江芙诗的肩膀。
“湛霄!”
江芙诗惊呼一声,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他宽厚的肩膀。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搂住他的脖颈,只觉得那体温灼热得吓人。
“湛霄?湛霄?”她轻拍他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柳梓见状急忙上前,架起湛霄的胳膊将人扶进内殿。将他安置在榻上后,江芙诗立刻搭上他的腕脉。比起上一次冰封万里般的沉寂,这回的脉象虽仍紊乱虚弱,寒气肆虐,但底子里竟隐隐透出一丝生机,仿佛坚冰下终于有暖流开始涌动。
好在留治的时辰已过,湛霄只是因为刚治疗完就强行运功对敌,导致气血逆行,身体一时撑不住昏厥过去,并无性命之忧。
她唤来蓉蓉,吩咐她去熬制固本培元的汤药,给湛霄灌下去,待药力化开便能缓过来。
忙完这一切,江芙诗才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角的细汗。却见紫苏正用一种欲言又止的古怪眼神盯着她看。
“怎么了?”
紫苏抿了抿唇,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您与湛护卫在暖阁内待了整整六个时辰,如今他又这般模样出来……这若是传出去,怕是于您的清誉有损……”
今日一整天,侍女们只知道湛护卫和公主在暖阁内,却不知他们具体在做什么。如今见湛霄衣衫不整地昏迷着被扶出来,公主又这般焦急关切……
江芙诗神色一凛,扫过室内众侍女,声音轻轻却威严十足:“今日之事,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出,本宫绝不轻饶。湛护卫是为护主而重伤,尔等当谨记在心。”
闻言,侍女尽数跪下,诚惶诚恐:“奴婢们明白,绝不敢妄议半句。”
青黛端了盆热水进来,打湿毛巾后为湛霄擦拭额角的冷汗,“今晚真是太惊险了,奴婢瞧那曹小将军的架势,分明是要来取人性命,好在湛护卫及时出现,一个人就把他们逼退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凝视着湛霄苍白的侧脸,江芙诗收紧指尖,紧握成拳。青黛说的没错,今夜的曹锐来势汹汹,弄得她这里人仰马翻,只怕是皇后一党已经按捺不住,要对她下死手了。
青黛轻声问她要不要用些宵夜,她却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什么也咽不下。
待殿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她颓然跌坐在案前。跳动的烛火将她摇曳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曹锐今夜虽退,可知时又会卷土重来?
哎——
她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床榻之上,湛霄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墨发散开,衬得他剑眉英挺,江芙诗微微低头,凝神细听他那比常人微弱几分的呼吸,又担忧地搭上他的脉。
脉象沉涩,几不可察,内力运转的轨迹透着不寻常的凝实,让江芙诗心下忧虑更甚。
她下意识地抚上他的手臂,指尖掠过那些凹凸起伏的陈年伤疤,新伤旧痕纵横交错,又捏了捏他的指节,指腹传来的粗糙触感让她微微蹙眉,未曾留意到底下之人微微颤动的眼睫。
江芙诗疲惫地坐回案前,曹锐不是毛头小子,今夜他突然发难,想必是得了曹家的授意,皇后又因为玉瑶‘自焚’而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思绪翻腾间,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她终是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她身后,榻上的男人悄然睁开双眼,视线落在她单薄的后背上,见她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稳,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戴整齐后,轻轻拉开了房门。
正在门口守着的青黛和紫苏被开门声惊动,回过头,只见湛霄立于门内,神色虽仍倦怠,却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峻。
“殿下睡着了。”
青黛哦了一声,立马回神,迈步进屋,只见公主趴在案上,身上被人披了件玄色的男子外衫,睡得昏沉。
“殿下,殿下?”
被轻声唤醒的江芙诗迷茫地抬起头,第一眼便望向床榻——只见榻上空无一人。紫苏见状轻声回答:“湛护卫方才醒了,特吩咐奴婢们进来的。”
青黛问:“殿下,奴婢扶您去歇息吧?”
“不。”江芙诗站起身,眼神恢复清明,“你们立刻去把本宫药圃里的土全部翻整一遍,将所有药材根茎尽数掩埋,不得留下一丝痕迹。”
说完这话,她又快步走进寝殿内室,将自己这些年备出来的各类药材,分门别类,通通用油纸和布匹仔细包裹好,又让青黛拿来几只箱笼,一股脑装了进去,对她吩咐道:
“天一亮,你就将这车东西送往长公主府上。对外便说,日前本宫身体不适,皇姑亲自前来探望,本宫心中感念。今日特备下一些养身补气的药材与精巧盆景,聊表谢意,望皇姑笑纳。”
话说这头。
曹彰带着一身狼狈回到曹家。
不料靖国公曹嵩竟还未就寝,见他回来,瞧他脸上的挫败与伤痕,似乎并无多少意外。
曹锐神色怯怯,对靖国公躬身行礼:“祖父……”
靖国公鼻哼一声:“吃亏了?”
“是孙儿低估了那女人,”曹锐咬牙道,“没想到她身边竟有如此高手护卫……”
“但就这么放过玉荷,孙儿实在不甘!”
见他犹自愤愤,靖国公拂袖坐下,苍老的脸上掠过狠厉之色:“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害得彰儿卧床不起,又害得玉瑶殿下容颜受损,就连娘娘,如今也忧思过度,卧病在床。此仇不报,我曹家颜面何存?”
听他这么说,曹锐立时明白了什么,眼神一亮:“莫非……祖父已有主意?”
靖国公端起茶盏,冷声道:“且等明日好戏。”
……
翌日。
一道圣旨急宣江芙诗入宫。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凝重得令人窒息。她抵达时,靖国公与曹锐已然垂首立在堂下,俨然是下了朝就在此等候。
她敛衣跪下行礼,姿态恭谨:“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却并未第一时间唤她起来,而是问道:“曹校尉奏报,称你阻拦他追查潜入京中的穹勒细作,还纵容护卫伤他,可有此事?”
江芙诗立即抬头,眼中适时流露出惊愕:“父皇明鉴,昨夜曹校尉确实率兵前来,口称追查细作,却拿不出任何凭证,儿臣身为公主,岂能任由外人无凭无据便搜查府邸?”
曹锐却却抢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末将确是为追查细作、保卫边防而至公主府。然公主百般阻挠,其侍卫更是武力相抗,末将不禁怀疑,公主府是否真有不可告人之秘,才如此惧怕搜查!”
江芙诗心头一凛,果然不出她所料,曹家竟反咬一口,将昨夜之事扭曲成她心虚抗法。她定了定神,声音清越:“曹校尉此言差矣。非是本宫阻挠,而是你无旨擅闯、无证拿人。若人人皆可空口指证、随意搜查公主府,天家威严何在,国法纲纪何存?”
这时,靖国公缓缓出列,向皇帝躬身一礼,语气沉痛却字字诛心:“陛下,老臣并非不信公主,只是边防之事关系国本,宁可查错,不可放过。公主若心中坦荡,何妨让曹锐一查,既可证公主清白,亦可安边关将士之心啊。”
江芙诗转向皇帝,目光坚定:“父皇,曹校尉与靖国公口口声声细作,不知人证物证何在?若仅凭一句‘怀疑’便可肆意搜查宗室府邸,今日是儿臣,明日又当是谁?还请父皇明断!”
皇帝沉吟不语,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曹锐见状,心下一横,再度跪倒,声音悲愤:“陛下!臣……还有一事,不得不奏,臣弟曹彰身中奇毒,至今缠绵病榻。而在此之前,曹彰曾与玉荷殿下于街头偶有冲突,之后便一病不起,臣日前得到线索,玉荷殿下从前在民间流落时,曾……曾学过毒术!”
此言一出,江芙诗面色骤然一白。座上的皇帝也明显一怔,眉头紧紧蹙起,他沉声唤道:“玉荷?”
江芙诗立即跪下,声音微颤:“曹公子之病,太医院皆有脉案。若真是中毒,为何当日无人查出?如今时隔已久,曹校尉却凭空臆测,将莫须有之罪强加于儿臣。儿臣在民间是学过几个字,认得几味草药,但这‘医毒双绝’的本事,以及隔着重重宫墙毒害一位国公府公子的能耐,儿臣实在没有。”
她略抬眼帘,目光凛然地扫过曹锐:“况且那日冲突,起因是曹公子在街头强抢民女,儿臣路见不平,出手制止。那民女被儿臣收做奴婢,如今就在府中近前伺候,父皇若不信,大可以召她入宫,一问便知。”
一直沉默的靖国公此刻终于上前一步,他并未看江芙诗,而是向着皇帝深深一揖,老泪纵横:
“陛下!老臣……老臣自知孙儿顽劣,或有冲撞公主之处。但他如今形销骨立,生不如死,为人祖父者,实在心如刀割!公主殿下既通晓药理,老臣恳请陛下,能否请公主殿下施以援手,无论能否救治,我曹家都感念恩德……若殿下不愿,老臣……老臣也别无他法了!”
江芙诗闻言,脸上瞬间布满惊愕与难以置信,她转向皇帝,眼中已盈满屈辱的泪光:“父皇!靖国公此言,是要坐实儿臣毒害曹公子的罪名吗?”
她再次深深叩首:“儿臣再说一次,太医院脉案为证,儿臣不通医术,更不识毒物!曹公子当日当街强抢民女、与江湖人争执皆是事实,国公府不去追查这些线索,却偏要揪着儿臣在民间为了活命认得的几株野菜苦苦相逼……这究竟是真心想救孙儿,还是非要寻个由头,将这项莫须有的罪名扣死在儿臣头上?”
她抬起泪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若父皇亦认为儿臣有嫌疑,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将儿臣禁足宫中,同时派遣三司会同太医院,彻查曹公子病倒前一月内所有饮食往来、接触人事!儿臣愿在宫中静待调查结果,以示清白!”
皇帝沉吟不语,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
“玉荷。”
“儿臣在。”
“既然靖国公疑你,你又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那便遣人去你公主府上看上一看,也好堵住这悠悠众口。”
江芙诗深深叩首:“儿臣遵旨,谢父皇明鉴。”
一旁的曹锐闻言,立刻抱拳,声音洪亮:“末将请命,愿协同办案人员一同前往,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于是乎,浩浩荡荡的搜查队伍便由刑部官员带领,在曹锐及其亲兵的“陪同”下,来到了公主府。
江芙诗一早便被留于宫中,如今府上能做主的,便只剩下……众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在这非常时刻,这位与公主“关系匪浅”的男人,无形中成了公主府的主心骨。
湛霄立于府门正中,身形如岳,挡住了众人去路。
为首的刑部官员上前,向他出示了搜查文书,说明陛下旨意。
曹锐神气上前,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
“请问是查什么?”湛霄问。
那刑部官员清了清嗓子:“奉旨搜查,凡与边防细作、或曹彰公子中毒一事可能相关之物证,皆在搜查之列。”
只见他们分成几小队,由公主府的下人领着,往各处院落散去。湛霄靠近柳梓,耳语了几句,紧接着柳梓便提刀离开,身影迅速没入廊庑之后。
众人找了许久,一无所获。一队人马过来汇报道:“并无发现,但今日一早,玉荷公主遣人送了一车东西去往长公主府上。”
“速去长公主府核查!”曹锐立刻下令,眼中精光闪闪,自觉抓住了关键,转而对着湛霄冷嘲热讽:“怎么,莫非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急着送到长公主府上藏匿?”
湛霄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未曾听见。
不多时,那被打发前往长公主府的人连滚带爬地回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个清晰的红掌印,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曹锐脸色一沉。
那人哭丧着脸:“被、被打出来了……长公主府的人说,说……除非陛下亲下圣旨,否则谁敢惊扰长公主府邸,格杀勿论!长公主还让人传话,那物件只是玉荷殿下送予她的谢礼,若曹家疑心到她头上,她不介意亲自上殿,与靖国公当面对质。”
曹锐气得鼻孔翕张,却也不敢真去触长公主的霉头,毕竟长公主威名赫赫,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他们曹家眼下还不敢与之正面冲突。
他焦躁地环视着井然有序、一无所获的公主府,目光最终落在了后院的方向。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又转为阴鸷与狠决。
曹锐猛地转身,朝后院方向喊:“后院还没搜!都愣着干什么?给我仔细地搜,一草一木都不准放过!”
话音未落,他带来的一名亲兵便心领神会,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悄无声息地快步向后院潜去。
湛霄看了他一眼,面色沉静。
曹锐嫉恨他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你倒是沉得住气,只是不知,待会儿若真搜出什么来,玉荷公主怕是要被陛下打入天牢,不知她那副常年药养的身子骨,能不能熬得住天牢里的阴冷潮湿。”
“哦,对了,”曹锐志得意满地补充:“我手下儿郎粗鄙,若是搜查时‘不小心’碰坏了公主殿下心爱的珠宝翡翠,或是窗边养的名贵花草,还望公主殿下多担待。毕竟比起‘通敌’的大罪,这点损失算不得什么。”
话音刚落,后院突然传来“锵”的一声兵刃相撞声。
众人闻声转头,快步赶往后院,只见柳梓正持剑与曹锐的亲兵缠斗。
柳梓招式利落,一脚踹在对方膝窝处,亲兵“噗通”跪倒在地,手中短刀也掉落在地,被柳梓上前一步用剑尖抵住了后颈,彻底没了反抗之力。
第39章 第 39 章 小巧的脸蛋托在掌心,还……
“启禀诸位大人。”柳梓声音洪亮, 高举着一封蜡封完好的信件:“此人行迹鬼祟,并未随大队搜查,反而潜入殿下书房, 正欲将此物塞入书案夹层时,被属下当场擒获!”
曹锐脸色剧变,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厉声质问:“你怎知他不是在从夹层中取出此物,而非放入?莫非你早已知道此物所在?”
被曹锐倒打一耙, 柳梓气的七窍生烟:“你!血口喷人!属下一直奉命暗中监视所有入府兵丁,亲眼见他鬼鬼祟祟取出此信, 正要塞入!”
说完他看向湛霄,眼中满是焦急与请示,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
曹锐见状, 心下稍定, 自觉抓住了破绽,语气更显咄咄逼人:“一面之词!谁能作证?我看就是你公主府监守自盗, 意图构陷!”
场面一时僵持。
一直沉默的湛霄,此刻才缓步上前, 他并未看那信件,而是望向随行的刑部官员与内侍。
“大人明鉴。”
“若要自证清白,方法倒也简单。请大人即刻检查此信蜡封是否完好,再比对这名军士十指指甲缝中,可有新沾上的蜡屑。若他是取出信件,蜡封必损,指缝应无痕;若他是欲放入……结果如何,一想便知。”
那亲兵闻言, 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事关皇室公主的清白,刑部等人不敢怠慢,正准备依言上前查验。
曹锐忽然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那名亲兵,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这背主求荣的狗东西,竟敢利用搜查之名行此构陷之事,败坏公主清誉,离间天家与臣子,留你不得!”
就在曹锐剑尖即将刺下的瞬间,一道凌厉剑气猛地掠至近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劲风拂面,曹锐的佩剑便被一股巧劲击得脱手飞出,“铛啷”一声落在三步之外的地上。
湛霄斜睨他,稳如山岳,“不过是寻常查验,曹校尉何故如此心急?”
“当着刑部诸位大人的面便要动手灭口,曹校尉是想掩盖什么?”
被当众截断,曹锐脸上青红交错。他死死盯着湛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然而,数息之后,他眼中的狂怒竟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而变成一种混杂着耻辱的冷静。
他不再看湛霄,而是猛地转身,对着刑部侍郎重重抱拳,单膝跪地。
“张侍郎!”曹锐大声道:“今日之事,皆是我曹锐御下不严、治军无方所致!这背主之徒虽行径卑劣,但归根结底,是我曹锐的过错!我无颜辩解,更不敢求陛下与公主宽宥!”
说罢,他竟反手抽出身旁另一名亲兵腰间的佩刀——
寒光一闪!
“呃啊——!”
一声痛呼,曹锐竟用刀锋在自己的左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官服。
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却强撑着对侍郎道:“曹锐……自请其罪,甘受军法,此人……交由大人发落,我曹府上下,绝无异议!”
一时间,满场皆惊。
湛霄冷眼旁观,并未再出声。
曹锐用自己的血,瞬间将一场阴谋构陷的大罪,扭转成了部下擅自行动、长官自责请罪的场面,这番偷天换日加“苦肉计”,刑部侍郎看在靖国公的面上,自然也只能顺水推舟。
果不其然,刑部侍郎顺势下令将那名亲兵收押,又“关切”地命人送曹锐去治伤,一场风波就此暂歇。
一场轰轰烈烈的搜查从清晨闹到日暮,最终一无所获地撤退。
一直等在宫中的江芙诗,直到酉时末,天色尽墨,才被皇帝身边的赵全亲自传旨,准许出宫。
她扶着青黛的手踏上轿撵时,才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背脊上,一片冰凉。
瞧她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青黛担忧地低声道:“殿下?您还好吗?”
江芙诗摇摇头,只觉得浑身乏力,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车上……可备了替换的衣裳?”
紫苏在一旁闻言,面露难色,小声回道:“入宫时匆忙,未曾准备。”
江芙诗疲惫地向后靠在软垫上闭目歇息,青黛端来温水让她润润喉,又一五一十地说起今日府内发生的事。
“幸好府里有湛护卫在,不然真是太可怕了。”青黛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奴婢瞧着那曹校尉最后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江芙诗闻言睁开眼,眸底一片疲惫、冰冷。
她想过搜查会出岔子,但没料到曹锐竟如此猖狂狠辣,敢在光天化日下行栽赃灭口之事。幸好湛霄心思缜密、武艺高强,方才护住了府邸周全。
待马车停靠在公主府,江芙诗一路快步返回寝殿,浑身汗湿的衣裳被冷风一吹,如同裹了一层冰甲,激得她微微发颤。
寝殿廊下,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一道身影拉得修长。
见到她归来,湛霄并未多言,抬手将一件狐裘地递到她面前。
江芙诗在台阶下停住脚步,抬眸看他。
廊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清那线条冷硬的下颌。青黛接过那件犹带体温的披风,仔细为她系好。厚重的狐裘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寒气,暖意缓缓包裹住她,声线因疲惫而沙哑:“今日多得有你周旋。”
“分内之事。”
转入内殿,甫一进门,一股干燥的暖流扑面而来,驱散了最后一丝从外界带回的寒意。
殿内角落的银丝炭盆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芸香。这妥帖的安排,显然是在她回府前就已有人细心打点好。
换上柔软常服,整理好仪容走出内室,青黛又端来一盏热气腾腾的姜枣茶,轻声禀道:“殿下,这是湛护卫方才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下的,说是给您驱寒暖身。”
接过那温热的白瓷盏,双手捧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湿润了江芙诗微凉的脸颊。她踱步至殿门边,隔着珠帘,能看见那道玄色身影依旧守在外面,正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内侍清晰的通传声:“长公主殿下驾到——”
江芙诗心头一紧,立刻收敛了所有放松的神情,将手中的茶盏交还给青黛,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袖口,快步迎了出去。
二人在内厅的暖阁中落座,江羽一脸严肃,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御前对质究竟为何?你与曹家到底有过何种过节?”
事到如今,再隐瞒已是无益,江芙诗微吸一口气,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从曹彰当街强抢民女被自己阻拦,到曹彰怀恨在心,夜袭她落脚的客栈纵火报复,她迫于自保,才使计让曹彰中了天青枯荣粉,致其如今奄奄一息。
“怪不得。”江羽了然,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曹家这番来势汹汹,本宫瞧着,不太像是为了玉瑶的事出头,毕竟明面上,玉瑶是‘为国自焚’,他们找不到由头发作。原是因曹彰之事,新仇旧恨叠在了一处。”
江芙诗又说起今日曹锐想构陷她,却被湛霄当场识破之事。
江羽听罢,嘴角勾起一抹冷嘲:“这事不会有下文。刑部侍郎是靖国公引荐的人,不可能真让火烧到曹家。只怕那亲卫,会在牢里莫名其妙死去,最终来个死无对证。”
江芙诗默然点头,深知江羽所言便是现实。
“既然如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江羽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静立一旁的湛霄,又转向江芙诗,声音压得极低,“找个机会,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江芙诗一听,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而江羽已经转向湛霄,直接发问:“若你出手,可有把握取得曹锐项上人头?”
“十成把握。”湛霄平静看她,话锋一转。
“但是,此非上策。曹锐若在此时暴毙,所有人都会认定是殿下所为。皇上即便不动声色,心中也必生芥蒂。届时,殿下将更为被动。”
“况且靖国公府树大根深,此时动曹锐,无异于打草惊蛇。”
“皇姑。”江芙诗拉着江羽的手,语气恳切:“此事万万不可。曹锐若在这当口死了,怕是会引来更多祸事,如今时机未到,尚待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江羽看着她紧张的模样,脸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消散,化作一丝无奈的笑意,“行了,姑姑也就是气头上说说,岂会真这般鲁莽。”
“你也折腾一天了,好好歇息吧。”
刚走出一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江羽问道:“对了。你既然熟识医理,有没有固本培元,重振雄风的方子?姑姑府里那几个不中用的,近来总是精神不济。”
江芙诗一听,脸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湛霄,羞赧地跺脚:“侄女的药是治病救人的,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羽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姑姑还真是行事毫无顾忌,这般私密话题也能随口道出,江芙诗兀自想着,脸上的热意还未完全消退,目光游移到一旁的男人身上。
瞬间,那令人面红耳赤的话题重回脑海。
湛霄的五感远超常人,定然是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了!思及此,她顿感浑身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咳咳……”她假意清了清嗓子:“夜色已深,这里无需伺候了,你且退下吧。”
湛霄闻声,姿态未见丝毫紧绷,反而比平日更松弛三分,只微微侧首。沉静的目光仿佛月下深潭,波澜不惊,却又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微妙的窘态。
“是。”
见他离去,江芙诗才像骤然卸下力气般,在座位上静了静。殿内烛火噼啪,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论家世与势力,靖国公府远超她这个没有母族支撑的公主,根基稳固得如同磐石。她不过是个空有封号的孤女,与之对抗,简直螳臂当车。
但现在事情已发展到这个地步,曹彰中毒、曹锐记恨,事情已无回旋之地。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越想越烦,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竟生出几分赌气般的念头。
干脆下次再有这种事,直接下毒毒翻他们算了,省得这般步步惊心。
这个念头让江芙诗心绪稍平,她起身走向寝殿深处,在枕下暗格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玉盒。
先前为防曹家人搜府,府上所有药材与她炼制的那些成品,都已送往长公主府暂存,唯独这“红天芒”,她实在担心有失,冒险留了下来。
红天芒十分难寻,只生于幽僻之地,可遇不可求。据《百草秘录》记载,它是解毒圣药,能克多种奇毒,若再搭配九星花,甚至可以炼制出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灵药。
按理说,若她能寻到九星花,与这红天芒搭配在一起,没准就能彻底化解湛霄体内的寒毒。
但九星花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只在海拔极高的高山之巅、雪线附近的岩石缝中生长,且十年方能开一次花,花期还只有短短三日。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也没听闻太医院或是内库中有这味药的存品。
连皇宫大内都没有,这天下还能从哪里寻得?
她心里没底,只觉得这希望渺茫得近乎没有。
可湛霄的病情已不宜再拖。
若她判断无误,他寒毒发作的周期大约是每十五日一次,待一段时间后,频率还会加快。他能撑到如今这个地步,想必发作频率早已增加过数次了。
若再找不到解决之法,他大概只剩一年左右的寿命,这已是最保守的估计。若是不保守……
江芙诗不敢再往下想。只要一想到湛霄或许会在某天,如同上次那般毫无征兆地倒在她面前,气息渐渐微弱,身体冰冷,她就心脏发紧,连呼吸都觉得不畅快。
不怕不怕,现在还有时间,没准能有其他路可以走。她可以每日给湛霄把脉,精准确定他的脉象起伏与寒毒波动,再根据身体反馈一味一味试药,总能找到压制甚至化解的办法。
直到躺下床,她仍在忧心湛霄的病情,精神明明已困倦不堪,身体也疲惫到了极点,思绪却如同绷紧的弦,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看着跳动的烛火,她开始不受控地感到害怕,既担心曹家又会寻衅上门,搅得府中鸡飞狗跳,一时又忍不住去想,湛霄此刻在做什么?
索性披了件外衫起身,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悄悄打开一道缝隙。
飘雪纷飞的庭园中,穿着黑色狐裘的男人正在练剑,招式凌厉又流畅,随着飞舞的雪花起落,仿佛那些雪花不是来自天上,而是被他的剑锋牵引、随他的动作流转。
不知为何,原本惶惶不安的情绪,在见到他背影的那一刻便消散无踪。她无来由觉得,眼前的男人是可靠的,无论发生什么,即便是天塌下来,他都能稳稳接住。
依靠在窗边,缩在厚重的衣物里,江芙诗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渐渐沉重。就在她脑袋一歪,即将滑倒的瞬间,庭中练剑的男人已无声掠至身侧,伸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头。
小巧的脸蛋托在掌心,还没他的巴掌大。湛霄收回目光,将她扶好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为她掖好衣角,又掩上窗户,挡住了窗外呼啸的北风。
江芙诗就这样在窗边睡了一夜。第二日青黛进门时,吓得脸都白了,赶忙上前探她的额头:“殿下!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天气这般寒冷,您在这里睡着,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江芙诗揉了揉额角,她也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睡着,本只是打算看一眼湛霄便回去安寝,谁知……不过,她昨夜睡得极好,周身暖洋洋的,并未觉得寒冷,只将这归功于屋里的暖炉烧得旺。
洗漱后用过早膳,她便又翻开了医书。医书的外封早已被她撕下,换上了《女则》、《列女传》之类的封皮,与其他书籍一同摆放在书房的十余个巨大书架上。如此一来,任谁前来搜查,也绝不会发现这些竟是医书。
她一个方子一个方子地试,汤药熬了一碗又一碗,后来甚至架起一口小铜锅,专心致志地炼丹。
所有熬好的药、炼出的丹,都让湛霄按时服用了。她想通过他服药后的反应,细致观察寒毒的强弱变化,从中找到破解之法。
可每一次,他都是沉默着接过去,仰头喝下或吞下,既不抱怨药的苦味,也不主动说身体有什么感受,连眉峰都很少动一下。既不追问,也不评价。观察不到任何有用的反馈,让她倍感挫败。
临近年关,雪下得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花密密麻麻飘落在庭院里,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江芙诗守在咕嘟作响的铜炉旁,看着炉中跳跃的火光,屋子里药香四溢,连她的衣裳、发丝都浸透了这股苦涩的清香。
忽然一道黑压压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挡住了炉火把她映亮的光线。
抬眸一看,是湛霄。
她还以为他如往常一样是来请脉的。这段时日,湛霄除了巡视府邸、检查安防,剩余的时间几乎都在陪着她炼药。
“你先等会儿,今天的药还没好。时辰到了,我自会为你诊脉。”
然而,眼前之人却并未如往常般沉默坐下。他一动不动,只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殿下,没用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不必再徒劳了。”
江芙诗握着药匙的手一顿。
他看着她,继续道:“只要属下还用剑,这毒,便一日不会解。”
江芙诗愣住了,过了好久,才怔怔地反问:“……为什么?”
湛霄沉默了片刻。
窗外风雪声簌簌,衬得室内格外寂静。他垂眸看向自己执剑的右手,缓缓将掌心摊开。
“此毒名为‘寒髓蚀脉’。”
“中毒者运功越深,寒毒反噬便越烈。修习的武功越高,毒性扎根便越深。”
他抬起眼,注视江芙诗:“属下的剑道,走的便是至寒至冽的路子。这身修为与寒毒早已同根同生。如同冰与雪,若要化去冰雪,除非烈日当空,将这一身修为也一并化去。”
江芙诗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可是……”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心,指节发白,“总该有其他办法的。天下之大,未必就没有解决之法……”
湛霄垂眸,移向别处:“殿下若想试,属下自当配合。”
话虽如此,但江芙诗心知肚明。
这不过是一场希望渺茫的挣扎。
一道热意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眼前之人的身影瞬时模糊起来,
她睁着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酸涩得发疼。她清楚地看见湛霄的视线转回,落在她泪湿的脸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波动了一下,泛起难以捕捉的涟漪。
然而下一秒,他已偏过头。
“殿下不必为属下费心。”
“什么叫不必费心?我偏要费这个心!”江芙诗吸了吸鼻子,倔强道:“我定要找到能救你的法子。”
……
虽已近年关,可京城上下却无半分喜庆,一派山雨欲来的压抑景象。晟朝在与穹勒族的战争中遭遇一场大败,损兵折将,边防告急。
消息一出,举朝震动。
朝中主战与主和两派连日来吵得不可开交,如同沸鼎。便在此时,边关再传急报,穹勒族首领敖牧派遣的使者已离京不远,不日便将抵达,名为“谈判”,实为迫降索贡。
晋王府,茶室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三皇子江瑾瑜正跪坐于案前,神情专注地摆弄着茶具。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靖国公在内侍引导下步入室内,对着主位上的外孙恭敬施礼。
“国公请坐。”三皇子并未抬头,只是伸手虚引向对面的席位,靖国公依言端坐,接过他亲自推来的茶盏,低声问道:“不知殿下今日召老臣前来,所为何事?”
三皇子这才抬眸:“自是为了外祖父的事。”
靖国公闻言,眼中瞬间盈满厌恶与愤怒:“那玉荷,上回锐儿亲自带人上门,非但没能动她分毫,反倒折了一名心腹,赔上一刀,原以为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想到竟有如此手段和心机。”
“外祖父不必为此等小事气坏了身子,本殿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主意。”
第40章 第 40 章 他就在那里,看着她盛装……
靖国公精神一振, 身体微微前倾:“殿下请讲。”
“穹勒族的使者,三日后便会抵达京城。此番谈判,和亲与岁贡, 必是敖牧的核心条件。”
“可是,”靖国公犹疑地摸了把胡子,“即便要和亲,玉荷……”
三皇子笑道:“送亲队伍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若是中途遭遇‘流寇’或‘马匪’, 玉荷公主不幸香消玉殒,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靖国公惊讶一秒, 似乎没料到三皇子会直接道出灭口之策。
三皇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说完:“本殿知道外祖父想问什么。”他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那玉荷死了, 谁去和亲?”
他放下茶盏, 声音压低:“如果使一出偷天换日之计,将玉荷换成精心培养的自己人呢?”
“此人日后便可潜伏在敖牧身边, 成为我们在穹勒族心脏里的一根钉子。”
靖国公深吸一口气,完全明白了过来。此计若成, 不仅除掉了心腹大患,更为未来铺就了一条通天捷径!
晟朝五位皇子,陛下正值壮年,储位空悬。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形同隐士;四皇子年幼;唯一的劲敌,便是李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江承宇。
若此计成功,这份来自敌国核心的情报,将是三皇子在朝堂上压倒所有对手的筹码,没准能借这份情报策划一场决定性的胜仗, 从而一举奠定储君之位!
……
今日早朝,金銮殿内的气氛便如同这年关的天气,冰冷而肃杀。
娄太尉与左相等人,言辞激烈:“如今北境虽有小挫,但我军主力未损,各地勤王之师不日即可抵达。只要整军再战,有望收复云朔二州!若就此应了敖牧的苛索,割地赔款,送女求和,我晟朝国格何在,后世史笔如铁,陛下三思!”
翰林院任修撰谢知遥更是出列,声若洪钟,一篇《谏和战疏》洋洋洒洒,字字泣血,将边关将士的牺牲、国朝百年的荣光与屈辱求和的后果剖析得淋漓尽致,一时竟将主和派驳得偃旗息鼓,殿内主战之声大盛。
靖国公见状,知时机已到,立刻上前一步,朗声道:“谢修撰忠勇可嘉!然,眼下战事新败,士气低迷,国库空虚乃不争之事实。穹勒族铁骑之凶悍,我等皆已亲见。此时若再启战端,一旦再有闪失,恐非割地赔款所能止,动摇的是我晟朝国本!”
他环视众臣,最终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沉痛却无比清晰地定调:
“穹勒族的意图,已非常明确。他们并非要亡我社稷,而是求财、求利、求天朝上国的颜面。公主和亲,看似屈辱,实则为朝廷争取了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待他日兵精粮足,再雪前耻,方为老成谋国之道啊!”
娄太尉当即反驳道:“国公此言差矣!岂有未战先怯,将社稷安危系于女子之身的道理!”
他情绪激动,又提及江芙诗本人,“况且玉荷公主体弱多病,那敖牧又是出了名的残暴之徒,帐中多少侍妾被他折磨致死。只怕玉荷殿下尚未抵达王庭,便已遭摧折。届时,人既没了,盟约亦毁,岂不是人地两失!我晟朝公主,何至于受此折辱啊!”
谢知遥也再次躬身,语气恳切:“陛下,太尉大人所言极是。臣亦听闻玉荷公主仁善,如此贤德,却要送入虎狼之口,于天理人情何容!臣恳请陛下,宁可整兵一战,也莫要行此……徒留千古之憾的屈辱之事。”
三皇子向御座行礼后,恭谨道:“父皇,儿臣以为,娄太尉与谢修撰所言,皆出于忠君爱国之心,拳拳之意,令人动容。”
“然,靖国公所虑,方是江山社稷之重。今日之暂隐锋芒,非为怯懦,实为来日之雷霆一击。若能以此换得数年生聚教训之机,他日重整旗鼓,一举荡平穹勒,方是告慰将士、雪洗国耻之上策。至于皇姐……身为天家女,享万民奉养,于国难之际承担重任,亦是其分内之责。”
龙椅上,皇帝的指尖在扶手上重重敲击了一下,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他疲惫的目光扫过下方争执不休的臣子,最终缓缓闭上,复又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够了。”
“靖国公所言,乃是老成持国之论。”
“朕意已决,准穹勒和亲之请。着玉荷公主……前往和亲。”
……
圣旨下达到公主府的那天,大雪纷飞,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庭院里的每一寸草木,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凄冷的白。
江芙诗领着府上一干人等,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听御前总管赵全宣读那道决定她命运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咨尔玉荷公主,毓质名门……今穹勒求娶,为固两国邦交……特封为永安公主,前往和亲……钦此。”
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江芙诗心里。
她僵跪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温热的眼泪没等她反应,就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冰凉的脸颊往下淌,刚滑到下颌,就被冷风冻成了一道细小的冰痕,硌得皮肤生疼。
那些悬壶济世、逍遥江湖的梦,也像被这寒风卷走似的,从此跟她再无半点干系。
赵全离开许久,雪地上,只余公主府众人压抑的抽泣声。
一个刚留头的小宫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殿下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话音刚落,小宫女立刻被身旁的嬷嬷死死捂住嘴,但那绝望的情绪已弥漫开来。他们哭的,不仅是主人的远行,更是自身如同飘萍般无所依凭的未来。
谁都知道,穹勒族远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风俗迥异。
此番一去,便今生今世再难回到故土。况且那可汗敖牧,素来喜好虐打侍妾,多少美人被送入他的金帐,第二日便被裹着草席抬出来。
更可怕的是,敖牧武功高强,是出身马背、杀人如麻的枭雄,殿下此去,与赴死何异?
“殿下,地上凉,起来吧。”青黛带着哭腔的喊话江芙诗的耳边响起,却时近时远,模糊不清。
她恍恍惚惚,眼神空洞地望向地面,直到阴影落下,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映入眼帘,那人的影子黑压压地笼罩在她身上。
“殿下。”他唤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想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却被盈满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觉得他冷硬的轮廓在光影中微微晕开,看不真切。
江芙诗大病一场。
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过了好些天,外面的人脚步匆匆,忙着裁制嫁衣、清点嫁妆,连烛火都似比往常亮了几分,处处透着为婚事张罗的热闹,她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魂魄都随着那日的风雪一同散去了。
她好想逃,想现在就逃。
什么公主,什么荣华富贵,统统不过是一缕云烟,是裹着锦绣的枷锁,最终结局,不过是沦为帝王权术里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可是,她身为公主,自幼享万民奉养,肩上担着万民之责。若真一意孤行逃了,穹勒必定借此发难,战事四起,那些无辜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她没得选,从出生在这帝王家那一刻起,就没得选。
终究是她输了。
她与玉瑶相争,让玉瑶容颜尽毁,自己也落得远嫁异域的下场,她们都没有赢,都不过是这深宫旋涡中的牺牲品。
前天娄冰菱来府中探望过她一次,可也只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滚烫的泪珠落在彼此手背上,濡湿了袖口。
紫苏红着眼圈,端来汤药,轻声服侍:“殿下,勿要再伤心劳神了,身子要紧……”
蓉蓉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可江芙诗只是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眼神空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这一去,府内上下早已物是人非。
柳统领已被提前调任遣散,作为侍卫武官,他绝不会被允许跟随和亲。其余宫人不是被遣散,就是由内务府重新安排去处。
如今,她也只剩眼前这几个贴身的小婢女了。
“本宫远嫁穹勒,今生今世只怕再无机会返回故土。今日,本宫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想留下,自去内务府禀明,本宫……也不强求。”
蓉蓉哭着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殿下!自那日您在街头将奴婢救下,奴婢便发誓,今生今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情。不管殿下去哪里,是刀山还是火海,奴婢都誓死相随!”
紫苏与青黛也齐齐跪下,声音虽哽咽,语气却无比坚定:“奴婢们愿誓死追随殿下!”
这厢主仆几人正说着,外间通传长公主到了。
江羽翩翩行至床前,见几个小丫鬟围在床边哭成一团,叹了口气。
“小可怜见的,瞧瞧这满屋子的愁云惨雾。”
“皇姑。”江芙诗哽咽着唤了声,便要下床,江羽拢住她的手。
“行了,好生歇着吧,这些虚礼免了。”
江芙诗微微颔首,却又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就这样静了下来。
“傻孩子,哭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与其陷在愁绪里,不如好好养着身子,穹勒路途遥远,没有好体魄可撑不住。姑姑知道你委屈,放心,姑姑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去受那罪。”
江羽又坐近了些,声音压低:“到时候和亲队伍出发,本宫会让慕云带着些得力人手,乔装成商队跟在后面,一路暗中照应,以防不测。你别怕,就算是不能明着送你到穹勒,姑姑也用这种法子,算给你送亲了。”
江芙诗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光,眼眶却更红了。她望着江羽,嘴唇动了动,想说些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姑姑”,眼泪又忍不住滚落下来。
“不怕。”江羽就势搂过她。
“这世间万事,终究抵不过命运二字。”
“当年本宫没有争的过,如今,连你也逃不过,可见天下事,全凭命运做主,人又能争得过几分?”
江芙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心也渐渐冷了,可江羽轻轻抱住她,掌心拍着她的背,那久违的温暖与安稳,不知怎地让她再也绷不住,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都顺着哭声泄了出来。
她在江羽怀里哭了许久,直到眼泪渐渐收住,情绪平复些,她才起身叮嘱她好好休息,又吩咐青黛多炖些温补的汤羹,这才带着人离开。
恍惚一下全都安静了下来,能听到窗外雪花簌簌落在青瓦上的轻响,机关明月灯在屋檐下转着圈,暖黄的光透过薄纱罩子,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江芙诗眨了眨眼,擦干眼角残留的泪痕,想着去庭院里透透气,便披了件披风起身出门。
甫一开门,就见到湛霄立在廊下,黑色身影在雪夜里格外醒目。
她顿了顿,看着他沉默伫立的模样,双眼泛红,终于问出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本宫此去凶多吉少,前途未卜,你可愿意追随左右?如若不愿,今晚便自行离去吧,本宫……绝不怪你。”
湛霄的身影在雪夜中纹丝未动,唯有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沉静如旧。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属下职责所在。”
沉默片刻,他又补了一句:“不会让殿下孤身一人。”
雪花飘洒在江芙诗微红的鼻尖,带来一丝凉意。她望着眼前之人朦朦胧胧的轮廓,心头忽然安定下来。
虽然湛霄一贯神色冷淡,话也说得极少,可她却无理由地觉得,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不管前路有多难,他都会说到做到。
公主衣衫单薄,湛霄移开视线望向廊外风雪:“雪大了。”
江芙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漫天飞雪,轻轻点头,转身往屋内走去。
湛霄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距离,目光始终落在她披散的发梢上,偶尔有雪花落在发间,尚未触及青丝便被他袖风带起的微劲悄然拂去。
步入庭园,他仰头看向夜空,细雪落在他的眉骨上,很快便融成细小的水珠。
忽然,西南方向的夜空亮起一点微光,紧接着便是三声明亮的蓝色烟火,在墨色天幕上炸开,转瞬又归于沉寂。
他眯起了眼。
确认公主寝殿外有侍女值守,巡夜侍卫也正按例巡视,一切如常。
湛霄身形一跃,几个起落间来到了无忧酒馆。
芸娘从二楼雅间掀帘而出,猛然见到茶室内立着一个陌生男人,她狠狠怔住,一时还以为是什么人闯入,刚想唤人,结果仔细一瞧,此人的身形气度与按剑的姿态,分明与寒刃一模一样。
她不确定地唤了句:“寒刃?”
待那人转过头,看清了他的样子,芸娘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褪去面具后的面容比京中贵公子还要出挑。只是那眉眼间凝着的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三分,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寒刃竟然摘掉了面具?要知道这些年他往来酒馆,哪怕是独处,也从没摘下过脸上的面具。
仔细瞧,今日的他似乎有些不同。那冰冷的表象下,似乎正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她甚至觉得他在难过——可那张脸上,分明依旧冷清,不见波澜。
芸娘笑着迎上去:“你擂台入选公主府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各家都在议论,说玉荷公主得了个武功深不可测的贴身护卫。连我都没想到,此事竟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寒刃竟然会为了那玉荷公主摘下面具。
她忍不住盯着眼前之人看了又看,确认自己不是出现幻觉。
湛霄直言:“找我何事?”
芸娘神色一正,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你的任务结束了。”
湛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将密信放在桌上,芸娘又推过一张银票,向湛霄示意:“这是护卫公主的酬金。从此刻起,你无需再保护她了。”
见湛霄迟迟没接,芸娘指尖在银票上轻轻一点:“玉荷公主不日将前往穹勒和亲,想必你也知道。”
“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暗杀穹勒族可汗,敖牧。”
“这是主上新下的天字级任务,且指名要你执行。”芸娘又取出一张面额更大的银票压在原先那张之上,“酬金,黄金千两。”
湛霄眸光一凛:“为何?”
见他难得露出追问的神色,芸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主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我只需奉命行事便是。”
说着,她走到窗边,望着苍茫夜色,语气转为凝重:
“穹勒族可汗敖牧出身草原第一勇士,虽已年余五十,但一身横练武功登峰造极,非等闲之辈不能近身。放眼整个江湖,除了你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有把握近他的身、取他的命。”
“况且你现在是玉荷公主的侍卫,她和亲,你自当前去护驾。届时待敖牧松懈,洞房花烛之夜,便是你动手的最佳时机。”
湛霄不说话,眉宇越皱越紧。
“你在想什么?”芸娘很不解,“这个任务对你来说,简直唾手可得。”
湛霄抬眼:“届时,殿下当如何自处?”
芸娘觉得很好笑,她盯着湛霄看:“我真不敢相信这话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寒刃,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以前不管是什么任务,目标是谁,你从不问缘由,只问时间地点。”
“别忘了你的身份,”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杀手,是主上最锋利的刀。”
“怎么不说话?”芸娘狐疑些许,片刻后,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诮,“难不成是对玉荷公主动了心?”
湛霄斜睨她一眼,依旧沉默,没人能从他的双眸揣摩出他的心思。
“主上要的是敖牧的命,至于玉荷公主,她的死活,与任务无关。”
“杀掉敖牧,带回他的首级。”
“这是主上的死命令。”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冷了些,寒风透过窗缝钻进茶室,吹得烛火微微晃动,也映得湛霄眼底的情绪愈发晦暗难辨。
芸娘叹了口气:“其实你我都知,玉荷公主此次和亲,必有去无回。敖牧生性残暴,死在他帐中的女子不知凡几。他若死了,也许对公主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烛火在湛霄的眼底微微跳动,搭在剑柄上的拇指摩挲着冰冷的玉石,一次,两次,节奏平稳得不见波澜,却又比平日慢了几分。
良久——
湛霄说。
“嗯。”
芸娘立即一喜:“任务得手后,酒馆会安排人马在边境接应你返回晟朝。”
她将一张路线图推至他面前,“这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敖牧身边守卫森严,你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势要将他一击毙命。”
……
从下旨到出嫁,不过十五日时间。
内务府以惊人的效率操办着一切:正式晋封她为“永安公主”,将名讳写入宗谱玉牒,以此抬高她在穹勒的身份。又按制赶制公主仪仗、车辇、绣着金凤的厚重翟衣,以及那满满当当、将要赏赐给穹勒的“陪嫁”。
按照礼制,她须在皇宫正殿拜别帝后,接受百官辞行。
因此,圣旨下达后第十日,江芙诗便从公主府搬回了宫中一处僻静的偏殿。
除了青黛、紫苏和蓉蓉,殿内来来往往的仆从全是内务府指派的生面孔。她们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江芙诗静静坐着,像一尊被精心打扮的玩偶,任由她们摆布。
出嫁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一个本该万家团圆、共贺新岁的日子。
寅时未至,她便被扶起梳妆。
里外三层的厚重翟衣压在肩上,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绣满金凤的广袖垂落,华美而冰冷。九龙四凤冠的重量几乎让她纤细的脖颈难以承受,珠翠流苏在眼前微微晃动,折射着烛光。
在太极殿前,她依着赞礼官的唱和,向御座上的皇帝与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
殿前汉白玉的阶梯长得望不到头,两侧站满了文武百官。
当江芙诗终于完成礼仪,缓缓转身,沿着那漫长的阶梯一步步向下走去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阶下送亲队伍的最前方——
他就在那里。
湛霄身着御前侍卫的正式戎装,按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晨光熹微中,他正静静地、沉默地,看着她盛装出嫁。《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