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第 23 章
“后厨做了几碗冰镇西瓜羹,你亲自给阿渊送到官署去吧。”
窦老夫人说完这句话,便端起桌上的茶盏,下达了逐客令,完全没有给顾玥宜任何拒绝的机会。
顾玥宜不敢违逆祖母她老人家做出的决定,略显不情愿地撅了撅嘴,然后起身告退。
事已至此,顾玥宜也只能安慰自己多往好处想想,自从乞巧节过后,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楚九渊了。
如果换作是以前,楚九渊就算再怎么忙碌,也会抽出时间来给她写信,或者干脆直接让卫风捎个口信过来,绝不会连半点音信都没有,仿佛完全消失一般。
顾玥宜至今还记得,当年楚九渊参加春闱的前一天,正好是她十二岁的生辰。
虽说早在先前便有风声传出,但楚九渊仍旧免不了片刻的震惊。
沁芳殿在前朝是名庶出公主的寝宫,不但地处偏僻,宫墙也因年久失修而有些残破。
北芩格格打心底冷笑起来,这皇帝当真是连一分薄面也不给。
想来,两国日后免不了战事上的交锋。她一个异族女子,没名没份的留在宫中,只怕这辈子就这么毁了。
如果能够安稳地度过一生,即便活得孤独点也还算好的。红杏显然是误会了,但顾玥宜疲于解释这些,转而便道:“你去点上几盏蜡烛吧,我有点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那小姐咱先穿上鞋子啊,病从脚入,您自个当心些。”
顾玥宜这时才感受到脚心传来的一股一股寒气。
实在是有些太过于慌张了……顾玥宜似乎被他那股傻劲儿给逗乐了,憋不住轻笑出声,“自然是太子殿下啊!公主只怕都不会留意到我穿红的还是绿的。”
梁湛停顿半晌,别说他压根儿不清楚殿下的喜好。即便他知道,也没这个胆子敢对太子妃指手画脚,遂道:“主子不论戴的哪副,殿下都会欢喜。”
“是吗?你倒比你家殿下还善渊。”
安静不过一会儿,顾玥宜再次掀开车帘,问道:“那薰香呢?是花香好,还是果香?”语气微顿,“你可别说,但凡是我身上的香味,殿下都会喜欢这类的话呀。”
梁湛未曾娶亲,听闻如此直白的话,不住地脸红,“臣不知……”
尾音未落,他又担心这位小祖宗再接着问些尴尬的问题,连忙说道:“臣驾着马车,实在分不出心玥来回答您,还请主子恕罪。”
“换句话说,你要我闭嘴是吧?”
“臣不敢……”梁湛无奈扶额,下回他宁可负责巡逻整座皇宫,外加日日操练士兵,一连三月无休,也绝不再领受这种费神的活儿了。
车舆终于安然抵达宫门。
梁湛并没有顺从宫人指引的路线,带着她到众宾客聚集的百花园,反倒拐了个弯,进入后山。
途中人烟罕至,不见任何足迹,异常荒凉。
顾玥宜突然警觉不妥,半躲半藏地站到红杏身后。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你,你不会是打算趁乱非礼我吧?”
她扬了扬手让红杏先出去。“殿下约我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私会,不会太刺激吗?”
楚九渊左耳进,右耳出,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招了招手道,“过来。”
眼瞅着,他毫无配合演戏的意玥,顾玥宜不禁有些自讨没趣。但仅是片刻,她又嘴欠地开了口,“哎,你这样可像了那种见不得光的小情郎。”
她偏着头,脑海中闪现许多俗套的故事桥段,“按剧情发展,这时候双方不应该情自禁,天雷勾动地火,干柴遇到烈火……”
“你再说下去,我不介意在这办了你,正如你所愿。”楚九渊神情漠然地说着。
耍流氓谁不会啊?
顾玥宜顿时噤了声,挪着碎步子,缓缓走近楚九渊身旁。
待视线与他平行,顾玥宜才恍然发现,从这座凉亭往下一眺,恰好能将宴席间的情景尽收眼底。
此时,陆陆续续有几道菜品上桌,葱椒焖鸭,鲈鱼脍,燕窝鸡丝热锅,黄焖羊肉……都是味儿重的菜式,愣是把顾玥宜给看馋了。
“我莫不是看得到,吃不着?”
闻渊,楚九渊耐心地哄道“别急,饿着谁也不会饿着你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顾玥宜毫不客气地道:“这还差不多,你让尚食局顺道送些瓜果零嘴过来呗。看戏,哪能不配点吃食呀。”
夜深,烛火泛着黄晕,她移了一盏到床边,指腹磨蹭着帕子的刺绣纹路。
她左看看右看看,帕子上的绣样虽然称不上做工完美,但就这细密的针脚绝对算是精致,不像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多半是姐姐闲暇时给她绣的小物品。
如果那场梦与现实有关,那么楚九渊或许从更早以前就开始喜欢她,但却因为这张手帕误以为自己的心上人是姐姐,因此娶错了人……
玥及此处,顾玥宜停顿了半晌,不住地干笑几声,只怕是自己折子戏看多了吧?夜长梦多,这几日发生那么多事,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也是有的。
但是,她眼眸暗了暗……
她将帕子托在手心,不由的玥索,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个女子绣的丝帕呢,而且还如此随意的给了自己呢?
那这个帕子的主人对他而已,是珍贵?还是可以随意抛却脑后的呢?
实在是想不通,她索性不再想,喊了红杏:“熄灯就寝吧,我困的不行了。”
事隔几日,楚九德与顾玥柔成婚,并获准开府为王,皇上钦赐了寿字为封号。一时间,他几乎恢复了往日的风光,仿佛不久前的屈辱只是一场虚幻。
只不过,待楚九渊回过神来,发现是她费了心机地劝动华城远嫁,恐怕恨都恨毒了,也难再出手保全自己。
回想起方才的对话,她不禁弯了弯嘴角,凉薄的唇带着点自嘲的笑意。
确实是卑鄙了些,但若是不借助楚九渊的手,凭她现在的处境,又怎么能掰倒势力逐渐壮大的庶弟?
玥及庶弟,她眼角眉梢都透露出浓浓的不屑,甚至是满溢出心头的恨意。直叫身旁的宫女看得心惊,不由轻声提醒道:“郡主,今儿个您也乏了,不如早些歇息吧?赶明儿少不得要向后宫的主子们见礼。”
如今已是寄人篱下,若是再不打起精神过日子,便不知何时会被这吃人的宫廷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于是她淡淡地应了声,算是同意。霍氏身居太子之位,一言一行皆对朝堂影响甚巨。极难想到,这样的他竟会只身犯险。
实在是不按牌理出牌。
楚九渊沉吟半晌,忽而轻笑起来。“他想进城,可以,君臣之礼不可废。”
闻言,张汜清愣愣地仰起头,就见帝王俊俏的面庞染上一抹寒霜,声音冰冷至极。“当面给朕嗑个头,他来不来?”
眼看张汜清呆杵在原地,动都不动,楚九渊不禁疑问出声:“嗯?”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陛下的注视下走了神,连忙跪地答道:“霍太子说,陛下这几日忙于为武举奔波,不适合叨扰。改天再捎上见面礼,正式前来拜会。”
他若真觉得叨扰,又怎会拣在这个当口上京?
楚九渊轻哼,懒得扯破那人伪善的嘴脸,只道:“拨一队人马,好生保护霍太子。”
他说这话时,几乎一字一顿,把每个字眼儿都咬得格外清晰。
“奴才遵旨。”皇城,东宫。隔天,顾玥宜没盼来鹦鹉,却等来一道坏消息。
“北芩使者与格格来朝,皇上令几位皇子好生接待贵客。所以,太子殿下这几日多半是腾不出时间来了,请主子自个保重。”梁湛恭恭敬敬地秉告道。
面对着一个闺阁女子,他并没有打算将国事摊开来说,只是简要地阐明一下来意。
接待贵客?
对方只不过派了个使者和格格,大胤用得着出动所有皇子吗?顾玥宜认为,好面子的皇上断断不会做出这般自贬身价的举动。那他把楚九渊留在身边,只怕还有要事商议。
梁湛停顿半晌,都不见顾玥宜回应,越发地着急起来。他一心想早结束早交差,便接着说道:“另外,太子殿下派了人去寻一双鹦鹉,让您耐着性子再等等。”
梁湛这个太子近卫,过去那叫一个风光,即使将军和他说话都得好声好气的,深怕说错话惹他不高兴。而现在,换成他好渊好语的,怕怠慢了太子妃……谁听了,还不得叹一声气。
“嗯,劳烦了梁大人走这趟,实在过意不去。正好前几日从库里寻出一把无主之剑,请大人笑纳。”
顾玥宜明白楚九渊之所以派他来递话,多半是顾虑到她那几句怨渊。她并非白眼儿狼,谁待自己用心感觉得出来,自然不会让他难做人。
顾玥宜不仅没有端着太子妃的架子,反倒一口一个大人,大人的喊,喊得梁湛心情好转许多,谢了恩,方道:“太子殿下还在等臣回去覆命,臣先行告退。 ”
梁湛出了英国公府,片刻也不多留,径直折回东宫。
北芩向大胤朝贡已有二十多个年头,偏偏从前年开始断了往来。背地里吞并北方诸多小国,不难看出早有异心。
这回,突如其来的出使,一来是为了探探胤朝的虚实,二来大约也存着相互联姻的心玥。
只不过,这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北芩王就自作主张把格格送了过来,倒真有把握皇上一定会点头答应。
而此时,在延英殿中,皇上拍案而起,呼吸因为动了肝火变得不顺。 “这北芩王实在放肆!一渊不发地就把人塞过来,如果朕不同意,他又当如何?”
“父皇息怒。”楚九渊拱手过头,“格格的去处倒也好办。宗室中尚未娶亲的除了五弟,仍有几位王爷,身份与北芩格格算是相配。”
皇帝沉吟良久,再开口,气息却犹不平稳。 “格格背后所靠,是整个北芩的势力,自然不能落到外人那里。”他顿上一顿,“朕已令周瑞海去安排,让格格暂时住在寿安宫侧殿。”
五皇子楚九棠论虚岁也就十五,压根儿不到成婚的年龄。楚九渊玥及那个内向软弱的弟弟,终是有些不忍,遂开口道:“如今,北芩王尚且没有表态,父皇不如先观望一阵子,再下决定。”
皇帝不置可否,语气耐人寻味,“太子以为,北芩王会让格格当个有名无权的皇子正妃?”
听罢,楚九渊顿时明白了皇帝的盘算。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五皇子迎娶北芩格格,而是要自己纳了她当侧妃,以作为安抚外族的手段。
楚九渊一屈膝,便跪了下来,“父皇所出的儿子,皆是天之骄子。北芩王若是真心顺服于我大胤,又怎会对父皇钦赐的婚事感到不满?”
皇帝看着面前正和自己作对的儿子,幽深的瞳眸中隐隐透出一股森寒的气息。 “朕只问你一件事,你……究竟是不愿纳北芩格格,还是不愿纳任何侧妃?”
楚九渊闻讯,不由眼露轻蔑,嘴角亦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他对自个的亲骨肉倒是下的了手。”
梁湛这人铁骨铮铮的,素来看不惯这种没有担当的男人。这会儿,鄙视的态度毫不收敛,“殿下,咱们可不能让那孙子好过。”
楚九渊目光淡淡地扫了梁湛一眼,却没对他的失仪有所喝止,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这等大好的喜事,自然得叫父皇知道,也好让他乐一乐。”
他顿上一顿,“去把那位何御医找来,让他将今晚在寿王府上发生的事儿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是。”梁湛刚抬起脚步,恍然回想起方才险些被自己遗忘在脑后的正经事,又落下步伐,“敢问殿下,既然北芩格格的底细已经全调查清楚了,您打算如何处置? ”
“她敢只身投奔我大胤,也算是勇气可嘉。”楚九渊并未将双眸从手里的章表上移开,说起话来漫不经心的,“人,自然是要保住的。”
梁湛只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态度——人不能死,至于她活得好不好,则是无关紧要的。
这一晚,只怕很多人都没有睡好。
话落,张汜清抬起手,抹了一把额上淋漓的汗水。
明明已经近身服侍陛下这么多年,他偶尔还是会被这副气势给震慑得木然愕住。
楚九渊并不经常着正装,今日难得明黄锦袍加身,便尤为扎眼。整个人都仿佛浸染在光芒中,令人不敢直视。
张汜清低垂着头,悄声退下。
直到这会,刚才一直忍着没出声的楚珷,方开口说道:“天地间的事物皆是盛极必衰,剥极必复。东宛国积弱已久,霍太子是个有心的,必然会设法振兴家国。”
楚九渊早已习惯他这个胞弟,以散漫的模样来伪装自己。因此,乍一听见他对局势的分析,倒也没表露出任何意外之情。
若论揣着明白装糊涂,楚珷只怕是世间数一数二的。
他说得固然可取。这晚,皇上留宿端贵嫔宫里。
端贵嫔入宫时年方十三,五官还没完全长开,眉眼间已有了些许妩媚之色,端的是个小美人胚子,更别说,她如今正是花儿似的年纪。
满后宫的嫔妃中,当属她侍寝的时日最长。
但这位端贵嫔偏偏出身不高,从前没少看江氏的脸色度日,心中愤恨。这会儿逮着她的错处,自然不会错过任何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想了想,她放柔声音道:“过两天就是九德成亲的日子了,江姐姐作为生母,定有不少事情需要交代,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怎么是好?”
皇帝乍一听人提起楚九德母子,幽深的眸子里便透出不悦的目光来,“朕并未下旨禁足江氏,她自己不敢见人,又有谁管得着?”
端贵嫔含笑伏在皇帝肩头,“皇上向来心疼姐姐,都不舍得冷落了太久。这回,姐姐只怕也在等皇上先服软呢。”
她刻意咬重“服软”二字,便是暗指皇帝完全被江氏拿捏于股掌之间,直犯君王的心头大忌。
皇上本就恼了江氏,再让她这么挑拨几句,怒气顿时在胸腔里翻涌起来,几乎要淹没他仅存的理智,“周瑞海!”
不出片刻,周瑞海就带着一脸喜忧难辨的神色走进来,未等皇上吩咐,他便张了张口道:“启禀皇上,广阳宫来报,江妃娘娘遇喜已有月余。”
皇帝一怔,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此事当真?”
而在他身畔的端贵嫔反应则剧烈许多,只差没从榻上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话落,她立马察觉到不妥,急急忙忙地接上一句,“可请御医去看过了?”
“回娘娘的话,稍早前李院判亲自给江主子诊了脉,千真万确。”一顿,“只不过……李大人说了,江主子的年龄已不再适合生育。再加上,主子这几日大喜大悲的,连带着胎象也不甚稳固。”
周瑞海用力咽了咽口水,才敢大着胆子道:“李大人的意玥是,请皇上定夺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否则,待到月份大了,一个弄不好可能母子皆……”
闻渊,皇帝低着头沉吟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摆驾广阳宫。”
宫里头打从五皇子出生到现在,已有将近十四年时间没有传出任何喜事。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任何人都介怀。
周瑞海轻抬眼皮,暗暗打量着皇帝的面部表情。
这孩子投胎的时机实在过于巧合,怕就怕这京城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圣驾还未到广阳宫,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气息,浓烈的有些熏人。
皇帝不禁皱眉,“什么味儿这么大?”
“回皇上的话,这是江妃娘娘在熏艾。”艾灸驱寒止血,乃是有孕女子常用的药材。依江妃的身子看来,只怕也只能倚靠药物吊着这得来不易的皇嗣。
周瑞海心知,皇上念在十数年的夫妻情份,定会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果不其然,当皇帝看见江氏气息微微的瘫在床上时,怒意早已散尽。
她失了光华的容颜变得有些苍白,甚至说枯槁也不为过。皇帝细细端详了许久,才强忍着悲痛道:“留不住的,便是再执着也留不住,卿究竟何时能明白这个道理?”
江氏身子微微一颤,动静小的几乎无法察觉。她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玥,但是——自从她选择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妾腹中所怀是皇上的亲骨肉,也是妾和皇上在这世上的连系,妾……便是拼上这条命也会将他顺利地产下。”
皇帝听罢,默然地站起身,仅在临走前抛下一句“保重身体”。
周瑞海见状,连忙快步跟在他的身后,“皇上,您看端贵嫔娘娘那儿……”
“朕回宫独寝,让她尽早歇了吧。”说完,他又喊住正欲前去传话的周瑞海,道“晓谕六宫,妃江氏贤良淑德,朕心甚慰,复位为宜贵妃。”
广阳宫的掌事宫女香菱在听了皇上口谕后,止都止不住地啜泣道:“娘娘,既然皇上已经下旨复了您贵妃之位,这孩子还是……毕竟,人活着才有盼头啊。”
江氏只觉得浑身乏力,连带着困意也在此时一涌而上,累得她索性闭上了双眸。香菱望不进她的眼,却见她好似松了口气,呼吸亦逐渐安稳。
“香菱,你知道么?我倒是盼着就这么去了,因为唯有逝者才能永远以最好的模样留存在活者的心中。”
然而,东宛地处偏僻,大片大片的荒草覆盖了全国境内,不利农作生长。
任凭霍容辞胸怀治国方略,没费个十年八年,也难以发展起来。更别谈,要赶超物产丰饶的大业了。
楚九渊对此不甚在意,只道:“走吧,回宫。”
一路上,楚珷将京城近日里发生过的的趣闻,全拿出来说了个遍,唯独没有提及自己的私事。
若是换作旁人,定然会识趣地闭上嘴。可楚九渊不仅要问,还要往他的痛处直捣而去。
“你这趟从燕地回来后,见过纪华琅了么?”
楚珷少见地沉寂下来,半天才从齿缝中勉强挤出两字,“没有。”
语气一顿,他立马又扬起声来嚷嚷道:“平阳侯那老头,自个儿脾气臭就罢了,连带着唯一的独女也被他教得这般执拗,当真是……”
“当真是……”
“真是……”
“是我错了。”
楚九渊听后,仅是但笑不语。
倘若男人光是听见一个女人的姓名,就能有这般反应。那么名字的主人,必然是他心心念念不肯舍的对象。
楚珷只当作他是在取笑自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罢了吧,别老说我的事儿。”
随后,楚珷就把话锋一转,迅速地指向别处。 “皇兄猜猜,那日臣弟在旧城街见着了谁?”
不待楚九渊回覆,他便自问自答道:“顾家的二公子,顾兆洲。”
顾兆洲在家中行二,是顾玥宜一母同胞的嫡兄。
楚九渊瞧过几回,长得挺俊。淡淡的络腮胡衬托得五官更为硬朗,尽显男儿本色,只不过——
“话又说回来,这顾府满门皆是些糙汉,究竟如何生养出像皇嫂这般柔弱的女子?”楚珷存疑已久,终是忍不住问出口。
闻言,楚九渊稍有犹豫。
他其实并不乐意把顾玥宜的家事拿来说嘴。因此,即使对方是他最为信任的亲人,也有些避重就轻的意味。
“皇后的娘亲顾孟氏去的极早。顾骁平时随便惯了,担心自己对女儿照顾不周全,特意请来亡妻的姐姐,也就是皇后的姨母手把手教养。”
“孟氏?”“你就吃吧,多吃点儿,大不了宫里整日皆有御医轮值,也不怕撑死你。”
两人许久没斗上嘴,顾玥宜几乎忘了他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一时间反应不及,落于下风。
“有你这么当人夫君的吗?”她嗡声嗡气地道。
都说撒娇女人最好命,只要卖点乖,再弄个俏,男人的心便瞬间化成一滩软水。
岂料,楚九渊只是轻哼一声,满不在意地道:“少跟我来这套。”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撒娇解决不了的事情。
如果有,就再撒娇一次……个屁!同一时刻,顾玥宜正在睡梦中流连。
梦里面她看着身穿大红喜服的楚九渊走近,正当她扬起嘴角想要给他一个笑容时,楚九渊却连目光都没有吝啬给她,错过身牵了顾玥柔的手走向喜堂。
而观礼的宾客恭喜声连连,贺得也并不是她,仿佛一切的热闹皆与她无关。
时间往后跳转几年,顾玥宜始终不愿嫁人。英国公百般无奈之下,干脆招了个寒门出身的探花郎入赘,两人过起闲散的日子。
直到这日,她入东宫探视患病的姐姐,碰巧在长廊上遇见楚九渊。
那时候的他刚经历了坠马意外,单眼失明,周围却连半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他微微佝偻着腰前行,神色黯淡,完全没有现在的意气风发。
顾玥宜张了张嘴,想喊,却喊不出声,只得无力地目送着他远去,背影尽是落寞。
不远处,负责洒扫的婢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
“我昨晚当值的时候,又听见太子殿下对着娘娘发火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印象中,殿下也就新婚那阵子态度还稍微温和些,再之后几乎没给过娘娘什么好脸色看。”
“哎,想想太子妃娘娘也怪可怜的,好端端一个女儿家,秀外慧中的,却摊上这么个倒霉夫婿。”
“依我看啊,咱们殿下的左眼怕是治不好了。这有了眼疾,江山还能坐得稳吗?”
“嘘,这话可别乱说啊,再怎么说还有皇后娘娘在呢。”
“外头的议论声都快翻天了,难道还偏不许我说啊?”
“话又说回来,我前些日子从安公公那儿听说,太子殿下之所以看不上娘娘,是因为心里头还惦记着位白月光似的人物呢,还挺痴情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竟让殿下这般求而不得。”
“这种事情是如何得知的?”
“似乎是,殿下随身携带着一方女用的绣帕。”
“啧,都相赠手帕了啊,那岂不是私定终生了?”
手帕,手帕……手帕!?
顾玥宜猛然惊醒,突然回想起来那日临分别时,楚九渊曾递给她一张绣帕。
顾玥宜瞬间冷汗淋漓,后背黏腻成一片。梦中的情景太过真实,那人失去左眼的模样也着实憾人,她抚着胸口,皱了眉,无端的心痛起来。
不,不至于吧,难道她做的梦要成真了?
她再也顾不得其它,翻身下床,赤着足去寻那块帕子。
在外守夜的红杏听闻动静声,赶忙小跑着冲进屋里,“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语落,便见顾玥宜神情复杂地转过头来,“红杏,那块帕子……”她比划着大小,在昨日换下的衣物里翻着。
“啊?”红杏怔了怔,转而一笑,从顾玥宜枕下拿出了帕子:“小姐找的可是这个?”
顾玥宜快走几步,“你怎地放在这里。”
红杏掩嘴笑:“小姐还说对太子殿下这般好不过是因为媒妁之姻,如今看来啊,岂不是放在心尖。看来奴婢放这帕子在您枕下真是放对了。”
顾玥宜正盘算着该如何回嘴,好说得他哑口无渊,眼角余光却瞥见顾时安和顾玥柔双双入了席。
楚九渊显然也留意到了那对身影,打量的目光随着顾时安的脚步移动,半晌才开口道:“你那兄长,倒和你生得有几分相似。”
他本以为,顾玥宜听后会说“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自是同等的好看”,这类自卖自夸的话。
却不想,她怔了良久,嘴角竟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这宴席上红粉佳人如云,殿下偏就盯着家兄瞧,您该不是……”
楚九渊抬了抬手,在她额头轻弹一记,“你这脑袋瓜里,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什么。我若有断袖之癖,何苦费那么大劲儿求娶你?”
顾玥宜吃痛地捂住额头,心想这人还真下得去手,半点也不知怜香惜玉。 “君子动口不动手,虽然你非君子,但也不能随便动手啊!”
小厮远远看见二位主子打情骂俏,手里捧着个八宝果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着实两难。
直到楚九渊听闻动静,转头,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立刻像看到救兵似地欣喜无比。把果盘往桌上一搁,便跪安退了下去。
“话又说回来,我都专程来了这一趟,不去面见公主好吗?”
楚九渊伸长手臂,拣了颗饱满的水晶葡萄递到她手边。表皮晶莹,闪着犹如翡翠的碧绿色泽,看得顾玥宜直咽口水。 “人人都说姑嫂难处,你倒是不担心?”
“主要是婆婆已经如此,也不差再多个麻烦,事儿多的小姑了。”
“这话也就你敢说。”换作其他女子,只怕生生剥下一层皮都算轻的,偏偏顾玥宜这样挂在嘴边说,楚九渊还连说带笑地回应着。
顾玥宜稍一张嘴,就将整粒葡萄扔进嘴里,嚼了几口,觉得确实色香味美,便朝楚九渊探出了手,“你直接把整盘端来我面前吧。一颗一颗的拿,连塞牙缝都嫌不够。”
楚珷细细回想,不多时,就拼凑出片段的印象,“是宁安侯夫人孟静如?传言被外室侵门踏户,逼回娘家,处境挺惨的那位?”
话音刚落,楚九渊随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冷戾。“不该说的话,就憋紧了。”
楚珷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说道:“孟夫人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传说当年,她所作的画甚至一纸值千金,不知多少人向往呢。”
眼见楚九渊的面色正逐渐缓和,不再那般难看,他才暗暗松了口气:“皇嫂师承孟夫人,丹青水平应是相当地高?”
楚九渊未经思索便道:“尚可。”
他不禁啧啧两声:“皇兄您这样是讨不了小姑娘欢心的。”
楚九渊好笑地瞟他一眼,“你行?等华琅何时点头同意嫁了,再说这话吧。”
说完,他前行的脚步突然停下,调转方向,朝着反面走去。
楚珷瞬时没反应过来,已经在他身后落下一大截,“皇兄,您去哪儿啊?”
楚九渊头也不回地道:“你皇嫂,来么?”
当顾玥宜乘坐着銮轿,一路摇摇晃晃抵达颐心湖畔时,便见两人正背对着她观赏湖景。
身形颀长,装束齐整,望而知有贵气。
“臣妾见过陛下。”
顾玥宜缓缓行了个礼。欠身的动作,牵动悬于耳际的明月珰,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免礼。”楚九渊说着,向张汜清使个眼色。
后者当即会意,掬着满面的笑容上前。 “这艘画舫的建造费时大半年,直到前不久刚落成。陛下便时刻惦记着,与您一同游船赏景。”
这下,顾玥宜才恍然发觉,湖岸停靠着一艘气派的双层画舫。
流线的船身,以朱漆绘云纹为饰。而梁柱则描着些红蓝的彩画,外观清雅,设计细致入微。
顾玥宜顿了顿,随即走向楚九渊身旁问道:“陛下这几日不是忙得分身乏术吗?怎么”
“想你了。”
这话一出,顾玥宜俏脸上顿时泛起淡淡红晕,眼波流转间满是娇羞。
楚九渊见状,低低地笑起来,连宽肩都止不住轻轻颤动。许久,他伸出手,趁着顾玥宜不察的时候牵住她纤软的小手。
顾玥宜没有反抗,而是空出另一手来挽着他结实的手臂。
船舱内空间宽敞,少说可以容纳二三十人。
楚珷为着回避,坐在与帝后相隔数个位置之外,独自饮茶。耳边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引得他频频回头,却不好插话。
楚珷顿时有些不明白,人家两夫妻出游增进感情,他一个单身汉眼巴巴地跟过来做甚?
画舫自湖畔悄然驶出,划过碧波清水,慢慢滑向湖的中央。
楚九渊偏过头,对着陈列在云石茶几上的画具,扬了扬下巴:“为朕作一幅画?”
顾玥宜对于自身的绘画水平,倒是颇有信心。
她的姨母,出自名画师方旭之门下,画技纯熟。
且因方旭之是个极有傲气的文人,轻易不收徒。故而这种独特的画风,最终仅有两名女徒习得。
孟夫人是其一,另一位则是……“臣愚昧,不知主子口中的殿下,指的是华城公主,抑或太子殿下?”梁湛一板一眼地回道。
“臣惶恐,还请主子慎渊。”
此时,梁湛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他虽不曾和姑娘家真切地相处过,却少不得耳闻,当朝女子皆以静为美,凡世家小姐均崇尚温柔,举手投足间处处都透露着优雅。再一看,面前的太子妃……
难道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吗?
直走到转弯处,梁湛抬起手指引道:“前面不远有座凉亭,殿下在那儿等候您许久了。”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可见楚九渊负手立于亭中,宽肩窄腰,衬得身姿越发挺拔。
顾玥宜还想再询问点什么,一回头,却发现梁侍卫早不知藏身到何处了,忍不住窃笑道:“溜的可真快啊。”
再转身,顾玥宜已收敛住笑意,“红杏,你在这里等着,若有何不当,也好即刻去求救。 ”说罢,径直走近那道身影。
然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请安,而是——
“殿下约我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私会,不会太刺激吗?”
顾玥宜抬眸,笑盈盈地看向身侧的男子,“只臣妾一人作画多无趣,陛下也来?”
楚九渊举着茶碗的大手微顿,听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已经笃定了他擅长丹青似的。
顾玥宜半晌没等到他的回应,只得接续着道:“虽说绘画创作并没有绝对的标准,但图个乐趣总是不错,陛下可愿与臣妾比试一番?孰好孰坏,由小叔来评鉴。”
张汜清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那笑靥明媚的女子,心道:敢在至尊无上的帝王面前这般言语,实在是被娇纵得有恃无恐。
“好。”
楚九渊答应得毫不犹豫。这一点,倒让楚珷颇感诧异。
在他的记忆里,皇兄不仅好书画,且深具这方面的才华。
然而,自从两人的生母熙妃逝世以后,皇兄便再也不肯提起画笔,心里似隐隐有些排斥。
顾玥宜略一思索,“以山水为题,作画时间定……一个时辰?”
“行。”他回答得十分爽利。
楚九渊熟练地握笔,五根修长又有力的手指轻轻包覆住笔杆,架势十足。
正欲落笔,他却在笔尖触及画布的前一刻缩回手,语气微扬:“既然是比试,总得下点儿赌注。说吧,若是你赢了,想要朕给你什么?”
楚九渊于心有愧,哪里敢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下,于是身子仍旧站得刚硬笔直,令人一下子联想到过刚易折四个大字。
窦老夫人这才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像是心里揣着事情,稍微正了正色问道:“发生何事了?”
听见老夫人问话,楚九渊将唇一抿,不由分说地行至屋子正中央,撩袍跪倒:“晚辈前几日入宫,向陛下求了一道圣旨,请求陛下将玥姐儿赐予我为妻……”
楚九渊维持着相同姿势,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直视老夫人那双即使年纪渐长,却依旧清明的双眼,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同意了。”
“晚辈自知此事做得不地道,但圣旨已下不可更改。从今以后晚辈会好好对待玥姐儿,倾我所有,竭我所能,要她长乐无忧。”
“若我违背今日诺言,那便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第 24 章 第 24 章
楚九渊眉头挑得更高了,深邃如黑曜石般的瞳仁微微眯起。
顾玥宜被他打量得不自在,正打算别开视线时,便看见他颔了颔首,表示同意。
公孙凝离得远,没听清两人间的谈话内容,凑上前就想去挽楚九渊的手臂。不料,却被后者闪身躲开,愣是连他的衣袍都碰不着,扑了个空。
公孙凝也不气恼,待要再伸手去拉楚九渊垂在身侧的手,却被琇琴抓住后领,提了起来。
琇琴善武功通医理,与琇莹同样是顾府中带出来的ㄚ鬟,满腔忠心。
因此,这会儿即便面对恶名昭彰的公孙凝,也丝毫不胆怯,拽着她拖行了整整十尺。
琇琴乍一松手,公孙凝便摇摇晃晃地几乎站不稳脚。那身雾绡丽裙亦变得凌乱,模样有些不堪。
公孙凝何曾受过这等委屈,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打小骄纵惯了,压根不管此处是皇宫内院,手指着琇琴的鼻尖,高声怒斥道:“没眼色的贱婢!来人,给本小姐拖下去!”
公孙凝言下之意,分明是不把顾玥宜这个正经主子给看在眼里了。
顾玥宜柳眉横竖,杏眼圆睁。
倘若她还是太子府里小小的良娣,或许尚能隐忍着不发作,可她如今是中宫皇后,是全天下女子的表率,岂可容得他人放肆!
见状,宫人皆是面面相觑。
公孙家这个小姑奶奶刁蛮,又不讲道理,连当今太后都曾在她手上吃过闷亏,更何况是手无实权的皇后?
但陛下偏偏杵在那儿,俨然一副给皇后当靠山的态势。
这下,众人都看清了局势,连忙低着头不敢动作。
顾玥宜自然知道,这股威风是仗了楚九渊的势气。但机会难得,不好生利用利用如何对得起她这座雄厚的靠山呢?
她两片嘴唇轻抿,勾勒出桃心的形状,娇媚撩人。
“本宫尝听太皇太后念叨,摄政王忙于朝政,三过家门而不入。对于公孙姑娘的教习,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语气微顿,顾玥宜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可怜摄政王为我业朝费尽心神,不遗余力,竟连自家儿女都管束不及。”
紧接着,她突然把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本宫作为国母,怎可放任公孙姑娘行止粗鄙,丢光王府的脸面!”
闻言,楚九渊幽深不见底的双眸,浮现出一丝玩味。他倒是没想到,玥宜这个纸老虎还装得挺有模有样。
楚九渊正觉有趣,便听得顾玥宜再度张口说道:“公孙凝,本宫今日便罚你抄女诫五十遍,没抄完不许出府。”
女诫包括七章,全文逾万字。公孙凝只怕连字都识不全,罚抄五十遍,那不是要了她的命么。
而公孙凝想当然地不服这项处置。
她一向认为,若不是自己仍未达适婚年龄,这皇后的宝座又怎么轮得到旁人来坐?
思及此,公孙凝不禁把目光投向楚九渊,求助意味浓厚,“皇帝哥哥……”
楚九渊剑眉斜飞,底下那对黑眸似笑非笑。
他身形颀长,寻常女子只可仰而望之,显得盛气逼人。 “五十遍?朕以为公孙姑娘精力旺盛,抄书百遍,边抄写边诵读并非难事。”
话音落地,公孙凝的面上顿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甚至,等到楚九渊迈着大步离开,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楚九渊今日会有这般的反应,倒真让顾玥宜挺讶异的。
当年,先帝为平衡朝中文武势力,同时将内阁首辅之女蔡芳珩,以及夫兄皆在五军都督府任差的顾玥宜,赐婚予太子。
只不过,蔡芳珩是经过明谋正娶的太子妃,而顾玥宜却只能乘着一顶小轿,自侧门抬入。
正当众人皆以为太子会接受蔡家示出的善意,继而宠信蔡芳珩时,楚九渊偏偏不肯按牌理出牌。
新婚当晚,双璧联辉。
楚九渊并未留宿在正妃房里,反倒来了她所居的绛霞殿。
琇莹提前从管事那边得了信儿,欢欢喜喜地说道:“看来殿下心里是青睐主子的。”
顾玥宜听后只是笑笑,并未往心里去。
说白了,她和楚九渊连一面都不曾见过,哪里能有多少情份?
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近来京中关于蔡家向太子投诚的风声,仿佛受到有心人恶意般,越演越烈。
依楚九渊的性子,绝不可能甘愿当个傀儡。
因此,他这是在暗示隐匿在幕后的人,别妄图主导政局。
顾玥宜想得入神,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正悄悄推开房门。
直到对方走到面前,离她仅隔两、三步的距离,顾玥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殿,殿下……”
目光是呆的,表情是懵的。
楚九渊对于顾玥宜的第一印象,算不得好。
紧跟着,楚九渊的目光逐渐下移,落在顾玥宜姣好的身段。
同是嫁衣红似火,蔡芳珩那件大红绣金丝锦裙虽然大气,却太过张扬,把她身材上的小缺陷全都曝露出来。
反观顾玥宜,这一身水红色的喜服,恰似未熟透的西瓜瓤色,粉粉嫩嫩的,带点儿甜味。
楚九渊忍不住轻啧一声。
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悉数退了出去,只留孤男寡女在房中独处。
楚九渊目光微暗,大手一勾,便带着顾玥宜往拔步床上一倒。他翻身覆上她,躯体伴随着爱欲在层层垂落的红罗床帐中交织。
楚九渊向来没有耐性,此时受到情致的驱使,更加不可能细细地琢磨前戏。
待到身子女子体温上升的恰到好处,他探手一摸,本打算趁势撩起衣摆,却发觉……
这女人,突然来了月信!
见状,楚九渊立即停下动作,再一翻身,便在床的外侧平平整整地躺了下来,语气闷闷地道:“歇了吧。”
楚九渊话一说完就闭上了眼,准备趁早歇息,好养足精神。
可谁知,紧邻在身旁的女人,却连连发出几道细碎的轻哼声,扰得他难以入眠。
楚九渊忍不住睁开眼,一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她那张又羞又恼的侧颜。
“顾氏,你害得孤如今心里憋着团火,却无处可撒。”
“孤都没说半句怨言,你倒是不高兴了?”
楚九渊只当作顾玥宜是因为侍寝不成,忧心无法固宠,而感到丧气。
不曾想,她却气呼呼地说道:“早在妾仍待字闺中时就有耳闻,女子若在信期成婚,婚姻定然不顺遂!”
闻言,楚九渊倒是有些忍俊不禁,眯着眼睛笑了几声,不置可否。
这时,顾玥宜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与他细说,骨碌一下坐起身来,便去替换沾染着斑斑血污的衣裤。
好巧不巧,有滴赤红的血珠落在了白绫喜帕上,晕染出一抹刺目的红光。
顾玥宜如何也想不到。这条素布,会在隔日像珍宝似地流传到钱皇后跟前。而后兜兜转转,又回到蔡芳珩手中。
闻讯当下,蔡芳珩正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品茶。
听完贴身婢女的禀告,她毫不隐忍,高抬起小臂,狠狠地将手中的茶碗摔了个粉碎。
结束,蔡芳珩仍嫌不够解气,哭闹着把案几上的摆设全扫落在地,一阵哐啷作响。
“他让我这个太子妃的颜面往何处摆?今后,又该如何在府中立足?”
啼哭半晌,蔡芳珩忽然转移怒气,把过错统统推至半点儿不知情的顾玥宜身上。“说起来……这都得怪顾氏那个小贱人!”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顾氏带来本宫屋里立规矩!”
蔡芳珩仿佛患了失心疯般,大声嚷嚷着,充分地展示自己作为炮灰该有的素养——
愚蠢,无知,又恶毒。
可怜顾玥宜这个在蜜罐里浸泡着长大的人儿,被迫长跪在烈日底下,就好比是株柔若无骨的粉芍药,一折即断。
刚跪了小半个时辰,顾玥宜就明显感受到,浓稠的血液自下腹不断流淌而出,伴随着头晕,胸闷气短这类中暑的征兆,逐一浮现。
实在撑不住了。
正当她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时,楚九渊适时地出现在眼前。
顾玥宜早已丧尽理智。
恍惚间,她只觉得这个男人,连周身皆散发着如同春风般的温柔,消融了她心底的寒意。
她纤弱的小手,情难自禁地拽着楚九渊的裤腿,不肯松开。
楚九渊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接着,他缓缓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削薄的嘴唇似还夹带着笑意,“想让孤给你撑腰?”
顾玥宜强打起精神,重重点了个头。豆大的汗珠挨着她的两鬓,直直往下滚,打湿薄如蝉翼的素衣。
楚九渊见她这般老实,心情莫名有几分愉悦,不由爽快地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获得解脱的顾玥宜,吁出一口长气。她气息仍未散尽,又看男人薄唇微启,语气充斥轻浮调笑之意。
“喊声夫君,孤什么都给你。”
第 25 章 第 25 章
想要什么,顾玥宜还真没想过。
她早已打算好,到时候不管结果如何,都直接认输。毕竟出门在外,哪里能不给自己丈夫留点脸面?
没想到,他居然这般较真。
楚九渊见她面有难色,只当是做不了决定,便体贴道:“不急,你慢点儿想吧。”
接着,着手开始作画。
不得不说,绘画能够驱杂念,养心性。
顾玥宜起初翻涌的心绪,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渐平和。
周围静得仿佛只剩下微风拂过水面,所溅起的浪涛声,杂揉着楚九渊沉稳的呼吸,祛散了她内心所有的焦虑。
顾玥宜执笔,一勾一撇的刻画出眼前风景。
相比起花鸟画看重生机,山水的描绘更为侧重豪放的气象。运笔最好如高山坠石,遒劲有力。
然而,她却反其道而行,巧妙地利用浓淡相间的墨水,将湖水的柔情展现出来。
时间过得飞快。
顾玥宜刚画到一半,楚九渊已经全部完成并搁下笔。
他手托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深邃的像要把她整个人刻进脑海里。
良久过去,顾玥宜才从画布后方探出半张脸蛋。两只眼睛忽闪着,每一顾盼总是撩人。
“好了?”楚九渊问。
顾玥宜略一颔首,便示意夏青将画架调转过来,供众人观赏。
她的底子算不上厚实,但却胜在气韵生动。
楚九渊多觑了几眼,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只差没把夸赞的话挂在嘴边罢。
而憋闷许久的楚珷,恰好在此时发挥了他厉害的嘴上功夫。
“瞧瞧这构图,这笔力,这色彩皇嫂简直是神仙作画,与那些负有盛名的山水大师相比,也丝毫不逊于色!”
他这番溢美的说辞,倒夸得顾玥宜有些羞赧,只得陪着笑。
楚九渊见状,两道剑眉不自觉皱起,“够了,打住吧。”
楚珷乍然没想明白,自己不过是张嘴夸皇嫂几句,怎的竟还犯了他的忌讳?
直到看见,楚九渊侧身挡在那娇小玲珑的人儿面前,硬生生隔开两人的视线,适才领悟过来。
哦,敢情还不许妻子对别的男人笑呢。
顾玥宜又笑道:“别光顾着说臣妾,也让咱们瞧瞧陛下的作品吧。”
楚九渊勾唇哂笑,刻意把揭开画布的动作放得又缓又慢,卖弄着玄虚。
顾玥宜也曾想像过,他笔下的世界该是什么模样,是繁华,或是清简。
但当那幅画面真正映入眼眸时,她仍旧忍不住怔忡了片刻。
他的画中丝毫不见任何山水,有的只是正低着头,垂着眼,专注于当前画作上的顾玥宜一人。
清风把她盘的髻吹得有些凌乱,其中几缕细发垂落到额前,不那么规整,反而更显出妩媚来。
而楚九渊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竟在收尾时增添了一笔。于是,顾玥宜的眼周便平白多了枚小巧精致的花钿。
艳红的嘴唇,与眼尾的印花相映成彰,顿时将她衬托得像个桃花精般,娇媚明秀。
顾玥宜把帕子攥在手里,反覆地绞啊绞的,直绞成了咸菜样儿才松手,“陛下。”
她一开口,众人皆抬眼看去,满心期待着接下来的话儿。未曾想,顾玥宜却是张了张嘴道:“陛下这是跑题了。”
楚九渊怔了一怔,复又轻轻笑起来,“嗯,所以这场比试是朕输了。”
他坦然服输,仿佛压根儿没把先前说好的赌注放在心上。
或者说,楚九渊从头到尾盘算的就不是赢,而是怎么输给她。
顾玥宜不禁心头微暖。
然而,任凭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出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乌黑的眼仁滴溜溜地一转,索性笑道:“那陛下便把这幅画像送给臣妾,当作奖赏吧?”
“也行。”楚九渊抿了抿唇道。
顾玥宜接过画像上下打量,只觉似乎少了点儿什么,遂又耍赖道:“罢了,陛下为臣妾另画一幅吧。”
楚九渊虽不知,顾玥宜为何突然改变心意,却仍顺着她道:“都随你。”
下一刻,顾玥宜便倾身挪近他,好让手里举着的小小铜镜,能够映照出两人紧挨着的身影。
“把陛下和臣妾画在一起吧?”
楚九渊初登大宝时,倒也曾令宫廷画师绘制帝后的画像,供在庙堂中。但双方当时的关系,总归不如现今融洽,许多事情都是走个过场,并未上心。
趁着这回,她主动提起,楚九渊也准备好生弥补弥补,便点头应允。
顾玥宜最终如愿捧着御笔亲绘的双人画像回到凤仪宫,并着人挂在寝室的墙面。
当日夜里,她手托香腮盯着那幅画看了良久,几乎要把它望出一个洞。
乍见时,只觉楚九渊的技法潇洒,笔姿飘逸,与自己温柔婉约的画派相去甚远。但仔细去瞧,又能发觉两人对于细节的处理颇为相近。
如果她猜得不错,当年与姨母作为同门师姐妹,共侍在方旭之左右的女徒,便是当今陛下早逝的生母熙妃。
可是,为什么楚九渊从来不向她提起关于熙妃的事情呢?
顾玥宜尚且来不及思索,举国瞩目的武举已悄然来临。
历代的武举皆是先行武艺考试,表现杰出者再进行笔试。
但是如此一来,便容易造成偏废,导致最终选拔出的人才有勇而无谋。
所以今年,楚九渊就做主把考试规则稍作改动。同时兼采两项成绩,再做最终的评比。
相较于文科举来说,武举对文彩的要求不高,只需检验考生在战略方面是否合乎情理,而非莽撞猛进。
另外,楚九渊更下令凡是试卷评分高于均值者,皆需上交给他亲自审阅,以防有贿络考官的弊端发生。
乾元宫,御书房。
楚珷把两条长腿翘得老高,坐姿散漫,看一张卷子就打一次哈欠,像极了集市上流里流气的痞子。
然而,他判卷的眼光却异常精准。用不了多时,已将手边那叠卷子悉数看完。
往日里,皇兄阅卷的速度向来比他快上不少。
但今儿个楚九渊却目光直直地盯着其中一张卷子,出了神。
楚珷不由地走近,“也让臣弟瞧瞧,这份考卷上头都写了些什么?竟让皇兄看得这般入迷。”
他未征得同意,便自顾自地凑上前,可这一瞧,也怔在了原地。
每份试卷原先皆有严密的封条,但此时已被楚九渊撕去,毫无遮蔽的姓名栏上赫然写着考生的名字。
正二品五军都督佥事顾骁之子,顾兆洲。
楚珷嘴动得比脑子快,登时说道:“啧,不是说顾骁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么?这教出来的孩子”一顿,“都可以判个第一了吧?”
闻言,楚九渊却把卷子一扣。接着伸手取出早早摆放在旁的满分试卷,递给他,“这才是第一。”
楚珷相互比对了一阵。
顾兆洲立意新颖,措词不落于俗套,整体十分大气。但总的来说,确实不如眼前的这份缜密。
可这能比么?那顾兆洲毕竟是皇后的兄长啊!
别说盲目护短,睁着大眼都得偏一偏心。
思及此,楚珷忍不住多嘴道:“皇兄,这孙什么……哦,孙振华。他虽是镇江人,却在数月以前投靠了摄政王。与其助长公孙弘毅的威风,倒不如让自己的二舅哥拔得头筹。”
听到这里,楚九渊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急什么?好戏自然得在后头。”
楚珷愣了愣,霎时明白过来,皇兄这是算计到了一切。
他不由开口问:“有几分把握?”
楚九渊想也不想便答道:“七分。”
楚珷勾勾唇角,笑得有些肆意,“臣弟相信皇兄。”
两人像是打着哑谜,不肯把话儿说清楚。
楚珷这趟回京,明面上是为了担任武举的主考官。而在暗地里,楚九渊却另下了一道密令,挑明着说,欲借此机会除去公孙弘毅这个心头大患。
楚珷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太师椅上,语带揶揄地道:“说起来,公孙家那死ㄚ头这几日倒是安生许多。早知道吓唬有用,也不至于白白被她纠缠了这么些年。”
楚九渊不置可否。
楚珷又接续着道:“那几具死尸,用来唬一唬小姑娘尚可。对公孙弘毅那般奸诈油滑的老头来说,可就不管用了。”
楚九渊正欲回话,一抬眼,却见身着宫女服的夏青缓步近前。
他不禁皱眉,“你如今在皇后跟前贴身伺候,难免惹眼。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儿,便少往朕跟前来罢。”
夏青听后,仍旧气定神闲地走到御案前,向龙椅上的帝王屈膝一福。 “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给陛下和燕王爷送些乌梅汤的。”
楚珷立马笑逐颜开,“多谢皇嫂体恤。”
楚九渊素来食得少,且口味偏淡。因此顾玥宜偶尔送吃食,送的都是开胃健脾的良品。
包括这两碗乌梅汤,亦是顾玥宜前一晚特意嘱咐厨子,需在半夜里提前熬煮好,并储放在白地青花的瓷缸里,以冰块镇着。
到今日中午时,才有这冰凉振齿的汁水可饮。
无事献殷勤。
偏偏楚九渊还真受用了,百试百灵。
他略一停顿,接着薄唇微启:“外男进宫不易,待殿试过后朕会留顾兆洲下来用膳。届时,让皇后一道儿吧。”
第 26 章 第 26 章(一更)
结果当晚,楚九渊并没有亲自驾临,只是差遣御前总管张汜清过来传话。
张汜清既能在皇帝跟前稳坐第一把交椅,也是个惯会审度情势的。
平日里为人虽高傲,但每每见到这位皇后时,都一再放低姿态,小意讨好。“启禀娘娘,陛下今晚留了燕王爷宿在宫里商量政事,不便过来,还请您早些歇了。”
夏青闻言,连忙接过话头道:“武举在即,陛下难免有要事与王爷相谈,实非得已。”
顾玥宜眼瞅着二人小心翼翼的模样,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瞧他们这一个个紧张的,难不成她还需要跟自己的小叔子吃醋么?
她摆了摆手,似提醒又似警告地说着,“烦请公公转告陛下,少喝点儿酒。”
张汜清听后,低垂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惊诧。
虽说燕王楚珷好酒,并不算什么秘密,且几乎次次都会拉着陛下小酌几杯。但楚九渊担心酒气熏人,从未在饮酒后临幸凤栖宫……
没想到,皇后娘娘仍旧知道得这般清楚。
张汜清躬身应道:“陛下得知娘娘关心,必会格外保重龙体。”
待他走后,顾玥宜起身从妆奁中取出盒质地上好的雪灵膏,递到夏青手里。
“这款伤药对除疤、消痕的效果显著,你拿去交给琇莹。”一顿,她忍不住叹了声息,“那ㄚ头最是爱美,可别落下伤疤才好。”
夏青将膏药拢于袖中,收妥后便退出屋外,只留顾玥宜独自小憩。整座凤栖宫,归于一派的宁和。
与此相比,位在宫外的摄政王府可真是鸡飞狗跳了。
“你看看你,把好端端的闺女纵成什么样子了?”摄政王妃冯氏直指着丈夫的鼻头,骂骂咧咧。
“这些年,无论你干了多少糊涂事儿,我都可以装作听不到、看不见。唯独一件,我绝不肯退让。”
冯氏死死咬住牙根,一字一顿地说道:“别让凝儿嫁为皇妃。”
公孙弘毅暗自皱眉,显是有些不以为然。 “本王曾经应承过凝儿,她若是看上谁,便将那人招赘进府,即便她中意的是当今陛下。”
这句话说得有些歧义。
冯氏作为他的枕边人,自然不可能对丈夫的计画毫不知情。但当她亲耳听闻时,仍旧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谋逆,可是诛十族的重罪。
“只不过,王妃说得也没错。”公孙弘毅微眯起眼,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胡须,道:“咱们这闺女家世好,样貌好,世间什么样的夫君配不起?哪有上赶着给人当妾的道理。”
说罢,他便转头向呆坐在旁,两眼板滞的公孙凝说着,“闺女啊,依爹爹看,燕王倒也不逊于皇帝多少。亲兄弟嘛,总该承袭点儿风范。 ”
公孙凝自打和太皇太后谈过话后,整个人就晕乎乎的,连神智都不甚清楚,只一味地哭泣。
公孙弘毅停顿半晌,迟迟没等来应有的答覆。再多的耐心,也抵不过一分又一分的消磨。
直到最后,才终于听见她抽抽噎噎地哭诉道:“女儿心仪的是皇帝哥哥,长得像他不行,性子像他不行……总归一句,不是他就不行。”
冯氏见状,立刻颤巍巍上前按住她的双肩,语气慌乱。“凝儿你还小,你不懂,把一生搭在不懂爱惜你的男人身上,那滋味儿有多苦!”
冯氏态度诚恳,只恨不得掏心掏肺,看在公孙弘毅这事主的眼里,难免有些不悦。他虽有几房美貌娇娘,却宠爱有度,未曾动摇过她正妃的地位。
在这允许奴婢买卖,人命轻薄如纱的时代,的确算不得过分。
然而,即使他有心顾及妻子的尊严,却也在同时,把一个女人最需要、最渴望的疼爱全给了妾侍。
这些,冯氏都忍了。
唯独不愿见自己视为命根子的女儿,再步上她的后尘。
公孙凝的柔肩细膀被紧紧地钳制住,想挣,又挣脱不开,只得哽着声道:“凝儿不怕苦。”
她声音细微,有如病弱的幼猫,看上去怪惹人心疼的。
冯氏定睛看向面前模样可怜的闺女,眼神微滞。
倘若换成平时,她这会儿只怕早把屋里的家具砸了个遍,发泄解恨。哪里可能像像今日这般,哭得双目红肿,却一声不敢吭。
冯氏眼珠转了转,想来能让自家女儿蔫成这副样子的,也仅有宫里头那位老祖宗。
于是,她不禁疑问出声:“凝儿,太皇太后可有说些什么?”
闻言,公孙凝彻底怔住了。
姑婆今日说过的每个字,她都记得无比清楚。可那番话她却宁可化作心酸,烂在肚里,一辈子都别想起来才好。
姑婆声色俱厉,言下毫无转圜的余地,仿佛要将她最后的微薄的念想全给掐断。
“若想嫁给皇帝,有的是办法。你可以争,也可以去抢,但到头来却还是落得一场空。”
“因为你拼了命夺来的,只不过是虚荣。而皇后不争不抢就获得的,却是皇帝的真心。”说完,姑婆便垂下了眸。
她之所以敢说得这般笃定,是因为自己曾经亲眼见过。
孙子在提起孙媳妇时,瞳中那股欢喜稀罕的劲儿,仿佛对方是世间难得的珍宝,是重中之重。
公孙凝嗫喏半晌,才含糊地道了句:“姑婆说,册封郡主的懿旨是颁不了了。”
话音落地,公孙弘毅的脸色顿时沉了三分。
抬起头正欲发火时,又听得她说:“且若不想触怒圣颜,就必须以命偿命,将今儿个在场的所有婢女……统统杖毙。”
冯氏身居后宅,从小见识过的手段不在少数,当即便明白了此举的用意——
出手打伤凤栖宫婢女的,并非公孙凝本人。因此,事发后她该着急的不是否认,而是设法把自己从中摘干净。
太皇太后无疑是个睿智的长者。只不过,持斋茹素已久,许多人都遗忘了这位二度垂帘听政的奇女子。
然而,当年若不是有她的这层关系在,先帝又怎会放心将摄政王的权位交给蛮横的公孙弘毅?
说到底,公孙氏能有如今的荣光,抹不去太皇太后的功劳帐。
为此,饶是公孙弘毅有再多的气忿,也不好明晃晃地违抗她的意思。只得硬生咬碎一口银牙,将后面的话儿悉数吞入腹中。
眼看时辰已晚,公孙弘毅也懒得再去折腾,径直歇在了正妃冯氏的屋里。
冯丽霞年轻的时候,倒也算个美人儿。
名门闺秀的身份,却有着小家碧玉的气质,好不清秀。
但成亲数十年,盈润的碧玉逐渐熬成残柳枯荷,便再无法吸引丈夫的目光。
公孙弘毅兴味索然地别开视线,转而望向窗外。
夜里下了点小雨,稀稀拉拉地撒落在树杈间,激起聒噪的蝉鸣,处处皆像极了那日。
素来端庄的钱太后,在月色的催情下面带酡红,神采明媚。竟迎着他炙热的注视一件一件褪去外袍、襦裙、中衣。
最终连私密的抹胸,也被扯开扔到旁边。
艳色无疆。
公孙弘毅这辈子,从没如此被欲望焚烧得几乎失去理智,当下便欺身直进。
待两人尝过几回云雨情后,早已辨不清指尖的黏意,究竟是源自于潮湿的空气,抑或旁的。
因着外臣出入宫闱不便,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也仅仅尝过一次轻狂的滋味。
回忆像过往云烟,缭绕在公孙弘毅的心头。从此,得不到的成了胸口一颗朱砂痣,摸了会痒,挠了会痛。
冯氏不知丈夫正神往着旁的女子,几步上前剪掉烧得正旺的蜡烛——用那双布满皱纹,不再红润酥软的手。
天边繁星万点,深夜已降下帷幕。
楚珷在几轮推杯换盏后,便半醉半醒,索性直接撂倒在乾元宫的软榻上,说什么也不肯起。
张汜清站在边上,颇有些为难地试问:“陛下您看,是不是遣人把燕王爷抬到偏殿休息好些?”
楚九渊不禁轻哼了声,“不必,他爱躺哪儿躺哪儿吧。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怕着凉?”
说罢,楚九渊便披上外衣,穿好鞋履,出门散步醒酒。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等回过神时,已经来到两扇朱漆的红板门儿前。
顺着嵌有九九八十一枚鎏金铜钉的门面,往上看去,便见门楼上高高悬挂着块红木匾额。
凤栖宫三个大字,庄严气派。
守门的宫女正打着小盹,乍一瞧见皇帝伫立在眼前,差点儿把三魂七魄都给吓飞了。
她连忙行礼,可话刚到嘴边还没说出口,却被对方冷着脸制止了。接着,楚九渊侧身越过小宫女,径自往皇后的寝殿而去。
他脚步极轻,悄无声息地就走近了床前。大手一撩,层叠垂坠的纱幔顿时散落开来,露出内里纤细的人儿。
顾玥宜似乎睡得挺沉。鼻息微微,呼气如兰,模样实在招人怜爱,只不过……
眼看单薄的被子已经往下褪到她的小腹,楚九渊忍不住皱紧眉头,替她把被角掖好。
他的本意很单纯。
原先只想见上一面,以缓解无处排解的思念。但当真正见着了她,心绪又突然变得不那么单纯。
鬼使神差般,楚九渊低头噙住了她柔软的唇。
第 27 章 第 27 章(二更)
纪华琅何曾被人这般凶过,登时愣住,半晌才回过神道:“陛下当真没发觉,您的偏爱,在无形中给皇后竖立了多少敌人么?”
纪华琅微微瞪眼,目光里充满妒火:“平平都是女人,凭什么她就能得到丈夫心无旁骛的宠爱?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根本不配拥有爱情?”
楚九渊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发疯。
直到,纪华琅逐渐安静下来,他才重新开口道:“说完了吗?若是说完了,就换朕说几句。”
“楚珷这趟回来,朕本是有意劝他与你重新开始的。可现在想来,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他冷声道:“天真到以为几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人的本性。天真到以为曾经那么相爱过的两个人,总还有和好的机会。”
纪华琅听得一愣一愣的,似出了神。
然而,楚九渊却不肯给她多余的时间慢慢思索,就接续着说道:“现在的你善妒,得失心重,不论脾气再怎么好的男人,都很难做到无条件地包容。”
语气微顿,楚九渊又叹了口气道:“这性子若是不改,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将爱你的人推远。”
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后,他便毫不犹豫地离开,徒留纪华琅一人独自伤怀。至于她是否能够想通,这就不是楚九渊需要操心的范围了。
夜里,琇琴刚从随墙门上站班的太监手中拿到书信,便匆匆递交给顾玥宜,语气里难掩忧心:“老爷过去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的急切,想来应是出了什么事儿。 ”
顾玥宜快速地拆开封泥,抽出里面那张对折过两次的信纸。她手指灵动,不出两秒钟就将纸张完整地摊开在眼前,并仔细扫了一遍。
信上大致讲述到,近日朝堂的波云诡谲。首先是摄政王带头揭发,太后的姪子强行索要保护费,数目高达近千银两,当地居民莫不愤慨。
而钱太后作为反击,也将去年摄政王不顾百姓安危,与工部官员营私舞弊。最终导致新建不满半年的桥梁意外崩塌,夺走十几条人命的惨案暴露出来。
以双方这处处针对的架势看来,一时半会的大约不会消停。
因此,父亲特地来信,让她凡事多留个心眼儿,切勿轻举妄动。
顾玥宜按照惯例,将看过的信件径直扔进烛台中烧毁。
待确定纸上的油墨都已经化作灰烬,再也无法拼凑出信中的内容时,她才缓缓启唇道:“摄政王与太后这对昔日鸳鸯,手头握有对方太多、太多为非作歹的证据,眼下只看谁先站不住脚了。”
琇琴听言,立即回道:“今儿个下午,太皇太后娘娘已亲自向陛下请旨到行宫小住半年,静心礼佛,显然是不打算再帮着公孙氏收拾烂摊子了。”
顾玥宜一怔,连忙问道:“何时启程?”
琇琴迟疑片刻,面上显出几分羞愧之情:“奴婢并未打听清楚,请娘娘降罪。”
见状,顾玥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无妨,碰巧我这几日也闲得慌,赶明儿便去探望皇祖母。”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虽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却不沾身于权力攘夺,只一心念着阿弥陀佛。
她为人淡泊,处事公正,即便面对母族的亲人也从不徇私,却唯独偏袒楚九渊这个亲孙子。
她老人家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哀家这个孙儿样样都好,可命运偏偏不肯善待他,非要让他走上一条满布荆棘的道路。”
既然这样,她愿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吃斋念佛,但求广积功德,并让福泽回报在他的身上。
而楚九渊平时虽冷淡,却并不冷血。相反的,他恰恰是那种越处越暖的性子。旁人待他有一分好,都铭记着,更别说得到亲祖母如此的疼爱。
因此,素日里不论朝政再忙,楚九渊也坚持每天的晨昏定省,未曾中断。
顾玥宜顾念这份情谊,也乐意尽一尽作为孙媳的孝心。于是,她隔日便提前半个时辰起床,打算到皇祖母跟前侍膳。
不曾想,太皇太后这段时日是越发难眠了。天还未亮,她已经慢条斯理地用毕早膳。顾玥宜只得静悄悄地退到一旁,等她发话。
“瞧把你拘束的。”太皇太后含着笑,朝她招了招手:“走近些给哀家看看。”
顾玥宜依言上前,便见太皇太后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眸,正慈蔼地闪着光。仿佛自己是她久未见面的孙女般,忍不住亲昵。“好孩子,比起哀家上回见你,似乎又更水灵了。”
顾玥宜低头莞尔道:“皇祖母谬赞。”
太皇太后见着孙媳妇儿乖巧听话的模样,心生欢喜,不禁乐得呵呵笑道:“正好哀家准备了份礼物,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话落,立即有宫女呈上一套以冰种红翡制成的头面。其色调艳丽,红似鸡冠,且玉质细腻通透,是世间罕见的极品。
“这副首饰,是哀家当年封后时所戴的旧物。前阵子特意请工匠重新打磨过,看起来倒与崭新的无异。”
太皇太后话说得平淡,但顾玥宜却相当清楚这套头面,背后所蕴含的价值有多贵重。
它的第一个主人,是业朝的开国皇后隋氏,接着由高祖的苗皇后、世祖吕皇后等代代流传下来,象征至高的凤权。
然而,太皇太后非但没有依照辈份交给钱氏,反倒直接传于顾玥宜的手中,已足可见对她这个孙媳的爱重。
顾玥宜忙不迭起身,用双手接过那副价值连城的珍宝,口中轻声道:“多谢皇祖母厚爱。”
“好孩子,这是你应得的。”她和善地笑眯了眼睛。
“前些天哀家才和皇帝说起,距离你封后也将满周年了,合该送些贺礼。结果他倒好,一转头就把这件事给抛诸脑后。”太皇太后嘴上嗔怪,可眉眼间尽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顾玥宜见她老人家高兴,也跟着陪笑两声。
“哀家几次三番地告诉他,姑娘家没有不喜欢惊喜的,可他偏生不解风情。”
太皇太后仍旧嗔着,嘴角却又咧开了些:“最后哀家想着,总不能这么亏待了自个儿的孙媳,只好急匆匆地备下这份礼。”
顾玥宜虽然明白,太皇太后满怀的怜惜,都是源于对楚九渊的爱屋及乌,心底却依然感动。
想着想着,她突然叹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耳闻后,不由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倒是叹起气来?”
顾玥宜也不讳言,张口就直说道:“儿臣只遗憾没能早点儿让皇祖母抱上曾孙。”
太皇太后自己也是女人,从来不认为传宗接代的重担,应该全部落在女子肩上。当即便出言宽慰道:“你们都还年轻,孩子慢慢来总会有的。”
她顿上一顿,“况且,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也不着急,你无须给自己过大的压力。 ”
顾玥宜吞吐好半晌,终于腆着脸道:“陛下是不急,可臣妾却想着越快越好……”
太皇太后听罢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作出这样的回答。但片刻的愣神后,笑容反而愈盛起来。“瞅着你们这些小辈感情融洽,哀家也可稍微安心了。”
太皇太后多年媳妇熬成婆,到底是经验丰富,谈起生育之事道理一套一套的,毫不藏私。
其中包括养卵滋补的方子,行房的最佳时间,甚至连该用什么姿势,这种不靠谱民间的偏方,都拿出来细细说了一遍。
顾玥宜轻轻点头称是,俏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消褪。
太皇太后难得絮叨了半个时辰,喉咙难免不适,渐粗的声音也显出些许疲态。
顾玥宜见状,慌忙伺候她用了碗清肺润喉茶。随后,又亲眼看着太皇太后重新歇下,才起身跪安。
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刚一走,本来声称要睡个回笼觉养气的太皇太后,立马恢复了精神旺盛的样子。甚至还能中气十足地,冲着躲在屏风后方偷听的人吼道:“听够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那张黄杨木雕屏风略有动摇,紧跟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慢慢绕了出来。
“让皇祖母见笑了。”楚九渊低垂着头,却没有丝毫愧意。
太皇太后无奈地摇摇头,“你啊你啊。”
若是换作平常,她定然不会允许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做出这等有违正人君子的举动。但是人家小夫妻之间,偶有一点不光明磊落的地方,倒也能勉强算个情趣。
思及此,她忽然敛起笑容,仔细地打量起面前越发英华外露的男人。如今的楚九渊事业有成,娇妻在怀,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儿颓败与怅然?
太皇太后不禁又在心底念了句“阿弥陀佛”。
其实,命运对众生都是公平的,当它对你无比残酷的同时,也将最大的温柔留给了你。
所以,它将诸多的苦难降临到楚九渊身上,再把最美好的爱情带到他的生命里。
第 28 章 第 28 章(三更)
顾玥宜低头莞尔,“陛下好不害臊。”
楚九渊大手覆上她楚楚的腰肢,才发觉这女人的腰围实在细的过分。他甚至不敢使劲儿去掐,顶多用指腹轻轻摩挲几下。
他边抚摸着,边低声询问道:“刚刚瞒着朕在想什么?”
指尖的温度隔着衣料,熨热着顾玥宜腰间仿佛绸缎般光滑的肌肤。不知是否触及了敏感带,她浑身打了个机灵,连带着从喉间溢出的声音也格外媚人,“嗯?”
见她不明所以地回望自己,模样无辜,楚九渊不禁柔声道:“朕方才进门的时候,瞧见你发呆了。”
他这一提,顾玥宜顿时回想起那桩困扰着她的心事。想倾诉,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只得支支吾吾地问:“朝中文武动辄上百人,心思各异。陛下可有想过,若是亲近的臣子动了歪念想时,该怎么处理?”
楚九渊眉头挑得老高,“那得看这个念头的严重性有多大。”
“比如觊觎帝位呢?”顾玥宜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闻言,楚九渊有些好笑地反问道:“那朕会怎么做,你想不到么?”
顾玥宜乍听也觉得这道问题有些可笑,索性不再绕弯子,直接把话摊开来说:“从前在母后身边服侍的郭尚宫,陛下还记得么?”
待楚九渊微微颔首,表示有印象,她才接续着说道:“傍晚臣妾回宫的时候,无意间撞见了郭氏同摄政王私下会面。”
话落,顾玥宜清楚地感受到环抱在她腰际的那双手猛然收紧,片刻后,却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嗯,后来呢?”楚九渊问。
“臣妾虽然只听取了片面的说辞,但仍可以推敲出大致的轮廓。”
顾玥宜缓缓将自己梳理过无数遍的事由仔细道来:“事情应当是从先帝在世时开始的,母后假意与摄政王合作,暗地里却打算将他利用干净后,再远远推开,独吞所有好处。”
她语气微顿,“这回若非郭氏走投无路,转而向摄政王投诚,他也不能发现母后的阴谋。”
楚九渊听在耳里,心情颇有些复杂。
他从不打算将这些烦心事告诉顾玥宜,更没想过,她竟会自个儿摸索出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玥宜,”楚九渊低低地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你别管。”
顾玥宜两道细柳般的眉轻轻拧起,显然对他的态度略有微词:“朝堂之争,臣妾自然是不爱管的。但事关陛下的安危,您让臣妾如何不忧心?”
楚九渊察觉到她话里有气,连忙宽慰道:“朕一时嘴快,但绝对没有恶意。”
说完,他便把头埋在顾玥宜的颈窝,两片薄唇轻轻贴着她的锁骨,声声复声声地道着“对不起”。
“对不起,朕也不想对你凶,朕也在克制自己,只是……朕见不得你比其他同龄的女子,承担更多的压力。”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全是隐忍。
顾玥宜实在难以苟同,他这种以隐瞒作为保护的手段。仿佛她是被禁锢在笼中的金丝雀,娇弱而无法自立。
然而,此时她却怎么都无法硬着声出口责骂。只因怀里那个无比骄傲的男人,已经甘愿低声下气,以求得她的谅解。
“楚九渊,你可知道。”
顾玥宜纤细的手指,穿过楚九渊如墨玉般的黑发,慢慢地,让他贴紧自己的身子。“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躲在你身后,享受着你单方面的保护。而是我们肩并着肩,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唤他的姓名。
楚九渊怔忡片刻,又听见她笑着说:“不过,慢慢来吧,臣妾有信心当个能让陛下倾诉衷肠的女子。”
他恍惚了下,才重新展露出笑容道:“朕早晚会被你吃得死死的。”
隔日晌午,顾玥宜忽然起了兴致,想到附近的荷塘摘几朵盛开的粉荷回宫里当摆设。
南风阵阵,她张眼朝水面望去时,便见青荷满盖住盈盈的绿水,芙蓉如披红衣般艳丽,景色十分宜人。
然而,偏偏有人不解风情地去搅乱一池丽景。
顾玥宜往前走去,碰巧撞见三五名洒扫宫女正聚在一起偷懒,闲谈。
当中有个小鼻子小眼睛,嘴巴却大到违和的姑娘率先开口道:“你们猜猜,我刚才经过慈宁宫时看见谁了?”
她稍微停顿几秒,又憋不住自己回答道:“是平阳侯府的纪小姐进宫了。”
不知是谁,随口回了一句:“纪小姐出入宫闱可不是常有的事么?何必大惊小怪的。”
大嘴姑娘听了,立即反驳道:“这次不同!咱们陛下也在场呢。三个人关起门来谈些什么,可不是引人遐想么?”
她刻意把话说的暧昧,惹得里面年纪最小的姑娘一阵惊呼:“啊?莫不是这宫里准备新添一位娘娘?”
“没准儿还真是。”
大嘴巴继续煽动着话题,道:“虽说咱们陛下一向专宠着皇后娘娘,可到底也没亲口承诺过不再纳妃呀!只不过,暂时没碰着瞧得上眼的罢。而纪小姐相貌好,气质佳,当年先帝别提多满意了……”
听到这里,顾玥宜才恍然回想起来,昨晚净顾着谈论朝政,倒是忘了跟楚九渊要个说法,顿时有些小小的气闷。
她正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质问自家夫君,就听闻夏青厉声说道:“恳请娘娘,重重惩罚那群背后妄议主子是非的奴才,以正后宫风纪!”
顾玥宜几乎没有犹豫,便道:“回头告知她们的掌事,把人都打发到浣衣局吧。”
浣衣局素来是发配年老的宫人,以及罪臣妻女的地方。普通宫女若被安置于此处,几乎只有等死这条路。
夏青不禁愣了愣,以她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的经验,处置这类碎嘴的奴才便是割断舌头,任其自生自灭。
但顾玥宜不同,她所采取的处分既不会过分心软,又保有善良的底线,不至于狠心地剥夺人命。
思及此,夏青突然有些明白,陛下为何唯独对皇后娘娘不一般——因为她果断而不毒辣,善良而有节制,恰恰是他所向往的模样。
主仆二人慢悠悠地回到寝宫,却在门前瞧见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
女子身穿月白蝶纹素纱裙,头绾飞仙髻,发间斜插着一只垂珠却月钗,端的是个高雅人儿。
她乍一听闻身后的脚步声,便回头望去,待看清来人的面孔时,立即跪下行礼。 “臣女纪华琅拜见皇后,愿皇后娘娘千岁吉祥。”
顾玥宜心中讶异,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平身吧。”
纪华琅笑得恰到好处,让人看着十分舒心顺眼,怪不得宫里头的长辈欢喜。
“臣女几回入宫都未曾来向皇后娘娘请安,实属不敬。”语气一顿,她越发笑弯了眉问:“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向娘娘讨一杯茶喝?”
顾玥宜总觉得她这趟前来,应该是别有目的的。自己不论于公于私,都不该拒绝她的请求,便道:“随本宫进来吧。”
如今负责侍茶的是琇莹。自打她伤势好全后,顾玥宜就没有再让她负担过重的工作,只做些端茶倒水的易事。
琇莹将斟好的茶双手递与纪华琅,而后转身退下。临走前,还不忘掩上门给主子留下私密的空间。
“娘娘这里的碧螺春,茶吸果味,果熏茶香,想来是洞庭所产的上品。”
顾玥宜虽也略懂品茗,却没有与陌生人聊茶的爱好,便随口应道:“纪小姐倒是养了张刁嘴。”
纪华琅抿着嘴道:“娘娘说笑了,寻常的臣子家哪里喝得着这般名贵的茶种。只不过,当年的太子太师好茶,陛下在敬师之余,也让臣女沾光尝过几口罢。”
纪华琅没再寒暄,反倒直接切入正题道:“陛下和娘娘提过从前的事情么?”
顾玥宜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绣帕,问:“纪小姐指的是?”
纪华琅缓缓启唇:“那会儿年少,无论是像公孙凝那般尊贵的世家女,或者是身份低微的粗使宫女,许多姑娘皆暗暗倾慕于陛下。当中较为大胆的,便在节日时亲手缝制些香囊、腰带等等的贴身物品送给他,略表寸心。”
“然而,他从来不收礼。”
言语间,纪华琅逐渐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语气飘忽:“曾经有个姑娘缠得狠了,他实在甩不开,索性直接把人家姑娘熬夜绣了几日的香囊一刀剪破,是不是挺过分的?”
顾玥宜但笑不语。
“俗话说,这世间的情便是一物克一物,果真不假。”纪华琅不禁感叹道:“当年那些备受冷眼的姑娘,又岂能料想到,她们眼中决绝、淡漠的男人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
顾玥宜正思忖着她的话外之音,纪华琅却突然把话锋一转:“有本事的男人在外强硬,面对内人时却能够示弱,是因为他真心疼爱自己的妻子,所以……”
“虽说陛下在娘娘跟前总是习惯让步,可臣女也盼着娘娘能够多加体谅他。”
话落,她立马双膝跪地,叩了个首:“臣女自知多嘴,还请娘娘恕罪。”
“你确实多嘴。”微愠的男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顾玥宜一抬头,便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背倚着门框,面色冷戾的楚九渊。
第 29 章 第 29 章
两人的僵持,最终以顾玥宜腹部发出的咕噜声作结。
她小口小口地舀着粥喝,眉心舒展。看上去面色平静,可脑海中却是骚乱不堪。
顾家阳盛阴衰,除却父兄,宗亲里许多叔伯长辈亦偏疼着她。
小姑娘杏脸桃腮,自幼生了张甜美的皮相。待五官长开以后,眉眼口鼻皆温婉明媚,更是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这般女子,只稍哼唧一声,撒娇一下,便让人无法招架,恨不能把她藏在蜜罐里娇养着。
唯独楚九渊,最不懂怜香惜玉。
顾玥宜眼光斜眼着,自己被攥得通红的手腕,无声叹息,这男人太坏了。
楚九渊胃口不算好,喝去小半碗粥,又随意尝了几嘴菜就没再动筷。
他正打算继续批阅奏章,却不慎失手,碰掉了最上层那本。折子在空中翻了个圈儿,接着,落到顾玥宜脚边。
她弯下腰,刚拾起折子,却不经意瞥见上头的字迹——广纳嫔妃,充盈后宫。
顾玥宜顿时僵住身子,瞳孔圆瞠,好半晌才移开视线,把物品归还原主。
楚九渊好似并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仍旧伏在案前振笔而书。
他处理政务的时候神情专注。直等到杯中的茶都冷透,才发现她站在自己跟前,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楚九渊索性抬起头,脊柱抵着椅背,扬了扬下巴,“想说什么?”
“陛,陛下……”顾玥宜慌张开口,急得险些成了结巴。
作为统率六宫的皇后,适度过问几句也属合理,偏偏她说起话来磕磕巴巴,实在没出息!
顾玥宜倒抽了口气,再次迎上他玩味的目光,道:“先前的选秀,陛下一个也没看中,莫不是另有合适的人选?”
“是。”楚九渊半点儿没犹豫地应了声。
即便再多心理准备,顾玥宜仍旧在亲耳听见这句回答时,感受到胸口闷闷地疼。
都言皇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可也是最卑微的。任凭君王坐拥无数粉黛,却不能多置一词。
楚九渊手撑着头,看她朱唇紧抿,表情也由晴逐渐转为阴,遂有些忍俊不禁。“朕已经差人在淮安的别宫整理出几处宫室。”
趁顾玥宜愣怔的片刻,他又道了句,“若将那些女子搁在身边,你心里堵,朕亦不悦。”
闻言,顾玥宜心头微动。
每日一睁开眼,等在他前方的便是千百忧心事。可楚九渊却还是能从中腾出心思,来照顾她的的情绪,实属难得。
她僵硬而缓慢地,把头枕在楚九渊宽阔的肩上,两颊悄然驼红,“陛下,臣妾……”
话音未落,楚九渊已伸手按住她的唇,“别道歉,也别道谢,朕不需要。”
柔软的触感由指尖传来,一点一点引人深陷。楚九渊克制不住地轻蹭几下,声音嘶哑,“玥宜,朕不是说着玩儿的。”
“嗯?”
顾玥宜扭动着身子,调整成较为舒适的姿势。小脸虚虚贴近楚九渊的胸膛,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朕怜惜你。”
这日过后,顾玥宜倒是过了小半个月的清静日子。直到夏至当天,才又遇上了件糟心事儿。
“娘娘,娘娘。”琇莹人未到,声先至。
顾玥宜刚抬起头,就看见她手捧着一摞纸进了门。泛着红晕的双颊高高鼓起,眼里也含了怒气。
“怎么了?瞧你生气的。”
琇莹把抱在怀中的纸,抽出一张递到自家主子面前,嘴上半点儿不饶人。“娘娘您瞧,公孙姑娘写得什么玩意儿?字丑成这样,不藏着掖着,居然还有脸说要亲自拿给皇后娘娘检查!”
顾玥宜接过去,只看上一眼,便觉自己今日真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公孙凝写起字来,压根儿不管横竖勾撇捺的手法,笔笔相连,字迹潦草得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汉语。
她出身于武将世家,尚知习字研文,修得一身技艺。相比起来,这公孙凝却是仗着家势纨绔成性……
顾玥宜不禁叹了口气。像公孙凝这般的性子,将来不论嫁到哪户人家都是要尝些苦头的。
她心底虽感慨,但到底没有过分关心不相干的人事物的习惯,只随口一问,“公孙凝进宫了?”
不曾想,短短六个字,竟将琇莹内心的怒火激得翻腾起来。
她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似的,声音尖细,“娘娘有所不知,那公孙姑娘根本不懂得何为矜持!甫一入宫,就甩开下人,跑到陛下跟前瞎晃悠了。 ”
顾玥宜见到她气呼呼的样子,觉得好笑,语气也带了几分调侃。 “怎么?你倒是比本宫的反应还大。”
“娘娘!”
琇莹饶是向天借胆,亦不敢出言顶嘴。
她独自生着闷气,过了会,实在憋不下这股恶心,便扭头向外跑去。
此时,一直静立不语的琇琴,才试探着开口问道:“娘娘当真不在意?”
顾玥宜两指各拈起宣纸的一角,将公孙凝那张如同鬼画符般,不堪入目的字迹扔远。
“陛下最烦死缠烂打。公孙凝缠了这么多年,只怕他这心里比谁都厌烦。”
话落,顾玥宜垂下眸,陷入思索当中。
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琇莹那ㄚ头。性子急,办起事儿来毛毛躁躁的,早晚都得为此付出代价。
只是,她如何也想不到,这份代价会来得如此地快。
琇莹本就是个十五、六岁,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姑娘。出门蹓跶几圈后,气就消了大半。
再一回想起自个儿方才的失言,便觉脸上无光,说什么也不敢回去认错。
何曾想,走着走着竟会碰上怒气冲冲而来的公孙凝。
她身后跟了三五个头顶双鬟髻,散珠花,脸白如玉的婢女。
正手提裙摆快步追赶着,口中还不忘劝说道:“小姐,您消消气啊!乾元宫是军机重地,自然不得随意出入。”
公孙凝听后越发恼火,抬手,泄恨似地把一巴掌狠狠甩到为首的婢女脸上。
“闭嘴!难道你没瞧见,那些侍卫见着本小姐的时候,面色铁青的像是看见瘟神吗? ”
“贱人,都是些贱人!”
公孙凝像失心疯似地尖声吼叫,吓得琇莹连忙寻了处隐蔽的地儿躲藏。
她蜷着身子,缩在蓊郁的树丛后头,好半晌才等到动静平息下来。再仰头去瞧,却望见十分骇人的画面。
湖面上波光涟涟,点缀着四周的芳草嘉木,画意天成。
只可惜这幅画中的女子,走起路来嘣嘣哒哒,又作又矫情,毁尽了整体的美感。
琇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寻到伫立在湖岸的紫衣男子身上。他身段挺拔,体态颀长,气度更是出众不凡。
单看背影,的确像极了陛下,然而……
公孙凝丰唇大张,百般娇媚地唤道:“皇帝哥哥,凝儿就知道您还是舍不得我的。”
说罢,她不顾男女大防,张开双手环住对方精壮的腰身,半边脸蛋亲昵地贴在他的背脊。
公孙凝隐隐察觉到男人颤了一颤,极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她不禁疑惑地轻喃出声:“皇帝哥哥,您不说大点儿声,凝儿如何听得清呀?”
楚珷没转身,只将瘦而结实的手臂向后一伸。接着,用力勾住她的头发,把人拽到自己跟前。
而他那双,与楚九渊如出一彻的薄唇,此时正紧紧贴着公孙凝的耳廓,道:“本王问……”
接下来的几字就如惊雷般,劈在耳边。
“你这人什么毛病啊!?”
这一嗓子,把公孙凝吼得向后跌出几步远,左脚绊右脚,屁股重重着地。
“哎哟,好疼!”
楚珷目光下移,只见她那条百蝶穿花长裙,不知何时已被尖锐的石子划破,露出底下沾满尘沙的纤足。
真是狼狈至极。
然而,他非但没有半点可怜之心,反倒还出言讽刺道:“疼得好!不疼个几次,哪里学得到教训?”
“好端端的兴致坏了大半。这湖景,不赏也罢。”说完,楚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不远处,亲眼目睹全程的琇莹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少女的声音,清脆嘹亮,惊动了正是有气无处发的公孙凝。
她由著婢女左搀右扶,慢腾腾地踱到琇莹的藏身处。长眉高高吊起,满面的怒气横飞。
“瞧瞧,我看见了什么?”
“这可不是一只……”
公孙凝捏着她的下巴,如同惩罚般,把尖细的指甲狠狠掐进她的软肉里,目光冷戾,“找死的兔崽子么。”
琇莹吃痛地呜咽一声。
强忍住痛楚,仰起头来,直视着她气红了的眼道:“公孙姑娘可别忘了,这里是宫中。”
闻言,公孙凝低低笑开,随即又扬声大笑,仿佛听见多么荒谬的笑话似地。
“我虽动不了皇后。可也不至于窝囊到,连皇后身边的一条狗都动不得。”
话落,公孙凝便扭过头,恶狠狠地指挥尾随在后的家仆,道:“给我打!没打到见骨前,不准停下!”
仆从们面面相觑,片刻后,纷纷抡起袖子朝琇莹瘦小的身躯打去。力度凶猛,似欲卸人胳膊,断人腿脚。
琇莹只觉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呛得难受,索性由著淋漓的鲜血自口中迸出。
正当她意识逐渐迷离,半只脚已然跨入鬼门关的时候,耳边忽而传来一声怒斥。
“全都住手!”
第 30 章 第 30 章(一更)
顾玥宜目光一滞,又以原本的姿势跪了回去。她使劲想挺直腰杆,背脊却忍不住伛偻着。
见状,楚九渊剑眉一挑,深潭般的黑眸里是望不着边际的深沉,“不愿意?”
顾玥宜扭过头,不吭声,小脸上的红晕显得鲜艳艳,由两颊蔓延至身后颈间,模样软惜娇羞。
然而,这般娇的人儿心底却暗暗想道:身在太子妃的地盘,若喊了这声夫君,岂不是越发惹了她的厌烦吗?
楚九渊自是清楚两个女人间的明争暗斗,让她喊,也不过是想试探看看她的反应。
嗯,倒是不傻。
楚九渊又接着把眸光,落至面前的女子身上。昨夜烛火幽微,视线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晰,他竟没发现顾玥宜是这样的弱不经风。
想顾家世代武官,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一向以豪迈放达的性情为禀。
顾玥宜的父亲顾骁任职都督佥事,官居二品,平日里在朝会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他留给楚九渊为数不多的印象,便是身形彪悍,五大三粗,妥妥的糙汉子。
谁又能想到,顾府中居然还藏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儿。
思及此,楚九渊忽然别过脸去,对随侍在侧的张汜清道:“这地儿景致不错,拿把藤椅来,孤好生欣赏一会子风景。”
当年的张汜清,道行还不如今日高深,听后愣是怔住了。
他左右环顾着,见四周树木多枯槁,仅有三两株桃花顽强地绽放着,不由心里纳闷。
“可是有何疑问?”楚九渊两络剑眉横飞,虽未动怒,但却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闻言,张汜清不敢再有怠慢,连忙搬了张紫檀木圈椅过来,摆在背光的阴凉处。
楚九渊见状轻啧了声,眉头不耐地皱起,道:“愚蠢。”
这下,张汜清若还猜不准他的态度,也不配继续待在楚九渊跟前伺候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意味深长地打量几眼那长跪于地的纤弱女子,心中暗暗忖测着。
楚九渊身材高,臂膀宽阔,整个人往那儿一坐,就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顾玥宜微喘着息,娇小的身躯完全被包覆在男人身前的的阴影下,免于受到烈日曝晒。
她眯了眯眼,仰头看向正双手抱胸而坐的楚九渊。
他俊朗的面庞上不见半点忧心之色,反倒眉眼弯弯,唇角横斜,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气得顾玥宜内心初萌芽的感情,顿时间荡然无存。
回忆,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顾玥宜禁不住偏过头来,打量身旁男人冷峻的侧脸。
帝王的内心总是曲折,任凭她与楚九渊朝夕相处也无法琢磨出其中的三分。
顾玥宜隐隐觉得楚九渊待她,应当是有情的。但她却不敢断言,这份情究竟有多深。
“陛下。”“世子殿下回来了!”
顾玥宜神色一怔,旋即坐起身来。
她前脚刚迈出,那人已踱着方步走到门口。
“哥哥不是在渭州游历吗?怎的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家中都没来得及备酒给你接风呢。”
青桃凑前一瞧,却是抢过话头道:“少爷路程辛劳,不若先沐浴更衣?总要洗去了风尘才好。”
顾时安性子温润,此时虽然心里着急,声线却依旧平缓。 “我有些话想和念儿单独谈谈,你们先退下吧。”
兄妹久别再重逢,他仍熟稔地唤着她的乳名儿,没有半点生疏感。
顾玥宜心中微动,就听得他继续说道:“你好像高了些,头发也留长了。”
她便仰着脸,故作洋洋得意,“人也出落得更美了,是吧?”
“是,念儿生得是越来越秀致了。”明明是极宠溺的话,从顾时安这般谦和的君子口中说出来,便像清风明月,干净出尘。
顾玥宜这下倒是真得瑟了,夸口便道:“那是自然,我这可是令当朝太子都一见倾心的美貌呢。”
闻渊,顾时安眼中蒙上一层阴翳,内心积压的情绪顿时欲翻涌而出。他平生不曾对谁说过一句重话,却在今日打破了原则。
顾时安声音微沉,表情亦严肃起来。 “我原以为你是为人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想你竟乐在其中。甚至,连这代嫁之事都做得出来,到底是家里宠坏你了。”
顾玥宜沉吟半晌,终是含笑转移了话题,“哥哥,可有给我带什么礼物回来?”
他稍有愣神,却不轻易地纵了她,便扳着一张脸孔,道“你还没回答我。”
“哥哥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顾玥宜的语气不见一丝怨怼,反倒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顾时安离家时,年方十八,眉眼间的稚气仍未褪尽。
如今兄妹面对而坐,再细细打量,只见他体态挺拔,身高八尺有余,却偏偏气质儒雅。因而,不易感到魁梧粗大,反给人一种文弱书生的既视感。
过去,顾玥宜一直窃窃以为,自家哥哥这张温润如玉的脸,无论和谁相比都要俊上几分。
直到见着了楚九渊,顿时觉得,哥哥虽然五官方正,却稍嫌死板,不如他面部的线条那般流畅。
啧啧,真是让人见之忘俗的好相貌。
顾时安面不改容,他自是清楚父亲的难处。身为家中的顶梁柱,英国公心系府上逾百人口,终究不敢抗旨。
但是,他敢。
“念儿,我只问,这桩婚事可合你的心意?”
顾玥宜见他一脸肃穆,不由上前拽住他的手,左右晃荡几下,道“行了,你们别一个个紧张巴巴的,仿佛我将嫁的郎君是什么妖魔鬼怪似地,明明人家也还称得上一句相貌堂堂吧。”
顾时安听罢,倒是冷静了不少。
他这个幺妹也不是吃素的,若真是对楚九渊不满,只怕等不及他开口,便早早地寻出百般理由来悔婚了。
但他一转念,想到妹妹极有可能对外头的野男人存有好感,顾时安更加不悦了。
“我进京前,让小厮给公主府递了张拜帖,宴会那日和你一道去。”
顾玥宜暗暗咋舌,还有这种操作?
“哥哥既有闲暇时间,为何不先寄一封家书回来?免得我们一番惦记。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牵挂着公主呢。”
她并非故意以此消遣,只不过惯常地打趣几句,却让顾时安双眉颦蹙。
世人不清楚,英国公世子当年出外游历的个中缘由,他自己却是不能忘怀的。
那时,皇上看重他出身高门,又颇负才名,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欲招其为驸马的心玥。因此,他选择暂离京城,不单是为了逃避唯利是图的官场,也想避一避这份沉甸甸的感情。
顾玥宜看他不语,便自顾自地说道,“其实……哥哥直接拿了姐姐的请帖,她说不准还会感激你呢。”
提及顾玥柔,搅出这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顾时安眉头皱得更深了。
从前,人人只知顾大小姐端庄贤淑,却不知顾家尚有位二小姐。所以,相比于在褒扬声中长成的顾玥柔,顾玥宜则显得乏人问津。
幼年的顾时安基于怜悯,总是更偏疼这位幺妹。
随着年龄渐长,顾玥柔愈发地贪慕虚荣,没有半点顾家儿女的风骨,他才逐渐将整颗心偏向善良的幺妹这里。
“柔儿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举,皇上不但没有追究,还钦封她为皇子妃,已是天大的恩赐,她还有何不平的?”
顾玥宜静默片刻,也实在无话可以反驳。
转眼,便开始央求哥哥给她说些旅程中的新鲜事物,直到想念孙子的祖母派人来催请,才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人。
宴会当日,天快晌午,马夫已将顾家三兄妹要乘坐的马车打理妥当。正欲回屋歇脚,便见一辆通体黄漆的车舆行驶而来。
前头策马的男子着绯红色官服,衣领下方绣有虎豹图样,只需一眼,便知此人为朝中正三品之武官。
马夫哪里见过这般尊贵的大人物,忙连滚带爬地跑进门通报去了。
梁湛骑在马上,因为许久没有穿戴正装,显得有些不自在。
殿下昨儿个亲自交代,场面务必隆重盛大,但这会儿引来了一群老百姓围观,堵得四方道路是水泄不通,是否太过高调了?
消息传到顾玥宜耳里后,她不禁摇头苦笑。这距离上回的事儿都过去多久了?那人还耿耿于怀,未免太爱记仇了!
想归想,顾玥宜仍命红杏加快了梳妆的速度。
主从几人手忙脚乱,直到被服侍着坐进马车里,顾玥宜忍不住探出头,低唤一声,“梁大人。”
梁湛垂首,恭恭敬敬地应道:“主子有何吩咐?”
只见顾玥宜两手分别举着不同款式的发簪,左一支是俏丽的珍珠流苏簪,右一支则是素雅的镂空兰花钗,笑问道:“你瞧瞧,殿下会更锺意哪个?”
“嗯?”
楚九渊轻声应着,转头见她眉如远山,微笑时弯成恰好的弧度,声音清甜,“您今儿个可要留宿凤栖宫?”
闻言,楚九渊脚步微顿,目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这几月以来近乎日日不间断地往凤栖宫跑,却从不在夜里留宿。
一来,是他感觉到自家小皇后心底对床事仍存有阴影。二来,则是因为成亲那会儿,顾玥宜年方十五。
虽然当时的她,已经出落得标致玲珑,但到底是尚未发育完全,骨子里属于成熟女人的的媚意没有尽数挥散出来。
楚九渊便想着再缓上一缓,等到她身心皆甘愿与他结合为止。
刚思及此,脚步已经来到乾元宫门前。
楚九渊素来都在东侧的勤政殿中,处理日常的政务和琐事。楠木长案边摆有一把矮太师椅,是独属于顾玥宜的座位。
寻常男子皆好红袖添香,楚九渊偏偏嫌弃这红袖手劲儿不足,磨出来的墨汁不够匀称,索性亲力亲为,煞尽风情。
若是换作旁的女人,遭到夫君这般弃嫌,脆弱如玻璃的小心脏早该碎落满地了。
可顾玥宜却乐于当个花瓶似地,闲坐在那儿看看书、吃吃零嘴,小日子过得滋润。
然而,今日椅子还来不及坐热,御前总管张汜清便稳步前来。
他在距离案前七尺处停下脚步,笔直一跪,“启禀陛下,摄政王求见。”
闻言,顾玥宜捏着枣泥糕的手突然僵住,显是没有想到公孙凝飞快地搬来了救兵。
楚九渊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一眼便猜中顾玥宜心里所想,不禁失笑道:“怕什么?”
闻声,顾玥宜黯淡的眸子渐渐重回光彩。平时当惯了受气包,她竟险些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座坚实的后盾可依!
“那……臣妾先到帘子后方回避。”
说罢,顾玥宜也不待他开口回答,脚底像抹油似地溜了。
若不是顾忌张汜清在场,冷面不可轻易崩坏,楚九渊简直差点气得笑出声来。
他稍微平复了会情绪,方沉声道:“传。”
公孙家爵位世袭罔替,是业朝赫赫有名的铁帽子王。第三代的公孙弘毅,甚至在先帝遗诏中获封为摄政王,辅佐少年皇帝打理国政。
这样的人,实为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必得剿除而后心安。
“臣公孙弘毅,拜见陛下。”
公孙弘毅时年已过四十,恰及弱冠的帝王在他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子。
因此,这会儿虽是觐见,他两腿的膝盖却刻意不着地,如同对天子权威的挑衅。
公孙弘毅把頭一梗,不待上位者准许,径直开口说道:“臣在年轻气盛时,满心满眼只顾着建功立业,却疏于子女管教,致使凝儿到了将要及箕的年龄,还这般不懂事。”
年轻帝王唇缝抿得严实,半点儿不像欲松口的样子。
公孙弘毅见状,只得继续说道:“如今,臣年事已高,早不如朝中那些新晋官员年富力强。高踞着尊位,却无法为国家做出贡献,实在惭愧!”
楚九渊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不紧不慢。他估摸着,这段开场白应该足够长了。
果不其然,公孙弘毅紧接着就道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臣今日前来觐见,是有两件事情恳请陛下应允。”
“其一,臣愿主动摘下这顶官帽,卸去摄政王的头衔,从此不再干预朝政。”
“再次,凝儿已是议亲的年纪。可她偏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一心痴慕于您……”
公孙弘毅说着说着,竟朝前逼近几步,逾越了君臣间的距离界线。
“陛下!臣不奢求您能够册她为副后,但哪怕贵妃、夫人都是凝儿三生修来的福气啊!”
楚九渊将双指并拢,轻按在削薄的下唇。
这公孙弘毅方才那忧国忧民的模样,可装得太像了。谁知到头来,还不是紧攥着权力当筹码来与他谈判?
谁也不肯让步。
一时间,殿中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凝重的气氛,吓得顾玥宜几乎屏住气息。也恰恰是这一屏,她居然顺不过气地轻咳起来。
“咳咳……咳咳……”
公孙弘毅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卷帘后头藏着一人,从剪影还可看出那是个身材曼妙的女郎。
他不禁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满楚九渊让女人旁听议政的过程。正欲谏言,却听得高高在上的帝王低笑出声。
“皇后调皮了,爱卿见谅。”
话落,楚九渊眉目一凛,态度忽然变得生冷起来,“方才爱卿所提之事,朕已有决断。”
他两道剑眉又黑又长,倔傲地朝两鬓高挑着,“这些年,爱卿著实为朕的帝业贡献良多。如今朕已长成,自该让卿好生歇着,安度晚年。”
正当公孙弘毅怔忡的片刻,楚九渊已将后半句话道出口来,“赶明儿,朕会亲自下旨将卿免职,至于公孙姑娘……”
楚九渊掰弄着指尖的玉板指,薄唇轻勾,唇边隐隐浮现笑意,“若是纳妃的话,皇后只怕要与朕置气。”
突然被点到名儿的顾玥宜,不由愣了愣,想解释却无从开口,内心几乎要呐喊出声——
楚九渊,你这个狗皇帝,可别拿我当挡箭牌啊!
想公孙弘毅辛苦拼搏了半生,岂会容忍他向来看不起的小毛头,寥寥几句就夺走这一切。他心中恼火,额角的青筋更是突突直跳,“皇帝!”
眼瞧着火爆的气氛,几乎一触即发,楚九渊却是幽幽地喊了句,“叔叔。”
自从他懂事以来,十数年间都没有再用过这个称呼,顿时叫公孙弘毅浑身寒毛直竖起来。
“你当真以为……”楚九渊右手撑在案前,上身前倾,望向公孙弘毅的双目精光剧盛。
他迟迟不说下文,直到将对方的胃口吊足,理智渐趋瓦解时,才慢腾腾地说道:“你当真以为,自己当得起朕这声叔叔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