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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云修拦截泉宁国打入醴国的先锋队, 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回京都,边疆冲突不断,泉宁国能力不济, 正面刚,刚不过, 才暗戳戳搞事, 被抓住由头打回去, 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云修这个名字, 也同战报一起, 摆在了文武百官的面前。


    泉宁仗着在醴国有内应,知道泰景帝身中剧毒时日不多, 皇子要造老子的反, 皇室忙于夺嫡,内政疲软,趁他病要他命,泉宁的皇帝认为, 这便是个开疆扩土的好机会,玩偷袭,深入敌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晃一枪, 探探底子, 然后大军压境。


    那一枪子直插腹地,由于地形问题, 他们如果成功,确实会让醴国狠狠吃一亏,奈何出师未捷身先死, 前锋军被云修给端了。


    当日,云修撞上的只是一个小队,顺藤摸瓜把所有派入的异族都逮住了。


    朝堂上卷起惊涛骇浪,异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前有异族细作插入谋逆案,意图引起内忧进而造成外患。


    泉宁,一个只敢躲在后面使阴暗手段的小国,国土面积和综合国力都低于醴国,只能龟缩在瘴气满山的蛮荒地带,醴国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可就是这么一个门口的蚂蚁窝,生了吞象的野心。


    泰景帝勃然大怒,本就不好的病体雪上加霜,打是一定要打的,但如何打,又是一通村头吵架。


    皇帝捂着心口问太子,太子现在监国,皇帝不朝时,她便坐在龙椅之下另一个雕有四爪金龙的小龙椅上。


    泰景帝到来时,她站起身要退回百官之中,皇帝摆手免了她的礼,让她继续坐着上朝。


    北有章国,西有启国,南有朱周,东面的海路要维持,要护航剿匪,泉宁在醴国眼里是小国,但在周遭几个依附他的小国来看,也是庞然大物了,这么一打,难保不会让他们齐心。


    几个大国之间虎视眈眈,皆有一统天下之念,此刻一动,还要提防其余几国,国库好不易攒起的一点家底,得精打细算,扣着算账。


    给泉宁吃点苦头,重点稳住的是隔壁的章国,章国是强敌,毗邻宛州和常山府。


    而宛州,正是闻家军所在。


    太子主战,但也知道要速战速决,不能拖延太久。


    其余各国都看着,若是彻底开打,别国来掺和一脚,醴国胜负难料,求稳,但也不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给他们好脸色。


    便有官员提议,将弓山泉送回去,泉宁的皇帝年老昏庸,弓山泉的母妃在他离开后成了宠妃,外戚强力。


    “异族不是想让我国内忧外患么,那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能直接参与夺嫡的皇子送回去,让他们也尝尝什么叫内忧外患。”


    说话的是一个武官,话糙大喇喇地直白说出,泰景帝一哽,这内患点安王呢。


    武官不明所以,无辜地看着冲他挤眼色的同僚。


    太子接上话,转移了皇帝的注意力。


    泉宁早晚要打,现在一下子吃不下,那就先让他们病怏怏,等到想吃的时候再去吃,到了那时候既好吃又好消化。


    连吵了许多天,最后拟定把弓山泉拉出去动摇一下对面军心,先打一波,再派使臣出使其余几国稳住他们别让他们出手掺和,押送弓山泉这个人质让泉宁赔款赎人的任务也一并落在了使臣的头上。


    礼部总管出使事宜,正使由礼部郎中们担任,另外的人选从翰林中挑。


    萧家倒台,朝廷里空出不少位置,地方上也腾出了许多,人手不够,庶吉馆的散馆考试就往前提了,向文柏成功考入翰林院,和他同届的彦博远,升官速度遥遥领先,何生在地方上政绩斐然,他心怀抱负,便也想做出点实绩,于是递了折子自请出使泉宁。


    要说安全程度,去泉宁国出使的使臣最危险,两国已经开战,他们拿个被皇室抛到异国的皇子去谈判,谁知道对面会不会把他们杀了,直接全面开战。


    高风险往往预示着高回报,向文柏想搏一搏。


    至于彦博远那事儿则简单很多,出去外放一下回来再升升。


    他们都没和家里人商量,直接递的折子。


    两人一脸菜色,互相递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各回各家,向文柏带着王柔儿离去。


    适才他进门,就发现神色不对,云渝疑惑地看向他,想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彦博远内心忐忑,对上夫郎直白的视线,觉得他面色苍白,仔细看去,又抓不住一点虚弱的影子,便又暗自得意,瞧他把夫郎养得多好,面色红润有光泽,珠圆玉润有福气。


    刚出月子,就得知夫君要被外派,留他在家独守空房,和崽子一起,两人守一间空落落的大屋子。


    彦博远想到接下来的话,会对他造成多大的打击就不忍,暗暗悔恨自己没提前和人商量,独自决定,抱着忐忑的心,彦博远小心翼翼和云渝说了要被外派的事儿。


    “要出京巡查,日子不久,两个月就能回来,去看看具体的工程进度,审查一下账目,朝廷里人员变动大,我出去弄点政绩,回来就能升官,兴源府的大型水利工程,户部没银子弄不出,但小项目还能做做,一点点磨,早晚啃下兴源府这块硬骨头,到时也能弄出个水乡鱼米的大粮仓。”


    彦博远老实说,还是想升官,先斩后奏是他的不是,希望夫郎能谅解。


    没有想象中的大场面,云渝怀中抱着奶娃娃,面不改色:“好呀,我让青哥儿帮你收拾包袱,你在外注意安全。”


    彦博远:“?!”!!!


    夫郎连包袱都不帮他收拾了!


    彦博远大惊失色,问他是不是厌烦他了,听到夫君要远行,连一点不舍都没有,他不问还好,一问更扎心。


    “你太缠我了,出去也好,让我也松快松快。”


    彦博远问他怎么松快,云渝闭口不谈,眼神飘忽不定,转移话题:“嘘,平安要睡觉了。”


    小奶娃娃眼睛溜圆黑润,被自家姆父的大手盖住,不睡也得睡。


    彦博远觉得自己头上有马在跑,当下不要脸了,酸味儿从骨头缝里溢出来,指责负心郎君,云渝被缠得没法,这才说了。


    白日的酒席间,他和几位夫郎和妇人约好了,过两日再办一场赏花宴。


    云渝来了京都后功课也未曾停下,彦博远休沐时带着他品诗读书,他现今的文学素养,足够他和京都的夫郎夫人们对上几句诗词歌赋,话里也带了文气,书画造诣不说同彦博远比肩,由彦博远一笔一画教出来的,拿出去也够唬人。


    赏花对诗,状元夫郎的名头很好用,他结识了不少好友,与其中几位妇人聊得投机,说起家中中馈与生意经时头头是道,他学了不少东西,有意与人继续深交,托他们带着他多认识些朝中官员的家眷,彦博远一步步往上,交际场合只会越来越多,云渝有心在内帮衬。


    加上他怀孕后被拘在家中,已经许久没好好和人顽了,云渝报复性社交,势必要把怀平安到坐月子时错过的宴会交友,以及生意狠狠补上。


    日程表一早就排满了,彦博远在不在身边,除了晚上少个暖炉,没其他影响,甚至因为没彦博远夜里碍事使坏,他和平安还能更亲近。


    云渝说完,觉得自己有点伤他,找补道:“没有说你在不在都一样,没你更好的意思。”


    “……”彦博远:“行吧。”


    他还以为第一次外出巡查就碰上水灾,会在云渝心里留下阴影,但显然他接受良好,不担心这次他再倒霉点,遇到点儿事情。


    不过夫夫二人一致认为向文柏此行不易,猜测此刻他在家和夫人交代的场面,不如他们这般和谐。


    事实也确实如彦家夫夫二人猜测的一般,今晚向文柏睡了书房,并且把向家老太太都招来了。


    向家灯火通明了一.夜。


    待到黄道吉日,向家老太太和王柔儿再是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给人收拾东西,向老太太直接免了王柔儿的请安,把自己关在佛堂里日夜祈福,早起晚睡,恨不得连饭都不吃的虔诚。


    碧空万里,日丽风清,是个黄道吉日,宜远行。


    京都城门口,终年不畅的道路难得清爽,阳光洒在暗色城砖上,闪出金色碎钻般的光泽。


    讨个好彩头,朝廷最近的出行安排都在今日,披甲守卫矗立在城门两侧,城楼高耸威严不可侵,显得楼下的人群格外渺小。


    一边是即将出使泉宁,由戎装护卫押解的人质队伍,肃穆冷峻,行到那处连呼吸都要慢上一分。


    而在他们不远处,则是零散站着的几位工部大人,驿站中的马夫给马匹套上缰绳,他们等着上司和夫郎说完话好上路。


    “……我和平安在家等你回来。”真到了离别的时候,云渝不再是无所谓的态度了,自然而然生出了不舍,一路眼巴巴地送到了驿站,再往前就不能跟了。


    云渝和彦博远依依不舍。


    向文柏远远看到紧挨着的两个人,心里酸酸的。


    眼睛不住往城内张望,期望有马车来,家中人气他自作主张,不顾及自己,闷声憋了个大的,向老夫人捶胸顿足,悔不催纳妾,以为是把人气到了,向文柏故意要气回来。


    他和王柔儿,本就没和好的关系更远一步,从彦家回去后至今,连夫人的面都没见到,碰一鼻子灰,夜夜与书为伴。


    就在他以为等不到家人来送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向文柏立时认出那是自家的。


    马车还没停稳,向文柏就蹿入其间,王柔儿还在整理帷帽,自家夫君,就直愣愣地闯入了视线。


    “我来给你送点东西。”王柔儿低头摆弄膝上的包袱,纤纤玉手略有局促地描摹着包袱边。


    “听说泉宁国地处深山,多瘴气,我找大夫配了点儿驱虫药丸和药香囊,那边的温度比醴国热,穿冰丝缎面的衣裳更好,衣裳做了夹层,避虫的药丸子缝在里面,还有鞋底也改了个夹层,里面放了银票,万一出了事情,你逃,你也能用上……”王柔儿含糊说过逃出来三个字,悄悄去看向文柏神色,不知道有没有犯了他的忌讳。


    向文柏喉间发涩,打开粗布面的包袱,最上面是几个药瓶子和香囊,下面是一件冰丝缎面的轻薄里衣,最下面放了一双棉麻外表内里锦缎的皂色长靴。


    “常听闻,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我就自作主张,外面的料子看着不值钱,但贴身的内里都是用的好缎子,”王柔儿小心翼翼,“要是夫君不喜,我这另做了一份内外一致的款式。”


    王柔儿面色苍白,眼下一片乌青。


    向文柏摸着里衣上的细致针脚,沉默不语,嗓音沙哑,开口就是一个破音,索性闭嘴。


    王柔儿被突然到来的拥抱惊住,车外的人声,牲畜的鼻息声传来,她的脸霎时通红,双手高举,不知所措,这对她来说还是太出格了。


    她看了一眼密闭的马车,最终将手搭在了汉子宽厚的后背上,向文柏嘶哑哽咽的声音闷闷传来:“我一定平安回来。”


    “你别担心。”


    “一定回来。”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王柔儿眼中霎时蒙上浓雾。


    “嗯,我信夫君。”声音低不可闻。


    但向文柏听到了。


    ……


    “看来弟妹是消气了。”


    向文柏那副望妻石的样子,彦博远也一早就注意到了,现在见他如斗胜的公鸡一样从马车里跳出,用手肘碰了碰自家夫郎,一副吃瓜的模样,示意人去看。


    云渝顺着视线看过去,“他眼睛是不是有些红。”


    “估计哭了。”彦博远啧啧两声,一副汉子有泪不轻弹,满脸不赞同,全然忘记自己在夫郎面前当过哭包的样子。


    云渝若有所思点头,没在下属面前下他脸。


    “行了,马匹准备好了,时辰不早,你们也出发吧。”


    和向文柏集合听从大部队不同,彦博远是这帮子人的头头,其他人都等着他下令启程,他在这和夫郎八卦同僚夫妻感情。


    情绪是对比出来的,向文柏这一去一年半载,还不一定回得来,再看自家夫君,不舍的情绪褪去了些,云渝开口催促。


    几位工部的下属闻声而动,先行跨到马背上蓄势待发。


    彦博远收敛情绪,一改对夫郎的和煦面容,微抬下颚,高贵不可侵,肃穆严厉重新爬上面庞,变脸速度让下属内心啧啧称奇。


    “你身子还弱,别走太多路,过了永平巷就坐马车回去。”


    “嗯,听你的,一路平安。”云渝极给彦博远面子,站在原地,又和其余几位大人点头示意,“一路平安。”


    诸位大人连忙拱手道谢。


    在夫郎的目送下,彦博远领着人马疾驰而去,玄色衣摆在风中飘逸,卷起一片涟漪,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云渝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小幅度地伸展了下.身子,放松下来。


    夜里受离别情绪影响没睡好,现在了了一桩事情,困倦来袭,云渝慢悠悠往城内踱步。


    好不易出来一趟,先走两步拉拉筋骨。


    王柔儿在马车中脸蛋通红,还没回过味来,想到向文柏说的话,就一阵羞赧,其实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不过是让她在家无趣,可以回回娘家,寻闺中密友玩玩,不要整天闷在屋子里绣花做衣裳,要劳逸结合。


    王柔儿盯着那扇小小的车窗,手绞着帕子,身前似乎还留有温热的触感。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条小缝隙,一双乌亮的眼眸在小心地找寻,和已经跨上马背的向文柏的视线对上,前者睫毛一颤,差点就被吓缩回去。


    向文柏回头,向这边挥了挥手,拍了拍挎在胸.前的包袱。


    王柔儿“唰”一下放下车帘,葱白的柔荑摁在胸.前,心口发胀,难以言说,抿了抿唇,眼睫垂落,缓了口气,才又掀开一点儿车帘目送。


    城墙之外,向文柏随着戎装铠甲,面色沉重地押着密不透风的车架向南而去。


    彦博远带着几位俊秀文官一路向北,与关着弓山泉的马车擦身而过,目光未曾偏移一丝一毫。


    马车上的弓山泉似有所感,抬起蔓布血丝的双眸,内里蕴含无尽仇怨与痛苦。


    谢家不想认被混淆血脉的羞辱,让他背上了杀害皇室的罪名,他的妻儿死在了醴国皇室的遮羞布下。


    他即将回到生养他的国,带着一腔仇恨回到故土,要撕碎曾经与未来,他要让他如此痛苦的仇人付出代价,泉宁国国主之位他势在必得,待到那时,再与醴国皇室算这笔,杀妻弑子的总账……


    城墙之内,云渝刚买完一份卤鸭舌,熟悉的马车,带着点儿药香一路超过他,往官员宅邸聚居的方向去,也是他要去的地方。


    云渝看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往嘴里塞了一口鸭舌。


    香辣可口的味道没能冲淡一点困意。


    到底没忍住,爬上了跟在后面待命的马车里,窝到的柔软褥子里,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眯着眼,往嘴里塞口点心,吃口茶,拉筋骨不差这一时半会,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再说。


    一墙之隔,城内的喧嚣热闹传不出城门,同样的,城外的肃穆庄重,也传不进太平和乐的京都。


    云渝最后还是没抵住困意,连永平巷都没到,就已经在马车上梦到了周公。


    第102章


    四月的时候, 出使的队伍到达嘉南府,彼时醴国已经夺下泉宁国的一个城池,吃到嘴里不会吐出去, 泉宁捏着鼻子接受了议和,割地赔款加赎回本国的皇子, 具体如何刀光血影, 远在朝廷的人不得而知, 向文柏在其中表现优异, 以临危不惧的手段震慑了异族, 正使在奏报中不吝啬笔墨,将人大夸特夸。


    与泉宁国冲突暂且平息, 双方都知道, 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决生死的一战。


    出使的使臣完成使命,陆续回国,到六月的时候,京中重新热闹起来。


    天气炎热, 泰景帝要去行宫避暑,当日宣召太子进殿,随后不久,就下了让位的诏书, 泰景帝退居二线, 成为太上皇, 带着后宫妃嫔与内廷里的旧班底,一块搬去了行宫避暑, 给太子留出场地施展拳脚。


    太子登基,定年号为景羲,彦博远水涨船高, 新帝在他头上摁了个侍讲学士的职,直接行走于御前,深得圣眷,一时风头无两。


    永贞二十六年七月,新帝登极之年为表文治,特开恩科以拔俊彦。


    彦博远含泪少做一年状元郎,不过想到,这届的状元郎,明年就要被新状元郎顶上,被人淡忘,他就好过了许多。


    新君新气象,京都关于新帝登基的热闹气氛未过,状元游街的场面,并未因仓促的举办而削减丝毫,云渝自也是去凑了场趣。


    适时彦博远刚回京不久,他如愿地升了官,现今是新鲜热乎的俊俏工部左侍郎,醴国以左为尊,工部尚书之下就是他了,正三品!能上朝!


    侍郎辅佐尚书处理全国的事务,这就是实权了。


    要不都想要从龙之功呢,升官的速度就是快,不到而立的年纪,就已经是京中要员,地位尚低的时候,听的都是酸话,地位高了之后,就都是恭维话了。


    同僚们巴结还来不及,酸话都放一放,彦大人明显简在帝心,这口热灶,是个人都想往里挤挤,凑在边上烤个火不是。


    当郎中的时候,顶头上司要上早朝,手里无大事,他晚进一步值房,早退一会儿的都不是事儿。


    现在成了那个起的比鸡早的上司,就容不得他偷摸躲懒,狗还没起,他先起,依依不舍把自己从夫郎的暖被窝里掏出来,但谁不想当大官呢,彦博远痛并快乐着,他骨子里的掠夺与野心让他很快习惯了新的作息。


    今日宜夫郎孩子热炕头。


    彦博远开开心心,睡了个小懒觉,起来想和夫郎贴贴亲热一会儿。


    云渝坐在镂雕镜台前,比着孕痣的地方,在迟疑要不要上妆,贴点儿东西。


    京里现在流行在额间点宝石花钿,哥儿在孕痣上勾个花样,贴个小珠子的。


    他不喜涂脂抹粉,但想到今日行程,也想弄些花样玩玩,最后选了几粒小珍珠,点在眼尾孕痣旁,勾出一抹流彩华光。


    彦博远呲着大牙,枕着胳膊,一副纨绔子弟的闲散样,看夫郎这般上心捯拾的模样,就是头发都绾两遍了,他心中暗喜,今日休沐,夫郎这般可不就是为了他么,平安有奶嬷嬷带,不用他们操心,回想起来,他也确实很久没和云渝一块出门游乐了。


    回京之后立马被提拔,忙着交接部里的事务,许久没休息了。


    今日天清气朗,就适合夫夫约会,享受二人世界。


    彦博远脑中自然展开一幅鸳鸯游戏于湖中芦苇荡丛中的画卷,然后就被夫郎兜头一盆凉水浇下,一整个透心凉。


    “我在春沂楼定了雅间。”


    这时候彦博远还没有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心中窃喜,夫郎果然有安排,他好爱我,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削减半分!


    云渝对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点头,理了理衣襟,转身催促床上的一摊人。


    “我收拾好了,你快些起来,再躺下去,状元游街的队伍就要走过我定下的酒楼位置了。”


    彦博远顾不上欣赏夫郎转向他的漂亮脸蛋,只觉得晴天霹雳。


    手上沾了胭脂,云渝走到盥洗架前,撩水浇在手背上,清水顺着骨骼走向蜿蜒流回盆中,无色的水沾到胭脂,变为了绯红,凝聚在指尖,滴入水中漫开。


    云渝抽下架子上的棉布,沿着指骨,一根根地仔细擦拭,慢条斯理道:“你那一届的探花郎,长得不如你俊俏,也不知这届的探花郎君相貌如何,不过说不准也和你那届一般,状元的相貌压过探花一头……”


    被夫郎夸俊俏,彦博远咧嘴笑,听到后面一句,嘴角向下一撇,笑容还来不及收的时候,心里就哇凉哇凉的了。


    云渝在自己的孕痣下贴了小珍珠,彦博远的眼角多了一点小涟漪。


    他已经不是俊俏的小状元了。


    痛惜!


    直到云渝一脸遗憾地从酒楼出来,紧随其后的彦博远又得意了。


    云渝眼角的小珍珠都黯淡下去了,彦博远眼尾的小涟漪变成了粉红桃面。


    “这届的探花也忒丑了……”一名妇人一脸晦气地从他们身旁路过。


    另一名妇人嘁了一声,一副你可别提了:“别说那探花了,人最起码还年轻,那状元看年纪都七老八十了,这还能当几年官?我说还是等明年的状元游街吧,还不如不来凑这热闹。”


    又有一位夫郎应和:“要说还是上一届的探花好看,那长得跟一朵花似的,那届的状元也是个俊俏小相公,榜眼也不错,那才是有看头……”


    彦博远耳朵机灵竖起,偷眼去瞧云渝。


    云渝掩着唇滴滴笑,眉眼弯弯,眼下的小珍珠熠熠生辉,斜上乜了他一眼,眼中闪过狡黠的亮光,彦博远不自在地微抬了抬下颚,强装镇定,实则内心雀跃不止,他还是那个俊俏的状元小相公。


    云渝想到适才状元游街的气派场景,街道两侧掷花抛香囊的热闹场面,有些遗憾:“可惜没见到你游街的场面,过了两年,京中的人还是不忘你当初的模样。”


    恩科到底不比三年一次的正科,三年筹备俱在一朝,鱼跃龙门,万众瞩目的金榜题名时。


    彦博远眉间一动,想到了衣柜深处的一袭绯罗红袍并簪花冠带。


    三元及第,立朝第一位,圣上特赐状元袍以示褒奖,那件代表文人至高荣誉的袍子,并未按常规还给宫中,而是在他的衣柜中躺着压箱底。


    那时他自矜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子,得了科举头名就志得意满到处显摆,在夫郎面前也颇为淡定如常。


    外加上那时忙着安家接夫郎,一时忘记和云渝说这事儿,那袍子云渝没见过。


    状元游街的场面是无法再现了,但,彦博远垂下眼睑,若有所思,但要是穿着状元袍子的小相公,那还是能见到的。


    “你想看我穿状元袍吗?”


    云渝并未怀疑彦博远提出一个不能实现的问题,“那衣服不是要还回去的吗,你能弄来?”


    “家里有。”彦博远脑中晃过一个想法,吞了口唾沫,声音低哑,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凑到云渝的耳边,嗓音放低,说着悄悄话,温热的气息拂过云渝的耳廓,他一哆嗦,不自在地向后躲,正正好好往彦博远的怀里钻。


    彦博远的眸色暗了暗,抿唇克制,发言勾引:“看吗?”


    不看不是人。


    云渝毫不迟疑,点头如捣蒜,做贼似的看了眼周遭,踮脚往彦博远耳边凑,彦博远配合地将耳朵往他嘴边放。


    “看!”


    夫郎清亮的嗓音掷地有声。


    两人在涌动的人群中逆流而行,他们去追逐游街的老状元,彦家的渝宝,要回家追逐自己的俊逸小状元。


    穿上状元袍子自是要骑大马,至于如何在狭小的室内骑马,这要细说下来,彦博远便逃不过一个大不敬罪。


    绯红的状元袍子,最后一团污乱,皱巴的泡了水。


    月亮不知是不乐于见到老状元,还是因为羞于见到小状元与小状元夫郎的狂放,今夜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练武之人的眼神在夜中加持上鬼气,行走如白昼,一点不妨碍小状元提桶打水。


    俊俏的小状元,在无人的夜色中清洗着御赐的衣物。


    彦博远将搓洗数遍的衣物提起嗅闻,扑面而来多重复杂的味道,脚边冠带上的味道也不少,彦博远认命地将手伸到水桶把手上,欲要往盆里倒水的时候,才发现桶里空空如也。


    长叹一口气,起身去提第四桶水。


    回来继续在无人可见的角落,勤勤恳恳搓衣服。


    挺好,没跪搓衣板。


    彦博远还有闲心暗喜。


    第二日,状元郎君摇身一变,穿戴上绯红色的,绣有孔雀开屏补子的三品大员官袍,在夫郎疲倦不堪而发出的小呼噜声中,精神抖擞地上朝去。


    与昨日那位老矣衰矣的状元郎相比,他反而更像昨日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烂漫少年郎。


    与此同时的瑶县。


    天边亮起鱼肚白,老张头睡眼惺忪地去抬门板,夜里的时候,总听到门外细细碎碎的声音,夜深人静,他不敢轻易开门查勘,想着堂堂府衙后院,一县之主的家宅,哪里有宵小敢来。


    厚重的大门府邸被推开,泛着暖意的天光照到门边的瓜果蔬菜米面小山上,随着“吱呀”的开门声,小山高般的蔬果堆,随着门板一块往内倒。


    老张头心里嘀咕,今日这门,怎么好似比平日轻了些,都不用使力就往两边去了,不对,怎么还能把他带着走了!!


    老张头的困意骤然驱散,踉跄两步,顺着门板的力度往旁边闪,视线落到铺天盖地往里砸的物件,公鸭嗓子的尖叫声回荡在瑶县县衙的后院中。


    前堂陆续上职的衙役们听到声音后,面面相觑,“这似乎是从后院那儿传来的,要不要去看看?”


    “这,后面也没动静了,大人过两天就要调任了,这档口能有什么事儿,还是不去了吧。”


    “要说还是大人受百姓爱戴,大家伙儿知道大人要离开,县衙这条路,都快被来感谢,送东西的百姓们堵死了,大人不收礼,也不让我们出去驱赶,百姓们可都变着法子,想给他塞东西呢。”


    “可不是,不说百姓爱戴,就是我们这些当差的都敬重他,当日查抄豪强的威风场面,现在回想,还觉得就在昨日呢。”


    “可不是,只盼着大人到了京都后官运亨通,也不知道接任的大人好不好相遇,唉……”


    说到这处,场面有些落寞,上峰升职是好事,衙役们是当地人,落在地里生了根的,不像当官的三年一挪窝,他们只求着接任者能是个好的,百姓们日子过得好了,他们这些当差的也能过得顺意。


    “大人,不好了,不是,大人是好事,不是……”老张头慌不择路,嘴不择言,挥着手,指指外面,指指自己,又慌忙掏出个稻草团子,划拉两下圈,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何生一头雾水,你这是报喜还是报忧呢,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


    “出什么事儿了,张老你缓口气慢点说。”何笙尧听到动静,哄着被吵醒的奶娃娃,踱步出来问道。


    老张头狠狠吞了口唾沫,顺了顺气,难掩激动:“回夫郎和大人的话,大门外头被人堆满了东西,蔬菜瓜果和米面,我看了里面还有几匹时新的布匹,小的一打开门,那东西就跟流水似的全往里倒进来,面上的鸡蛋被稻草包裹严实,还都完整呢。”


    说完,老张头把手里的稻草团子解开,递给何生看,语气激动,“这样的,门外还有一堆!”


    何生哭笑不得地接过,鸡蛋浑圆硕大,面上光洁,没沾到脏东西,何生时常去乡里视察,见识过鸡窝里的新鲜鸡蛋,知道这是被仔细擦洗过表面,心口热乎乎的。


    老张头情绪激动,当何生和何笙尧见到门口的场面的时候,心里的激动不亚于他,也差点手舞足蹈。


    何生呆愣在原地,内心塞棉花一样堵得慌。


    “大人,这些东西怎么办?”


    百姓知道他不收礼,都是趁着夜里偷偷放的,想还回去,也找不到人还啊。


    “这么多东西我们也用不掉,蔬果放不得,先给县衙后厨送过去,多的食物和那几匹布料送慈幼院去。”何笙尧拍了拍娃娃的背,又说,“先裁下一点儿布料,到底是百姓的心意,我给你做个小物件,留作念想。”


    何生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


    老张头得令,下去吩咐差役来帮忙搬东西,何生和何笙尧沉默下来,互看一眼,心里生出惆怅不舍的情绪。


    “在瑶县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就要走,还真有些舍不得了。”何生叹气,“孩子给我抱抱。”


    接过奶娃娃在怀里掂了一下,沉得慌,有往何尧那趋势发展。


    “……”何生,“别再养出个小猪崽子。”


    小姑娘娘胎里带出来的圆润,当初没足月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何笙尧说她是养足了分量,赶着来投胎。


    “有你这么说儿子的么。”何笙尧翻了个白眼,“我们宝儿可是姑娘家,决计不像阿尧那浑球。”


    何生嘀咕:你这说法也没好到哪去。


    “彦兄家里的哥儿比她大上半个月,也不知道是何模样,这次去京都任职,多亏有他们在京都帮衬,不然就是到京都寻屋子就够头疼的。”


    何笙尧颇为赞同何生的话。


    两家书信往来不断,何生调职入京的事情,彦博远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恭喜的信和朝廷的调令前后脚到,信里主动提了帮他们安排定居宅院的事儿,云渝亲自去寻摸宅院,看好了几处不错的宅子,就等他们过去后定下。


    何生进都察院当监察御史,正七品,和知县平级,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听着品级不高,但职权极大,监察百官,行弹劾之职。


    自此,最初的三人寝都在京都落了脚,回望来时路,不免感慨。


    何生事业心不大,只想夫郎孩子热炕头,官职品级不高,但一般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妙哉。


    监察御史一年一换,彦博远和他透过底,若是他在京都站稳脚跟后想继续留任京都,他能帮他走动一二,何生不求上进,极易满足,有彦博远前头冲锋陷阵,他抱个大腿,混个养老部门就美滋滋了。


    第103章


    八月中旬, 何生夫夫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到了京都,彦博远和向文柏在宫里当值,何生进了京需要及时去吏部报到。


    何生实打实经过三年的风霜打磨, 少了一丝外溢的机灵劲儿,多了几分沉重内敛, 但当他开口说话时, 那点儿灵动活跃重新露出, 是从容自信的精明。


    他和云渝打了声招呼后, 将夫郎和孩子撇给云渝, 自己先行骑马进城。


    今日早朝没有大事情发生,彦博远踱着步子从殿内退出, 慢悠悠往工部的方向去。


    尚书大人年逾花甲, 行动缓慢,落在殿内由人搀扶着出来。


    彦博远人高步子大,年轻步调快,就算是踱步, 也远远将各位大人们抛在身后。


    不过到底是上司,不能太过分,他就沿着宫墙走,转过一个弯便也放松下来。


    彦博远抬头看天色, 脑中算着时辰, 何生今日进京, 云渝出去迎接,想来这当口, 已经将人接到了,也不知道何生三年来变化大不大。


    说曹操曹操到,他正思索完毕, 抬头就见何生远远行来。


    彦博远拐弯的步子一顿,脚尖转了个方向。


    老尚书的脚程,去工部还有的走,他先不急着回值房,和人寒暄两句,摸个鱼再说。


    何生官小人微,进了宫门不敢东张西望,老实挨着宫墙走,好好走着道呢,就见一片绯红在眼中放大,略微抬头,就和补服上的孔雀来个眼对眼,心下慌张连忙行礼,口称大人。


    他只等着这位不知名的大人和他错身而过,谁知那抹红色在眼中越来越近,直到眼底全是绯红,玄色的皂靴停在眼下,他都能闻到大人腰间的香囊里飘出的青竹味儿,然后对方就杵着不动了。


    何生:“……?!”


    何生心下惶惶,摸不着头脑,恭敬地将身子又往下压了压,他今天就是来吏部报个到,换个官印官服,也不知是福星高照,还是喝水塞牙,就这么撞上了三品的大员,久不闻对方开口叫起,人也不挪开,何生心里嘀咕,有什么毛病,后背的冷汗却是出来了。


    一头雾水,目光瞥向对方镂花金的腰带下坠着的香囊,右边小角落上一个小小的‘渝’字越看越眼熟。


    何生大着胆子往上抬了抬,心中有了猜测,然后就听头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镜明兄,别来无恙啊。”


    何生错愕抬头,一张嘴角带笑,眼含调笑的脸,骤然闯入视线,不是彦博远还能是谁。


    “……”何生紧张的肩膀顿时松懈,哭笑不得:“你这是给我惊喜呢。”


    彦博远没否认,嘴角上扬,明显是来逗人的。


    “一路辛苦,渝哥儿想必你已经见过了,这是乔公公,我托他带你在皇城内认认路,从吏部那领完官印官服后可以去都察院看看,与同僚熟悉一下,待到散职,夫郎派家里马车来接,你就和我坐一块回去。”


    彦博远又向身后的公公道:“这是我同届好友,新任的都察院监察御史,初来乍到,还望公公帮衬着些,带人熟悉下从宫门到都察院的路。”


    “彦大人言重了。”乔公公避让了彦博远的拱手礼,向何生躬身行礼后退后一步,让他们二人又聊了几句。


    三年未见,隔着万水千山,世态在变,人心未变,他们二人感情半点没淡,双方汉子一张嘴就是熟悉的句式,娴熟的姿态,以夫郎为开场白,以夫郎为结尾,最大的变动就是中间加上了两句关于你家姑娘粉雕玉琢,我家哥儿如珠似玉,互相夸夸孩子,夫郎寸步不让,自家最好的友善寒暄。


    尚在皇城之内,粗粗说过几句,两人便分开了,往后两人都在京都,有的是时候聊天,不急在此时。


    这边汉子说完闲话,各自分开,大人的面容变化不大,何家样子变化最大的恐怕就是何尧了。


    他从马车里跳下来的时候,云渝差点没敢认。


    小孩子身高蹿得快,以前就是一个球,现在就是一个变长了的椭圆柱子,眉眼之间能看出何家夫夫的影子,何生和何笙尧的长相俊美,何尧的五官自是好看的,就是脸盘子忒大。


    身高长开了,脸也长开了不少。


    何尧今年也六岁了,细皮嫩肉的奶娃娃一个,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给云渝行礼:“小侄见过云小叔。”


    活脱脱小大人的模样,若是高瘦些倒也唬人,奈何人胖,就显得十分可爱招人稀罕。


    不过,


    “三年不见,尧儿瘦了不少,还长高了,小叔都要认不出你了。”


    他每天都在何笙尧眼皮子底下,别人不说,何笙尧还真没注意到。


    放别人身上,说人瘦了是吃苦的意思,放到小胖墩身上,就是恭维话了。


    何笙尧听了云渝的话喜形于色,把何尧拉来仔细瞧,好像还真瘦了。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等到抽条的时候,就跟雨后的春笋,蹿飞快,这点儿肉,没多久就跟着身体长匀称了。”


    何笙尧眼中满意,他和何生都是瘦高个,他是从小瘦到大的,但何生小时候也圆乎乎的,他没少嫌弃,后来不也是长大抽条,成了俊秀郎君,对何尧的身材不是很担心,但他那趋势太严重,也想过万一抽条没用怎么办。


    云渝克制住想要捏何尧那两个小腮帮子的手,“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先去我家休整,我替你们看了几处宅院,都在一条街坊里,你们休息好了,恢复过劲儿,我再带你们去看宅院定住处。”


    何笙尧不和他客气,爽快答应,折身回了马车,跟着云渝的车驾一块回去。


    顺带一提,云渝和彦博远现在住的地方已经从裴寰手里买下。


    夫夫二人寻常日用朴素实用为主,彦博远攒点私房钱最后还是回云渝身上,他平日上职穿官服,四季常服一个衣柜角就能放下。


    云渝做生意赚了点儿钱,最大的开销就是养手底下的人,但田庄自给自足,还在赚钱,铺子里的管事和员工这也都是正常经营的成本,真算下来,也就府邸里的护院和仆役的工钱,以及他们的吃穿用度了。


    泰景帝在位的时候,虽然将官员的职田对半砍了,但逢年过节的赏赐一点不含糊,不送中看不中用的摆设物件,只送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赏罚分明,差事办得好就有赏赐,彦博远被赏赐过不少好东西。


    经过几年的积攒,已是能在京都买房的实力了。


    何家巨贾,在京都置办宅邸,轻轻松松。


    云渝挑宅子前和何笙尧在信里通过气,按照何家夫夫的想法选出的几座府邸,不过分招摇也不至于委屈了自己,最后定下了同彦家一条街的一个三进小院子。


    却说今夜,他们一家在彦家落住,天气炎热,第二进的院子的东南角有个葡萄棚凉架,将桌椅板凳搬出来,放那底下乘凉,饭食端上桌,拿上一坛醇酒,就是一场接风宴。


    何生来京都,自然少不了寝室中的另一个人。


    好兄弟向文柏同在宫里当值,他从泉宁回来后,正式调入礼部,时任主客清吏司员外郎,负责外交文书往来,藩国朝贡事物。


    现在来不了,就往家里捎了话,王柔儿接到消息,带着他的常服先来这儿见何笙尧。


    等向文柏过来,可以直接在彦家把官服换下,松快一些,和何生和彦博远喝酒叙旧。


    她嫁入向家的时候,何生已经外放,这是她和何笙尧的第一次会面。


    早闻其人,今日才得一见,听闻他性子跳脱,和他家汉子一样样,见前颇为忐忑。


    想到之前她和云渝初相处时,还给人留下了不喜欢夫郎的印象,心中格外重视,精挑细选了见面礼,身上穿的衣服都提早试过数次才定下的,力求留下好印象。


    待到见到何笙尧,云渝替他们互相引荐,何笙尧生于商户绸缎之家,见了王柔儿先夸一句她的衣裳华美,讲起几句关于缎子的来历,云渝现在也在做这一行,话题不落地,很快三人就熟悉起来。


    等到三个穿着官服,一脸疲倦的汉子们回来,自家夫郎和夫人已经聊天聊到嘴不合拢的地步了。


    踏进二进的门厅就听到一串笑声传来,何笙尧的嗓门最大,不加遮掩,王柔儿只浅浅低声用帕子掩着嘴笑,云渝则是中间的那个,不高不低,银铃清脆。


    三道声音,同个方向,呲溜一声,钻入不同耳朵里,彦博远、何笙尧以及向文柏,精准捕捉到自家伴侣的声音,同步内心:果然还是自家夫郎/夫人笑得好听——小眼神余光往旁边一瞥,挺挺胸脯,莫名骄傲。


    酒足饭饱,小妹带着何尧和小黑、小黄以及一干子兔子玩。


    云渝和何笙尧,以及李秋月忆往昔,王柔儿默默关注着说到自家汉子的那一部分,暗暗记下。


    另一边,何生和向文柏以及彦博远,说着近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儿。


    向文柏和彦博远两个过来人,给何生讲着京都的势力分布以及朝廷中的一些小八卦。


    谁家大人又参奏了哪家的大人云云。


    何生后仰,肃然起敬。


    京都风云,波谲云诡。


    何生:学到了。


    “说起青竹书院的往事,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当初书院山长给的,关于明辉书院的推举信,你们还记得吗?”


    何生拨弄两下茶盖子,嗑了两口瓜子,继续说道:


    “你们两个在京中,想必不用说便知道,那书院已经被查抄,那时候山长送推举信跟送白纸一样,书院里凡是中举的人人有份,其中不乏去明辉书院求学的,其余人涉事不深,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但许伯常因长辈的缘故,被从重处理了,剥夺了功名,几经波折后到了瑶县,差点连饭都吃不起。


    我看他日子不好过,念着点儿同窗之谊,帮扶了一把,他现在在瑶县下的一个小镇当教书先生,我来京都前,听说他在家办起了私塾,在家醉心书籍,虽无缘科举,但也不曾停下一日科业,在当地小有名气。”


    一开始日子不好过,他一个戴罪之身,被剥夺了功名的人,自己开私塾压根没人搭理,还是何生帮他介绍了一家书院,他肚里墨水足,也是正经进士出身,学问是不差的,教出几位像样的学生后打出了名气,便自己在家教学收学生了。


    他独身一人,收够糊口的学生后便不再招收新人,每日闲时,就在家里作诗看书,间隔着出诗集,或是科举相关的书册,比起官场沉浮,他倒是更享受现今的生活。


    三人有些唏嘘。


    “他的性子,确实更适合专心做学问。”


    彦博远想到那时候,他和许伯常少有的几次交流,对向文柏的话颇为赞同。


    何生也点头称是。


    个人有个人的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时的失意说不准能将人带回原本就要走的路,只不过在旅途中绕了点儿路,停下来看过几眼风景罢了。


    旁人之事,他们八卦一下便也过去了。


    彦博远拍了拍手,端起一旁剥的瓜子仁和花生,翩然离去。


    “渝宝,我替你剥了些瓜子花生,你说累了,就喝口茶吃些吧。”


    何生、向文柏:“……”?


    不是?


    他那一碟子不是说是给自己吃的嘛!!


    何生和向文柏暗暗磨牙,他们把他当兄弟,结果兄弟玩心眼。


    彦博远其人,老奸巨猾,心机叵测。


    何生和向文柏同步将手伸向了瓜子篮中,然后就摸了个空。


    何生还没领悟到京都官场的凶险,先领悟到了,来自朝廷三品大员的深深恶意。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彦博远这个奸诈小人!!!


    何生身为监察御史的事业心,前所未有地开始陡然攀升。


    另一边,云渝正和何笙尧说到过几日的一个宴会,被彦博远打了个岔,接过碟子放桌上一放,和大家分享彦博远耍心眼显摆的成果。


    彦博远半点不恼,反而笑眯眯地招呼何笙尧和王柔儿一块吃。


    回来后直面何生和向文柏的死亡视线,半点不虚。


    凭能力显摆,这是他本事。


    “……邓家的少夫人喜佛,这次办的是斋宴,特意请了广璧寺的大师前来讲经,她夫君在都察院任职,和何生是同僚,你要是愿意,便和我们一道去。”


    从前是何笙尧带着云渝到处认人,现在也轮到云渝带人熟悉社交圈子了,这程序何笙尧熟,大家互帮互助,当即答应了。


    想当初他俩汉子还没起势的时候,他们身为哥儿,被晾在一边吹冷风,便有许多感慨,现今依旧是哥儿,可来往眼前的人的态度,却是天翻地覆。


    何笙尧在瑶县是县尊夫郎,谁敢给他气受。


    和彦博远同级的官员家眷,都是当云渝爷爷或是父辈的年纪,和他同龄的人夫家官职又不如他,都是官家夫郎和夫人,少有仗着家族耀武扬威,放下.身段去膈应个小辈,也是做不出来的。


    闲话家常,不知不觉中月已升天,众人欲要给何尧塞小点心,被他推拒了,说着要减肥。


    也不知是白日里受了夸赞,还是如何,也是到了爱俏的年纪,眼睛却是盯着南瓜糕饼,话是他说出的,云渝也不勾人想,直接塞到了小妹的嘴里,小妹身姿匀称不减肥,三两口吃完,何尧暗暗吞吞口水,移开目光,没了视觉冲击尚能忍受,嗅着小鼻子跟着大人回了屋。


    他们的宅子还没定下,还需住几日彦家。


    云小叔不像自家小爹,双手不沾阳春水,他做糕点的手艺好,哪怕现在有了厨娘,他也爱亲自动手做些糕点备着,何尧的减肥计划中道崩殂,只坚持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就塞满嘴,嘴边糕点碎子都要抹了塞嘴里,珍惜粮食从他做起。


    不吃也是浪费。


    长者赐不敢辞,先吃了再说。


    等回自家再控制也不迟,他还小呢,留着肥肉等长个。


    何尧很快说服了自己。


    第104章


    腊月里天子封玺, 在此之前,要岁终稽核以及拟定来年事例,到冬月的时候, 户部的官员个个精神萎靡,半死不活。


    工部也忙, 忙着计划来年营造, 提前汇报预算, 汇总交接今年的工程营造, 兵部忙边关, 礼部忙宫宴祭祀,刑部干了一整年的脏活累活, 年关的时候, 和其余几部比起来倒显得清闲了些,各部都紧着皮子干活。


    工部的老尚书拉着左右侍郎往死里办公,他年纪大了,往椅子里一躺, 看两眼奏报,就开始打瞌睡。


    六部尚书皆是内阁阁臣,尚书大人是先忙完内阁的事情,再来的工部, 实际部门里的事务, 九成九在两位侍郎的肩上扛着, 老尚书过一遍侍郎们拟下的章程,没问题了, 批个红的事儿。


    顶头上司睡着了,彦博远也不能将人摇醒,不给人披件大氅, 已经是最大反抗了。


    两位侍郎大人放轻了手脚,免得打扰了尚书大人的瞌睡。


    彦博远从都水司郎中的位置升迁,他向吏部推举了之前寻到的那位水利人才,由他接替了郎中之位。


    那人不负彦博远所望,虽被提前拉拔了上来,但实力在线,经由彦博远点拨,没多久就把他前世提出的法子重新拟定出来。


    他两眼冒星星,倒过来觉得彦博远厉害,把崇拜两个字印在脑门上。


    彦博远诚心夸他,全赖他的才华,功劳在他,他还觉得是上司谦虚,更是对彦博远死心塌地,恨不得肝脑涂地。


    水利方面的事儿有他把着,彦博远的心思,便挪出来往其他几司看。


    漕运的事情有些不顺利,工部主要负责的是清理淤泥保障水路畅通,以水攻沙的法子才开始实施,现在用的还是老办法,全靠人力清理,现在主要的问题出在了水匪上。


    这算下来,就摊到了兵部的头上,彦博远寻机会和兵部通了气,放到早朝上一块向户部要钱,户部钱财有限,要想生钱就要保障漕运畅通,这钱得出,但也出不了太多。


    剿水匪要水师,养水师要投钱,但就是因为没钱才养出的水匪和剿匪。


    彦博远就提了个招安的法子,让罪行轻微,手里没人命的戴罪立功去黑吃黑,这也符合帝心,新帝用人来者不拒,不看出身只看本事,你要有本事,就来给朝廷卖命,延续泰景帝的美德,用不死你,就往死里用。


    招安的事儿,就这么敲定了,赶着最后一个大朝会把钱款要来,明年就能去干,算到底还是归到了兵部的头上。


    开源节流,节流的事儿户部擅长,开源也不能落下,新帝年轻力壮有野心,眼睛放在了天下大势上。


    本朝士农工商中的商人地位有所提高,农是根本,工部提高农具改良的预算,同时也提高了工商器具的改良,另外还有个修路,也是大头,紧着边疆的官道修建,未来少说三年必有一仗,先保障军需,做足准备,宫殿和陵寝先放一边,铆足力气肥国库,加强国力。


    户部的官员都是皇帝当太子时的心腹,比泰景帝那会儿的官员年轻了一截,各个野心勃勃,对如何增强国力这事儿极好说话。


    做做预算,吵吵架,算完钱很爽快地批了红。


    散朝后,彦博远给刘大山去了封信。


    风行草偃,皇帝用人往死里用,当官员的便也有往这趋势发展,利用一切可用之人,逮着人往里用。


    改良工具这事儿,彦博远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刘大山原先在工部任职,能力毋庸置疑,后头在民间待了那么久,也没停下手艺,当初那个花灯里的烟火机关精妙,说不准真能弄出点儿什么东西。


    民间的好东西和想法收集起来,给朝廷的工匠们换换脑子,提供点灵感。


    刘大山收到信件的时候,凝神思索,站在窗前,任由细雨打在脸庞,望着京都的方向沉默。


    信纸被雨水打湿,刘大山的眼神微动,有了点自知之明,他的脑子做手艺可以,想朝廷的事儿就不行了,他认命去寻裴寰。


    “农具器械没有,道术配方倒有一个。”


    “那便给他送去吧,崇之心里有数。”裴寰看刘大山脸上收不住的肆意张狂,敛下眼眸,犹疑道:“你想重回朝廷吗?以你的本事皇帝不会不答应。”


    少年成名,精于机关,他的能力在乡野民间到底是委屈了。


    刘大山摆手,一脸晦气,“我不适合做官,这把年纪了,工部不差我一个。”


    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裴寰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惋惜,“我虽不在朝堂,彦小子人品尚可,有他从中调和,你在工部没人会寻你麻烦。”


    刘大山年轻的时候轻狂无状,受不得官场压抑,没少被人穿小鞋,到这把年纪了,怎么也能沉住气些。


    刘大山咧咧两句,岔开话题,他坐于烛火之下,面对微亮烛光,身后一片漆黑,面庞在光亮之下忽隐忽现。


    裴寰避开他深邃凝重的视线,手不自在地捻了捻书页。


    心中叹息,翻过一页,再不提京都的事情。


    他们二人此生,是回不去京都了。


    他说出这话,问的到底是刘大山,还是裴寰,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年关停朝封玺,过年宫里有宫宴,泰景帝在行宫未回,循旧例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参与。


    今次圣上开恩,有意抬高武官地位,武官同文官一般,五品以上皆需参宴。


    彦博远一回生二回熟,座次往前挪了几个,离皇帝更近一步。


    新帝高坐龙椅,下首为王公贵戚,接着才是文武百官,文官居于左,武官居于右,无特殊情况不可缺席,家眷不能带,纯粹的过年加班折磨人,没掺杂一丝一毫的休闲意味。


    彦博远喝酒如喝毒,目光幽幽地看向席末尾的向文柏,这场面似曾相识,他位置不靠前不靠后,正好卡在皇帝能见到的地方,而向文柏那边由于过远,反倒自在些。


    再看上首,谢期榕已经喝开了,向他敬酒的人一概不理,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喝酒如喝糖水。


    哥儿之身封王掌禁军,天子胞弟,谁敢置喙。


    就是皇族他都不买账,欲要攀谈的官员讪讪离开。


    冬日军中饮酒取暖,他喝惯了北地的烈酒,再喝精酿的酒水,总觉着差点意思,就当甜饮子喝了,谢期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空空如也的杯底,遥遥向彦博远嘁笑了一声。


    彦博远:“……”


    就很刺激人。


    他什么时候能像谢期榕那样恣意从容,皇帝眼皮子底下,宫殿群臣前,跟自家客厅一样。


    彦博远看得眼热,含泪饮下周边大人递给他的苦酒。


    心中的事业欲勃然升起。


    此刻云渝在家吃着年夜饭,家中仆役不是孤寡就是一家老小都在府里,和主家吃饭到底不自在,云渝就只拉了管家刘伯在主桌,主桌旁边另开了两桌席面,场子热闹又不至于束手束脚,和着一块吃了顿团圆饭,吃完拜过主家,拿了年礼和年钱就回去守岁。


    白日里祭祖贴门神挂桃符,聘请的奶娘是京都本地人,她回家过年,这几日平安都是云渝在带着,抱着沉甸甸的奶娃娃忙前忙后,也累得够呛。


    参加宫宴吃不了多少东西,云渝另外留出一份餐食给彦博远,大手一挥,不必等他,直接开吃。


    酒足饭饱,仆役们吃完拜过夫郎和老夫人,拿了年礼和年钱就回自己屋子守岁。


    家里厨娘还是从府城带来的那一家子的妇人,她家丫头跟着彦小妹当伴,年纪轻有活力,不像刘伯早早回屋,一家三口吃完年夜饭,去逛庙会了。


    李秋月带着小妹出去放焰火,云渝懒劲上来,让青哥儿跟着她们一块去玩玩,他就和平安留在前厅等彦博远。


    院子外头爆竹焰火的声音络绎不绝,院子里走廊上的红灯笼发着暖光在空中微微摇晃,照着地上的影子跟着一晃一晃的,云渝盯着厅外的地面上的树影子发着呆。


    平安“啊啊”叫着,去扯垂落到面前的头发丝,云渝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风吹过堂,留下哗哗响声,耳边的爆竹与喧闹逐渐远去,四周一下子安静了。


    彦博远踏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云渝无神的眼睛顿时有了焦点,凝聚起亮眼的曦光,嘴角上弯,“你回来啦。”


    嗓音软糯带着困意,但很快提起精神,变得清亮。


    “给你留了饭食,在灶屋温着,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给你拿。”


    彦博远适时感受到空荡的胃部,皇城不能御马,在宴上吃了一肚子酒水,出来再穿过漫长的宫道,等到现在,胃里的酒水都没了。


    “不用,你和我一块去灶屋吃吧。”


    彦博远看到云渝抱着平安在厅中等他归家的模样,突然发现自己眼前犯晕,好似吃醉了酒,并且饿得能吃牛。


    他从云渝手里接过平安,掂了两下,觉得这小子一天不见,又沉了些,脑中突然闪现出何家那小子,抿了抿嘴,将平安抱紧了些。


    云渝不知道彦博远脑子里的奇怪东西,手上松快,伸展了下腰身,肩膀自然下垂,扯着彦博远衣袖一角,月光从后向前,将彦博远的身姿倒映在地砖上,云渝踩着地上的影子,左一脚右一脚地同他并肩去灶屋。


    厨娘留了灯盏,灶屋亮堂不至于让他俩摸黑,灶膛里有粗木烧下的炭火温着,掀开锅盖,饭菜连碟子带碗,整齐地排成圈儿放在锅里。


    一个灶子两口锅,旁边那口锅子也扣了盖子,彦博远一把掀开,发现里面温了酒。


    不是文人用个小酒壶放在炭炉上的精致温法,而是未开封的陶土坛子,直接放热水里的温法,彦博远往四周看了圈儿,发现地上还有两坛子酒。


    云渝也看到了,想了下猜出:“许是吕嫂子给他汉子温的。”


    吕嫂子便是府城带来的厨娘,她和汉子、丫头出去逛庙会了,回来吃个宵夜喝口酒正好。


    彦博远身上酒味未散,突然冒出一句话——透一透。


    这话谁说得来着,好像是谢期榕。


    醉酒了透一透就好了,喝点醒酒酒。


    彦博远思绪转得飞快,手比嘴快,他直接上手,将酒坛子拿出来,掀开盖子酒香扑鼻而来,他吞了吞干涩的喉咙,嘴里泛起甜津津的酒香。


    云渝终于发现他的不对,一把将他欲要往嘴里倒的酒坛子扣下,“你是不是醉了?”


    “我没醉,清醒得很。”彦博远捋直了舌头面无表情,一本正经。


    云渝狐疑地盯着他看,彦博远单手抱着平安,另一只手里抱着酒坛子,怎么看都不像清醒人。


    云渝起了疑心,就不放心让他继续抱着平安,彦博远见他要把平安拿走,扭着身子不让他碰,云渝的心都提上来了,立马后撤,“行行行,你清醒人一个,你把酒坛子放下。”


    彦博远看了眼平安,再看一眼酒坛子,乖乖把后者放到灶沿。


    云渝扶额,对上彦博远无辜的眼神。


    确定了,这是醉了。


    倒是怪哉,这么多年了,云渝很少见他醉酒,还是宫宴这种需要绷着心弦的场合,也不知是菜吃少了胃里没东西垫着,还是回来的时候吹了风,这醉态稀罕。


    醉了也还知道听云渝的话,让他吃饭就吃饭,喝汤就喝汤,但让他把平安放下,他就不肯了,把平安往怀里掂搂得更紧,平安以为父亲在和他玩,配合地“啊啊”笑。


    吃完后云渝顺手收拾了碗筷,要去扶他出去,彦博远躲闪,云渝就扯着他衣摆回屋。


    在云渝看不到的地方,一条黑色影子摇摇晃晃向后伸展,悄无声息地将灶沿的酒坛子一把钩住,跟个带了挂件的尾巴一样,一路晃荡进了屋。


    云渝要把平安放去小床睡觉,彦博远看看怀里平安的小脸,然后又看看面前大一号的脸,不甚清楚的脑子有些疑惑,他怎么看到两个渝宝了。


    他还真是醉了,想不通就透一透。


    谢期榕的话和魔鬼的低喃一样,在耳边循环播放。


    彦博远变戏法一样,突然捧起酒坛子,想往嘴里倒,但看到云渝渴求的目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拉着夫郎要一块喝酒。


    实则满目担心彦博远怀里的平安的云渝:“……”


    “奶娘放年假,我还要喂平安,不能喝。”


    云渝推开到嘴的酒坛子,真是醉得不清醒了,连杯子都不拿,直接对坛子吹。


    彦博远脑子不清楚,哪肯依,“让臭小子喝羊奶去。”


    知道奶娘不在,云渝的性子,肯定要自己上阵,彦博远自己还馋那口呢,早有预谋,马厩里三天前就多了两头母羊。


    嘴里说着臭小子,也不知道谁抱着臭小子不放手。


    云渝看他托着平安的屁.股稳当,索性也坐下,看他还能闹什么幺蛾子。


    彦博远喝两口,醉眼迷蒙睨他一眼,然后不清不楚对着怀里的平安叫渝宝。


    “渝宝在这呢,你怀里的是平安。”云渝提醒。


    彦博远转头看他,盯着一会儿,再看看平安,发现有两个渝宝,但明显大的是他老婆。


    他神情肃穆,毅然决然地站起,把怀里的平安放到耳房的小床里。


    平安沾床就睡,也可能是被酒气熏的,云渝暗想,然后就被彦博远重新拉回正屋,缠着人要一块喝酒。


    不想和酒鬼一般见识,也是真稀罕他现在的糊涂样子,也不知道第二日醒来,他还记不记得,云渝半推半就地喝了,彦博远要喂他喝,对着坛子的喂。


    第一口,全送给了衣襟。


    第二口,才顺利进了云渝的肚子。


    喝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粮食酿造的粗酒淳朴,酒香浓郁,没一会儿,两人就分了一坛子。


    云渝浑身冒着粉气,连带着彦博远身后的黑气,都似乎透着粉,彦博远嚷嚷着要继续喝,要喝奶酒。


    云渝也醉了,身上奶香与酒气混杂,迷糊之中粉色的脸蛋一黑,脑子昏昏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黑些什么,最后彦博远如愿喝到了奶酒。


    待到第二日的晨曦透过窗子洒在眼皮上,云渝和彦博远睡眼蒙眬地醒来,互相扶着额头,一脸懵地回想昨夜。


    云渝感受到胸.前的刺痛,脸黑得能和胸.前的紫青瘀黑媲美,彦博远暗道不好。


    昨夜唯一干的人事,恐怕就是记得把平安放耳房了。


    果不其然,大过年的好日子,彦博远睡了三天书房。


    原本是十天的,彦博远脸皮厚,云渝性子软,哄着砍了个骨折价。


    云渝喝了酒,不好给平安饭吃,再者,那处被彦博远啃烂了快,一碰就痛,就是将平安抱在怀中都刺得疼。


    谁造的孽,谁来还,云渝不许下人帮彦博远的忙,从喂羊到挤奶、热奶,都彦博远一个人做,直到奶娘回来之前,彦博远就是平安的奶娘。


    等到奶娘回来后,云渝也不让他停下喂羊和挤奶的活计,平安有了饭吃,这多出的奶,就全给彦博远喝。


    当初在意着平安的胃口大,一头母羊不够喝,彦博远多寻了一头,他不是爱喝奶么,那就每天产的奶一口都别剩。


    彦博远饭食都削减了不少,打个饱嗝都是羊奶味。


    年假休息完重新上职,和他接触的官员,都从他身上闻到了浓郁的羊奶味儿。


    彦大人喜喝羊奶的消息不胫而走。


    彦博远回到值房,掀开茶盖子,想喝点儿茶水,扑面就是一股奶味,低头一看,白花花的羊奶,彦博远胃里翻涌,差点没吐出来。


    一旁的公公上前邀功:“这是刚产的羊奶,和着雨前凝霜一块烹煮而成,温热适口,彦大人快享些吧。”


    彦博远:“……”


    呕——


    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第105章


    关于宫内有人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去的事情, 最先传到了都察院。


    何生在私事方面就是个大嘴巴子,不出两个时辰,向文柏就和何生对上了话, 两人的关注点一致,彦博远什么时候爱喝羊奶上, 上午还传喜欢羊奶呢, 半天还没到就变卦, 口味变化比翻书还快。


    饭后午休出来遛弯, 三兄弟在三个部门的中间点的长廊里汇合, 踱步散散食,彦博远注意到何生和向文柏欲言又止的好奇目光, 沉默不语, 当自己是个哑巴。


    何生先沉不住气,小鼻子嗅啊嗅的,然后很做作地突然惊叹出声:“子安,你闻到什么味儿了吗?”


    向文柏恍然, 光速接嘴捧哏,“好似是有股奶味。”


    两人目光齐齐望向彦博远。


    “……”彦博远回以死亡凝视。


    向文柏笑笑不说话了,何生继续:“怪不得都传你喜欢喝羊奶呢,你身上都快被羊奶腌入味了。”


    “崇之家中小哥儿尚在襁褓, 可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向文柏猜。


    彦博远顺坡下, 就是就是, 在家带孩子待久了沾上的,像是那些带了甜味的奶啊酒的, 他素来厌恶至极,都是他们瞎传的。


    彦博远义正词严。


    “但你这身上味儿也太重了,我觉着你嘴里也有味道。”


    何生不信, 胆子肥,凑过去闻,甚至要上手扒他嘴。向文柏停下步子,摇头失笑,看他们拉拉扯扯。


    彦博远把何生脑门推开,颇为无语,“去去去,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皇城内院就动手动脚,小心被都察院的人看见,回头参你一本。”


    不对,这小子就是都察院的。


    彦博远沉默,看他上蹿下跳的言行举止,难得为都察院感到悲哀。


    没大没小,他官职还比他大呢!


    没让他行礼叫大人都觉得欠。


    “咳咳,站直了,好好说话。”


    彦博远暂时替都察院的上司们管教一下这个叛逆后生。


    何生乖乖站好,向文柏重新提起步子追上,三人散步小队,重新开始前行。


    虽看着是三人并肩而行,但何生和向文柏略后彦博远半个肩膀,他们二人还是知道规矩的,就是不多。


    何生面上依旧带着狐疑,继续没大没小心里蛐蛐朝廷要员,要不是彦博远还是个人样,他还以为有头奶羊站在跟前了呢。


    何生瞥彦博远,还是好想掰他嘴。


    暗自比画了下他和彦博远的身高体型,默默收心。


    就这个高壮身躯,难以想象他抱着奶碗喝奶的样子,思绪又飘到塞外边疆那去,听说塞外的游牧边民的饮食习惯,就是嗜好奶制品,各个长得孔武有力,要是这么一想,彦博远就是因为喜欢羊奶,才长这么大的,也不是没可能,但以前也没味儿啊。


    要说带孩子沾上的,他家宝儿也没断奶,他回家一样带孩子,他身上就没味儿。


    彦博远跟没断奶的奶娃娃一个味儿了。


    何生脑子胡乱想,彦博远才不管他,问就是不喜欢,不爱,巨讨厌。


    相比之下,向文柏就靠谱很多,话题过了就过了,没何生那么好奇。


    他现在是一个奶字都听不得,想到散值回家后还有一大桶羊奶在等他,他胃里就难受,他要让那两只羊暴毙!


    想到此处,彦博远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今日散值后有没有空?”


    何生和向文柏摇头,彦博远满意了,果断拉人下水。


    “散值后到我家去,我家后院养了两头羊,长得膘肥体壮,站栅栏后面,光看着就能流口水,我家那点人吃不完一整头,你们带上弟夫和弟妹,一块吃个全羊宴,何尧那小子肯定喜欢,把你家姐儿也带上,她吃不了羊肉就喝点羊奶。”


    何家阿宝喝上奶了,平安肯定也得喝,一下子就去半桶,妙哉,彦博远喜滋滋地想,一点没觉得把主意打到奶娃娃上有什么不好。


    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小屁孩的饭就是奶。


    他这是做好事,让他们换换口味。


    何生听了心动,想出口调侃他上午还喝奶下午就馋肉的话咽回去,彦博远厨艺好,知道怎么把人馋虫勾出来,把烤羊滋滋冒油的场面一说,再加哪些调味料,上哪些菜,嘎嘎一通说。


    何生脑子里就全是羊肉、羊肉、羊肉……


    管他彦博远喜欢什么,他不馋羊奶,是真开始馋羊肉了,家里小胖子知道了铁定也喜欢。


    “行,那说好了,我叫人往家里带个信,散值后我坐你车回去。”


    何生口水已经下来了,下午没法安心办公了,今日都察院痛失一员悍将。


    向文柏也被勾出馋虫了,但他脑子还能思考,还能想到些行令衔杯的雅事,“羊肉肥腻,吃羊怎么能少了好酒,酒就我来准备,我那有坛上好的……”


    “不喝酒!”彦博远急急打断:“明日还要当值,酒就不喝了,渝哥儿会些果子茶饮,让他准备些解腻化滞的果茶饮子。”


    “行,那便改日再喝。”向文柏没坚持。


    彦博远心道改日也不喝,他现在看酒跟看奶一样,怵得慌。


    此刻悠哉吃着苜蓿的母羊们,尚且不知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顺从地让人挤奶。


    乳白色的羊奶滋入木桶,没一会儿就积到了半腰,羊奶在木桶中晃出水波,仆役擦擦汗水,满意了,提起木桶送去膳房烹煮,大人到家前,夫郎就要过问今日的奶可有煮好。


    大人回来,先不管还穿着官服,进到一进院子大门,先站着把这桶羊奶喝了再说,喝干净了才能进主院。


    今日不同,新鲜的羊奶还没倒入锅子,大人身边的长随就回来报信,说今晚有客人来,把羊杀了吃全羊宴。


    长随直接进到后厨,先问“今天的羊奶挤了吗?”


    然后看到锅里白花花的奶,长随暗道大人倒霉,要是提前一点儿,说不准今儿就能少喝一只羊的奶量。


    长随看完后厨情况,再去寻主君,云渝哂笑,“今日份的羊奶挤了吗?”


    长随在云渝‘就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的目光中点头,努力克制住悲痛的内心,大人我可不是不帮你,实在是你步子跨得有些晚了。


    彦博远拉了向文柏和何生这两个不知情同谋,和好友联络感情,又都是熟人,宴客的理由正,他连续喝了小一个月的羊奶,云渝晚上和他睡一块,也有点烦他身上的味儿,他自己身上尚且奶香未褪,旁边又来个大号奶源。


    他给了梯子下,云渝便也随他的意。


    “夫郎,那些奶可还是煮了,留给大人喝?”长随试图给自家大人挣扎一下。


    “不必,既是全羊宴,就给宴上加道羊奶羹吧。”


    长随长舒一口气,正要退下,又被云渝叫住。


    “等等。”


    云渝想到彦博远喝奶,小媳妇哭坟的死样,同是液体的羊奶羹进他嘴里,不比羊奶好到哪去,自家相公自家疼,云渝人好心软,“把羊奶留下,等会儿我去膳房做道甜糕。”


    一个棒槌一个甜枣,还是给块甜糕哄哄吧,我简直就是绝世好夫郎,驯夫有道,云渝如是想。


    “是。”


    当彦博远一个月来,终于吃到一口固态的奶糕时,内心感动得泪眼汪汪,这道坎他终于是跨过去了。


    再喝下去,他自己都要成行走的羊奶了。


    手里的羊奶甜糕嗷嗷下肚,吃吐的羊奶味儿都变得十分美妙,彦博远餍足地打出了最后一个奶味饱嗝。


    何生看他吃羊奶糕都吃出龙肝凤髓的模样,心中笃定,他就是喜欢羊奶,还嘴硬死装!


    宴上一道炙羊排是彦博远亲自架炉烤制,就放在院子里,都是大熟人了,不讲究男女哥儿大防,大家聚在火炉前,边烤边吃,主要是看彦博远烤,其余小菜则是由膳房送过来。


    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烤着火,也不冷。


    何生和何尧吃起来就不停嘴,嗷嗷炫,父子俩一样样的,吃到肚皮鼓起再也塞不下一口肉才停下,何笙尧则吃得慢些,父子俩就围着他吸溜喝梅子饮,溜溜缝。


    向文柏和王柔儿就秀气很多,小口小口的斯文吃法,向文柏和彦博远说点朝廷近况,何生那边已经开始食困了。


    谁是朝廷咸鱼,一目了然。


    一月份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在休假,皇帝有各种宴会、祭奠,向文柏在礼部会忙些,彦博远闲一点,元旦假期从正月初一开始,放七天,上三天再开始放元宵,又是七天,二十一号才算是彻底把这个年过了,上值点个十天卯,休个沐,之后第三天就是平安的周岁。


    小孩周岁讲究生辰当日办宴,不宜推迟或者提前,彦博远提前上了假条,留家里办宴,不在受邀之列的官员、商户想要来送礼,彦博远一概拒收,他现在在愁另一桩事。


    嘴里奶味刚淡没几天,就扯了张宣纸,把自己关书房想抓周仪式。


    抓周宴上准备给孩子抓的东西都有参考案例,当下流行的就那么些东西,无外乎寓意美好的物件,彦博远纠结的是要不要放上小汉子的东西,比如乌纱帽和官印模型这种。


    女子能科举,但哥儿不行,要是抓个官印、乌纱帽的,以后大了不能科举,这不就是给自己添堵吗,可让他不放,彦博远心里又拧巴,觉得平安的抓周礼不圆满,少了选择,离平安成才还有十几二十年的,能科举也不是没可能,放以前,姐儿不也不让科举。


    彦博远想了三天,最后还是把汉子的东西加了进去。


    抓周能抓三个物件,最看中第一个,但后面两个也能讨个彩头,平安抓了支小毛笔,彦博远老怀欣慰,然后又抓到一把弓矢,和一个小金算盘,这就文武商三全了。


    众人夸赞的话不要钱地冒,小平安听不懂大人间的热闹,将三个新玩具搂到怀中,抓起小算盘怼到云渝的脸上,他看见过姆父打算盘,想要送给姆父小一号的金玩具。


    平安和云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有那双眼睛随了彦博远的凤眼而非云渝的杏眼,眉间一点嫣红孕痣,眼眸回转之间,已有未来顾盼生姿之貌。


    云渝配合地从平安手里接过小算盘,带着他肉乎乎的小手一块拨弄。


    平安小脸板正,跟着拨算,金珠子碰撞发出‘叮当’声,小崽子喜欢听,忍不住发出笑声,但又很快收敛,这时就能瞧出彦博远的影子了。


    云渝满含爱意地注视着他,而不远处的彦博远同样含着溺人的情意,将一大一小两人收入瞳孔之中。


    景羲元年,三月八日正科会试,京都的气氛随着贡院的落锁一块变得凝重。


    紧张的考试期间一过,又是一年花红柳绿,状元游街时。


    三人之中身在礼部的向文柏最忙,等到游街的时候他在加班,彦博远已经带着老婆孩子在定的酒楼雅间里看热闹了。


    这回彦博远的心情很平静,状元郎君在殿试的时候他见过,样貌寻常,不值一提。


    酒楼之中,挎着鲜花篮子的卖花人向食客兜售。


    “客人买些花吧,今早才摘的漂亮花朵,早晨的露水还留在上面呢,是要这朵紫粉的杨妃,还是洁白的夜光?”


    “状元游街,手里有花,能往状元郎君、俊美探花的身上抛。”


    楼下街道上也不乏卖花人吆喝,还有帕子和香包,吃食的摊子也比平日多了许多,三年一度的庆典一般。


    彦小妹喜欢热闹,天不亮就出去自己挑了鲜花背着,手里提的花朵不比街上卖的差。


    家里不用后院那一套要求她,今日穿了一身束身的干练箭袖上衣,头发高高梳起,留下一把大马尾,活泼好动,听到远处的声音,迫不及待将头伸出了窗子,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探望。


    “哥,嫂子快来看,状元郎来了,状元郎来了。”小妹激动的脸庞红扑扑,满是崇拜。


    她在书院里学的是科举的内容,大家都是奔着科举出人头地的想法,状元的含金量对他们这些小豆丁的吸引力颇强。


    她哥就是状元,三年出一个,醴国国祚至今三百零七年,才出了一百一十二位状元,他哥三元及第,三百年来头一位,他哥的脑子天赋,她怎么也占个四分之一,四舍五入,她比同窗遥遥领先!


    锣鼓的吹打声逐渐变大,游街的队伍出现在视野内,彦小妹不要钱地把花瓣往外头撒,用花瓣比花朵能玩得久些,看着还多,气派。


    小妹一撒一个准,飘飘扬扬和其余人掷下的帕子香包一块落到打头三人的身上,小妹兴奋地手舞足蹈。


    彦博远在他身后幽幽道:“我中状元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兴奋。”


    云渝:“就和小孩都是别家的乖一样,状元都是别人家的更厉害点。”


    彦博远转头盯他,云渝从善如流:“但我觉得我家的状元郎君,就比别家的好千万倍,小孩子不识货,你别一般见识。”


    彦博远满意了,彦小妹撇嘴不满意了。


    但她很快就被楼下的热闹吸引,和着人群一块惊呼出声:“嫂子嫂子,这届探花是个娘子。”


    云渝凑到窗户前,和小妹一块探出个脑袋,从她的篮子里抽出一朵鲜艳牡丹,往她身上掷。


    他掷汉子彦博远要醋,他掷娘子他总不会也醋吧。


    早就眼馋掷花砸香包的爽快,这把让他过个瘾。


    行在前头的状元郎中规中矩,不老不年轻,不丑不俊,后面一排中的探花娘子则和一朵花儿似的,将京都开得最盛的牡丹别在鬓间,人比花娇。


    纷纷扬扬的花落下,划过她的眉眼,宛如神女临世,不消说人群之中的男子了,就是同为女子的小妹都看呆了去,香包鲜花纷纷向她而去。


    “人不可貌相,别看她慈眉善目,一手文章却做得犀利肃杀。”彦博远给她泼冷水。


    而且还极其善于伪装,一路考上来的文章温婉和煦,到了殿试,一手笔锋凌厉,言辞犀利,刀刀见血,句句戳向百官,直钩帝心。


    野心勃勃,正是现今朝堂急需的人才,前途不可限量,让彦博远嗅到了一丝前世的,他同类的味道。


    上位者昏聩,她便是最大的奸臣佞臣,上位者仁德,她便是最大的能臣贤臣。


    至于为何说是前世,因为他现在从良了,自认内心充满阳光正气。


    但探花依旧是那条躲在绚丽花丛后的冰凉毒蛇,时刻巡视着前来赏花之人,寻着猎物找到最佳机会,一扑即就,阴冷的毒液灌入猎物体内,让人沾上即死。


    彦博远告诫小妹,别被人妙曼的皮囊一勾就上钩了。


    彦小妹一抹哈喇子,“可她真的好美。”


    彦博远面目不善。


    彦小妹决定舔一波亲亲嫂子:“但在我眼中嫂子最美。”


    云渝:“……”


    一家子屈服于彦博远的淫.威之下,从善如流。


    第106章


    工部大力宣传改良工商业器械, 广听意见,商户有好的点子和新东西来者不拒,还真从陵远府那边的商户手里收上来个不一样的缫车, 经由工部的匠人继续改良,弄出了脚踏的缫车, 使得缫丝者能腾出手同步进行其他工序, 生产效率大为提高, 朝廷立马在民间推行。


    户部官营的绸缎坊中的所有缫丝车都做了升级, 绸缎的产量提高了, 户部手里一下子宽松了不少。


    与此同时,兵部也传来喜讯, 经过半年的内陆河剿匪, 招安的几个义匪宅子功德圆满,充入了水师,继续为来往的商户保驾护航,商人们看漕运畅通无阻, 胆子也大了起来,敢加大投入,多买多卖,多多的投入, 大大的回报, 商业昌盛, 朝廷光商税一项就比去年提高了四成。


    皇帝有意为未来的征战做准备,彦博远适时在早朝上提出增加军械制作的投入, 皇帝允了。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彦博远送去安平府的信件有了回应。


    三位身着黑苎武服的汉子,在露水透湿全身前叩响了工部侍郎家的宅邸, 一份不同于军械库现有的火药粉末,而是如粟米大小的新型火药,摆上了彦博远的案头。


    刘大山的信件不长,直截了当地将制作工序和所需材料配比列出,彦博远当即肃然,先让三位裴家部曲下去休息,旋即换上官服去往火器署。


    今日沐休,火器署的监正火急火燎地赶来,还没拜下去就被彦博远扶住,一张薄纸并一包外裹油脂的扎实东西进了手心。


    监正不敢迟疑,先去看那张纸,看到一半惊愕抬头,匆匆将后面的配方看完,激动地面红耳赤:“大人,这纸上说的可是真的,若是火炮里装填这改良后的□□,射程将比同等分量的旧火药足足高出五成半!”


    彦博远点头,没瞒他,直言道:“提供这方子的人想必你也知道,便是原先工部的刘大山刘主事。”


    监正听到刘大山的名字恍然,肉眼可见的更为激动:“这方子竟是出自刘主事,刘大人之手,刘主事专精火器数十载,现今署里造的火炮,还是刘主事当年督造改良的呢。”


    “大人,若这是刘主事提供的就十分可靠,威力想必正如纸上所写的一样,大人可是要改按这工艺制造火药。”


    彦博远摆手:“不急,你先按着上面写的,把东西做出来一批,替代旧火药填装火器,各样火器都要有,多试验几次,等各项数据记录完备后,我再呈递上去。”


    刘大山本事大,制作过程却是有些粗糙,试验记录不全,再者他没有火炮,用的是缩减后的小型火器,刘大山就算能自个造出火炮来,再混不吝,也知道民间私自持有火炮罪同造反,这点轻重他还是知道的。


    没具体详实的数据做支撑,彦博远不急着送上去,一是尽善尽美,二是避免一问三不知,不过他还是向老尚书汇报了一下,老尚书和他想法一致,好东西跑不了,不急着邀功,心中赞赏年轻人没急功近利,办事稳妥。


    军械库锻刀的地方在火器署隔壁,彦博远半路加班,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思,又去那晃荡了一圈。


    那边管事的休沐,彦博远不让他们把人叫过来,他就随便看看,没什么大事,恰巧有车破损的军刀运来修缮,彦博远过去的时候,正巧听到刀剑署的人在抱怨,说军刀损耗太快,锻的还没坏得快。


    彦博远的目光落到那一车有损坏的军刀上,刀型微弧,尖端带反刃,刀锋锋利脊背带血槽,在阳光下亮出冷冽寒光,可就是这么多冰冷杀器上不是卷刃,就是如书卷般分出了夹层。


    他拿起一把有夹层的手刀,往试刀石上砍去,刀刃一贴上去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碎屑。


    彦博远拧紧了眉头,这般脆的武器如何让将士们奋勇杀敌。


    “这是夹层杂质过多的缘故,锻造的时候矿石里的杂质没有锻造干净。”属官解释,工艺不够,他们也没法子。


    醴国重文轻武,武官自己的处境尚且葳弱,这兵器粮草的事儿便也没人在意。


    其他部门暂且不说,就是工部内部的自己人都常有忽视。


    彦博远从那回来后,脑海中有关军刀崩裂的一幕挥之不去。


    地方上的卫所有专门的军器修缮作坊,能送到京都刀剑署回炉的军刀不是御林卫就是京郊大营,这两处用的兵器无疑是醴国最顶尖的一批,他们不用与敌军厮杀,军器磨损都来自日常训练,就这样,还能得一句属官说的“锻的没有坏的快。”


    而远离京都,最需要好刀的边疆战士们手里,能有一批同等损耗速度的军刀已经是烧高香了,遇到军情紧急的时候,连修缮的时间都没有,就得拿着这些破烂货冲锋陷阵。


    想到此处,彦博远的眉头已经可以夹死苍蝇了,满朝文武皆知醴国最大的敌人是章国,而章国的铁骑闻名四海。


    这样的刀不说能砍十个铠不卷刃,恐怕砍三个都够呛,彦博远的心情有些低落。


    不过,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他心里起了改良军刀的想法,他虽不会锻刀,但也知道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原材料,二是工艺。


    材料用的是出自长泽县的硫磷铁,这是国内出品纯度最高的矿山了,原材料除非发现新矿是改不了了,那就先从工艺和刀型上想办法。


    工艺改良素来不是容易事儿,但也是个容易事儿,换句话来说就是:得加钱。


    之后数日,彦博远又回到了刚入都水司时的状态,书案上成批次地堆满有关兵器锻造的书籍,他埋头苦学,遇到不会的就去问署里的人,监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猜测出上峰想要做的事情,他也格外重视。


    彦博远学东西,是为了脑子里有个大体框架,不必学到亲自能锻出神刀的地步,没过多久他就向内阁递了折子,也为了折子里有东西写,显得他很懂,听他的准没错。洋洋洒洒深入浅出,就是再不懂军器的人,也能知道利弊,一句话:给钱!必须给钱!不给不是醴国人。


    彦博远深谙要钱的艺术,要想达到预期的资金,就要往高了报,趁着户部的口袋还富裕,地主家里存量多,彦博远狮子大开口。


    内阁老大人批折子的手一抖,户部的官员胡子一翘,亲亲热热给了个骨折价。


    彦博远拿到了满意的批款,户部也满意自己的精打细算,双方都很满意。


    军刀改良的项目正式行上轨道。


    接下来就是人才,彦博远继续发挥人脉大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段恒,鼎鼎大名的疾风刀,他眼馋很久了。


    江湖人不拘一格,什么都能用来当武器,锻刀师傅们个个脑洞大开,灵机一动,就能出来个神奇玩意。


    官营作坊里的师傅们囿于规格制度,行为多为死板不变通,而江湖中人又过于变通,彦博远两个都想要,两相结合不就行了。


    段恒名震武林,他响亮的名头,就出自手里的那把疾风刀,锻刀之人便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冷焰生冷大师。


    此人精通锻造之术,人生追求就是锻造一把绝世名器,一辈子只干一件事,那就是锻刀、锻刀,还是锻刀。


    好刀要好钢,他痴迷于收集稀世锻材,经常弄出散尽家财买材料的事情,相对而来的便是一刀百家求,江湖人抢破了头。


    他还会给自己造势,每每锻造出一把新神器,便放出消息,让人拿万金来换,不光要用高价来换,还须得有高强的武功。


    他成刀后就让有意的买家聚在一起,比武买刀,便有那些身怀巨款,奈何武功稍逊的买家,实在心动也无妨,重金聘请武师替他比武就是,吸引了众多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士来此扬名。


    唯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疾风刀段恒。


    冷焰生尚未出名的时候,段恒帮助过他,冷焰生许诺,待他成名后就送他一柄神兵利器。


    冷焰生未收一金送出神兵震惊武林,有人不服来抢夺,段恒用新得的兵器将争夺者一一打退,自此疾风刀的名气响彻江湖,这就是疾风刀的来历。


    冷焰生性格孤僻,又因为到处买材料而居所不定,段恒是少有的知道他住处的人。


    彦博远不过是尝试性问问,谁知道段恒还真给他撬回来一位大佬。


    平山关下一个小镇中,冷焰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一块满意的锻材,他抱着新鲜热乎的天外陨铁回到家中。


    笑容未来得及收,就看破草庐前立着两人,冷焰生警惕地将陨铁往怀里紧了紧,随时能跑路的姿势,他眯起眼仔细辨别,看清是段恒和他家的神医夫郎后神色一松,但手依旧紧着。


    段恒忍住扶额的冲动:“放心,我们不是来和你抢石头的。”


    冷焰生没放松,反而搂得更紧了。


    当谁都和他一样,将矿石看得比命重。


    他这样子不是一天两天,段恒将目光移开,不去看他怀里的大宝贝,“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一间陈旧得仿佛马上要坍塌的茅草屋,一扇连门锁都没有的漏风大门,一阵风吹来,破了个大洞的矮木门‘嘎吱’一声自己开了。


    段恒:“……”


    冷焰生面色不改,请两人进去。


    段恒和白尤对视一眼,段恒摸了摸鼻子跟在他身后。


    屋里的环境不出意外地和外面搭配——家徒四壁。


    待客的茶杯都凑不齐,更不要说茶叶水了,白水装在豁角的粗陶碗里,要多贫穷有多贫穷,段恒和白尤都没好意思喝他一口水。


    “说吧,找我什么事。”冷焰生胸前放着陨铁,鼓起一大块,站在门槛处,看着有些滑稽。


    屋里只有段恒和白尤屁股底下的一个磨损到看不出原样的长板凳能坐人,喝水的碗放在长凳的两端,白尤有些局促,端起粗陶碗抿上一口,眼神不住扫过冷焰生胸前鼓囊的一大块。


    “陨铁不易得,我焐焐。”冷焰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通红的脸埋在粗犷的长胡子后,止不住地激动。


    天知道,他为着这块陨铁将全身家当都抵出去了,只留下锻造的工具和这一破屋。


    天外陨石砸下来的时候动静大,往往一碰到地,就被当地官府收上去,进献宫廷,遗留在民间的陨铁有市无价。


    他说出去是名震江湖的锻器大师,但手里现银,不比门口的乞丐多多少,甚至还倒欠钱,全花在买材料上了,还往往差点意思。


    不过等他锻造出兵器后,最不缺的就是买家,等买家拿着成箱的金子来换后,他就又能用这钱去买材料,接着循环往复。


    一时的窘迫他压根不放在心上。


    段恒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冷焰生,抬抬下巴示意他接着。


    冷焰生奇怪地接了过去,江湖中人能识几个大字就不错了,拿过来一看封面上一个大大的工部红章,他拿信的手一抖,“这是来抓我的?”


    竟然这么快,他刚从黑市上弄来宝贝疙瘩,这就下悬赏令了?转而一想,不对,再不关心朝廷,也知道要抓人怎么也得县衙来,发个信函还怪斯文的。


    “工部要买我的兵器?”


    段恒:“不是,是想请你铸剑。”


    “请?”他不接定制的,段恒让他看完再说。


    冷焰生信任段恒,依言拆开,边拆边嘀咕:“你什么时候和朝廷牵扯上关系了。”


    “因缘际会认识了个朋友,他托我留意江湖中能力出众的锻剑大师,我便和他提了你,我那朋友为人爽快,不是刻板迂腐的人,你大着胆子尽管看。”段恒见他惊疑,补上一句:“并非坏事。”


    冷焰生把信看完后,顺手搭上了胸前的大疙瘩上,面露纠结。


    信里是以工部的名义,请他去军器署,同署里的师傅们共议改良军刀一事。


    江湖人对官府这种地方敬而远之,他并不是很想沾边,一个人铸剑自由不拘束,进了那些地方,江湖和朝廷人员互相瞧不起,多少要受人脸色,手里有本事的脾气大,他自己就是个硬脾气,弄不来人情世故。


    “彦兄为人坦荡,心怀大义,是个干实事的,他是工部的左侍郎,在工部说话有分量,他亲自请你过去,你去了定能得到优待,你能为了一块合适的材料散尽家财,全天下最好的锻材,都在官府手里把着,你去了那边,说不定能遇到民间没有的东西……”


    段恒劝解,打包票给彦博远的为人托底,拍胸脯保证,朝廷十分重视这件事,又说了些他能得到的好处。


    反正是利大于弊的好事,不去不是人,以往朝廷看不起江湖人,更有甚,严起来的时候要打要杀,这回难得出了个敬重江湖人的官员,想要把你拉拔到朝廷里去,光宗耀祖的事儿。


    冷焰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想光宗耀祖,还不知道要去耀哪门子的祖宗。


    冷焰生撇撇嘴,段恒除了多个夫郎,和他一样样,现在交了个当官的兄弟,嘴巴里连光宗耀祖都说出来了。


    激动的情绪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是超凡脱俗的锻器名师,才不为这点利益所迷惑。


    这时候白尤开口了。


    他和冷焰生不熟,先礼后兵:“冷大师,敢问您锻刀的目标是什么?”


    “这还用说,自是锻出绝世名刀,名扬天下。”


    冷焰生嗤笑,仿佛听了个不可思议的问题。


    要说为什么锻器,那当然是因为热爱,没有这份单纯的热爱,也做不到他现在的本事,全身心抛出外物的热爱,换来的就是现今的闻名武林。


    这不,连朝廷都知道了他的本事。


    但热爱归热爱,心里对名扬天下的渴望是一点不少。


    他不是不求闻名缩进深山老林默默锻刀的性子,他锻刀要是没有出名的目的,也不会每锻出一把就弄出一场大动静。


    想当威震武林的大侠,想当名扬天下的大师,江湖儿女,谁人心中没有这股不熄的热血,这追求在江湖人看来,就如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白尤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就怕他说出个就喜欢,爱自由,既然是求名,这好劝。


    段恒用官府手里的锻造材料勾搭他,他就用名留青史钓他。


    “你现在已经是名扬天下的锻器师傅了,但名扬天下只是一时的。”白尤在对方竖起眉毛前,加快了语速:“武林中有多少江湖豪杰名动一时,可再惊才绝艳的侠客,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消磨。”


    名震江湖的侠客,带着凛冽寒光,荡气回肠的爱恨情仇,江湖儿女争相传唱,茶馆的说书先生下的惊堂木拍响千万回,可几十年后再看,开场白就是话说当年,满满的惆怅思绪。


    台下的年轻看客们,指不定还要不耐烦的让他换一个讲,百八十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年轻的一辈谁还认识,名望如雪,时间一长就慢慢消融干净了。


    名剑不是人,能传世,人们争相抢夺,锻造之人的名头也跟着响彻,可这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技术的进步,早晚也会成为破铜烂铁,到那时候,谁还记得锻造之人。


    但给朝廷办事不同,干出名堂了,可就是名留青史。


    哪怕是朝代更迭,浩瀚史书之中,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为一人铸剑,与为千万人铸剑。


    段恒接上自家夫郎的话头,将边关的战士们浴血奋战的场景描述出来,他们即将砍下敌人的头颅时候,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刀剑断裂,被反杀……


    冷焰生回想信件中描述的那些脆弱军刀,心中隐隐松动。


    段恒将彦博远教给他的话重复给他听。


    乱世将至,想想吧,生他养他的国家,将会用着他锻造设计的刀剑去开疆扩土,这能忍?


    不能忍!


    当初彦博远给段恒隔空画饼,段恒一个中间人都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从军报国,势必要替他把冷焰生忽悠回去。


    冷焰生忍不住了,被夫夫二人的话激起浑身斗志,怀里揣着的大宝贝都不香了,脑海里一会儿是堆满仓库的稀罕金属,一会儿是自己设计出所向披靡的利器,激.情澎湃,背起小包袱,就颠颠要去,被段恒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彦博远的面前。


    彦博远亲自将人接到工部,冷焰生两眼泪汪汪,激动的。


    彦博远也是一脸激动,忽悠来人开心的。


    依依不舍地将人送下去休息。


    彦博远唤来下属,大手一挥


    ——刀剑署,雅间一位。


    第107章


    冷焰生两眼一睁一闭, 睡完一个囫囵觉,就被送去了专门开辟的研究军刀的地方。


    到了地方,没有受人阴阳怪气, 因为里面的师傅们眼眶乌青,只想回去休息, 干生干死。


    看他一眼, 就继续忙活自己手里的事情, 除了讨论总结的时候喷点唾沫星子, 其余时间, 全焊死在了操作台上。


    朝廷富有四海,冷焰生如愿接触到了全国品质最好的矿石, 以及最尖端的工具, 老鼠进米缸,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就把大门焊死了。


    他痴迷锻刀,一干活就废寝忘食, 这边还管吃管喝,冷焰生美滋滋地干活,在署里适应良好。


    署里的老师傅们摊上一个比他们还狠的,氛围前所未有的激进奋发。


    另一边。


    火器署的试验数据出来了, 比刘大山预估的射程还要远, 新火药在运输的过程中也更稳定, 以往火炮主要用在城墙上守城,现在想要当大型辎重拉出去攻城都行。


    官场上忌讳越级上报, 彦博远虽然能抢个头功,直接把东西呈给皇帝看,但他还是去寻了老尚书, 老尚书看完资料,立即带着他一块去见天子。


    到了尚书房,也不揽功,彦博远是实际负责人,他直接让彦博远和皇帝说,答疑解惑。


    彦博远向皇帝禀报的时候没藏刘大山,皇帝第一反应是把人拉拔回工部,继而反应过来刘大山是谁。


    裴寰是她舅舅,刘大山的威名她清楚,就算强逼也没用,又是裴寰护着的,皇帝歇了强买强卖的心思。


    但赏赐不能少,逢年过节打打感情牌,让他不要放下技术研究,彦博远这个小徒弟还在她手里攥着呢。


    说来,按师门辈分来讲,彦博远也算得上是半个自家崽。


    她慈眉善目,彦博远沐浴在皇帝慈爱的目光下,有点瘆得慌。


    听彦博远汗流浃背地说完新火炮的威力,皇帝心情激动。


    文治武功,武功这不就来了。


    “昌德,你去将建宁叫来,和朕一块去工部看新火药的威力。”


    昌德大公公领命退下,老尚书则有些迟疑,天子驾幸部里,是天大的荣幸,可也过于突然,去的还是火器署,一没清扫,二没布置仪仗,恐要怠慢天颜,火器署都是危险火器,这要是出事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陛下,火器署在京郊,御林卫先行开道,仪仗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三四个时辰,不如将演示放到兵部的演武场观看。”


    彦博远大胆谏言,老尚书跟着一块劝解,兵部的演武场在皇城内,御林卫先行过去清场,火炮也差不多运进来了。


    “可。”皇帝允了,另叫了几位将军一同前去观看,一场试验,看得各位大人心潮澎湃,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拉着火炮出去给各国开开眼。


    “有此等神器,何愁不能争霸天下。”


    “以前觉得火炮中看不中用,运输路上一个不慎就炸到自己人,射程也远,拉到敌军跟前,放不了几个炮,就要贴脸拼刀,现在好了,老远就能将人打退。”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应和,皇帝跟前没胆子缠,他们就去缠老尚书。


    “彦大人负责此事,你们尽管去寻彦大人问去。”老尚书又把他们推给彦博远。


    几位胡子一大把的老将军,跟小孩子要糖似的,将彦博远团团围住,问什么时候能给他们装备上,都想从他这手里多要上点,要多要快。


    “各位将军,工部有技术造火炮,可那也要花时间和银子不是,户部批下的银子有限,采买原料做火器,怎么也要再等些时日。”


    以前旧火药不稳定,连带着火炮也少,这回有了改良的火药,火炮的数量也要增加。


    扩大生产,场地就不说了,多买材料多招人,哪样不是钱,他又不能凭空变出来。


    “银子有限,那就向户部多要些,我这就回去写折子要钱。”一将军撸袖子。


    “我回去也写。”


    一群将军呼啦啦走了,彦博远轻松了,压力给到了户部。


    景羲元年,就是皇城里的老鼠,都得撸起袖子为朝廷干生干死,为醴国国力添砖加瓦,各殿值房中的人来来去去,冰盆内的冰块融了加,加了融,燃烧着猩红炭火的暖炉添了几框无烟炭,夹杂闷雷的阵阵暴雨化为纷扬无声的洁白冰片。


    转眼又是一年年关。


    爆竹声中瑞雪铺天盖地,滋养万物。


    彦博远是双眸清亮,下盘稳稳当当地从宫宴回来的。


    去年醉酒惹出的教训,尚且历历在目,同僚再怎么劝他都不听,不喝就是不喝,这回清醒得很,没醉!


    云渝在厅里给他留了饭食,他慢慢吃着。


    彦小妹又长一岁,过了今日便十一了,彦博远问她想不想参加科举,要是想,就把她送回安平府,参加童生试。


    彦小妹摇头:“科举太难,我还是算了,家里有大哥一个状元就够了。”


    彦小妹大言不惭,家里不用再出个状元,一个够用。


    彦博远被她气笑,“你以为状元是那么好考的?”


    “不好考你也考出来了。”彦小妹拍马屁:“还是大哥厉害,小妹不和大哥抢风头。”


    依旧猖狂。


    “……”彦博远:行吧。


    “不考可以,但书院得照常去,不要因为不参加科举就懈怠了功课,多学东西对你没坏处,我依旧会抽空考教你功课。”


    彦小妹撇撇嘴,没犟,她还是挺喜欢去书院读书的,科举一路太难,她不想受科举的苦,但能享受到读书的快乐。


    大过年的,彦博远不想训小孩,让她一边玩去。


    彦小妹拿着根长线香,颠着后脑勺的小马尾,乐呵呵去放焰火,线香头一舔到火线,她就立马跑远,身后‘刺啦’一声,焰火冲天而起,她直到屋檐下的安全地带,才回头看自己的成果。


    熟练得很。


    天空之中远的近的,五彩斑斓,都是火花,京郊那方向还有孔明灯,皇宫里也有焰火,那边的烟花又大又亮,花样繁出,比民间的好看数倍。


    焰火近了看不全,远了又太小,彦博远家这片位置正适合看宫里的大焰火。


    宫里的焰火出自工部,用上了新火药的缘故,花样也比往年多,今年格外好看些。


    陛下仁慈,过年这几天夜里不宵禁,许百姓们去武威门下观赏焰火,那边的焰火直到子时才停。


    熙熙攘攘的百姓在皇城下惊叹,挑着担子的小贩来往其间,售卖各式吃食玩具以及小焰火,小孩们想玩,过年日子里大人也愿意花几个铜板满足。


    百姓安居乐业,已有盛世之景。


    在百姓无法看到的高耸宫门之上,一抹明黄消失在拐角。


    百姓们团圆欢庆,她这个做皇帝的也要回去和家人享乐了。


    一年就这两天休假,谢承乾心下畅意,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平安年纪小,戌时的时候就送回卧房了,云渝放心不下,过半个时辰就要进去看一眼,再出来的时候,彦博远坐在露天的石凳上,石桌上摆了一个小酒壶,两个小酒杯。


    “陶夫郎酿的桂花酒,喝些吗?”


    “我放库房里的那些?”


    “对,最后一壶,喝完过了年,便又有新酿的酒送来。”


    彦博远和云渝之前在镇子里住的院子,桂花年年开,到了花期,陶夫郎就会回去,收集了酿些桂花酒,做桂花蜜,桂花蜜做完就送来了,酒则是等到年末的时候挖出,放在年礼中一并送来,路途遥远,云渝拿到的时候,已经是新年年初了。


    现在喝的便是去年酿下,今年年初送到的桂花酒。


    带着桂花的酒气扑鼻,仿佛能见到院中的那棵大桂花,云渝有些感慨:“永贞二十四年末到的京都,现在都已经是景羲年了,日子过得真快,陶原过年也要五岁了。”


    陶原就是糖糕,陶夫郎的崽子,那可是看着他出生的交情,可惜他还是一丁点大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京都,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最好是像陶夫郎,云渝暗想。


    彦博远还是如他初见时的年轻样貌,眼角没纹,正值花期的俊逸大小伙一个。


    喝着陶夫郎酿的酒,同赏一轮月,同看一片天,也算在一起过了个年。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壶酒不喝不行。


    彦博远给云渝将酒倒上,云渝挨着他坐下。


    烟花在他们头顶散开,是隔壁邻居家放的,他家孩子多,隐隐能听见小孩嬉笑玩闹的声音。


    云渝抿上一口酒,下酒菜是彦博远一早去城东的集市买的,年当口,去晚了就没菜了。


    没有精致菜肴,猪耳朵花生米,再是寻常不过的下酒菜,云渝吃得开心,有些像还住在镇上那会儿,过年比现在热闹,家里人口比现在少,没仆役,但人来人往,谁也不客气,早早把果盘干果子放竹筐里摆在大厅,来家里玩的有乡里的村民,也有铺子里的熟客,以及彦博远的同窗。


    家里虽然开糕点铺子,天天做糕点,但也不烦做年糕,铺子提早歇业,陶夫郎白天过来,云渝和李秋月以及陶夫郎就洗糯米,彦博远干重力气活。


    年糕有需要捶打的和直接上锅蒸的。


    安平这头是糯米磨了压实直接上锅蒸的年糕,山南府吃的则是打糕。


    他们过年就比别人家多做一份打糕,彦博远撸袖子捶打,云渝手上沾水扒拉盆里的年糕,原先在家里他属彦小妹那一系,围着大人转悠玩,云修是小汉子,少年老成,帮大人干活更多些。


    云家阿父阿爹不让云渝沾手,云修也板着小脸让弟弟不要干粗活,小哥儿就该宠着。


    云渝就偶尔端个水递个柴的帮个小忙,蒸笼上锅开心一会儿,守着灶口子加点柴火,腻了后就出去玩两圈,回家就能吃上热乎年糕了。


    帮忙扒拉年糕的活计更不用想,他们担心他被砸到手。


    彦博远收着力道,跟着云渝的频率捶打,云渝正新奇着,并不觉得累。


    做出年糕来,大家两样年糕换着吃,活人如此,已故之人也如此,不分以往吃的是打糕还是蒸糕,祭祖饭桌子上每人碗里三块年糕摆着,云家两位打糕多一块,彦家两位蒸糕多一块。


    中午祭完祖,饭菜撤下来就是午饭了。


    到晚上才是重头戏。


    一家子热热闹闹,吃年夜饭守岁,夜里困倦,云渝和彦博远躲开亲友,寻个小角落黏糊,偷偷拉个小手,咬个耳朵的。


    再难熬的无聊也不困,时间还过挺快。


    过年钟声一响,家里就又热闹了起来,白日磨的糯米搓成小圆子,下水煮了蘸着白糖吃。


    吃完再去逛庙会,祈福来年顺遂,遇到心仪的,再往肚子里塞点小食,吃饱玩闹足后回家,倒头呼呼睡。


    现在家里地方大了,他们不用单独躲角落,回了院子就是清净地,李秋月和彦小妹照旧会去庙会玩,他和彦博远喜静,就在家里守岁,原先计划着跨完年去庙里拜拜,但去年彦博远醉酒闹了一通没去成。


    至于今年,时间没到,不好说。


    云渝酒量浅,两杯下肚就露出了醉憨憨的红脸,抬头看烟火,烟火在眼中重叠,一会儿近得像在面前,一会儿远得像在天边,人都飘在烟花里了,周遭都是绚丽花火。


    他脑袋发重,一头扎进了彦博远怀里,脑袋顿时轻松不少。


    带着黏腻桂花味儿的酒气从他唇中呼出,热乎乎甜丝丝,扑到彦博远的下颚,毛茸茸的脑袋往他胸口钻,发丝扫过脖颈,彦博远举杯小口呷酒。


    陶夫郎送来的酒有限,云渝平日藏着不舍得喝,彦博远不贪这一口,刚刚让着云渝,一大壶都进了云渝的肚子里,人就喝多了。


    彦博远眼眸清亮,没半点事儿,他将云渝的脑袋挪到肩头,又往自己脖子处摁了摁,自己再贴上去,严丝合缝。


    想想不对,又离开了些,在他粉红脑门上吧唧一口,轻轻落下一吻。


    云渝噘嘴傻乐,眯着眼又往他怀里钻。


    彦博远满意了,把人重新摁回去,也傻乐,蹭蹭贴贴一会儿,云渝消停了。


    肩头的小脑袋睡着不动了,彦博远莞尔一笑,举杯对明月:“岁岁有今朝。”


    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遥远故土的桂花气息萦绕在他们二人口鼻,肩头的脑袋擦过彦博远的侧脸,只听云渝在醉梦中嘟囔了一句。


    “彦博远。”


    “嗯,我在。”


    一直在。


    第108章


    过年祭祀典礼多, 礼部忙生忙死,工部清闲,彦博远过了个好年。


    到初五进宫朝贺, 寅时起早进去,花个一天时间, 出来接着休年假。


    原先该是初一入宫, 皇位传到第三代的时候, 出了个懒政的后人, 受不得全年无休, 新年还不让人睡个饱觉了,他要过个清闲年, 于是把朝贺的时间延到了初五, 当时闹挺大,百官恨不能当场撞柱子死谏明志。


    那任天子力排众议将规矩落实,百官们又尝出好来了,又过了几年, 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初五好啊,初五可太好了。


    圣上英明!


    除了京都的官员要入宫朝贺,地方上也有人来上报祥瑞吉兆。


    礼部的官员站前头念长长的祝词贺表,歌功颂德, 听着犯困, 站着脚麻, 熬到中午,宫里设宴, 三品以上入金殿,同皇帝共食,三品以下去偏殿, 对着正殿方向谢恩后开席,气氛比正殿活络些。


    工部的老尚书在年前受了凉,卧病在床,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朝贺的时候告假没来,彦博远面前空出一个位置,能直接看到皇帝。


    三朝老臣,年老熬不住了,几次上奏乞骸骨,均被圣上驳回,赏赐流水的下去,病假无期限休,但就是不放人。


    老尚书就在家养病,工部和内阁的事情已经不太管了,只想着皇帝哪天开天恩放他回乡。


    明眼人都看出来老尚书坚持不了多久就要退,朝里在猜谁接他的班,工部技术性强,一般不会从其他部门调任,都是内部升迁,但尚书不同,一部之长,技术性没那么强,差不多位置的都盯着。


    彦博远是当下热门,但他年纪小,要老臣们说,他还得熬资历。


    话又说回来,明眼人都知道他简在帝心,尚书一职还真不一定。


    当了尚书直接入内阁,三十不到的年轻阁臣,后生可畏。


    年老的臣子摇头,年轻的臣子不同,出个身居高位的年轻官员哪里不好,新君上位,老臣该让位的让位。


    朝中众人各怀心思,影响不到彦博远半点。


    年假一过,皇帝在崇德殿举行开玺大典,彦博远身前空出一位,老尚书依旧没来。


    景羲帝同样看到了那处空位,问身边的内侍太监,老尚书的身体如何了。


    “年前受了寒,一直卧病在床,太医前去看过,说是年纪大了,气虚体弱,还需好好将养。”


    工部不能没主事,内阁缺一个倒是无大碍。


    皇帝盯着空荡荡的金砖沉默。


    彦博远察觉到上方的视线,因为典仪繁长冗余而虚站着的一条腿立时挺直,神色一肃。


    “周爱卿染恙居家,年纪大了,偶尔生个病的,人之常情,但工部的政务却不能荒废,部里的政务暂时由左侍郎署理,待尚书痊愈,再行复职。”


    彦博远不知道朝廷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挺激动,上前一步领旨谢恩。


    说是暂代,但代着代着,不就正了。


    老尚书身体痊愈回来皆大欢喜,要是回不来,彦博远署理部门日久,哪怕来个新尚书,底下人听谁的还不一定,饶是新尚书,还需高看他几分。


    朝中机敏的官员早有猜测,皇帝属意他接管工部,不禁感慨,还是从龙之功好呀。


    转而一想,皇帝之前本就是太子,他们要想从龙,理应站队太子,这从龙还分大小,能力不足,还不是就喝口汤。


    出了大殿,彦博远立时化身香饽饽,身边官员络绎不绝,平常认识的不认识的往前攀谈。


    落后的几位老尚书对视一眼,到底是年轻后生,又是代管,他们几个慢慢走着。


    户部尚书想到未来不久,说不定内阁里多个年轻面孔,心中涌出股年老的感慨。


    “年轻好啊,精力足,以后进了阁,也能让我们老几个喘口气。”


    户部尚书摇摇晃晃离开。


    年纪大,下盘都不稳当了。


    后面几位一想也是,年轻人嘛,进来先当牛做马用着,又不碍着他们现在的地位,还有得熬,多个能干活的也不错。


    彦博远是暂代,入不了阁,现在想这些还早着呢。


    周铄海周尚书是生病,又不是死了。


    朝廷里有相熟的臣子去探过病,老尚书身子骨硬朗,在家钓鱼呢。


    生病这事儿倒也不假,但他躺不住,躺了几天就浑身难受,抓心挠肝地痒。


    头上绑着药草熏制过的额带,身残志坚,坚守钓鱼第一线,家里小辈哎呦哎呦地劝。


    看样子,不光死不了,还能活挺久。


    左侍郎本就比右侍郎微微高出一些,右侍郎没什么想法,彦博远能力比他大,皇帝既然下了旨意,明确了职权,彦博远名正言顺地挑上工部的担子,都是老熟人,部里众人接受良好,有条不紊。


    除了彦博远需要处理的政务,一下子雪花片一样飞来。


    京郊附近的几处工坊和工程需要侍郎每年定期巡检。


    年前的时候,右侍郎出去过一圈,今儿怎么也要彦博远再去看看,三月春训的时候,他出去巡查了一番,就十几来天,也不多。


    忙忙碌碌到了七月份,花了大把银子的刀剑署出了成果。


    各国都有探子,哪家的矿石比自家好还是有数的。


    醴国最好的铁矿出自山南的长泽矿,含硫量过高,远不如北朝的崇山铁矿,北朝和章国北部接壤,两国常有摩擦,后来章国吞了北朝一半领土才消停,再往北去是不毛之地,到处是乱石戈壁,不宜居住,章国看不上,就把人往荒地赶去,两国有旧仇,倒是不必担心北朝把矿石卖给章国。


    但到底是差人一等,但眼热也没办法,盐和铁是国家命脉,各家都看得死,不流入民间,他们能弄来少量的,但不能成批获取。


    冷焰生借此机会见识到不少各国的好东西。


    但要锻刀,也不能把主意压这些上面。


    民间能用的东西有限,冷焰生以前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剑炉里扔,路子野,都是往绝世名刀,不能复刻的路子去。


    官匠就不一样,在保证好用的同时,想的都是如何降低成本批量生产,两边一交流一合计,取长补短,就这么弄出来了个中间值——成本高,短时间不能大规模量产的普通名刀。


    彦博远就:……行吧。


    做都做出来了,也确实比以往的好用,彦博远老实拿了去给皇帝看。


    老尚书还在家养病,彦博远独自觐见,做郎中时就常被传唤,御前行走熟门熟路。


    刀剑体积小,彦博远打过招呼,直接把东西送去了尚书房,两个托盘,一个是在役的军刀,另一个就是新刀了。


    新刀刀背的厚度做了加宽,整体刀型更加流畅,刀尖反曲加大,这种设计使得军刀在劈砍时减少了折断的风险,增强突刺的功能,几位内侍合力搬来套重铠,旁边还有几片铠甲片,皇帝亲自试刀,劈向铁片,轻松劈开。


    谢期榕也在一旁,皇帝让他试,直接砍铠甲。


    他在皇帝面前手持利器,自然地提起刀刃,搁在臂弯仔细打量,刀刃划过铁制臂鞲,带出一片星火,金属相贴摩擦,发出铮铮剑鸣。


    “好刀。”谢期榕眸光一亮,迫不及待地提气,劈向重铠,杀气顿显。


    他的力道比皇帝重,比皇帝稳,运上内劲的刀锋划过护心镜,只听一声巨响,铠甲如豆腐般切成两瓣,重重砸在地上,迸溅出星火,一路滑到门槛。


    铠是好铠,刀更是好刀。


    武将最知道好刀的重要性,谢期榕十分激动,问彦博远最快一个月内能产出多少。


    彦博远给他泼凉水:“新刀工序比之旧刀更为繁琐耗时,需要用到的精炼钢铁的数量翻了一倍,按照京都刀剑坊的二百匠户算,月产不过一百一十把左右。”


    “若是征调民间工匠,短时间能加大产量,但这都是没算上精炼铁矿的产量,若是算上原材料损耗,等库里积攒的原材料用完,产量只会更低。”


    彦博远大喘气,“军里人均一把不可能,但想弄出个精锐部队还是可行的。”


    新刀破甲的能力刚刚都见识过了,除了成本增加,产量变低,考验使用者的能力外没缺点。


    这话是谢期榕说的。


    刚才他和皇帝都试过军刀的锋利,两人武力值有差距,新军刀自身分量重,士兵们作战还需要穿重铠,行动上受阻,不如平日训练的灵活,再让他们提着重上许多的军刀去拼杀,力气小了怕是连刀都提不动。


    不过这个问题不大,他们要的本就是精锐之师。


    至于耐磨方面,工匠们试验过,连续砍十套铠甲不成问题,到实战的时候变故多,许会差一点,但这已经是现阶段最好的了,遥遥领先以往的刀剑。


    说到底还是自家的矿产差点意思,要是能有品质更好的,或者产量再多些就好了。


    寻矿的事情工部一直在做,这东西就看运气,山里没有就是没有,也不能凭空在国界内变出一座矿山来,要么去抢其他国家的,现阶段是别想了,只能眼红。


    “能锻多少锻多少,先装备出一个精锐部队,皇弟你和彦爱卿负责此事,莫要走漏风声。”


    皇帝最终拍板。


    有改良的火药在前,加上谢期榕训练的精兵,醴国的国力已经是上了一层阶梯,这两样是醴国的底牌,不能让别国的探子知道。


    谢期榕负责组建军队,彦博远负责后勤,火炮也是谢期榕拿了大头。


    还是皇姐疼他,谢期榕腰间别着新军刀,满载而归。


    天下舆图在龙案之后挂了百年,从一张牛皮挂毯上的醴国舆图,慢慢增加到了现在望不到头的整面墙,天下山川尽收眼底。


    谢承乾的目光从京都掠向四方,一寸寸扫过天下大地,从开始听政的年纪,她便日日用目光描摹着天下舆图。


    从平视看不到醴国的国都,长到了能够俯视九州大陆的年纪,可那上方,还有更多的九州万方,她久久地沉默,伸出手,带有薄茧的手点在最高处。


    仿佛天下如舆图,她触手可得。


    谢家的皇位传了十三代,舆图一代比一代完善,现在谢家的基业传到了她的手里,舆图完备。


    谢家血脉中的野心热血在沸腾,勃勃雄心,宏图伟业,她不光要让舆图完备,她还要将醴国的臣民踏上舆图所及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谢家皇朝千秋万代,恒寿永昌。


    京外行宫,老皇帝自退位后就一直秉持着二龙不相见,他彻彻底底地让位于新帝,谢期榕偶有来看他,今日他带着新军刀来和他报喜。


    太上皇不见皇帝,但皇帝还是会把朝中大小事务派人一一禀报,新火药的事情太上皇也知道,说不落寞是假,文治武功,他文治尚可,武功是半点没有,好不易等到了苗头,自己却先退了下来。


    他的身体确实也撑不起繁重的政务,早退晚退一个样,怕是等不到大争之势了。


    太上皇拿着先皇后的画像睹物思人,寝宫之内挂满了先皇后的画像,角落放了几卷较新的画卷,不许人碰,只有贴身的大公公才知道,那画卷上画着的是萧贵妃的肖像。


    缅怀发妻,却把贵妃的画像一块放着,也不知道膈应谁。


    老皇帝两个都爱。


    一个年少夫妻,另一个是最为意气风发登基为帝时纳的小娇妻,贵妃没死的时候争不过活人,贵妃死了,两个死人又都成了朱砂痣,过了一段时日,画箱里又多了一幅新卷轴——是安王的画像。


    每天对着几幅死人的画像,太上皇的精神是越看越不好,少有清醒,整日缠绵病榻。


    后宫的妃嫔见不到太上皇,但皇子皇孙们日日觐见,要把以往数十年的面圣机会一下子补齐一般,不光是皇子公主,就是已经出嫁了的哥儿、公主,以及他们生下的外孙们也一并被传召。


    太上皇精神头好的时候含饴弄孙,如最普通不过的一位老人,享天伦之乐,喜儿孙绕膝。


    第109章


    七月里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说, 那就是云渝下定决心要断奶了。


    至于为什么孩子虚岁都三岁了,并且还是在有奶娘的情况下,云渝这个当姆父的, 还有奶的问题。


    这话得问彦博远,云渝不想多说。


    嘿呸——


    生平安前, 他以为小哥儿不泌乳, 泌乳后, 他以为没多久就能断, 这一想就想到了现在。


    断奶总共就那么一桩事, 不喂平安就是,小平安倒是真喝不着姆父的奶水了, 大崇之是捡到大便宜了, 尽在后面拖后腿。


    云渝的奶量有在减少,断断续续溢出,岳婳还是那句话:“补过头了。”


    云渝想不明白,怀孕坐月子的时候滋补, 这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他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效果就这么强,难不成补几个月, 能管几年不成, 云渝想着都打颤——彦博远不得开心死。


    直到晚间和彦博远吃饭时, 云渝沉默了,并且牙根有点发痒。


    以前没在意, 今日上心,仔细瞧了才发现不对。


    一桌子的下奶的菜色,他就算再不识药性, 面对每道菜里都带几个可疑的调料,那就很可疑了。


    厨娘手艺很好,吃起来没有什么药材味,平日光顾着看彦博远了,吃完的饭菜仆役收拾得利索,今日要不是翻了两筷子底下的垫菜,留了个心,还能让他糊弄过去。


    做多了,马脚也不收拾利索,那碗奶白鸽子汤,他坐月子时顿顿不落,一点没变,一勺子下去,一水的滋补药材。


    彦博远午食在宫里当值,去部门膳堂吃,他不在家,云渝和李秋月和小妹吃的,东西都是正常的。


    到了晚上,他们夫夫二人回院里吃,按着这顿饭菜,云渝都觉得再吃下去,彦博远都能下奶的程度。


    彦博远见他沉默,还有嘴问他:“怎么不吃,是没胃口吗。”


    为显示菜很好,没问题,彦博远往鸽子汤里捞出一筷子通草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起,一脸无辜,什么也不知道的淡然。


    云渝:……


    你真不怕把自己也算计进去啊。


    他哪里是之前补多了,这踏马是压根没断过补啊!


    有人在作怪,并且被发现了。


    彦博远意识到云渝知道了他的小心思,他心虚,装死当不知道。


    谁吩咐后厨的啊,谁啊,他可不知道。


    云渝把筷子一撂,“不吃了。”


    彦博远拱火,“吃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顿,吃完这顿再说吧。”他越说越小声,“鸽子汤很下,不是,很香的,吃一口吧、吃一口吧。”


    “夫郎吃一口吧——”恶魔低语。


    云渝:“……”


    彦博远小心翼翼地端过来一碗鸽子汤,鸽子炖煮到位,汤品奶白,传出阵阵鲜香。


    云渝没忍住吞了口口水,眼一闭心一横——还是吃了。


    但戒奶之事正式提上日程,没说错,云渝觉得这事不算断奶,该叫戒奶,主体也不该是他。


    云渝上了心,彦博远不敢继续背地里搞小动作,深感遗憾并且积极配合——才怪。


    他暗搓搓馋夫郎身子。


    记吃不记打。


    早忘记羊奶的恐怖滋味了。


    酷暑天气,彦博远白日热气重,休沐在家午睡时,热腾腾的体温传来,出汗黏糊,云渝不喜欢和他挨着,夜里才勉强让人搂着。


    一次出门逛街,看到有卖竹夫人的小贩,云渝买下,白日午睡就抱着竹夫人,隐隐有晚上也抱着新欢入睡的趋势。


    彦博远嫉妒得眼眶子发红。


    但夫郎抱着镂空竹枕的样子,属实貌美,彦博远化妒火为野火。


    没忍住野了一把,一野野到了日落月升。


    白皙如玉,透着华光的指节扣在竹夫人的镂空孔洞中,关节嫣红粉嫩,兰舌轻吐,气息喷洒到竹身,竹子是木头,没感觉。


    彦博远不是。


    落到他眼底,血脉偾张,热得攒火,只想抱着突突。


    竹篾匠人手艺高超,竹夫人身上都是精致纹样,兰花朵朵,拓印到云渝白皙的躯体上,在月色柔光下泛出洁白霞光,彦博远忍不住又开心地突突。


    依旧是白日里的熟悉场景,夜里多了黑气助阵,云渝抱着竹夫人,哭成了雨天娃娃。


    竹夫人一个死物也是喝上奶了,混着竹子特有的清香,宛如午后的一碗竹香冰奶,驱散暑气。


    夏日的晚风吹拂纱幔,床帐之中,竹夫人,云渝和黑气以及彦博远绞成一团。


    云渝成了夹心饼干。


    第二日迎接日光的就是一块被压扁了的竹饼子。


    彦博远再次喜提书房豪华套餐,直到云渝彻底断奶,才重新搬回正房。


    那时候,已经是秋季了。


    秋高气爽,云渝神清气爽,浑身舒坦,彦博远的‘牢狱之灾’被豁免,脸上重新挂上消失已久的餍足红光。


    转眼到了年末,地方传来喜讯。


    彦博远上疏的兴源水利工程落实了,并且鸿运当头,在派人下去确定具体水道走向的时候,意外发现了黑土赭石。


    工程叫停绕行,醴国有新矿山了。


    那地儿也是熟地方,便是彦博远被祥瑞吸引停留的沧口村,那尊石像真成了祥瑞。


    洪水带着巨大能量冲刷表层,将深埋地下的矿脉露出,去往实地巡查的工部官员,在洪水后的河滩上发现了它的踪迹。


    彦博远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军刀,立马让刀剑署的人去看送上来的矿石能否用于军刀。


    手下人来说,纯度比之山南府的长泽矿高上不少,还比长泽的面积大。


    彦博远一激灵立马上报,皇帝大喜,大力开采,加大军需投入,广招匠人,厉兵秣马,以备军需。


    为方便锻造,减少运输成本,一改之前运到专门的刀剑署打造,而是在矿区附近设立冶炼作坊,下派官员管理。


    如此激动人心的大事,本该在朝廷各官员口中热议,又是年关,奈何老皇帝快不行了,矿山的事情在朝中没掀出大风浪。


    腊月十八,太上皇宣召皇帝过去,他依旧没有搬迁回皇城的意思。


    皇子妃嫔们跪了一地,太上皇屏退他们,将谢承乾和谢期榕留在身边。


    太上皇眼珠浑白,已是看不大清皇儿的脸了,拉着她的手托付江山。


    说开疆扩土的使命交给她了,别让祖宗失望。


    说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说朝臣不听话,要分权制衡……


    说着说着,老皇帝忘记太子已经是皇帝了,谆谆教诲着未来。


    他对不起她母后,但对得起天下人,老皇帝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壮年,体内充满了力量,从龙榻上起身,殿内众人惊骇,这是回光返照。


    老皇帝让人把先皇后的画像拿来,说想看看贵妃和安王,后面那一句,在看到谢期榕和谢承乾时吞了回去。


    还是不看了,下去再看也不迟。


    先皇后的也不看了。


    最后还是再看看太子吧,看看活人。


    于是把殿外跪着的后妃皇子全叫进来,嫁出去的公主和哥儿,驸马们也都来了,在他们面前他就是为人父,非君。


    如寻常人家的夫与父,交代后事,让他们听太子的话。


    他糊涂了,太子已经是皇帝了。


    老皇帝恍惚,又改口,絮絮叨叨的,可是没人打断。


    “长德怎么没来,贵妃去哪了。”


    “裴丫头呢……”


    见旁边人支支吾吾,老皇帝才想起,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也要死了。


    老皇帝继续看活人,一个个看过去,努力看着一张张稚嫩的,年轻的,年老的脸庞,想着他们以前的样子。


    老皇帝想起以前尚书房的日子。


    他让太子来背课业。


    谢承乾近五十的人,眼角早已皱纹遍布,在更老的父皇面前背诗词。


    老皇帝让谢期榕也来背。


    小时候他顽皮,不爱读书,每回抽背,就让太子给他在不远处举小纸条,他照着读。


    “你现在背出来了吗?”老皇帝问。


    谢期榕说背不出,语气哽咽,也想起了从前。


    “一点没变,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太子护着你,帮着你掩饰,还当朕不知道呢。”


    “长德也不爱读书,就要跟着一块偷看,你不给他看,他就眼巴巴地寻太子,太子心软,轮到他背书的时候,也给他看纸条。”


    老皇帝说一句喘两口,最后说:“那你就读吧。”


    “能背的背,背不出的跟着读。”老皇帝对着后面一排的皇子皇孙们说。


    朗朗读书声从殿中传出,谢承乾背书,谢期榕带着其余人一块读,读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老皇帝闭上双眼,在众多子嗣后代的朗朗读书声中长眠。


    “父皇!!”


    谢期榕最先嚎哭出声,继而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声传出。


    众人跪伏在地,哭声震天。


    皇城钟楼里的重钟被敲响,从京都往外一层层传递,九九八十一响的丧钟响彻天下——太上皇驾崩了。


    官员百姓停下手中的事情,数着一下又一下的钟声,在钟声余韵下悲痛跪地。


    周府之中,老尚书头上包着药带,也跟着钟声数数。


    ……八十,八十一。


    老尚书手里的鱼竿一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胸中憋闷得发疼,看着天边,吃力地起身,向着行宫的方向深深地跪下叩拜。


    恭送先帝喜登极乐。


    景羲二年的新年,是白色的。


    这一年,平安四岁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