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沉聿舟
爆炸中心区早已被那个慈善组织封锁了。
桑适南走到外围,看见一层层警戒线与临时帐篷,到处都有穿着志愿者马甲的身影在里外穿梭。可他始终过不去,只得原路返回。
途中,几辆写着“救援物资”英文字样的货车停在路边,司机与志愿者正忙着卸货。桑适南不知为何,心头一动,趁人不注意绕到车尾。
货箱半掩,他顺着缝隙看了一眼。
——方便食品、水、医用包……这些都还算合理。可就在最下层,他看到了烟,还有成箱的酒。
他怔了怔。
这是救灾物资?
卸货的人转回来了,他没作声,立刻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回头。
爆炸中心的方向,几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人正在拍照、录视频。
通讯信号早被屏蔽,不知那些画面最终能否传出去。风里裹着烧焦的气味与灰尘,天色像被烟熏成褐红色。
他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回到医院时,门口已被棉滇警方封得水泄不通,黑色的特警车一辆接一辆停在外头。
桑适南一愣。
出事了?
此时,娃娃军的双胞胎首领已经离开了公交车,带着数十个娃娃兵进了医院,等着与棉滇方面谈判。
一楼大厅被清空。凡是还能行动的病人、医护、家属,全被赶到大厅中央集中管理。
奚也与于乘归也混在人群里。
于乘归护在他身侧,眉心拧得死紧。虽然他是近战实力强,但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孩子面前,拳脚再快也没用。之前在病房的时候,还好有奚也及时拦下他。现在他一回想起自己刚才冲动急躁的行为,后背就忍不住冒冷汗。
他扫一眼周围人质的恐慌神情,又回头看向奚也。
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青年,脸色白得发透,神情却始终冷静。
不论他是不是桑支的弟弟,单就他对娃娃军的熟悉程度,说不定后面还有用得上的地方。于乘归只是脾气急了点,但没那么蠢,知道什么人有价值,该保护该利用。
娃娃兵们的确信守了他们喊话时的承诺,没有伤害医院里的任何人,只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医护可以照常工作,病人照常输液、吃饭,没人被打、没人被骂。
奚也靠在墙边,额头冷汗一滴滴往下落。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下,向于乘归身上倒去。
于乘归吓了一跳。旁边正好有个护士见状,立刻跑过来检查奚也的情况,然后掏出一颗糖塞进他嘴里。
护士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当地话,于乘归听不懂。
好在奚也缓了片刻,终于回过气,向他解释:“……早上出门太急,没时间吃东西,有些低血糖,不碍事。”
于乘归点点头:“那行,反正你要真有啥不舒服,赶紧跟我说。”
奚也缓了缓,抬眼问他:“你也是警察,你觉得现在医院外面,会是什么情况?”
于乘归沉思片刻,声音压得很低:“不好说,但要是条件允许,估计棉滇警方的狙击手和特警已经就位了。”
奚也轻声重复:“狙击手和特警……”
他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那些娃娃兵的枪上:“那就是有可能要交火了。”
“这不明显的么?”于乘归冷哼,“这群娃娃兵就是一群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整个医院的人,哪还能有活路。”
奚也眉心微蹙,语气缓慢:“……也未必。”
没等于乘归反应过来,奚也忽然抬头,对那对双胞胎兄弟说了两句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在落针可闻的一楼大厅中显得格外清晰,钉进所有人的耳膜。
双胞胎“唰”地回头。
于乘归脸都吓白了,伸手去扯奚也的袖子,压低声音骂:“你疯了?你刚跟他们说什么了?”
奚也没理他。因为双胞胎正握着枪朝他走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
玻璃骤然炸裂,一颗子弹擦着窗框飞进来,带起一串冷光与灰尘。
枪声炸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懵了。
双胞胎几乎是同时趴下,大喊着命令。
“所有人卧倒!!!”
大厅里的人质们反应不及他们快,还愣愣地待在原地。一阵混乱里,娃娃兵们迅速反应,动作利落地把人质们全按在地上。
于乘归心跳如擂,几乎瞬间明白过来。
是埋伏在外面的狙击手。
大概是狙击手看到目标站起,以为时机到了。只是准头差了点,没打中。
“糟了……”他低声咒骂,额角冒汗。
但从双胞胎刚才的反应看,这群娃娃兵好像没有要伤人质的意思?
奚也靠在墙下,额头冷汗涔涔。
他盯着双胞胎兄弟,哪怕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也没放弃跟他们谈判:“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我没必要骗你们。”
于乘归几乎被吓得要拽他:“你疯了,你到底在跟他们说什——”奚也不理,继续道:“像这样僵持下去,哪怕你们不伤人质分毫,今天也只会是死路一条。死在这里,外面会说你们是恐怖分子,而不是民地武。”
大厅里,几十把枪同时微微一动。
奚也一字一顿:“棉滇政府不会答应你们的条件,但我可以。如果你们相信我,我能帮你们赶走坤貌。”
双胞胎兄弟趴在地上,迟疑地互相对视,指关节在枪托上轻轻发抖。
于乘归咬紧牙,低声骂了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奚也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极轻:“赌一把。”
医院门外。
桑适南刚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棉滇方狙击手那边传来了枪响。
透过医院大门的玻璃,他清楚地看到有几个人骤然站起。下一秒,又几乎是同时被枪声压回地面。
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秒,可那几秒,足以让桑适南的血瞬间凉透。
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桑适南心脏骤缩,脸色“唰”地白了。
奚也怎么会在里面!?
他喉咙发紧,脑子嗡的一声,反应过来一连串更糟的念头:于乘归会不会冲动行事?还有受了伤没有行动能力的刘学龙,现在情况如何?医护人员都被带去一楼了,伤势会不会加重?
桑适南思绪炸成一团乱麻。
他强迫自己压下情绪,扫了眼周围,直奔棉滇警方的包围圈,亮出自己的身份文件,声音沉稳到几乎让人听不出他强行压抑的颤抖:“带我去见你们负责人。”
棉滇警方当然知道有中国警察来莫姐抓人,也一直在提供协助。
但他们没想到,中国警方要抓的人竟就在医院里,而其中一个中国警察,此刻居然成了人质。
桑适南等不及棉滇方面在这里与娃娃军僵持的策略了,这要等到猴年马月。
他压低声音,直截了当地道:“继续等他们露头,永远没结果。现在医院里的人质需要水和食物,警方可以化装成送补给的工作人员混进去,进去后才有机会继续下一步行动。”
指挥席一片寂静。
几名警官面面相觑,随即有人点头。短暂的小型会议后,棉滇方商量决定采纳桑适南的提议,由特警展开行动。
桑适南被换上病号服,手臂缠上绷带,抹上假血,假装成要紧急送进医院治疗的病人。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但还没等他们行动,医院大门忽然被推开。
那对双胞胎兄弟最先走出,手中持枪,却高举过头。
他们走到门口,在众枪口对准的死寂空气里,缓缓将枪放在了地上。
紧接着,里面的二十多个娃娃兵陆续出现。
他们步伐一致,跟着首领的动作,一齐放下枪。
外面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有桑适南反应过来,他胸口剧烈起伏,心底某种几乎直觉般的笃定在迅速膨胀:这一定是奚也的手笔。
在人群缝隙间,他终于看见了那个立在阴影与光交界处的人。
风从奚也耳侧擦过,撩动他鬓边的发。
他脸色苍白,却镇静得像一块被尘封的暖玉。
桑适南先是看见奚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可他什么都没听见。
所有声音都延迟了一拍。
娃娃兵们被棉滇警方带走,医院里几百个人质终于被解救。空气回流,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人群的惊呼、警笛声、特警的呼喊,一齐砸进耳膜。
桑适南的脚几乎不受控制地动了。
他冲了出去。
奚也站在医院门口,被阳光反衬出一圈虚白的光晕。
他似乎也愣住了。
下一秒,桑适南一把将他拽进怀里。
奚也被撞得一阵踉跄,反应慢了半拍,才抬起手回抱住他。
桑适南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你简直是胡闹。”
奚也呼吸还没平稳:“我联系不上你,又不清楚莫姐这边的情况……就来了。”
他眼底有一层微光,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
桑适南盯着他,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我要真出事,市局最先知道。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问聂叔就行了。”
这话倒是真的。爆炸发生后,莫姐口岸的通讯确实瞬间中断,但周振的卫星定位始终在他们身上。市局能看到他们的移动轨迹,自然知道他们没大碍。
正说着,于乘归从那头冲了出来,气还没喘匀,一眼看见两人那姿势,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哥?什么弟?
怎么就抱一起了?还抱这么黏糊!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不能吧。
于乘归说话都结巴了:“这不是乱……乱……”
桑适南眉头一动,拍了拍奚也的肩,松开他,转头道:“不是亲生的,你别瞎想。”
“乱……乱猜。”于乘归险些咬到舌头,连忙补完句,强行挽尊,“桑支你这人,怎么能乱猜我的想法。”
嘴上说得理直气壮,眼神却不争气地又瞄了奚也一眼。
他这才真切地理解,为什么周振和陈不然会那样说。
比起他们口中那点外貌形容,于乘归觉得,还得再加一条:恐怖如斯的魄力和胆量。
鬼知道他刚才看见奚也叽里咕噜和那群小鬼谈判时,有多震撼。而更离谱的是,他居然真谈成了。
他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之前说那个国际救援组织是诈骗团伙,是怎么看出来的?”
桑适南眉梢一挑,愣了愣。
奚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桑适南:“你去过爆炸中心区,那边什么情况?”
桑适南说:“说有毒气泄露,封锁了不让进。”
“看到有人拍照吗?”奚也又问。
“有。还不少。”
奚也沉默了一瞬,神情冷静:“那就是了。通讯是他们自己切断的。那些照片,也是他们拍给外界看的,用来制造恐慌、募资、吸引国际援助。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在救援,爆炸中心也没人受伤。不然,不会没有一个伤员被送出来,医院连一例爆炸重伤都看不到。”
于乘归皱了皱眉:“可那些伤员不是都被就地安置了吗?不送出来也说得过去啊。”
奚也摇头:“就地安置在什么条件下进行?医院又是什么条件?重伤的人理应被转送到设备更齐全的地方救治,怎么会只有轻伤被送到这里?”
于乘归怔愣:“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桑适南眼神沉了沉:“但这个组织怎么会恰好知道哪儿发生了灾难,能这么快到场控制现场?除非……”
话到半截,他猛地一顿,“除非这次爆炸就是他们干的?”
“有这个可能,而且概率不小。”奚也点头,接着问,“那他们有没有提供捐款通道?”
“有的,有的。”于乘归说,“爆炸发生后,外面铺天盖地全都是他们的宣传。”
奚也瞬间有了主意:“给他们的捐款账户先打笔钱进去,观察资金流向,能不能验证我们的怀疑。”
“这也能验证?”于乘归有些惊讶,“怎么做?”
桑适南笑了一下:“我们自己做不来,但有人能做。”
于乘归立刻反应过来:“……李洋!?
很快,桑适南通过卫星通讯把转账信息发给九支队,委托李洋跟踪这笔资金流向。李洋那边没过多久就有了结果。
“简直是巧合!”李洋十分激动,“这笔资金的流向,居然和我们之前查到的那些电诈案资金流向高度一致。连杜三巡那笔钱,也是流向同一条线。最终收款方,都是棉勃东部的金龙集团!”
“金龙集团……动手的人,原来是坤貌么?”奚也慢慢搓着手指,沉声道,“看来他们选在莫姐口岸下手,针对的其实是我的油气运输管道。可这个做法风险极大,他图的究竟是什么?”
赛温驾驶着越野车,沿着通往莫姐口岸的山路疾驰。傍晚的天色混沌,云压得极低,路面上积着未散的尘灰。
他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后排的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貌叔让人在莫姐口岸自导自演搞了一场爆炸,绕这么一大圈,只是为了让沉聿舟不痛快?”
坤貌靠在后座,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敲着座椅扶手。
“你也觉得我这是吃力不讨好?”
赛温连忙道:“不敢,貌叔。我只是……”他顿了顿,“想不明白您的意图。”
坤貌缓缓睁开眼,声音低沉:“你见过沉聿舟么?”
赛温正好打着方向盘转弯,对面疾驶过一辆重卡,两车擦肩而过,强烈的气流掠过窗侧。他猛地一拧方向,轮胎在砂石上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尖啸。车稳住时,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一片冷汗。
他压下心跳,稳声说:“沉聿舟……行踪成谜,神龙见首不见尾。大部分人应该……只见过他身边那个罗昌裕吧。”
“是啊。”坤貌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似在自言自语。
“所有人都怀疑,沉聿舟根本不存在。他只是罗昌裕杜撰出来的影子,一个用来掩护自己、稳住寰海的幻象。”
车厢里一片静寂。
“但我跟罗昌裕打过交道,”坤貌说,“寰海许多决策,手法太邪,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罗昌裕有手腕,但还不到‘通天’的地步。寰海真正的幕后主脑,比罗昌裕的行事作风多了一股剑走偏锋的灵气与狠劲。”
赛温低低笑了声:“那这沉聿舟,要不是敌人,还真值得敬佩。”
“你想见见他吗?”坤貌突然说。
赛温微微一愣,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前方昏暗的公路线:“这……怕也没那么容易。”
坤貌眸底冷光如刃:“堂堂东南亚船王,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你不觉得奇怪吗?是不敢,还是不能?”
“貌叔的意思是……?”
坤貌微微一笑:“还有一种可能,他是我们所有人,都认识的人。”
车缓缓停在一个岔路口。这里是通往莫姐口岸的必经之路,所有车辆都得从此经过。
坤貌降下车窗,风卷起他衣袖的一角。他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蜿蜒的公路,像一头耐心的猎豹。
“就在这里等。”他道,“等罗昌裕的车出现。莫姐口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无论如何,都得亲自来看一看。”
事实上,他策动莫姐口岸的那场爆炸,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阻止油气运输管道的建设。
他真正的目标,是罗昌裕。
他要的是,斩断沉聿舟这条最有力的臂膀。
坤貌的手指轻轻一敲车门,眸光锋利:“我倒要看看,到那个时候,沉聿舟……还能沉得住气吗。”
第72章 圈套
“莫姐口岸的通讯信号,并不是因为爆炸中断的,而是被那个所谓的‘国际救援组织’人为切断的。”
罗昌裕坐在后座听着前排的下属口头汇报,用指尖轻轻抵着太阳穴,眉心隐隐一跳。
“也就是说,对方是有备而来了。”罗昌裕捏了捏眉心,吩咐道,“加快速度。老板现在人在莫姐,联系不上,我担心他出事。”
“是。”
然而车速并没有提升,反而在下一秒,突然猛地停下。
罗昌裕心口一紧:“怎么回事?”
驾驶座上的人脸色骤变,声音紧绷:“不好,罗先生!前方路口被堵住了!”
罗昌裕抬头望去。
前方横着一列漆黑的车队,整齐而无声。十几名持枪的人从车上下来,散开包围了他们的车辆。
罗昌裕眯起眼,目光落在最中间那辆黑色越野上。车门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下车。
坤貌神情从容,微微掸了掸衣摆,笑着抬眼:“别来无恙啊,罗先生。”
罗昌裕放缓动作,降下车窗,目光冷静地一扫:“坤貌?你们棉勃和我们共南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是什么意思?”
“误会。”坤貌微笑,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火气,“我只是想请罗先生去我那儿坐坐。区区一趟路,罗先生不会连这个面子也不给吧?”
罗昌裕的目光一冷,伸手去升车窗:“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还有急事。麻烦让路。”
坤貌仍站着,一动不动。微风拂过,他的语气轻得近乎随意:“什么事,能比沉聿舟还重要?”
罗昌裕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
坤貌看着自己的指尖,若无其事地转动着戒面上的螺纹,淡声说:“沉聿舟现在就在我那里,罗先生不想过去看看?”
罗昌裕心头突然一凉。
老板被坤貌带走了!?他已经知道老板的真实身份了?
偏巧这时候,坤貌像是察觉到他的反应,忽然问:“罗先生认识我儿子么?”
罗昌裕猛地抬头,瞳孔微缩。
他极力压制情绪,用一贯镇定的语气回答:“谁不知道你坤貌亲生的、收养的孩子无数,你那几个儿子,我可认不过来。”
坤貌笑意更深:“罗先生明白,我说的,自然是我那个最出色的大儿子。”
空气瞬间绷紧。
罗昌裕的脸色沉了下去。
坏了。
他推开车门下车。驾驶座上的下属焦急地伸手:“罗先生!”
罗昌裕摆摆手,声音压低:“我过去就行。”
他看向坤貌,冷静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放我的人走。”
坤貌似笑非笑地瞥了那司机一眼:“当然可以。”
下属还想下车,被罗昌裕低声喝止:“别下来!立刻回共南租区,那边不能没人。”
“可……”
“回去通知任风和,”罗昌裕快速嘱咐,“让他马上联系江州公安。”
下属咬紧牙关:“是。”
罗昌裕看着那车调头离开,目光重新落回坤貌身上。
坤貌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罗昌裕单独上他准备好的那辆车,随后转身回到自己车上。
赛温发动引擎,踩下油门。他从后视镜里看向那辆正在调头离开的车,迟疑着问:“貌叔,那人多半是回去报信的,真要放他走?”
坤貌靠在座椅上,淡淡一笑:“我要的,就是这通风报信。”
赛温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貌叔是想引出沉聿舟?”
“不错。”坤貌点头。
赛温犹豫片刻,又小心地问:“刚才貌叔突然提到奚也少爷……难道是怀疑,奚也少爷就是沉聿舟?”
坤貌看他一眼,皱了皱眉:“你想什么呢?我刚才就是诈罗昌裕一下。”
赛温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追问:“那既然奚也少爷不是沉聿舟,貌叔为什么要问那句话?”
坤貌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透过车窗落在远处不明的方向:“因为我怀疑,他在替沉聿舟办事。刚才罗昌裕的反应,印证了我的猜测。”
车厢一时静得只能听到引擎的轰鸣。赛温偏头望了他一眼,小声问:“貌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要看出来也不难。”坤貌说,“沉聿舟的每一次行动,背后总有奚也的身影。我这个儿子嘛……”
他低低笑了一声:“这三年来,他表面上看着老实,但实际上未必。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还在动什么歪心思。凭他那点心性,蛰伏三年没有任何动作,这不正常。你以为他是温顺的绵羊,其实他是头睚眦必报的狼。”
赛温听得仔细,语气仍恭敬:“那还真看不出来。”
坤貌被逗得笑出声:“你当然看不出来,他又不是你的儿子。”
说到这里,他笑意一收,气氛倏然一滞。
坤貌垂下眼,指尖在膝上轻轻敲着,语气忽然变得幽深:“当年他才七岁,生日那天被我的仇家绑架。外面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对方穷凶极恶,把一个才七岁的孩子撕票,但其实对方当时有给我打电话。”
赛温沉默着,知道坤貌不常提这事。赛温一直不敢主动提及,那是坤貌和奚也之间最忌讳的一根刺。
坤貌偶尔几次主动跟他倾诉这件事的时候,都会断在这里。
赛温知道这事一直在坤貌心里过不去,他除了赛温,也无人可说。
他也明白,坤貌对他说这些,并不只是倾诉。坤貌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一句“你没错”,或许这样就能减轻他的心理负担,好让他能继续心安理得。而赛温每次都会如坤貌所愿,顺着他想听的话来说。
但今天坤貌的目的似乎不是这个,所以赛温没有开口。
坤貌第一次讲出了后面的事:“在我做出放弃他的决定后,那头的电话没有挂断。”
他停了一下,神情微妙地陷入回忆。
“我也没挂,就那样拿着电话,听着那边的动静。然后,我听见了人死去的声音。”
赛温握着方向盘,手心在微微发汗。
“很奇怪吧?人死掉的声音居然也能听见。”坤貌自嘲地笑了笑,“我也觉得奇怪,但那一刻我确确实实笃定,自己听到的那些动静,就是一个人被杀死的声音。”
他缓缓抬眸,目光阴郁。
“就是这些声音,让我以为他死了。直到后来,他又活着回来了。”
坤貌顿了段:“我从没问过他当年被绑架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个疑惑一直卡在我心头。既然他还活着,那当时我听到的那些声音,又是谁的?死的人不是他,会是谁?要知道那时候,中国警方还没赶到。”
赛温张了张嘴,低声问:“是……貌叔那个仇家?”
坤貌点了头:“一个七岁的孩子,能闷声不响地等待时机,杀死一个穷凶极恶的毒贩。你不觉得可怕吗?”
赛温呼吸一滞。
坤貌的声音压得更低:“所以,他越是一动不动,我心里就越是不安。”
他说着,转头看向后方那辆载着罗昌裕的车:“从三邦谷屠杀案开始,罗昌裕就一直在暗中帮助中国警察对付唐金生。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案子发生在共南河流域,沉聿舟的地盘,他不得不管。但后来他又一步步瓦解天堂岛,那就不是被动了,是主动要插手,而且每一步都和中国警察配合得天衣无缝。”
赛温皱眉:“罗昌裕是怎么搭上中国警察这条线的?中国警察又为什么信他?”
“你觉得呢?”坤貌看他一眼,语气平静,“能让中国警察相信他的人是谁?能这么快了解警方动作的人又是谁?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奚也。跟中国警察配合紧密,就等于跟奚也配合紧密。”
赛温心头一震,神色微变。
“所以我才怀疑,”坤貌慢声道,“奚也是不是想联合沉聿舟,来对付我手底下的那些势力。”
“我明白了。”赛温说,“貌叔这次对罗昌裕下手,不只是为了敲打沉聿舟,也是为了警告奚也少爷。”
坤貌轻轻应了一声:“当然,还有别的原因。耶尼水电站那桩事,一直是我和沉聿舟之间的死结。任我如何与各伦邦民地武、中投集团、昂山赞联手,他都要和我作对。他不罢手,我坤貌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赛温沉声问:“但貌叔,您确定沉聿舟会上当吗?那种人要是识破了貌叔逼他出面的计谋,哪怕我们手里有罗昌裕,也未必能逼得了他。”
“你说得对,一个罗昌裕不够。”坤貌微微沉吟,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弧度,“但要是连同那批在金龙电诈园区里的人一起呢?”
江州公安市局。
整栋楼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周振的咖啡机被各路同事借来借去,机器都快抡冒烟了。
曾经扬言“真正的视侦高手从来不上眼药”的韩峰,此时已经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三天,桌上摊着十几瓶空的眼药水。
“我看吐了,看瞎了,这双眼睛彻底废了!”韩峰一边敲键盘一边发出怪叫,“我桑什么时候回来!急需他支援!”
能让他崩溃的原因不外乎一个,诈骗案又进入了高发期。
诈骗团伙的骗术五花八门,诸如某老板收到改签机票的短信诈骗链接被骗几百万、一个骗子假扮明星开直播骗打赏、某女明星被木马病毒偷拍勒索、某985男大学生遭遇富婆求子骗局被骗光积蓄,等等……
“快了韩哥,”李洋坐在旁边,一边敲文件一边说,“桑支是今天的航班。刘学龙伤还没好透,跟他一块回来。桑支让我们先准备审讯手续,落地就干活。”
韩峰骂了一声:“这位也是电诈,没完没了了还。”
“还不止。”李洋抬眼,“R市公安刚向部里求援。全国多地出现失踪案,有人被骗去棉滇电诈园区,基本都是通过R市的边境线偷渡过去的,规模太大,部里打算让我们提供协助。”
“等会儿。”韩峰一愣,“这事怎么你比我这个当副队的还清楚?”
李洋耸肩:“经侦负责的工作嘛,消息比你灵。”
韩峰捏了捏眉心:“这还真是个棘手的事。等你们桑支回来,再具体讨论这个……”
话还没说完,一阵“咣当咣当”响,陈不然冲了进来,差点一头撞到门框。
“韩哥!韩哥不好了!”
韩峰没好气地吼:“重说!你韩哥好着呢!”
陈不然还没喘匀气,脸涨得通红:“韩哥,又有人报案,说他朋友被棉勃的电诈头目骗走了!”
韩峰翻了个白眼:“得,又来一个。你看你慌什么?这种案子这几天能排到城外去。”
陈不然拼命点头,语速飞快:“不是啊韩哥!你猜失踪的两个人是谁?其中一个是寰海集团的……”
“打住。”韩峰抬手打断,“寰海集团?东南亚那家船运公司?那是境外案,你告诉他我们管不了。”
“你听我说完啊!”陈不然几乎是喊出来的,“另一个失踪的,是桑支的弟弟!”
“谁?”韩峰皱眉,“他弟不是部里的沉处吗?沉处出差外地办案去了,哪来的另一个?”
“我也不知道啊!”陈不然急得直挠头,“报案人态度特别笃定,就说那人是桑支的弟弟。”
“谁聊我弟呢?”
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
陈不然猛地抬头,眼神一亮:“桑支!”
“我桑?”
桑适南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一路风尘的气息,下巴的胡茬来不及刮,整个人看上去既疲惫又精神紧绷。
他环视众人一圈,眉头微挑:“……你们这表情什么意思?”
陈不然硬着头皮说:“桑支,我们刚接到报案,说你弟弟被电诈头目骗去了……”
“骗什么骗。”桑适南乐了,“他人就在我办公室休息,还是跟我一块回来的。你俩不会被什么新型诈骗整蒙了吧?咱可是警察。”
奚也几乎睡了一路,从上飞机到现在都没彻底清醒。桑适南干脆把他安置在办公室的小床上,本打算过来跟韩峰他们处理刘学龙的工作,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群人神神秘秘地议论诈骗。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不可能啊。”陈不然皱眉,“报案人是江州那家顶级会所的老板任风和。他这种人,没理由拿朋友的事编故事骗我们吧。”
桑适南的笑容慢慢收住。任风和?
他来报案?
奚也一直在自己身边,那被带走的是谁?
难道……是罗昌裕!?
他心底倏然一沉。
“……你们在说什么?谁报案了?”
一道清润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齐齐一怔。
桑适南猛地转头。
奚也正立在门口,神色未褪尽睡意,眉目清冷,唇色略淡。他大概是被这边的动静惊醒的,手指还搭着门框,呼吸微微不稳。
“怎么醒了?”桑适南赶过去,“我办公室那床睡得不舒服?”
奚也没有理会,只轻轻推开他的手,抬眼锁定陈不然:“你刚说谁被骗了?”
陈不然被那双眼睛盯得发懵,声音发抖:“你、你是……你是那个……”
话没说完,奚也已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他手腕:“谁出事了?是不是叫罗昌裕?”
“等、等等?”韩峰皱起眉,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什么情况?你谁啊?跟案件有关的内容,外人不兴——”“韩峰。”桑适南抬手制止,他看向陈不然,眼神示意他先说。
陈不然咽了口唾沫,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讲了一遍。
奚也听到一半,脸色已彻底变了。
他呼吸急促,剧烈地咳起来,咳得肩膀发抖,指尖紧攥着门框,指节泛白。
于乘归赶紧上前扶他坐下,低声安慰:“慢点慢点,喘口气。”
奚也摆摆手,努力平息那股翻腾的咳意,声音嘶哑:“我知道了。”
桑适南递来一杯温水,眉间已经拧紧:“怎么回事?罗昌裕不是你的人吗?怎么会被坤貌盯上。”
奚也接过杯子,指尖微颤:“坤貌……可能是拿我做借口,把罗昌裕骗过去了。他一定是想用罗昌裕逼我出现。”
“你打算怎么办?”
奚也摇头:“先不要……”
九支队众人愣住。
韩峰率先回过神,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桑适南竟然在这种时候,征询一个非警务身份的人的意见。
“不不不,等一下。”韩峰赶紧打断两人的对话,皱着眉看向奚也,“救不救的,你说了不算吧?”
奚也抬眸,神色沉静:“罗昌裕是我特助。单从这件事上,我说的,可以算。”
陈不然整个人怔住。
韩峰没察觉,轻轻“靠”了一声:“他是你下属,那更该救啊?”
“正因为如此,就更不能动。”奚也说,“坤貌绑走罗昌裕,就是在给我设局。如果我不回应,罗昌裕在他手里就没利用价值,他反而不会轻举妄动。”
韩峰一脸茫然。
他完全没听懂。
主要是,他根本不知道坤貌和罗昌裕是谁。
但陈不然懂了。
任风和来报案时,他亲自查过这两人的资料:罗昌裕是寰海集团、也就是“船王沉聿舟”的特助;而坤貌,据任风和所说,正是棉勃电诈园区背后的黑头目。
他呼吸一滞,看着奚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你……罗昌裕……他是你下属,那你岂不是沉、沉……”
奚也转头看了桑适南一眼。
桑适南说:“这些都是我队员,江州公安各警种里最得力的骨干。”
奚也冲陈不然微微颔首。
陈不然腿一软,几乎当场坐了下去。
桑适南继续道:“现在的问题,不只是罗昌裕一个人。最近被骗进棉勃的失踪人员太多了,要不要救、怎么救,恐怕不只是一个罗昌裕这么简单的事。”
“这就是坤貌的高明之处。”奚也接过话,“他知道只抓罗昌裕,沉聿舟未必出面。可一旦牵扯到多名失踪人员,警方就会介入。而在坤貌眼中,中国警方等同于我。”
他微微一顿,目光幽深:“恐怕他已经开始怀疑,我和沉聿舟之间的关系。甚至,罗昌裕会上当,也是因为这个。”
“那还等什么?”韩峰一拍手,猛地站起来,“救人啊!”
“我去。”于乘归第一个应声,“韩副,我刚从棉滇回来,我有经验。”
奚也抬眼看向他们:“什么都没有准备,你们怎么救?”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要救人,无非就是交几十万赎金。前阵子中投集团的杜三巡,为了赎他儿子,花了一个亿。但你救出一个,园区就会再补进一个新人。甚至里面有些人,是主动过去的,说不定家属还在国内报案、找蛇头,他们的亲人正在园区里做小主管、吃香喝辣。这样救,永远没尽头。”
韩峰怔住,脱口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奚也笑了笑,那笑几乎看不出温度:“因为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坤貌。”
“那你打算怎么做?”桑适南问。
奚也看向他,眸色沉静:“坤貌为了逼我出面,不惜主动引火烧身、引起中国警方注意。我要不入他这个圈套,岂不是浪费他的努力了?正好借你们打击电诈的专项行动,让坤貌再脱一层皮。”
第73章 内鬼
公安部刑侦五局指挥中心内,巨幅屏幕投映着航拍地图与棉勃东部的卫星影像。灯光亮得刺眼,映出台下每一张疲惫但又斗志昂扬的脸。
聂毅平端坐于前:“近期国内各地诈骗案多发,此外滇省R市边境线上出现多起偷渡失踪案,而前不久江州公安破获一起最大电话卡非法交易案,侦破这批电话卡的最终去向,正是棉勃东部的金龙电诈园区。至于前期的部分涉诈回流人员,经逐一筛查查明,金龙集团对我公民大肆组织实施违法犯罪活动。人、钱、卡,全部流向了金龙集团,受害范围之广、危害之大,性质极其恶劣。因此部里决定,正式开展打击棉勃东部电诈园区的专项行动,专项行动名为‘断线’。”
他伸手握住激光笔,稳稳在地图上画下一个圈:“部里指定由江州公安、滇省省厅及R市公安机关,共同组成千人以上的专案组,侦办金龙犯罪集团专案。我们不仅要救人,更要顺藤摸瓜,把资金流、信息链与绑架运输链一并斩断。本次行动,不清电诈不收兵!”
江州市局的代表们在下面抬头,问得谨慎:“聂局,是否提前由国际合作局出面,请邻国派驻联络官配合?”
聂毅平冷静答道:“这次由我亲自交涉。借助共南河综合执法安全合作中心,组织中、棉、暹、老四国警方的联合执法。”话音落下,台下窃窃的议论收了声。
共南河综合执法安全合作中心,这是自三邦谷屠杀案后沿线国家联合设立的机构。此次行动的中方攻坚小组,是由桑适南率领的江州市局九支队。
“喀!喀!喀——”脚步声穿透合作中心临时设置的办公楼,在水磨石地板上回响,沉稳、短促、凌厉。那是一双黑色皮鞋,步伐有力,皮靴之上是两条修长而紧绷的腿,肌肉在布料下绷出流畅的线条。
刚下飞机的桑适南健步而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风尘未洗的肃杀。
“韩峰带着李洋、周振、陈不然留守驻地,提供技术支援。”他一边快步一边交代,“于乘归随我组成行动组进入棉勃,与三国警方联合执法。”
“是!桑支。”
桑适南点头,推开指挥中心的大门:房间里已经坐满了来自各方的代表,他的视线在棉滇代表那一列特意停了一下。
这一次对付坤貌,他和奚也、还有聂叔三方分头进行:桑适南负责执行跨国联合行动,聂毅平牵头对外联络,至于奚也……奚也要做的,是一桩不能让棉滇政府察觉的隐秘任务。
“坤貌并非棉勃土生土长的民地武,这事不是秘密。”奚也向桑适南分析,“二十年前,他从三邦谷一路扩张到棉勃,打垮了当地的几个武装派系,把他们驱逐进老山,鸠占鹊巢控制住了整个棉勃。而现在,这些逃进老山的散兵游勇,反倒成了我们手里最有用的变数。”
“谁去接触他们?”桑适南皱眉,“你现在和昂山赞的关系……”
“我亲自去。”奚也打断他,“这事不能走官方通道,甚至不能让棉滇政府知道。表面上,棉滇政府参与联合打击是为了弱化坤貌,但他们不会乐见秩序被彻底打碎。真要让坤貌下台,换另一批民地武上台,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坤貌势力虽大,至少稳定受控,但那些老山民地武的不确定性就大得多了。”
“你一个人去安全吗?”桑适南还是不放心。
奚也说:“我和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想要从坤貌手里夺回一块地盘,而我能帮他们对付坤貌。对他们来说,我不是敌人。反倒是你,金龙园区完全寄生于坤貌的保护之下,属于三不管的地方,而且他们手中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质,那里的情况对你们更不利。我能做的,也只有通过这些事,让你们联合行动的胜算更大一些。”
桑适南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那你一定要小心。”
奚也此刻站在一条被封锁的土路前。路两侧的树上,挂着不同腐败程度的尸体,有的刚死不久,有的已经发白干瘪。
他神色平静,耐心看着前方。
司机跟在他后面下车,抬眼看到这些尸体,脸色瞬间发白,喉咙一紧,忍不住扶着车门呕了出来。
奚也侧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不高:“这些是多丹民地武挂出来吓外人的。越这样,越说明他们虚张声势。倒也不用怕成这样。”
司机喘了两口气,慢慢站稳,走到他身侧:“是。”
奚也没转头,随口问:“知道我是谁吗?”
司机愣了下,摇头:“任先生只说,您是来帮忙救罗先生的。其他没说。”
奚也问:“罗昌裕被带走那天,你在现场?”
司机点头。
“那天他为什么要赶去莫姐?”
司机犹豫了一下才答:“他说老板在莫姐,他担心老板出事。”
“你见过沉聿舟?”奚也问。
司机摇头:“只听罗先生提过,但我们下面这些人从来没见过。”
奚也轻声应了一声,侧过脸,再一次问他:“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司机怔住。
这一次奚也没有等他回答,语气平稳,没有情绪起伏:“你不会不认识我。”
他说的不是不该,也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司机心口瞬间收紧,像被什么捏住一样,呼吸不自在。
被封锁的路障后,两个全副武装的多丹民地武士兵快步走来,枪口在阳光下发出冷冷的亮光:“谁在那儿!”
奚也不再看着司机,慢慢转过头,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身上没带任何武器:“告诉你们首领,我是沉聿舟。有兴趣跟我做个交易吗?”
他身旁的司机脸色抽搐,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竟然就是沉聿舟?
司机还沉在震惊里,远处的民地武听到“沉聿舟”三字,脸色微变,立马有人回去通报。很快,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率着一队穿着绿军装的手下迅速现身。
那群民地武上下打量着奚也,冷声道:“没想到沉聿舟会是这么年轻一个人。你拿什么证明?站在这儿又想干什么?”
奚也淡淡一笑:“我是不是沉聿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机会扳倒坤貌,你们想不想要?”
话音一出,那群人发出一阵大笑:“扳倒坤貌?就凭你一个人?我们躲在这山里折腾了二十年都没做到!”
“谁能做到,要坐下来谈了才知道。”奚也不急不躁道,“不是吗?”
首领的眼神里出现一丝迟疑。
奚也观察着他们的反应,轻笑一声:“我今天来,还特意给你们带了份礼物,算是我沉聿舟的诚意。”
民地武首领微微一顿,朝身边人打了个眼色。
“不必叫人来取。”奚也打断他们,“不用这么麻烦。”
司机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下意识把视线投向车上。
什么礼物?他们开车过来时,车上还有后备箱里,什么都没有。
“我给你们带来的是坤貌的一名手下。”奚也说着,突然向旁边一伸手,一把按住司机的后颈,将人一推,直接推向民地武的包围圈,“交由你们随意处置。”
司机脸色一白,反应却迟了半拍。两个壮实的士兵飞身上前,很快把他按倒在地。
奚也斜眼扫了眼被压在地上的人,平静道:“这人是坤貌安插在我寰海集团的内应。当初坤貌如何对待你们的手下,现在你们也可以如何对他。”
司机立马大喊:“什么?我不是!你们别听他的!”
民地武有人愣住了。
奚也不为所动:“坤貌手下身上常有纹身记号,去看看他右手手臂。想必这个事情,你们这些经常跟坤貌打交道的人比我更了解。”
他话音刚落,几个人上前检查,果然看见那熟悉的“上帝之眼”纹身。
民地武首领见状,挥了挥手,叫人给奚也让路。
司机趴在地上,面色惨白,抬眼死死盯着奚也:“你是怎么知道的?”
奚也从他身侧走过,脚步微顿,停下来垂眸看他。
“坤貌想对付我,关键在于拿住罗昌裕。但罗昌裕不会因为一通联系不上我的电话就丢下共南的人去冒险,除非有人往他耳朵里添油加醋,跟他说,我在莫姐有危险。并且,就算坤貌知道罗昌裕会赶去莫姐,他怎么知道罗昌裕哪一天出发?什么时候出发?坤貌行动的时机卡得刚刚好,就只有一种可能,罗昌裕身边有内鬼。”
司机闭上了眼:“难怪你刚才两遍问我认不认识你。没错,我确实认识你,奚也少爷,但我没想到……”
“当然,坤貌身边没人会不认识我。”奚也冷冷道,“但你没想到的是,我就是沉聿舟,对吗?”
司机苦笑一声:“我早该在你自曝沉聿舟身份时就猜到的,你能让我知道你的秘密,就说明不会给我留活路了。”
奚也俯身,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正视自己:“敢动我的人,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我不仅要你死得明白,我还要让坤貌也败得明白。”
赛温端着早餐来到坤貌房门口。按日常作息,再有五分钟,坤貌就会醒。
他正要把早餐放下离开,忽听房内传来“哐啷”一声脆响。
“貌叔?!”赛温心头一跳,推门进去。
床边的铜水盆翻倒在地,水迹四散。坤貌已经醒了,坐在床沿,额上全是冷汗,脸色苍白。见是赛温,他才缓下呼吸,强行镇住表情。
赛温忙拿了干净衣服给他换上:“貌叔,是做噩梦了?”
坤貌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压了压惊:“……我梦到他母亲了。”
赛温的动作顿了一瞬。
坤貌慢慢地说:“她难产的时候,我……确实怨过他。我总在想,如果没有他,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赛温观察着坤貌的表情,斟酌了一会儿道:“这不是奚也少爷的错。”
坤貌点头:“是。我后来把他抱在身边自己养大。他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痕迹。那三年,我亲手伺候他长大,后来我生的那些孩子,都没享过这份待遇。”
赛温拧湿毛巾,替他擦着手臂,笑道:“您对奚也少爷,是真心疼爱的。”
“是啊。”坤貌感慨道,“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他母亲。他跟他母亲长得很像,有时候我都恍惚分不清,那到底是谁。我对他的感情,终究跟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他缓缓笑了一下,说:“好在这几年要好些了,我看到他的时候,很少想起他母亲。大约因为这样,他母亲才会到我梦里来,问我是不是已经把她忘了。”
赛温沉默着没有接话。
“这些年我对这个儿子的容忍程度,越来越高。他就算真与沉聿舟联手对付我,也没关系……小孩子不懂事,等他回来我重新教一教,这事也就翻篇了。”坤貌喃喃说,“我总告诉自己,只要他高兴,使点性子又如何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转问:“寰海那边,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赛温摇头:“我们安插在那里的眼线不知为何,这两天突然断联了。我怀疑,他是不是暴露了?”
坤貌眉目沉着,没有回应。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貌叔,有个快递,是……老山那边的多丹民地武联合军送来的。”
坤貌的眼神顿了顿。
赛温立刻去开门,把一个木箱抱了进来。
木盒比平常的货箱都大,沉得惊人。坤貌皱着眉,站起身,亲自接了过去。
他掀开盖子,里面铺着细砂。
赛温先一步探过去看。下一秒,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细砂下,赫然是一颗人头。
赛温声音变了:“这不是……我们派去寰海的眼线吗!”——
作者有话说:多丹在前文里出现过,就是岩温龙归属的那个族群
第74章 电诈覆灭
铁丝网在日光下泛着死灰色,围成一片透不过气的封闭区域。罗昌裕被押进园区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高处岗哨上那支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地上有拖动过的血痕,颜色还未完全干涸。
可以容纳上千人的院子中央围着一圈人,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年轻人趴在地上,被园区主管打得奄奄一息。
园区主管将一根被打弯多次的胶管随手丢到地上。
“都看清楚了?”他扫过四周那些被剃了寸头的猪仔,“再有谁想逃跑,下场就跟他一样。死了的直接丢老虎笼,到时候连骨头都剩不下。”
罗昌裕下意识侧头望去。
角落里果然关着一头老虎,它发出低沉的吼声,周围那些人瞬间缩了缩背。
“看什么看!快点走!”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将他单独送进一间房。
“这里的床位费一个月一千,伙食费一千八。从你的业绩里扣。赚不够,就进小黑屋待几天。”
罗昌裕顺着对方手指看过去,那个所谓的“小黑屋”是个用铁皮焊死的小笼子,只能勉强够一个人坐下。墙上只有一个送饭口,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门口两个保安看他一眼,低声闲聊:“这就是坤貌让我们处理的那个?听说来头不小。”
“上次那个老总的儿子,赎金交了一亿。现在这位能要多少?”
“谁知道?坤貌没交代,倒是叮嘱了,骨头硬就多给点苦头吃,别给他弄死了就行。”
罗昌裕眉头轻轻皱起。
在他坐上坤貌的车,发现并不是开往坤貌所在处方向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坤貌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要借他来对付老板。
这次是他拖累了老板。他吃点苦头没关系,只希望老板不要为了救他落进坤貌的陷阱……
老山的多丹民地武此刻已然整装待发。
二楼室内光线半明半暗,奚也与多丹首领并肩坐着,透过窗户俯瞰。灰黄的空地上,多丹人的身影在清点弹药、调试武器。
奚也开了口:“我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照我的部署推进,坤貌这次讨不了好。”
多丹首领眼神收敛,声音沉了几分:“沉先生的话我信,可实话是,多丹的硬实力确实不如坤貌。再加上,一旦我们先发起进攻,棉滇军政府不见得会袖手旁观,极可能暗中援助坤貌。到时候,不只是我多丹行动失败,沉先生的计划也会被拖垮。”
奚也面色不动:“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你只需要执行属于你们的那部分,剩下的都交给我。”
多丹首领盯了他良久,像是在确认这句话的分量。过了片刻,他点头:“好,那我就信沉先生一回。”
****
金龙电诈园区的覆灭,始于邻国暹泰对棉勃东部实施的断电断网。
聂毅平在江州交代完专项行动后,直飞暹泰,展开了外交交涉。
这件事并未刻意隐蔽。恰恰相反,聂毅平把姿态摆得很清楚:要的就是让东南亚各国看到,中国公安高层亲自赶赴东南亚打击电诈的决心。
他上一次来,是三年前的“4·15”缉毒行动。那次行动的结果众所周知:中国警方一举胜利,三邦谷的传统制毒贩毒产业遭受重创,元气大伤,至今未能完全恢复。
消息传到金龙园区时,天才刚亮。
“慌什么。”金龙集团的总负责人硬着声气道,“就算暹泰断电、断网,它能断一辈子?短期内我们还有燃油发电机,可以自行供电;断网也能靠‘星链’应急,这些问题都好解决。”
底下人面色犹豫:“可是老板,暹泰这次把燃油供应也切断了。”
“什么!?”总负责人愣了下,声音立刻沉了半拍,“这次动真格了?”
他稍加思索,随即下命令:“这样,你们吩咐下去,先把部分猪仔转移出去。要是中国警方真找到这里,至少别被打个措手不及。”
“是!”
话音未落,又有下属气喘着冲进来:“老板!不好了!老山那边,多丹民地武突然朝我们这边打过来了!”
“多丹人在这时候凑什么热闹?”总负责人皱眉,“……这帮人多半是听说警方要对我们下手,趁火打劫来了。去,通知貌叔,请他来收拾这帮不成气候的手下败将。”
“明白。”
但金龙集团显然低估了多丹民地武的战力。
坤貌接到消息时,多丹民地武已经打到了主街。
“这怎么可能?”坤貌停了一下,眉心微微收紧。
从多丹开始行动到现在他收到消息,他们的推进速度如有神助,比他预期的快太多。
他想了想,转向赛温:“马上去找昂山赞,请他派部队支援。”
赛温有些犹豫:“这次中国警方的联合打击行动里,棉滇政府也参与了其中。昂山赞会答应吗?”
坤貌很快回道:“换别人不一定,但要是对方是多丹,昂山赞就一定会管。”
他继续解释:“多丹本就不是棉族人,几百年前一直属于中国管辖,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后来被划到棉滇。他们在语言文化上和棉族完全不同,棉滇一直视他们为不稳定因素。要是让多丹占了棉勃,政府吃的亏远比受益多。只要我表明立场,军方不会袖手旁观。”
事实正如坤貌所想,昂山赞果然暗中派来了一支政府军增援。
然而昂山赞的部队刚刚潜入棉勃东部外围驻扎,指挥部就被多丹的炮弹直接炸毁。
昂山赞怒气冲冲冲到坤貌面前,重重拍着桌子,指着他质问:“到底是谁泄露了我指挥部的位置?知道我部队行进坐标的,只有你坤貌一个!”
坤貌面色发沉:“不可能……难道是警察?中方派来的警察?”
话一出,他自己也愣了,立刻意识到失言,但已来不及了。
“放你大爷的屁!”昂山赞暴喝,“你意思是中国警察在背后支持多丹的武装活动?你要是不想活了就给我滚蛋,别把我也拖下水!”
昂山赞说完摔门而去,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坤貌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
赛温推门进来,在他身后站定,没有说话。
坤貌缓了片刻,才问:“多丹民地武现在推进到哪儿了?”
赛温答得很快:“已经包围到金龙园区门口了,但……他们并没有攻入,只把园区包围了,让里面的人遣返所有被骗进园区的人质。”
坤貌眯了下眼:“如果我不放呢?”
赛温犹豫了半秒:“警方联合行动组已经对金龙集团全体发布通缉。如果不放人,多丹那边就能借机强攻。他们现在打着协助警方打击电诈的旗号,即使动作过火,也没人会出面阻止。”
坤貌缓缓站起身。
“没想到啊……能够把我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看来我确实小看了这个沉聿舟。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赛温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忽然急促道:“貌叔!金龙那边快撑不住了,他们打来电话求救,我们接还是不接?”
坤貌扭头看向他:“接,开视频。”
赛温一愣:“貌叔这是要……?”
坤貌冷笑一声:“他们不给我留活路,那我也只好下最后杀招了。”
赛温顿了一下,随即按下接通键。视频里,金龙集团的总负责人躲在楼顶办公室,窗外是断断续续的交火声和警方的广播喇叭。
坤貌的语气不急不缓:“想保命的话,接下来,就按照我说的做。”
总负责人忙不迭点头:“一切都听貌叔吩咐。”
“把镜头对准园区外。”坤貌道,“画面放大,我要看看外面警察的情况。”
总负责人手忙脚乱地照做,声音里带着慌乱:“园区被多丹围住了,还有一队中国警察……但两边没有靠在一起,各守各的阵地。警方应该是在等我们先放人。”
坤貌轻声应了句:“没有警方的通缉令和这次专项打击,他们多丹也没胆子打到这里。”
他再次指令:“镜头再放大,把警察那边拍清楚。”
“是,貌叔。”
画面稳定下来,坤貌让他固定在那队中方警察身上:“就是这个角度,单独拍张清晰的照片,发给我。”
几秒后,照片传到他手里。
坤貌放大查看,视线停在最前面那个人身上。
——桑适南。
坤貌唇角扬起一抹冷笑:“他们这对父子长得倒是挺像。”
三年前他父亲死在三邦谷,现在儿子也送上门来了。既然他自投罗网,那就别怪他不手软。
桑适南让人把扩音喇叭对准金龙园区,不停播放通缉信息。
于乘归在一旁有些焦躁:“桑支,他们怎么还没动?都僵持一个多小时了。”
“别急。”桑适南侧头看向园区铁门,“那边的多丹民地武跟坤貌有二十年的旧账,他们等这天等了很久,不会轻易放手。现在比我们更急的,应该是金龙集团和坤貌。继续播就行。”
他说着抬起望远镜,仔细打量园区内的动静。
忽然,宿舍楼的每层门被打开,荷枪的民兵把被押的人质推进走廊,枪口抵着他们的后颈。园区里开始用广播对外喊话,喇叭里传出金龙集团总负责人的声音:“外面的人都听着,我们手里有两千名人质。想救他们,就按我们的条件交换。”
多丹那边听见,先是骂了一句,紧接着有人吼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要敢动手,我们就冲进去!”
总负责人反倒镇定:“是吗?你们不在乎这些人质的死活,不代表警察也不在乎。对吧,警察同志?”
多丹民地武的脸色微变。他们可以把警方的打击当作机会,但在眼下局势里,仍然要顾及警方的态度,不能完全放手行事。
桑适南看着那些被枪顶着脑袋的人质,眉头微蹙,示意后方行动组暂缓动作,勾指让于乘归把扩音喇叭递过来。
“你们想交换什么?”桑适南把喇叭举起,对着园区喊。
“警察同志果然识时务。”总负责人说,“这笔交换其实很简单,我们要你缴械进园区。”
于乘归脸色大变:“他们要用你做人质?不行,桑支!”
桑适南按住他的臂膀,拿着喇叭反问:“让我进来可以,你们拿什么交换?”
总负责人说:“˙只要你进来,我答应放一半人质离开。”
“桑支——!”于乘归喊道。
桑适南按住于乘归胸口,对园区里笑道:“这是笔合算交易,我接受。”
说着他把枪直接往地上一扔:“不过……要是你们不信守诺言,我可不保证外面这些民地武和警方,不会对你们采取武力行动。”
总负责人道:“放心,我们说到做到。”
于乘归说什么都不同意桑适南进去:“里面九死一生,他们点名要你进去一定是不怀好意啊桑支!”
桑适南摇头:“不进去,这两千人质会有生命危险。他们要的是我,说明我在他们眼里有用处。我进去能暂时保全自己,也能换出一半人质。在当前形势下,这是我们能做出的最有利选择。”
他走到大铁栏门口,按程序接受民兵搜身。确认无械后,民兵放行。金龙果然守约放人,陆续释放出一千名人质,外面的警察立刻将这些人押回扣留。
总负责人看着眼前的局势,赶紧又给坤貌打了个电话。
“貌叔,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坤貌在电话那端淡笑:“你放出消息,喊话沉聿舟。告诉他,现在除了罗昌裕在我们手里,中方行动组的带队警察,也在我们手上。他沉聿舟之前所做的种种事情,无非是想讨好中方,方便跟中方深度合作,现在中方的人被我抓了,要想救人,就让他沉聿舟亲自来救。”
第75章 赴险
此时此刻,任风和已经抵达了共南河安全执法合作中心的临时办公楼。
门口戒备森严,他一下车,立刻被警卫拦住。
任风和一眼也没看他,抬手拿起一张通行证件,往警卫面前出示:“沉聿舟。”
警卫先是被那张证件本身震住。这种级别的通行证,在这栋楼里能拥有的人极少。随后,他反应过来后面那三个字真正意味着什么,整个人都愣住了。
共南河一带的联合执法合作,依托的本就是沉聿舟的地盘势力和人脉纽带。各国能在这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能在这里行动,本质都离不开这个人。甚至他们脚下这栋临时办公大楼,都是借用他名下的房产。
警卫不敢耽误,立即通报内部指令。确认指令后,不敢再拦,立刻向任风和让开道路。
任风和熟门熟路,沿着走廊直入指挥中心。他推开指挥中心大门,一瞬间,室内所有交谈都戛然而止,几十道视线齐齐抬向他。
他停了一下,走到大屏幕前站定。
台下是由中、棉、暹、老四国联合执法人员组成的代表席。刚才他们已经听说了沉聿舟将亲自过来的消息,正屏息等待,却没想到出现的会是这么一个比他们想象中更年轻的人。
有人开口询问:“你就是沉聿舟?”
任风和扫视全场,开口道:“不,我不是。我是沉聿舟的下属。请帮我接入视频,沉先生有一些话,要亲自对各位说。”
陈不然看了眼韩峰,韩峰点头示意。他上前操作,按照任风和的要求接通了视频。
画面连上,是共南租区沉聿舟的私人别墅。屏幕里坐着一个腿上搭着毛毯的青年,身形瘦削,神色平静。
青年穿着他那件惯常的浅灰衬衫,衣摆工整地塞进西装裤里,袖口扣得一丝不苟。
韩峰愣住,脱口道:“奚也?”
奚也轻咳一声,应道:“你好,韩副支。”
他微抬眼,目光透过镜头盯着台下的众人:“你们当中不少人应该都认识我的另一个身份。但我今天来,是要向你们重新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如各位所见,我就是沉聿舟。”
指挥中心里先是一阵错愕,随后喧哗四起。众人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在听到奚也亲口承认自己就是沉聿舟时,还是倍受冲击。
棉滇代表反应尤为激烈,一人站起,指着屏幕质问:“沉聿舟!你是不是勾结了多丹民地武,来对付金龙集团!?”
奚也看了那人一眼,平静回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勾结多丹?”
“我告诉你沉聿舟!”棉滇官员拍案而起,声音带着怒意,“你否认也没用,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担任多丹民地武军事顾问的证据……”
奚也打断他,笑音里带着冷意:“谁给你们的证据?坤貌吗?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反问,你们勾结棉勃民地武了?另外,我们中国人一向信奉一句话: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敌人。所有人的当务之急是铲除金龙集团,难不成你们棉滇不是这么想的?”
“你——”棉滇官员脸色涨红,话被噎住。
“好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韩峰此刻格外镇静,打断了争执,转向屏幕上的奚也,“我们队长现在被控制在金龙园区,沉先生你有什么具体方案?”
“有。”奚也略作停顿,“坤貌这一连串动作,目的不过是逼我出面。我亲自去,换他们回来。”
“那怎么可以!”韩峰脱口反对。
“为什么不行?”棉滇那边的政府代表立刻反驳,“还是说你们中国警方,跟共南沉聿舟私下关系好到这种地步了?”
韩峰蹙了下眉,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着奚也说:“你明明知道原因!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老桑交代?”
“韩副支队!”奚也骤然出声打断了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也不认识你说的什么桑支队。我同意过去,只为救出我的下属罗昌裕。说到底你们中方是被牵连进来的,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中国警察在棉滇出事。”
韩峰一瞬间愣住。
片刻之后,他明白过来,奚也这是要把所有可能落人口实的不利把柄,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韩峰顿了一下,问道:“那你是要现在联系坤貌,还是……”
奚也正要摇头,周振突然摘下耳机,脸色一变:“抱歉插一句,刚收到最新消息。金龙园区方面决定放出剩下的一千名人质……”
韩峰眼神一喜:“那还愣着做什么,快行动啊!”
周振却面色凝重:“但条件是……他们要带走其中两名指定人质。”
“谁?”韩峰立刻追问。
周振简短地回报:“桑支,以及……罗昌裕。”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屏幕上的奚也。
奚也并不意外。他接上韩峰未竟的问题:“坤貌不见到我不会罢休,他会想方设法主动来找我。我就在这里等,等他的人过来。”
任风和没有立即挂断。他盯着屏幕里的奚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半晌,他背过身,抬手去抹眼角。
他原本不愿替奚也来这一趟。奚也这些年所有的谋划、忍耐、周旋,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隐在暗处、无人知晓的委屈与苦楚,一点点换来了寰海如今的局面。现在,却要在这一刻全部功亏一篑。
来之前,他还在劝阻奚也:“你这几年操的心太多,什么都要自己扛。你的身体不是以前那样了,要不是这些事折腾,你也不至于恢复得这么慢。你辛苦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最终扳倒坤貌吗?你真的想好了要露面?这一出面,你前面做的一切就都是白费了!”
奚也苦笑:“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我不是坤貌,我做不到为了目的去牺牲我想保护的人。坤貌迟早会知道我的身份,现在不过是把那一刻提前了而已。难道你还担心他会真要杀我?”
任风和咬牙道:“他是不会杀你!但不代表他不会对你……”
话到了喉咙,被生生憋住。他转过身,唇线发抖,努力把哭腔憋回去。
奚也停了停,像没听见似的,开口说:“也不是就走投无路了。只是有一些事,比被坤貌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做了什么,更重要。”
任风和最终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红了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话安慰我。”
他说着去翻柜子,翻奚也的药,一瓶瓶拿出来,找可以用得上的。这种时候总得找点事情做,有事情做他才能压下心头的难受。
奚也看着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如果换作是你被坤貌绑走,我也会去救的啊。”
任风和愣了片刻,忽然转身上前,一把将奚也揽进怀里。
“我知道,在你心里,他的地位终究跟别的人不一样。”他紧紧抱住奚也,“但还是谢谢,谢谢你这么说。”
奚也稍微迟疑,抬手在任风和背上拍了两下。
任风和放开他,眼里有泪却强忍着,低声问:“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奚也说:“倒是有一个。我为了对付金龙集团,亲自出面和多丹进行了合作,这是不得已的下策。一旦我干预棉滇内部事务,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不再只是打击电诈犯罪那么简单。”
任风和虽然对棉滇的复杂状况不如罗昌裕那样熟悉,但能体会出奚也话里的分量,他急切反驳:“棉滇会以此怀疑你想插手内政?可你从来就没有这个心思!”
奚也摇头:“他们只会看你做了什么,我已经成为他们眼里的威胁了。”
任风和沉了口气:“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哪怕会被人误会,有些事也还是一样要做。但这样一来,棉滇军政府会更忌惮你,坤貌更可能借机拉拢军方对付你。”
“没错。”奚也点了点头,“虽然没人有确凿证据能证明我具体干了什么,但存在这种怀疑本身就是隐患。在与坤貌正面交锋前,我必须先除掉这个隐患。你正好可以帮我这个忙。”
屏幕里的画面仍保持着连线状态。
奚也在说完等人的话后,缓缓闭上眼,静坐在未开灯的房间里。
他向来喜欢这种昏暗环境。安静、封闭,感官会因此变得更敏锐,也能听见许多平时常忽略的声音。
指挥中心里的人,本来还在低声讨论,逐渐都被他的沉静感染,不由自主收声。
就在这片压抑的安静中,有人听见了一道训练有素、整齐一致的脚步声。
昂山赞带着一队士兵,阔步冲进了沉聿舟的私宅。
大门被军靴踢开时,镜头前的奚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像一尊突然活过来的雕像。
他连回头都不需要,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者是谁。
“没想到,还真是你替坤貌来接我。”奚也淡淡开口。
昂山赞摘下手套,走近时先看见了摆在奚也面前的摄像头。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毫不遮掩地拿起摄像头,对着连线另一侧的中棉暹老四国执法代表大方地打了个招呼:“各位放心,沉先生会由我们棉滇军方亲自护送过去。”
说完,他视线才回到奚也身上,扫了一圈屋内:“没想到你这里居然这么好闯,你的私人武装呢?”
奚也轻扯嘴角:“昂山少将说笑了,沉聿舟只是一个纯粹的商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私人武装。”
“说得这么刻意。”昂山赞笑了笑,瞥了眼正在连线的镜头,“专门说给我们听的吧?”
“信不信不重要。”奚也抬眼看他,“看的人心里都有数。”
昂山赞笑意若有若无,像是听懂了,也像是不想追问。他抬手,做了个简单的邀请手势:“那就请沉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昂山赞的车一路疾驶进棉勃。
坤貌早已经在门口等候。
昂山赞瞥了一眼后排闭眼未语的奚也,先下车,抬手指了指车上:“人给你接过来了——”坤貌视线落在车窗上,掌心却莫名发颤。他紧抿双唇,压住这丝失控,才不显露半分。
昂山赞淡淡扫他一眼,语气平静:“但在你见他之前,我有个条件要说清楚。”
坤貌抬眼,声音低沉:“昂山少将请讲。”
昂山赞直言不讳:“你手上有个人质,是中国警察。你要真对他下手,棉滇方面难以向中方交代,我这边也不好收尾。你现在的举动,已经有点越界了。”
坤貌依旧盯着后排车门,眼神深得看不出情绪:“在我确认沉聿舟的身份之前,我本来就不会动他。”
昂山赞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声音沉下去:“你什么意思?”
坤貌轻轻笑了下:“昂山少将,接下来的事与你无关了,请回去吧,趁现在你还没彻底卷进来。要是再拖延下去,你可就真的跟我坤貌是一伙的了。”
昂山赞脑海中飞速运转,却在这时听见身后车门开合的声音。
有人从车上下来了。
坤貌回过头,逆着阳光,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瘦的身影。
青年眉眼安静沉稳,气息沉着。他抬眼的瞬间,坤貌整个人仿佛被人从颈骨到后背劈了一刀。
他愣住了。
声音一并哑下去。
“果然……果然是你。”
他的目光直直锁向自己的儿子,内心深处翻涌的情绪难以分辨。震惊、不可置信、被背叛的愤怒,交织成某种失重般的恍惚。
奚也缓步走到坤貌面前,抬头扫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夺下了坤貌腰间的手枪。坤貌手下所有人瞬间绷紧,全都警惕起来。
唯独坤貌,他纹丝不动,只是目光微微一凝。
下一秒,奚也掉转枪口,对准昂山赞:“昂山少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吧?你再不走,我可不保证这里面的子弹不会飞出去,毕竟你我之间还有一笔账没算清。”
昂山赞盯着他们父子俩,半晌才冷笑一声,缓缓举起双手:“好,好。本以为能看场父子反目的好戏,没想到我天真了。我这就走,行了吧。”
转身上车前,他仍忍不住回头:“坤貌!记住我的提醒,别动那个中国警察,否则我只能选择对你动手了。”
坤貌没有看他,也没有任何回应。
车子驶远,尘土落定。
奚也终于松开指节僵硬的手,将枪递回坤貌手中。
他的手微微发抖,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却又硬生生让自己放松下来。
坤貌仍盯着他看了很久,沉默压得奚也胸口一阵刺痛。
奚也喉口发紧,下意识将手搭在旁侧的扶栏上,指尖一点点收紧。恐惧如潮水铺天盖地向他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伏倒在地上。
但他没有。
他死死抬起了下巴,咬紧牙关,绝不允许自己露出分毫。
“父亲。”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我送的惊喜,你还喜欢吗?”
坤貌的眼神动了动,像是许多年里第一次真正看清他。
然后,他笑了。
“那我也问你一句,”坤貌俯身看他,“这些年,你到底是在为中方做事,还是在为我做事?”——
作者有话说:在完结之前不敢回关于虐不虐的问题,怕我的标准和你们不一样[可怜]第三卷大概还有五六章结束,按照目前剩下的大纲剧情,预计不出10万字就能完结
第76章 尘埃落定?
奚也看着坤貌,语气不急不缓:“我要是父亲,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坤貌的目光瞬间沉下来,却没有接话。
奚也继续道:“如果我告诉父亲,我一直在为中方做事。父亲会怎么想,其实无关紧要。关键是,棉滇政府会怎么想。”
坤貌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奚也微微弯了下唇:“他们会认为,我和多丹民地武勾结的背后,是中方的授意,是中国在试图干涉棉滇内政。但中方毕竟没有做过这些事,到时候两方一争论起来,就会发现是我在挑拨两国关系。而我是谁?我是坤貌的儿子。只要你不公开与我断绝关系,那么对棉滇来说,我破坏两国关系,就等同于你在破坏两国关系。”
坤貌眼底倏地一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奚也平静地看着他:“我猜得不错的话,昂山赞应该警告过父亲……绝不能把中方牵扯进来吧?”
坤貌的眼睛缓缓眯起。
奚也继续说:“而如果我说,我一直都是在为父亲做事,情况就更糟糕了。我与多丹合作,让棉滇政府把我视为眼中钉,从而转而支持父亲稳固棉勃。可一旦他们发现,我其实是父亲的人,那就意味着是父亲在借助我设局,利用政府的手来清除多丹,好让父亲在棉勃一家独大。”
他轻轻问:“父亲,你这些年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让政府承认你?你说这样一来,棉滇政府会怎么看你?”
坤貌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怒意:“勾结多丹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主意,我根本没有插手!”
“父亲当然没有。”奚也点头,“可问题是,凭父亲和我的关系,棉滇政府会信你没有吗?更何况,其实我也根本没有这些心思,可是政府又哪会在意你我到底有没有?”
坤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所以,你勾结多丹,就是为了给我挖这么一个坑?”
奚也摇头:“那父亲就小看我了。”
坤貌眉头拧紧,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昂山赞的车沿着土路疾驶,驶到多丹民地武临时营地的入口处。
岗哨远远望见车影,急忙奔回营内通报,营地里迅速起了动静。多丹首领抄起枪,从营地冲出来,脸上满是警惕:“昂山少将,怎么?四国的联合行动都还没结束,你们军方就按耐不住,来对我们秋后算账了?”
昂山赞把手中的枪别到腰后,摊开双手,对多丹首领笑了笑:“误会了,误会了。我今天来,是为完成沉聿舟和你们约定的后半部分交易。”
话一出,多丹人面色齐变,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目光。
昂山赞继续道:“沉聿舟之前说过,他对你们的军事行动只提供有条件的策划支持。我这次来,是要把那个条件落实到位。我昂山赞以国防部安全委员会委员、陆军副司令的身份向你们保证,在打击电诈行动结束后,棉滇军方不会追究你们发动武装行动的责任。”
多丹首领愣住,随即压低声音问:“你们想要什么条件?”
昂山赞微微一笑:“很简单,我要你们和政府签署停战协定,完成民族和解。”
多丹首领心跳加速,但仍努力压下情绪,冷声道:“昂山少将,你真以为我们是傻子?你明明是支持坤貌的,现在局势还没尘埃落定,我不信你会突然转而支持我们。再说,这笔交易是和沉先生定的,现在沉先生不在,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昂山赞看着多丹首领,像看傻子般叹了口气:“就你们这脑子,难怪跟坤貌打了二十年游击都没打赢他。我就问你们一句,你们怎么知道我指挥部的位置?”
多丹首领脱口而出:“当然是沉先生告诉……”
话到一半,他突然停住,眼里出现迟疑。
昂山赞笑问:“那沉聿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就凭你们那点连坤貌都比不过的火力,怎么可能把我这个陆军副司令逼退?”
多丹首领结巴着:“是你……你们是……?”
昂山赞不再遮掩:“没错,是我配合你们演了场戏。要是不这样,坤貌怎么会误以为你们实力足以一战?从而放弃与你们正面对决,转而选择绑架人质、以此威胁中方这种下下策呢?”
多丹首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所以……是你和沉先生,从一开始就布下了这个局?”
昂山赞看了眼手表,语气不耐烦:“局不局的,你们别管太多。现在只要说签还是不签?别耽误时间,我一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坤貌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昂山赞!这个卑鄙小人!原来是假装反水,实则一直跟你里应外合!”
奚也处变不惊地看着他:“昂山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父亲不了解他,对他放松了警惕罢了。”
“奚也!”坤貌扭头看他,“你做的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报复我吗?”
奚也抬眼看他:“哦?那父亲倒是说说看,我要报复你什么?”
坤貌被问住了,半晌才道:“你是要报复我,在你三岁以后把你一个人送去滇省读书是不是?报复我在你七岁时,丢下你不管是不是?”
奚也沉默着听了一会儿,慢慢笑出了声。
“父亲以为是这些?那也行。父亲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坤貌皱眉叫他:“我知道!七年前你就是为了给中国警方做线人,才回到我身边,叫我一声父亲。可这七年来,我对你付出的,你看不见吗?虽然你一直在利用我,但是我对你,也一直都是真心的啊!”
奚也看着他没有说话。
坤貌继续说:“我以为,自从三年前你开枪打死了你那个养父以后,你就能够彻底回到我身边,那之后再也不用、也不能再为中国警方做事了。”
奚也冷笑:“或许吧,如果我从小一直在你身边长大,是黑是白,确实全在我一念之间。可惜,我不是。”
坤貌闭了闭眼:“说到底,你还是在埋怨我当年抛弃了你,是吗?”
“……”奚也不愿再多说一句。
坤貌说:“我明白了。你对我的恨,从三年前……不对,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没有啊,父亲。”奚也眨了眨眼,“我要是真恨你,三年前我为什么不杀你,而去杀那个中国警察?”
坤貌睁眼看着奚也,声音里有些失落也有些愤怒:“你知道,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奚也轻笑:“可能在父亲眼里,我在你身边的这些年,几乎就没说过一句真话。”
“你知道就好。”坤貌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换作别人,我早就一枪解决了你。”
但奚也不是别人。
奚也与别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坤貌盯着奚也的面容,心底慢慢翻涌出一股近乎疯狂的念头。
这么漂亮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为什么不能把他圈在棉勃,让这世界上除自己之外再没有人能全然拥有他的信任?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关系最亲密的人,就只剩下他这个亲生父亲了啊。
除了他,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对他全身心地好?
他为什么不能像前三年那样,一直当个听话的哑巴?
那样多好。
那样多好。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毁掉他?
毁掉一个人不止一种方法,坤貌有的是手段。但对付奚也,只需要一个方法就够了。
“你跟我来!”坤貌伸出手,抓住奚也的手腕,步向屋后的密集竹舍。
奚也眼神骤变,声音颤抖:“父亲……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坤貌没有回答。他带着奚也,径直走向关押桑适南与罗昌裕的地方。
桑适南抬头,打量起这间关押自己的简陋竹楼。
竹篾把前庭和房间隔成两半,丝丝阳光争先恐后地从竹片缝里窜进来,还夹带着裹了热气的风,贴在他的后背,黏得难受。
他两只手被反绑着,牢牢缚在身后的圆柱上,寸步难移。
对面柱子上绑着罗昌裕,几日的折磨把他弄得面目憔悴,头发剃成寸头,稀薄的发茬里还带着血痕,半边脸肿得歪斜,嘴角挂着干涸的血渍。
“还撑得住吗?”桑适南压低声音问。
罗昌裕摇了摇头,垂着脑袋,嘴里含糊地嘟囔了几句。
桑适南听懂了他的话:“你放心,你老板暂时没事。但坤貌想用我们交换他。”
罗昌裕努力睁开那只肿得几乎闭合的眼睛,试图找出一丝力气,猛地挣扎起来。
桑适南立刻制止他的动作,低声安抚:“别激动,先保存体力。”
说着,他的视线顺着地面移动,落在缝隙里一根被遗弃的铁丝上。
桑适南停了片刻,压低声音对罗昌裕说:“你听我的,现在先往你右后方看一眼。那里有根铁丝,帮我弄出来。慢一点,别弄出动静。”
罗昌裕费力地转动身体,脚尖一点点把铁丝撬起。铁丝被撬出地面,他踢了过去。
“很好。”桑适南把铁丝接住,成功绞断自己手上的绳子。他松了松被勒出红痕的手腕,立刻再把罗昌裕救出来。事不宜迟,他带着罗昌裕准备外逃。
就在两人刚起身的瞬间,竹门忽然被人推开。
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桑适南眉心。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坤貌笑着走进来。
桑适南瞳孔一缩,身体绷紧,准备迎上去与坤貌动手。
“别动。”坤貌不慌不忙,从身后一把拖出一个人,一只手掐住那人的喉咙,把枪顶在他下巴上,“你要敢动一下,他就没命了。”
桑适南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奚也身上,瞬间浑身僵住。
奚也脸色发白,被坤貌从后面钳住脖颈,他通红着双眼朝桑适南微微摇了摇头。
桑适南怒不可遏:“坤貌!他是你儿子!”
坤貌笑了:“想要他老子死的儿子吗?”
说罢,他向门口使了个眼色。几名手下立刻上前,迅速控制住桑适南和罗昌裕。
“给我打,狠狠地打。”坤貌命令。
一群人扑上来,拳脚犀利而有节奏地落在桑适南身上。他闷着不出声,被打翻、被踢,倒在竹铺上,牙关紧咬,额头的血丝被汗水浸湿。
奚也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坤貌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直到桑适南被打到几乎不能动弹,坤貌才淡淡道:“够了。”
命令一出,周围的人停下手来。桑适南瘫倒在血泊里,浑身湿透,呼吸急促却微弱。
坤貌的枪口顺着奚也细嫩的颈侧皮肤轻缓滑动着,随后他低头贴近奚也耳畔,轻声说:“我把你哥拿去喂老虎,如何?”
奚也瞳孔一缩,猛地挣扎起来。
坤貌淡淡一笑,朝手下一示意。片刻后,桑适南被粗暴地推到老虎笼前。
那只从金龙园区带出来的老虎一路未进食,此刻已是饿得双眼泛绿,鼻端涎滴落下,它盯着笼前的人影,胸腔发出低沉的喘息。
坤貌一把捏住奚也的脸颊,强迫他抬头直视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抬手用枪口挠了挠脑门儿,像是又想起什么,嘴角浮起一抹冷意:“对了,还有那个罗昌裕,居然也敢跑。我这头老虎一只恐怕吃不饱,就一并喂了吧。”
虎笼顶被缓缓掀开一道窄缝。
奚也声音发颤:“父亲!”
坤貌抬手,铁笼又“啪”地重新合上了锁。
他有些烦躁,像是头疼一样揉了揉眉骨:“怎么办呢,我是真不想再被我儿子记恨一次。”
他目光在桑适南与罗昌裕之间扫过,最终像想到了一个体面的折中法子。将枪塞到奚也手里,对他说:“那就还是老规矩吧。在他们两个中选一个,开枪打死。不然,就两个都喂老虎。谁死谁活,你说了算。”
奚也脸色一白,接过枪,双手颤得厉害。
地上的桑适南忽然低笑出声,坤貌闻声皱眉,旁边手下一脚踹了上去。
“都要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笑?”手下怒喝。
桑适南额头抵在地上,却依旧用眼角瞟向奚也:“奚也!冲我开枪。”
“我……我……”奚也摇头,“做不到,我做不到!”
“听话。”桑适南勉强笑了笑,“哥不想被喂老虎,瞄准一点,让我死得痛快些。”
“不要,哥……不要逼我……”奚也声音颤得厉害,终于慢慢抬起枪。
坤貌眼里闪过一抹玩味与期待。
然而下一秒,奚也猛地将枪口对准坤貌,扣下扳机。
“咔——”枪却没有响。
坤貌早有预料,只是有些失望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根本没放子弹。”
奚也盯着他,沉默不语。
坤貌一直在观察奚也的表情,心口微紧,眼中闪过一抹不安。
奚也再次将枪口抵向坤貌眉心,又扣动扳机。
坤貌瞬间肝胆俱裂,下意识闭上双眼!
随即,他听到奚也轻轻发出的声音:“崩——”想象中的画面没有出现。
坤貌只觉背脊一阵寒意袭来,呼吸乱了半拍。
奚也看着坤貌的反应,嘲讽似的一笑,把枪慢慢收回:“同样的手段,父亲以为我还会信吗?正因为知道枪里没子弹,我才敢开枪。刚刚,父亲就被我骗到了吧?”
坤貌盯着他,忽然一顿:“你刚刚明明……”
奚也淡然反问:“父亲是想说,我明明刚才还在害怕,怎么现在又像换了个人一样?父亲这么聪明,你猜一猜呢?”
寂静的山林外,坤貌隐约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他脸色骤变,立马吼道:“赛温!”
赛温很快出现在庭院门口,气喘吁吁地冲上来。
坤貌厉声道:“去看看外面是谁闯进来了。”
赛温冲出去没多久,又慌张地跑回:“貌叔,不好了,是多丹那群民地武!”
坤貌一听,反倒松了口气,冷哼:“就算多丹现在势头大,我坤貌也不一定输。让兄弟们就位,准备再打一仗。”
赛温却声音发紧:“不止他们!跟多丹一起来的,还有警方联合行动组,还有……昂山少将的政府军!”
坤貌的动作僵住:“政府军?怎么还有政府军的事?”
他想到什么,猛地转向奚也,眼里满是怒意和难以置信:“你和昂山赞串通好了耍我?”
奚也抬眼静静看着他:“父亲,你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把枪在手中翻转一圈,动作从容。然后拔出弹匣,冷静地装上子弹,重新拿到坤貌面前:“父亲,外面想要你死的人有很多。死在这里,或许能少受些折磨。这最后一程,有我陪着父亲,父亲也算不亏。”
坤貌盯着奚也,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低低地开口:“你是怕我落到警察手里,说出什么对你不利的话吧?毕竟我死了,你的所有秘密,就彻底没人知道了。”
奚也手指微紧,神色一瞬间停滞,但很快恢复冷静。
坤貌抬手,将枪狠狠甩到地上,一脚踹开。
他没有再看奚也一眼,独自向院外走去,空着双手,径直迎向外面那群政府军和民地武,缴械投降。
奚也望着那被一层又一层枪口包围的背影,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伏在地面上干呕,声音一点也发不出来。
桑适南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带着一身的伤,踉跄着走到奚也身边,跪下来将人牢牢抱住。
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没事了,没事的……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奚也哑声道,“不会结束的,只要他还活着,事情就不会结束。”
桑适南抱着他,将人紧紧压在怀里:“那就不去想那些。我们先回家,跟哥一起回家。”
第77章 濒死
押运坤貌的车队一路向南行驶。
他坐在后排,背脊挺直,表情平静,看不出半点被捕的狼狈。
这辆车的目的地是奈庇杜。他会在这里短暂停留,待手续办理齐备后,由棉滇军警移交中国警方,再押回江州审讯。
车队即将驶出棉勃边界。
恰在这时——前方公路突然一声震响。
爆裂的泥土与碎石冲天而起,冲击波震得沿线树冠齐齐抖动。沿着公路延伸,一长串埋设好的地雷依次起爆,声浪一声接一声砸下来。
车被逼停,轮胎在地面拖出刺耳的摩擦声。
随之而来的是密集、迅猛的枪声。
从道路两旁的树林里,几队武装人员蜂拥而出,黑洞洞的枪口一致对准车队。有人恭敬地把后车门打开,坤貌抬脚下车,没有丝毫慌乱。
他站在车外,回望那条染满血的公路,抬手理了理袖口,淡声吩咐:“回三邦谷。”
****
暮色顺着群山的脊背翻腾下来,席卷至一条岔路口。
奚也和桑适南并肩走向回程的车辆。
“你手怎么这么凉?”
桑适南握住他,眉心紧紧蹙起。
奚也眼前忽然闪过一线白光,他顿了一下,轻轻抽回来摇头:“没事,我们走吧。”
桑适南还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一变,转身去旁侧接听。
奚也站在车门旁,手不由自主地扣住车门把手,指关节绷得发白。紧接着,左后脑深处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针刺感。
桑适南接完电话,面色沉重地走了回来:“棉滇那边刚传来消息。坤貌他——”话在半句戛然而止,他忽然扭头看向奚也。
疼痛像一把锤子,从奚也颅骨内部狠狠砸开。他呼吸一乱,身体失去支撑,整个人跪了下去。声音全卡在喉咙里,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奚也!”
奚也最后看到的,是桑适南满脸焦急地朝他冲来,然后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
“患者左枕部有陈旧性枪伤瘢痕,极可能是旧伤部位血管破裂,引发迟发性颅内血肿。”
“不好!病人情况危急,颅压在持续升高!必须立即准备开颅减压!”
“不可以,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必须转院救治,但以病人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以进行远距转运!”
奚也的意识时而浮上来,时而又被强行拖回黑暗。空气里是熟悉的碘伏和消毒水味道,一起充斥在他的鼻端。
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灌进他耳中,说着让他熟悉又陌生的话。
“我不管!”
是桑适南的声音。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把他救下来。”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
监护仪持续发出低沉的电流声,吵得奚也头疼。他的视线一度模糊,眼前全是医院天花板上刺眼的白色灯光,照得他眼睛发疼。
他费力地睁开眼,眼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他轻轻吐出气音:“哥……”
桑适南猛地低头,整个人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声音哑得厉害:“我在这。我在,别怕。”
奚也艰难地吸气,像把一整片锋利的空气吸进肺里:“回……江州……”
“好。”桑适南把他的手握得更紧,额头抵上去,语气既像祈祷又像发誓,“……哥带你回江州,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手掌的温度被传递过来,落在奚也的心口。
他闭上眼,眼泪顺着脸侧慢慢流下:“小宝要……活下去……”
小宝会……活下去……
活着走出去……
桑适南被医生挡在了手术室外。他站在走廊尽头,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连昂山赞什么时候过来的都没察觉。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昂山赞急声问。
桑适南很久才抬眼。眼睛通红。
他嗓音沙哑:“你跟他相处得久,你告诉我,他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
昂山赞沉默几秒,最终坐在他旁边:“实话说,并不太好。本来三年前被流弹击中后脑勺,就该没命的。他硬撑过来已经是奇迹。而且这三年你也看到了,他一刻都没有真正休息过,要不是他还有一口气撑着,估计早就……垮了。”
桑适南没说话。
昂山赞深吸一口气:“坤貌逃走的消息,你已经收到了吧?”
桑适南轻轻“嗯”了一声。
“这件事责任在我们。”昂山赞咬紧后槽牙,“我应该早点想到。奈庇杜有人不希望坤貌被我们交给中国。他们会想尽办法,要么放走坤貌,要么杀了坤貌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走廊陷入长时间的静默。
过了很久,桑适南开口:“别告诉他。”
昂山赞点头:“他现在这个情况,我也不能——”“不。”桑适南打断他,“以后也不要告诉他。”
昂山赞愣住了。
“他不能再操累了。”桑适南目光一直盯着手术室亮着的门灯,“坤貌贩毒、涉诈,残害中国警察、同胞……这些账,是中国警方要清算的。至于他,他已经付出了他能付出的全部,该休息了。对付坤貌的事,交给我来做就好了。”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指示灯熄了。
医生出来,摘下口罩道:“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不过必须尽快转院实施开颅手术。这里的设备条件有限,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如果可以,最好送回中国治疗。”
“出境手续我来办。”昂山赞立刻表态,“我会安排医疗包机,机上有独立医疗舱,可以在飞行途中持续监护和救治。”
桑适南抬起眼,看了他一下:“谢谢。”
“这不算什么。”昂山赞说。奈庇杜的人常年坐专机去江州看病,这种流程对他来说再熟练不过。
有昂山赞一路开绿灯,所有手续推进得非常快。
医疗包机的舱内监护设备齐全,医护人员全程跟随。奚也被小心地固定在担架上,呼吸机在旁持续运作。
桑适南一路紧跟,没有离开一步。飞往江州的航线上,他的手始终握着奚也的手,握得很稳。
奚也再次醒来,是在江州医院。
天光透过玻璃窗投在病床边缘,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意识像是从水底慢慢浮上来,他终于睁开了眼。
世界很安静,只剩下医疗仪器有节奏的滴答声。
他想说话,却只觉得喉咙像被火烤过一样干痛。
病床旁的人影动了一下。
桑适南是累得睡着了,胡茬一片,眼下青黑。他几乎是在奚也睁眼的那一瞬间就醒了。
他立刻按住奚也的肩膀,轻声安抚:“别动,你刚做完开颅手术,先休息。”
奚也盯着他,眼圈一点点红起来。
“哭什么。”桑适南轻轻把人抱进怀里,“大家都很担心你,但你现在需要静养,还不能见太多人。等过段时间出院以后,到时候叫上大伙儿一起去家里吃顿饭,跟他们正式介绍我们的关系,好不好?”
病房里静了几秒。
奚也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好。”
三邦谷深处,山林连成一片,像是要将天色都吞掉。最隐蔽的一座山腰上,隐匿着坤貌花上亿美金打造的坚不可摧的碉堡。
这是他的最后一道退路。只要回到这里,任何势力都无法攻入,他可以保存实力,静待机会。
奚也想让他自戕,他怎么可能答应?活着可以拥有权力、金钱,享受众人的敬畏与恐惧。
只要活着,失去的一切都能再夺回。
他站在顶层花园,眺望着远处的三邦谷。他的脚下到处布满机关,整座碉堡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内部自有乾坤,让他可以与任何闯入者周旋自如。
而这里的完整地图,唯有他一人熟悉。任何人想闯进来,都会在这里迷路。
可即便如此,这偌大的完美城池,依旧缺了些什么。缺失的这一点,让他觉得这里不再完美。
“赛温。”他轻唤一声。
赛温踏着轻快的步子出现在背后:“貌叔。”
坤貌抬手抹了一把掌心的灰尘,目光落在远处种满罂粟花的村庄上:“大少爷在外面待得够久了,该回家了。你亲自去一趟江州,把他给我带回来。”
赛温愣了一下,旋即恭敬地点头:“是,貌叔。”
坤貌脸上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他转身拿起水壶,对着花坛里的一株白兰缓缓浇水:“他生在这里,就该死在这里。活着,就得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在桑适南的精心照料下,奚也的恢复情况比预计中快得多,也好得多。
这场大病几乎治好了他的失眠。每天雷打不动早睡早起,中午还要额外再午休一次。只要他睡着,谁都不会去打扰他,包括桑适南。
出院的前一天,奚也照常午睡。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缝洒进来,暖意柔和,让他迷迷糊糊,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空气里,突然浮起一缕淡淡的檀木香。
哪儿来的檀木香……
他眉心轻轻一紧,呼吸停了一下,立刻睁开眼。
病床尾端坐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人正低头安静地削苹果,手法一如既往的利落。
听见动静,那人抬头对上奚也的眼,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
赛温将削好的苹果递过来:“奚也少爷,别来无恙。”
奚也慢慢坐起来,背脊绷得笔直,眼底毫无惊慌:“坤貌已经逃走了?”
赛温没有否认:“知父莫若子。只要貌叔不死,再糟糕的败局都可以扭转重来。别人看不透这一点,奚也少爷却一直明白。所以貌叔还是最看重你。”
他说得轻松,像闲话家常:“你不用紧张。貌叔没有怪你,他也不会伤害你。他只是想,让你回到他的身边。”
奚也看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赛温笑了下:“貌叔早就猜到你会拒绝。不过他也说,你迟早会同意的。”
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赛温目光一转,向奚也轻轻点了点眉,做了个告别的动作。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转身走向阳台,整个人隐入了纱帘后面。
桑适南推门进来,步伐带着一点风。他在床边坐下,把手机亮给奚也看:“明天出院,我叫个上门厨师,在家做饭招待大家。你看看菜单,要不要加点什么?”
奚也看着屏幕,声音很轻:“都可以。哥你决定就好。”
桑适南停顿了一下,眉头轻轻收拢:“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奚也心口一紧。
就在这时,桑适南微微侧头,似乎听见了动静,目光落向阳台。白色纱帘被风吹得轻轻鼓动。他的眉尖动了一下,正要起身。
奚也突然伸手,攥住他,把人拉回来。
“怎么了?”桑适南问。
奚也直接跪到床上,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整个人靠上去,声音低哑又发抖:“哥,我想提前出院。我们现在就回家,好吗?”
桑适南下意识拍着他后背,哄着他:“这么多天都熬过来了,多待一天都待不了?”
“待不了!”奚也抬起头,眼尾已经泛红,声音里有明显的哭腔,“我真的待不了了。”
桑适南心一下子软到不行,他转身捧住奚也的后脑,轻声哄:“好,我们现在就回家。”
桑适南简单收拾了一下,奚也终黏着他不放。他只好将奚也抱起来往外走。
阳台的帘布轻轻落了回去。
赛温从后面走出,手指捏着一只金属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亮起。他点上烟,靠在窗前,看着门口的方向一言不发。
快两个月没回家,家里的一切都与离开前一模一样,每天有人打扫收拾。
下车前,桑适南替奚也把帽子压得更紧一些,完全盖住耳朵,然后才把人从车上抱下来,顶着刺骨寒风大步往屋内走。
“小光头。”他把奚也放在门口的沙发上,笑着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顺手拿来拖鞋,带着他走进浴室。
奚也坐进浴缸,指尖摸了摸脑门,自言自语道:“头发会长回来的。”
他在医院躺了那么久,几乎只能靠护工用毛巾擦身。桑适南替他重新洗过一遍,里里外外仔细清理,就听见他喃喃地说:“好像还是不够香……”
“你想要多香?那得喷香水。”桑适南没好气地说。
“哥哥……”奚也隔着蒸腾的水雾抬眼看他,水汽打湿了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尾上。
桑适南心口一紧,几乎要忘了呼吸。
奚也忽然凑近,轻轻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像羽毛落在心尖。
“哥哥,你亲我吧。”
桑适南浑身血液涌上头顶,却硬生生把他拉开:“别闹,你才刚出院。”
话音未落,奚也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拽进浴缸。
水声溅起,热意瞬间吞没两人。奚也坐在他腿上,双腿紧紧夹住腰身。
温暖的热水紧紧包裹住了桑适南的身体,奚也把他按入缸底,轻哼一声,随后彻底掌握主动。
灭顶的窒息感席卷而来,桑适南抓紧浴缸边缘,指节发白,努力稳住身体。但奚也老在水里打滑,他不得不随时扶他一把,最后也只能把浴缸里的水全部放掉,翻身把奚也压在身下。
他低头,亲了亲奚也的下巴,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将他抱起,从浴室到客厅,再到卧室。
最后的瞬间,奚也仰头在黑暗中吻住了他,泪水无声滑落。
恰在此刻,十二月最后一天的钟声敲响,零点已到。
桑适南往奚也的无名指上戴进一枚银色素戒。
“生日快乐。”他低声说,“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你们真的很厉害。依旧是不敢回评论的一天,所以选择默默发红包。
小宝的生日有人记得哦,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人记得,毕竟哥哥曾被迫立下军令状,如果不能赶在小宝生日前让他恢复到可以出院的地步,就提头去见妈妈叔叔姨姨弟弟队友同事徒弟……we are 江州伐木累!
第78章 生日
第二天傍晚的聚会,第一个抵达别墅的是聂毅平。
“小宝!我小宝呢?快出来,让聂叔看看小光头。”他进门就喊,结果被桑适南拦住。
桑适南朝他摊手:“礼物呢?空手上门啊?”
“去你的!”聂毅平笑骂,“有也是给小宝的,轮得到你?滚厨房炒菜去!”
桑适南叹了口气:“都一样是您看着长大的,怎么差别待遇这么明显……”
正说着,奚也咚咚从楼上跑下来。
“哥!帮我挑一个,戴哪顶假发好,直的还是卷……”
他正顶着小光头,举着两顶假发趴楼梯栏杆上,话说到一半对上聂毅平的视线,一愣:“……聂叔?”
聂毅平也愣了几秒。
奚也立刻反应过来,捂着锃亮的脑门,对桑适南恼羞成怒:“聂叔来了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他手忙脚乱要把假发扣上,但又纠结不知该戴哪一顶,一时僵持不下。
聂毅平忍不住笑:“不用戴。看多漂亮的小光头。”
桑适南也被逗乐了,示意奚也说:“听聂叔的,你光头也好看。”
“真的?”奚也抬眼,明显不太信。
桑适南点点头,聂毅平也跟着附和。
奚也沉默几秒,表情还是半信半疑,最后径直转身,抱着假发迅速上楼:“我去问沉老师。”
聂毅平扭头朝桑适南拍了下肩膀:“行啊你,这两个月把你弟养得白白胖胖,性子都活泼了不少。”
桑适南笑了笑,待奚也进屋后,神色便收了起来:“坤貌那边有消息了吗?”
聂毅平神色一沉:“据前线可靠消息,坤貌目前一直蛰伏在三邦谷深山老林,那里是他白手起家的老巢,周围全是他的人,坚不可摧,难以攻破。”
桑适南沉吟:“以前三邦谷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经常需要靠当地的马帮运送生活必需物资。我们能不能借助这个机会伪装潜入进去?”
“难。”聂毅平摇头,“坤貌只允许附近一个村寨的村民给他运送物资,那些村民依附于他,在山里种植罂粟谋生。可以说,整个村寨都是坤貌的人,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几乎不可能。”
他又道:“最可靠的办法还是派行动组硬攻。但那需要棉滇方面配合。坤貌对你父亲、对中国公民的罪行确凿,我们有跨境抓捕的正当理由,可棉滇军政府内部并不好掌控。你也清楚,除了昂山赞,没人能完全信任。就连昂山赞本人,处境也很微妙,奈庇杜那边有势力不希望坤貌落到我们手里。”
桑适南皱眉:“归根结底,还是他们内部的权力斗争。”
聂毅平语气沉重:“恰恰因为如此,我们对付坤貌的行动更要谨慎。稍有差池,这事就有可能从简单的抓捕行动,升格为两国间的严重外交事件。”
桑适南缓缓点头,又道:“不过……这个局面也不是完全对我们不利。”
“怎么说?”聂毅平挑眉。
桑适南解释:“既然是内斗,对方必然害怕自己有把柄落到昂山赞手里。我们一旦针对坤貌展开行动,对方可能按耐不住有所动作,有动作就会暴露破绽,甚至说……怕的正是对方没有动作。到那时,直接让昂山赞去处理就好。我们的行动不求棉滇方面提供多大帮助,就怕他们明面上支持、实则背地里阻碍。但要是昂山赞能拿到他们的把柄跟他们互相掣肘,让他们不再插手坤貌的事,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聂毅平听后低声重复,慢慢点头:“确实是条思路……”
正说着,奚也又从楼上下来了。
聂毅平和桑适南的对话默契地戛然而止。
奚也最后选了那顶直发,戴上之后,几乎与从前的模样无异。
“你俩,骗子。”他气冲冲地指指客厅里的两个人,扭头出去给沉弄青开门。
门外,沉弄青穿着一身深灰色羊毛大衣站在寒风里,蓝色围巾遮住大半张脸,怀里抱着一束粉玫瑰。
他扶着门框走进来的那一刻,冷气和花香一同卷进来。
奚也不由眼前一亮。
桑适南往门口瞟来一眼,冲沉弄青皱了下眉:“能不能别骚?”
“不能。”沉弄青摘下围巾,扭头看到聂毅平,冲他点了点头,“聂局。”
奚也接过沉弄青送的粉色玫瑰,很喜欢地摆弄着。
桑适南顿感不妙:“冷静!他只会送这个,对谁都送粉玫瑰。”
“……”沉弄青无语,“你就是这么拆我台的是吧?”
桑适南扳回一局,心里暗暗得意,系上围裙转身进厨房忙活。
他原本想让米其林厨师上门,但奚也吃不惯外人的手艺,何况忌口和口味他最清楚。所以最终还是他亲自下厨了。
奚也带着沉弄青上楼,两个人关起门来聊桑适南年轻时候的各种事。
当着桑适南的面时,沉弄青总跟他针锋相对。关上门单独对着奚也时,他讲的又都是桑适南的好话。
这跟以前聂叔讲给爸爸听的那些不太一样。
沉弄青口中说的,是读公大以后、当上警察的桑适南。
沉弄青说着,忽然停下来,看向他:“你今天不太开心。”
奚也怔住,下意识掩饰:“……有吗?”
沉弄青没有逼问,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说:“有心事可以说出来,别憋着。”
奚也捏着抱枕,指尖微微发白。
半晌,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
九支队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除此之外,陆骁也在。
他现在更加神气。自从桑适南一走,分局当之无愧的“局草”就他一个,连着支队长空缺逐级上提,他也顺势升了个小职。
韩峰领着几个队员,大包小包地往客厅里放。一进门就看见茶几上那束粉玫瑰,心里“咯噔”一声。
众所周知,部里那个沉弄青处长有个他自以为没人知道的癖好——无论婚丧嫁娶、节庆生日,最爱送人粉玫瑰。
“哎操!老桑!沉处来你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没准备呢我。”韩峰骂骂咧咧地走进来,还没骂完,目光落到沙发旁的人,双腿一软差点瘫地上。
“聂聂聂聂、聂总——!”
九支队所有人齐齐结巴。
市局没人知道桑适南和聂毅平认识,桑适南在分局总局被人看重,都是因为他的能力。最多最多,有受到烈士子女|优待,但从没听说他跟聂毅平私下关系近到这种程度。
“别紧张。”聂毅平生怕他们不自在,立刻摆手,“今天这里没有什么上下级,就是普通家庭聚一聚,随便点儿,别当回事。”
九支队一众人脸都木了,集体在心里哀嚎。
那更可怕了好吗!
他们桑支不仅和部里二把手之一认识,甚至快处成家人了都!
最后一个到的是赵锦晴女士。
赵女士并非有意迟到,只是她为了庆祝新儿子出院和认识以来的第一个生日,特意盛装出席,光是挑造型就考虑了大半个下午。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
实际上是她亲手为奚也做了个生日蛋糕,前前后后做废了二十多次,才终于拼了老命做出一个形状端正、颜色正常、甚至看起来像外面卖的蛋糕。
正式开饭之前,蛋糕被推到了奚也面前,他明显愣住了。
他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围着给他庆生。他原以为大家是因为他出院、又赶上跨年,顺势聚一聚。
却没想到,原来大家是专门来给他过生的。
桑适南将蜡烛一根根插上,点着火。
赵锦晴冲他笑笑:“快快许愿。”
奚也顿了顿,轻轻点头,双手合十。
无名指上的银戒在烛光里闪着微光,光落在他睫毛上,安静得像一幅画。
桑适南替他托着蛋糕,他手指上的同款戒指也在微微发亮。
奚也许完愿睁眼,正要吹灭蜡烛,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陆骁皱眉:“这个点儿谁来啊?”说着起身去开门。
奚也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门一开,赛温裹着一身冷风踏入别墅,出现在了客厅门口。
“哟,看来是我来得不太巧。”赛温微微笑道。
桑适南盯着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你是……?”
“他是坤貌身边的大主管。”聂毅平开口,“是坤貌最亲近、得力的头号心腹,赛温。”
赛温偏头看了眼聂毅平,含笑道:“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警察,功夫做得就是到位。”
于乘归猛地一拍桌子,袖子一撸就要冲:“他妈的好嚣张……敢自己送上门,看我现在就——”“不能抓。”聂毅平忽然抬手,制止住于乘归,“我们暂时没有任何能够指控他涉及犯罪的直接证据。不要冲动,你现在对他动手只会给对方反咬的机会。”
赛温轻轻一笑,目光落在奚也身上:“既然奚也少爷不愿意回三邦谷,我也只能亲自上门来接了。”
奚也垂着眼,手指不自觉捏紧,却一句话也没说。
赛温像是怜悯般,转而看向桑适南:“桑警官,真是没想到,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桑适南眉头拧起:“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赛温慢条斯理道,“你旁边坐着的这个,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居然每天跟你的杀父仇人同床共枕——”“你胡说什么!”桑适南厉声呵斥,余光却捕捉到奚也肩背明显一颤,他胸口猛地一紧。
聂毅平将杯子重重搁在桌上:“赛温先生,我不让人抓你,不代表你可以来这里挑事。”
赛温挑了下眉,对着聂毅平冷笑一声:“聂局长,在场所有人里,你最没资格说话。”
众人顿时一愣,目光一起落在聂毅平身上。
赛温不急不缓地开口:“因为在场所有人里面,你才是最怀疑奚也少爷的那个人。不然,你不会在答应让奚也少爷继续做线人时,只给了他口头承诺,而没有给他准备正式的流程手续。你故意留了这个漏洞,这样一来,但凡你将来发现奚也少爷身上有任何疑点或不受控的迹象时,你就可以随时借助手续不当这个漏洞,直接控制奚也少爷。我说得对吗,聂局长?”
奚也指尖在桌下轻抖,喉结缓缓滚动。
桑适南转头看向聂毅平:“是他说的这样吗?”
他想听聂毅平亲口说,他没有不信任奚也,只是情况紧急,不得不后面再补充手续……
但聂毅平沉默了。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
桑适南嘴角扯出一个笑,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重新看向赛温,语气发冷:“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坤貌设的局,奚也开的那一枪没有子弹,我父亲是被梭钦打死的。”
赛温听完,只是轻轻扬了扬眉:“是吗?看来奚也少爷,没有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你。”
桑适南眼神一紧:“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赛温叹息一样开口:“我知道,要让你们相信我的话很难。你不妨自己问问奚也少爷,如果他当初真的没有杀你父亲,为什么这些年,他要年年让人去给一个叫赛丹瑞的人扫墓祭奠?你们当初调查梭钦时,应该对赛丹瑞这个名字,不陌生吧?”
桑适南和陆骁的表情瞬间变了。
赛温继续说下去:“这三年,梭钦一直随身带着一张和他哥哥赛丹瑞的合影照片,照片背后写着梭钦与赛丹瑞的名字,以及拍摄这张照片的人的留款。不过那人的名字应该被梭钦划掉了,桑警官,你猜一猜,这个人是谁?”
“够了。”奚也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发紧。
他站起来,呼吸不稳,却尽力维持平静。他对赛温说:“别说了。我跟你回去,走吧。”
“奚也——”桑适南伸手去抓他。
奚也停住,没有回头。肩膀轻微发抖。
“别问了。”他说,声音哽咽得几乎变了调,“我求你了别问了,可以吗?”
“那怎么行呢,奚也少爷。”赛温语气轻松,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把你的退路堵死,你怎么会心甘情愿跟我回去?”
他转向桑适南,慢慢地补上一句:“虽然奚也少爷不想说,但貌叔特意交代,要让我对你们知无不言。”
空气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下去。
“其实当初梭钦对你父亲开的那一枪,并没有致命。”赛温说,“是梭钦的哥哥,赛丹瑞,把你父亲救了下来。”
奚也的呼吸乱了,两行泪无声落下。
赛温继续说:“赛丹瑞把人藏在自己小屋里。要是一直没人发现,说不定等你们警方的行动组赶过去,还真可能救回一条命。”
他停了一下,看向奚也:“只可惜,这事被奚也少爷发现了。”
客厅死一样安静。
“当时警方正在步步紧逼深入围剿毒贩,毒贩怀疑有人泄露位置。他们觉得,要么是还活着的人里有警方眼线,要么,就是那个卧底根本没死。”
赛温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当时的定位信息到底是谁发出去的。是你父亲自己发的,还是奚也少爷发的?我们只知道,为了在毒贩面前证明自己不是警方的人,奚也少爷在发现你父亲还活着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补枪把人打死了。”
桌上九支队的人指节攥得发白,筷子几乎要折断。
赛温又说:“赛丹瑞因为擅自包庇救助卧底,被当众处死。而这一切,全都拜奚也少爷所赐。否则,你们以为,就凭打瞎梭钦一只眼睛这件事,至于让梭钦这种见惯打打杀杀的人,记恨奚也少爷三年,恨到巴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吗?”
桑适南直直看着奚也,声音很轻:“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奚也没有回答。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呼吸急促起来。
赛温笑了一下,打破这片沉默:“对不起了,虽然告诉了你们真相,但奚也少爷我是一定要保的,也一定要带走。再见了各位,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拔枪互见的对手了。”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客厅里蓦然炸开一阵呛人的白烟。
桑适南脸色一变。
是烟雾弹。
不好!
“奚也——”他大喊,伸手往旁边去捞,却捞了个空。
外头同时响起引擎轰鸣,车胎摩擦地面发出刺喇的尖锐声。桑适南心头陡然一空,他没有一秒犹豫,拔腿直接冲向车库,猛踩油门追了上去。
前方车内。
赛温从后视镜里看到屁股后面那辆车还在死死咬着,表情很难看:“操他妈的……”
话音未落,背椅猛地被人踹了一脚。
赛温回头,看到奚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眼底的杀意几乎就快要掩饰不下去了。
赛温立刻抬手,狠狠扇自己两巴掌:“是我失言,息怒息怒。”
说完,他猛地换道,拔枪对准后方。
轰——子弹擦着夜风飞过去,打向桑适南的车轮胎。
桑适南猛打方向盘,挨着子弹轨迹险险避开。车身被震得发颤,桑适南把车速飙上了一条可怕的红线,慢慢追到了赛温后面。
他降下车窗,嗓子像被砂砾磨过,却依旧喊得清晰:“奚也!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听别人怎么说,我要听你说!”
赛温骂了一声,再度抬起枪。
“够了!”奚也握住枪口,手背青筋突起。
赛温沉默两秒,只好把枪口低下去,再次去打桑适南车轮。
砰——砰——砰——七八声连响,桑适南的车终于失速,轮胎火星四溅,车身侧着滑向路边,熄火停住。
桑适南立马推开车门,弃车徒步追着奚也的车跑。
赛温看着后视镜,忍不住低声:“怎么还追……真是不要命了。”
但很快他就不说话了。
因为奚也在哭。
赛温沉默很久,才问:“要回头看一眼吗?跟他说句话也好。”
奚也摇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出来:“继续开。再快点。我不想看到他。”
赛温叹了口气:“你真的要让他带着这种印象离开吗?”
奚也哭得喘不过气,指尖死死抠着座椅:“……我没办法了,赛温,我真的没有办法。三邦谷那边未知太多,我不敢让他来涉险。万一他又像爸爸一样,在那边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车一路向西。
太阳最后的金线被山脊吞掉,天色彻底暗下来。
桑适南的身影停在路中央,胸口剧烈起伏。
前方再没有那辆车的尾灯。
奚也再也看不见追着他的那个人。
桑适南回到家时,整栋屋子安静得不像话。
客厅灯还亮着,桌上的蛋糕和一桌饭菜都已经放凉。
赵锦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他。
桑适南没说话,也没看她,径直回了卧室。
他坐在床边,背对着门,一言不发。
赵锦晴走到门口,停了很久,才开口:“你们俩……”
“是。”桑适南毫不顾忌地点头,“我们在一起了。”
“你要反对吗?”他笑了一下,“反对也没用。我跟他早就上过床了。就在这张床。昨晚我俩还——”赵锦晴走到桑适南面前,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桑适南抬头看她时,眼眶是红的。
赵锦晴看着他:“你觉得你看错人了吗?”
桑适南沉默了一会儿,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赵锦晴继续问,“是没看错,还是不知道?”
“都有。”桑适南声音很低,“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只是……我看不懂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抬手按住眉心,很慢,很痛。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他。我常常想,时时想,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呢?你怎么想?”
“现在……”桑适南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思索着,“我还是想不明白。我只知道,不听别人说的……只要是他,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他。”
屋子静了几秒。
“那不就行了。”赵锦晴说。
桑适南抬眼。
赵锦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们母子俩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安静坐着好好说过话。
“既然你相信自己。”她说,“那就别犹豫。”
“去把他追回来,去当着他的面问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妈?”桑适南眼珠轻轻一颤,掀起了眼皮。
赵锦晴看着他,轻声笑了一下:“当初我跟你爸啊,就是一句话顶一句话,谁都不肯先低头,才会错过这么多年。”
桑适南拧眉:“您跟爸当年不是……”
“不是因为我嫌他太不着家是吧?”赵锦晴替他把话接了过去,“是没错,我确实嫌弃,当初我生下你那头几年,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照顾你,你爸不是在执行任务就是在执行任务。甚至我生你的时候,他都还在外面抓毒贩。”
她顿了一下,叹气:“为了这事,我跟他吵了多少架。我生气,我委屈,可我从没想过离婚。最后一次我说离婚,不过是气上了头说的。结果呢?你爸当场就答应,说离就离,直接带我去了民政局。”
“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心说,你爸要是不跟我道歉,我就不收回这话。结果我没想到,你爸居然是来真的。”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也不知在笑桑从简,还是在笑自己。
“你以为我真的不理解你们缉毒刑警的工作吗?”她轻声说,“我当然理解。我只是希望他也能理解我,一个人带孩子,还得上班,是有多累。我从头到尾,只是想要他一个态度。”
她顿了顿:“可我没想到,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跟我离婚。因为他要去边境前线执行任务,他怕连累我们母子。所以那天我说离婚,正中他的心意。”
桑适南怔住,胸口像被什么狠狠压住,呼吸发闷。
赵锦晴看向他:“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受。你喜欢他,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心里有疑问,那就亲自去问清楚。有什么误会,就当面去解开。”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即便你爸真的是因为他而死,也要有证据。你们警察办案,不都讲物证吗?去吧儿子,遵从你的内心,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
桑适南给聂毅平打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聂毅平那边先叹了一口气:“我回五局了,你直接过来吧。”
桑适南立马动身前往部里,一进到办公室,聂毅平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赛温说的,大体都是真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奚也当初被救回来,他自己单独向我交代的情况跟这个差不多。只是……我们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有奚也的口供。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你爸,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杀。”
桑适南说:“所以这三年,你们一面继续利用他,又一面防备他?”
“没有利用。”聂毅平摇头,“我对他是信任,从来没有过利用。只是有时候有一些手段,也必不可少。”
桑适南问:“是什么……让部里领导在三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还能继续信任他?”
聂毅平揉着眉心:“不是我们信他,是你爸信他。部里其实并不同意启用奚也,我只能在手续上留这么个漏洞,让部里觉得奚也有把柄捏在他们手里,才能稍微放心一些。”
桑适南愣住:“我爸信他?什么意思?”
聂毅平解释:“你爸生前反复和我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奚也。相信他始终站在我们这一边。除此之外,谁的话都不能信,包括奚也自己说的话。”
沉默蔓延。
聂毅平继续说:“两年前我下了命令,未经我允许,谁都不能提审奚也,也不能动他的卷宗档案。不是我不敢审,是还没到时机。”
“那什么时候才是?”桑适南问。
“坤貌彻底倒台的时候。”聂毅平说,“我不知道你爸跟奚也提前商量了什么。我只知道,在坤貌倒下之前,奚也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可能是他和你爸计划的一环。包括在坤貌面前暴露身份,或者反过来让我们怀疑他。所以我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动,任由奚也放手一搏。”
桑适南沉声说:“让我跟着他去。”
“胡闹。”聂毅平骂,“那边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你去了能顶什么用?”
“既然那么凶险,那你们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桑适南定定看着他。
“他跟你能一样吗?他是坤貌的亲生儿子。”
“可我是他哥。”桑适南回得比他更快。
聂毅平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桑适南说:“我说过,他在哪我在哪。他既然去了三邦谷,我也去。我不会让他一个人走到底。”
聂毅平沉默许久:“万一你出了事,你考虑过奚也能不能承受吗?”
“这不是谁承受谁的问题。”桑适南说,“我去三邦谷,是我乐意,我乐意为他好。我愿意为他去死,不是因为我不怕死,不是因为我是警察,是因为他值得我拿命去救。我就怕活着没能活明白,想做什么不敢做。我是这样想,我爸当年也同样如此。”
说完,他嫌弃地看了聂毅平一眼,又把话说回来:“再说,我人还没走呢,你就开始咒我。能不能盼点好?”
聂毅平忍不住笑:“行。你说服我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迭封存档案,拍在桌上。
“这次不是你一个人。我会安排足够人手,一起行动。既然要绕开奚也的部署,就要做好所有准备,把可能发生的事全部推演一遍,不给他添乱,更不能拖他后腿。”
桑适南缓缓转过头,望向窗外。
城市灯火无数,却照不到远方那块黑暗的土地。
他不会再让三年前的事重演一遍——
作者有话说:想跪下来求自己别再写了,结果发现跪下来也能写[比心]卷三提前结束,下章进入卷四《幕后之王》
第79章 爸爸,你疼吗
奚也一进入棉滇境内,就莫名发起烧来。
赛温不敢耽搁,连夜把人带回了三邦谷。
坤貌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奚也清瘦的背影上,再三斟酌后,还是叫了医生来为他诊治。
奚也额头汗湿,眼尾通红,烧得难以忍受。但药送到嘴边,他还是死死抿着唇,一口不肯吞。
坤貌看着,神色一点点冷下去。
他把药一扬,起身道:“不想吃?那以后都别吃了。”
奚也迷迷糊糊听见坤貌的声音,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
坤貌让人把屋内的灯关了,拉上窗帘,把窗户用木条封死。
所有无关人员全被清赶出去,坤貌盯着床上那具被痛苦折磨的身躯,开口:“衣服脱了。”
赛温还站在旁边,闻言整个人怔住:“貌叔?”
“我说,”坤貌冷冷重复,“脱了。”
赛温神色犹豫,半晌咬了咬牙,手指有些抖,走上前把奚也的上衣一点点解开。
“出去。”坤貌再次开口。
赛温竭力压下心底的不安:“貌叔,您……”
坤貌没说话,斜眼瞥过来。
赛温喉咙一紧,所有想说的话都被生生吞回去。他不敢再看床上的人,低着头退了出去。
奚也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痛,脑袋灼热得像被火包住,而裸露在空气中的上半身又冷得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试图把脑袋抵住枕头,艰难地往床的里侧挪过去。
但坤貌伸手拽住他的肩膀,轻而易举地将他又拖回原处。
下一刻,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奚也眼前忽然一暗,有什么被覆在了他的双眼上。那是一根白绫布,质地粗糙,带着淡淡的木烟味。
光线被完全剥夺,他的视野坠入彻底的黑暗。
看不见后,别的感官全被放大了。
空气里忽然多了股轻微的汽油味。背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热意,那是打火机的火。他听见金属滚轮被按动的声音,听见火苗正噼啪地吞噬着空气。
那点微弱的热源,正沿着他裸露的脊背缓慢游走。
坤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听不出喜怒:“看看你身上的痕迹。”
手指落在他的背上,顺着一道道浅浅的旧日鞭痕滑过,指腹轻轻按下,力道不重,却让奚也不寒而栗。
“多么漂亮的伤。”坤貌说。
“可为什么,会有别人留下的痕迹?”
话音落下,那只手忽然收紧。
坤貌的指尖掐住了奚也后背、肩胛、后腰上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红痕,像是要重新制造新的伤痕出来,把桑适南的痕迹从他身上生生挤掉。
痛楚从胸腔炸开,奚也在被白绫蒙住的黑暗里扭曲着脸。汗水顺着他额角流下,牙关绷紧,呼吸断断续续。
坤貌的手突然攀上奚也的脖颈。那截银白色的脆弱颈项在他掌心下颤抖,淡蓝色血管在薄皮下隐隐跳动。
坤貌靠近奚也耳畔,话里都是嘶哑的恨意:“你让他碰你了?”
疼痛像潮水往上涌,奚也咬紧牙关,舌尖紧抵上颚,死不出声。
坤貌手上愈发用力:“我当初就该直接把他杀了!”
忽然,奚也猛地一挣,低头狠狠咬住坤貌的手腕。
鲜血飚出来,溅到白绫上,也染红他自己的唇角。疼痛、恐惧、还有愤怒在他胸中翻滚,交织在那张漂亮、苍白的脸上。在红与白的极致对比下,更显得惊心动魄。
“那我就杀了你。”奚也一字一顿道。
坤貌手上力道突然一滞,黑暗中他的目光锋利如刀。他猛地松手,按住自己出血的手腕,视线死死落在奚也身上:“你本该是我最干净的儿子,是他把你弄脏了。”
奚也倒在床上,低低笑起来。
那笑声听在坤貌耳中,如同纯洁的白色百合绽放出黑色的花瓣,令他作呕。
“是我主动的,父亲。”奚也故意在这时候叫他,“是我让他进来的——”“住嘴!”坤貌一巴掌扇了过去。
奚也胸口一震,猛然咳出暗红的血。
他喘息愈发急促,却仍要说下去:“你杀他也没用。按照父亲的说法,在那之前我就脏了,我已经被他上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坤貌忍无可忍,他红着眼抓住奚也的肩膀,把他翻过来压在床上。打火机的火舌在他后背的皮肤上来回滑动,灼痛的热浪舔舐着那一片脆弱的肌肤,势要将那些暧昧的红痕用火熏燎掉,似乎那样就会重新长出干净的筋肉。
“今天之后,”坤貌近乎歇斯底里地念着,“你就会重获新生。乖,永远留在我身边,爸爸不会再让任何人碰你了,到时候你依然还是爸爸最干净的孩子……”
奚也在疼痛中挣扎,他艰难地抬头,声音也像被火燎过一样,忍着痛一字一顿地反驳:“你不是我的爸爸。”
坤貌猛地合上打火机,俯身捏住他的下巴,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谁是你爸爸?那个卧底警察?你不要忘了,你手上还沾着你那个所谓的爸爸的血。跟我比起来,你才是脏东西,是污秽……”
“我不是……”奚也反驳着,发烧、肺疼、还有被火燎破皮的后背一起,让他生生疼晕过去,他在痛楚中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不是,我不是……”
砰——!!!
枪声在奚也耳边炸开。
桑从简胸口猛地绽开一朵血花,整个人被掼上墙,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奚也怔住了,脑子先空了一瞬,胸腔里掀起滔天巨浪,但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秒钟,没人能从他表情中看出任何异常。
他猛地扭头,看见了混在那群毒贩队伍里的梭钦,他正要悄悄收起枪口。
奚也抓起桌上另一把真正装有子弹的手枪,抬手,瞄准,扣扳机。
子弹呼啸而出,直奔梭钦面门。
梭钦躲得快,子弹擦着他的右眼球掠过,带出一声惨叫。他死死捂住血淋淋的眼,在地上翻滚挣扎。
奚也眼底闪过一丝恼怒。
只是打瞎了梭钦,居然没能当场结果他!
身边的毒贩和坤貌全都愣住了。
奚也不敢去看已经倒在血泊里的桑从简,他压住胸腔内翻滚的情绪,让声音保持稳定:“抱歉,我对枪声有点敏感,反应过激了。”
毒贩若有所思地盯着奚也,下意识想去看坤貌的脸色,临到头时又及时忍住,只摆了摆手吩咐:“把尸体拖出去。”
桑从简被拖着一路出门,血迹在地上拉出一条长线。没人多看一眼。最后,他们在营地外随手挖了个浅坑,把人草草埋了。
当晚,毒贩让人准备了好几桌肉,酒一杯接着一杯。那帮人喝到舌头打卷,醉得连屋子里少了个人都没发觉。
外面暴雨倾盆。
夜色深沉,一道人影悄然走向土坑。
“轰隆隆——”雨点砸在身上,奚也浑身湿透,嘴唇苍白。他刨开土坑,指节磨得血肉模糊。终于,坑被刨开,桑从简被他硬生生拖了出来。
男人脸朝下,血水被雨冲散,骨架像是散了似的。奚也伸手摸他的心口。
还有微弱的起伏。
奚也的肩膀一下垮下来,他低头贴着那具冰冷的身体,声音被雨声吞掉:“爸爸……”
“我带你回家。”
他踉跄着爬起,抱着桑从简往前拖,脚下打滑,整个人扑倒在泥水里,额头撞在石块上,血顺着雨冲进眼睛。他根本拖不动桑从简的身体,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
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一下一下往后蹬地。几乎快要崩溃之时,他的后背撞上了一双腿。
奚也全身瞬间紧绷,血瞬间冲上头顶。
身后那人俯身下来,伸手抓住了桑从简的肩膀。
“我帮你。”他听见那人开口,声音很熟悉。
奚也猛地回头:“赛丹瑞?”
雨幕下站着一个黑瘦的年轻人,眼神略显腼腆。他不多言,走到桑从简身侧,从另一头稳稳抬起他的双腿,对奚也说:“跟我来,我知道河边上有一间没人住的屋子。”
他们合力把人抬进了一间破旧竹屋。屋内潮气沉重,墙上挂着发霉的竹席。赛丹瑞先把床铺清开,又从角落里翻出一些用简陋塑料袋包着的绷带和外伤药。
“条件有限。”他说,“先简单处理下伤口。”
昏迷的桑从简被安置在床上,两人摸黑忙了大半夜,止血、上药,终于暂时把他安顿好。
安静下来后,屋里只剩雨落在竹瓦上的声响。
奚也看向赛丹瑞,声音低得发哑:“为什么要帮我?”
赛丹瑞沉默了一会儿,才抬眼:“你们是好人。梭钦伤害了好人,会有报应。我……想帮他赎点罪。”
他又看了一眼桑从简,眉心皱出一道刻痕。
“他现在这样撑不久,必须尽快去外面找医生救治。”赛丹瑞压低了声音,“你打算就这么熬下去?”
奚也心口紧了紧,眼看天快要亮了,他撑着床沿站起来,微微垂眸:“……我会想办法。”
那以后,奚也每天晚上都会偷偷过来照看桑从简,导致他白天状态越来越差,精力不济。毒贩还以为他是受了惊吓,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过这些都被奚也拿去小竹屋了。
照料之余,奚也暗中向警方发出了定位。聂叔的行动组已经抵达三邦谷外围严阵以待了,一旦他接到消息,很快就能赶过来。奚也只希望,他们的动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事情很快走向了最糟的地步。
毒贩察觉到了警方的包围动作,决定连夜带着所有人转移阵地。
与此同时,桑从简的伤口感染突然加剧,当天晚上甚至高烧不退。
奚也着急,赛丹瑞也看出不对劲,急声道:“他快不行了!再不出去找医生,恐怕撑不过今晚……”
奚也抬头,目光稳住了,没有丝毫犹豫:“那我今晚就带他走。”
赛丹瑞愣了两秒,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万一被他们发现,我尽可能替你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奚也用布条和绳子将爸爸牢牢绑在自己背上。临走前,他回头看向赛丹瑞,很认真地说:“谢谢。”
外面夜不算黑,奚也头顶着满天星斗,背着桑从简深一脚浅一脚地涉过矮草,往山谷外奔去。
“再坚持一下,爸爸。”
桑从简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在黑暗里轻轻点头。
他们前脚刚离开,营地的另一边,毒贩已经带人重新刨开了那口土坑。
铁锹落下,土被翻开,坑底空空。
有人骂了一声:“人呢?尸体呢?”
为首的毒贩目光阴狠,冷笑道:“我说警察怎么这么快知道我们的位置,原来那个卧底根本没死。”
“先别急。”坤貌站在一旁,闭着眼像在算计什么,他声音平静,“查一下,这两天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信号。”
毒贩微微眯了眯眼,立马叫来专门负责技术的手下,很快就找出了一个可疑的信号来源。
“是河边那间小竹屋!”
一行人踹门涌进小竹屋时,赛丹瑞正独自坐在灯下,收拾着屋里桑从简用过的外伤药和带血的绷带。
“原来是你,赛丹瑞。”毒贩眼底闪过狠意,“你还挺会藏事,竟敢当内鬼!说,你把那个卧底藏哪儿了?”
赛丹瑞抬头,眼神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装!”有人上前一脚踢翻椅子,赛丹瑞被逼得半跪在地上。
毒贩俯身抓住他的下巴:“告诉我,他在哪儿?”
赛丹瑞看着他,慢慢开口:“他跑了。”
“往哪儿跑的?”
赛丹瑞沉默片刻:“不知道,顺着河水就跑了。”
毒贩缓缓直起身:“好。那就给我搜,挨着河一个一个地搜!”
奚也背着桑从简,沿着山路一点点往外奔逃。
他能感觉到背上那个人的体温在慢慢往下掉。但他不敢哭,也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后颈处的呼吸变重了。
“爸爸?”奚也声音发颤,眼神亮了一瞬。
桑从简贴在他肩上,费力地吐出两个字:“小宝……”
奚也不敢停,也不敢回头,脚步越走越快。
“爸爸再忍一下,我一定带你出去,就在前面了。”
肩上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断断续续开口:“小宝……爸爸可能……撑不住了。”
奚也眼泪一下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进脖颈。他用力摇头,声音被哽住:“不会的爸爸,马上……我们马上就能跑出去的……”
“停一会儿吧。”桑从简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停下来,跟爸爸……再说会儿话。”
奚也脚步慢了下来。
他脸上全是眼泪:“爸爸……”
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轻轻把父亲从背上放下来,抱进怀里。
爸爸的脑袋被他托着,枕在他腿上。
夜空就在头顶。
桑从简抬眼看着那片星幕,嘴角缓缓弯起:“三邦谷的星星……挺好看的,想再多看一会儿。”
奚也用力吸了口气,把将要涌出来的哭声硬生生压回喉咙里。
过了一会儿,桑从简开口:“小宝,当初爸爸没有阻止你回来做线人……你心里不恨爸爸吗?”
奚也摇头:“不恨。我不恨爸爸。”
桑从简缓缓摇了摇头,视线仍落在头顶那片星空:“我的小宝最会骗人了。心里明明就恨着我,却还会哄人,说好听话了。”
奚也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爸爸对不起你。”桑从简声音断断续续,“当初收养你时,爸爸答应过……要保护你。可到头来……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都是爸爸的错。”
“不是的。”奚也用力说,“爸爸不是的。我知道爸爸当时是极力反对聂叔的,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但回来做线人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爸爸的错。我知道爸爸不拦我,是因为你尊重我。爸爸,我真的从来没有恨过你。”
桑从简呼吸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慢:“这些年……爸爸没能给过你什么……我在……”
奚也一愣,立刻低下头:“爸爸你说什么?”
桑从简艰难地把每个字挤出来:“在江州……给你留了礼物……”
奚也怔住,一时间没听懂这句话的含义。
桑从简的眼皮慢慢沉下来,像是撑不住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小宝……一定要……活着走出去……去江州……”
奚也无声哭起来,他捧住爸爸的脸,额头抵着额头,贴着那一点点正在消失的温度。
他问:“爸爸,你疼吗?”
过了很久,爸爸说:“不疼。”
“那你怕不怕?”
“爸爸不怕。”
黎明降临之时,影影幢幢的人群正举着手电往这边靠近。
远处种植罂粟的村庄渐次亮起灯盏,奚也守在爸爸身边,看着他慢慢熄灭。
奚也抹了一把泪,心却逐渐舒展开来。
他俯身亲了亲爸爸的额头,替他高兴:“睡吧爸爸,睡着了,就不痛了。以后活着的苦,就都由我捱着了。”——
作者有话说:这一段的剧情还没虐完,下章还有一小段。已经修改了原先的大纲,不然按照主角的性格,可能在三年前就要被逼疯了,所以小刀阔斧地削减了虐的程度,抱拳[抱拳]
第80章 出家
毒贩赶到的时候,黎明的光刚爬上山头,薄雾笼罩着营地,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潮土的气味。
奚也站在桑从简的尸体旁,浑身被灰白的晨光笼着,脸上像被抽空了一样,没有表情。
“他想逃跑,”奚也垂下眼眸,“被我发现了。”
毒贩转过头,眯着眼看向奚也,声音里藏不住怀疑:“你杀了他?”
奚也没有回答,只是喉结微微动了动。
四周静得只剩风掠过叶梢的沙沙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犬吠。
一个马仔上前,用脚踢了踢桑从简的肩膀。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他发出短促的笑声,紧接着高喊:“条子死了!他真的死了!”
毒贩绕着尸体走了两圈,脸上浮现出压抑不住的快意。
转身时,他的目光从奚也的肩后掠过。
奚也的心骤然一紧,顺着那道视线看去。
赛丹瑞正被人双手反剪,跪在泥地里。肩膀被死死压着,嘴角挂着血,脸色苍白。
他抬眼看向毒贩,竟还露出一个挑衅的笑。随即迎来几记拳脚,身体猛地一歪,又被按了回去。
毒贩慢条斯理地走到赛丹瑞面前:“虽然他没能逃出去,但你救他这件事,还是要跟你算账。”
奚也脸色一变:“跟他无——”话还没说完,赛丹瑞却率先开了口,声音嘶哑,却格外清晰:“是我救的又怎样?”
他抬起头,眼神倔强得像一块顽石:“我就是想救一个好人,我就是不想跟你们一样。我不后悔,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奚也怔在那里,嘴唇微颤。
淡金的晨光透过树林缝隙洒下,落在赛丹瑞的脸上。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奚也一眼,只直直盯着毒贩、钉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身上。
毒贩脸上的笑渐渐冷下去。他拔出枪,顶在赛丹瑞眉心:“救人?你以为自己是谁?死到临头还想装英雄?”
砰——随着一声闷响,奚也耳边轰鸣,世界骤然静止,变成一片死寂。
赛丹瑞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溅起一片泥水,眼睛仍睁着,倒映着初升的万丈晨光。
奚也蓦地闭上眼睛。
耳边的声响像被什么掐断了,只剩胸腔里一阵阵钝痛的鼓动。
他的感官正在一点点涣散。
毒贩们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此起彼伏,像饿犬在暗巷里撕咬。
奚也不敢睁眼,不敢去听,不敢去想他们在做什么。
血的味道浓得几乎能呛进喉咙,苦涩在口中蔓延。
视野在闭合的眼帘后化作一片暗红。
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正陷入一种可怕的失声状态里。
他依然没有睁眼,但他“看见”了那些毒贩做的事。
他们把地上尸体的脑袋割了下来,像玩物般互相用脚踢着,当球扔来丢去。
无头的躯干被拴上麻绳,拖进寨子里。
在毒贩的地盘,尸体也是有用的。
脑袋可以挂在营地最高处,震慑外人,也震慑自己人。
至于身体,用处就更多了。
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做。
奚也用力咬破嘴唇,鲜血在口中散开,味道苦得令人作呕。
……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我离婚那年,我儿子也差不多你这么大。”
“瘦得跟猫似的,这是我儿子七岁穿的衣服,你俩个头差得有点多啊?以后得多吃点,不许挑食,听明白没?”
“为了收养你,我可是跑了不少手续。放心吧啊,以后你就不是黑户了。”
“听明白了吗,小骗子?”
“告诉爸爸,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的,爸爸,我什么事都没有。”
“我就是、就是,想做一个有用处的人。”
奚也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能让爸爸白白牺牲。
也不能让替他顶罪的赛丹瑞白死。
只有他知道毒贩的定位坐标,只有他掌握了从原料到生产、再到分销的整个完整贩毒链路,他不能暴露自己。
他要忍。
忍到聂叔赶来的那一刻。
忍到他能把这四年来收集到的所有证据,全数移交给警方的那一刻。
****
奚也从噩梦中惊醒。
额头冷汗未干,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
坤貌正陪在他身侧照看他,亲手替他换上一套橙色的僧服。
“在棉滇,每个男人一生中都要去寺庙出家一次。”坤貌淡声说,“七天,或者半个月。出完家,就标志着你已经正式成年。”
奚也垂下眼,指尖掠过僧衣粗糙的布纹,慢慢用力攥紧。
“一般人都是少年时完成剃度礼。”坤貌继续道,“你小时候没做过,现在补上,也算还一场命里的缺。”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奚也:“这半个月,你要把身上的污秽浊气洗干净,重新做人。”
三邦谷,洛察村寨。
这里偏僻闭塞,山路崎岖,唯有一条土路可通外界。村口那座白色佛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正是坤貌捐资修建的寺庙。
桑适南驱车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抵达这里。
据可靠情报,坤貌本人近日有在此地出现。虽不清楚他此行的具体目的,但这或许是警方接近坤貌的唯一机会。
桑适南到的时候是下午,正好赶上寺庙在举办一场集体游行仪式。
锣鼓与诵经声交织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穿着金橙袈裟的男孩们缓缓经过人群。这是棉滇特有的宗教习俗,男孩们先出家做几日沙弥,历经一两周斋戒与修行后,就能还俗。以上流程走下来,方可成人。
桑适南随人群驻足,目光落在前方。
他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却在看清最后那位小沙弥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忽然明白了坤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无论奚也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可以一眼认出他。
更何况,那小沙弥后脑勺上,还横亘着他抚摸了上百个日日夜夜的熟悉的疤痕。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即便出家成了沙弥,也是最漂亮的小沙弥。
穿着橙色僧服、露出半边肩膀的奚也,撑着一把红色竹伞,缓缓从人群中走出。他穿过扬着细沙的土路,朝远处的寺庙走去。
阳光透过树隙洒下,一道道金色碎光落在他的红伞上、肩头上。
隔着尘烟,隔着人群,桑适南望着他,觉得那太阳真是太刺眼了些,把他视野都弄模糊了。
人群在给沙弥让路,退得太急,脚步杂乱。一个孩子被挤倒,引发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桑适南看见奚也停了下来,红伞的伞柄靠在肩膀上,头微微一偏,似乎要向这边望来。
小孩很快被扶起,奚也低头看了一眼,确认无事,转头继续启步。
这次他走得更靠边,不再朝人多的地方去。
少了人群的遮掩,桑适南不敢再靠近一步。
他知道,奚也身边必然有无数双眼睛,保护他、监视他。
他多想问问他。
这些天他睡得好吗?吃得还习惯吗?
这里的饭菜酸又辣,他的胃能受得了吗?
开过颅的脑袋好不容易才长出一点头发,现在又被剃了,晚上会不会对着镜子偷偷哭?
应该是不会的。
他的小宝,在独自一个人时,是从来不会哭的。
周围的人开始注意到他。
有几个本地男人回头打量,低声交谈着什么。
桑适南听不清,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陌生的棉语词。
这两个月来,他曾跟着奚也学过一些简单的句子,但这句他没听懂。
不过他大概能猜到意思。
因为当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时,发觉上面全是眼泪。
是够奇怪的,一个男人,莫名其妙站在马路上流泪。
奚也一路被带回寺庙。
坤貌把他送来这里后就离开了,说要等他出家结束,再过来接他回去。
坤貌不在,奚也也没觉得轻松。
房门外,始终有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守着他。
他被安排在一间单独的房间,一回来,就会有人替他蒙上眼、将他手绑住,不许他踏出门半步。
所谓出家,也不过是走个流程。对他来说,只是换了个地方被坤貌囚禁。
坤貌不希望他知道太多事,包括外面的时间。
奚也坐在床边,姿势端正,如老僧入定。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坤貌的人推门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关上。
奚也其实是在数时间。
傍晚六点会有人来送晚餐,是坤貌特别吩咐准备的营养餐。
他大病初愈,许多食物都不能吃。
奚也逼着自己一点一点咽下,然后继续数秒。
数到大概晚上九点钟。
门被人推开。
这次门没有立刻关上。
那微小的停顿扰乱了他的节奏。
他皱了皱眉:“我不会逃走的,不用看得这么紧——”话没说完,门在身后嘎吱一声合上。
下一刻,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被猛地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奚也的心跳瞬间乱了。
呼吸尚未来得及稳住,嘴唇便被人覆上。
他轻微挣扎起来,桑适南终于低声开口:“是我。”
眼泪浸湿了蒙眼的布条。
他当然知道是他。
下午他出现在人群里时,他就发现他了。
他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到底看了他十多年的照片。
他把他的一切都看全了。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每一个神情,全都数十年如一日地反复在他脑海里接受他的审阅、凝视和描摹。
他比谁都熟悉他。
熟悉到他第一次在江州看到他时,就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对他动了心。
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少年,迎着冬日的阳光,冲过球场,替他拍开了那只即将砸下的篮球。他的笑,他的气息,包裹住了他的羡慕、嫉妒和无所适从。
他是不一样的。
他从一开始,就跟谁都不一样。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爸爸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爸爸在江州,留给了他一份礼物。
那礼物就是哥哥。
那礼物,是一个不算完整的,完整的家。《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