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血脉
赵锦晴几乎是披着睡衣下的床,连拖鞋都没穿稳,就一路奔到桑适南的门口。
“儿子!快出来!”
她路过奚也那间时,脚步特意放轻了几分,生怕惊着他。
桑适南瞬间醒了。
昨晚照顾奚也折腾到半夜,他刚眯了不到一个小时。
奚也一向睡得浅,动静稍大就会惊醒,他怕吵到奚也,匆匆起身,套上裤子去开门。
门一开,赵锦晴急不可耐地问:“你昨晚说的那个船王,是不是沉聿——”话没说完,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屋里一瞥。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被角微微掀开,露出半截苍白的肩膀。那人似乎被冷风吹到,下意识往被子里蜷了蜷。
赵锦晴呼吸一滞,声音都变了调:“天哪!你床上那是……你们俩、怎么睡在一起了!?”
桑适南一瞬间黑了脸,赶紧上前一步,把门半掩在身后。
“还说呢,”他压低嗓子,“他昨晚吃了你做的芒果花生碎,我居然都不知道,他对这东西有点轻微过敏,整整难受了一晚上。”
“过敏?”赵锦晴一怔,脸上的惊色转成担心,“那他怎么不跟我说呀!”
“怕你失望呗,”桑适南说,“你辛辛苦苦忙活一晚上,他不好意思拒绝。”
赵锦晴又心疼又自责,捂着嘴在原地直打转:“哎呀,这孩子怎么这样!你让开,我进去看看他。”
“别——!”桑适南赶紧伸手拦住,“人好不容易才睡着,你一进去又得醒。再说了,他现在没穿衣服……真不方便。”
“已经稳定了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赵锦晴强行忽略后半句重点,拍了拍桑适南肩膀说,“好歹干了回正事。”
桑适南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随手抓了件外套出来。
他边洗漱边问:“你刚才急着找我干什么?”
“啊,对。”赵锦晴立刻想起正事,急忙把手机上那条新闻递过去,“你看看,沉聿舟你认识不?他跟奚也什么关系?”
桑适南扫了一眼,眉梢挑了挑,毫不意外。
“我一会儿还有事,”他拿起钥匙起身出门,“你要是实在想知道,等他醒了你自己问。”
“你能有什么事?”赵锦晴皱眉,“这大早上的,你身上还有伤,是去晨练?”
“不是,”桑适南拎着车钥匙,“我出去买点早饭。”
赵锦晴一愣:“家里阿姨不能做?”
桑适南无奈地叹气,抬下巴示意卧室方向:“奚也身体不好,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家里阿姨不了解他的习惯,我自己买、自己做,放心一点。”
赵锦晴怔了片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半晌轻轻嘀咕:“还真会照顾人了……”
桑适南刚走没多久,奚也就醒了。
醒来时,床上只剩他一个人。
被褥里还残着余温,空气里漂着药味,与桑适南身上的气息混在一起。
“哥?”他轻声唤了一句。
无人回应。
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浮上脑海。
他还记得他死活不要吃药,是桑适南把他抱在怀里哄着才吞下的。现在桑适南人不在,他的心底顿时生出一阵空落的慌意。
他光着脚下床,顺着走廊找出去:“哥!?”
声音刚出口,就在客厅止住了脚步。
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却不是桑适南。
“晴姨?”奚也暗骂自己脑子不清醒,居然忘了赵锦晴还在。
“哎哟!”赵锦晴吓了一跳,随即又惊叫一声,“怎么光着脚!地这么凉,赶紧把鞋穿上!”
她说着快步跑到门厅,从鞋柜里翻出一双厚拖鞋,弯腰放到他脚边。
奚也怔了怔,有点不知所措,只得低声道:“谢谢……晴姨。”
赵锦晴又拿过毛毯,熟练地替他盖在腿上,嘴里碎碎念着:“今年天冷得早,暖气还没开,你身体又弱,别着凉。”
奚也看着她那双忙碌的手,心神微动。
他一面觉得这场景有些不真实,一面又忍不住紧张。自己刚才从桑适南房间出来,会不会让赵锦晴察觉到什么?
赵锦晴正好开口:“你哥去买早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奚也这才松了口气。
他重新坐好,察觉赵锦晴的神情有点微妙。既像在等他,又像有话要问。
他心念一转,主动开口:“晴姨是……已经收到我送的礼物了?”
赵锦晴一愣:“那座港口还真是你送的!?”
奚也有点看不出赵锦晴这是什么态度,斟酌了半天说:“我没什么别的可以回报,也不清楚您喜欢什么,就送了这个……晴姨是被吓到了吗?”
赵锦晴望着他,嘴唇张了张,半晌才找回声音:“所以,你……你真的是沉聿舟?”
奚也没有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赵锦晴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胸口发紧,倒吸一口气:“我的天哪,你就是寰海集团的那个沉聿舟?”
她捂住胸口,眼神在奚也脸上来回打量,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年轻人。
“晴姨知道我?”奚也反倒有些意外。
“当然知道!”赵锦晴激动得往前倾,“‘沉聿舟’这三个字,在业内谁没听过?我还纳闷儿呢,你怎么能在短短几年里把规模做这么大?”
奚也在赵锦晴面前还有些不好意思:“既然被人叫‘船王’,靠的当然是船队。”
“我当然知道你靠船队起家。”赵锦晴压低声音,满脸是掩不住的好奇与敬佩,“可我一直不明白,造船的资金量多大啊?最开始是谁给你投的资?”
奚也思忖片刻,温声答道:“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几年前我无意中了解到,某个海外政府正在扶持本国造船业,对外开放投资贷款。这笔贷款几乎能覆盖八成造船成本。我能起步,靠的就是这个。”
赵锦晴在金融圈浸淫多年,立刻听出了门道。
她听得眼睛发亮:“也就是说,你用的是他们政府的扶持资金?”
“是的。”奚也轻轻颔首,“我用他们政府投资的钱造船,对方的唯一条件,是我以低价租赁形式,将首批船只长期出租给他们本国的公司。等租期一满,船就完全归我所有。而那几年租金的现金流,又刚好补齐我那两成首付款。”
赵锦晴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低叹:“空手套白狼啊……所以你几乎没花什么钱,就凭一场租赁协议,拿下了一支完整的船队?真是了不起,真的是了不起。”
奚也笑了笑:“晴姨说得太重了,我不过是抓住了一个机会而已。”
赵锦晴摇了摇头:“航运投资我虽然不算熟,但我知道,没有极大的魄力和能力,是绝不可能谈成那样的合作。你用政府贷款做杠杆,用租赁收益抵首付,这样一来相当于有政府为你背书,这个时候你再让银行投资你做航运,几乎就是唾手可得的事。简直是天才操作!难怪你能在短短几年内,搭起那么庞大的海上帝国。”
“晴姨过奖了。”奚也很谦虚地说,“只是一点小聪明。”
“小聪明?恐怕不止吧。”赵锦晴轻笑,眼神越发带着几分欣赏,“我听说过你的后续动作。你借着那股东风积累起第一桶金后,转手就把整支船队卖给了政府,是不是?”
奚也坦然承认:“我当时以船队为筹码,与棉滇政府换得共南港的控制权。那才是我真正的目标。港口在手,才算有据点,有了据点,才能有通往更大版图的钥匙。”
赵锦晴心思转得极快,立刻接上:“卖掉船队,对你来说反倒不是损失,是吗?”
“没错,”奚也低声道,“那时我已经不再需要靠贷款造船。港口在手,我能自己建造更多、更大的船,也能让它们驶得更远。”
赵锦晴听得不住点头,眼底闪着惊叹的光:“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我真不明白你看上我们老桑家哪一点了。”
奚也正好在喝水,险些呛到。
赵锦晴连忙替他顺气:“慢点儿喝,在我面前你紧张什么。”
说完她话锋一转,又认真起来:“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只是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你最近的投资重心,好像都转到棉滇的木材加工和成衣制造上去了?这些,跟航运可八竿子打不着。”
奚也一愣,指尖轻轻一顿。
他没想到赵锦晴居然能仅凭一些表面上的信息,就捕捉到他真正的布局。
“晴姨,”他抬眼,语气温和却带几分慎重,“其实我真正的目标,从来不在海上。”
赵锦晴微微一愣:“那你是指?”
奚也放下水杯,轻轻转动着杯沿:“如你所说,木材加工和成衣制造,确实是我接下来的重点项目。棉滇有丰富的木材资源和低廉的劳动力成本,如果能建立起完整的制造产业链,不仅能带动就业,也能推动当地经济向第二产业、第三产业转型。这样一来,在当地毒品犯罪被打击后,才能保证它不会还有复苏的土壤。”
他抬起眼看向赵锦晴,语气不疾不徐:“只是,要让这些项目真正落地,有两个瓶颈。第一是运输成本太高,好在这个问题我已经在着手解决,目前进度还算顺利;另一个就是电力。如果没有廉价、稳定的电力供应,再多的资源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这个电力,就是我接下来最紧要的重点。”
赵锦晴忽然想起什么,惊讶道:“最近中棉刚刚谈成一宗水电站投资……不会也是你的手笔?”
奚也摇了摇头:“算不上,这个项目我没有参与,我顶多是个牵线搭桥的人。”
“那也足够惊人的了。”赵锦晴叹了口气说,“可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对棉滇这么上心?”
奚也的目光微微一暗。
是的,赵锦晴指出了关键。
事实上,他做的这一切,虽然根本上是想通过发展经济,彻底解决毒品问题,但其实这些已经远远超过解决毒品的范畴了。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下来:“棉滇不稳,边境就永远不得安宁。毒品、走私、暴力……这些问题的根源,就在当地的经济里。我做的这些,既是为了发展那片土地,也是为了让它彻底摆脱毒品的桎梏。”
他停了停,语气轻缓:“但还有一个原因,我其实算半个棉滇人。”
赵锦晴诧异地抬起头:“棉滇人?可你看上去并不像。”
“因为我母亲是中国人。”奚也道,“听人说,我跟她长得很像。”
赵锦晴怔了怔,问:“那你母亲她……”
“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奚也轻声道。
他几乎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母亲。
或许是因为赵锦晴与旁人不同,让他难得生出一点倾诉的欲望,跟她聊一聊那个对他来说仅仅是个符号化的存在。
关于母亲,他所知不多,仅仅限于旁人对她的描述。
他们说,她长得很美。
在棉勃那片潮湿而幽暗的山地上,他们私下会唤她“中国来的小茉莉”,也有人说她是“中国来的小百合”。
他们说,她干净得不像属于那片土地的人。
他们又说,她那么干净,不该出现在坤貌身边。
他们还说,坤貌很爱她。
也正因为那份爱太深,当她在难产中死去,坤貌把恨一并给了他。
他成了那个“害死她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这个,坤貌才会不要他。
不过,奚也早已不在意了。
也许在意过,但那已经是七岁以前的事。
七岁以后,他只说自己是中国人。
是一名缉毒警察的儿子。
他有了身份,见得人的身份。
是不能告诉身边同学、却始终以之为傲的身份。
但……又能如何呢?
他是半个棉滇人,是毒枭的儿子,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他被一个中国缉毒警收养而有所改变。
他的身体里,流着一半棉滇的血。
他生在棉滇,却被另一片土地生养,用另一种语言重新命名。
倘若说,会讲中国话,写中国字,吃中国饭,便能算作中国人,那么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偏偏他流着一半棉滇人的血。
假使他不管不顾,如同壁虎断尾般斩掉自己那一半血脉,任它流干,就此忘记那里的一切,忘记自己的出身,何尝不能痛快?
可偏偏,他懂中国话,认中国字。
这些语言就如同诅咒,把千年的文化、血脉与归属,统统刻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种名为“入世”的咒术,让他无法背离,无法逃离,驱使他回到自己的另一半故乡。
他必须回去。
那里还有他的“胞波”,那些与他同血同骨的同胞,还在贫困与战火中挣扎。
他不能视而不见。
更何况,他的爸爸,那个救他、养他的男人。
还躺在棉滇无名的青山里,等他去指路,带他回家。
想到这里,奚也忽然有些发怔。
他发现,自己其实很羡慕桑适南。
羡慕他自出生起就有家、有根、有可以依靠的归处。
不像他,要想拥有同样的东西,却要付出杀人的代价。
第62章 收养
下午五点钟,七岁的奚也背着书包,安安静静地走出校门。
夕阳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操场上传来同学们叽叽喳喳的笑声,奚也皱了皱眉,只觉得这群小学生很吵。
校门口,老师正微笑着与一个个学生道别。
“再见呀,路上小心。”
轮到奚也时,老师俯身冲他点点头,语气温和:“奚也同学,家长还没来接你吗?”
奚也没回答,只低着头,抓紧肩上的书包背带。
他抬眼望向门外,家长们拥在一起,举着手招呼自己的孩子。
空气里有甜腻的棉花糖味和车尾气的味道。
他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寻找,眼底带着克制的期待。
但那个人并不在。
老师见他沉默,神情有些尴尬,正要再问,旁边一个大几岁的男孩凑上来,推了奚也一下:“喂!老师跟你说话呢!没礼貌!”
奚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淡,甚至没有表情。
男孩只觉后背发凉,指责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师立刻出来站到两个人中间,挡住那个男孩:“不可以这样哦,奚也同学比你们都小,你们是大孩子,大孩子要更懂事才行。”
懂事?
这两个字从老师口中落下时,奚也暗自冷笑了一声。
他已经很懂事了。
从三岁那年起,坤貌就把他送到滇省,给他安排好一切让他独自生活、上学。
他从未哭过、闹过,一次都没跟坤貌发过脾气。
可即便如此懂事,他生日这天,坤貌却也没有来接他。
校门口的家长们在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个一直跳级的小神童?”
“才七岁是吧,居然都快念完小学的课程了。”
“聪明归聪明,但不觉得他性格太孤僻了些吗?跟同学、老师都说不上话。”
“天才不都这样?听说他爸是做生意的,很有钱。”
“有钱有什么用?从来没来过学校,连家长会都是保姆来。”
……
奚也深吸了一口气,快步离开校门口,钻进旁边那条无人的狭窄小巷。
墙角有积水,他小心地避开,坐在长满青苔的砖头上,摸出了手机。
拨号的短促嘟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
其实三岁以前的记忆,他已经记不太清。
三岁之后,坤貌每年只在他生日那天联系他,抽空见一面。但因为太忙,他要么提前几天过来,要么推迟几天过来,很少准时。
奚也原本以为今年也会照旧,心里还存着一点小小的期待。
可电话接通后,等来的却是坤貌失约的消息。
他在电话里说,最近很忙,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至于生日,下次再补给他。
“……嗯。”奚也低声应了一句。
坤貌口中所谓的重要事情,是为了在棉勃站稳脚跟,打着“禁毒”的旗号大肆清洗。
他不可能真的放弃毒品。所谓禁毒,不过是借机剿灭其他毒贩,好把整个棉勃的制毒贩毒产业握在自己手中。
那时的奚也还不懂这些。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父母能天天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校门口,而他的父亲,却连一句“生日快乐”都能忘记。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揣进兜里,在巷口的阴影里蹲下来。
天色暗得更深了,墙头的冬樱花开在夕阳下,粉色花瓣一片片落在他肩上。
奚也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不动。
如果现在走出去,他会看到别的孩子被父母接走。
他不想看。
也不想被他们看。
风从巷尾灌进来,就在这时,一双沾满泥灰的黑色皮鞋停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
一个陌生男人俯身看着他,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笑。
“我是你爸爸派来的人,”那男人语气温和,“跟我走吧,我接你去过生日。”
奚也没说话,只静静盯着他看。
他看得太久,那人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片刻后,奚也终于起身。
他没出声,把手放进了那只布满黄茧的掌心。
那掌心又粗糙又热,混着汗味和烟草气。
奚也却握得极稳。
他知道,这人不是坤貌派来的。
这是个骗子。
可他还是跟着对方走了。
他想知道,自己在坤貌心里到底占据多大位置,还是说,无他立足之地。
男人开着一辆老旧的出租车,车窗蒙着一层陈年灰垢。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难闻的味道。
奚也坐在后座,抱着书包,安静得像个影子。
车一路驶进郊外。
他们到了一栋废弃的烂尾楼。
男人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坤貌!”男人咬着牙,声音沙哑,“你儿子现在在我手上,我问你!你是要你儿子的命,还是继续对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
答案自然如奚也所料。
在事业与儿子之间,坤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男人怔了一瞬,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
他输了,输在他不了解坤貌。
奚也看着男人,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死水里,还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同情。
奚也知道,自己赢了。
赢在他比对方更了解坤貌。
男人的表情扭曲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扑上来,揪住奚也的衣领,怒吼:“坤貌都不在乎你,那我就让他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话没说完,奚也已抽出一支针管。那是他在男人外套口袋里顺手掏的。
他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进对方颈侧。
高纯度的毒品被推入血管,男人的呼吸瞬间一滞,瞳孔急剧收缩,口鼻溢出白沫,身体开始剧烈抽搐。
奚也退后一步,静静看着他。
男人睁大的眼里,倒映着他那双冷静到可怖的瞳仁。
那根本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那是一头从血泊中爬起来的幼狮。
但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他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砰!”
倒地的瞬间,男人听见一声枪声在空荡的楼里炸开。
火药味迅速弥漫,带着灼热的金属气息。
他的身体被一枚子弹击穿,血从胸口喷出,溅在奚也的脸上,温热的,带着腥咸气味。
奚也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具尸体。
刺耳的警报声从远处骤然响起。门外的铁锁被人一脚踹开,嘈杂的脚步声冲进楼道,一阵强光扫过满地的灰尘与血迹。
那是奚也第一次见到桑从简。
男人身形高大,黑色夹克被夜色镀上一层冷硬的光。他持枪立在光影交界处,枪口还冒着一缕未散的青烟。
桑从简低身检查地上的毒贩,确认无生机后,他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毒贩面前、一脸无措的小孩。
奚也蜷缩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桑从简收起枪,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半蹲下:“你没事吧?”
奚也抬眼,空茫的浅色瞳孔里藏着惶恐,他盯着桑从简,像被吓傻了似的轻轻摇了摇头。
桑从简叹息一声,伸手将他抱起。
怀里的孩子僵硬得像块石头,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背后陆续有人赶到。
“队长,这毒贩……”一名同事检查完尸体后开口,“中枪前就已经死了吧?”
桑从简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奚也。
奚也把脸埋在他怀里,手却攥紧了他的衣领,指节发白。
桑从简顿了顿,语气平稳地接话:“应该是吸毒过量吧,你们看看尸体周围有没有注射器。”
话音落下,奚也手上的力气终于慢慢松开。
桑从简看着他,眯了眯眼。
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静,与年纪极不相符。
半晌,他轻声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奚也怔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很危险,或许他已经一眼看穿了他的所有秘密。
可桑从简又说:“几天没洗澡了吧?跟我回去洗洗干净。”
奚也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嫌弃得皱起了眉。
这点儿嫌弃终于战胜了他心中的防备,犹豫片刻,他还是小心地朝桑从简点了头。
“我离婚那年,我儿子也差不多你这么大。”
吹风机的热风裹着奚也,热气一点点掠过他的脖颈和鬓角,带着淡淡的洗发水味。
桑从简替他吹干头发,用毛巾裹住,又把人抱回床上。
“嗯,这样才算有点人样,”他半笑着说,“去,把衣服穿上,穿好出来吃饭。”
洗完澡的小孩就像一块香喷喷的小蛋糕。奚也穿着桑从简儿子的旧衣服,那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大,袖子卷了三层,走出来时,裤腿全拖在地上。
桑从简打量着他,皱眉:“瘦得跟猫似的,这是我儿子七岁穿的衣服,你俩个头差得有点多啊?以后得多吃点,不许挑食,听明白没?”
桌上摆着一桌糊弄饭菜:炒蛋焦黑,青菜有点咸,汤还带着炭味。
奚也沉默着,表情有些微妙,说实话,狗吃得都比这个好。
他实在有些下不去口,眼巴巴地看了一眼桑从简。
桑从简被他那眼神看得发笑,瞪他一眼:“我刚说什么来着?别挑了,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我这桌好歹看得出来是顿饭菜,要换成我前妻下厨,你没被她毒死那都算你命大。”
奚也抿了抿嘴,默默端起碗。
饭粒干硬,他一口咽下去,胃都跟着打了个结。
他终于硬着头皮吃完,放下筷子,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对桑从简说:“谢谢你,吃完我就走。”
好在只吃这一顿,不用一直吃。等他回去以后,就让坤貌给他请的做饭阿姨好好给他改善伙食……
桑从简轻笑一声,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走什么走?以后你就要跟我一起吃苦了,还是要早点适应我的厨艺才行。”
奚也一愣。
“咳——”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了这是?”桑从简拍着他后背,故意逗他,“没必要这么感动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为了收养你,我可是跑了不少手续。放心吧啊,以后你就不是黑户了。”
奚也抬起头,巴巴地看着桑从简:“……你其实可以把我送回去。”
“送回去?”桑从简挑了挑眉,“送回你那个毒枭父亲身边?”
他习惯性地摸出一根烟叼上,打火机在指尖一转。
火光刚亮了半寸,又被他摁灭。
他看了眼桌边的小孩儿,叹了口气,把烟放到一旁。
然后他倾身过来,低声对奚也说了六个字:“吸毒过量致死。”
奚也猛地抬起头,瞳孔震颤。
桑从简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神情淡淡:“正常来讲,一个毒贩头目是不会碰毒的,更不会不知道注射过量高纯度毒品是什么后果。那个人求生欲很强,不然也不会绑架你去威胁坤貌要一条生路。说吧,你怎么骗过他的?”
奚也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咬死不承认:“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桑从简盯着他看了几秒,唇角微微扬起:“行啊。嘴挺硬。那你以后在我身边,可得老实点。”
他俯身过去,伸手轻轻捏了捏奚也的脸颊:“不然,我不介意帮你‘想起来’你都干过什么事。”
奚也的呼吸几乎停了,心跳在胸腔里乱撞。
“听明白了吗,小骗子?”桑从简低声道。
说完他松开手,起身去冰箱拿东西。
奚也坐在原地,指节紧绷,藏在桌下的拳头微微颤抖。
他明白桑从简在打什么主意。
他现在有把柄在桑从简手上。
桑从简之所以会收养他,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因为他那坤貌儿子的身份。将来,桑从简也可以像那个绑架他的坤貌仇家一样,拿他去跟坤貌谈条件。
桑从简这时端着一只蛋糕回来了。
他插上蜡烛,烛焰一点亮,摇曳的光映在奚也的脸上。
“生日当天被人绑架,没过好吧?”桑从简说着,将蛋糕推到奚也面前,“给你补上。”
奚也呆呆看着黑暗中那团微弱的火光,听着桑从简跑调的生日快乐歌,他眼前的光慢慢糊开,像是有雾气在升腾。
真是个不自量力的警察。
他心想。
你们的算盘要落空了。
在坤貌眼里,他不过是一颗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罢了。
但是,但是……
他抬眼,看着烛火中映出的桑从简的侧脸,心底那点隐秘的念头在悄无声息地生根。
他这颗棋子其实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会向他们证明他是个有用处的人。
第63章 线人
桑从简收养奚也的第二年,奚也就读完了小学所有课程。
他拿着学校的通知单回家时,桑从简正在厨房烧水壶,滚水咕嘟咕嘟地响着,他听完奚也的话,手里的烟差点掉进壶里。
“等、等会儿?”桑从简愣住,皱着眉头,“你今年几岁,八岁?我儿子八岁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现在也才刚上初一。你这……都快赶上他的进度了。”
奚也摸不清桑从简的语气,抿了抿唇,斟酌了半天小心问:“那,要不……我念慢一点?”
“念慢点儿好。”桑从简伸手关掉灶火,靠在灶台边。
他神色严肃,在认真考虑别的事。
“你跟你们班同学年龄差得太大了,不太好相处。”他说着,转头看了奚也一眼,“我担心你被欺负,明白吗?”
奚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表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顺从。
桑从简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出声:“要是你跟我儿子一个学校就好了,有他罩着你,我都用不着操心。”
又来了,又开始说他那个儿子。
奚也心想。
他常听爸爸提起那对母子。
过去的很多个深夜,他有时就会看到爸爸半夜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手上翻着一本相册,烟灰缸里积着好几层烟蒂。
那些照片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桑从简每次看都会看出神,也因此察觉不到奚也偷窥的目光。
那是很老很老的照片了,桑从简说他儿子比他大五岁。
这些年桑从简从没有回江州找过他们,他们也没同桑从简联系过。
但奚也知道,爸爸有多爱他们。
奚也第一次看到那些照片,是在某个午后。
他趁爸爸出门买菜,偷溜进爸爸房间,从抽屉底层翻出那些被爸爸摸得包浆的照片。
他坐在床边,看很久很久。
有时候真忍不住想撕了它们。
每次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时,照片里那个男孩总像是能看见他似的,那目光让他收回了手。
照片是桑从简偷拍的,拍的是他正在上篮球课外班的儿子。
男孩刚打完一场球,站在一群同龄人中,个子格外高挑。才七岁,身高却已经追上十一二岁的孩子了。
奚也总算明白,为什么爸爸总说他身高差一点儿。其实不是他矮,是爸爸的儿子窜得太快。
照片里,男孩正坐在场边喝水。察觉到有视线黏在自己身上时,他下意识地转头。
他皱眉看向镜头的方向,却不知怎么没能绷住,嘴角克制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下。
镜头刚好抓拍到了这个瞬间。
奚也看着那张照片,心想这个哥哥真好看。
虽然现在年龄不大,但眉眼清爽,看得出将来会是个帅哥胚子。
尤其他皱着眉不耐烦,却又被爸爸逗笑的时候,好看到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奚也指尖摩挲着照片的边缘,片刻后,小心地将它塞回抽屉。
从此再也不想撕照片的事了。
那时候,爸爸还有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常从江州飞来滇省探望他,每次来都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奚也叫他聂叔。
聂叔是爸爸大学时的同学,据说当年还是室友。两人毕业后又被分配到同一个单位,一起结婚、生子,几乎所有人生节点都并肩走过。
后来爸爸主动申请调任到滇省,而聂叔留在了江州。除了是老同学,聂叔还是爸爸的上级领导。
当初奚也的收养手续、入籍身份,都是聂叔帮着一手办下来的。
聂叔每次过来,还会顺手带一两张哥哥的照片。
于是奚也就这样,隔着那几张方寸相片,看着哥哥一点点长高、变瘦,从孩童长成少年。
聂叔告诉爸爸,哥哥在学校很受女生欢迎,人缘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奚也刚好放学回家。
聂叔笑着朝他看过来:“说起来,我们小宝也长成小少年了。小宝呢,在学校有没有女同学给你表白啊?”
爸爸说:“他那些女同学都大他四五岁,有个屁的告白,对吧小宝?”
奚也正靠在沙发边收书包。
听爸爸这么说着,他就在书包里摸到了几封被人硬塞进来的情书。
他停了停,随即若无其事地摇头:“没有。”
不用拆开看也知道,这些情书都是男同学写的。
桑从简的逻辑没错。女同学们的道德底线和分寸感都很好,不会对一个年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男孩起什么心思。
但那群狗日的高中男生不一样。
他被人表白过,也被他们用超过正常社交距离的手段骚扰过。
反正都是男的。
摸一摸,看一看,亲一亲。
又能怎么?
这就是他们的原话。
这些事,奚也从没跟爸爸说。
骚扰过他的人,他自己会找机会一一报复。
要是让爸爸知道了,他就没得玩了。
毕竟在他那枯燥无聊的高中生活里,这点小报复算是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至于那些被他报复过的同学,没人敢把这事告诉家长老师,因为奚也有的是办法折磨他们。
也因为这些经历,奚也对高中男生毫无好感,他原本以为桑适南也一样。
直到奚也第一次亲眼见到桑适南,在他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那时他已经在滇省读到高二。学校推荐他去江州大学参加物理竞赛冬令营,只要通过选拔,便能以重本线直升江大物理系。那几乎等于保送。
桑从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眼角都皱成了褶。那晚他破天荒多喝了两杯酒。
酒精让他整个人松弛下来。几年过去,他的头发不再浓密,肚子也多了两层肉。
他现在的模样,跟奚也初见他时判若两人。
外人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居然会是个在一线工作快二十年的资深缉毒警。
但就是这种邋遢的模样,反倒让他在与毒贩打交道时混得如鱼得水。
不过,奚也没把爸爸高兴的原因归在自己身上。
上次聂叔来时,随口提过一句,说桑适南已经高三了,马上要参加学校的成人礼。
奚也看得出来,爸爸很想去。
如今他要去江州参加冬令营,正好给了爸爸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借这个机会,爸爸可以去看看那个他日夜惦记的儿子。
这是奚也被桑从简收养六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人。
他们抵达江州的那天下午,阳光明亮,街面上浮着薄薄的金光。
因为是高三成人礼开放日,桑适南所在的学校里到处都是人。
篮球场边围着一大圈人,欢呼声从人堆里一阵阵传出,混着风从四面涌来。这么冷的天,还能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站在户外的,恐怕也只有篮球队的那群人了。
奚也顺着人群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早在照片里无数次见过的少年。
少年在阳光下奔跑,球衣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
他抬手投篮,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打出了一个漂亮的三分。
欢呼声几乎要把地板掀起来。
球场边上好多人在围观,女生尤其多。
每次桑适南进球,尖叫声都格外响。
看得出,她们都是冲他来的。
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爸爸反而没去看桑适南打球,一个人默默蹲在树后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指节在烟盒上一磕,啪的一声打火机亮起。
蓝灰的烟在风里散开,带着一点冷意。
他斜了奚也一眼,忽然问:“羡慕吗?”
奚也愣了一下,点点头。
“羡慕。”
羡慕的不是桑适南身上那种耀眼的光,他羡慕的是,在那份光背后,有一个父亲默默注视了他十年。
他羡慕那个少年能在阳光下长大,不必隐藏名字、过去与出身。
羡慕他有一对那么爱他的父母。
烟抽完了,桑从简笑了笑,起身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外面超市买点东西。一会儿到了晚上,我要去见你哥吃顿饭,你自己在酒店里解决可以吗?”
奚也轻声应了句“嗯”。
等桑从简转过身要走时,奚也又抬起头,眼神犹豫了片刻问他:“你……明天是我生日,你会回来的,对吗?”
“说什么呢?”桑从简笑了,“你生日我当然要回来陪你过。”
可他终究没有回来。
奚也十三岁生日那天,在酒店房间里等了一天一夜。
手机屏幕暗下又亮起,拨出去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夜幕降临,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只剩窗帘缝隙渗进来的城市灯光。
走过去拉开窗帘,整座江州的夜景尽收眼底。
那些连成一片的写字楼、商城、广告屏,在夜色中层层迭迭,像一座庞大的幻境。
他回到床边,蜷起身体,双臂环住膝盖。
酒店的隔音极好,连走廊里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觉得好安静。
心口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地悬着。
他翻了个身,伸手摸到床头的遥控器。
电视屏亮起的一瞬,刺眼的白光骤然亮起,奚也有些不适应,眯着眼调台,想找个在放跨年晚会的频道,找点热闹的声音陪他。
毕竟今天是元旦跨年。
一个人跨年,听起来已经够孤单的。
一个人过生日,就更像笑话了。
想到这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结果酒店的电视居然是坏的,除了新闻频道,其他频道全是杂音。
奚也差点气乐了。
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新闻的画面闪烁着。
主播冷静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听着这种声音,比没有声音更让人难受。
奚也只好起身,去把窗户打开,让外面街上的声音灌进来。
身后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棉滇地区的新闻:“本台讯,棉滇北部、东部及东南部多地武装冲突持续升级,当地多座城镇已进入战时戒备状态。棉滇政府表示,正与各地方武装组织保持接触,并呼吁各方通过谈判解决分歧。目前,谈判进展有限,局势依然紧张。”
奚也盯着屏幕,神情微微发怔。
棉滇又乱起来了。
或者说,那片土地上的争斗,从来就没停止过。
窗外的夜色被倒计时的光屏映亮。
广场上人潮汹涌,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数字,声音震天:“十——九——八——”倒计时的声音穿透玻璃,与电视里前线记者字正腔圆的报道交织在一起,像两种世界的回声。
“双方部队在前线持续对峙,部分地区已有小规模交火……”
“五——四——三——”“棉方政府相关人士指出,若谈判再无进展,棉滇局势或将在今晚彻底失控——”“二——”“一——”一瞬间,窗外夜空炸开一朵巨大的烟花,绚烂夺目的光芒映亮整片天幕。
与此同时,电视画面一阵剧烈闪动。
一枚炮弹落入村镇,腾起漫天尘土。
“新年快乐!”
街上有人大声喊,笑声混着人群的欢呼。
电视里前线记者的声音也被烟花与喝彩声吞没,只剩嘴巴在无声张合。
奚也慢慢合上遥控器。
新的一年开始了。
跨年夜彻底结束,他的生日也一并过去。
奚也坐了一会儿,起身收拾行李。
他拖着行李箱下楼,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区,独自一人赶往车站,买了张回滇省的单人车票。
火车穿过一段长长的隧道,车厢里头顶的灯光闪了闪。
奚也靠着窗,察觉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桑从简的电话。
“我打电话给酒店,酒店的人说你不在,”那头传来桑从简略带急促的声音,“你去哪儿了?怎么不等我回来?”
奚也怔了片刻,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没问为什么桑从简会失约。
原因对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
就像他不会告诉桑从简,自己离开江州的真正理由一样。
他回桑从简:“昨晚物业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水管爆了,但又联系不上你,只好我自己回去处理。”
“你是不是在胡闹?”桑从简提高了音量,“冬令营呢?不参加了?那可是学校花了好大力气才争取到的机会,你……”
奚也打断他的话:“爸爸,我决定放弃保送了,我想学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怎么这么突然?”桑从简的声音低了下来,“告诉爸爸,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的,爸爸,我什么事都没有。”
奚也努力稳住嗓音,却还是带着一点颤,“我就是、就是,想做一个有用处的人。”
这个秘密他藏在心里好多年,此刻终于说出口,也终于下了决心。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他第一次见到聂毅平。
半夜醒来口渴得厉害,准备去客厅倒水。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低沉的谈话声。
“你收养他到底有什么用?”说话的是聂毅平。
客厅里没开灯,桑从简坐在沙发上,一根烟还没抽完,第二根又点上。
屋子里烟雾缭绕,聂毅平背着手,来回踱步。
“我真不明白你,”聂毅平说,“你自己现在这身份,这任务,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你还能怎么专心办案?”
“他不是拖油瓶。”桑从简弹了弹烟灰,终于开口。
“行,我不说他,我说你。”聂毅平顿住脚步,皱着眉,“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他让你想起小南了?”
“想什么呢?”桑从简说,“他父亲那个情况你也清楚,你敢把他放回去吗?”
“那也轮不到你来管!”聂毅平声音里带着烦意,“真想给他找个好点的家庭,那还不容易?”
“不一样。”桑从简摇头,“他跟别人不一样。不留在我身边,我不放心。”
“哪儿不一样?不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桑从简没有回应,只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心里清楚,奚也的身世太特殊。那孩子心思深沉偏执,他担心放任不管,奚也就可能坠入深渊。
可聂毅平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皱起眉,迟疑地问:“你不会是想……以后让他回坤貌那边,当特情吧?”
“你胡说什么?”桑从简的眉头陡然一紧,语气冷下来,“他才多大?”
“可以等他成年啊……我就是随口一说,别瞪我啊。”聂毅平连忙摆手,“我开个玩笑,还以为你是这么想的呢。”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桑从简掐灭了烟,冷冷道,“别在孩子面前提这事。”
“行行,我知道了。”
卧室门后,奚也静静地站着,指尖贴在门缝上。
聂毅平说者无心,奚也听者有意。
这确实是他身上唯一的价值。
奚也一点也不觉得难过,相反他觉得庆幸。
庆幸他还有这么一点用。
哪怕这种用处是危险的、被利用的,也比一无是处要好。只要他还有这点价值,在他成年之前,桑从简就不会抛弃他。
火车轰隆隆穿出隧道,窗外的光亮重新落回车厢,映在他脸上。
奚也吸了吸鼻子,还没等桑从简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对面铺的乘客抬头看了他几眼,迟疑地递过来几包零食。
奚也轻声道谢,摇头婉拒。
他抹了把脸,起身走到两节车厢连接处。
然后重新拨出了一个电话。
“聂叔,是我。”他声音很低,“有空跟我聊一聊吗?”——
作者有话说:明天写哥哥角度,然后回忆部分结束
第64章 哥哥的秘密
桑适南站在礼堂门口,刚换下的舞会礼服被他随意装进袋子,搁在脚边。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早挂上了金色小灯,迎接即将到来的跨年元旦。
校园里停满了私家车,每年的校园开放日,高三年级都会举办一场成人礼舞会,但其他年级的学生也会参加,所以这其实是桑适南第三次参与舞会了。
赵锦晴没有来。
年底是她最忙的季节,会议一个接一个,连吃饭都顾不上,更别提什么成人礼。
他与赵锦晴的关系,比起母子,更像朋友。彼此之间互相坦诚,互相理解,他理解赵锦晴工作忙,赵锦晴也懂他不在乎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不过,只要桑适南开口,赵锦晴排除万难也会过来。
只是桑适南不想。
所谓成人礼舞会,只是这所高级私立中学吸引新生的手段而已,一场被包装得很体面的招生秀。
对桑适南来说,没什么意义。
但他还是每年都参加。
他知道许多同学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女孩们早早定好礼服,男生们练习舞步,大家约定好舞会结束后一起去聚餐。
这大概是高考前人最多、最整齐的一次同学聚会。
大家互相说好了,今晚谁都不许缺席,也不许提前离开,不许带家长。
桑适南虽然心烦,但既然答应要去,他就不会敷衍。
礼堂门口一直有人进出,冷风顺着起落的厚门帘往里灌。
桑适南裹紧羽绒服,心说糟了,今天没带手套。
他看了眼脚边装礼服的袋子,想着要不要先寄放在礼堂附近,等元旦假期过后再来取。
一个衣着单薄的中年男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桑适南抬头扫了他一眼。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对方在门口进进出出好几次,一直搓着手,也不知在等谁。天冷得厉害,他却只穿着一件掉渣的旧皮夹克。皮夹克里面是一件起球的毛衣,能起球多半是羊毛材质,应该算是他身上最保暖的装备了。
桑适南收回视线,耐心地等着同学换完礼服出来。
那男人又一次走出大门,没过多久,又裹着冷风退了回来。
他冻得耳朵通红,肩膀缩着,在原地跺脚取暖。冷气一阵阵被带进来,吹到了桑适南面前。
桑适南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终于开口:“等人的话可以在礼堂里面坐,里面有暖气。”
礼堂的温度足够让那些穿着露肩礼服的女同学都不觉冷,更别说他了。
他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过措辞得体。他其实只想让那男人别再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他看着心烦。
有眼色的人一听便明白他的潜台词。
但对方显然没那个眼色。
男人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紧接着他笑起来,走近两步,带着几分兴奋:“你不认得我了?”
桑适南心说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但男人说话的声音和语气,让他心里微微一沉,没来由咯噔了一下。
他皱着眉,抬眼打量那男人,他这才发现,对方的眉眼隐隐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男人已走到他面前,伸出手,重重拍在他肩上,笑道:“儿子!都长这么高了。”
桑适南心头蓦然一震。
尽管眼前的人身形臃肿,腰背微驼,身上那股市井气几乎淹没了他记忆里高大的影子……
但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桑从简无误。
他那个离婚多年、从未再联系过的父亲。
桑适南低头看着男人,神情复杂。
他一直打篮球,从高中起就是队长,个头自然不低。但他如何也没想到,自从七岁与桑从简分开以后,如今再遇到他,居然已经比自己矮了一头了。
又或者是因为,桑从简一直塌着腰、耸着肩,他们之间的差距就更明显。
桑适南沉默着,没说话。
男人扭头环顾四周:“你妈呢?”
“她没来。”桑适南终于回他。
“今天是你成人礼啊,她怎么能不来!”桑从简忽然拔高声音瞪着他。
桑适南被这道声音震得直皱眉,抬手按了按耳朵。
看,这又是他跟他之间的一个差距。
十一年没联系,他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他。
就如同陌生人一般。
桑适南连自己都没察觉,在桑从简靠过来的那一刻,他微微皱了皱眉。
好在桑从简跺了跺脚,想踢走寒意,这一跺,也让他与桑适南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点。
桑从简说:“儿子,今晚爸爸请你吃顿饭吧?这么多年没见,你都成年了,咱爷俩还没一起喝过酒。”
桑适南张口想要拒绝。
但话到嘴边,他又顿了一下。
他不想让眼前的男人难堪。
虽然从七岁开始,在他眼里,桑从简就相当于“死”了。
他看着赵锦晴一个人把自己拉扯大,知道她有多辛苦。她越不容易,他对桑从简的怨念也就越深。
可是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叫他答应。
说服自己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和同学的聚餐以后还有很多次,今天、甚至高考结束那天,照样能再聚。不差这一次。
但和亲生父亲的两个人聚餐,吃一顿少一顿,或者还有可能,这辈子就这一次。
桑适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个念头,但他确实被这个想法吓到了。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冲桑从简点了头。
“我看到你们学校张贴的光荣榜了,”桑从简很高兴,领着桑适南往校门外走,“我儿子,啧,居然是年级前三,厉害啊!考江州大学没问题吧!你想好以后读什么专业没有?”
“大概是金融。”桑适南语气平平地答,接着又补了一句,“那个成绩不作数,每次考试排名都不一样。”
如果高考时也能稳在前三,考上江大才能称得上板上钉钉。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个。
“没事没事,”桑从简赶紧安慰他,“就算考不上江大,以你的成绩,也能读个很好的大学了。财大也不错嘛,跟你妈做校友,以后还能接手你外公家里的公司。”
桑适南没再开口。
他想反驳桑从简,他想说你根本就没养过孩子,不知道现在的高考怎么考,什么一模、二模,什么加权赋分,你懂什么?
你一个单身汉警察,你怎么懂。
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些话都咽了下去。
没必要。
就像他没必要告诉桑从简,他不想做赵锦晴的校友。
他想做的,是他的校友。
这个隐秘的、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愿望,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桑从简根本不知道,他穿着那套蓝色警服的时候,有多帅。完全不是他今天这样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模样。
只是这个愿望从七岁以后,他就把它埋了起来。
从那以后,任何人问他想读什么专业、以后想做什么,他都会说金融,要去接手外公家里的产业。
这是一个可以避免别人继续追问的最安全的答案。
学金融,大家会理解地点点头:噢,跟你妈妈一样。
但如果他说他想报公大,所有人一定会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清楚。
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学校开放日怎么这么多人,门口这车一点也不好打。”桑从简搓着手,在校门口呵了口气,嘴边呼出一阵白雾,“我拼了个车,儿子你没意见吧?”
桑适南看了他一眼。
他想说,不是因为开放日难打车,是因为元旦将至,又赶上下班高峰,所有人都往外赶。
毕竟能在这所学校念书的,家里没有不富的。学生家家都有车,最差也得是低配BBA。
“老爸今晚请你吃市中心的三星米其林,”桑从简笑着道,“我可是提前做了功课,排了好久的队才订到位子。半小时就能到。酒少喝点,老爸晚上还有事,吃完我就送你回去。”
市中心的三星米其林餐厅,如果没记错,符合条件的只有一家。
桑适南突然觉得有些心累。
那家餐厅是赵家的产业。平时他想去就去,那边永远会为他预留位置。
哪里用得着排队订座。
他扭头看向桑从简,问他:“你不冷吗?”
桑从简“嘶”地吸了口气,有些受宠若惊,他笑着说:“有点儿。今天刚从滇省过来,没带厚衣服。”
桑适南无语,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大几千的鹅绒外套递过去。
“不用儿子!”桑从简连忙推回,“你老爸年轻时候冬天还跑步呢,抗冻!”
几声喇叭声在路边响起。
他抬头看了眼街口,笑着喊:“车来了儿子,快上车,车上暖和。”
那是辆经济型的出租,灰扑扑、脏兮兮的。
桑适南平时出行都有专属司机和豪华舒适的专车,从来没坐过外面的出租,更没跟人拼过车。
车门一开,就有股让他受不了的汽油味道扑面而来。
副驾和后排靠窗的座位都有人,桑适南正捏着鼻子准备上车,桑从简突然拦了他一下:“儿子,你挨窗坐,我坐里面。”
桑适南没多想,退开一步让他先上。
刚坐定,桑从简就抬起右臂,横在他面前,抵住右边的车门,笑着说:“这样坐着舒服。”
桑适南微微皱眉。
他个头高,脑袋几乎顶到车顶,男人那只手一横,整个人几乎就把他挡住了,属于桑适南的座位空间就更加逼仄。
可也是在这一刻,桑适南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并不像刚才在外面时看起来那样佝偻。他坐直身体的时候,依然还同幼时记忆里那般,如山般高大。
桑从简的表情已经出现了微微的变化。
他侧过身,将儿子护在后排角落里,眼神扫过前方。
司机异常地沉默,方向盘上的手在抖。桑从简的目光掠过他微颤的双腿,又移向副驾。那人手里握着一瓶水,瓶身在他掌心里轻轻转动。后排往左,则是一个有意无意盯着他们的乘客,目光十分警觉。
桑从简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他扯了扯嘴角,半开玩笑地看着司机:“还是这车里开着暖气舒服。看您,热得满脑门儿都是汗。”
司机仍然没有说话,只在后视镜里快速地看了他们父子一眼。
桑适南忽然坐直身体。
他清楚地看到司机对着后视镜冲他们做了个口型。
——救我。
他不确定桑从简是否注意到,把手垂到膝盖下,轻轻碰了碰男人的小腿。
桑从简突然张开腿,膝盖一顶,硬生生制止了他的所有动作。
桑适南这下确定男人看到了,不仅看到了,似乎还有了应对的办法。
于是他没有再轻易动作。
车正好路过江州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口,车上的人突然在这时有了行动。
副驾上的男人拧开水瓶,忽然把里面的液体泼向自己。
桑从简反应迅速,几乎同时脱下夹克,一把罩在自己和桑适南身上。
那液体溅得车里到处都是,气味刺鼻。
桑适南这才闻出来,原来车上的汽油味是从这里来的!
副驾乘客掏出打火机,威胁司机往人群里开,然后不等车停下,他直接开车跳了下去,火舌瞬间吞噬了他整个人!
外面人群惊叫着跑开。
车上只剩下一个司机和后排的另一名恐怖分子,桑从简瞬间伸手去制止对方。
但对方突然举起手中的遥控,威胁说:“别动!再动我现在就按下按钮。”
司机脸色惨白,胸口绑着炸弹。
“救我……救我……”他哭着,声音发抖。
恐怖分子怒吼:“少废话!往前开!往人多的地方!”
桑从简死死盯着那只拿遥控器的手。
车子冲进主干道,路边人群被惊动,四散奔逃。就在恐怖分子分神的一刻,他猛地出手,锁喉、反制,整个人压了上去。
“儿子!”
桑适南立刻明白,扑身向前,伸手去抢司机的方向盘。
桑从简在后排与恐怖分子扭打成一团,对方拔出匕首,朝他身上狠狠捅去。
桑适南忽然在这时分了神,车辆轮胎打滑,车身剧烈晃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我没事!”桑从简硬生生挨了这一刀,满脸青筋暴起,死死抵住对方的手臂,“外面那些人的命都在你手上!集中精神!别管我!”
桑适南咬紧牙关,不敢再分神。
恐怖分子的手忽然一松,遥控器掉落在座位上。
桑从简眼神一冷,正要去抢,对方却骤然抬脚,去够那枚小巧的黑色按钮。
司机早已经吓瘫过去了。
桑适南死死控着方向盘,把车硬生生拽向空地。
后排座位上全是血,桑适南不知道那都是谁的。
他眼眶一热,不敢回头,只听到身后那道冷静的声音在吩咐他:“帮他把炸弹拆掉,按我说的做。”
“好。”他颤声应下,双手止不住地抖。
司机的衣服被撩开,胸前绑着一团引线。
好在恐怖分子是临时劫持的司机,那只装置绑得不紧,桑适南很容易就拆下了一半。
桑从简伸出满是血的手,在恐怖分子再度向他捅过来时,徒手去攥住刀刃。
钢刃深深切进掌心,他反手一拧,将刀压上对方脖子。
对方却在这时候拼命一挣,刀口割断了动脉,血喷出一道弧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踩上了那只遥控器按钮。
桑从简脸色倏变。
不好!
炸弹正式开始倒计时。
桑适南在这同时,终于彻底将炸弹从司机身上拆了下来。
“不要扔!”桑从简目光一眼扫向窗外,周围人群密密麻麻,他立马厉声喝止桑适南。
说着,他甩开濒死的恐怖分子,捂着胸口的伤钻进前排,抓住方向盘。
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在炸弹倒计时的最后半分钟,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子猛地窜出。
“儿子!”桑从简咬牙大吼,“一会儿我叫你跳,你就跳!不要犹豫,听明白没有?!”
桑适南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嗯!”
风声呼啸。
三十秒、二十秒、十五秒——空地在前。
桑从简咬牙拐动方向,让车一头撞向行道树。
“跳!”
两道车门几乎同时被推开。
桑从简拎着昏死的司机,桑适南整个人被气浪掀飞,三道身影滚落地面。
轰——!
车辆爆炸的火光瞬间吞噬了夜色。
爆炸震得天地失声,冲击波掀起的热浪仿佛烧穿空气。
整座广场像被红焰吞没,尘灰和爆炸碎片噼里啪啦砸在桑适南后背上。
桑适南只觉自己被狠狠砸进地里,骨头都散了架。
耳鸣嗡嗡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
可他还是撑着地,踉跄地往那团火光中爬。
“爸!你怎么样了爸!”桑适南的喉咙像被火灼一样疼,“我送你去医院!”
桑从简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时,几乎只剩半口气。
从手术室到ICU,前后来了好几个专家,连轴转地抢救了二十多个小时。
直到跨年夜过去,凌晨的烟花在窗外散尽,他才终于脱离危险。
桑适南在走廊里坐了一夜,衣服上全是干透的血迹。
他没合眼,连水都没喝。
等医生出来报平安时,他几乎是第一个冲进病房的人。
桑从简还有些没缓过来,盯着天花板眨了几下眼,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几号?”
桑适南顿了顿,回他:“一号,今天是元旦。”
桑从简猛地咳嗽起来,他掀开被子要起身,抬手去拔输液针:“不行……我得回去,我要回去!”
“爸!”桑适南赶紧按住他,“你现在不能动,医生说你至少要躺一个月才能恢复。”
“我等不了那么久!”桑从简的声音几乎变了调,“你弟弟等不了那么久!我答应了他,要回去给他过生日的,我答应了他的!”
“……弟弟?”桑适南怔了一下。
桑从简忽然四下张望起来:“我手机呢?手机给我!”
“在这里。”桑适南心头充满疑惑,把一只破裂的手机递过去,“医生说它帮你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刀,没有它,你现在救不回来。”
桑从简抖着手拆下SIM卡,借来桑适南的手机,安上去立刻拨号。
电话接连打了几次,都没打通。
他只好拨给酒店。
听酒店的人说了会儿话,他脸色骤然一变。
“怎么了?”桑适南问。
“酒店的人说,你弟已经退房了……怎么可能?他才刚到江州两天啊……”桑从简喃喃说着。
桑适南不知道父亲到底在说谁。
什么弟弟?他明明只有沉弄青一个弟弟。
可看着桑从简那副受了刺激一般的神情,他最终没问。
问了多半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他只好把那份疑惑暂时压在心底,决定等合适的时机再提。
从那天起,桑适南心底那个被掩埋多年的念头,再度破土而出。
那个不为人知的愿望,在这个元旦过去的半年后,终于大白天下。
他走了提前批,被公大侦查学专业录取。
赵锦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气疯。
一个前夫,一个儿子,全走上了同一条路。
桑适南这会儿已经知道奚也的存在了,但父亲把他保护得很好,说现在还不到他们可以见面的时机。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和桑从简开始了定期的书信往来。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
赵锦晴不知道。
那个被桑从简收养的孩子,也不知道。
同样,赵锦晴和桑从简收养的那个孩子,也各自藏着他们父子俩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赵锦晴很早很早,就从林萍口中听说了那个叫奚也的孩子。
她在想,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是怎么独自一人把这孩子拉扯大的呢?
又比如那个孩子。
在聂毅平的安排下,他终于如愿,开始了秘密的特情线人培训。
同一天,数千公里外。
桑适南从公大毕业,在国旗下举起右手,庄重宣誓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两个人,在同一片阳光下,正式踏上了命运的分岔口。
而奚也真正回到棉滇,回到坤貌身边,是在接受秘密培训之后的第四年。
那一年,奚也二十一岁。
桑适南从警四年,功勋累累,第一次立下个人一等功。
表彰大会那天,礼堂里灯火辉煌。
桑适南穿着笔挺的制服,左臂还打着石膏,在万人注视下走上台敬礼。
聂毅平亲自为他挂上了勋章。
掌声雷动。
那声音震荡在礼堂的穹顶,也远远传向了边境之外。
同一时间,在遥远的南国棉滇。
那个身体孱弱的青年,此刻身着素白筒裙,正跪在坤貌脚下,手抚父亲的双脚。
坤貌坐在雕花檀木椅上,将泡过鲜花的清水缓缓洒在他头顶。
他为他洗濯双手,正式完成了父子相认的最后一道赐福仪式。
奚也低头,双手合十,清水顺着他脸庞滑落,也流过他苍白的颈项。
奚也,你只有一个爸爸。
第65章 水电站
其实,奚也一直害怕生病。
在桑从简身边时,这件事尚可忍受。去医院按部就班地打针、输液、吃药就行。
但在坤貌身边就不一样了。坤貌不信医院,他信巫医。
巫医在棉滇是一种诡秘的存在,他们说奚也的病根不在人身,而在“鬼”。说他体弱多病,是因为被不洁的灵体附了身。
“要驱鬼。”巫医总是这么说。
至于“驱”的过程,奚也实在不愿回忆。
他们会用绳子把他绑起来,在他眼里撒辣椒面。
他呻吟得越厉害,巫医就会越欣慰。因为那意味着“鬼”在受苦。
他们说,只有让鬼魂疼到害怕,下一次它们才不会回来害人。
坤貌一般就坐在他的床边,静静看着他挣扎。
“换种法子。”当他痛到昏厥也不见好的时候,巫医便会扒掉他的上衣,抽出藤条,在他背上抽打。
然后奚也就会发现,坤貌看他的眼神出现了一些变化。
会变得有一些……兴奋。
会有某种微妙的、近乎愉悦的光,掠过他的眼底。
奚也向来知道自己和母亲生得很像,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细嫩的、白皙的轻薄脊背,在被抽打时交替浮现起的淡蓝色青筋和浅粉伤痕,也同他母亲惊人地相似。
他实在太瘦弱了,虽然已经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个头也有一米七八,但因为骨架小,总显得很单薄。无论是与坤貌还是与爸爸站在一起,视觉上的差距都很大。
更不用说和将近一米九的桑适南在一起,他可以轻易单臂托抱起他,把奚也整个人扛在他单边肩膀上,也完全绰绰有余。
每一次巫医治疗结束,坤貌都会把他从床上抱起,放在腿上,用毛巾替他擦眼泪,然后告诉他:“这就是棉滇人的信仰,你要早些习惯。”
去他妈的信仰。
奚也不知道坤貌跟他别的孩子在一起时是怎么相处的,他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坤貌看他的眼神。
他觉得恶心。
他厌恶那双落在他脊背上的手,厌恶那种带着隐秘满足感的目光。
每次都忍不住呕吐,当着坤貌的面吐在地上。
坤貌却不恼,他会以奚也病情反复为借口,再次找来巫医给他诊治。
奚也甚至有种错觉,坤貌喜欢看他被抽打的样子,喜欢看他上半身什么都不穿,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痛苦挣扎的样子。
于是为了不让坤貌如愿,奚也学会了在他面前假装自己一切正常,即便要吐,也忍到一个人的时候再吐。
幸而,巫医的治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因为后来坤貌就不信棉滇的鬼神了。
他改信西方的上帝。
他手臂上有一只上帝之眼的纹身,就是那段时间纹的。
坤貌这人很奇怪,神鬼、上帝、佛祖,什么都信一点,但都信不彻底。
哪一边灵验,他就信哪一边。
哪一边能替他办事,他就供哪一边。
但无论哪种,坤貌都借着这些信仰,干了许多对他有利的事。
因为若要在棉滇推行某个项目,或者阻止某个项目,只需搬出宗教或信仰的借口,大部分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比如说,耶尼水电站。
这座由中国与棉滇政府联合投资修建的水电站,选址在距离各伦邦首府仅几十公里的耶尼江上。
当中方投资集团的工程团队抵达现场时,刚一下车,就被汹涌而来的民众团团围住。
“拒绝修建耶尼水电站!”
“耶尼江是我们的母亲河,是各伦邦的龙脉!”
“修水电站,就是要砍断我们的龙脉!”
“停止卖国!不许把我们九成的电力输送到中国!让中方的人滚出去!”
抗议声一浪高过一浪,中方工程代表试图稳住局面,拿出政府文件,竭力解释:“各位,工程是中方与贵国政府签订协定后共同推进的。水电站建成后,会给你们带来更多就业机会和发展条件,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政府?”人群里有人冷笑一声,旋即爆发出更大的喊骂,“政府来了也得滚蛋!”
几名工程人员面面相觑,心头发凉。还没搞清状况,远处传来一阵引擎声。
是棉滇政府方面派来接待他们的车。
他们脸色一喜:“快,政府的人来了!”
“让他们帮我们解释清楚。”
话音未落,那辆政府车辆刚驶过一片空地,突然“轰”的一声。
剧烈的爆炸撕裂了空气。火光吞没了整辆车。
几名工程人员被冲击波掀翻在地,耳膜嗡嗡作响。
“地雷!他们埋了地雷!”有人惊恐地喊。
浓烟还未散尽,侧边的小道上又窜出几辆武装皮卡。
车门“砰砰”打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各伦邦地方军鱼跃而下,步伐干脆,枪口一齐对准那辆被炸毁的政府车。
哒哒哒——一阵短促的枪声,彻底淹没了车里尚未断气的呻吟。
中方工程团队呆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
枪声停下,领头的地方军首领转过头,冷冷扫了他们一眼。
“回去告诉你们的政府——”他用枪口指向地面,声音低沉又狠厉。
“这里是各伦邦的地盘,不是那群狗日的军政府。谁也别想在我们的耶尼江上修水电站。”
罗昌裕脚步极快,外套都来不及扣上,直接钻进车里。
身旁的助手快步跟上,一边汇报:“罗先生,各伦邦那边情况不太对,抗议规模还在扩大,地方军介入了……”
“我都知道。”罗昌裕沉声打断,“耶尼水电站是老板下一个重点目标,出不得一点岔子。我现在立刻飞江州,当面向老板汇报。你留在商会,盯死各伦邦那边的动静,有任何异常,马上联系我。”
“可……那水电站不是中投集团的项目吗?”助手迟疑片刻,压低声音,“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罗昌裕脚步一顿,神情瞬间冷下来:“……不该问的,就别问。”
助手神情凛然:“是。”
罗昌裕一路疾行,直奔奚也在江州的住处。
他脑子里盘旋的不止是耶尼水电站的事,还有赵家那对母子。
听任风和说,老板又跟那个姓桑的跑了。
他们那些在江州驻点的兄弟全都替老板担心,担心那对母子照顾不好老板。
老板那身体,实在经不起折腾。
平时他们自己人每天都要给老板准备药浴,屋内所有物品使用前都要做好消毒。至于老板吃的方面,要求就更高,基本上每顿都要严格按照黄金营养比例来调配。
也就是这样,老板的身体才能慢慢养到现在这种看上去稍微正常的程度。
不知道老板住进那位桑警官家中,能不能适应。
罗昌裕越想越焦躁。
按理说,以老板的性子,要真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肯定早就说了。
但换作赵家那对母子……他就没那么确定了。
自打老板的父亲牺牲在三邦谷后,老板就把他父亲那点亲人都当命看。
真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怕他一句都不会提。
想着想着,罗昌裕心里打定主意。
要不让江州这边的兄弟悄悄派人跟过来照应?
反正不花赵家的钱,还多了一组保姆,赵家母子就算再不痛快,也没理由反对。
这么琢磨着,他终于踏进了桑适南家的别墅大门。
厨房里飘出阵阵菜香,桑适南穿着家用围裙,正埋头切菜。
桑适南的厨艺完全没有继承他那对奇葩父母,大约是从小照顾自己惯了,练就了一手好活,闻着味道特香,罗昌裕差点都流口水了。
“找奚也?”桑适南抬头扫了罗昌裕一眼,语气平平。
罗昌裕愣了几秒。
他见惯了桑警官平时办案子执行任务、出入刑警队时那副冷锐模样。
这会儿见他围着围裙站在灶台前,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桑适南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外头:“他在花房晒太阳,你是自己过去还是?”
罗昌裕心说他看起来就那么想不开吗?
“那怎么敢劳驾老板,肯定是我自己过去。”
桑适南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才点头:“那行吧。”
罗昌裕一头雾水,却也顾不得多想。
他快步穿过走廊,推开通往花房的门。
花房原本是赵锦晴为未来儿媳准备的,复刻了巴黎、奥地利、柏林各地花园风格装饰出来的四不像恒温空间,常年维持在二十五度上下。桑适南没住进来时,天天都有园丁过来打理。
外面天寒地冻,这里却暖和得像过春天。
罗昌裕一进门,脚步便慢了下来。
奚也趴在一张藤桌上睡着了。
身上只穿了一件浅色家居服,看样子是桑警官的,衣服大得离谱,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露出半边肩头。
花房的暖气让他睡得极安稳,长睫在光里微微颤动。
他周围散着几把园艺剪刀和装土的小铲子,脸侧还蹭了点灰。
罗昌裕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他们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板?
一个连矿泉水瓶都懒得自己拧的主,如今竟在这花房里干活?
他喉头一紧,差点红了眼。
心里翻腾着一腔说不出的委屈:怎么能这样!
太欺负人了,这对赵家母子!
桑适南把刚做好的菜端上桌,转身去叫奚也吃饭。
“哎!”罗昌裕忽然出声,语气有些冲。
他想提醒这位桑警官,他们老板睡着的时候是绝不能被打扰的。奚也一向入睡困难,难得睡着,哪怕有天大的事,也得等他自己醒来。
可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住了。
桑适南径直走到奚也身边,伸手拉起他衣领,遮住他肩膀,手掌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哄着把人唤醒。
让罗昌裕意外的是,奚也不仅没有抗拒,反而很自然地抬手环上了桑适南的脖子。桑适南顺势将他托抱了起来。
奚也在他怀里挪了挪,找到个更舒服的位置,把头埋进他颈窝里继续睡觉。
桑适南从罗昌裕身边走过时,罗昌裕的视线正好越过他肩膀,看到自家老板半张侧脸。
奚也的皮肤在花房潮湿的空气中泛着细腻的白光,整个人像是被雾气泡软,失去了往日那种冷白的疏离感。像是卸下了以往那种隔着一层死亡面具的伪装,露出全然的柔软与无防备。
罗昌裕看得眼睛都直了。
恨不能拍下来发给任风和看。
桑适南的目光轻轻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挡住了罗昌裕的视线。
放到餐椅上时,奚也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又往桑适南身上靠了靠。
桑适南余光一瞥罗昌裕,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罗昌裕来了。”
奚也愣了下,立刻坐直,整个人清醒过来。
罗昌裕面无表情,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一起吃吧。”桑适南招呼罗昌裕。
罗昌裕心想自己大概是来错时间了。
这顿饭,他吃得如坐针毡。
直到饭后桑适南去洗碗,他和奚也两人单独进屋谈事,那种被迫充当电灯泡的窘迫感才终于散去。
听完罗昌裕的汇报,奚也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中投在谈合作时,谈错了对象。他们只和棉滇政府接洽,却没有跟当地的各伦邦首领谈。而最根本的症结,是利益分配不均。中方绕过各伦邦,直接与棉滇政府合作,还要在各伦邦的地盘上修建一座水电站。换成你是各伦邦人,你会答应吗?”
罗昌裕怔了怔,随即皱眉:“可耶尼水电站确实建在龙脉上,对当地生态破坏的问题,中投也没跟当地民众解释。即便和各伦邦谈妥了,这些问题一样存在。”
奚也摇头,语气微冷:“你以为那些舆论是谁煽动起来的?当年格钦邦当地有人反对翡翠开采,结果呢?开采照旧。若能从中分到利益,各伦邦自己就会去平息反对声。”
罗昌裕忍不住嘀咕:“那中投的人怎么会蠢成这样?明明要在各伦邦地盘上干事,却不先摆平他们?”
奚也的眼神微微一敛,意味深长地说:“正常人都想得到的事,他们偏偏没做。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什么?”罗昌裕一愣。
奚也冷笑了一声:“说明他们可能已经被人算计了。”
罗昌裕心头一震:“老板是指,棉滇政府?”
奚也搓着衣角陷入沉思,半晌缓缓说:“我把水电站交给中投集团和昂山赞全权处理,本来以为不会出问题的……”
“可这不合逻辑啊,”罗昌裕皱眉,“昂山少将没有动机这么做。”
“他有。”这话提醒了奚也,他抬眼看着罗昌裕,“水电站一旦建成,昂山赞可以以保护工程安全为由,派兵驻扎在河对岸。到那时,各伦邦首府与他部队隔河相望,活动空间被进一步压缩。”
罗昌裕恍然,吸了口气:“难怪各伦邦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水电站的建成!”
“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奚也加快了语速,“中投集团虽然只是我们的幌子,但前期资金我承担了一半。钱款收不回来还是小事,关键是,如果不能把各伦邦那一带的电力资源拿下,我后续的一系列计划都无法顺利开展。”
罗昌裕神色凛然。
“你去联系中投的人,”奚也抬眼看他,语气恢复平静,“告诉他们,把问题摊开说清楚,去找各伦邦重新谈。”
“是,老板。”罗昌裕应声起身。
刚要转身离开,奚也忽然又叫住他。
“等等。”
罗昌裕回头。
奚也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以我对各伦邦的了解,他们没那个脑子能搞出这一连串的小动作。”
“难道是背后有人指使?”罗昌裕低声道,“会是谁?”
奚也思虑片刻,道:“去打听一下,最近这段时间各伦邦都给谁送过礼。”——
作者有话说:提前为坤貌点根蜡
第66章 电诈园区
坤貌又在喂他的白孔雀了。
赛温走到他身边,轻声问:“貌叔,现在中方只是被棉滇政府钻了信息差的空子,一时受了蒙蔽。等他们反应过来,坐下来和各方重新谈,水电站的事也许还有转机。到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坤貌轻轻一笑:“按照你这个说法,主动权其实在中方手上。只要让中方自己放弃投资,不就成了?”
赛温一怔,隐约察觉到他话里的深意:“貌叔的意思是……”
坤貌没有立刻回答,伸手抓起一把碎谷粒,随手洒向庭院。白孔雀从栏边掠起,羽翼拂过阳光,带出一阵轻微的风声。
他淡淡道:“牵头承包项目的中投集团,他们的老总杜三巡有个独子,最近好像在棉滇。”
赛温屏住呼吸,没再出声。
坤貌看着那只白孔雀低头啄食,声音轻而平稳:“中方要建水电站,总得有人提醒他们,代价是什么。”
奚也原以为,只要点出方向,中投集团那边自然会去补救。
谁料还没等各伦邦的消息传回,中投集团的老板杜三巡,却突然在此时撤回了全部投资。
这举动太反常。
奚也决定亲自去一趟中投集团。
罗昌裕犹豫着问:“老板,这事要怎么瞒着桑警官?有他在,可能行动会受点影响。”
奚也摇头说:“没事。他今天刚好出去了,不在家。”
此时,桑适南正穿着快递员的制服,站在中投集团大厦的门口。
工牌挂得歪歪斜斜,帽檐压得很低,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送件小哥。
虽然名义上他正在休假,但上回经侦顺着巴别塔新型毒品分销点挖出的地下钱庄案还未收尾。那条线越查越深,不仅查到了上下游地下钱庄,还借此牵出了多家银行的可疑账户。
在数以万计的复杂资金流中,有一部分特别醒目:款额巨大、转出频繁,而且收款方指向棉勃东部的某个电诈园区。
小的几十万,大的上千万。
但其中有一笔最蹊跷:一亿整。
打款方竟然是中投集团老总杜三巡的个人账户。
奇怪的是,如果中投集团老总杜三巡遭受了诈骗,那按理早该报警。可事实是,他什么都没做。
这完全没道理。
经侦怀疑这笔款项是杜三巡主动打过去的,并且知道对方身份,知道他们要干嘛。
而与此同时,警方暗中发展的一位秘密前线传回来消息,称杜三巡不久前与棉勃电诈园区的金主私下会面,双方极有可能签署了一份不对外公开的交易文件,但具体内容不得而知。要是有机会能找到那份合同文件,就有办法继续推进。
于是,总队临时决定,派出目前最闲、又身兼银行家大少爷这一bug身份的桑适南前去卧底调查一下。
但事实上,桑适南今天并非独自行动。
正如去天堂岛秘密调查一样,当时他身边有大脑堪比人形计算机的沉弄青,这次他也有强大的技术后援。
不过沉弄青的长处一直在于刑事侦查和刑事技术,在天堂岛上能发挥的空间并不多,但以他的能力来协助桑适南,也绰绰有余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主动请缨参与,部里也不会把这么一把“牛刀”用来杀鸡。
总队的技侦与网侦已经动起手来,对中投大厦做了全面监控。
尽管杜三巡与电诈园区之间的联系尚未形成可公示的证据,警方不能贸然闯入搜查,但以技术手段在外层包围、实时取证,给桑适南以情报支持,完全在可操作范围内。
此刻,技侦正通过耳机向桑适南汇报目标动态。
“办公室三十三层,目标人物正在泡2块钱一条的速溶咖啡……妈的,这么没品。”
桑适南听着耳机里传来的鄙视声音,轻咳了一下提醒:“不是说好了不能随便上手段么?你们是偷偷控制了中投大厦的监控,还是非法侵入了中投的系统?”
“没有桑队,我们有卫星,用卫星不犯法。”对面人语气很淡,但那股嚣张的气焰还是奔出了对话频道,直冲桑适南脑门儿,“另外……”
“另外桑队,”网侦的人抢过频道,接下技侦的话茬,“入侵……啊不是,对计算机信息系统的异常活动进行合法侦查的手段,这是我们网侦的活儿嘿嘿。”
“牛逼。”桑适南想了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
说完他压下帽子,抱着一摞快递纸盒走进大厦。
网侦通过频道向他进行数据分析:“公开资料显示,中投集团电梯为某德国品牌,按照该型号的升降速度,结合员工通勤习惯与电梯高峰统计,推断上午10:50到11:10这二十分钟内,电梯使用频次最低。现在时间正好是10:50,桑队,你的最佳行动窗口还有二十分钟。”
“够了。”桑适南应了一声,脚步却没停,“技侦呢,怎么不说话了?”
技侦开口:“不好意思,我刚才正在监听目标人物的通话。”
桑适南:“……还说没有上手段!?”
“顺手的事,”技侦慢悠悠道,“我们监听到目标人物预计要离开办公室十分钟。抛开乘梯时间,你的实际搜查窗口只剩九分钟。”
“操。”桑适南像被点燃一样快跑起来,“怎么把重点放最后才说。”
到电梯口时,果然就有一部电梯刚好抵达。门还没完全张开,他侧身一闪,钻了进去。
电梯抵达三十三楼时,桑适南看了眼时间,只剩下八分钟。
“放心行动吧,桑队,我把这一层监控全黑了。”网侦那边传来声音,带着点儿得意。
桑适南无声冲胸前的微型摄像头竖了三根手指,又比了个大拇指。
牛逼。
杜三巡应该是去接待客人了,秘书守在会客室门口。桑适南将快递放在前台,趁秘书进去添茶的空档,转身滑进了杜三巡的办公室。
还剩七分钟。
他动作极快地翻找。
在办公桌文件盒最上层,他找到一份最新签署的合同。
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存档,居然就直接放在这里。
桑适南扫了一眼内容,大致是关于与棉滇某水电站项目终止合作的文件。
他不确定这是否是总队要找的证据,索性一股脑全拍进了手机里。刚准备离开,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坏了!
不是说十分钟吗,这才过去五分钟,怎么就回来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两个人一前一后推门进来。桑适南迅速弯腰,整个人钻进了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下面。
两人分别拉开椅子坐下。
桑适南屏着呼吸,看着杜三巡那双皮鞋在脚边晃,心脏被吊在嗓子眼。他轻轻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远离那双鞋,却又靠近了另一双修长的腿。
一股淡淡的、冷冷的皂香钻进了他的鼻腔。
好熟悉的味道,有点像他家的沐浴露。
但其中又混着一丝温暖的、甜甜的香味。那气息他更熟。
他愣了愣,心底忽然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麻烦你回去告诉沉先生,”杜三巡的声音冷硬,“这桩投资我绝不再插手。”
“即便沉先生决定承担百分之七十五的前期成本,你也不松口?”另一道声音则十分平静。
还真是奚也。
桑适南在桌底无声地骂了句“操”。
杜三巡的语气更冷:“你只是沉先生的翻译。要不是看在他面子上,我连你都不会见。今天就算沉先生本人坐在这里,就算他承包所有的前期成本,我也不会再碰水电站的事,这就是个坑,我必须要及时止损。”
水电站?
桑适南想起刚才看过的那份合同,心里一紧。
桌上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忽然,“咚”的一声,一支笔从桌上滚落,正好停在桑适南脚边。
“服了你,桑队。”技侦那头看着摄像头传回的画面,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你这狗屁运气。”
桑适南:“……”
他只能祈祷这笔是奚也掉的,但此刻他已经听到杜三巡椅轮滑动的声音了。
“卧槽!怎么办桑队?”网侦完全傻眼。
危急关头,桑适南反而冷静。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奚也的脚腕。
网侦那头倒吸一口凉气:“桑队!”
更震惊的显然是奚也。
他整个人一僵,椅子“嗤啦”一声往后滑,震惊地低头,和桑适南在桌底四目相对。
杜三巡弯腰的动作僵在半空:“怎么了?”
桑适南在桌下迅速做了个嘘声动作。
奚也脸色瞬间恢复镇定,他慢慢坐回桌旁,说:“……没事。笔掉我这边了,我来捡吧。”
他弯腰,把手伸到桌下。
掌心摊开,轻轻朝桑适南勾了勾。
桑适南默契地从杜三巡那边拈起那支笔,递到他手中。
技侦那头彻底目瞪口呆。
“……这都行?”
这哪是狗屁运气,这分明是狗屎运才对吧。
奚也把笔递还给杜三巡,语气平静:“我明白了,那我今天就不多打扰。沉先生那边,我会如实转告。”
他顿了顿,又抬起眼:“不过,要是杜总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妨跟沉先生说。或许,他能帮你解决。”
杜三巡微愣,随即露出一抹苦笑:“多谢沉先生好意……只是算了。不论如何,这次是我欠沉先生一个人情。我送你下去吧。”
奚也微微颔首,站起身时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桌底。
杜三巡转身的刹那,桑适南已经顺着他的视线盲区闪身而出,与奚也一前一后地离开办公室。
电梯口前,奚也客气地笑:“不用送了杜总。您办公室里东西贵重,还是早点回去看着为好。”
杜三巡点点头离开。
电梯抵达三十三楼,奚也步入其中。门即将闭合的瞬间,桑适南侧身一闪,挤了进去。
“哥!”奚也松了口气,忍不住朝他靠过去。
“我去,有点好看啊这哥们儿,”技侦发出感叹,“哎不对,这到底是男的女的?”
桑适南轻咳一声,冲奚也指了指自己胸前的摄像头,无声道:“有人在看。”
奚也顿了一下,偏头不知看了眼哪个地方,叹了口气说:“那你说晚了。”
桑适南一愣,就听见网侦的开口:“没用桑队,电梯门有反光,我们都看见了。”
桑适南:“……”
这帮狗比,一点不像陆骁那么好糊弄。
电梯一路无人上来,平稳降至地下车库。
桑适南看了眼时间,不多不少,刚好十一点十分。
他抬手关掉胸前的摄像头和监听通道,回身一把拉住奚也:“你跟水电站什么关系?”
奚也神情一凛,终于明白他出现的原因,原来也是在查杜三巡。
这事看来不简单了。
他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那辆白色库里南:“上车说。”
“水电站投资是我牵头的。”奚也语气平静,“风险确实不小,但利润也大得惊人。更何况,对杜三巡而言,五成甚至七八成的风险都由我在承担。可他现在却单方面中断项目。能让人放弃这样巨额的利益,就一定有利益之外的理由。”
桑适南坐进车内,转过头问他:“看他今天那态度,没什么回旋余地了。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没打算劝他。”奚也摇头,“今天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我总得知道,躲在背后的那个对手,到底是谁。”
车厢一静,桑适南忽然开口:“金龙集团,你听过吗?”
奚也侧眸。
“他们和杜三巡签过一份协议,”桑适南语气微顿,“内容跟耶尼水电站有关。”
那份合同照片是他从杜三巡办公室里拿到的,属于书证,不能给奚也看,但提醒他总可以的。
金龙集团。
棉勃东部最有名的几处电诈园区,正归他们掌控。
奚也的表情陡然收紧,目光在桑适南脸上停了两秒,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大脑迅速转动,沉思一会儿后,给罗昌裕打了个电话:“去查一下杜三巡儿子。”
利益之外的原因,无非生老病死爱。
此时,杜三巡送走奚也,回到办公室,仍心神不宁。
他说不清那青年看似淡漠却带着压迫感的语气为何让他如此难安。
说实话,奚也说的有道理。有寰海集团的沉聿舟承担风险,他只要挂个名就能分润巨额利益。
换谁都心动。
可是金龙集团那帮人说的话又时不时在他耳旁回荡:“你儿子的事,这次就这么算了。可要是你再继续推进水电站,下次再想救你儿子,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查到了。”罗昌裕很快给奚也回电,“他儿子前阵子被骗去了棉勃东的电诈园区。”
奚也的指尖微微一顿,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果然如此。”
他靠在车座上,目光深冷:“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发酵?”
“还没来得及发酵,”罗昌裕答,“杜三巡很快就把人救出来了。”
奚也顿觉不对。
事情发生在杜三巡儿子身上,又这么突然,太古怪了;但解决得这么快,更加古怪。
片刻沉默后,奚也抬起眼,语气平稳下来:“我明白了。晚上你来趟我这里,我当面说。”——
作者有话说:就这样从缉毒到传统刑侦再到多警种协作的合成战,没错这就是我们聂总从开篇就在下的一盘小棋
第67章 后背疤痕
“要理解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奚也说。
“正如我们之前分析的,当地民地武各伦邦表面上反对耶尼水电站,说什么破坏龙脉、损坏自然环境,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利益分配不均。项目被搁置只是暂时的。一旦投资方理清关键矛盾,重新和各伦邦谈条件、分利益,对他们来说同样是件好事,他们没理由拒绝。但有人不想让这座水电站建成。”
“是谁?”罗昌裕问。
奚也沉吟片刻,开口道:“耶尼水电站的位置能直接辐射到北方的中国滇省。一旦建成,从棉滇到中国的沿线电力都会由它供应。那意味着,棉滇北部、东部大片地区将不再依靠孤立电网供电。当地民地武不仅得不到电力收益,还会失去对区域电力的垄断控制。”
罗昌裕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对方知道各伦邦迟早会倒戈,所以才通过绑架杜三巡的儿子,把他骗进电诈园区,用来威胁杜三巡,让他自己放弃项目?”
奚也点头:“而且有了杜三巡这个前车之鉴,一个投资巨头被坑得血本无归、儿子失踪。哪怕各伦邦松口,也没人再敢投这项目了。”
罗昌裕皱眉:“那到底是谁在背后策划这事?”
奚也眼底掠过一丝冷光:“那就要看水电站建成,谁的利益受损最大了。”
他顿了顿,又问:“上次让你去打听各伦邦最近的送礼情况,有结果了吗?”
罗昌裕答:“有了。各伦邦前几天刚送给坤貌一只濒危的印支虎。”
奚也忽然轻咳了一声,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反胃感。
纱帘被风吹起,罗昌裕以为奚也是被冷到了,递给他一张毛毯,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奚也将毛毯搭在腿上,闭了闭眼缓声道:“那答案,不就出来了吗。”
罗昌裕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色骤变:“是坤貌?!”
奚也语气平淡:“水电站建成后,辐射范围最大的就是棉勃。它的供电能力几乎能覆盖棉勃九成地区。到那时,坤貌将彻底失去对当地电力的垄断控制。而棉勃东部那些电诈园区,最有名的,比如金龙集团……”
他冷笑了声:“正是依附在坤貌的武装保护之下。”
罗昌裕震惊得几乎要起身:“坤貌涉足电诈了?”
奚也并不意外:“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干脆放弃巴别塔的毒品生意?在电诈面前,制毒贩毒早就成了高风险、低回报的产业。电诈来钱更快,成本更低,收益更大。”
罗昌裕点了点头,脸色仍有忧色:“可现在问题又来了。中投集团老总既然因为儿子不愿再涉险,那谁还能接手这个项目?老板,您是绝不能出面的。现在耶尼水电站牵动太多目光,一旦让人知道您和昂山赞有合作,这性质就变了。到时候无论政府还是军方,都不会再放任您在棉滇的势力,他们该开始忌惮您了。”
奚也沉默。
他知道罗昌裕说得没错。水电站投资规模庞大,中投撤出后,这个空缺几乎没人能填。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缓缓道:“耶尼水电站的投资体量太大,只能由两国政府牵头。没有政府背书,寰海不能出面。就连油气管道,现在都得谨慎。一次跟昂山赞合作,可以说是利益;两次、三次跟他合作,那就是政治同盟了。哪怕我没这个意图,也具备这个能力,棉滇方面绝不会坐视我继续扩大。”
“老板……”
奚也抬手止住罗昌裕的话:“让我再想想办法,今晚我先去吃个饭,明天想好我跟你说。”
奚也要去吃的饭,是赵锦晴请的。
这次她没再亲自下厨,而是带着奚也和桑适南去了自己名下的私人中式餐厅。整间餐厅为此暂停营业,菜谱由她亲自过目审核。
上次奚也过敏的事让她耿耿于怀,特意重新请了这顿饭。那天之后她越想越心疼,恨不得奚也就是她亲生的。
吃饭时,桑适南一伸筷子,就被赵锦晴一眼瞪回。
“赵锦晴女士?”桑适南乐了,“这是在干嘛?你儿子可是病号。”
赵锦晴淡淡道:“先让你弟弟吃。”
桑适南说:“我给他试毒行不行?要是又混进什么过敏源……”
“我已经吩咐过了。”赵锦晴打断他,“上百种过敏源,一个都不会出现在这桌上。”
桑适南愣住:“我是不是您亲儿子?这种细致贴心,我怎么一次都没享受过。”
赵锦晴抬眼:“以前是,现在要易主了。你得学学你弟,人家在东南亚混得风生水起,再看看你。”
“我怎么了?”桑适南不乐意说,“我在江州公安混得也挺风生水起的。”
“你好意思说!”赵锦晴一拍桌骂过去,“混了这么多年,职级还不如你表弟。”
后面这句把桑适南整个人都砸蒙了。
他扭头看了奚也一眼,发现奚也正拿着手机打字:“你在跟谁聊天?”
“没,你们继续。”奚也忍着笑,关上与沉弄青的文字直播聊天界面,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机。
桑适南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此刻没时间让他多想,赵锦晴还等着他过招,他严肃道:“赵锦晴女士,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是自己从市局申请到分局待了三年。”
赵锦晴翻了个白眼:“你真以为你妈不懂?就算没去分局,你也就混个市局总队。你表弟可是部里的处长。”
桑适南被噎得都没话说了:“我跟沉弄青的方向压根儿都不一样,这能比吗……”
“得了吧你,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哪儿那么多借口。”
“哎操,不对,你不是反对我当警察么!”桑适南忽然又回过味来,意味深长地冲赵锦晴笑了一下,“现在操心起我职级来了?”
赵锦晴也反应过来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哎我这,你这个……”
奚也看着两人斗嘴,只觉又新鲜又羡慕。
他在旁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就把盘里东西吃干净了。
赵锦晴看见,惊喜得眉眼都弯了:“乖乖,多吃点。你吃得越多我越高兴。一会儿吃完,我还要送你个礼物。”
奚也一愣,下意识看向桑适南。
桑适南也一脸茫然,摊手示意自己不知情。
他顺势搂了搂奚也,笑着问赵锦晴:“送什么啊?看把人吓得。”
奚也确实有些忐忑。
他怕的不是贵重的东西,而是那种没法回报的人情。
若只是花钱的礼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但若是掺了情意的,他一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赵锦晴一眼就看出了奚也的担忧,轻声笑道:“我送你什么,你就收着,不用想着礼尚往来。我送你,是因为你配得上,明白吗?别有心理负担。”
“我妈这话说得倒对。”桑适南立刻在旁附和,“她送什么全凭她高兴,她乐意。这礼别来回折腾,都是一家人,还什么礼。”
奚也的心砰砰直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被接纳的温度,从胸口一点点蔓延上来。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正当气氛微妙的时候,赵锦晴忽然转向奚也:“你之前是不是提过,打算推动耶尼水电站建设?”
奚也微愣。
桑适南也顿了下。
赵锦晴继续道:“我听说那项目被当地人反对,原先的投资方撤资,现在没人接手,是吗?”
奚也还没开口,赵锦晴淡淡地补了一句:“那水电站的投资,我承包了。”
桑适南猛地被呛到,咳得直不起腰。
奚也连忙替他拍背,神情还带着一丝震惊。
“妈。”桑适南看向赵锦晴,冲她竖起大拇指,“您真猛,儿子支持您。”
说完他顺势拉住奚也的手。
奚也本能地想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
桑适南对他笑笑说:“收了我妈这份礼,以后就是我们老赵家的人了啊。”
赵锦晴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哥说得对。”
奚也连餐具都掉在地上。
一旁的侍者立马要上来帮忙,奚也抬手止住:“不用!”
他赶紧弯腰去捡,就听见头顶传来桑适南闷闷的笑声:“你慌什么啊?宝贝儿。”
“……”奚也快速瞥了眼赵锦晴,好在她没什么反应。
天,之前都没发现,这人怎么这么坏。
吃完饭,赵锦晴要回自己的住处,跟他们不顺路。
桑适南执意开车送她。
下车时赵锦晴头都晕了,不停按着太阳穴说:“儿子,妈重新送你辆车吧?你这车,后排太挤了,风噪还大,妈坐着难受。”
桑适南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笑着回:“我这车后排平时不坐人,开得挺顺的,换新的多浪费。”
赵锦晴又瞥了一眼副驾的奚也,对桑适南叹口气:“算了,你跟你爸一样,都没长心眼儿,还得我多操心。过两天我直接给你换辆新的,以后家里人一多,就不能光图好看,还是要讲点舒适,你懂么。”
“我懂我懂,”桑适南连忙摆手,“您赶紧下车吧,您新换的儿子困得快撑不住了都。”
奚也确实没什么精神,却不是因为困。
等赵锦晴离开,他靠在座椅上,揉了揉额角:“你故意的吗?我都有点晕车了。”
桑适南平时车技很好,他坐他的车从来没不舒服过。
“一点小手段而已。”桑适南笑了笑。
“下次别使了。”奚也难受得胃部打结,“我直接送你几辆吧。”
“那怎么行,”桑适南重新启动车子,驶回市中心的别墅,“要的就是赵女士这个态度。”
这话让奚也突然清醒过来。
他低头思索片刻,语气里带了几分谨慎:“你不觉得,晴姨今天说话有点奇怪吗?”
桑适南瞥了他一眼:“别想太多。”
奚也没说话了。
但一直到回别墅洗完澡,他坐在床上,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说晴姨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怎么还在胡思乱想。”桑适南正拿吹风把他头发和身上吹干,然后找了双厚袜子给奚也穿上,袜口刚刚卡住奚也的小腿肚,他用双手握住给他捂捂热。
这人怕冷,晚上得穿着袜子睡觉才行。
奚也一伸腿,穿着白色羊毛袜的脚丫子直接蹬在桑适南胸口上,气急地道:“说起这个,你今天怎么回事,当着她的面就叫我、叫我……那个。”
他身上穿了条短裤,抬腿的动作直接让裤子滑到腿根,露出大片修长的大腿。
桑适南逼近奚也,眼神深了几分:“不让叫么,宝贝儿?”
奚也的腿弯顺着他的动作被迫折起,身体一紧。
桑适南的影子覆下来,奚也脸颊烧得通红,眼神一时躲不开。
他想把腿收回去,却被桑适南轻轻按住。
“哥!”奚也忍不住惊呼。
桑适南顺势将他从被褥里扯了出来,坐在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膝盖,神情带着一点逗弄,偏过脸在他身侧轻轻碰了下。
奚也浑身一震,呼吸乱了几拍。
他不安地抬眼看向桑适南,眼底不知不觉蒙上一层水光。
桑适南微微俯身,眼神半带笑意:“江州这边长辈都这么叫小孩儿,我是大宝贝儿,你就是小宝贝儿。”
他顿了顿,靠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还是说,你想让我叫你别的?”
奚也抬手捂住了他的话。
他低低笑了起来,听得奚也心底一阵酥麻。
桑适南笑着俯下身,轻轻吻上了奚也的唇。
奚也的呼吸被他引得一点点散乱,腿从他腰上滑落的瞬间,又被桑适南顺势捞起,带着惯性的力道一翻,奚也整个人被转了个面。
桑适南的气息贴近他颈侧。
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角,奚也突然从迷乱中清醒,他察觉到桑适南想做什么,反手撑住他的肩膀,声音发颤:“不要,哥哥……”
桑适南低头看他一眼,眸色深沉,没说话。
下一刻,他拉住奚也的手腕举过头顶,掀起他的上衣,瞬间一片温软的后背皮肤暴露在灯光下。
奚也猛地僵住,背脊一凉,整个人缩进被褥,脸埋得很低,巨大的慌乱与耻意一股脑儿冲上来。
他一定看到了。
他这次一定可以看得清楚。
桑适南的手停在半空,指腹轻轻落在奚也光滑白皙的脊背上——前提是忽视那一道道陈旧的疤痕。
多年过去,那些疤痕已经褪去了最初触目惊心的血色,只余浅淡的粉红。
奚也眼眶一热,羞耻的眼泪浸湿了他面前的床单。
“这都是他打的?”桑适南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奚也没回应。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点头。
桑适南没有动,目光凝在他后背上。
奚也感受到了那股视线的重量。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他努力抬起了腰,艰难回头去看身后那人。
对上桑适南视线的那一瞬间,奚也愣住了。
想象中如坤貌那样兴奋、愉悦、满足、如同欣赏艺术品一般痴迷的目光并没有出现,桑适南只是沉沉地盯着他,眼底酝酿着一团巨大的黑云。
“哥……”奚也试探着叫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桑适南终于动了。
他俯下身,用炽热的体温贴上奚也的后背,像要把那些旧伤一点点捂化。
他贴在奚也耳边一字一顿道:“我杀了他。”
“不要!”奚也挣扎着翻过身。
桑适南盯着他不说话。
奚也眼圈泛红,主动伸手去抱住他,指尖微微发抖,声音哽咽:“我不要你碰脏东西。”
桑适南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那你让不让哥哥碰?”
奚也怔了一瞬,指尖下意识收紧,环在他肩上的手臂轻轻发颤,却一言不发。
桑适南贴着他的唇角,温热的气息扑在奚也脸上、颈侧,他放低声气:“怕疼吗?”
奚也一颗心猛地跳动起来。
他不知是害怕还是渴望,只觉得胸口发紧,心跳在耳边轰鸣。
“怕不怕疼?”桑适南已经按住了他的后腰。
奚也还是没说话,腰却不自觉地往上抬了一下。
桑适南轻轻笑了,再也不逗弄他,将他按在怀里直接吻了上去。
奚也的皮肤迅速泛起一层粉色,那抹红一直烧到了脸颊、眼尾,他被迫趴在床上,没有着落的感觉让他很不安。
他努力抬头去找桑适南,视线模糊,泪光微颤。
“哥、哥哥……”奚也哭哑声音。
桑适南迁就他低下了头,用臂弯勾住他的脖子,不停吻着他、安抚他。
“我在。”他说,“我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暂时没有时间展开详写,如果有会在连载结束后补上
第68章 新建支队
赛温走进庭院,发现那只白孔雀状态不对,羽毛塌着,病怏怏的。
“怎么回事?”他问。
饲养员低声答:“早上貌叔来喂过,心情似乎不太好,下手重了些,不小心掐着它了。”
能让坤貌掐成这模样,这气生得肯定不小。
“貌叔呢?”赛温问。
饲养员抬手指了指二楼。
赛温上楼,看见坤貌正一个人坐在窗边,桌上摊着地图,手边是一瓶酒。
坤貌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只淡淡开口:“你知道耶尼水电站又重启投资了吗?”
赛温一怔,摇头。
坤貌望着远处的河湾,语气冷淡:“这次中方换了个更有实力的投资方,姓赵。现在赵氏投资、两国政府和各伦邦,四方坐下来重新谈条件,局面跟上次不一样了。”
赛温沉默。
“知道他们谈出了什么结果吗?”坤貌又问。
赛温继续摇头:“不知。”
坤貌冷笑:“中方出人出力,棉方和各伦邦配合中方建设。建成后,耶尼水电站要以极低电价向中国滇省供电二十年,二十年后,水电站再交还棉方和各伦邦,其利益按比例分配。三方皆赢。”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轻敲两下,声音沉着。
“这就是他们皆大欢喜的合作。”
赛温低声道:“没想到,貌叔从杜三巡那边下了手,他们还能这么快找到应对之策。”
坤貌抿了口酒,目光钉在地图中央:“现在,还有什么棋子能动呢?”
他轻声念:“民地武、中方、棉方……”
“昂山赞。”坤貌慢慢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忽然顿了一下,抬头看向赛温:“你马上去联系昂山赞。”
赛温一怔:“军方的人?他们与民地武一向不对付,昂山赞会肯理我们吗?”
坤貌思索片刻,道:“就说,我这有沉聿舟的消息。”
夜色深重。
棉勃的雨季刚过,空气里仍残留着湿气。
赛温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直到车灯远远亮起,一辆军用越野驶进来。
车停稳,昂山赞下车,军靴踏在地上发出闷响,随行的两名军官立在门口。
他抬头扫了一眼庭院里那只垂翅的白孔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赛温把昂山赞请上二楼。
坤貌坐在靠窗的位置,见昂山赞进屋,起身替他倒了一杯酒,推过去。
昂山赞看了一眼,没接:“讲重点吧。”
坤貌抬眼看他,笑了笑:“昂山少将最近似乎和共南港的沉聿舟往来频繁?”
昂山赞的神色轻微一变。
坤貌心下了然,淡声道:“昂山少将不必紧张,我不是拿这事来要挟您的。只是有些看法,想请您听一听。”
昂山赞沉默片刻,在坤貌面前坐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坤貌道:“机缘巧合罢了。三邦谷屠杀案时,唐金生无意间提过几句,我恰好知道沉聿舟在其中护下了关键证人证据。而在军政府内部,为此斡旋的正是昂山少将您。那件事一结束,沉聿舟的木材船队就顺利通过您的运输线。以前我也做柚木生意,对同行的动静多少敏感,所以能猜出几分。就更不用说,现在这个油气运输管道项目,明面上虽然是由您牵头重启,但真正的投资承包方,我想,还是沉聿舟吧?”
昂山赞注视着他,没有回应。
坤貌继续:“昂山少将不觉得,沉聿舟的势力伸得太远了吗?”
昂山赞的眉慢慢拧起。
坤貌说:“他先以船队为筹码,控制共南港,掌了南部水路;接着染指北方陆运,又介入贯穿棉滇南北的油气管道。如今连电力资源也开始插手。借着您的便利,哪怕他没有那个意图,想拿捏你们的时候,随时就能让你们束手无策。若有一日要掣肘军方,你们恐怕防不胜防。”
他顿了顿,看着昂山赞的脸:“您身处军政府核心,却任由一个商人扩张到能撼动一切的地步,会不会有些失职了?还是说,您与沉聿舟私交甚笃,忘了自己首先是个政客,其次才是别的身份了?”
屋内空气骤然紧绷。
昂山赞手指微微一颤,随后镇定地放在桌面上。
坤貌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补充道:“就算是我,拥有着整个棉滇最大、最乱、最不受控的民地武,也从未越过棉勃一步,更不会插手别处的事务。”
昂山赞的神色终于变了,眼神冷下来,低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
江州市局总队。
今天是桑适南重回市局的日子。
至于为何拖到现在才正式回归,一来,他在天堂岛受伤未愈,总队特批了长假让他养伤。二来,他回归后应安置在哪个岗位,总队内部迟迟未定。
聂毅平亲自从五局来了一趟。当然,不是专为桑适南。
当年东阳分局禁毒支队缺人手,桑适南主动下去补缺。对东阳分局而言是天降良才,刘正清自然求之不得;但对总队来说,这笔账就不划算了。
原因很简单。补的,是东阳分局的缺。借的,却是总队的砖。桑适南去了分局,补上了分局的旧洞,却空出了总队的新缺。
他是总队少有的刑侦骨干,手上成绩硬、现场判断准,总队哪舍得放?为此几乎天天有人跑到聂毅平面前磨嘴皮。
那时,聂毅平已经答应了桑适南的请求,却不是妥协。
桑适南不知道的是,若没有聂毅平和总队的点头,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
那一次,是聂毅平召集市局几位主要领导,到五局开了个小会。
聂毅平说:“他确实是个刑侦人才,侦查、技术两手都过硬。我们现在缺的,正是这种复合型警员,既能破案,又能大胆学习采用新技术,更难得的他还是个少有的领导型人才。只是要做大刑侦,就不能光靠刑侦一条线,刑侦、经侦、禁毒三者缺一不可。”
会议室短暂沉默,市局领导神色微变。
聂毅平笑了笑:“听懂了吗?桑适南搞刑侦是拔尖的,以他母亲那边的背景,要他上手经侦也绝无问题。唯独他没干过禁毒。去分局禁毒支队,正好是个锻炼的机会。”
市局领导迟疑:“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他去了之后,既没干出名堂,又不愿意回来了呢?”
聂毅平说:“你要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就不至于天天为这事跑我办公室了。而且别忘了,他的父亲,是刻在江州警察英烈纪念墙上的一级英模。他身上流的,是功勋缉毒警的血。”
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至于后面那个问题,现在不用考虑。我相信,等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次会后,聂毅平的决定拍了板。桑适南执意下去,市局也只得放人。而在三年后的今天,市局总队才彻底理解聂毅平当年的苦心。
今天聂毅平亲自过来,是为了亲眼见证江州市局总队新成立的一支全新支队。
这支支队是江州公安系统的第一个制度性改革尝试,由多警种混编组成,刑侦、经侦、禁毒要合并,刑事技术与侦查要结合。
直接从总队最重要、最核心的部门开刀,足见部里、局里对这个改革的重视,以及为全国公安的合成化改革竖立标杆的意图。
大厅内安静得只能听见笔记本划动的声音。
聂毅平站在台上,语气平稳却有力:“第九支队,共十二人,构成为刑侦、刑事技术、禁毒、视侦、经侦、技侦、网侦。参照专案组规格,今后的办案模式,也将按照合成化侦查战进行改革,以刑侦为龙头,诸警种协同配合。”
“我现在宣布——”聂毅平略一停顿,目光掠过台下的人群,台下的气氛在他停顿的那一瞬间微微紧绷。
“第九支队支队长,由桑适南担任;副支队长,由韩峰担任。”
——韩峰,总队视侦部门的骨干。
原本在听说要去给一个搞刑侦的当副支队长时,韩峰说什么都不干。因为传统侦查思维与他们视侦思维完全是两码事,好比说发生一起凶杀案件,传统刑侦会先从现场入手,勘查、取证、分析、定性,最终就是为了确定这到底是一起仇杀还是侵财还是情杀案件,一步步排查动机与关系链,最后指向凶手。
而视侦不讲这些。
他们从一开始就通过视频图像锁定犯罪嫌疑人,跟踪轨迹,重建行踪,不谈案件性质,只谈人。
因此,他们与刑侦常年不对付,开会十次能吵八次。
但让韩峰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是桑适南。
桑适南是他见过的刑侦里,唯一能彻底理解视侦办案逻辑的人。他不仅懂,还能将两种思维逻辑无缝衔接,用刑侦思维弥补视侦证据链的缺口,用视侦线索反推传统现场分析。
韩峰曾形容桑适南:“他是能让‘少了一条腿’的视侦,重新站起来的人。”
平时韩峰与其他刑侦合作,经常是“一个人唱戏,无人搭台”。但只要与桑适南合作,桑适南就会给他搭建起最完美的舞台。
所以三年前桑适南调去分局时,韩峰为此还神伤许久。
“领导们还真是会选人啊!”韩峰一进新办公室就嚷嚷,二话不说,冲上去抱了桑适南一把,“知道我跟别的刑侦不对付,把你调回来了!”
“美得你。”桑适南笑着拍开他,“说得好像我沾了你的光。”
“不是吗?”韩峰厚着脸皮抢功,正得意着,忽然嗅了嗅空气,眉头皱了皱。
“等等,你身上怎么有香水味?”
“有吗?”桑适南一愣,下意识低头闻了闻自己衣领。
……不会是奚也留下的吧?
他皱眉说:“应该是沐浴露味儿,他平时不喷香水的……”
话音未落,桑适南自己就觉出不对,抬头一看,韩峰那张“终于逮到你”的表情已经明晃晃写在脸上。
“我桑!”韩峰一脸兄弟终于开窍了的神色,“行啊!什么时候安排我见见弟媳?”
“去你的。”桑适南忍不住笑骂,“叫嫂子。”
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神色冷静的年轻人路过,手里端着一杯新磨好的咖啡,淡淡提醒:“韩哥,劝你别问桑支的个人感情问题。”
——周振,总队技侦人才。
桑适南对他有印象。第一次是在竹街追捕岩温龙时,韩峰请他来支援的;第二次,就是前几天,这人当着他的面,公然嫌弃杜三巡喝速溶咖啡没品。
果不其然,比他本人先搬进办公室的,是他那整套手冲咖啡设备。
“为什么不能问?”韩峰皱眉。
此时又有一个小胖端着奶茶外卖从韩峰身边路过,跟在周振后面补了一句:“问就是可怕。”
小胖姓陈名不然,他的声音桑适南也很熟悉,就是搞网侦的那个。
韩峰一脸懵:“有那么夸张?还能比我家那口子还凶?”
周振抬眼,镜片反射出一道精光:“那可说不定。”
“真的很可怕。”陈不然笑嘻嘻道。
“我靠,你俩在这儿当捧哏呢。”韩峰说着,扭头拍了拍桑适南的肩膀,“还好你有媳妇儿了,我正愁有个任务找不到人帮忙呢。”
“什么任务?”桑适南接过经侦李洋递来的小零食,说了声谢谢。
李洋的工位堆得像个小卖部,桌下甚至还放着一辆迷你零食推车。刚才搬进来的时候,差点撞到桑适南。
韩峰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市里新开了家gay吧。上面想派个长得帅的过去卧底探探情况。之前安排了一个,结果刚进去就被人摸了屁股。那哥们儿当场炸了,说他还没媳妇儿,这金贵的屁股得留给未来的媳妇儿,谁也不能碰。看给他贞烈的。”
桑适南正喝水,险些一口喷出来。
周振竖起中指,神情平静地推了下眼镜:“韩哥,这事不妥吧。”
陈不然终于忍不住,嘎嘎笑出声来。
“咱办公室养鸭子了?”韩峰白他俩一眼。
桑适南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韩峰肩膀:“老韩,还是换个人吧,我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韩峰话没说完,脑子像被雷劈了一下,瞪大眼睛猛地倒吸一口气,“我靠!我靠靠靠靠!你那对象不会是……”
周振淡淡补刀:“是的。”
“没错,”陈不然笑弯了腰,“就是韩哥你想的那样。”
韩峰一个巴掌拍自己脸上:“合着东阳分局那边传闻你是gay,这居然还是真的?”
桑适南乐了:“东阳分局的八卦,怎么还传到市局来了。”
“这不废话么?”韩峰瞪眼,“你也不看看八卦的主人公是谁!再说了,有你那徒弟陆骁在外面四处吹风,想不知道都难。”
当然陆骁的本意是想炫耀他稳坐“分局最受女同志欢迎榜”榜首王座,但这样一来所有人势必要问为什么榜首不是桑适南,然后陆骁就会不厌其烦地解释一遍桑适南在分局的八卦传闻。
桑适南无语了都。
他摇摇头懒得接话,把办公室里的新同事都认了一遍。
除了经侦、技侦、网侦、视侦,桑适南自己是刑侦和禁毒的代表,剩下就还有刑技,也就是法医、痕检这些。
桑适南清点了下人数,发现少了一个:“痕检呢?”
李洋一边嚼零食一边回:“哦,他说他心情不好,去天台静静了。”
桑适南挑眉:“出什么事了?”
“这个我知道!”陈不然举手抢答,“他最近迷上炒股,天天跟个股神似的。后来进了个什么‘股票学习群’,结果那群里一千人,八百都是托,吹一个连K线都看不懂的骗子老师。幸好李洋看出端倪,不然他连老本都要赔进去。乐死了,说出去谁信啊,市局的警察都差点被骗了,”桑适南:“……”
说出去谁信啊,江州银行的大行长赵锦晴女士,也差点被骗了。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果断换个话题:“周振,上回你说能通过卫星做视频监控,那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周振愣了愣,手摸了下鼻梁。
要说实话么。
卫星能拍地面,但还真不至于看得清杜三巡早上喝的是哪牌速溶咖啡。
桑适南靠在他桌前,俯身支着手臂,这个姿势对周振来说略有一些压迫感。
桑适南盯着周振,似笑非笑道:“早看出来了,不过我确实对卫星能做到的一些内容很感兴趣。比如说你看看能不能借卫星定位,帮我确认三邦谷那边的罂粟种植范围?”
周振的眼神一下亮了。
理论上可行:罂粟花颜色鲜艳、分布集中,而且不会有太多遮挡。用卫星成像比对色谱,能精准划出田块位置和面积。
桑适南的思维果然转得极快,一旦技术落在他手里,简直是如虎添翼。
周振立刻打开电脑,连上特控系统。
一串密钥验证通过,卫星画面在显示屏上闪烁着加载。
他按桑适南的指令,将坐标定向至棉勃—三邦谷区域。
屏幕上的地形图逐渐清晰,山脉层迭,色块在深浅间过渡。
高空俯瞰,那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绿色。
桑适南盯着那片山,目光死死锁着。
那里藏着他父亲的尸骨。
或许此刻,卫星的镜头就正从埋有他父亲的那片土壤上掠过。
周振操作着滚轮,画面不断推近。
就在这时,屏幕中闪过两道浅色的影子。
“等等!”桑适南猛然出声。
周振一怔,手指一顿。
“怎么了?那一片是林带,不会有罂粟……”
“不是罂粟。”桑适南语气陡然一紧,“倒回去,刚刚这里站了两个人,帮我看看那个。”
周振立刻调回影像。
两道模糊的人影重新出现在画面中,几乎被林叶遮掩,只露出一角。
“放大。”桑适南低声命令。
树影散开的缝隙间,两个人的身形显现出来。
桑适南的目光一凝,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居然是坤貌和昂山赞!
第69章 宣战
“你是说坤貌和昂山赞串通到一块儿了?”奚也沉了口气,陷入思索。
“我应该不会认错。”桑适南道,“只是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我还不清楚,会不会对你不利?”
“无非就是耶尼水电站的事。水电站一建成,坤貌对棉勃的控制会被削弱,他自然要想办法阻止。找昂山赞求援并不奇怪,那是他能动用的最大外力。”
“昂山赞会站在他那边吗?”桑适南问。
奚也没有马上回答,目光沉着:“不一定。昂山赞是个政客,做决策先看的是棉滇的整体利益。”
桑适南皱眉:“建成水电站带来的利益,还不够大?”
“问题不在于利益有多大,而在于谁来掌控这份利益。昂山赞支持修建的前提是,这不会让棉滇受到外来控制。如果水电站建成所带来的后果,是让一个外人控制棉滇四分之一的电力,换作你是昂山赞,你会怎么想?”
桑适南怔了怔。
奚也继续:“昂山赞会开始防备我。”
沉默了一会儿,桑适南问:“如果事情走到最坏的一步,那水电站会不会被迫停建?”
“不会。”奚也回得很笃定,“撇开那些政治角力不谈,水电站本身对大多数人是利好,只有曾经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垄断电力的民地武会受损。坤貌的策略,很可能是先把我踢出局,再由他接手项目。这样一来,中方出钱修建水电站,棉滇电力建设得到发展,坤貌不再受到我的威胁,昂山赞也顺利化解了对我这个商人势力扩张的隐忧。至于坤貌,棉勃电力本来就在他控制之下,让他接手,棉滇的电力格局无非就跟以前一样,但对以昂山赞为代表的军政府来说,他们却能横插一脚,总归比现在的局面更有利。”
桑适南总结:“表面上看,除了你,大家都能得到好处,这也是昂山赞的最优解。”
“没错。”
桑适南追问:“那现在这种情况,需要赵家撤资吗?”
“不,投资可以照常推进。”奚也摇头,“我的目标不是单纯从水电站牟利,而是要让它真正利及中棉两地、稳定棉勃局势。我在或不在,影响的是过程而非结果。但这件事干扰了我下一步的计划,所以我不能不插手。只是这也会让昂山赞更怀疑我的动机。”
“下一步计划?”桑适南马上捕捉到重点。
奚也直言:“打击电诈。”
桑适南一愣:“所以你想控制电力,就是为了打击电诈?”
奚也摇头:“控制电力本身对园区影响有限,那些园区有备用燃油发电机,断电并不能彻底制约他们。但既然坤貌要给我制造麻烦,我不能坐以待毙。”
“你打算怎么做?”
奚也说:“坤貌能拉拢昂山赞阻止我,我也可以寻找军方其他势力来牵制他们。”
他冷笑一声:“毕竟,棉勃可不是昂山赞管辖的地盘。”
昂山赞重重关上车门,快步走向坤貌那栋隐在柚木林的私人住宅。
“坤貌!”
刚进屋,昂山赞一把抽过坤貌手中的茶杯,俯身双手撑在桌上,直逼他的目光,“你说过,把沉聿舟踢出去就能万事大吉。可现在呢?耶尼水电站被军政府直接接手了,除了军政府和各伦邦,谁都别想从中获利!”
坤貌微微皱眉:“那中方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操心中方?”昂山赞在一旁来回踱步,“我为了这个水电站周旋这么久,最后全给别人做了嫁衣!”
坤貌听完昂山赞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只说:“昂山少将现在不该感谢我么?帮你看清你的合作伙伴,也不过是为了一点利益出卖你的人。”
“这算什么?”昂山赞停在坤貌面前,一字一顿缓缓道,“你别忘了,是我踢他出去在先。”
坤貌笑了笑:“昂山少将若不是已经意识到了沉聿舟的威胁,恐怕也不会采纳我的意见吧?”
昂山赞瞥了他一眼,既不接话也不反驳,拿起桌上的手套转身离去。
一大早,奚也就被罗昌裕的电话叫醒。
他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桑适南,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抽身出来,光脚踩在地毯上,拿起手机悄悄蹲到窗帘后面接听。
罗昌裕那边应该觉察出奚也现在不便说话,把耶尼水电站的最新情报简短汇报完毕后就挂了。
奚也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回到床上。
刚掀开被角,就被人一把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桑适南闭着眼在他嘴上亲了一下,声音懒懒问:“跟谁打电话呢?”
“你什么时候醒的?”奚也愣住。
“你一动就醒了。”桑适南把奚也冰冷的脚捞起来贴在身上捂热,“怎么不穿袜子?”
说起这个,奚也脸色嗖一下红了,这人还好意思问!
“我昨晚明明穿了,谁叫你力气那么大,袜子都被你撞掉了。”
桑适南顺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脚心:“那我还真没见过哪个男人皮肤像你这么好的。”
奚也按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开:“你还摸过别的男人?”
桑适南睁开眼笑了,他压上来亲了亲奚也嘴角:“吃醋了?”
“美死你。”奚也往他怀里钻,“谁吃你醋。”
“没摸过男人,女人都没摸过,就摸过你。”桑适南敛笑不逗他了,“放心了吧,媳妇儿?”
“不可能吧?”奚也蓦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滴溜着两只水润的眼睛盯着他,“看起来不像啊?”
桑适南忽然翻身撑起两条胳膊,贴在奚也耳边,低声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奚也脸色一白,想起一些昨晚痛到求饶的画面,怕他大清早再来一次,立马老实:“我刚接了罗昌裕的电话。”
桑适南好笑地看着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明明刚才偷偷打电话的时候,躲在窗帘后面腿软到站都站不住。就算他想,自己也不忍心。
“耶尼水电站的事又有转机了?”他问。
“嗯。”奚也靠在他怀里点头,“中方现在要改成技术入股,之前谈好的低价供电滇省的交易也不会改变。也就是说,晴姨不用出钱,但未来分红照旧,只用去外面承包合适靠谱的技术团队,不过别担心,这个我已经找好了,走她的关系就行。”
“那谁来出钱?”
奚也说:“投资主体由棉滇军政府承包。各伦邦本来就对政府横插一脚白分利润不满,现在改成政府出全资,他们才算真正放下心里的芥蒂。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需要和军政府里的人打交道吗?”桑适南问。
奚也摇头:“不用,我只需要把昂山赞准备介入投资的消息捅到他们面前,让军政府内部因为这块肥肉相互争夺。所有人都在争同一个东西,最终的结果,当然就是谁也拿不到,由军政府直接出面接手,这里面所有的私人关系都将被踢出局。换言之,擅自利用私人势力操控项目的空间会被彻底压缩。”
“小宝真聪明。”桑适南捏了一下他。
“别这么叫我。”奚也轻踹了他一下。
桑适南按住他的小腿,哑声威胁:“再乱踹,今早你就别想休息了。”
奚也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家里的备用套昨晚全都用完了,他再想也得出去买新的。
于是他突然起了一点坏心思,双臂环住桑适南的脖子,把腿搭在他身上,挺腰往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
桑适南怔了下,随即翻身把奚也压在下面:“说不听是吧?”
“好了好了,哥!”奚也察觉到桑适南身上可怕的变化,立马老实。
桑适南这才松手,抱他去浴室洗漱。
“所以你现在跟昂山赞算怎么回事?你这么搞他,他能对你没有意见?”
奚也把脸从冒着热气的毛巾里探出来,含糊道:“我是商人,他是政客,我们的立场和利益本来就不完全相同,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就算没有这次的水电站,以后也会有别的冲突。我跟他从一开始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是么?”桑适南抱臂倚着门框,不知在想什么。
昂山赞的军用越野车消失在坤貌的视野里后,坤貌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消散。
他抬手示意,赛温立刻出现在二楼楼梯口。
坤貌语气发冷:“是我小瞧那个沉聿舟了,没想到他这么狠,直接掀桌,让所有人都吃不成饭。既然如此,那我让他连别的也吃不成。”
赛温一愣:“貌叔是要对沉聿舟下手了?”
坤貌冷笑一声说:“他现在手上最重要的项目,不就是那条油气运输管道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
桑适南直奔总队下辖的九支队办公室。
天还没亮透,办公室门推开时,屋里已经亮着灯,只有一个比他更早到的人。
他提着一桶保温食盒大步走进去,路过李洋桌前,顺手把早餐搁在他面前,两根手指隔空一指:“早上不许吃零食!”
李洋刚撕开手里那袋薯片,顿时僵在半空。
“队长?这是……”
办公室暖气烘得人发热。桑适南脱下外套,扭头解释:“我亲手做的营养早餐,送你吃的。”
“您亲手做的?”李洋整个人愣住,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度,双手死死护在胸前,“不是队长!我那个,我不是,我不可以啊——”他做出一副捍卫清白的模样,偏偏这时候九支队其他同事陆陆续续也到了。
桑适南刚把外套脱了一半,脸色很一言难尽。
韩峰一个急停刹在门口,缓缓收回伸出去的腿,像撞破了不得的现场:“什么情况?给我碰着职场潜规则了?”
周振无语地绕过他们,去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香气腾起,他喝了一口,才活了过来似的,路过李洋时,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你长得很安全,桑支不至于看上你。”
陈不然灵巧地挤进来,一边笑着一边接过李洋拆了一半的薯片:“不至于,不至于啊。”
“哎,这话我不爱听了。”韩峰立刻替李洋打抱不平,“咱洋儿当年读财大那会儿,听说还是系草呢是吧!进了市局以后是班味重了点,头秃了点,岁月催人老了点,工作让他面目全非了点……但!底子还是在的是吧洋儿!”
李洋:“……我求你了韩哥。”
陈不然肚子都笑疼了。
韩峰顿时板起脸:“笑什么笑?就你俩眼高于顶。来来来,你俩告诉我,这办公室里谁比李洋好看?……别给我看那个姓桑的!禁止他参赛!”
周振在电脑前淡淡道:“李洋最帅。”
韩峰一拍手:“这不就对了!要真有人看上他,我一点不意外。再说了,李洋最近天天加班查地下钱庄案,连饭都顾不上吃,光靠零食维系生命体征了,这状态换谁谁都好看不了。”
周振轻轻一哼,接道:“韩哥,这跟李洋状态好不好不冲突。主要是桑支家里那位,那模样,啧。”
陈不然连连点头:“韩哥你没见过,你不明白。”
眼看话题歪得越来越远,桑适南终于出声:“行了。改天吃饭带他给你们认识。”
他把围巾摘了挂办公室门后,又看向李洋:“那早餐你放心吃吧,我专门给我对象做的。看你最近天天熬夜,就顺手给你也带了一份,只吃零食哪够。”
李洋愣了好几秒,脸上从错愕变成羞赧,再到受宠若惊:“谢谢队长。”
桑适南翻出一些资料,走到李洋桌前:“最近江州诈骗案高发,你们经侦那边地下钱庄案进展如何了?”
李洋立即正色答道:“正准备今天汇报。先不说境外电诈园区,我在资金链里发现了一家服装公司的公账,深挖下来才发现那是个空壳公司。”
“这公司实际做什么?”桑适南追问。
“开电话卡。”
桑适南立刻反应过来:“用空壳公司来过户电话卡?”
按规定个人名义最多开五张卡,但用公司手续就能把卡先过户给公司,然后个人再开、新卡再过户,如此循环,一天开卡的数量上限就不止两位数。
“正是。”李洋点头,“我这里已经有些眉目了,那些被过户的电话卡背后,都有对应的营业厅工作人员在帮忙办事。”
“周振、陈不然,”桑适南把视线投向两人,“能定位到这些营业厅员工的位置吗?”
“没问题。”
周振和陈不然很快联系到三大运营商协助,通过电话卡和手机信息,把李洋筛出的那批营业厅内鬼逐一定位出来。
位置很分散,遍布江州市各区。嫌疑人不嫌麻烦,几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桑适南立马通报下级分局支队大队,分头前往,同时将这群人全部抓获。
这些营业厅人员交代得很快。
服装皮包公司确实属于一个叫刘学龙的棉滇华裔,正如桑适南早先怀疑的,通过公司过户非法开卡,一个营业点一天最多能出几十张卡。但更关键的是,前两天刘学龙却携数百张电话卡失联了。
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作案现场,只有行动轨迹,这正是韩峰最擅长侦破的。
韩峰从全城视频中拼接轨迹,很快找到了刘学龙的身影。
“他最后的行踪,出现在江州机场,查询到航班是飞境外的,中途几次转机,最终目的地是——棉滇。”
“能定位到更具体的位置吗?”桑适南沉吟。
“可以。”周振进一步追查了刘学龙的手机号移动情况,蓦地抬头,“是莫姐口岸。”
“莫姐口岸?”
赛温愣了一下:“貌叔为什么要对莫姐口岸动手?”
“沉聿舟的油气输送管道进入中国境内前,最重要、距离最近的最后一站,就是这个口岸。”坤貌盯着桌上的地图,嘴角微微一扬,“沉聿舟,就看这回,你又打算怎么解决?”——
作者有话说:诶?骗人的吧!我不是打算收尾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字数越写越长压不住了(我真的在收尾了!如果能在40万字前结束最好了,祈祷[求你了]
第70章 边境爆炸
桑适南带着九支队的一名侦查员,一同坐上了飞往滇省R市的航班。
莫姐口岸与R市仅隔一线,他们打算从R市直接入境。部里已与边境两国警方建立协作机制,只要他们掌握刘学龙利用几百张电话卡从事电诈交易的证据,就能直接在莫姐实施抓捕。
随行的侦查员叫于乘归,刑侦口出身,曾经是全国散打冠军,近战能力极强。巧的是,他也是桑适南的校友兼师兄,却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
桑适南早在学校时期就听过这位娃娃脸师兄的名号,据说脾气十分火爆。桑适南一时分不清,是因为长得太乖总被人看低才脾气大,还是为了弥补气势,刻意让自己看起来狠一点。
根据周振和陈不然的远程监听与技术定位,刘学龙此刻正位于莫姐口岸,半小时后将在勃弄茶楼与买家完成上百张电话卡的非法交易。
“刘学龙已经抵达你们附近了。”周振把定位截图传到桑适南手机上。
此时桑适南就坐在茶楼二楼的包厢里,低头看了眼消息,挑了下眉。
其实不需要周振提醒,他已经在街口的行人中看到了刘学龙的身影。
“你看这个刘学龙,还有心思在街上溜达,真想现在就下去一脚踹翻他!”娃娃脸拿着望远镜,躲在窗帘后头,语气里带着点急躁。
“冷静。”桑适南拍了拍他,“等他跟买家碰面再动,别打草惊蛇。”
窗外的雨刚歇,街道还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股潮气。
太阳从厚云里探出头,光线斜斜洒进来,在桌上的茶水里折出一圈淡金的涟漪。
桑适南盯着那光线忽然目光一滞。
于乘归仍站在窗边,举着望远镜微微挪动。阳光正对着他,落在镜片上,闪了一下。
桑适南顿时清醒过来。
不好!
他猛地回神,出声叫住于乘归:“别动!”
已经迟了。
阳光反射出的那两道白光直射街面,晃到了刘学龙的脸。
刘学龙动作一顿,警觉地抬头。那一瞬,视线正好撞上二楼的窗,与于乘归四目相对。
他瞳孔一缩,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猛地掉头,拔腿狂奔!
“快追!”桑适南低声咒骂一声,猛然冲出门外。
于乘归紧随其后,两人几乎是并肩掠过街道。
可刘学龙对莫姐的地形显然熟得不能再熟。
街巷纵横、人声鼎沸,他脚底抹油似的钻进人群,瞬间消失在摊贩与游客的人影中。
“桑支……”于乘归急喘着气,扭头望向身侧。
桑适南停住脚步,语气冷静:“让周振把定位发过来。”
周振的消息很快发到了他手机上,桑适南一瞥定位坐标,二话不说,转身又追。
刘学龙拼了命往前狂奔,回头一眼,赫然见那名中国刑警依旧咬在身后,速度不减。
他骂了声脏话,撞翻了路边小贩的推车,米袋、果篮、塑料瓶全数滚落。人群顿时大乱,叫骂声此起彼伏。
他钻进一条狭窄的巷口,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进尘土。抬头一看,前方是一栋废弃的大楼。
这栋大楼原本是赌场,后来被查封取缔后,因为位置不好没人接手,就逐渐荒废了。
刘学龙慌不择路,一头闯了进去。
楼内空荡荡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湿气与霉味。
桑适南追到荒楼,骤然止步,他目光扫过昏暗的走廊,捕捉到那道仓皇的背影。
刘学龙居然生生把自己跑进了死胡同。
“跑啊。”桑适南冷声,踩过一地乱糟糟的杂物,一步步逼近,“接着跑。”
刘学龙背抵墙,喘得几乎说不出话,弓着腰撑着膝盖,脸色惨白。
“我……跑不动了,”他抬手指了指喉咙,苦笑着骂,“你他妈……也太能跑了。”
桑适南轻笑一声,抬起手铐,朝他走去。
就在这时,一抹刺目的红光,突然映入他眼底。
光从刘学龙身后的窗玻璃上折射进来,仿佛有一团太阳被塞进了窗外的天际,先是静静地膨胀,映出玻璃上的裂纹,又缓慢吞没了整面墙壁。
桑适南脚步顿住。
他瞳孔骤缩,神经本能地拉紧。
空气凝固了。
世界寂静无声。
只剩那团火光在扩张、翻卷、吞噬,像慢镜头般将时间拉长。
然后,时间像被什么撕裂了。
轰——!
滞后的巨响终于砸进耳膜。
天地间所有声音在这一刻爆开,震波挟着碎石与烈焰横扫而来,整栋荒楼被掀翻在炙热的浪潮之下。
刘学龙身后的玻璃瞬间粉碎,碎片带着血光划出诡异的弧线。
桑适南只觉胸口一闷,整个人被冲击波甩出数米,耳中只剩下持续的嗡鸣。
天光彻底变了。
一朵庞大无比的爆炸云在莫姐口岸上空缓缓升起,将整个天地吞没在红与灰的末日光里。
奚也匆匆走出赵家别墅。别墅外那辆白色玛莎拉蒂静静停着,车身在灯影下泛出一层锐利的光。
他绕过车头,径直站到驾驶座车门边,抬指在玻璃上敲了两下。
“下车,我自己开。”
任风和放下车窗,愣了两秒,才小心道:“后座插槽里给你准备了你爱喝的酒,已经热过了。还有毛毯和羽毛枕……”
“我不用,没时间了。”奚也语速很快。
他一把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随手关掉车上的音乐。
“嗡——”玛莎拉蒂的引擎声低沉炸响,车尾轻轻一颤,倒退着切入花坛转角,下一秒油门被踩死,车如猎豹蓦地跃出夜色,掀起一阵风浪。
任风和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震,差点惊呼出声。
他偏头去看奚也。那张脸在闪烁的车灯下显得安静、几乎温和,可那种冷静的专注感让人脊背发凉。
如果忽略眼前这家伙人畜无害的外表,以及每次见到桑适南时就化身软骨动物的特性……骨子里,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像当初他主动找上自己,说可以帮他报自己父亲的仇,也可以让天堂岛整个从地图上消失时,任风和压根不信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事实证明,他真的做到了。
奚也的年龄和他的外表一样,都是用来迷惑敌人的骗术。
如果说有谁真的信了这家伙只是个楚楚可怜的小白花,那这白花也只会是对方葬礼上被奚也戴在胸前的那种白花。
不……也不全对。
有一个人例外。
任风和一想到那个姓桑的,牙根都在发痒。
“一会儿到了机场,你记得把车开回去。”奚也的声音把任风和从状态外拉了回来。
方向盘在他掌心里飞速转动,玛莎拉蒂几乎是贴着交通限速的边缘一路狂奔,车灯在夜色中划出白色残影,尾后是一串刺耳的喇叭声。
任风和忍不住道:“你真要一个人过去?”
“莫姐那边发生爆炸,当地的消息被封锁,通讯也中断,伤亡情况没人知道。”奚也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我必须过去看看。”
“那也用不着你亲自出面吧?老罗已经回共南了,让他去不是更方便?”
“有些事罗昌裕能做。”奚也说,“有些事,只能我去。”
路口开始拥堵。
他手腕一转,方向盘几乎贴着旁车擦过,车身擦出一声尖利的气流声,逼得后面的司机连连爆粗。
任风和紧抓扶手,余光瞥到了奚也没有任何波动的神情。
他沉默了,不再说话。
他明白奚也的意思。
莫姐口岸是中棉油气运输管道入境前的最后一站,那里发生爆炸,罗昌裕未必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件事,要是换成平时,奚也大可以把这些事交给罗昌裕出面。
但偏偏,这件事把桑适南也给卷进去了。
好巧不巧,桑适南正好在这会儿去出差抓人;好死不死,去的还是莫姐口岸。
奚也抵达莫姐口岸后,径直赶往医院。
这地方太小,医院只有一所,爆炸后的伤员几乎全被集中送到了这里。
走廊里人满为患,担架一辆接着一辆被推进抢救室。奚也一路从一楼找上四楼,挨个看过去。
没有。
他要找的人,始终不在其中。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病房里那些伤员。这些人大多只是擦伤、烧伤,或被玻璃划破皮肉。
都是轻伤。
他皱起眉,心底一沉。
重伤的人在哪?
就在这时,他肩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让让,让……不好意思让一下!”那人手里拎着两盒外卖,脚步急促,边喊边从他身边掠过。
奚也下意识捕捉到了那熟悉的江州口音。
他回头,语气陡然一紧:“江州来的?”
于乘归脚步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
奚也眯起眼,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打量。他的视线略过于乘归长得过于娃娃气的脸,掠过他那一身紧实肌肉,最后停在他微微鼓起的腰间衣摆上。
他立刻明白了。
“你是……江州警察?”奚也几步上前问他,“你们队长现在在哪儿?”
于乘归神情骤变,手反射性地落在腰间。
奚也立即掏出手机,亮出屏幕上与桑适南的合照。
“他是我哥哥,”奚也说,“他现在什么情况?能带我去见他吗?”
于乘归没信。
这年头骗子太多,尤其是那种动辄冒充家属、警察、记者的假身份,他都见怕了。谁知道奚也手里的照片不是P的?谁又能保证这人不是混进来的别有用心?
所以他没开口,只是盯着奚也。
奚也却误会了他的沉默。
他一脚不小心踢上走廊的铁椅,痛意顺着小腿直冲上头。
他眼眶微红,哑声问:“他……他到底怎么了?”
于乘归愣了一下。
看奚也脸上的反应,似乎不像假的?
他张了张口:“我……”
“砰砰砰!”
外面骤然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医院起了一阵骚动,尖叫声此起彼伏,瞬间乱成一团。
于乘归脸色大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往病房里冲。
奚也紧跟上去,一眼扫向病床上的人——不是桑适南。
他心头一松,随即奔到窗边。
楼下,医院门前那片空地上,一辆破旧的公交车正横在入口。车窗玻璃碎裂,烟尘还在飘。
车门被人一脚踹开,二十多个手持步枪、穿着各式迷彩的年轻人鱼贯而出。
于乘归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群人。
这些人看起来都太小了,几乎全是学生和娃娃兵!
最前头带队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顶多十四岁。
他们脸上抹着白灰,举着步枪,嘴巴里嚼着槟榔,眼神冷漠。
娃娃兵们分成数组,迅速控制医院。每五人一层,从门口到天台,全是他们的身影。
那对双胞胎兄弟跳上公交车顶,举着喇叭,用当地语言叽里咕噜地向医院喊话。
于乘归听不懂,但从那语调能听出威胁的意味。
他低声骂了句:“妈的。”
顾不得奚也在旁,掏出手枪,从窗边探出枪口,瞄准那对双胞胎兄弟。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按住他的枪口:“不可以!”
于乘归瞪着拦下他的奚也,简直不敢相信这骗子的胆量:“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奚也冲他轻轻摇头:“他们是娃娃军。车顶上那对双胞胎兄弟,是这群人的首领。他们刚才喊话,说不会伤害医院里的人。最好不要轻易激怒他们。”
于乘归轻轻“靠”了一声,收回枪看着奚也:“你听得懂他们的语言?”
奚也点头。
“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娃娃军又是什么鬼?”
“娃娃军,其实是一群信奉上帝的民地武残部。”奚也语气低缓,“曾经在棉勃那一带活跃,自从坤貌控制了棉勃后,当地的一批原生民地武就七零八落,为保存实力逃出了棉勃、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这群娃娃兵就是其中的一支。这次他们劫持医院,目的就是要棉滇军政府停止承认坤貌在棉勃的势力,让原生民地武重回棉勃。”
奚也说完,抬眼看向于乘归:“你看,我没有任何恶意。现在你可以先告诉我,我哥在哪儿了么?”
于乘归犹豫片刻,终于开口:“……他没事。受伤的是我们要抓的嫌疑人。”
奚也扭头看向病床。床上那人的脖子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有血迹渗透出来。
“他被爆炸冲击波震碎的玻璃片割到脖子,”于乘归解释,“差一点伤到动脉。”
“你亲眼看到爆炸了?”奚也转头看他,“伤亡情况怎么样?”
“爆炸动静倒是挺大的,但外围受伤的人情况都还好,基本都像他这样,不是直接被爆炸伤到的。但听说中心区很惨烈,爆炸处还有毒气泄露,所以整个已经被封锁了。重伤的人也抬不出来,有一个国际慈善组织已经赶过去,在现场搭建临时的救助中心原地进行救治。”
于乘归顿了顿,说:“桑支他就是去了那边,想看看情况,所以现在不在医院。”
奚也听完于乘归的话,沉默良久后,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那个慈善组织,应该是个诈骗团伙。”
“什么!?”于乘归声音骤然拔高。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名娃娃兵端着枪探头进来,用枪口敲了敲门框,警告他们安静。
于乘归缩着脖子,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冲娃娃兵笑了笑。
待那娃娃兵走远,奚也压低声音:“别管那么多了,先解决眼下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娃娃军,有现实参考。《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