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似雪片一般薄透的晶莹鱼肉码在斗大的白玉鱼纹大盘中, 盘子四周描绘的图案,正是银鲡鱼在翻涌波涛中游弋的场景。
小二又给诸人面前的碗碟换成和桌上鱼脍成套的餐具,换到云渝面前时, 白尤眼眸一动,张了张嘴。
雅间之中谢期榕坐主位, 左右两边是云渝和白尤, 看到白尤神色异样, 直言开口问道:“白大夫可是有事要说?”
“是有事情忘记说了。”白尤抬手, 拦下云渝伸向鱼肉的筷子, “银鲡鱼性热,渝哥儿还是不吃为好。”
“为什么?”
云渝馋半天了, 就要吃到嘴了, 哪能听,但大夫的话再不想听还是要听听。
这回换白尤一脸疑惑了,“替你看诊的大夫,没给你说要忌口?”
彦博远蹙眉:“什么大夫?”
他想到云渝身体可能哪里不好, 就整个人都不好了,紧张兮兮。
“孕期慎食寒凉之物。”白尤先解释了一番云渝不能吃的东西,最后才抛出结论,宣布道:“你怀孕了。”
“啊?”
“啊!”
两道惊呼同时回荡在雅间内, 云渝不敢置信看着自己的小腹, 伸手要去摸, 又觉得羞赧,缩了回去, 小指蜷缩,不知所措一脸震惊,不敢信。
彦博远激动得浑身发颤, 唇瓣如空中簌簌的树叶抖啊抖,想碰云渝又不敢,在他眼中云渝成了纸糊的娃娃,戳一下就要漏气流黄。
“你给他把个脉,你给他把个脉。”
“你都没给他把脉……”
彦博远露出痴态,叨叨来叨叨去,对于质疑他技术的话,白尤白大神医大度地原谅了彦博远这个新爹,知道这是不知道肚里有崽子呢。
惊疑、惶恐的目光紧紧锁住白尤的面庞,白尤的手搭在云渝的脉搏之上,不受影响,他的眉头一动的迹象,就把彦博远吓得夺命连环问,树头的麻雀都没他会叫唤。
那皱的哪是白尤的眉毛,那皱的是彦博远的小心脏。
白尤没好气道:“六个月了,没多大事,继续好吃好喝养着就行了。”
彦博远嘴上长炮仗,白尤嘴还没闭紧,他就咋呼。
“那你没事皱什么眉,你是不是瞒着我们,你放心大胆说,我扛得住。”
大有拍着胸脯显示自己的坚强。
白尤给了个看白痴的眼神,云渝看不得彦博远丢人的样,好笑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我是怀孕又不是得病,别急。”
“这怎么能不急!”
彦博远才像是那个肚子里揣崽子的人,云渝淡笑不语看着他,看得彦博远头脑清醒了,安生了,乖乖听白尤说话。
白尤起初以为云渝就一两个月的身子,他知道有些地方的风俗是三个月以前不能外说,不然惊了胎神,留不住。
哥儿不如姐儿显怀,同样的月份,姐儿的肚子会更大些,相对的,哥儿的怀相更稳些,不易流产,但没想到他也有看岔眼的时候。
“孕程都过了大半,你们要是再迟钝一点,能到生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怀了。”
肚里的娃娃急着出来,还以为是肚子痛的病呢。
想到那场面,白尤笑不出来了,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情,容不得疏忽。
白尤凛然,摆出大夫的气势,好好说教了他们一顿。
问他平日胃口如何,不知道自己踹崽子的时候,有些不适感会忽视,现在知道了,就要好好回想一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白尤又说,孩子强健,小哥儿显怀不明显也是有的,不必太过忧心。
“遇刺的时候,骑马颠簸,肚子有些坠痛,但并不明显。”那时候他肚子里有个小崽子,他还连日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胆地赶路,连日奔逃,云渝回想,一阵后怕,若是出了差错,他说不定都不能知道他曾经来过。
谢期榕神色一凛,将路上云渝面色发白的症状说出。
彦博远就差把不赞同三个字贴脸上,“那时候难受到了府城怎么也不和我说,寻个大夫看看。”
“见了你光顾着开心了。”
彦博远被哄好了,安王和萧家头上又记一笔仇。
云渝:“洪水过后,各处都需要大夫,事后肚子不难受了,也就没多想,以为一时奔波,水土不服。”
云渝满脸愧疚,颇有些懊恼,他一时大意,就委屈了崽子和他受苦,但不后悔来兴源寻彦博远。
一家三口该在一块,现在知道,比独自一人在京中知道身怀有孕来得畅快。
他还是害怕的。
突然多了条命在身上。
他孕痣浅淡难孕,彦博远不似寻常汉子,满脑子传宗接代,但他心中有疙瘩,便也去寻了大夫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也没盼来孕相,是药三分毒,彦博远看他每天皱着眉头喝苦药,先受不住,他身体没病没灾的,受这苦头做甚么,劝慰着说随缘,没想到最后变成了这么个随缘法。
“没事,孩子生命力强,你身子底子还行,之后如何就如何,吃食里注意些就行。”
活血化瘀的不能吃,大辛大热的不能吃,寒凉的不能吃,白尤嘴巴一张,就是一张长得不见尾的单子,云渝听得晕头转向,只记得个不能吃三个字。
这不行那不行,这注意那注意,说到这,嘴里的饭也吃不下了,没心思了。
彦博远手脚利索,飞快将那盘子鱼挪到谢期榕的面前。
也不管他个病人能不能吃,反倒是段恒一筷子下去,没了半盘,给白尤匀了大半,在无人注意下独自吃得喷香。
彦博远变戏法似的掏出笔墨,开始当好好学生,双眼露出对知识的饥.渴与谨慎,问平日滋补吃喝和注意事项。
白尤也吃不下去了。
这回换段恒不舒坦了,看不过眼,他老婆还没吃饭呢,粗着嗓门招呼:“先吃饭,先吃饭,吃完再说,你不想吃,渝哥儿还要吃呢,饭桌上听你问东问西的胃口都没了。”
彦博远讪讪,消停了,无声伺候云渝用饭。
最后一盘子鱼,彦家夫夫一口没吃到。
云渝有孕的消息来得突然,彦博远想求稳,挽留白尤失败,于是打起了同门小师妹的主意。
白尤上道,知道他对夫郎的宝贝程度,恨不得伺候的小厮都是医者,他给小师妹打了招呼,让人过来后替他照顾着点云渝,彦博远这才满意。
段恒和白尤出门在外不易,彦博远写了张条子盖了私印,表明是他好友,若是遇到官府为难可试试通融一二,不求如何,不要特意为难,秉公办理就行,同朝为官除非政敌,不涉及违反律令之事,尚有几分薄面。
辞别他们二人时,见到了小师妹岳婳,豆蔻年纪,已显名医风范,不劳辛苦脏污,事事躬亲。
义诊摊子都是病患,以前不知道自己怀孕,现在知道有孕,不用彦博远开口,云渝就不再过去,人一下清闲下来,在府中喂鱼看花,偶尔出门去看看布坊。
小师妹从城外回来,先洗漱一番后熏制药香,去去病气,再给云渝把平安脉。
云渝闻到她身上的苦涩药味,聊着城外遇到的病人。
府衙前期准备工作足,药材充沛,彦博远深知江湖能人义士多,这次灾后重建,不拘泥人才来处,在衙门张贴告示,有江湖众人想前来赈灾,可去县衙特定的地点领官府的令牌,在自愿的前提下受当地官府的调度,大大缓解了府衙缺人的情况,赈灾前所未有的顺利。
一直担忧的瘟疫也没发生,百姓不久就回归到了正常生活中。
爹爹和姆父知道小崽子的存在后,云渝的肚子就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算日子,就是在宫里宣旨那日怀上的。
六个月的月份,说浅不浅,说深不深。
“你是准备留在兴源,生下孩子回京,还是回京都生。”岳婳收起腕枕,放回药箱。
彦博远是钦使,谢期榕伤养好了要回京都,他俩该是要一块回去复命。
未有特许,彦博远在兴源留不长,云渝要是想在兴源生,就得独自应对,这事他和彦博远聊过。
“兴源赈灾结束,彦博远得回京都复命,娘和小妹也都在京都,家在那儿,路上再是困难,还是想要让他在家出生,而且现在我月份不大,还能挪地方,再拖下去就难了。陆上马车颠簸时间长,走水路回去。”
这时节,从兴源去京都大概率逆风,只比陆路快个两三天,估摸要花十来天。
岳婳点头,想也是,“白师兄前两日来信,说让我继续替你调养身子,我在师门习医十数年,此番外出历练,第一站就是兴源府,原先打算往漠北去,但那地苦寒,师兄想让我去京都看看,积攒些经验再去。”
主要原因还是为云渝,彦博远私下寻她,想要她一块上京帮云渝安产。
白尤走前,他求来不少关于夫郎孕期和生产的医术,越了解越心慌。
之前吃药的时候要多想生,现在就有多后悔。
早说断子绝孙,也好过现在钝刀割肉,兴源环境差,委屈云渝,彦博远早早做好了回京都的准备。
就怕出个意外,云渝多疼一秒他都受不住,夜里黑气凝成实体,隔着肚皮威胁小崽子,让他老实些,别让姆父难受。
可喜可贺的是经过不懈努力,彦博远终于可以控制住黑气了,白日出不来,一到夜里,他就能控制黑气出体,多得不能做,端个茶,熄灭个烛火轻轻松松。
另外干些不可言说的曼妙之礼。
花样百出。
云渝大喜:“当真,这是好事,京都繁华,你可一定要去看看,好吃的也多,一城之内,说得上的吃食比得上外面十城的数量,比如新柿街的梅花包子,一二巷的鲤鱼焙面,还有红云坊的杏仁茶饼……”
云渝一说吃就停不下来,他想到金黄焦香的蟹黄酥,油润酥脆的羊肉炕馍,清爽可口的酸汤饮子,说着说着口水先行下来,呼啦一口热茶,想得慌。
“你和我们一块去京都,我请你吃遍京都。”
“那感情好。”岳婳被他勾出馋虫,她也是贪嘴的年纪,“就这么说定了。”
云渝小鸡啄米,想娘和小妹,想念京都的美味,慷慨地请岳婳吃了顿烤鸭宴,暂时安抚住馋虫。
第92章
京都, 安王府。
谢期榕没死成,谢长德这个当弟弟的没甚感觉,初听闻他遇刺, 嗤笑出声:“一个哥儿见天往汉子堆里扎,还领军想打仗, 看不惯他的人那么多, 他不遇刺谁遇刺。”
谢长德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 故作担心, 在皇帝面前说点担心哥哥的话,转头前脚踏出皇城, 后脚在家大摆筵席, 醉生梦死。
等到在朝中被太子党的人直指安王贪暴敛财,结党营私,意图不轨时,谢长德笑不出了, 阴沉着脸回到王府,狠狠掷下杯盏,破口大骂。
“谢承乾和谢期榕疯了不成,谢期榕遇刺不去找凶手, 算本王头上了算怎么回事。”
谢长德一巴掌砸在书桌上, 紫檀实木配铜鎏金包角, 檀木如铁稳稳受了一掌,半点不晃荡, 反倒是谢长德疼得嘶嘶抽气,手掌生疼。
越疼越气,连个破木桌子都和他作对, 上脚就想踹,半路收脚,反踹到软一些的黄花梨木椅上。
椅子给面子,一脚被踹翻。
幕僚和侍从被安王叫来,贴着书房墙壁站一溜,看安王把茶盏文房扫落一地,无能狂怒。
书桌承了一掌后,再没多受一点气。
他们跟着的这位主子素来沉不住气,遇事就急,一急就昏,这时候谁也不开口怵他霉头,静等他发完疯。
待到谢长德摔东西摔得噗噗喘粗气,想到早朝时御史弹劾他的话,言辞犀利,字字指着鼻子骂,最后头往地上一砸,做足了不畏强权死谏的谏官模样。
谢长德气得心疼,他被父皇禁足,太子春风得意,气死他了。
一位穿着绿衣锦缎的长袍中年幕僚,见他邪火消得差不多了,含胸行到他身侧,低声开口道:“王爷消消气,现下太子显然是想要置您于死地,形势紧迫危急,太子是储君,陛下一心想要扶她上位,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
“这还用你说。”谢长德没忍住拍向桌子,刚剧烈运动完,他拍桌子的力度不大,手不是很疼。
萧文远是萧宰辅门下,他有些本事,平日负责和萧家联络传递消息,这回他禁足少不得用他,谢长德没好气催他:“你继续说。”
说这么一通话,总还有后续,要是没后续,谢长德磨了磨后槽牙,那他就把他踹去马厩喂马去。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太子不给我们留活路,那我们也不必再给他们留活路。”
谢长德长眉一挑,粗着气道:“说细点。”
萧文远又往前凑上了些,“陛下死心塌地要为太子扫清障碍,全因她是先皇后所生,陛下一往情深,可到底是汉子,不然也不会有贵妃娘娘宠冠后宫,这事还需要娘娘帮忙。”
全国上下最森严的地方,当属老皇帝的后宫,萧家插不进手,安王也不行。
先皇后去世后,后位一直空悬,贵妃娘娘,也就是谢长德的母妃执掌凤印。
谢长德眉心一跳,萧文远最后的声音几乎无声,他要给老皇帝下毒。
萧文远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这也是宰辅大人的意思。”
“你让本王想想,好好想想……”
谢长德的心脏似乎被一根绳子拽着,左右来回晃荡,晃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光,面前出现两条路来,黑压压一片,一条通向死亡,一条通向死,或者……问鼎天下。
他想到父皇失望的眼神,想到太子嚣张的嘴脸,他想到萧家在朝廷中的权势,想到他说是宰辅的意思……
贴边站着的幕僚们面面相觑,心绪不宁,终是听得一声嘶哑如暮鼓钟鸣般的一语:“允。”
入了秋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十月末,立冬刚过即将迎来小雪之时,京都派遣的赈灾属官陆续收队,各回各家。
谢期榕等来了对症的解药,一剂下去,腐烂的伤口收敛,不过几日的功夫,伤口就收疤痊愈。
凉风飒爽,夜里的江面在月色下泛着银色波光,船身随着水面起伏而摇摆不定。
“呕——”
云渝趴在甲板栏杆边,吐得撕心裂肺。
彦博远的心扑通颤。
“明日白天靠岸,我们改走陆路。”彦博远的眉头能夹死苍蝇。
云渝吐得昏天黑地,没工夫说他,心想改走陆路,他这样子,只能坐在闷死人的小方格子里,马车颠簸,能把他颠吐血,屁股都能坐成四瓣,空间逼仄,就算躺着也浑身难受。
坐船还能拉个躺椅,躺甲板上吹风呢。
“梅干。”云渝勉力在呕吐间隙憋出一句。
彦博远忙不迭喂到他嘴边,长得歪七扭八,一点都不圆润的干瘪梅干,除了酸味,没半点甜腻果香。
梅干一入嘴,就压住了倒胃口的酸苦,但唾液快速分泌,云渝没忍住又打了个呕。
云渝半个身子在船外,彦博远搂着人拍背,他的手死死攥在彦博远的胳膊上,掐着皮肉当栏杆捏。
指甲划破皮肤的刺痛传来,彦博远心里发慌。
人是下午上的船,晚上就来孕吐,云渝在船舱泛恶心,室内发闷,空气里还有股鱼腥气,云渝忍了忍,还想着睡过去好了,谁知道半夜被水浪晃得仿佛魂都要晃出来,都顾不上叫醒彦博远,就匆匆跑出船舱到甲板透气。
夜里寒凉,彦博远注意着云渝,没睡死,见人衣服也不披一件往外冲,随便从衣架上扒拉两件外衫,披上一件追出去。
大半夜从舱房冲出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子,甲板上守夜的侍卫,差点把人当场摁住,借着光看清是云渝,面面相觑。
其中一位见夫郎身形,看到彦博远跟出来,大着胆子上前。
“大人,小的家里夫人也在孕期,她孕吐厉害,吃不下东西,市面上买的酸果子吃了也止不住,非要是用未成熟的酸涩梅子制成的梅干吃了才好受,这东西市场上买不到,我就从山里采了自己制,恰巧手里还有些,可要给夫郎试试。”
侍卫说得小心,一般官宦人家,看不上底下人的粗野吃食,觉得不干净吃了要生病,但夫郎动静大,船上除了波涛声,就属他的呕吐声了,想起家中妻子孕期的难受,一时不忍,还是开口说了。
彦博远想都没想,赶紧让人去拿。
侍卫面上一喜,一溜烟跑去拿,怀里抱着个大粗陶罐子回来。
彦博远一愣,这酒坛子呐。
侍卫羞赧,挠头呵呵干笑:“从家里出来时间久了,一路上遇到梅子树就想摘,闲了就制上一点,梅干耐放,就这么积攒下来。”
“你有心了。”
侍卫被夸得不好意思,放下罐子继续去站岗。
彦博远揭开上面的盖子,一股酸味冲鼻而来,梅干层层叠放,装满了罐子,彦博远自己先吃了一个,酸气从舌头往鼻腔横冲直撞,龇牙咧嘴,要被酸哭了。
确定除了酸味没其他不好的味道后,他才给云渝吃,云渝吃了好受一些,但还是吐。
“才不高兴坐马车,反正都是吐,江上还有江风吹吹,到马车里,想伸出个头透透气,只能吃泥灰。”
“还不如一口气坐船到京都,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
云渝躺在躺椅里,砸吧两下嘴里的梅干,“梅干好吃,你记得谢谢人家,别忘记给钱。”
彦博远点头答应,“等天亮了我就去寻他,把这罐子买下,再问问他怎么做的,我学了给你做。”
吐完胃里爽快了,但云渝不想回船舱,彦博远让人拿了被褥,把人裹着塞怀里,今晚睡甲板上了。
彦博远摸着云渝的肚子,眼眸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崽子知道是回家的路,使劲折腾他姆父。
彦博远恨不得打小孩。
无人可见的隐秘之处,一条浓黑得仿佛将所有光线吸入其中的触手,慢慢沿着云渝的衣襟往里钻,里衣松散鼓出,堆积在小腹处。
黑气突然感到一个东西轻微翻动了一下,细腻的皮肤下跟有圆珠子划过。
彦博远一哆嗦。
是血脉相连的新奇感受,这是他的崽子在他夫郎的肚子里。
肚中翻涌的郁气安抚,云渝感受到小崽子消停了,舒服地舒展眉目,蹭了蹭脸侧硬实的胸膛,沉入睡梦中,舒坦了。
彦博远一夜未眠,专心阻挠不长眼的小飞虫来扰人清梦。
不知是彦博远的安抚,还是那罐子梅干起了作用,云渝白日里精神头好多了,彦博远夜里不敢歇,日日放黑气安抚。
江水拍打在船底,发出“哗哗”响声,云渝闭上双眼,感受着江风拂过面庞,深呼一口气。
两岸艳丽绯红的乌桕树在风中摇曳,成片如祥云,恍惚之间,似是两岸的百姓在向他们挥手告别。
现在行的水路,便是彦博远原计划走到半路发现异常的那段。
上一次来到这还是独自看着香囊解思,这一次就夫郎在怀中,肚里揣崽子,再看岸边红艳景色,已是另一番心境。
水阔山高,春和景明。
谢期榕伤好之后就闲不住,船上无事,他便亲自在甲板上带人操练,大有训出一军水师的趋势。
一艘大型官舫并几艘小一些的沙船,甲板上都是戎装带刀的威武汉子,操练之声不绝于耳,水匪见了退避三舍,没瞎眼的水老鼠瑟瑟发抖,没有不开眼的撞上来。
船行上三日,便会在就近的城镇停留补给,彦博远买了些桂花羹汤,开胃梅饼备着。
小师妹制了些云渝能吃的治晕船的药丸子,但效果不佳,吃下去只管半盏茶,吃多了又有药性抗体管不住,云渝只有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才吃,好在有梅干,意外的好用。
彦博远心机深沉,夜里自己替云渝试用梅干,转天亮后又让岳婳查看是否有害,确定无毒无害后才继续给云渝吃。
但也控制着量,吃多了伤胃。
到嘴的梅干被夺走,云渝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巴下去。
“吃桂花羹,岳大夫加了山楂,你尝尝。”
山楂开胃但活血,不能轻易吃,彦博远买了桂花羹后让岳婳比着量加的,过一遍大夫的手才放心。
云渝张嘴让彦博远喂他,彦博远眼眸暗沉,舀起一勺送进他嘴里,看着嘴巴闭合,腮帮子鼓起,嚼嚼嚼,好乖。
彦博远不吭声,专注投喂。
过了兴源府,水流稍缓,不再那么急促,船也稳当了不少,云渝不晕船了,有精力四处晃荡,嫌弃无聊,船只靠岸的时候弄来两套钓具,他自己不钓,使唤彦博远钓,让他看着两根鱼竿。
云渝面前的鱼竿下面有鱼上钩,就算云渝钓上来的,也不知道在和谁比,要比谁钓得多。
孕期脾性剧变,夫郎也会撒娇撒泼了。
彦博远抿唇,老实讲,有些被他勾到了。
又是好爱夫郎的一天。
第93章
一路上钓鱼看江, 过了几处城镇只补给不停留,过了十来天,终是看到了京都船只繁忙, 游人来往交织的京都大码头。
太子心系胞弟,自从知道了谢期榕往回赶的行程, 便算着日子提前派人来码头这守着, 侍从远远见到插着谢期榕标识的旗帜, 忙不迭骑马飞快传信给太子。
太子当时在和幕僚议事, 听到弟弟回京, 话不多说,换了常服亲自前去迎接。
谢期榕遇刺性命垂危, 她在京都焦精竭虑。
建宁出生不过一年, 母后就病逝了,那时她已经成婚,哥儿和女子在一起,孕育子嗣的也是哥儿, 她是太子,容不得半点安危疏忽,是以娶的是夫郎。
母后病逝时她已有孩儿,谢期榕说是弟弟更似亲子。
她一手将人在宫中顶着贵妃的虎视眈眈拉扯大的孩子, 让人给害成那样, 而不能去见弟弟一眼。她只能将一腔怒火烧向萧家和安王, 恨不能手刃仇敌。
这是他嫡亲的弟弟。
母亲留给她的至亲。
现在人回来了,她也顾不得旁的无足轻重的公事了, 太子出行仪仗繁琐,她就穿常服微服私访出宫。
谢承乾一甩长袍,上马扬鞭, 带着几位侍从,飞驰前往码头。
彦博远没想到太子会亲自前来,心境不同,看人也不同,此番再看太子,便也看出了一些明主的意味。
太子上上下下将谢期榕仔细扫看一番,深邃的眸子里带上一点儿暖意,洋溢出一丝慈爱,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平安回来就好。”
谢期榕被姐姐热切的目光看得有些羞赧,“让皇姐忧心了。”
小时候被太子管得严,他对太子又爱又怕,被她一说,就不好意思了。这还当着众部下的面,姐姐这是把他当小孩子看了。
太子和郡君在那边两眼泪汪汪,彦博远很有眼色地没有凑上去,太子众人围着谢期榕走了,彦博远便也背上小包袱拍拍屁股回家去。
李秋月收到写有云渝怀孕的家书的时候开心了下,接着就是忧虑,懊恼于云渝就那么跟着朝廷的队伍去了兴源。
彦博远不想李秋月和小妹担心,报喜不报忧,李秋月不知道云渝路上遇到截杀一事,否则还有得气恼后悔。
见天的盼着人早点回来,又担心赶路不好好休息,累了病了,又愁又喜,千般滋味熬着。
家里只有她和小妹两个人,她便深居简出起来,把侧屋腾出来摆上佛龛礼佛,白日不是在小祠堂给牌位上香说会话儿,就是在小佛堂里。
小妹照常上下学,书院里有伙伴一起玩,到点了家里仆从来接,和娘一块吃了晚饭,倒头就睡,除了没嫂子在一块玩,在家会无聊一点外,日子没甚变化。
至于大哥,没人接他上下书院,给她买零嘴一开始不适应,但彦博远先离京,有云渝做缓冲,嫂子和大哥分开离开,她适应良好,而且嫂子和大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那年纪尚且不知愁滋味,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夜里睡一觉醒来便去了大半,大人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还和小猪一样呼呼睡。
小妹还在书院,家里就李秋月正对着彦父的牌位说,儿子和儿夫郎就快回家了,儿夫郎有了身孕,彦家有后了让彦父放心。
听到下人来报彦大人和夫郎回家了,李秋月掩藏不住的欢喜,可算是回来了。
云渝的肚子已经快接近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在人前走动,他心里莫名发麻,他就不爱穿修身的衣服,特意选的比身形大一圈的宽松长衫,套在身上,抛弃箍人的腰带,站在彦博远身旁不动看不出腰板处的圆润,但一动就藏不住了。
肚子上多了那么几斤肉,行动之间,不自觉就想要去扶一扶后腰,走动的时候又有风吹动,衣裳料子好也有好的不好,风一吹就显出锦缎的滑溜,把肚子给显出来了。
李秋月看他吃力地被彦博远从马车上扶下来,一阵风吹来,肚子那块凸出来好大一片弧度,李秋月的眼泪不打一声招呼,说下来就下来。
“早知道你那时候就有了身子,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找博远,他个大汉子在兴源还能出个什么事情,倒是你,去一趟,人都瘦成了什么样子,大着肚子万一有个闪失,我能把自己怄死。”
孕吐难捱,产生一个新生命的代价全压在孕育之人头上,云渝的脸颊消瘦,只长崽子不长肉。
云渝赶忙安抚李秋月,“娘,我们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
李秋月在他们回来前,还想着要好好念叨一番,可真见到了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千言万语最终归为一句平安就好。
李秋月捂脸抹眼泪,肺腑发酸。
云渝挤着眼睛,疯狂给彦博远使眼色。
彦博远收到信号,上前安慰,看到远远蹦跶过来,收到传信刚下书院的小妹,见了救星一样,立马拉人来顶包,转移话题:“几个月不见,小妹长高了不少。”
李秋月没被转移话题,云渝的注意力先被转移了,转头去看小妹,“还真长高了,走前还不到我腰那处呢,这都快超过了。”
“是吗?我日日和她见面,倒是没注意。”李秋月拿帕子抹了眼泪,低头去寻小妹。
下了学堂,拿月例买了串糖画,正高兴往家蹦跶的小妹:“……”
接着就是一大抱抱,“嫂子!!”
“嫂子你回来了!想死我了。”小妹如以前一般去抱云渝的大腿,脑袋被团肉戳回来。
“嫂子你胖了好多,肚子都吃突出来了。”
“你嫂子不是胖了,是有你侄子了。”彦博远干咳两声,想了想补充道:“也可能是侄女。”
嗯,说齐全了。
“侄子、侄女是什么?”小妹歪头,像是才看到他大哥,彦家人员简单,她还没听说过侄女和侄子。
云渝解释:“就是小妹妹或者小弟弟。”
小妹噢了一声,仔细去瞧那肚子。
云渝抿了抿唇,拉着人小手,“啪叽”一下贴在大肚子上。
手下触感微妙,小妹一下子睁大了双眼,嘴巴张老大:“哇——”
“他们怎么不说话。”
小妹稀奇地摸来摸去,彦博远受不了了,把她的爪子从夫郎身上扒拉下去。
李秋月被她的话惹笑,边走边给她解释,为什么现在还不能看见侄子或者小侄女。
云渝红着脸和彦博远落后一步,肚子被小妹摸了一通,他肚子有些痒,彦博远暗暗磨后槽牙:“小兔崽子,我还没那么摸过呢。”
云渝听不得这话,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拿手背冲彦博远胸膛拍了一巴掌,“青天大白日的说什么荤话,那是你妹妹。”
彦博远闭嘴,只一眼幽怨地望着云渝。
云渝被看得不自在,匆匆留下一句“那晚些也给你那么摸。”脸是彻底烫得能煎蛋,脚步加快跑了。
“慢些走。”
彦博远追上去搀扶,龇牙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夫郎就是好。
说给摸就给摸。
彦博远得了便宜继续卖乖,夫郎指东不往西,殷勤备至,全京都,就没有比他还会伺候夫郎的小相公了!
不对。
是大相公!-
彦博远将云渝送回家安置妥当后,就马不停蹄去吏部述职。
才进皇城吏部就被御前的公公传唤走了,皇帝要见他。
尚书房重地,处处细说着皇家的威严与肃穆,四方香炉青烟袅袅,甘洌的龙涎香在尚书房中蔓延。
御前的大监屏息凝神,静侍在御桌旁,眼角余光小心窥视着泰景帝。
泰景帝六十一了,在帝王之中也算高寿,眼角皱纹如刀削但眼内未有一丝浑浊,双眼精光尚在,帝王的威仪丝毫没有被时光消磨反而越酿越威严,握图临宇,乾纲独断。
皇帝放下一张折子,毛笔笔锋舔过朱红如血的墨汁,划过道道血痕,他仿佛才发现阶下跪着的人来,龙目移动,落在了一袭青色衣袍的年轻人身上。
彦博远俯身在地,额头与冰冷的金砖亲密接触,丝丝凉意从头顶蔓延至全身,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滑下,脸颊微痒不敢动,整整跪了一刻钟,才听到皇帝叫起。
“爱卿,快快请起。”
嘴里说着爱卿,实际却把人晾在一旁来个下马威,彦博远不敢迟疑,谢过皇恩起了身,头依旧低着,龙颜不可直视,他知道规矩。
他前世见过皇帝,是以内心平静,但表面特意露出了些惶恐之情,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皇帝细细看他,青年仪态上佳,没有初见天子的胆怯,沉稳知进退,泰景帝道:“抬起头来。”
彦博远微微抬了抬下巴,思绪有些飘散,这话听着,他脑子就不受控制想到了皇帝挑美人的场景。
臣子可不是美人么。
皇帝自诩不是以貌取人的帝王,但看俊美的青年才俊和看歪瓜裂枣的磕碜丑老头,心态还是不一样的。
年轻人长得俊,看着养眼,眼睛舒服了,心里也就舒坦了。
泰景帝喜欢干实事的青年才俊,年轻人办了事,得了赏容易飘,给点威严打压一二,给个棒槌给个糖,一拉一扯心中要存畏惧。
“赈灾的事你办得不错,你递上来的折子我也看了,知道你是事急从权,便不追究你延误回京的事了。”
兴源到京都路上有延迟,彦博远决定停留时,立马写奏折递回去,路上也耽误了一些日子,京里的御史盯着百官,他延期一日就逮着人参奏,还是太子出言相护,将折子暂时压下,后面彦博远的解释奏报来了,皇帝朱批免责才算完。
“微臣不敢居功,皆是陛下福泽深厚,百姓才能沐浴陛下的恩泽,躲过了这次灾。”
皇帝摆了摆手,听惯了底下的马屁,歌功颂德的话他听腻了,但彦博远功绩在前,他再听这话便也不是很抵触,心里觉着自己是个好君父,上天降下恩泽,有了彦博远提前预警灾害,皇帝态度缓和:“爱卿不必过谦,此番事了,爱卿功不可没,有功就要有赏,朕要赏,爱卿可有想要的。”
大太监听出皇帝语气中的愉悦,心下松了一口气,皇帝心情好,他当值的时候也能松快一些。
皇帝问想要什么,彦博远打着官场场面话推拒,再夸皇帝,说些自己是应当的话。
不要就是最大的要。
皇帝的目光在彦博远胸前的鹭鸶纹上停留一瞬,让人下去了。
彦博远恭敬告退,出了尚书房的地界长舒一口气。
他前世和皇帝打过交道,底下做事的人揣摩上意的眼色他不差。
泰景帝赏罚分明也爱听好话,他在兴源办的事情是大政绩,皇帝会给他想要的。
彦博远一身轻松,去吏部继续交接,接下来有三日假期,他能在家和夫郎好好歇歇了。
第94章
彦博远退下后, 泰景帝面色怡然,“朕记得吏部侍郎前日递折子上疏乞骸骨,内阁可有收到提名单。”
大夫七十而致仕, 三品以上官员致仕,需上奏请示, 皇帝允后才能退下, 四品以下则由吏部核定, 官位就那么些, 下面的人想升官, 就要等老的退下去,一个萝卜一个坑, 侍郎走了, 空出来的坑就要从下面的萝卜里挑选,挨个拔上去。
侍郎的职位不是非他不可,皇帝并未夺情,痛快地批红准许。
要调动的官员名单, 由吏部提名,递给内阁票拟,最后才是皇帝批红。
侍郎才交接完,他又是吏部的二把手, 吏部还没来得及递提名的折子。
皇帝听了未置可否, 转而问起谢期榕。
“建宁那孩子是不是回来了。”
“回禀陛下, 殿下是回来了,太子亲自去接的人, 太子送郡君去将军府后还没回宫。”
泰景帝批折子的手一顿,浓墨凝聚在笔尖,滴落在用黄檗汁浸染过的宣纸之上, 暗黄底色上晕染出一朵血色浓花。
皇帝再也没说一句话,久久地望着那本看到最末的奏折。
大监窥视着皇帝,不敢大喘气,皇帝摆了摆手,他放轻脚步退下。
泰景帝搁下奏折,长叹一口气,显出疲态,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
皇儿这是有气啊-
彦博远不知道老皇帝的伤感,他乐颠颠跨进家门,云渝搬了个躺椅,躺在天井下的树荫底下,天光透过树冠洒在他的面庞上,眼角的孕痣因为怀孕的缘故,摆脱以往的暗沉,变得红艳艳,似有水滴出。
云渝捧着本游记,舀吃一口酸甜的梅酱金橘,再啜饮一口清茶,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看到彦博远,浅笑出声,放下书册等他过来,“你回来啦。”
彦博远顿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有眼前的安逸,云渝身上沐浴出一股光辉将他笼罩,他心下惶惶,不敢近前,直到那声脆亮的嗓音响起,彦博远眉目舒展,回以微笑:“嗯,我回来了。”
彦博远走到躺椅旁,云渝已经坐起,挪了挪屁股给人让出半张椅子,彦博远坐下将人揽在怀中,云渝从善如流,塞了他一嘴梅酱。
梅酱出自自家厨子之手,照顾云渝的口味,酸味浓郁,彦博远不掩藏自己的感受,在夫郎面前龇牙咧嘴,一脸狰狞。
云渝做了坏事,嘻嘻笑得欢快。
彦博远摇头,由他高兴,凑到他喝过的水杯里牛饮,把嘴里酸得吐酸水的味道压下去。
“大哥寄信过来,说他找工匠打了个长命锁给他。”云渝拉起彦博远的大手,盖在肚子上徐徐道。
“他收到信,知道我怀孕还去兴源找你,气得够呛,把我好一通说,他来信送得急,长命锁才找人去打,过几日才能收到。”
大哥的信依旧是熟悉的厚板砖,和一份给彦博远的薄纸,熟悉的思念,熟悉的威胁。
这回他连云渝一块骂。
三十四张纸,三十四张半的思念,半张带有后怕的训斥。
云渝被骂,心里甜。
至于给彦博远的,写了半张,口气恶劣,最后以“好好对渝宝,不然有你好看”结尾。
这句话,在云修给彦博远的信件里的地位,和“此致敬礼”一样。
彦博远好脾气地接受了大舅哥对他的慰问。
陶安竹和何笙尧得知消息,也给云渝发来了问候信件,巧合的是,何笙尧也查出了身孕,月份比云渝小一个月。
何生在瑶县修缮县学,大力推广农书,开垦荒地,办了几个案子,杀了杀当地豪族的嚣张气焰,在当地站稳了脚跟,正努力做出一番事业,夫夫二人依旧和美如初。
“稳婆我已经开始找了,听说宜春巷的张婆子,永平街的薛夫郎,以及墩化坊的刘婆子,都是极好的接生婆,光听说得好,具体我还要去亲自见见,打听一二才放心,我预备着到时候请两位,一个婆子,一个夫郎。”
稳婆不拘哥儿和姐儿,讲究的人家会寻同性别的,多数以名气大的为准。
彦博远已经打算好了,只请一个万一遇到个徒有虚名的,后悔都来不及,请两个,再倒霉也有个靠谱的,再加上岳婳一个大夫在,把危险降到最低,他才能稍微安心一些。
也就一点,心里还是慌。
云渝:“你看着办吧。”
彦博远办事,他放心,他能从彦博远强撑的外表之下,窥到一点内里的慌张,没拦着他的大张旗鼓,没有不知趣地说没必要。
夫君爱他,他以同样的心态,坦然地接受着。
该是如此。
三日一晃而过,彦博远夫郎热炕头在家一步不出。
猫到不能再猫的时候,抵触抗拒地离开温柔乡,开始早起上职。
鼓楼鸣响,殿宇之外传来午时的钟声,彦博远放下手中的典籍,随着同僚们三三两两一块出了值房。
朝廷没有规定具体的用餐时间,但大家自发都在这档口去吃晌午饭,各部门分锅吃饭,官署设有公厨膳堂,户部统筹,食料钱从月俸里扣除。
武帝时期国祚初立,那会儿吃的还是大锅饭,六部按顺序规制入席,等刑部、工部的人入座,拿到饭菜,最先进去的吏部、户部早吃得肚子溜圆,时常有官员抱怨吃冷饭,等文帝上位后,就将这规制改成了现今这般,吃饭时也能随心谈论些八卦趣事。
“听说没,刑部的聂大人早朝的时候被陛下训斥了,差一点就要上庭杖,被萧阁老劝住了,庭杖轻则伤残,重则当场毙命,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扒了官服打,颜面尽失,饶是掌管诏狱的聂大人,想来也是受不住。”
“嘁,还叫聂大人呢,他这回官位能不能保住还难说,以往,但凡进了诏狱的人,落到他手里,不是屈打成招,就是被拷打致死,外面的家眷亲属恨不得能生啖其肉,将他恨之入骨了,这回机会送到眼前,可都铆足了力气要把他拉下马,啧啧啧,现在他啊……”官员摇了摇头,尽在不言之中。
酷吏就是皇帝牵着的一条狗,用则招之,废则杀之,皇帝都想当仁君、明君,苦一苦臣子,全了他的美名。
聂大人惹怒了皇帝,皇帝比谁都想他死。
刑部的聂大人和前世彦博远齐名,出名的酷吏,后来被彦博远顶下去了,下场凄惨。
现在么,行事作风一点没变,想来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以往掌权的时候,朝堂众人哪敢像现在一样八卦,对他那是一个噤若寒蝉,唯恐被他罗织罪名,当作他升官路上的垫脚石。
到了他手里,竖着进去,七零八落出来,东一块,西一块,能凑个全尸就是烧高香了。
“……古往今来多少酷吏是有好名声的,科道官难得办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彦大人你说是吧。”
彦博远点头:“古来酷吏少有善终者,我们还是要时刻警醒,切莫走了歪路,害人终害己。”
众人唏嘘:“正是此理。”
彦博远心下失笑,想不到他嘴里,有一天还能说出这话,和同僚们一起唾弃酷吏,引以为戒。
当真是变了,皇帝变了,朝堂变了,他也变了。
细细想来始终如一的,唯有夫郎。
彦博远甩开脑中关于诏狱的画面,喝口汤,掩盖住鼻尖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努力扒饭吃菜,膳堂的汤浴绣丸里有脆骨,口感多重,滋味甚妙。
长尾巷有位稳婆,做了五年接生婆,经手的孕夫无一例难产,附近的人都说她运气好,孕夫跟着沾福气。
“各位大人,我吃完了先走一步,诸位慢用。”
彦博远拱手离开,今日手脚快些,将下午的任务做完,早些散职,绕路去趟长尾巷,打听下关于那位稳婆的具体情况。
月份渐深,云渝身上带了一丝奶味,眼中含满爱意,慈晖如月,彦博远恨不能溺死在他眼中。
“像彦大人这样勤勉的年轻人不多见了。”留着长须的一位官员如是说道。
“璞玉浑金,后生可畏啊。”
各位大人十分满意。
彦博远忙里偷闲,打听了十数位接生婆子,也都一一见了,最后定下了永平街的薛夫郎,和长尾街的贺婆子,后者名气稍小,但打听来的无一不夸,人行事稳妥,运气也好,手里没遇到过难产的。
薛夫郎大大小小的意外都见过,是技术担当,再来一个运气担当,最后是大夫托底。
李秋月也觉得这安排不错,早早将客屋收拾出来,提前送礼打了招呼,云渝临产的时候两位住到彦家。
皇帝的赏赐还没下来,彦博远依旧是翰林修撰,工部那儿兼的关于水利的活计更偏向学习类,实际需要做的不多,其余公务照旧。
他借了书籍带到家里慢慢看,校点古籍,偶尔拟个圣旨,旁人看了知道简在帝心,上峰待他和蔼。
午间饭毕,叫小吏送上一盏清茶,喝上两口浅眯一觉,醒来翻两页书继续办公,日子清闲得很,骨头泛懒,不求上进的想这日子能长些就好了。
也就想想。
他该是劳碌命的。
他不想劳碌,有人想他劳碌。
过了一个大朝会,圣旨下来了。
早朝刚下的时辰,留在翰林的都是不够格上朝的人物,御前的公公笑眯眯地捧着来宣读圣旨,全翰林的出来跪接。
公公深谙朝廷官场,翰林清贵,对人和颜悦色,露牙不露眼。
这届科举前三甲,彦博远是头一个派往六部,跳级升迁任工部郎中。
一下从从六品到了正五品。
尚书大人正二品,郎中正五品,中间还有两位左右侍郎,正三品,郎中有若干位,是各司的主官。
相较于其他五部,工部出技术出力气,比不得管钱的户部和管人的吏部,但皇帝爱惜实干人才的话,干得好也能入龙眼,前朝便有修建宫殿时,善建造的官员行走于御前,得皇帝重用。
营缮司负责修建维护,虞衡司管理矿业林木开采,搞原材料供应,军器监有提议纳入兵部,最后不了了之,入了工部,其余的还有都水司和屯田司。
彦博远去都水司,统筹水利和桥梁道路方面。
郎中底下,还有员外郎等官员差遣,和翰林这边的小喽啰不同,现在也算是个小领导了。
彦博远恭敬接过明黄圣旨,公公有意示好态度和蔼,彦博远将人送走,要好的同僚便涌上来贺喜。
“恭喜彦大人。”
“贺喜彦大人。”
他和同届的榜眼、探花关系不错,两人一块来给他道喜。
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高兴,但也确实羡慕人能升官,而且出去就是郎中。
一个官阶能爬死了,三甲说出去好听,一辈子留在翰林的大有人在。
彦博远能领到巡查的外遣,做好了他要升官的准备,但没想到人能遇到水灾,他还给提前发现了,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出去一趟,又是巡查又是赈灾,两个政绩到手,一下子成了五品的官,去了工部再做出点成绩,说不准还能往前挤挤。
两人心中不免生起了羡慕。
彦博远和人寒暄两句,各自回了工位,上司过来勉励几句,让他将翰林的事情交接了,放了假期,先去吏部交接官印。
醴国文官官府上绣飞禽,武官绣走兽,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站两列,整一个衣冠禽兽大集会。
一到四品穿绯袍,五品到六品穿青袍,彦博远是状元,上来就是六品,蓝中泛黑的深色青袍,没穿过八九品的绿袍。
官袍底色未变,补子从鹭鸶升级成了白鹇,束带则是用上了银钑花,以后遇到祭祀典礼,也能加个青色纻丝披风了。
彦博远由小吏引着去室内,将身上的官服换了。
再出来,披的就是工部郎中的皮了。
彦博远翰林那边事了,他便直接去了工部。
高祖武帝把前朝灭了之后,在旧都扩建,皇城大体格局未变,只部门换了几块地方,翰林在三横街,工部都水司在第四横街偏东,军器监挪到了临近兵部的地盘,但还是归工部,光禄寺搬到了宫门口。
工部地方大,和翰林比,离皇城门更远,彦博远以后上职的路要多走两步了。
郁立是都水司员外郎,二甲进士入的官,祖业在京都,有些门路,三十好几的年纪就盯着上头郎中的职位,吏部右侍郎上书致仕的时候,家里便寻着关系,眼看着就要动一动。
没承想,礼部的大人填了吏部侍郎的缺,工部这儿也动了几位大人,最后挪来挪去,挪来了个彦博远。
都水司在工部是热灶,沾到河道漕运一事,工程款子流动大,油水足,能吃饱。
郁立看彦博远就是鼻子不是鼻子,是眼睛不是眼睛,觉着他把他到手的官位抢了,他还要来这接待上峰,心里直怄火,想要仗着资历比新来的郎中老,虽然不老,但想做倚老卖老的事,奈何同僚不给面子,见着上峰来值房,亲亲热热就贴上去了。
郁立:“……”官大半级压死人,这样就显得他很呆。
彦博远说了几句官场开场白,点了最先贴上来的一位大人,让人将都水司近五年的工程详册,和人员财务账册送上来,先熟悉部门,心里有个底,技术官僚还要肚子里有货,翰林的书没了,还有藏书阁可以借,他就去藏书阁借技术性的书籍学,把前几任郎中编写的记录备考等看完。
事情摸清,上奏修个堤防,疏通个河道,从小处着手,走稳扎稳打的路子。
他前世记得工部出了个人才,上奏提出一个收紧河道,用自然水流冲刷河底淤沙的法子,大大减少了每年疏通河道的开支,他想把人划来提前做,知人善用也是本事政绩。
但这是大工程,先不急,先找人。
彦博远喝了口浓茶,继续看漕河图志学水利。
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他想干出点实绩。
但劳逸结合的道理他也懂,上职的时候认真做事,散职回去,就夫郎崽子热炕头的休息。
他还不准备把自己真累死,他还有兼职。
他得去给太子当幕僚。
第95章
伺候完老子, 再去伺候小的,一个马槽吃两头。
进东宫直接见太子太打眼,而且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东宫朝廷又没他位置,他们这帮子人去的都是谢期榕的将军府。
不常去, 常去就被人抓小辫子说结党营私了, 但每次去了就要领活, 谢期榕就是太子在外头的发言人, 他在太子面前得眼, 安王和萧家的小辫子不要钱地往他们手里送,太子和谢期榕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 会来问问他的意见, 让出出主意,把朝廷里发生的事情说了,抽丝剥茧,看能不能抽出点东西来。
萧家受挫, 彦博远暗戳戳得势。
彦·前萧家好儿婿·博远表示,偷家还得“自家人”来干,包镖镖中靶心。
云渝的肚子越发大了,坐卧不安, 站着低头看不到脚尖, 夜里睡觉也不安生, 只能侧躺。
彦博远不想分床睡,就把床换大了, 再睡三对彦博远和云渝都不成问题。
彦博远现在能自然操控黑气,夜里把黑气凝成实体,往云渝腰眼一塞, 支撑腰部,扶着肚子缓解些重量,云渝腿肚子抽筋也不必张嘴叫他,亦或是艰难地翻身把相公摇醒,小手拉拔两下.身下的黑气,彦博远就能知道,及时醒来给人揉腿揉肚子。
关于黑气的事情,两人依旧没弄明白,彦博远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白日里不见踪迹,有时候恍惚起来,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不过他不恍惚的时候,也弄不懂自己是人还是鬼,姑且算杂交?
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习惯了也就那样。
安心受着,夜里委实方便。
民间谚语:“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今夜惊蛰未到,已有春雷阵阵,闷雷闪电不断,天空压抑黑沉。
彦博远亲自端着洗脚水,给云渝洗脚后扶人上.床安寝。
遥远打更声梆子敲了三响,彦博远迷迷糊糊,摸了把云渝滑溜的躯体,他孕期燥热,夜里不喜穿衣,亵衣磨着皮肉难受。
夫郎一切安好,彦博远翻个身继续睡。
四更的梆子急促而有力,彦博远脊背一空,猛地惊醒,先察觉到黑气底下的床单褥子有些湿润,继而,才借着月光看清了云渝的情况。
“!!!”
彦博远彻底醒了。
汗水浸透了被褥,云渝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进入产期后他胎动频繁,隔不了多久就有阵痛,缓过一阵就不痛了,他理所当然的,将这一次归成了是假性宫缩。
彦博远白日当值劳累,他不想将人吵醒,便咬牙挺着,腰板酸涩发麻,为了不让黑气察觉,云渝咬紧牙关,内心暗暗求饶:“崽子乖乖的,我们乖一些,你父亲白日劳累,你就让他安歇睡一会儿吧。”
云渝收住想要嘶嘶抽气的欲.望,控制幅度打着圈顺肚子,强制自己快些入睡,睡着了就不疼了。
黑气似有所察觉,雨夜好眠,彦博远在睡梦中自发替他给崽子顺毛,一下一下抚着肚皮,崽子安生下来,云渝长呼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直到彦博远发现他羊水破了,被彦博远唤醒,起来下崽子。
睡梦中突然惊醒,加上要生孩子的刺激,彦博远的魂都要被吓出来了,差点张嘴打鸣,急急缓过心神,想稳住局面,以失败告终。
镇定个屁,他老婆要生崽了!!!
彦博远抖着魂魄,努力装出镇定,“来人,快来人!”
颤抖的声调暴露了他的内心。
云渝躺在榻上疼到冒汗,看他惊慌失措,还冲他笑,“我好像要生了。”
语气淡定,比彦博远靠谱。
云渝支着身子往上靠了靠,室内烧着炭盆,把室外的雨气隔绝,一点不冷,环境干燥舒适,云渝身上在冒汗。
他面容镇定,自有一番熟练工的架势,掀开被褥岔开腿,低头打眼一看,只嘶痛了一声,总体平稳道:“崽子急着要出来了。”
彦博远:“!!!!”
彦博远惊恐,彦博远慌不择路,彦博远要死。
顾不得其他了,飞奔出去,扯着嗓子的喊稳婆,亲自去扯人。
“稳婆呢,稳婆呢!!快来人!!!!”
客屋的灯亮了,侧屋的灯也亮了,全府的灯都亮了。
侍从进进出出,烧热水的烧热水,煮饭的煮饭,一锅给夫郎下碗面条,吃了好有力气下崽,再开一锅子煮鸡蛋,生了孩子,要给亲朋邻里送红鸡蛋。
药炉子也启动了,开始熬制参汤备着。
有彦博远事前耳提面命的督促,现在府里上下全员出动,乱中有序,快速各就其位,彦博远反倒成了最慌乱的那个。
生孩子的场面,他见过不止一回,小时候李秋月生小妹的时候他见过,镇子里陶夫郎生孩子的场面他也见过,前世,那倒霉前妻给情郎生孩子,他还是见过。
但现在里头躺着的人变成了云渝,心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六神无主。
只会碍事。
“产房里人多不好生,大人还是出去等吧。”
见了彦博远要疯魔的鬼样子,贺婆子都不敢说‘污秽’两个字,怕彦博远跳起来打她。
哦,彦大人人高马大,不用跳起来就能打她。
产房血污气重,时人认为分娩时候流的血是阴秽之物,会冲撞汉子的阳气,有见产血者,禄运衰的说法,当官的特别注重自己的仕途,她接生了那么多家,头一次见当官的主家赖在产房不肯走,听说还是翰林的官,之乎者也的儒官。
他一个汉子,长得又高壮,往床边一杵,就占据了床榻一侧,薛夫郎和贺婆子只能挤进去一个,轮流查看云渝的情况。
彦博远木头一样长在那,云渝碍于他在场,还要分心去安慰他。
“别怕,就生个孩子,母鸡下个蛋的事情,怕啥,一会儿的事情。”
薛夫郎和贺婆子没耳听。
这话换成恶毒婆婆,他们还要嘴两句,但经由孕夫郎的口说出来,他们还是头一次见。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们要当笑话看。
“渝宝,我们不生了,我们不生了好不好。”彦博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鬼话,眼眶通红,不经事的窝囊样。
云渝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这大半夜的彦博远情绪不对,别在外人眼里露出鬼马脚,把稳婆给吓死了,没人接生,他到哪里去哭。
有彦博远在,云渝用力都使不上劲。
“大人你出去吧。”
“大人你就出去吧。”
薛夫郎和贺婆子还在劝。
“我就待在这,哪也不去,我要陪着他。”彦博远站起身,立在床旁,还想去拉云渝的手,倔着不肯走。
天知道他不在屋里会发生什么事,前世的阴郁气息席卷而来,不甘、恼怒、背叛,纷乱的情绪撕扯着他的脑海,他现在对谁也不放心,不信任。
脑子里充斥着前世办案时得知的后院阴私,产婆下手粗手粗脚,有为了孩子快些下来,直接暴力上手,上剪拿刀,不顾孕夫郎死活的案例。
哥儿不值钱,女子尚且比肚子里的孩子命贱,何况生了一胎后更难孕育子嗣的小哥儿。
不说这些害命的,就是急起来,骂夫郎不使力、没用的也有,他在这,产婆要是对夫郎说句重话,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骨够不够汉子的一拳头。
彦博远块头大,站起来高两婆子一个头都多,影子将他们盖住,黑沉凝重,压力陡然攀升。
侍从端着热水帕子过来,“大人且先让让,我给夫郎擦擦汗水。”
“我来擦。”彦博远接过,拧帕子给他擦脸,贺婆子被挤出来,敢怒不敢言。
“我生孩子还是你生孩子,你不生,我还要生,出去,别在这影响我生!”
云渝呜咽一声,捱过一阵剧痛,再也没了耐心,嘶吼出声。
“滚出去,尽在这添乱。”
惊雷落地,霹雳电光,彦博远的魂魄一下子回到身体,眼眶湿润。
自家相公自家疼,云渝又好言轻劝一句,让他别帮倒忙一边待着去。
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彦博远不想出去,他怕死了,前世趴在菜市口的砧板上,看刽子手喝酒都没这么怕。
最后搬了张凳子放墙角,一屁.股坐下去,腿打颤,心乱跳,心房像被捕兽夹夹住的猎物一样,血肉模糊,每“噗通”一下,往外逃窜的时候,就加剧一点痛苦。
贺婆子顺利上位,拧帕子给云渝擦汗,观察他的面色。
旁边没官老爷盯着,稳婆的胆子也大了些,不再束手束脚,专心接生。
薛夫郎在床尾,贺婆子在床头,两人打配合,产房之中尽可能的少留人,岳婳在耳房之中待命,她并非专精产科的大夫,生孩子的事还是以稳婆为重心,里头只剩下彦博远和接生婆子,以及云渝四人,女婢时不时进去送趟热水。
外面寒凉,送水也是提个大木桶,尽可能地去一趟送多点水,防止寒气在开关门的时候带入。
李秋月在耳房焦心地求佛拜祖宗,小妹被大哥的大嗓门吵醒,打着哈欠挨着母亲。
云渝被两位稳婆挡住,看不到彦博远,彦博远也看不清他。
云渝这才松下绷紧的面色,再不压抑拧着五官的狰狞低低抽气,出声大喊大叫费力气不好生,稳婆不许他叫出来,卷了张帕子放他嘴里,痛得撑不住了就咬软帕子。
彦博远听到云渝的闷哼痛呼,心里七上八下,想站起来,又怕碍着房里人的眼,影响云渝生崽子,无能狂惧。
云渝嘴里咬着东西,声音闷,耳朵里只有稳婆叫用力的呼声,彦博远克制地直轻轻跺脚。
就在彦博远即将坐不住,要冲到云渝面前的时候,随着一声嘶哑的嘶吼声之后,啼哭响彻屋顶。
彦博远猛地坐回凳子上,眼前发黑。
惘然一下,又猛地反应过来,扑到云渝面前。
“生了,生了,恭喜夫郎贺喜大人,夫郎孩子皆平安……”
稳婆的声音,他已经听不清了。
孩子在哭,稳婆在贺喜,屋外的李秋月在谢佛祖保佑,小妹在嚷着要看小侄子,屋里好似进了什么人,又出去了什么人,周围乱哄哄的,如流水滑过耳侧,留下满室寂静。
彦博远眼里只有云渝了,也只有云渝。
李秋月听到啼哭,知道是生下来了,双手合十谢祖宗,进去室内,见彦博远木头一样,把床榻堵住,她想看云渝看不到,转而去看孩子。
薛夫郎看清孩子的脸后就躲了开去,把孩子递给贺婆子抱着,贺婆子见了孩子,眉开眼笑,见李秋月上前,笑得见牙不见眼,“恭喜夫人喜得爱孙,婆子我接生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哥儿。”
“你瞧瞧,多可爱,长大了一定是个俊俏小哥儿。”
贺婆子极尽夸赞之词,薛夫郎心惊肉跳,想去捂她的嘴,这是能道喜的吗。
主家一下子请来两个接生婆,外面还有个大夫守着,这架势一看就是极度看重子嗣,他好死不死,接出来一个哥儿,哥儿命贱,来个姐儿都比这好,主家迁怒,别连赏钱都捞不到一个子,是以见了人,连孩子都不敢抱,贺婆子是个傻子不成。
到底是没名气的生手,薛夫郎心下忐忑,怕贺婆子道喜刺激了主家,连累了他。
李秋月见了孩子,就移不开眼,“这孩子当真漂亮,你瞧他那点孕痣,红得像朵花似的。”
贺婆子顺杆儿爬:“这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夫人好福气。”
李秋月红光满面,给两位稳婆塞红包,“辛苦辛苦,之后还要你们多照顾些渝哥儿,厨房煮了红鸡蛋,你们等会儿可别忘了拿,一块儿吃个朝食再走。”
小妹同样挤不进嫂子身边,扒拉母亲衣摆喊侄子,李秋月蹲下.身子给她看。
贺婆子没推拒,爽快应下李秋月的话,主家和善,她在产房给薛夫郎打下手,孩子生出来,薛夫郎还把邀功机会送她手里,就说她运气好吧。
她掂量两下手里的红荷包,哎哟一声,这分量可重,原先还以为两个稳婆喜钱会少一些,摸着这重量,比得上她接三场的钱了。
红包是彦博远一早备下的,现在他守着云渝移不开眼,废物一个,也就事前靠谱了点。
薛夫郎接了红包,也掂量了下重量,偷偷打开看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心里那点忐忑,飞到九霄云外去,凑过去道喜,但到底是差了一层意思。
腹内尚且有胎盘未出,要等胎盘自然娩出才能睡,云渝出了大力气,浑身无力,强撑起精神,压住困意,让彦博远和他说会儿话。
彦博远眼眶红红的,眼角还有水渍,额头上的汗不少于他,云渝抬手抹了把他的脸,彦博远一把抓住就着蹭蹭。
跟小狗一样。
“越活越回去了,咱们彦大人什么时候这么六神无主过呀。”
云渝半是玩笑,半是安慰地说道。
彦博远:“我本就不是这个年纪。”
“像个小老头。”云渝笑出声。
彦博远闷声闷气:“你是不是嫌我老。”
“你不老。”云渝顿了顿,“既然重来,就好好享受。”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哪有事事都稳操胜券,十全十美的,做的事情,难得符合你现在这年纪,是二十来岁的轻年人,不再暮气沉沉,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有喜有怕,肆意畅快。”
那是他尚且稚嫩,未经风霜时的少年性情。
独属于青年人的活力开朗,眼里有光,哪怕是泪光,也是个活人样。
“我们以后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有一个臭小子就够了,再也不生了,我受不住……”彦博远吧嗒吧嗒掉眼泪,哽咽着窝到云渝颈间,汗水湿嗒嗒?,和彦博远的眼泪水糊在一块,云渝拍着大狗头,没先抱到小崽子,将自家相公当新生孩子拍抚,慈祥的姆爱笼罩住怀中的大相公。
“嗯,不生了。”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腹内的胎盘顺利娩出,得了稳婆的准许,彦博远抱着人,由侍从将床榻整理干净,将云渝安稳放回。
“睡吧。”彦博远低声。
云渝的侧脸在他胸膛前蹭了一下,困倦着闷声嗯了一声。
孩子在奶娘那边吃饱送回云渝的身旁,彦博远客气地将两位稳婆送出寝室。
门扉开启复又关闭,彦博远情绪恢复,又成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彦大人。
云渝闭着双眼沉睡,呼吸平缓,被褥随着他的呼吸一浮一落,孩子吃饱肚子,不哭不闹,紧紧挨着姆父,一大一小两张脸贴在一块,一缕天光透过窗棂洒入帐内,盖在稚嫩的脸庞上,落到眉间正中一点嫣红孕痣上。
一条血脉牵起三人,从此有了铁证。
春雷了无踪迹,艳阳透过厚重云层来到人间,雨后泥土青草欢欣地迎接,散发出独有的芳香,云开见日。
四十九天的第一天,云便开了,是个好兆头。
永贞二十六年,二月初三,朝廷休沐,工部都水司郎中家的夫郎诞下一哥儿。
永正二十六年,二月初四,卯时朝会,百官弹劾安王与萧首辅,泰景帝当庭昏厥,被内监抬回了寝宫——
作者有话说:大彦看身下,眼神恐怖。
小小彦:(瑟瑟发抖)(害怕)别想不开!人不能走极端,最起码不能走这个极端!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啾咪ヾ(≧▽≦*)o
第96章
监察御史联合奏疏, 集体弹劾安王谢长德奢侈浪费,违制不法……萧首辅结党营私,欺君罔上……
洋洋洒洒共计三十五罪, 满朝哗然。
皇帝在龙椅上如芒刺臀,气得蹦起来, 指着满朝文武干瞪眼, 一口气没上来, 心口绞痛, 喉间一热, 鲜血喷到地上,溅到太子面前, 两眼一翻, 晕了。
贴身太监高公公惊呼一声,扑到皇帝身上,太子半俯着踉跄上前。
朝会上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这时候谁还跪呀, 呼啦啦往前拥。
“太医!快传太医!”
“陛下晕倒了,快护驾,护驾!!”
“徐大人你别挤我,张大人你踩到我脚了。”
“谁踹我屁股了!!”
有人乘机殴打政敌, 一时之间, 朝堂混乱如菜市场。
太子怒吼一声:“御林卫!”
披甲执刀的御前侍卫们涌入崇德殿, 大臣们消停了。
高公公指挥徒子徒孙们,用肩舆把皇帝抬走, 太子陪在一侧,安王欲要上前,被谢期榕挡了回去, 只能不甘地看着皇帝和太子离开。
之后开始了,自泰景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没有期限地长时间抱病不朝。
朝野之中人心惶惶,风雨欲来。
京都氛围紧张,孩子的洗三宴一切从简,只请了几位要好的同僚,向文柏携妻到访,众人寒暄一阵纷纷入座。
庶吉士在庶常馆学习诗文和政务,每月评定成绩并留案,以待往后的授官,明年,向文柏就要参加散馆考试了,何生也外放了三年,三年一考评,是升官还是留任,就看他这三年的政绩评定,若是做得好,升知府和调到京都都有可能。
小孩出生才三天,见不得风,彦博远在前院招待客人,云渝留在后院,来访的夫人和夫郎进后院看孩子,初春寒凉,云渝和彦博远疼孩子,将洗三的仪式也放在了寝室内完成。
设香案,拜过送子娘娘,唱告一番,用艾叶等驱邪讨吉利的草药煎煮的香汤淋洗。
小哥儿不哭不闹,洗完被云渝抱在怀中安睡,小嘴时不时嗫嚅两下,粉雕玉琢,十分讨喜。
“小哥儿的名字取了吗?”
向文柏的夫人同时下的人一般,不是很看重哥儿,云渝和彦博远长得好看,两人生的小哥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是自己生的,她见了心生欢喜,忍不住想碰碰他的小脸,她如此想,便也如此做了。
触手软糯,果真可爱。
“小名叫平安,大名叫安行,彦安行。”
名贱则命贵,取个贱名好养活,在满村子狗蛋狗剩的环境里,云渝的小名叫渝宝,他姆父和爹爹,连取名都舍不得给他一个难听的,他和彦博远如是,便取名平安。
安行取自《中庸》的“安而行之”,虽是小哥儿,但彦博远对他的期盼与要求同男子一般无二,光明坦荡如君子,从容不迫心定神闲,再有平安之意,平安喜乐,顺遂一生,这大抵是做父母的共同愿望。
他们二人前半生坎坷,丧父又丧母,小平安就要平平安安一辈子。
众位夫人叫着小安行的名字,逗着小孩。
青哥儿上前一步,给众位夫人行礼,说宴席已经备好请诸位入座。
云渝将小安行交给奶娘照看,留在屋内不出去吹风。
众位夫人穿过廊亭去前厅入座,厅中一分为二用纱幔屏风隔开,一边是汉子,一边是后宅妇人夫郎,吃酒开席。
谢期榕是彦博远在京为数不多的好友,请帖自也有他的一份,谢期榕姗姗来迟,拱手先是致歉:“被公事耽搁了会儿,恭喜彦兄喜得麟儿。”
众位大人赶忙起身行礼。
“起来吧,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就不讲这些虚礼了。”
众位大人没想到还能见到建宁大将军,言色和善,还称彦大人为彦兄!
他们二人一路有说有笑,言语轻快,明显有交情,并且交情颇深,谢期榕和太子一母同胞,皇室嫡哥儿,掌军权的实权将军,在京都可是热灶,三岁小儿都知道,太子和建宁大将军一个鼻孔出气,能得他亲自道喜,彦大人前途无量啊。
有翰林官员想到彦博远和谢期榕一并在兴源赈灾的事儿来,眼中精光闪现,对彦博远多了几分敬重。
“公事要紧,将军还请上座。”彦博远神色自若,领着谢期榕坐到主位上。
谢期榕并未推辞,安然坐下,自行喝了杯酒,冲彦博远示意。
彦博远给自己倒了一杯,与他一块吃酒。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吃完饭食,谢期榕去后院看了小安行,将一个纯金打造的平安锁放在了襁褓之上。
小安行哒哒吐了个小泡泡-
嘉南府 洪家寨
狂风烈烈,刚缴了一个寨子,将受害的百姓护送归家完毕,云修打马在前出神。
算日子云渝差不多该要生了,也不知是个外甥还是外甥女,听说洪家寨附近产的当归药性好,他要去收一些给京都送去,让云渝坐月子时吃补补气血。
他在信中威胁彦博远,彦博远回信就表忠心,一来一往,形成了独特的交流习惯,云渝回云修一块板砖,彦博远回云修一封薄纸。
虽然相隔千里,但云修也知道彦博远在云渝孕期,没沾染富贵人家的恶习,在夫郎孕期找通房纳妾,算他识相,云修正琢磨着办完这趟差后的休息日子该做些什么时,手下斥候来报。
“大人,我们从匪寨里救出来的百姓里有人上报,说还有匪徒在山中。”
云修收回注意力,目光一凝,“将人带来说话。”
“是。”斥候领命,不一会儿,一位长须老者被带到他的面前。
老者衣衫褴褛,脸上乌青一片,有些肿胀,但双目有神,见到云修行了个文人礼。
“禀大人,草民是洪家村的村民,年轻的时候在力洼镇待过一段时日,见过几次外邦异族,这回不幸被山匪掳到山里,草民在他们防范疲软的时候,夜里偷跑过一次,不幸在林深处迷路,碰上一队穿着盔甲的人,夜里看不清路,也分不清方向,草民不清楚他们是否是匪寨中人,但模糊看见队尾人的面目,不似本地人,衣饰也有些不同寻常。”
力洼镇在嘉南府最西南,和泉宁以及其他几个小国接壤,外邦之人和醴国人长得有些不同,加上他国服饰,在白日里很好辨认,但夜里就差点意思。
老者不敢说死,但想到那特殊的纹饰,在月光下泛出光泽,腰间胯刀也不同于云修手底下的兵,他心里肯定,对面一定不是自己人。
他读过些书,年轻时候出去见识过世面,说话不亢不卑,有条理,他家里有些家资,山匪要拿赎金,逃跑失败被抓回去后也没要了他的性命,就是一顿好打,脸上的伤就是这么留下的。
云修问他那伙人往哪个方向去,老者说夜里太黑不知道,但如果有人将他带到当时的位置,他就能认出来,那边有棵榕树,他就是躲在榕树里避开的那队人。
抓他的山匪还活着,山匪认识路。
云修意动,已经信了大半,来都来了,既然有动静,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京都安王府
一名女婢躬身跨入寝室,行到安王妃面前行礼道:“王妃,除了萧侧妃和温侧妃,其余几位侧夫人都在厅外候着了。”
闻萱洗手的动作一顿,眼睫微颤,将其余婢女挥退,问道:“温侧妃何故不来?”
“侧妃贴身婢女回说,是她家主子昨儿侍寝疲累,今儿起不来,是以不来。”婢女一板一眼,将那人的话学了一遍。
安王之前被皇帝禁足,萧侧妃在那时期产子,生得不顺畅,去请太医时遇到了些磕绊,救治不及时,伤了底子,孩子四个月大了她还是病怏怏的,闻萱就免了她每日的请安。
她一心扑在宝贝儿子身上,连带着对安王都冷淡了不少,安王去她那贴了几次冷屁股后也不爱去她院里,过年和安王一起去宫宴的机会也不争了。
皇帝满意安王这回带了正妃出席,又见他身形瘦弱了不少,谢长德是他登基后的老来子,到底心疼,当晚便将他的禁足解了。
但院子依旧被萧侧妃严密把守,不像病重之人的手段。
“萧侧妃院里有没有发现生面孔?”
女婢道:“萧侧妃生产后,便一直闭门不出。”
生面孔指的是和萧侧妃有首尾的那名侍卫。
闻萱诧异,她不见情郎,也不见安王,难不成鬼门关前走一遭,真转性子看透了?
闻萱不信,萧秀婉怕是在憋坏。
“继续盯着她,再多派几个人,想办法近到她身前,她的心思全在皇孙身上也是应当的,到底是王爷的血脉,我得帮忙照看一二才是。”
王爷的血脉才怪,闻萱想到,她当初收到有人故意透露,萧侧妃混淆皇室血脉的消息时的欢喜,顺藤摸瓜查到后面只剩恐惧,一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到通敌叛国的事情,她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但已经上了贼船,无法脱身,只能捏着鼻子替人办事。
她和安王面不和,心更不和,但到底是在安王眼皮子底下,心中战战兢兢,惶恐被人看出马脚,先下手为强将她灭口。
她不敢告诉父兄,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京都想安王死的人不少,但按着谁最受益,谁是凶手的办案思路想,她大抵能猜出对方吃的是哪家的饭。
只盼着待到安王倒台,太子得位后,看在她办事的份上,让闻家有个好结果得个善了。
至于另一位温侧妃,则是个安王厌恶的哥儿,想到此处,闻萱忍不住鄙夷谢长德。
闻家是武将世家,安王娶她图的就是兵权,求了圣旨赐婚,奈何闻家不吃他这招,一心为陛下,不上他的船,他便又纳了朝中一位偏将的嫡哥儿当侧妃。
安王瞧不起哥儿,和哥儿站一块都是污了他的身子,但又馋哥儿背后的势力,捏着鼻子娶回来,一年之中例行公事去个几次。
闻萱看不起他的做派,没本事还想要夺嫡,不想下功夫提升自己的实力,以德服人,就走歪路偏路,用后院的妇人来拉拢各方势力,哪怕以后真当了皇帝,也是被后宫和前朝两头拉扯,被牵着鼻子走的傀儡皇帝。
想走后院的捷径,必会被后院所牵制。
安王妃看得明白,她想跳船了。
温侧妃的父亲协防宫门,似乎掌的是兴安门,闻萱想到此处心头一跳。
“王爷这月以来,三十天里有二十天是歇在温侧妃屋里,累了爬不起身,也是情理之中,之后几日的请安也免了,近日我胃口不佳,时感倦怠,让夫人们不必请安,自行回去吧,我想吃长盛坊春明轩的玉露团子了,你速去买了给我吃,他家生意好,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女婢将闻萱塞给她的纸条掩入袖中,“是,那奴婢告退了。”
“去吧,仔细些,别将糕点弄混了。”
第97章
是夜, 风雨交加,空气中裹挟着潮湿黏腻的腥气,风雨在殿宇回廊中卷起阵阵呼啸, 檐角的铜铃在这压抑的气氛中也只敢露出一点颤抖的尾音,不敢高声, 恐惊了暗处的巨怪, 皇城之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齿轮的转动中绷紧, 即将要到不得不崩裂的那刻。
大家都在等, 在观望, 在加力。
有人伸出了手在那根弦上撩拨,似乎无事发生, 于是两只手, 三只手,重重叠叠的手,琴弦铮铮,暗影浮动。
皇帝一直处在昏迷, 连让太子监国的诏书也下不出,早朝无期限拖延,朝野之中流言不断,说皇帝时日无多。
安王心中窃喜, 和萧家人在外老老实实, 在内歌舞升平, 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甚至有官员居然在花楼吃醉后说出皇帝命不久矣的话来, 贬低太子是女子之身,坐不得龙椅。
大逆不道,嚣张跋扈到极点, 花楼的姐儿、哥儿听见后没胆子出去大肆宣扬,但一个眼神,一个努嘴,底下的风言风语快速发酵,其中最夸张的是,太子下毒谋害皇帝,她要篡位。
太子听之任之,由着流言四散,安王一脉添火加柴,暗中煽动,使流言快速扩散。
是夜,大雨滂沱如倾倒,雨滴溅在冰冷的甲胄上,金属摩擦的声音掩藏在暴雨声中,一百来位将士无声前进,风雨中夹杂一缕腥臭。
谢长德穿得人模狗样,长身而立于宫门前,看守宫门的郎将是自己人,宫门大开,如入无人之境。
他不见身后的郎将持刀而立,冷眼看着他们往幽深宫道前行,挥手之间,厚重宫门再次紧闭。
宫殿在雨中黑压压一片,像深渊巨口,将谢长德那点人马吞没,没了影子。
几道宫门依次而开,太顺利了,谢长德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胯刀,不做他想,只觉得他是天命所归,天王老子都帮他,迅速将老皇帝的寝宫包围,谢长德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畅快。
“殿内药味重,闻着心口难受,你去把香炉里多加些香料。”萧贵妃指挥一旁的小太监。
太子坐在龙榻前,给老皇帝喂药,老皇帝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太子听到萧贵妃的话,动作一顿,若无其事舀起一勺药汁,喂到泰景帝紧闭的嘴边,药汁沿着嘴角淌下,被帕子抹去,一碗药全喂给了帕子。
殿内只闻小太监掀开香炉,加香料的声音。
萧贵妃嫌老皇帝污秽,身上有暮气的病味,后妃轮流给老皇帝侍疾,今日她本不想来,但为了儿子,骨子里的懒劲暂时压下,来这打配合。
香炉里的烟快速变多,萧贵妃低头用帕子捂住鼻子,虽事前吃了解药,但闻多了还是不好。
太子身怀武功,保险起见先把她迷晕,等到她的好大儿进来,老的瘫痪在床,小的死蛇烂鳝,不就任他们宰割。
只是皇儿怎么还不来。
萧贵妃内心焦急,太子也不见倒,心中起了些慌乱。
太子背后跟长眼睛一样,“贵妃若是觉得累,就去安寝吧,父皇这儿,有孤照看。”
萧贵妃听她要留在这,到手的死鸭子,跑不出手掌心,和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对视一眼,后者一副你大胆放心交给我的表情点头,萧贵妃安心了,说:“有劳太子了。”
她和太子历来不和,用不着说什么客气话,说完就出去了。
到了外面,安王没带人来,她不敢提前露出马脚,继续当热锅蚂蚁等人。
不久,听得外面一声惊呼,禁军尖厉呵斥声和太监婢女的惊呼传来,以及刀剑出鞘的金甲兵戈声,贵妃眼前一亮,忙躲到龙柱旁,伺机观察,见到儿子被兵士拥护着踏进殿内,喜形于色,“皇儿!”
谢长德:“母妃,太子呢。”
“她和陛下都在内殿,你快去将人控制住,我已将拟旨的人传召过来了,你把皇帝弄醒,他若不从,你就直接将太子杀了,看他还有哪个后嗣能传位。”
谢长德想到太子一介女流,听到殿外的交战声音,想来已经吓得钻到床底了吧,也可能已经被药麻了,跟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谢长德嚣张大笑着往内殿去。
内殿之中,却和他想象中的不同,谢长德笑意一收,心头一跳。
人高的烛台旁,身穿华丽宫装的太子正在挑灯芯,烛火荜茇,试图燎到她的指尖,每次都差一点能够到,太子不动不躲,那点烛火始终舔不到她半根头发丝。
谢长德喉头滚动,后背莫名渗出一层冷汗,眼神飘忽看到一旁的香炉,香火徐徐,静谧安和。
“朕绍膺鸿业,夙夜兢兢,储贰之选,实关宗社……太子性行乖张,不修德业,阴结奸党,潜蓄甲兵,窥伺宫禁,谋逆逼宫,今察其不堪承继,深悔前命之非……牝鸡司晨,而今拨乱反正……着即废其太子之位,其东宫属官,一体问责,以儆效尤。”
谢长德拔高嗓门,背起事前拟定的圣旨,试图吓退太子,说到后面,脖子梗红,一脸激动,直到太子转过身看他,兜头一盆凉水,如公鸡掐住嗓子,双眼爆凸。
“你,我我我——”谢长德惊惶失措,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本王念你是皇室血脉,要是今日,你畏罪自尽,本王可留你一具全尸。”
“你当真是无药可救了。”
太子缓缓转身,烛火的光随着她的动作而偏移,半张面目从黑暗中显出,继而照亮出一张平静的面容,螓首蛾眉,嘴角下压,投下一线阴影,不容侵犯,肃穆庄严,眸子黑深如渊,看他如看不肖子孙。
太子失望地摇头,小时候也是粉雕玉琢天真烂漫的皇子,怎就长成了如今这般。太子凝神注视,看着她血脉上的弟弟,大醴的皇子。
谢长德最痛恨的,就是她这副天下之母的样子,看谁都是高高在上,谁都要沐浴在她的慈爱之下,君父君母,她还不是皇帝,就要当天下人的母亲,包容一切,又掌控一切。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你尚在腹中之时,先帝夜感于天,亲赐你承乾之名,你生而女身,先帝竟然还是把这名字安在了你的头上,父皇更是在登基后立你为太子,凭什么,就因为那什么所谓的天命,本王就要被你个女子踩在脚下。”
“先帝疼宠于你,父皇还要将江山托付给你,全天下的人难道都是瞎子吗,见不到你是个卑贱的女人。”
谢长德句句不甘,声声恶意,说到激动处唾沫横飞,骂先帝,骂皇帝,骂皇后母族裴家。
裴家先祖和武帝一块打天下,是开国元勋,家族显赫,累世簪缨,天下遍布门生故吏,一门出过三任皇后,何等辉煌,“就因为你是从裴家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先后病逝,泰景帝不再册立皇后,萧贵妃虽是贵妃,实则行皇后之权,安王始终非嫡非长,太子要是个汉子他便也认了,可偏偏,偏偏太子为女命。
真是笑话,她一个姐儿,只配给汉子生孩子的东西,居然要站到汉子们的头上,掌管天下。
可偏偏满朝文武宗室,都跟瞎子一样看不到她的性别。
妒火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恨自己母妃不是皇后,恨自己不是从裴家人肚子里出来,恨他不是谢承乾。
天潢贵胄,生来富贵,母妃是宠妃,身为幼子,他圣眷独隆,父皇疼宠,说要将世间好物皆送于他,可父皇既然宠他,又为何不肯将至尊之位给他,既然不给,他便偏要。
“你口口声声说见不得女子称帝,可若你投身为女子,甚至是哥儿,站在了孤今天的位置上,你就会比谁都支持女子称帝。
你身为皇室子弟不思进取,平庸愚钝,不修德性,父皇让你参与朝政,你卖官鬻爵,劣迹昭彰,身无经国之才,又无高尚德行,你有何脸面,在这说,父皇是因为裴家的缘故而立孤为太子,但凡你有半点长进,上下文武百官不对你失望,他们何至于来拥立孤,而视你为无物。
裴家世笃忠贞,没有裴家先祖数次挽救武帝性命,就没有谢家现今的江山,裴家家风严明世代忠心耿耿,为免外戚干政,裴家家主更是在而立之年退隐,到了你嘴中就是那万恶之族,祸国殃民之根,那你身后的萧家又是如何,贪污受贿,强占民田,侵夺官产,结党营私,私藏军器,通敌叛国……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大逆无道,欺君罔上的罪名,简直是罄竹难书。”
“你不过是给你的私欲,冠上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扯着大旗,收拢与你有着同种心思,无德无志,汲汲求取从龙之功的臣子罢了,可百姓的眼睛是亮着的,朝廷的忠贞之士的眼睛也是亮着的。”
“谢长德,你身为谢家皇室,难堪大任。”
大臣父皇并非没有改立的心思,可你实在无能。
谢长德暴怒,“你找死。”
他是来砍人的,不是来挨训的。
废话忒多,安王看太子已是死人一个,谢长德提刀就砍,太子利落闪避,长剑砍到太子身后的烛台上,谢长德欲要再砍,可长剑该死地卡在了烛台上,他憋红了脸也没拔下来,眼神闪转,和龙榻上坐着的人影对上,脊背一凉,目眦欲裂。
“父……父皇?!”
父皇都被母妃药瘫了,如何能坐起,定是太子使的诡计。
谢长德思忖片刻,大着胆子上前。
龙榻前的重叠纱幔揭开,安王的眼神,就这么直接和皇帝的怒目对上了。
“孽畜,悔不该生你。”
泰景帝老当益壮,将谢长德踹出龙榻的范围,他和插着长剑的烛台一块砸到地上,浑身剧痛爬不起来,满脸不敢置信。
安王这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进内殿这么久了,外面最初的厮杀声停歇后,竟不进来一人,母妃不进来,说好的拟旨大臣也不来。
随着他的想法落地,殿外终于来人了,谢长德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父皇,儿臣已将逆贼全数诛灭,贵妃娘娘也已经认罪了。”
谢期榕身着墨金甲胄,行礼跪拜,腰板笔直,举手投足间一派从容不迫,胜券在握。
一道霹雳闪电打落,安王面色惨白,他忽然明白了,他被人做局了。
想通之后立即能屈能伸,翻身匍匐在地,“咚咚”就是两个响头,“儿臣一时被奸人所惑,这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但这并非儿臣本意,求父皇饶命。”
“这都是萧家蛊惑,都是母妃让儿臣这么做的……”
谢长德龇牙咧嘴,忍着剧痛膝行上前,一把抱住皇帝的大腿,嗷嗷嚎哭,“父皇你最疼儿臣了,儿臣知道错了,父皇求你了……”
“儿臣是您最喜欢的皇子了,父皇您疼我,”安王嘤嘤哀泣:“父皇——”
“……”泰景帝被他那熊样气得不行,提脚要踹,但谢长德黏着他的大腿,一块抬起了身子,就是一个用糨糊糊住了的大号挂件。
泰景帝:“孽障!”
“皇儿,拿刀来。”
谢期榕解下胯刀,双手高举奉上。
安王听到抽刀声响起,立马逃窜,泰景帝气昏了头,提刀就是追,安王抱头鼠窜。
“父皇饶命,父皇饶命,儿臣不会有下次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你还敢有下次!”
一国皇帝,一国王爷,在盘龙殿里,玩起了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逃。
一个追,一个逃,殿门外面是谢期榕的人,谢长德不敢出去,绕着内殿的柱子躲皇帝。
内殿之中,只有皇室父子几人,谢期榕乐得看安王那死样,一点不敬爱他那老父亲,跟看猴戏一样看他俩的热闹。
“父皇,气大伤身,贵妃和萧家的事还没解决,还要父皇来定夺关于萧家的处置。”
太子一把抓住逃窜到她身边的谢长德,一手轻松压制,开口劝架。
皇帝呼哧喘气,撇下长刀冷哼一声,坐回龙榻。
谢期榕内心一阵肉痛,那刀是他求了江湖锻刀大师取天外陨铁所铸,他平日宝贝得很,赶忙去捡宝贝疙瘩,吹了吹,用袖子仔细擦了才收刀入鞘。
年纪大经不住折腾,跑了这么久,泰景帝坐下的时候觉得丹田刺痛,一时岔气,忍不住咳嗽。
“父皇。”太子惊慌上前。
谢长德比太子还慌,死了爹一样,扯着嗓门喊父皇。
“父皇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谢……不,皇姐,皇姐就要把儿臣给杀了,父皇别死啊。”
“皇姐,皇姐,我可是你亲弟弟,你不能杀我啊!!”
安王想去抱太子大腿被躲开了。
安王:“皇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承乾:……
谢期榕:……
第98章
皇帝气急攻心, 险些厥过去,这就是他一直喜欢的好大儿!
这时候知道叫皇姐了。
笑话,现在全天下最怕皇帝死的就是他了。
天家的父子关系和异母姐弟, 哪个更亲说不准,但在谢长德这, 毫无疑问是父子更亲。
泰景帝一向宠他, 看在以往情谊上, 缓过气了, 想起他的好来, 他就死不成,最差贬为庶人, 但要是皇帝撅过去了, 他没爹没妈继续护着,太子要杀他,跟蹍死蚂蚁一样简单。
谢长德浑身一抖,父皇平日最吃他撒娇的那一套了, 二十来岁的年纪,做出一副小儿撒泼的模样,谢长德嘤嘤哭泣。
哭得泰景帝脑门子嗡嗡疼。
这小子在识时务上,还是有点识时务的。
“闭嘴!”
谢长德收声, 一脸无辜。
泰景帝心口疼, 无力地摆了摆手, “将他拉下去。”顿了顿后:“先关宗正司,等到萧家事了后一并清算。”
皇帝语气恶狠狠。
安王听到要被关, 反而不闹了。
谢期榕去看太子,太子紧抿双唇,眼中有些落寞, 一言不发,谢期榕无奈,只能领命拖人下去。
谢长德死不成了。
谢期榕暗恨,看向安王的背影能冒出火,出了内殿,上去就是一脚,谢长德臀部剧痛,哀嚎一声,死狗一样趴到了地上。
“谢期——”安王条件反射就是骂,想到现在处境,又立马收声,觍着脸叫了声皇兄,“皇兄你踹我干嘛。”
调子婉转,搁这卖乖。
谢期榕鸡皮疙瘩掉一地,脚痒,手更痒。
“来人,将安王关入宗正司,听候发落。”
副将一愣:“宗正司?不是刑部?”
都下毒逼宫了,铁打的造反,这都不削其宗籍,移交刑部,还要去专门幽禁宗亲皇室的宗正司,那边防守不如刑部,条件还好,有床有被子的,还不掌刑狱拷问之责,这不纯纯过去享福的么。
谢期榕没好气道:“对,宗正司,别送错了。”
谢期榕盯着安王咬牙切齿,没忍住上去补了一脚:“什么玩意儿!”
狗东西命真好,都弑父未遂了,老父亲还想保他的狗命。
谢长德龇着牙生生受了,怕谢期榕火气上来,进宗正司前再被他打一顿,嘴里囔囔:“皇兄你轻点,轻点……”
“……”谢期榕。
谢长德最后还是鼻青脸肿地被押解宗正司。
兵变当夜,云渝和彦博远在床上安睡,小安行睡在父亲和爹爹中间,率先睁开水漉漉的大眼,双眼皮大杏仁,随了他姆父的眼中满是好奇,蜷缩着手指碰碰父亲刚毅的面庞。
彦博远侧睡在床榻的外侧,右脸被肉包子手推着,挤压出一个小凹陷。
他陷在梦里,长大些的小平安骑在他脖子上,嘴里大喊着爹爹骑大马,冲啊杀的。
把他头发当缰绳,小脚乱晃,梦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把头发扯秃头,一会儿拔胡子,彦博远骤然惊醒,发现是梦,呼出一口浊气,就想他哪来的胡子。
戳戳小屁孩的脸,这么可爱,怎么会是梦里的那个小魔王呢。
彦博远正陶醉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小粉拳头突然袭来。
彦博远:“……”
“别闹,睡觉。”
彦博远半眯着眼,摁住他的小手,彦安行不从,拧巴着就要闹。
“祖宗,你可千万别哭。”彦博远的瞌睡立马没了,虚着声音低低讨饶,云渝皱眉翻了个身,后背对着他们两父子,把被子往头上一盖缩进去。
彦博远放轻手脚抱起小孩哄睡觉,黑气凝成的触手在安行面前晃荡,充当无声的拨浪鼓,小安行被吸引,目不转睛跟随着触手的移动而移动,示意要摸,彦博远操纵触手给他抱着玩,小平安胆子大,捏着揉搓撕扯。
彦博远叹气,得亏没痛觉,养崽子好累。
触手就这点好,以前方便夜里睡觉,现在还是方便夜里睡觉。
明日还要起早,去工部画水利图纸,瞌睡没完没了地涌上来,彦博远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彦安行的背,面无表情默念:祖宗快睡,祖宗快睡。
正是狗都睡了三觉的时候,屋外雨声发生了改变,彦博远神色一凛,凝神细听,夜晚之中,他格外耳聪目明,不一会儿就了然,这是身着盔甲的官兵的行走声。
彦博远想起谢期榕多日前的提点,不假思索,便知道今夜有事发生,将彦安行放下,悄声出门,彦安行一脸懵逼地发现自己的爹不见了,好在另一个爹还在,挪动着贴到云渝背后。
云渝察觉到,在睡梦中往里滚了点,再转身将娃圈在身前,睡迷糊了,全靠肌肉记忆,也就没发现彦博远出去了。
彦博远将宅内众人叫醒,点了几位身强力壮的,跟他一块去巷子后面查看,正门有厚重的长木门闩顶着,要是破了,那就是被抄家了,顶也没用,他主要防备着有人走偏门,趁火打劫。
到了地方,屋外混乱声加大,跟来的几位仆役听了,也明白外头有大事发生,苍白着脸。
“去搬桌椅板凳堵在门前,手脚轻些。”
彦博远说完,先行将墙角立着的一把梯子抵在门板上,他一发话,众人有了主心骨,快速搬来加固的东西。
这边收拾妥当后,彦博远又带人返回主院,李秋月和小妹被丫鬟叫醒来到主院。
彦博远:“娘,小妹,渝宝和平安在屋里,里面有软塌,你们进去再睡会儿,外面有我注意着,放心,没事。”
李秋月不放心,嘱咐他注意,又问是出什么事情了,彦博远简单说恐是宫里出事了,多的也不说,李秋月心慌没着落,彦博远说他一个小官,大人物们斗法,他连池鱼都当不上。
李秋月忧心忡忡,带着小妹进屋,云渝这时候也醒来了,将小妹拉上床,让她和彦安行挨在一块打盹。
李秋月和云渝对完消息,对坐到天亮。
彦博远带人把守主院正屋外,也是一.夜未歇,众人知道严重性,没人抱怨,只求着快快天亮。
外面闹腾了一.夜,到天光微明的时候,才彻底安静下来,也到了平日上朝的时辰。
彦博远不知道那些要上朝的大人心态如何,但他要去工部上职,他仗着功夫不错,兜里揣把短刀要出门时,宫里来人了,说萧家谋反被抄,京都治安已经稳定,早朝和点卯一切照旧。
“大将军托咱家给彦大人带句话来,彦大人散职之后若是无事,可去将军府一叙。”小太监低眉顺目。
彦博远认出他是谢期榕跟前的太监,郡君外出建府,身边的太监宫婢都是从宫里带出去的,都是心腹。
彦博远点头答应。
步出宅邸,路过内城高官府邸的那条街道,扑鼻的血腥气,直到皇城内这味道才散去。
昨儿夜里,安王带着一百来号人被谢期榕歼灭,但那不是厮杀最厉害之地,反倒是萧家的地界最严重。
萧家的侍从都是身怀武艺的好手,俨然是私兵,加上明面上的府兵,萧首辅本家以外的旁支一干,林林总总加起来近三百人,比宫里造反的那位还强势。
萧家所在的那片街道,反而成了主战场,原本负责的人是去抄家的,没承想变成了攻坚战。
萧家嫡子在翰林当官,负责教化之职,谁都没想到萧元青,一个文官中的文官,提起长枪,舞起来虎虎生威,大有以一敌百的架势,折损了不少兵丁。
谢期榕得到消息,又点兵援驰,才将萧家压下。
“不当武将可惜了。”不想萧元青还有这本事,彦博远想起,他在青竹书院时,看不了几眼,就皱眉的教学书籍,抛却出身萧家的背景,他去当武将,可比当文官有出息。
“可不是,论起使枪的本事,我自认是世间佼佼者,和他对战也费了我一番功夫,当真是想不到,他能这般本事。”谢期榕似还能感受到对方长枪横扫而来的劲力。
出了这事,萧家还有得判,一长串的罪名后面还得加上两页,摁他一个屯兵都不为过。
彦博远身为五品郎中,该是和同僚们站吃瓜那桌的,具体事宜,都是从谢期榕这儿了解,朝廷官方的说法,和内里实情还是有些出入。
皇帝偏心眼,偏到没心眼,安王全家关去了宗正司,大半要死的罪名,全安在了萧家头上,萧贵妃当晚在宫中自缢而亡。
安王全家,加个小屁孩挤在大通铺里,面对一屋子以往娇倩可人的莺莺燕燕,安王如鹌鹑样缩在墙角,平日惧于他的威势而乖顺的食人花们,对害他们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本性娇弱的,扯着谢长德的衣襟嘤嘤啼哭,脾气暴烈的,则是直接上手打骂。
平日多喜欢收集不同个性的美人,现今,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报复方式。
安王府被抄时,萧侧妃的情郎卓坚不在王府,逃过一劫,他成了落网的大鱼。
本以为人是提前听到风声,抛妻弃子逃回国,当皇子去了,没承想,人还在京都,并且还想干票大的。
萧侧妃和他情郎显然是有一丝真情,卓坚为了救他的老婆孩子,忽悠了京都剩余的部下,要去救人。
宗正司稀烂的防卫,显然给了他们极大的自信心。
京都已经围成了铁桶,他们就是侥幸逃出了京都,可想要回到泉宁要横跨半个醴国,他们就是插上翅膀飞回去也能飞个半死,要是寻个深山老林躲进去,避过这几年的风头,再想法子回国,也不是不行,能苟住一条命。
可他们千里迢迢,不辞劳苦来异国他乡的目的,就是富贵险中求,有亡命之徒的狠劲,要权势不要命,一堆人攒在一块,憋出个劫持安王的馊主意。
后路都想好了,姜明郡在京都西南方向,隔着余西县,只要出了京都,快马加鞭入了姜明郡,姜明郡的守城将军是安王一系。
趁着京都的消息还没传出去,打个时间差,拉人上贼船,扯大旗自立为王,先堵了京都往西南的通道,他们退可经由朱周国绕路回泉宁,进可扶持安王对抗醴国,让他们狗咬狗消耗国力,后者没抱多大希望,但不妨畅想未来。
一群人美得直呲牙,说干就干,兵贵神速,当晚就冲去了宗正司,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有意让他们聚集后一口气抄网。
半点不意外,瓮中捉鳖,一个绿豆眼子都没逃脱。
卓坚见到萧秀婉苍白着脸,抱着儿子的摇摇欲坠的病弱样子,给心疼坏了,顾不得其余人如何想的,率先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其余几位目的明确,招子四处寻找,马上锁定了屋内唯一的汉子身上,本着自愿的猪不闹腾,好转移的心态,先礼后兵,和安王谈判,说有法子带他逃离困境,出了京都拥立他为王。
安王一听能当王,心肝先跟着人飞出京都了,安王妃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嘴里不憋好屁,她出身将门,先辈驻守边疆,用鲜血换来的醴国的国土完整,这伙人是卓坚这个异族带来的,不用想,把安王带出后,立的是异族的傀儡王,还是直接给异族大开国门,天知道。
安王妃心中怒火沸腾,抢在安王答应前站出来,将他们异族的身份捅出来,还将萧侧妃生的儿子不是安王的种也说了。
卓坚进来后和萧侧妃两人亲密的样子,安王自是看在眼里,心中已经不痛快,隐隐有些猜测,被安王妃如此直白点出,浑身气血逆流,当即要杀了萧卓二人,奈何对面人多势众,他没本事,只能占口头便宜。
安王妃的话还没停,接到赐婚圣旨,嫁入安王府起的种种不满,俱在此刻喷.射而出,怒斥安王不配为皇子,对不起身上流的醴国血。
她忍了安王谋逆造反,但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他身为皇室子弟与异族合作,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震惊于安王妃的英姿时,她猛地拔出发簪,刺向安王。
安王也不知,是听到通敌叛国的罪证时良心突然开窍了,还是如何,被安王妃的凛然之态晃了眼,竟然没避开。
银簪没入颈内,再拔出,血如泉水喷出,安王妃不躲也不避,任由鲜血洒在脸上,安王倒地,当场气绝身亡。
异族哗然,这安王一死,他们来这趟可就白做工了,至于卓坚,他原本目的就不在此,揽着萧侧妃专注跑路。
安王妃冷眼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跑不了。”说完此话,透过窗户望向浩浩长空,蓝天无边无垠,包容一切,可惜她自嫁入安王府起就身不由己,折羽身囚。
萧侧妃被闻萱看死人一般的眼神惊到,就要跟着卓坚要走时,身后又是一突变,女子、哥儿的惊呼声,自异族闯入到安王身死就没停过,这次又是一阵嗡嗡。
萧秀婉回头看去,双瞳一紧,安王妃倒在血泊之中,依旧是那支银簪,这回陷在她自己的胸膛中。
她惊呼出声,卓坚匆匆一瞥,“倒是便宜她了,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他当初提议劫持安王存了一箭双雕的意思,现在只得了一雕,安王妃笃定的语气让他心中惴惴。
宗正司的守卫姗姗来迟,卓坚领着人绕开守卫,即将踏出宗正司范围时候,突听一声放箭的指令,十数支利箭迎面而来,卓坚跟来的数名异族倒地。
卓坚眸色一暗,心道不妙,这是中了埋伏。
果不其然,大批兵丁从周边民巷中涌出,兵丁之中,身穿织金云龙纹红袍的妇人格外显眼。
他的视线陡然一坠,侧脸砸到地面,溅起尘土,最后看到一双不染尘埃的女子长靴从眼前擦过,步履不停,直到消失在视野内。
第99章
安王身亡的消息传入宫中, 皇帝又是一口老血,当得知自己的皇孙还是异族的种时,太医的心口都要跟着停跳。
听到杀了安王的是安王妃, 皇帝沉默了,闻家镇守边疆, 安王是起了通敌叛国的心思, 安王妃才下的手, 她人也自尽了, 要追究, 也不好追究。
异族蠢蠢欲动,南面和北面的国门都不安稳, 现在动闻家, 就是给未来埋雷。
萧家、萧贵妃、安王,他们这一脉是彻底断了。
谢长德对太子和谢期榕做的事情,太子和建宁郡君不会忘记,但皇帝有意保下安王, 太子为求仁德贤明,不想落下弑杀血亲的名头,安王妃动手杀了安王,替他们解了这道难题。
太子放纵异族去见安王, 打的主意就是让异族背黑锅, 安王妃意外成了行刑人, 也是殊途同归。
老皇帝喜欢小儿子,这回造反没成, 还升天了,老皇帝那个痛啊,多大仇也被他的死讯打击不轻, 回想来都是他的好,谢长德以王爷的规格安葬,丧仪匆忙显得粗糙,大体规格削减了些,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是不受宠,而不是戴罪之身。
太子和谢期榕喉头噎得慌,气不轻,谢长德下葬当日,谢期榕在家大宴宾客,将朝廷要员全请了过去,安王一系本就凋零,安王妃的遗体送回了闻家,闻家也不会来帮着送葬,宗亲看皇帝脸色行事,知道安王造反,都不敢来沾边,葬礼上只几位礼部官员,和宫里派下的内侍一块走了个过场,潦草下葬,皇帝得知后也没说什么,不提不问,就想着翻篇了。
皇帝恨闻家的安王妃,太子则是把闻家的投名状接了。
只苦了亡者的亲人,闻家老夫人得知安王妃的死讯,当场就昏了过去,之后便缠.绵病榻,身子骨越发的差,伺候的老嬷嬷不住地抹眼泪。
小姐嫁个安王,没过过一天的舒坦日子,就是死也要被安王谋反的罪名拖累,戴罪而死。
宛州军营。
闻小将军巡逻完军营回营帐,一兵丁匆忙赶来。
“小将军,犬营里的犬突然大规模骚动,也不听训犬人的话,负责的大人一时无法控制,想来求小将军走一趟,它们都是小将军从京中带来的,只有小将军能控制住。”
闻小将军蹙眉:“我又不懂养犬,训犬人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办法。”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一口气没歇,往犬营去了。
“汪汪汪——呜呜——”
杂乱尖厉的犬吠声震响四方。
宛州军营原本是没狗的,最早的一批,由闻小将军从京都带回,领头的犬王浑身乌黑油亮,十分壮实,孔武有力,无论是打前锋,当哨探还是撵人,比寻常兵丁还要老辣,俨然是个犬中小将,随着犬营的扩大,手下带出的百来只犬兵个顶个的厉害。
狗群正中的黑犬,头昂目怒,朝天长嚎,和他一块从京都来的狗占据最内一圈,随着他的调子一块哀嚎,调子婉转凄凉,仿佛和人一般,蕴藏无尽悲哀情绪。
年纪稍小些的,在宛州当地充军的小狗们,则不如内圈的老狗稳重,撕扯着目之所及的障碍物,见过人血的犬和狼无异,除了让犬王自愿臣服的小将军,连负责平日训练的犬师傅都不敢轻易上前。
犬营之中乱成一锅粥,这年头能得一只骁勇听训的犬属实不容易,训犬师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到闻小将军就是见了救星。
“小将军你总算是来了,一刻钟前,玄卷突然发了疯一样要冲出围栏,发现行不通后,又带着小狗们要冲栏。
玄卷的本事,小将军你也是知道的,那是能于万军之中,冲进敌营绞杀敌军的本事,我们拿了火和刀剑,将它们往回赶,看得出来,它没有伤害我们的意思,玄卷领着狗退了回去,但也不消停,就成了眼下这副模样,小将军你看这如何是好。”
闻小将军闻言蹙眉,心下莫名一阵恐慌,问狗今日有没有放出去过,检查过吃的东西没。
负责的人皆是摇头,一切都没有问题,就是突然这般了。
“突然……”闻小将军细细重复念叨着这两个词,也就是这时犬吠停下,犬们自发地给闻小将军让出一条道,犬王从内低垂着头踱出。
一旁的兵丁举起长矛警戒,手心起了一层薄汗,犬王的本事他们自然也是见识过的,怕他暴起伤人,又不忍杀它。
黑色大犬没了往日威风凛凛的模样,眼中饱含无助的情绪,闻小将军心口发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闻萱训犬的本事一流,玄卷便是她一手养大训出,取这名字,还是因为它小时候是个小卷毛,跟个布偶娃娃一样招人疼,闻萱也宠它,将它养得膘肥体壮,但也不落下训练,一腔心血化作了骁勇善战的犬王。
现在威武的犬王,像流浪的狼狈野狗,低垂脑袋,一向见了闻小将军就翘起来的尾巴也垂了下去,呜呜叫着,往闻小将军怀里扎。
闻小将军一把将它搂住,看得旁人惊出一身冷汗。
他迟疑地将手放到玄卷的后脖颈,后者如幼犬呜咽着抵着他掌心,粗糙中不失柔顺的毛发在手心划过,指尖插入乌黑的皮毛中,能摸到后脖颈处的毛发微微蜷曲,仿佛看到少时妹妹抱着一只卷毛小狗开心地冲他笑。
闻小将军似有所感,又不敢置信地问道:“是,是阿萱出事了吗?”
玄卷听到熟悉的称呼,顿时情绪失控,猛地将闻小将军撞开,小将军一时吃痛,又没设防,一下跌倒在地,犬王绕着他转圈子,又仰天长嚎,暴躁地欲要撕碎一切,眼睛赤红地望向举着兵丁的长矛,让他们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将军快出包围圈,犬王又要发疯了。”
兵丁一开口就被玄卷盯住了,倏地一下噤声,像是回应他说它发疯的话。
玄卷望着他手里的长矛,突然疯了一向扑了上去,兵丁在危险到来时条件反射,奋力将长矛刺出,心道不妙,他刺出太慢了,以玄卷的本事,轻易就能避开,可就是如此这般想,实际却大出所料。
长矛贯穿黑犬,玄卷的眼中似有千种思绪,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闻小将军,群犬又再次沸腾,这次不再慌乱,而是仰天长啸,悲伤犬王的离去,也是为犬王送行。
闻小将军大受震撼,呆在原地,直到犬群重归正常。
犬王离开早有准备,新的犬王很快产生,训犬的师傅不费一点力气就稳定了场面,众人忍着悲痛将玄卷厚葬。
闻小将军蹲下.身,在玄卷的埋骨之地抓起一把泥土,用荷包装好,放进鹰隼的传信筒中。
鹰隼扬起翅膀飞向天际,宛州到京都,陆地传信过于耗费时间,他养的鹰隼认识归家的路,让它送信一日可达,他要问母亲,京中一切可还安好。
想到玄卷的异常,闻小将军惶然,他是一刻也待不住,恨不得自己飞回去,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和父亲在边疆驻兵,家中兄弟、叔伯都死在了战场,家中唯有一个老母亲,留在京都做人质。
当鹰隼传回闻萱身死,以及老夫人大病的消息,饶是一向沉稳镇定的老将军,用手撑在桌面上才稳住,脊背弯曲,瞬间显出老态,悔不当初。
“早知有今日之祸,我就是豁出老命也要抗旨不遵,我的啊萱啊——”
老将军捶胸顿足,悔之晚矣。
小将军也是红了眼眶。
但再如何,闻家忠贞不二,正如玄卷为主忠心,随主而去,闻家对皇帝亦如是,只恨安王将闻萱拖入这摊污浊。
闻家若是没有这腔忠心耿耿的心,豁出命地为皇帝,便也没有闻家现今的权势,安王就也看不上没兵权的闻家。
可哪怕到了如今的地位,皇帝忌惮,皇子拉拢,依旧还是身不由己,牵一发而动全身,半点不由人,一举一动都牵扯数万人的命运。
老将军恍然,人老了,心也生了退意,望着自己的儿子怔怔出神。
…………
嘉南府。
云修日夜不休地在深山中寻找异族的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抓到了狐狸尾巴,随着蛛丝马迹行到一处山坳。
山坳两侧是高耸的树木,云修此刻带着人从北面往西南处的方向行进,拐过一个山面,转向西面时耳朵一动,当机立断带人撤回侧面更为茂密的山林灌木后,趴地静听,果然有细微的脚步声,异族十分谨慎,不发一言沉默地啃着干粮,可人多,避免不了行走的动静。
云修带着几名手脚轻便的兵丁,小心潜行,靠近他们暗中观察,确定对面是异族人,比较了一番敌我两方的人马,眼眸一沉。
这不就是天降军功么。
云修和身旁的兵丁打了个手势,留下一人继续盯梢,其余人和他回去搬大部队过来围剿。
嘉南府靠山靠海,田少民多,吃不饱饭是常事,日子过不下去就躲进深山老林,尚有良心的干点打劫的勾当,丧尽天良的,则是直接挥刀向更弱的村寨,手中沾满人命。
云修到了嘉南后就一直在剿匪,这次过来也是为了救土匪掳走的百姓们,队伍里有当地村民,了解山里的地形,带来的兵丁们,也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一听自家地界里进了异族的兵,第一反应是人哪里来的,随即而来的就是狂喜。
打土匪和打意图不轨的异族兵们哪个军功大,不言而喻,双眼一溜地亮起绿光。
“打!打他们的!”
特殊事件特殊处理,这伙人去的方向是襄台县,那地方处于嘉南府边界,也是醴国最南的门户,像个锥子插入泉宁国,若是被撕开个口子截断后路,再打回来就难了。
“俗话说得好:‘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要是让他们从我们手底下钻过去,真摸到了襄台县,现在和将军上报,等回复决定打不打,那黄花菜都要凉了。”一兵丁咧咧着嗓门。
云修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道:“兵分两路,王虎你带人绕去他们背面,等到天黑夜袭,直接抄他们的饺子。”
“是!”王虎眼冒精光,咧着嘴,嗓门粗咧,当即点了兵,迫不及待地消失在藤蔓灌木中。
到了后半夜,人畜陷入沉睡,尚且还在睡梦中时,突然响起喊杀一声,醴国的兵丁如天降,四面八方涌来,打了异族人一个措手不及,直接在睡梦中失去了生命,眼看大事不妙,领头人扭头想要突围,却发现后路早已被堵住,大势已去。
他见到一位年轻汉子横刀立马,杀敌如砍瓜切菜。
他眼见着一颗头颅飞起,那名小将的目光如雷霆,锐利的视线,越过重重血色望向他,仿佛被凶猛的豹子列入了菜单中,后脊寒凉已生了怯意,军心已散,再也吃撑不住,溃散而逃又逃不出山坳,只能投降被活抓。
…………
安王府的侍卫卓坚,本名为弓山泉,也就是泉宁国对外宣称,病弱不能见人的九皇子。
他在本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谁知道,背地里其实在他国当细作,这事捅出去,必然引起各国的高度重视,为着这事,是明着办,还是暗着办,朝臣们是各说各有理,一时分不出高下。
索性这些事儿,不需要彦博远来操心。
萧贵妃和皇帝老夫少妻,泰景帝登基后收的第一个官家女,开局就是贵妃,二十多年的感情,可以说是夫妻的情分。
一大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妻子儿子一块死了,死因还是杀他未遂,年纪大了,经不住情绪上的大波动,萧贵妃和安王活着没能毒死皇帝,死后反而将皇帝的身体拖垮了,病来如山倒,泰景帝躺在龙榻之上,午夜梦回间,以往一直梦到的裴皇后身边,突然多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眯眼看去,大一些的身影,不就是死去的谢长德,小一点的身影,可不就是萧贵妃。
泰景帝“哬”一声惊醒,呼哧呼哧开始咳嗽,贴身的公公上前顺气,接过泰景帝擦嘴的帕子一看,正中赫然一团污血,老太监骇然睁大了双眼。
惊惧之下,和皇帝的眼睛对上,龙颜枯槁,泰景帝的双眼凹陷,昔日威严的帝王威仪不再,如今只剩下暮气,宛如即将燃烧完的残灯。
“把太子叫来,朕有话对她说。”泰景帝的目光落到帕子上,闪过一抹尘埃落定的复杂情绪,眼睛很快闭上,将情绪掩盖,没人瞧见。
唯有皇帝露在外的枯黄龙爪,从那一丝微微的颤动中,窥探到一丝这位帝王已不再平静的心绪,关于死亡,关于国祚……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随着新旧势力的交替,旧的回归来处,新的迎接去处。
在这晦暗无明的深深夜色中,潮起潮落。
醴国的潮水涨落,各国的朝升夕落,在无人窥见的暗处,天下大局即将迎来全新的开端,黝黑的大地之下,种子已然生发,绿意即将破土而出……
第100章
一晃眼, 一个月的时间溜过,朝廷上少了些熟悉面孔,多了些年轻后生。
吏部、刑部等部门忙着收尾, 焦头烂额,对弓山泉这个异族皇子的处置悬而未决, 先放一边, 把自家理清再说, 手里有活的日子, 对他们来说过得飞快。
而云渝在这月里, 可就度日如年了,生完平安的前三天, 新鲜劲还没过, 躺在床上,把新鲜出炉的小平安往身边一放,盯着他的小脸小手,嗫嚅个嘴巴, 动动小指头的就够喜欢的了,怎么看都不厌倦,连带着身体上的虚脱难受都减少了。
月子期间讲究多,不能见风见寒, 待在密闭空间里, 空气不流通, 得亏是在倒春寒的时节,不至于热出毛病, 窝在屋里也暖和。
云渝整日待在屋子里,看点闲书账本,彦博远都要多叨叨两句, 说劳神伤眼睛,下地走两步路都难,彦博远跟护鸡仔的老母鸡一样,云渝要挪个窝,下地动动,彦博远就一健步上来,抄起腿弯,揽过肩膀抱着动。
活动空间缩在那一方床榻上,云渝怨气比鬼深。
趁着彦博远白日上职的工夫,报复性下地,绕着屋子荡悠。
至于外面,彦博远的狗腿小弟,云渝身边的头号小侍从——青哥儿,将彦博远的话奉为圭臬,比圣旨都管用,云渝一靠近寝室门,他就一副机警的模样,随时准备上前劝阻。
还好兴源的小宁不想离开故乡,没跟来京都,不然就是俩人一块盯着他,压力更大。
走,走不了几步路,坐,坐也坐不舒坦,往床上一躺,见天躺着,看见被褥就想吐。
浑身骨头都软了,少时在农家,就羡慕不用干活,见天躺着当咸鱼米虫的富家子弟,轮到他真一点活不沾,只需吃了睡的时候,云渝有些受不了了,心里惦记着外面,不用想出门看铺子,下庄子看田了,就是出门走两步也是好的。
还有就是生平安那日出了一身汗,就算彦博远及时将他擦洗干净,换了里衣,但碰不到活水,不能痛快地洗澡,总觉得身上还有黏糊糊的汗水。
尤其是头发,身上还能擦擦,头发没法子,只能生捂着,生生捂了一个月,身上养了几日,好药喂着,已经好全,就剩下想沐浴这一个念头了,若是能出去更好。
这可真是比卸货前还磨人。
云渝掰着指头念着,日子一到,在彦博远欲要劝阻,说出气人的话前,先声制人,“你别说话。”
彦博远把双月子的话题咽回肚子里。
想到岳婳说云渝恢复得很好,最终还是没多犟。
不过话说回来,他犟也没用,云渝铁了心的事情,他向来做不来他的主。
云渝鬼撵一样,撵彦博远去伺候洗澡水,云渝洗了小一个时辰,换了两通水,才彻底舒坦。
他躺了一个月的床,这都出月子了,不出门不是人。
刚沐浴完,不好立马出去吹风,于是就去外间过过瘾,也不坐,就站着,彦博远拿了巾子,站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
乌黑亮丽的丝滑长发从指间滑过,彦博远一边捋着发丝,一边用帕子轻柔地摁擦。
鼻尖萦绕着水汽与澡豆特有的清冽香气,其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腻奶香,两相混杂,酝出如雨后青竹般的清甜韵味。
彦博远想到那股奶香的来源,捻着发丝的手一顿,呼吸不自觉地加重。
云渝背对着彦博远,对身后一无所知,他正兴奋地给自己安排今日的行程。
“等把头发擦完,我先去一趟铺子,看看兴源那边新送来的布料,再去永宁坊的甜果铺子,买些零嘴,后天就是平安的满月酒,我还要找管家详细说说当日的安排……”
彦博远眼神晦暗,嗓音沙哑:“这些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你才刚好,不宜劳累。”
“我都躺一个月了,你再不让我做这做那的,就真要闷出毛病了。”云渝心里甜,但他真是憋疯了,要不是没有跑马的爱好,指不定要去郊外撒野。
兴源的布坊已经在当地成了气候,云渝也将布坊产的布料带到了京都,京都附近的州府直接从他这儿进货,钱财往来金额大,手里小有积蓄,他便想着如何再扩充些,再买上些田产或是加个其他行当的铺子。
云渝将未来的打算慢慢说给彦博远听,彦博远时不时嗯上两声。
彦博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心不在焉,眼睛不受控制地落在一截皓白如月华温热的雪肌,他被云渝后脖的那抹皎洁白色勾住,清甜的奶香,正从夫郎的身前散出,飘逸在空中,克制地吸上一口,香气顺着经脉浸透五脏六腑,把心肝脾肺钩走掏出,就剩下一个躯体。
彦博远眼神发暗,抿了抿唇瓣,下颚紧绷。
一通有的没的脑补,脚下坚硬的地板变成了棉花堆,像跌进了一团云雾中,彦博远有些飘飘然,耳边俱是血脉流淌的声音。
但云渝才出月子,彦博远失落地垂下头。
他不能。
但能喝点肉汤吧。
彦博远眸子倏地又亮了,发着绿光。
孕期后程,好几个月只能看不能吃,彦博远馋肉都快馋疯了,前两个月的时候,托孕期滋补汤药的福气,开始能喝点充满奶香的甜汤。
被萝卜勾住的驴,变成了狗,萝卜成了肉骨头,脖子上拴了狗链,奋力提脚往前搆脖子,舌头勉强舔到肉汤,吃是吃不到了。
嘴巴沾到了肉味,胃还是空荡荡的,欲.望吊在半道,不上不下最难熬,尝不到味儿,可能反倒好捱,但让他放下到手的肉汤不舔,哪可能。
食髓知味,蚀骨挠心的痒。
“又弄脏了。”云渝语气低落,有些羞恼,懊恼地看着身前的水渍,抿紧了唇。
彦博远强行将注意力拉回来,顺着他的视线,一块落在那处。
沐浴后的湿气欲盖弥彰,镀上了一层雾霭。
湿濡洇开,深色的水痕还有往外扩的趋势,空气中的奶香愈发浓郁。
他窘迫地躲避头顶灼热的视线,慌忙抬手去掩,却不小心隔着衣料擦过,激起疙瘩。
云渝一下闷哼出声,调子带着一丝黏腻婉转。
羞愤与懊恼蒸腾而上,耳垂红艳欲滴。
他嗅到从自己身上发出的奶味儿了。
他现在就是一碗让人垂涎欲滴的酥甜乳酪。
彦博远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嘴中自发回味起不久前才尝过的奶酥滋味。
自知道云渝揣崽子后,彦博远就不要钱的给他堆补品,厚着脸皮,还去谢期榕那坑了不少好东西。
云渝在村子里的时候,听妇人说哥儿产子后需要羊奶喂养孩子,他便以为哥儿不会分泌乳汁,听了岳婳的科普才知道,村里哥儿不泌乳汁,是因为营养不足,普通人家不会精细养哥儿,儿时吃不饱饭是常事,就是妇人的奶水都少,何况哥儿。
云渝当时没多想,奶娘也是一早和彦博远敲定的,等到了胸.前胀痛的时候,还没发觉问题的严重性,红着脸,去问岳婳有什么法子缓解,对方给了他一个玄妙的眼神。
总而言之,云渝补过了头,便宜了彦博远,彦博远狂喜,天降喜讯。
“要帮忙吗?”彦博远吞了口唾沫,话都说不利索,这事常干,但都是在床榻间围着纱幔,今天站着在外间,还是头一遭。
就很激动。
云渝察觉到头顶不容忽视,宛如实质的视线,低低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彦博远眸色一暗:“那你转过来。”
云渝不说话了,衣料滑动的窸窣声传来。
轻轻的“吧嗒”一声,接着就是吞咽,间或夹杂一点低低的呜咽。
说着“别咬”“轻点”的话……
娇柔的讨饶、粗嗓门的哼哼。
绕梁缱绻,余音不绝。
…………
吃饱喝足,彦博远不忘记正事,继续给云渝擦头发。
云渝脸蛋通红,身上衣服已然换了一身,在彦博远的软磨硬泡中,后颈处多了一条青璧色的系带,垂坠入衣襟内的尾结,做成青竹叶的样式,与正面的青竹花样遥相呼应,做工考究,料子轻软如云,价格不菲,显然掏了彦博远的私房家底。
墨黑而干燥的发丝放下,系带藏在其下,不见了踪迹,身前终是没了恼人的湿气。
他等会儿可是要出门的,半路弄脏衣服,就不是在家这般羞恼,而是要找地缝钻了。
暧.昧的气氛稍微缓解,屋里的奶味稍淡,云渝依旧不肯回内室,铁了心离床榻远些。
他脸庞绯红润泽,不再站着,斜着倚靠在圈椅上,脚上发着软,被勾起一些浮动心思,看了眼彦博远,咽下了引人遐想的话。
刚出月子,彦博远就是阉了,都不会吃肉,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彦博远,云渝疼相公,还是不招他了-
向府之中,天色微明,向老夫人年老觉少,连带着小辈们请安的时辰也早,面色不忿的向文柏,和落后他半步,低眉顺目的小娘子,一块踏出老夫人的院子。
待到走远了些,向文柏看向小娘子,眉头微蹙,“适才母亲让我纳妾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和你成婚日子浅,没有孕息再正常不过,孩子不急于一时。”
王柔儿的性子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柔顺乖巧,甚至到温驯的地步,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终日默守规矩,哪怕是面对婆母的训诫,让她给夫君物色妾室的话都面不改色,乖顺的答应。
向文柏想到,适才他们婆媳二人,一唱一和的好场面,一阵恼火,这下全变成了他的不是。
倒不是老夫人想弄出个庶子,而是他成婚前,家里未免他沾了美色,荒废学业,是以到了年纪,也没一个通房丫鬟,后和何生、彦博远这两个夫郎奴一块待久了,潜移默化之下,便也起了只取一瓢的心思。
老夫人见他已经成家立业,后院孤单,想让他纳两位美妾伺候,这在寻常人家中再正常不过,可他既起了心思,就觉得有点侮辱人了。
向文柏欲要严词拒绝,哪承想,自家夫人先给自己拆台,夫人的丫鬟陪嫁过来,就有做通房丫鬟的意思,她连人都想好了,自己的陪嫁丫鬟是一个,再让夫君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一个太孤单,两个正好。
向文柏没当场呕出一口老血,言辞犀利地拒绝了她们二人的“好意”,场面闹得僵,老夫人不开心,王柔儿被夫君下了脸子,向文柏吞苍蝇一样臭着脸,不欢而散。
出了婆母的地盘,没有威压顶在头上,向文柏以为王柔儿能和他说些体己话,没承想,又被气一仰倒。
只听小娘子柔柔开口:“夫君的好意我心领,也喜夫君如此为我着想,但子嗣后代是天大的事情,我一人伺候夫君到底单薄了些,要是有一二美妾在身,才是人丁兴旺之相。”
“……”向文柏一言难尽,欲言又止,止欲又言。
“你真心如此想?”
“真心。”小娘子不假思索,可头却低着。
“那是我纳妾,还是你纳妾?”
小娘子瞳孔一缩,急急抬头,撞进向文柏戏谑的目光中,磕磕绊绊:“自、自然是夫君纳妾。”
这话大逆不道,他敢说,王柔儿还不敢听,这话要是传出去了,她如何自处,还做不做人了。
王家家风刻板守旧,她是旁系,自小懂得察言观色的本事,这回也看不出夫君到底是气,还是不气,汉子娇妻美妾在侧,诗酒风流是美谈,时下风气如此,大家都这样,哪有汉子不想享齐人之福呢。
王柔儿自小被教导相夫教子,母亲也是时下最寻常不过的性子,一心伺候家主,识大体,贤惠妻子的典范。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既然说我是你的天,纳妾也是我纳妾,那你就得听我的,我就一个字。”
王柔儿忐忑看他,向文柏冷漠吐出两字:“不纳。”
死也不纳。
说完不再看她一眼,状似暴怒,甩袖潇洒离去,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今日还要去彦家参宴,生生顿住脚步,不情不愿背着王柔儿,嘱咐:“回去换身衣裳,去前院等着,别忘了,今日是彦兄家孩子的满月酒,你我需得一同出席。”
言罢,径直离去,是一眼都不想看她。
向文柏不想她事事依从,可夫君是天,她是依附夫君而生的,哪里能不依从。
她是养在后院的姐儿,能见到的人家的后院里,也都是庶子庶女一大堆,知道后院有庶出的苦,但也没觉得不纳妾哪里好,只觉得到了这地位,就该纳上两房美妾。
别家都这样,向家不该特立独行。
“夫人!”就是她身边的小丫鬟,惊慌的时候,也是克制地低低呼唤。
王柔儿掏出帕子,擦去眼角泪珠,想到自己头上,极有可能沾到个善妒的称号,就忍不住伤感。
但心底深处,又涌起一股欢喜,是与世情背道而驰的狂妄欢欣,转而想到这股暗喜为哪般,又惶恐起来,这和她的教养不符,赶忙压下那抹思绪,可冒了尖儿的念想,再摁回去当无事发生,可不容易。
那点儿小种子,在心里落了根,发了芽,往前数十几年的经历,再往后数几十年的经历,一层薄土,哪里盖得住往后数倍于它的根须。
…………
“和弟妹吵架了?”
彦博远穿得跟红灯笼一样,冲向文柏挤眉弄眼。
向文柏往后看离她十米远的王柔儿,想说没有的事,在彦博远你还瞒兄弟我的神色中,老实点头。
“嗐,夫妻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是汉子,多哄哄夫人,别整天埋书堆里,好好陪人家。”
彦博远语调轻佻,有点像何生附体,向文柏突然觉着,他今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上下将他打量个遍。
彦博远一激灵,不和他闲扯,招呼了两句,就去迎接下一位客人。
彦博远平日里的常服都是暗沉压抑的黑色,少有穿得如此喜庆,大红色的颀长身影,立在堂中迎来送往,好不忙碌。
他说话没溜并不稀奇,彦博远和向文柏熟悉,将人当自己人看,和他说话嘴上便松快一些,还有一个是何生,何生嘴上不把门,他和何生说话更没溜。
现在他转头去和其他客人寒暄,并不掩藏眉眼间的喜意,大体还是正经严肃的模样。
向文柏甩脱脑海中的违和感,先跨出一步,主动示意王柔儿去后院寻云渝,“彦夫郎在后院待客,你……我知道你不喜哥儿,要是不愿和他深交,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去吧。”
夫妻二人才吵过,王柔儿识大体,知道在外面不能让人看笑话,点头答应了。
“我并非不喜哥儿,家中没有哥儿、夫郎,母亲与姨娘是最是寻常不过的人家,人云亦云,我便也跟着以为哥儿都不是,”王柔儿把话吞了回去:“总之,我嫁人后见的哥儿夫郎多了,也没觉着他们和我有什么不同的,便也没有喜欢和不喜欢的说法了。”
“你能如此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嫂子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不爱拘束,你和他多相处些,也能解解你这闷性子,总把话憋在心底,连你夫君都不相信。”我总是想要你活泼些,不必事事依从,要有怒有笑,有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十几岁的年纪,活成七老八十的老古董。
向文柏后面的话没说,怕人受不了。
知道人对云渝没意见后,向文柏便也不称呼彦夫郎了,直接用嫂子的称呼。
王柔儿小声辩解,没有不信夫君,想到云渝有话就说的热闹脾气,听说另一位,和向文柏交好的何生的夫郎,性子更洒脱,她心里不禁冒出点好奇心。
这种想要认识一个人,不加思忖的好奇感让她新奇,脚下步子轻快,第一次抛弃了端庄稳重的慢悠悠步调,轻快如燕地飞入后院。
何夫郎的性子,对她现在的性格有些过火,先和温柔些的彦夫郎多接触接触正好。
向文柏在她身后长舒一口气,目送人消失在拐角。
世人普遍不喜欢哥儿,她便也不喜欢哥儿,世人要女子、哥儿大度以夫为天,她便提线木偶一般的遵从,随大流,没主见,可这都是她自小被家里刻意养出的性子,向文柏知道不能全然怪她。
他的夫人被家里教得太规矩了,放在寻常汉子家中,那是顶好的,主母端庄淑丽,雍容大气,掌一府内院,美妾姨娘陪伴在身侧取乐。
可他不是,他不知道,他如果没遇到何生和彦博远,是不是就会如这世间最寻常的汉子一般,三妻四妾,但就是遇上了这么两位奇人,不爱群芳,爱一枝独秀,他便也想要一人,白首不相离。
相伴一生的妻子是家族所选,他无法左右,但如何与夫人携手共进一生,是他能选的,他不想临老留下遗憾,他也不想他的夫人,被后院困锁一生,抑郁不展颜。
向文柏来得早,去得晚,宴席散后单独留下,和彦博远久违地借着月色品酒。
彦博远牛皮糖一般,见缝插针粘在云渝身上,这还是数月来头一回没继续黏着,反倒和个糙老汉子一块喝酒。
向文柏打趣他:“我是因为和夫人吵架了,来借酒浇愁,今日你孩子满月,你不去陪夫郎孩子,和我在这喝酒算什么,我可不以为你这么好心,特意陪我。”
他就是想刺刺彦博远,不想,彦博远满脸沉重地放下酒杯,欲言又止,一脸拧巴。
“怎么,你也吵架了?”向文柏倏地精神,软塌下去的腰板,突地挺直,耳朵高高竖起,彦博远果然不对劲。
白日的那点违和感,再次涌上脑海。
不应该啊,他和夫郎黏糊到就跟连体的一样,向文柏是不怀疑他对夫郎的忠诚度,但除了夫郎的事儿,彦博远的脸色,又不会如此沉重,跟菜缸子一样。
“前些日子,地方官员递折子上来,关于水利的方面有些存疑,我便揽了活,要去当地巡查审核一二,攒点功绩回来好再动动,事情是朝政要事,但我没和夫郎说。”
向文柏还以为什么呢,嘁了一声,脊背重新软回去,无所谓道:“这有什么,你回头和他说一声就是,正事要紧,你又不是去招狗逗猫的,再说了,我领了去泉宁国出使的职,不也没和夫人说。”
彦博远挑眉,向文柏说到后面,面色沉重,在彦博远凝重的目光下,声音越说越低,慢慢地,脊背重新挺了起来。
嘶,好像不对劲。
向文柏冷汗下来了。
在彦博远一脸同情的目光下,惊疑不定。
两人俱是一颤。
心慌,也不知道先同情对方,还是先同情同情自己。
月光洒落到桌上的酒杯,仿佛在嘲笑这两个可怜虫。《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