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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嘉礼


    载着新娘的车队到达李家t时,公婆与宾客已经从侧门离开,聚于大门口,等待新人入正门。


    长孙青璟由婢女搀扶下车,望了一眼门簪之上高悬的三支箭,便略微低头,双手执纨扇遮面,与手持笏板的李世民并肩而行。亲友将新人拥簇在前,等待躏新妇迹。


    新人足不能沾地以避免地煞冲撞,一路转毡接袋直达为婚礼搭建的青庐之中。


    沉重的金银杂宝花冠、大袖连裳青衣与歧头青履使得长孙青璟的每一步都很沉重。


    婢女一路急趋,将青红纹样相间的地毯与红蓝绸缎制成的布袋前后传递,转移铺接,以求香火绵延,代代不息。


    “毡席有点打滑,你小心。”李世民微微侧颈提醒道。


    “看好你的路,不准看我的鞋——我跟你又不熟。你家亲戚正拥到前方盯着我们看乐子呢!”长孙青璟盯着团扇前方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地毯或绸袋正中。


    “是,记住了,我们不熟!”李世民想起在长孙青璟在利人市的男装打扮,催妆时的故作姿态,障车时听到轻浮言语的气恼,已经深谙她不愿造次的心思,便谨慎地向一侧挪半步,同样正视前方,履毡而行。


    青红的面纱呈现出游丝般的纹路,也许是夜风的伎俩,也许是火光造成的错觉,也许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百子帐内孩童或绕床蹦跳奔跑,或以臂为翅学着鸟雀飞翔,或在年长妇人撺掇下唱起《撒帐歌》:“一双青白鸽,绕帐三五匝;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


    李世民和长孙青璟席道进入青庐后,就被漫屋抛洒的撒帐金银钱币,干果砸中额头、团扇、笏板。


    新婚夫妇被突如其来的物什打中时慌了一下,见到初时在自己身后履迹的亲友一下子都涌进了青庐中便知晓大家在为合卺礼预热。


    李三娘琼曦一边怂恿孩子们上前抢夺金钱糖果,一边高声念着咒愿文:“今夜吉辰,长孙氏女与李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已后,夫妇寿命延长。”


    咒愿文语带夸张,令新人咋舌。两人一时被争夺满地金钱糖果的宾客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四娘李陇月之女长孙纫佩捧了满怀撒帐钱,挤到新人脚下捡拾起红绸扎紧的一小包石蜜糖,打开舔了舔,又钻到垂膝的覆面轻纱里,抬头偷窥新娘。她由衷地发出童真的感慨:“阿姊好漂亮!”


    长孙青璟也被已故族叔的这个女儿逗乐了,一手执扇,一手忍不住去捏捏女童的脸蛋。


    李陇月赶紧上前抱起女儿,吩咐婢女为长孙青璟整理纱巾:“纫佩,以后改口叫舅母。”


    女孩舔着手指应承下来。


    “小郎君小娘子们,我们比比谁捡到的钱串和干果多,最多的有赏!”李琼曦逗弄着堵住了新人去路的孩童们。


    孩子们呼啦一下全都聚集到三娘身边,聚精会神地数着抢到的战利品。


    唐国公李渊与夫人窦氏在另外三子六女的簇拥下最后进入青庐。


    窦氏一如既往地神采奕奕。满头珠翠层次分明地缀于干练的盘桓髻之上,暗红半袖搭配紫色襦裙,彰显一品国公夫人的身份又不喧宾夺主。


    她站在丈夫身边,与众人说笑。


    李琼曦许久未见母亲,只是觉得她今日脸色分外惨白,便有些怀疑是施多了铅粉的缘故。


    她见过许多年长的妇人都喜欢用铅白遮盖皮肤暗黄的疲态。母亲今年已经四十五岁,美人迟暮,有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李琼曦终究不相信母亲会做出游离于性格之外的举动,便轻声问妹妹:“阿娘的气疾究竟如何?”


    李陇月摇头道:“为了这场仓促的婚礼,她一直瞒着众人。今早又是复发,只是强忍着。今晨是她亲自看着奴婢们将三升粟填满了石臼,又在井口覆盖席子,拿三斤枲麻堵塞了二弟房间的窗户,一切准备周全才放心。为了不惊扰二弟,待他告庙祭祖之后才延医请药。施药之时又将我们兄妹几人都赶出行障外,只听得她与阿耶和医官都争论不休,也不知施了什么方子,才强撑到现在……”


    “到底是什么神仙一样的娘子能够惊动我们弟弟这颗桀骜不驯的心?”李琼曦有些抱怨,也不失担忧。


    “二弟虽说有主张,但是赶早完婚倒是母亲竭力促成的,父亲也毫无异议——若有不虞,也不至耽搁。”


    “见到新儿媳,母亲一开心,一定安然无虞。”李琼曦叹了口气,宽解着妹妹,也宽解着自己。


    作为家中最性格最像母亲的女儿,李琼曦深谙越到此时,母亲越不允许家中有人自乱阵脚,也不准有人将病情告知二弟,必得一切尘埃落定才肯安心养病。


    母亲这种酷爱逆天而行的性格似乎是与生俱来,为了填补父亲优柔寡断的缺陷而生的。


    李琼曦头痛欲裂,习惯性地捋了一下整齐的鬓发,把不属于嘉礼的情绪先抛到一边,用清脆愉悦而又爽朗地声音招呼充当卺童的两个孩子:“承宗、令武,不要再数钱串了,把石蜜糖吐掉,捧好铜镜、葫芦和酒壶,你们叔父和婶母,舅父与舅母要行合卺之礼了。”


    李承宗和柴令武应声放下撒帐钱,鼓着腮帮咀嚼石蜜糖匆匆下咽,雀跃着跑到姑母和母亲身边。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依次拜过天地、父母、媒人和众宾客,最后行互拜之礼。


    两小儿奉上铜镜,夫妇二人在镜纽处共同绾上同心结,因为太过紧张,丝线从纽孔中滑落数次,急得围观众人恨不能替他们动手。


    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慌乱的新人指节轻轻碰撞,有一种被灼烧的酥软与激动。


    两人将笏板与团扇交给旁人,又一次手忙脚乱穿线挽结。


    “你拿稳了,别乱动。”长孙青璟有些不耐烦地命令道。轻纱里的桃颊已经涨得通红,烧得滚烫。


    “好。”李世民点头应道,双手持镜,腰弯得更低,任新娘花冠上的博鬓与覆笄划痛了他的面颊。


    “不要抽绳!”长孙青璟压低了声音呵斥。


    “好,好。”被掐出指甲印记的手指瑟缩着回到铜镜边缘。


    两个孩子从未见过自己叔父舅父与女子相处时有如此好的忍耐力,不禁调皮地相视憋笑,惹来李世民的嗔视。


    长孙青璟在镜纽下打上两个活结,吩咐李世民收紧一头,自己拉紧另一头。


    两人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了永结同心的誓约。


    李承宗与柴令武向着亲友高举铜镜,向宾客展示同心结。


    在一片欢腾声中,新郎面东而坐,新娘面西落座。


    两位新人先同牢共盘,同尝一份肉食。漆盘中的匏瓜已事先被分成两个瓢,以红丝带相系。


    李琼曦将匏瓜的两半分别斟满酒,由两位卺童分别呈送新人。


    两人相互敬酒,苦酒醉人,双方想要捕捉对方的目光想要又如惊弓之鸟般刻意躲闪。


    平日的梳洗侍女为二人各剪下一绺长发,结发合髻,预示二人血脉相连,成为新的亲人。


    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此成了她的亲人,某种程度上说是她自己选择的亲人。


    长孙青璟被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震慑住,收拾起心猿意马,重又执起花扇,挡住羞颜,只等待最后一首却扇诗。


    “闺里红颜瞬如花,朝来行里降人家。自有云衣五色映,不须罗扇百重遮。”合髻之后,李世民匆忙念完却扇诗。


    长孙青璟略迟疑了一下,心头的震颤一直传达到四肢百骸。她呼吸急促,双手将纨扇握得更紧。这迟滞的时间对于新郎来说如坐针毡。


    方才一同迎亲、又将一个十一岁男孩提回家的李道宗在刚回府时精疲力竭。如今趁着撒帐,合卺自顾自用了些酒食,精神立时恢复了大半,想起催妆时的趣事,不由与新娘开玩笑道:“嫂子,要不要替你取琵琶来,让阿兄自弹自唱,唱到你满意为止?”


    “让新郎跳舞,他去洛阳前新学的,新娘还没见过他舞姿呢。”李琼曦的丈夫柴绍放下酒杯笑道。


    李世民忍不住凑近长孙青璟道:“你不会还有一个谜题要为难我吧?”


    “如果我心里真有一个谜题,须解出才却扇,你当如何应对?”


    “愿闻其详。”李世民神色一凛,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反正都是自家亲戚,无非再丢一次面子罢了。”


    谁让你是我自己选的亲人呢。他心中默念。


    两边侍女听到二人争论,也不禁莞尔。


    青璟缓缓地降下扇子,轻纱随之俏皮地抖动:“我累了t,想不出谜题。”


    李世民有些诧异却扇是如此轻而易举。


    他的手抖得比她更厉害,明明心颤魂飞,却还在故作镇定。


    两个并不完全明白婚姻为何物的孩子,学着别人的样子仓促地完成一场盛大的仪式,剩下的只有交给天意了。


    新郎微笑着挑开新娘的覆面轻纱。炽热的火与澄澈的水在此相逢。他们渴望攫取对方的目光中的柔情蜜意,又害怕自身在火焰中燃烧殆尽,在深渊中化为乌有。


    窦氏有些诧异于这张生气勃勃的少女的脸,这不属于遭受两次家变的少女,一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被她藏在了暗处,就好像曾经的窦氏。


    从儿子坦诚恋情那一刻起,这个少女的经历以及所为都不断地唤醒窦氏关于那些温情的、愉悦的、无奈的、悲戚的、抗争的往事的记忆。


    高擎的烛花跃动了起来,应和着青庐中欢腾的气氛,小小的烛焰爆裂出一连串璀璨的星子。


    长孙青璟想起了永兴里那个纵马蹈火而来的小郎君,想到那个徒手碎核桃逗她开心的男孩,那个在云波诡谲的东都艰难求生时还记得为自己求字的少年,想起那个在父亲坟墓前发誓护她一世周全的少年——他们本不再会有交集,可是命运就这样把她阴暗的人生撕开了一道裂缝,从缝里漏进了炽烈的阳光。她就顺着这道光被牵引而出。


    李世民想起了永兴里那个被恶兄软禁而偷偷放飞传讯白鹞的女孩,那个获救后没有哭泣只是和他分核桃吃的女孩,那个他在紫薇城惶惶不可终日时用信笺安抚他的少女,那个宁可与养父同去岭南也不愿苟且偷生的少女——他们差点不再有交集,可是命运依然眷顾他,把他带到那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水边。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捞取池底无尽的玉石。


    她害怕自己无处承受那样滚烫的阳光,这些火焰的影子终将因她的冥顽失望而归。


    他害怕自己无法穷尽那些随侯珠荆山玉,那些遗失的珠玉将在混沌中怨怼终身。


    李世民尝试着向长孙青璟伸出手:“长孙娘子,安和好在。”


    “好在。”她也回应了他欢迎自己到达新家的热忱。


    传席、撒帐、交拜、合卺、合髻,却扇——新人终于执手并立——


    作者有话说:你们算了时辰没?


    好像这章我又在逗逼和哲学家之间反复横跳


    喜欢的话收藏评论哟[坏笑]


    第32章 花烛


    众人便在青庐内观花烛、弄新妇。


    一时杯觥交错,人声鼎沸。


    新郎新娘边进入席间与亲友正式相见攀谈。


    席间有人盘诘二人婚前是否私会,有人问询新娘最爱的到底是那首诗,年轻女眷问及长孙青璟会否骑射,以后出行好作伴;年长者担心明日拜舅姑是否顺利,问起新娘是否准备鞋履。


    长孙青璟一一作答。


    突然羯鼓声三下,全场寂然无声。


    体轻无骨的柘枝伎自帷幔后腾跃进入青庐的中央,红色窄袖罗袍勾勒出舞者健硕有力的身姿,卷檐帽上的铃铛随着鼓点清脆鸣响,紫色的垂带随着婀娜的腰肢在空中流转如风。


    宾客们正被柘枝伎妩媚的秋波勾魂摄魄,拊掌喝彩无心他顾之时,窦夫人与长亲们一一作别,由四娘李陇月搀扶离场。


    嘉礼当晚,本来就是年轻人的狂欢,新婚第二天才是新妇见舅姑及全家的大礼,第三日庙见拜过祖先之后算正式完婚。


    长辈们若不想在今夜被年轻人的啰唣疯狂吵嚷得头痛,也不想对这些无状的言行横加阻拦,回避也不失为一个妥帖体面的、两不相干的好办法。


    柘枝舞后,蜡烛还未燃过半。借着酒兴,女眷们拉着长孙青璟投壶博塞,男宾们则硬扯着李世民击剑角抵。


    满庐年轻人且戏且歌,全无平日章法。


    花烛燃过半时,已近中宵。宾客们相互叮嘱带好“过所”,拜别新人而去。


    精疲力竭的二人望着青庐内倾颓的杯盘与满地的狼藉,不禁感慨成家不易。


    浮华过后,倦意袭上心来,蔓延到胸口。


    一想到睡觉,二人均被一个激灵惊醒。


    “公子,娘子,郎君与夫人嘱咐二位早些休息。夫人还说,公子年纪大些,理应多照应新妇,不可任性妄为。”李世民的乳母刘娘子受窦夫人之托,上前叮嘱二人。


    “哦,哦,那是自然。今日催妆时我可有耐性了——又吟诗,又弹琵琶,又唱歌——她还支使一群族兄弟拿竹杖打我,拿酒灌我,我都没还手……”面对乳母不可置信的怀疑目光,李世民笑道,“阿嬭,你不要小觑我。不信你问长孙娘子。——哦,我想起来了,结镜纽时她嫌弃我手拙还掐我,我都没抱怨,阿嬭你看,她指甲掐出的血印还在我手上。我今天可、大、度、呢!”


    说罢,李世民孩子气地伸手给刘娘子看。


    “是哦,大惊小怪的,再迟些我都看不清你手背上有划痕呢!”刘娘子打趣道。


    长孙青璟低头无言,假装摆弄青色婚服那红色袖缘的花纹,不去理睬那些疯言疯语。


    “夜露深重,炭火只剩余烬,百子帐内不可再久留。娘子随奴婢去认一认新房。”刘娘子引路,阿彩执烛笼,一路径向新房而去。


    新人疲沓至极,呵欠连连。


    刘娘子向长孙青璟道:“夫人也令奴婢转告长孙娘子,今夜娘子尽管安睡,不必担心明日与舅姑相见一事。明日辰时,照例由阿彩姑娘唤醒娘子,为娘子梳洗,一切依高家旧例。巳时之前陪舅姑简单用膳即可。”


    长孙青璟轻轻点头,感念窦夫人为人仁厚,并非喜爱肆意立威的刻薄主母。


    李世民靠近她,轻轻牵动长孙青璟的大袖,两人袖缘相叠,指节摩挲。


    与婚礼上程式化的公开的执手相较,这种私密又抑制的暧昧令长孙青璟心旌神驰,冬夜里冰冷的纤细的骨节似乎要融化在涌动着热血的手掌中。


    灼烧的、刺痛的战栗从指尖透过肌肤,贯通血脉瓦解她清醒的意识,抚触她孤独的灵魂。


    当她的意志即将屈服于这种裹挟一切的不可抵挡的力量时,暗黑的天忽闪了一下,落下一滴清冷的泪。


    她的手指从他的掌心中逃脱,即将升温的灵魂瑟缩到安全的角落,不再响应炽热而痛苦的战栗。


    长孙青璟将双袖相拢,左右手交握、相攥、挤压,企图给自己增加一点对抗无助的力量。


    通往未来的路太过漫长,晃动的烛笼绕过数个回廊与院落之后,微弱的橙光便湮没在一片明亮之中。


    婢女们为新人打开帘帷,内室中烘瓶炭火正旺,榻上帷帐左右各悬着鎏金双蛾熏球各一。


    安息香的甜美低沉的味道萦绕在周身。


    “来人,为公子去衣、为娘子除花。”刘娘子吩咐婢女道。


    “且慢!”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异口同声拒绝道。


    长孙青璟甚至有一种被抢了话的错觉。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番后,阿彩扶长孙青璟在镜台前坐下,主仆相对无言,只好对着铜镜发怔。


    妆奁中盛满了簪、钗、金银梳、步摇,一半是旧时器物,一半是新添置的款式。


    “公子,已是中宵!”刘娘子也猜测两人拘谨局促,有些扭捏。


    催促新娘安睡似乎有失礼节,她便对新郎使着眼色。


    “阿嬭,我今日酒饮多了,头迷糊得很。先是迎亲是被她家亲戚挨个敬酒罚酒,再次是合卺之后被自家亲戚刁难捉弄,还有——”他突然指着长孙青璟道,“我没见过六博棋下得比你更差的人!”


    “那是我掷骰子运气太差!”长孙青璟从铜镜面前转过脸,没好气地反驳。


    刘娘子一时搞不清这两个孩子为什么从不愿意同房牵扯到了博塞。


    “所以呢,你被姑嫂们罚的酒我全替你喝了。娘子,你是一个谢字也不提呀!”


    “这倒也是。”长孙青璟有些感激李世民为自己化解窘局,便玩笑似地向他长揖致谢,“阿嬭为证,我已谢过公子。”


    刘娘子有些无奈,静看二人闲扯些荒诞不经的话题。


    “我晕得很,稍一动弹便头痛欲裂。”说罢,李世民特意在镜台几步处坐下,扶额喊了几声有恙。


    “阿嬭,你一定准备解酒汤了吧?我喝几口饮子便不晕了。”


    “好,我去准备丁香饮。”刘娘子觉得李世t民所说也并非虚言,宾客们观花烛弄新妇之时,她确实亲见这不善饮酒的倔孩子寸步不退,强撑着与人把酒言欢,又护妻心切,为新娘挡罚酒。现在酒劲开始发作,惹得她这个乳母心疼至极。


    “莫睡着,睡死过去就没饮子可喝了。”刘娘子说罢叫上几个服侍主人就寝的婢女退至外间。


    长孙青璟也向阿彩道:“你也先歇息片刻,我陪公子说说话,醒醒酒。”


    阿彩看了看在座两人,踌躇片刻,便在长孙青璟耳边窃窃私语:“妆奁最底层有画轴……”


    长孙青璟忙碌一天,颇为劳累,也听不真切,只道是提醒自己明日拜见姑舅时所用首饰,比起熬过今晚的窘境似乎还轻松一些。


    她也未追问清楚阿彩所说究竟为何物,只顾敷衍道:“知道知道,你歇息去吧。”


    卧室内刚剩下二人,李世民便开始不耐烦地拔下冠冕上的簪导,解下玄缨。


    长孙青璟警觉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李世民被少女惊恐而尖锐的鸣爆声弄得错愕不堪,两手搭在下颌附近的系带上停滞了片刻。


    “别胡思乱想。”李世民把爵弁放在身边,指着在冠冕中闷了整日的头发道,“我热了凉,凉了热,出汗,风干,再出汗,现在满头酸臭,这屋子快被烘瓶烤焦了,我不摘爵弁戴着安寝吗?不信你闻闻。”说罢他将黑色爵弁倒置递到长孙青璟面前。


    长孙青璟“哼”了一声,捂着口鼻转过头,双膝往相反方向挪了并不明显的距离。她对着铜镜,摘下礼冠,露出毫无钗钿装饰的同心髻。她本想让李世民认一下她额间的花钿,又觉得此举过于轻佻,便直接揭了下来。


    长孙青璟又执起贮存面脂的银盒,贴近烘瓶回暖片刻,拿起绢丝蘸一些油脂,开始擦除胭脂、额黄与铅白。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逐渐取代了厚重的浓妆。


    两人沉默不语。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妻子支走婢女,笨拙地自行卸妆,好奇地问道:“你就准备这样坐到明日辰时?”


    长孙青璟默不作声,几绺散发落在肩头,有种不事雕琢的纯真与娇憨。


    她带着满脸油脂望着李世民,不置可否地说道:“我也累了——刚才是谁想出喝丁香饮馊主意的?”


    “你自己不想除钗钿,我便帮你找借口。真是不识好人心。”李世民觉得一和眼前这伶牙俐齿的女孩子争论,腰间革带便勒得难受。他下意识地将双手搭在腰间,意欲解下革带。


    长孙青璟如惊弓之鸟般“腾”地起身,质问道:“你手放在何处?”行障与帘帷外传来婢女隐隐的笑声。她一时羞愤难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李世民叹口气,翻开手掌,举到胸前,没好气地回答:“我很守规矩,双膝都没离开茵褥,也没偷看你除花钿。你可好好说话。还有,我的手放在我自己的腰间,不在你的腰间,你管得着吗?”


    长孙青璟偷瞥了李世民一眼,又默默坐回镜台前。李世民只得随便抱上一个手炉,瞪着地板发愣。他突然抬头,试探着问道:“你母亲有没有给你一个小画轴,嘱咐你今晚才打开的?”


    “什么画轴?我阿娘没说过。”长孙青璟奇道。


    “这个嘛,说来话长。”李世民放下手炉,指着妆箧道,“你要不要翻看一下?”


    “那个画轴,你有吗?”


    “我用不着。”他的目光游移到了窗外。


    “那卷轴上画的什么?”


    李世民挑了挑眉:“你真想知道?”


    “嗯。”长孙青璟点头。


    “就是……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那种……情形……”他吞吞吐吐地解释,言辞含糊,目光躲闪。


    长孙青璟琢磨着《陈风衡门》的言外之意,突然蹙紧了柳眉,开始在镜台上寻找称手物件。


    她右手越过一堆容易刺出血的簪钗,容易砸伤人的镇纸熏炉,执起和嫁妆同时事先送来的《妍神记》,向李世民甩了过去。


    那卷轴在空中慢悠悠地转了几个圈儿,已经忘记了教训人的初衷。


    李世民伸手,稳稳接住《妍神记》,恶作剧似的说道:“我正经背诗,你想到哪里去了?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我从没听人把一首褒扬夫妇同甘共苦的诗歌念得像你这样——这样——不正经!”青璟气急败坏,以至于找不到贴切的言辞去形容对方调笑的无状。


    “哦,说得好像你自己天天看正经书一般!”李世民举起《妍神记》晃了数下,“那个烧书的疯子皇帝能写出什么经世济国的锦绣文章?”


    见长孙青璟嘟着嘴,李世民不再逗她,只是开诚布公:“你要是害羞,我也不再勉强。说实话我也有一种私密之事被人偷窥议论的古怪感觉。我保证循规蹈矩,不冒犯你。只是今晚,还望你助我掩饰过去。”


    他将《妍神记》放归镜台,谨慎地坐在与长孙青璟相隔几步远的地方,柔声说道:“不如把所有责任揽到我一人身上,免得下人多嘴,家人为难你……”


    他拿起镜台上揭下的鲥鳞牡丹花钿,放在掌心,细细摩挲,有种趑趄不前的犹疑。蓦地,李世民放下花钿,鼓起勇气问道:“观音婢,你应该不讨厌我吧?你可信得过我?”


    她吃惊地望着他真诚的笑脸,先摇头,之后又羞赧地点头,随即俯首摆弄首饰。


    李世民轻轻拨开垂地帘帷的一角,数道:“一、二、三、四。”


    “你数数做什么?”长孙青璟跑到他身边问道。


    “你声音轻一点啊。”李世民将她按回镜台前,“我阿娘给我安排了四个婢女,你又带来一个,再加上刘娘子,一共六个,今晚这六个人就这么陪着我们……”


    “陪我们作甚?”长孙青璟差点惊叫起来。


    “侍候我们睡觉啊!还能陪你喝酒吟诗吗?”李世民将手掌拼命下压提醒她不要高声说话。


    “你身上酸臭酸臭的,离我远一点。”长孙青璟毫不留情地说道。


    “你怎么不问问你的从兄弟表兄弟是怎么礼待我的?”李世民突然也捂着鼻子道,“你卸妆的胡麻油没擦干净,当心猞猁半夜来舔……”


    长孙青璟举起一根发簪假装要扎他,却从缝隙间看到外屋五个婢女正等待他们就寝,一下子就泄了气。


    “你说,怎么把她们支开?”——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哈,为什么写出了合租的既视感[白眼]


    你们想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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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破局


    “你说支走就支走——我、不、要、面、子、的、吗?”李世民一字一顿道,“把人都支走了,她们还不更好奇?背后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谁知道明天刘娘子会在我阿娘跟前如何添油加醋?”


    “对不起。”长孙青璟不再催促,只是低头揉搓着牡丹花钿,舍不得丢弃。


    “我心乱如麻。年幼失怙,我母子三人成了全长安的笑柄,被人恶意揣测还于舅家的因缘;本以为蔬水箪瓢,聊以卒岁,不料舅父突遭贬谪,家道中落。舅父欲护我周全,将我托付于叔父,我不计后果从叔父家出逃。此种乖张举止又令宗族蒙羞,外人更要议论我疯癫不成体统。我本已如丧家之犬,蒙公子不弃,施以援手。本当衔草结环以报……只是——只是——”


    她多想把自己百结的愁肠全部打开、展平铺陈在李世民的面前,令他看清自己的混乱的内心。


    她一方面担心李世民只是一时义愤,不忍高士廉与无忌有后顾之忧才四处找寻她;另一方面又怀疑他只为不堕名节,不遭人耻笑,才有此侠义之举;他的性子,确是特立独行,就像一个纯真率直与渊图远算的奇怪混合体,令她捉摸不透。


    倘若此时李世民挟德相迫,她似乎也只能乖乖就范。


    “你——只是害怕?”烛火倒映在李世民的眼眸中,炙热而又轻盈。


    长孙青璟垂眸,默认。她害怕那道牵引她离开黑暗的光突然弃她于不顾,留下她独自面对幻梦初醒后的虚妄与苦痛。


    “其实我也觉得我们像两头被关进笼子的獠,挺不自在的。”李世民心有戚戚焉地蹙眉道。


    “你的方比——真是既粗鄙又贴切t。”长孙青璟咋舌道。


    “承蒙夸赞,不胜荣幸。我脑子里还有一些奇思妙想,你想知道吗?”


    “不想。”她制止了他酒后不受约束的天马行空的表达欲。


    “我不会变的。”李世民顿悟似的承诺道。他将茵褥向青璟移近些许,想与她细谈。“总之,我向高先生、无忌许诺照顾你一事决不食言……”


    廊间突然传来婢女与刘娘子的说笑。


    “你的丁香饮到了。”长孙青璟指着窗棂道。


    “也罢,这面子的事情明天再说……我先睡了,你随机应变。——还有,你那满脸猪油还是胡麻油面脂真是丑死了。记得洗一下。”


    说罢,他便抽身离去。青璟来不及瞪眼,也无暇弄明白如何应变,李世民已合衣倒在榻上。


    待到刘娘子与阿彩回到寝室,李世民躺在榻上鼾声大作时,长孙青璟才弄明白随机应变的深意。


    “唉!这孩子方才还吵嚷着要喝解酒饮子,怎么须臾间就睡死过去了?”刘娘子既无奈又心疼,望向无人照看的新娘长孙青璟,又望着本该进屋侍候新郎新娘的婢女们,似有责备之意。


    “是啊,真是始料未及。我们方才还在谈论那个柘枝舞女呢?公子说他在洛阳见过更精彩的双柘枝,舞女自莲花中化生,精彩纷呈,不似人间所有——”


    长孙青璟东拉西扯了一通,试图自圆其说,开始继续胡编乱造,“我们说定,元正之时去洛阳看柘枝赏胡腾。我又问了公子舅姑爱吃些何种佳肴,也好在下厨时试着做一点。他也问我平日是否陪家中长辈看歌舞戏与合生……我们正说在兴头上呢,公子突然说头晕得厉害,刚回房时还只是觉得地板微颤,此时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再也撑不到解酒饮子送来了。我正准备催促阿彩看看丁香饮做好了没有,未料公子挂念了几句见舅姑与庙见事宜,就合衣睡去了……”


    她说得有理有据有细节,由不得刘娘子不信。


    刘娘子正为明日如何向窦夫人禀告花烛之夜新郎醉死将新娘撂在一旁之事发愁时,李世民的嘴角轻微上扬了一下。


    长孙青璟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笑意,一边恼恨他中途退场丢下她独自一人演完这出戏的无耻,一边对他狗急跳墙的急智忍俊不禁。


    “这可如何是好?”刘娘子试图摇醒这个从小带大的孩子,但是任她呼喊揉捏,又如何叫醒一个执意装睡的人。


    刘娘子叹口气,回身看了一眼长孙青璟满脸卸妆面脂,示意阿彩侍候娘子洗漱更衣。


    长孙青璟心中忸怩,却不敢再找借口抗拒,只得老老实实坐在镜台前。


    她突然瞥见铜镜中自己满脸斑驳的残妆和零星发白的油脂,确实如李世民所说丑陋而滑稽。


    她面对铜镜哑然失笑,刘娘子险些弄洒了丁香饮,阿彩也手中的鱼洗也险些滑落。


    青长孙璟接过刘娘子殷勤递上的丁香饮,只觉得味道比鲜于夫人调制的更加浓郁刺鼻,算不上她喜欢的口感,但仍旧一饮而尽,夸赞了几句:“阿嬭费心了。”


    阿彩将一块葛布对折放置于一方小几上,又将金色鱼洗放置在葛布之上,稍微浸湿双手,以掌摩擦铜洗双耳,细小的水珠便均匀地从铜盆的周边喷溅而出。


    长孙青璟俯首,温热地水珠打湿了脸庞,她接过阿彩递来的澡豆,将满面油脂残妆清洗干净。红桃一样的脸孔终于显现出它本来的模样,巾帕轻拭,烛光摇曳,面颊白色细微绒毛上零碎的水珠,倒映着星空里漏下的微芒。


    阿彩又在刘娘子催促下为长孙青璟除去青革带、蔽膝、大带、青衣连裳婚服,拆解同心髻。


    微卷的长发像顽皮的柳枝般散落在两肩。长孙青璟只着白色深衣,有些呆傻地坐在茵褥上,不知所措地摆弄着发梢。


    刘娘子私底下也听李渊、窦氏、四娘诸人谈论起这位长孙娘子,知晓了这女孩命运多舛,年幼丧父,惨遭异母兄长遗弃,而今养父又卷入谋反案中被贬官到说不出名字的蛮荒之地。


    窦夫人却赞她虽偶有乖张之举仍不失仁孝本性。今日又亲见她在嘉礼上不失端庄又落落大方,不禁爱屋及乌,多了几分怜爱之意。


    她取过巾帕,细细擦拭青璟额前湿发,耳垂下的水迹,为她披上短襦,又将烘瓶移近青璟,嘱咐外间侍女添炭火。


    室中三人一时相对无言。长孙青璟终于尝试着开口:“阿嬭,阿彩,今日你二人劳顿费神,我与公子感激不尽。想来今日二位已不堪重负,都尽早安置,我与公子才能放心休息。”


    “公子心宽,才不在意我这乳母。”刘娘子说得无拘无束,却丝毫没有抱怨之意。


    阿彩偷窥了一眼在榻上四仰八叉的郎君,他抿着嘴唇强行抑制嘴角高翘的弧度。


    “长孙娘子,不如这样,令阿彩姑娘协助娘子为公子除去吉服,奴婢一来也好安心休息,二来明日夫人问起,我也方便敷衍。”刘娘子到底还是心疼李世民,不愿任由他被一身厚重礼服束缚着就寝。


    长孙青璟愣怔片刻,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处,尴尬地回答:“是啊,阿嬭说得极是。”说罢,她强拉着阿彩,踟蹰着走向榻边。长孙青璟跽坐于卧榻边,与阿彩面面相觑。


    她拼命向阿彩使着眼色,阿彩故意借整理衾枕磨蹭着不动手帮忙。长孙青璟无奈,只得故作镇定,羞赧着靠近装睡的李世民,闭眼触碰到钩。


    李世民故意呓语、咳嗽、翻身,吓得长孙青璟缩手后退。


    她背着刘娘子对着丈夫龇牙。阿彩掩口轻笑,她冲着幸灾乐祸的贴身婢女亮了一下弯曲的五指虚张声势,阿彩便憋着笑上前解钩。


    两人使劲扯了半天,榻上之人纹丝不动,充满了恶意。长孙青璟心中羞恼至极,使劲掐了李世民腰侧。


    “快演完了,不准添乱。”青璟低声威胁。


    对方换了个卧姿,青璟取下钩革带交给阿彩,又陆续解下蔽膝、纁裳、大带、青衣,最后以鸳鸯锦褥覆于其身。


    长孙青璟在刘娘子面前不敢造次,刻意营造善解人意的形象,体贴地为夫君掖好被角,引得刘娘子下意识的微笑、颔首。


    刘娘子与阿彩陆续吹灭花烛,只在长孙青璟身侧留一座高脚灯檠,为新婚夫妇放下红罗帐,确定诸事万全才安心离去。


    烛火明灭,忧郁而暧昧。熏球发散出沉郁通透的气息,轻轻袅袅扑入长孙青璟的口鼻。


    长孙青璟抱膝在床沿坐了许久。烘瓶中的炭火终究承受不住仲冬将尽时的寒凉。她躲回寝帐之中。


    外隔间的婢女们的人影与声响也消歇了。


    长孙青璟轻轻戳了戳横亘在榻上的丈夫。


    “喂,人都走了,你让让。”


    “别装睡,快起来挪地方。”


    “臭死了,不准沾在我枕头上!”长孙青璟双手合十,故作虔诚地拜谢道,“持国天王你老人家行行好,我知道你为了我用心良苦,现在麻烦你动一动尊身去那头可好?”


    她穷尽了口舌,终于也不管李世民是装睡还是真睡,直接掀了他的锦被,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推到一边。


    长孙青璟自己裹了鸳鸯被,背对丈夫躺下。


    换了地方换了卧榻,青璟有一种疲惫不堪又烦乱难以入眠的奇异感觉。她的思绪,时而清明时而混沌。回想今日亲迎,下婿,催妆,障车,直到入青庐,撒帐,交拜,合卺,却扇,只感觉浮于云端,终究缺乏履于平地的坚实之感。


    长孙青璟的手指突然触摸到一团柔顺的绵软的如同丝麻的物事。她警觉地从锦被中拿出这个异物。凑近将烬的烛火,却是缠绕着红丝线的两绺头发。


    这应当是从李世民的吉服中掉落的。


    她也弄不清这个行事潇洒恣意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将这两绺结发小心收藏的。


    长孙青璟有些惆怅,也有些感激。无论她有多少犹疑,她终究觉得李世民是一个可以依靠托付的人。


    无论他自己决定的这场婚姻中有多少道义的抉择、冲动的因子、情窦初开的莽撞,他的责任心与对未来的期许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是彼此在独立清醒状态下相互选择的亲人。此刻,这就够了。


    “你把头发还我……”枕边挨冻的少年突然咕哝了一句。


    长孙青璟吓得一跃而起,不知如何应对两人清醒时同榻而眠的窘境。


    她瑟缩到卧榻边沿,警觉地望着被抢走了锦被的丈夫。


    “把合髻还我,小劣女……”李世民含含t混混地说着。


    长孙青璟探身过去,确认他只是说着梦话,才松了口气。


    “小气鬼,梦里还说我坏话!”她瞪了李世民的背影一眼,展平手掌将合髻轻轻推进对方枕下。见他梦中也因寒意拱肩缩背,长孙青璟陡然生出歉意,便舒展锦被两人各分一半。


    窗外寒虐风饕,帐内涩然同榻。两人虽说相背而眠,却相距甚远。有顷,李世民回暖过来,身体舒展,宽阔的肩胛抵上了青璟纤细的脊背。青璟初时抗拒不已,反手推开这堵温暖的墙。不到几个回合,寒冷迫使她与他后背相抵。暖意通过两人的深衣传导至青璟周身。


    榻边的花烛迸裂出熄灭前最灿烂的银珠碎玉,垂落感慨的蜡泪,凝固在金色灯檠之上。


    长孙青璟随即沉沉睡去。


    眼前的一切并非不美好,只是太过陌生——


    作者有话说:这是B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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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舅姑


    晨钟初起。


    安息香的味道还未散尽。


    对于长孙青璟来说,钟声、宿雾、群山,是寻常所见所闻,又是新家奇异景致;是熙攘的烟火,又是清修的发端;是单调的声音,又是繁杂的振荡;是虔诚的信仰,又是诡谲的序幕。


    堵塞新房户牖的枲麻已被婢女们除去,朝晖与竹丛鎏金镶翠的光透过缝隙在镜台上绘出明澈交错的纹样。


    “醒醒,辰时到了。”长孙青璟坐在榻前,手持一根发簪,轻轻敲打李世民的脸庞。


    少年一脸茫然地坐起来,见到眼前随意披着胡服御寒的少女,有些惊惶与诧异。


    他随即对眼下的情形适应了片刻,才回想起昨天的婚礼。


    “你的蜻蜓双翼沾我脸上了。”李世民将从长孙青璟脸上掉落的、又顽固附着于自己脸庞之上的蜻蜓翅膀小心捻起,放置在她膝头。


    “这是什么奇怪的花钿?你们这些小娘子怎么把金箔、鱼骨、鱼鳞、鸟羽、蝉翼都往脸上贴?”李世民环视房间,两腿落地,笑问道,“我昨晚醉得不省人事。依稀记得是你毛手毛脚为我除下婚服,后面的事情就记不真切了。你昨晚睡哪里了?地板上?”


    “哼。村气!”长孙青璟回避着那些令人脸红的不正经问题,收起新潮的花钿,坐回镜台前。“是啊,我做了好多噩梦呢,梦里有一只臭气熏天的、毛色零落的鬼车鸟,生生把人挤到墙根。它九只眼睛睁开,九只眼睛闭着,打呼噜的声音就像车轮碾过我头顶。”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可巧了,我也做梦了。梦里有一头无理取闹的猞猁,又是抢我衣服,又是夺我宝珠。最后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只得勉为其难钻到我怀里,真是又顽劣又孤傲又可怜,令人无可奈何呢!”


    “谁钻到你的——”长孙青璟的胸口充溢了怒气,努嘴忍住争辩之心,“真是恬不知耻!赖得搭理你。”她拿起剪刀,设想贴在额间新式的纹样,一时毫无头绪。


    刘娘子与众婢女已经静候多时。听得房内声响渐起,似调笑,似吵嚷,料定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已醒,众人便向新婚夫妇问安。


    侍婢们揭开重帷,侍候郎君与娘子洗漱。


    刘娘子满口含笑,客套地问及长孙青璟昨夜是否安睡。夫妇两人异口同声称善。


    阿彩替长孙青璟褪下清晨转醒时随意披搭在身上的胡服,换上半袖绿襦衫,下配石榴裙。比昨日婚礼正日时松爽了不少。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开始争论今日见舅姑时梳何种发髻。


    “鲜于夫人和高夫人都说云朵髻稳重。”阿彩执着银梳,将义髻、榆木刨花水置于镜台之侧。


    “我不喜欢云朵髻。”青璟保持着少女的倔强,抗拒这这种以端庄稳重不出错知名的发型。


    “阿彩,你怎么不问我?我替你们出主意。”李世民已经换上红色圆领襕衫,束好蹀躞带。他好奇于关于发髻的争论,忍不住向这个妻子身边的聪明婢女发问。


    “公子哪里懂这些?”阿彩斗胆回答道,“娘子又使性子不听高夫人和鲜于夫人的话。”


    “可是我懂我母亲啊!”李世民笑道,“我母亲应该就喜欢长孙娘子这个活泼有见识的样子。不用刻意装得老气横秋讨好她。听我的,不会出错。”


    两位少女的脸庞都明亮起来。


    “惊鹄髻!”长孙青璟与阿彩异口同声道。


    她们一个擅结此髻,一个偏爱此髻——两人一拍即合。一个饱满的、轻盈的、如天鹅振翅欲飞的惊鹄髻须臾间便盘结在长孙青璟头顶。


    阿彩接着为长孙青璟接着敷粉施朱,将蜻蜓翅膀描金后裁剪为兰花状贴于额间。


    婢女为李世民束好幞头。


    夫妇两人并肩坐于镜台前,侍婢各执一面铜镜于二人身前。


    长孙青璟自镜中偷窥李世民。稚嫩的喉结由粗重、紧张的呼吸牵引到白色深衣领口上方,微红的血脉就在这紧绷的皮肤后涌动着。


    她觉得自己逾礼了,香靥凝羞,低头摆弄帔帛。李世民突然转头,有些兴奋地凑近青璟,指着嘴唇上下令她细看。长孙青璟愣了半刻,终于会意,笑着说道:“有一点点髭须,须得十分仔细地看。”


    “你真能看清?那么淡吗?”少年既欣喜又失望,喉结随着急促的气息在血脉之间颤动。


    长孙青璟抿嘴点头,额间的蜓翼泛着通透的金光,像狡黠少女一半娇嗔一半挑逗,一半假意一半真心的情话一样蛊惑他的眼睛。


    “这里能见到南山吗?”青璟提着裙摆来到窗边,将窗户全部推开。


    “能,就跟你在高府时一样。”李世民微笑着望着那个欢悦明艳的背影,“观音婢,我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五个时辰?”长孙青璟回头,粲然一笑,像山尖清透的雪。


    刘娘子引导新婚夫妇前往正堂拜见李渊与窦氏。


    今日便算是新妇与舅姑正式相见,新妇第一次侍候舅姑用餐。


    阿彩捧着漆盒,急趋着紧随众人。


    一行来到正厅,长孙青璟拜过舅姑,献上袜履作为贽见之礼。


    李渊夫妇深知长孙青璟刚罹家变,再叩问其家中情形未免不妥。


    窦氏便简单聊起婚宴上自己离去后亲友是否礼待新娘,新房中器用是否称手,昨夜床榻衾枕可否寒凉,早起时侍婢有无怠慢诸多杂事。长孙青璟一一作答。


    窦夫人打开漆盒,夸赞青璟女红精细。


    唐国公夫妇二人礼节性地试了试新鞋,表示满意。


    窦氏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太自然的红晕,有种烛火燃尽之前的炫目凄美。


    长孙青璟不敢多看多猜,又奉上装满干枣、栗子、干肉的竹筐,以示早立、恭顺、擅厨艺。


    窦氏招呼长孙青璟上前,执起新儿媳双手,嘴唇翕动,似有满腹心事要说与新妇听。


    突然一阵咳喘自胸腔发端,一双无形的利爪掏曳着窦氏的五脏六腑,令她浑身因痉挛而颤栗不已,这利爪又将她拖入水中,让她有一种溺水的憋闷。


    窦氏就这样挣扎着,喘息着,茫然地对抗着未知的一轮又一轮的无尽苦痛。


    “阿娘!”长孙青璟对窦夫人的病症惊惧不已,绕到她身后,用空心手掌轻轻拍打窦夫人背部。


    李世民也快步来到母亲身边,奉上饮子。


    “大概是婚礼时累到了——不然这样,夫人先行休息,明日新妇庙见之后再拜见夫人即可。”李渊不无担心地建议道,吩咐婢女上前搀扶。


    “我无妨,你带青璟与兄弟姊妹聚一聚。自洛阳回来后,你还未与我们详说紫薇城里的见闻呢。”窦氏喝一口饮子,宽慰新婚夫妇,示意李世民带着妻子熟识家中血亲。


    长孙青璟陆续拜见唐公世子李建成与妻子独孤璀,唐公四子元吉,妾万氏所出五子智云,窦氏所出第三女李琼曦、第四女李陇月。


    窦氏示意众人坐定,长孙青璟不必刻意侍奉舅姑,家人饮食依旧。


    “昨天是个好日子呢,勋贵们事先约定一般为子女成家。大兴城里都在感慨昨日公主出降的隆重——宇文皛得偿所愿,成为驸马都尉。”李建成向众人笑道。


    “大概是章仇太翼的预言太过灵验的缘故,今年新人的嘉礼不约而同地避开腊月,连皇家也不例外。”提到章仇太翼,众人神色不禁一凛。因他t预言先皇将在仁寿宫驾崩,其后果不其然,皇亲国戚自此对他的每一个建议都言听计从。


    四娘李陇月笑着解释:“你们两位新人还不谢过兄长——他特意推掉了驸马一家的宴请,为你们招待亲友。”


    “哪个宇文皛?”三娘李琼曦在新人向兄长敬酒的同时,心直口快地问道,“是外祖母家的那位秀美无双的远亲宇文皛?是被二郎打哭的那个宇文皛?”


    长孙青璟吃了一惊,转头轻声问道:“原来你在洛阳紫微宫中过得精彩纷呈啊!居然连帝婿都敢教训!”


    “我以后与你细说。”李世民喝一口沉香饮,敷衍道。


    关于紫薇城里那些扭曲的噩梦又袭上他心头。他无意回忆和复述关于皇帝恣意戕害幼女,公主帝婿荒淫不堪,勋贵佞臣群魔乱舞的往事,更不想令长孙青璟知晓他在寒食散刺激下无限释放毫不掩饰的暴戾,冷酷嗜血的欲望以及目之所及,海池化为鲜血与烈焰交织浸润的地狱的情形。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个不堪的噩梦里转醒过来,回到人间。


    李世民自嘲地笑了起来,企图转移这渐渐袭上心头的抑郁。“你们都看到尚仪表姊来信了?皇后跟前炙手可热的王尚仪一定又向阿耶阿娘告我的状了。她从小看我不顺眼,嫌弃我顽劣。”


    “与骁果比武,腹诽皇帝选秀,殴打驸马都尉——这桩桩件件奇事,只怕你表姊凭空编也编不出来。”李渊笑着把书信的大概复述了一遍。


    除了“腹诽选秀”一事令他有些担心儿子城府太浅,日后恐为小人所伤外,其余诸如挑战司马德戡,羞辱宇文皛之事,简直是勋贵圈子的家常便饭,无甚新鲜,甚至皇帝与皇后也未放在心上。反而是父亲不可言说的荣耀。所以李渊乐于时不时拿出来打趣儿子一下。


    “我这也是代兄长为质,成日在陛下跟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舒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平安归来,兄长须得也敬我一杯酒。”


    “说得是,二弟心思缜密,遇事总能化险为夷。我与你大哥也谢过二弟代他受过!”独孤璀催促建成举杯,“你二人勠力同心,李氏门户必定昌吉。”众人称是。


    “帝甥尚主,国家故事。凭着母亲的公主身份和不值一钱的姣好面容当上驸马,又有什么了不起。”李琼曦剥开一个核桃,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李家,高攀不起阿茶子,也不稀罕阿茶子。”


    三娘忽然回想起昨日四娘所说萧皇后问起二弟生辰八字一事,不觉有些忿然——这皇室是准备如何作践八柱国家的后人,将品行不端的女儿硬塞进门以示荣宠吗?幸得父母虚与委蛇,设法推辞了皇后盛情。如今想来也是后怕。


    窦氏与李渊相视一笑,回想起替儿子拒婚时李渊一番惧内的表演,窦氏不禁莞尔:“帝甥帝女声气翕合,非外臣可以妄议。”


    长孙青璟在闺中也听说过帝女放荡、皇帝纵容、皇后不能制的言论,甚至有些合生段落暗讽宫闱秽事,香艳无比,令人面红心跳。


    听得窦夫人明褒暗贬这一对新人,她猜测这些宫闱秘闻大概是皇亲国戚间公开的秘密。


    她不禁感慨臭味相投的表兄妹从此过上貌合神离的日子,并不殃及他人,也算是皇家的功德。


    李承宗、柴令武、长孙纫佩这表兄妹三人正在中庭与昨日随着接亲队伍一同送来的猞猁“库直”追逐玩耍。


    独孤璀招呼三个孩童进厅堂用膳。


    三人拜过长辈,满头大汗的两个男孩便向长孙青璟请求下次狩猎时借用猞猁;女孩则学着昨日新娘的样子袅袅而行,让家人猜测头顶的罗浮凤是真禽鸟还是新首饰。


    窦氏强忍着胸口疼痛吩咐开饭。婢女们将黍臛、饆饠、酪浆陆续呈上。


    长孙青璟为表示对公婆的尊重,将黍臛羹悉数喝完。她咬了几口饆饠,便停箸与三个刻意讨好自己的孩子闲谈。


    李琼曦不便在新婚的长孙青璟面前提及弟弟差点成为帝婿候选人的凶险之事,只是向二弟夸赞青璟:“母亲的眼光当真不错,为你选的新妇天生丽质,仁孝温婉。你可不准刁难她。”


    窦氏微笑赞同,似乎三娘的每句话都是母亲的心声。


    黍臛入腹,一扫疲沓。李世民恢复了爱说笑的本性。


    “我哪里敢欺负她,分明是她欺负我。她昨晚把我的腰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还疼……”他想起昨晚自己装睡时长孙青璟不情不愿为他除去礼服时顺便泼辣地“教训”他的情形,顺口抱怨道。


    等他发现自己话被旁观者品味出暧昧与歧义时,全家已经陷入了尴尬的死寂之中……——


    作者有话说:这里设定李建成第一任妻子是独孤怀恩的女儿


    顺便为独孤怀恩日后谋反铺垫一下(老父亲没了女儿外孙,女婿有了第二任妻子,他自己又被李渊调侃,MD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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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聚散


    平地惊雷般的言辞惹来了父兄刻意的干咳,姊妹的惊异以及两个弟弟不怀好意的窃笑,一切都提醒着新人在亲眷之前的言行不可失当。


    窦夫人无奈又窃喜的笑容流露到唇边,她望了一眼沉寂的众人,尤其是低头与长孙纫佩一起逗弄罗浮凤的长孙青璟,显然也会错了意。


    但是窦夫人毕竟是持重的当家主母,少不得教训一下言谈不合时宜的儿子:“闺房之中的事情,不必嚷得举家皆知,未免显得浮浪无状……方才的言论,我就当是你一时糊涂,不再追究了……”


    “阿娘,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昨天……”李世民憋着一股气,想要解释,却在众人责备且理解的眼神中越描越黑。


    他局促不安地点点长孙青璟的手背,咬牙低声恳求道:“不要装傻,帮我解释。”


    长孙青璟早已被众人投射而来的怪异的、嗤笑的目光羞地垂下了眼帘,有种当众赤裸的羞耻感。


    她乜了口无遮拦的李世民一下,眼角带刀,随即又入定般纹丝不动,装傻充楞,期待着有人开启另一个话题。


    三娘李琼曦初时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此时再也忍不住,与四娘李陇月窃窃私语起来。李陇月克制着听李琼曦低语,淡然一笑,觉得过分处便以纨扇轻敲三娘的堕马髻。


    “明日庙见之礼,可准备停当?”一家之主李渊问道。


    独孤璀躬身答道:“禀父亲,我与两位妹妹已查看、布置、扫洒家庙,只待新妇入见。明日由我亲自导引长孙娘子见过诸位祖宗,万事周全,不会有误。只待庙见之后正式完婚,长孙娘子临厨为舅姑洗手做羹汤……”


    “既如此,我与你们的母亲也无甚忧虑。今日拜舅姑,就是家人们简单聚一下。我与你们母亲也先行离开,你们也可活泛些,聊些年轻人的话题。”话音刚落,婢女便搀扶起窦氏。儿孙辈们目送李渊夫妇离席。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总算松了一口气,无人再会抓住口误不放。


    谁料李承宗突然不识趣地问道:“叔父,那你今日腰伤可好些了?”


    柴令武紧随其后追问道:“舅父,你的腰伤不妨碍你带我们射马罢?”


    李世民以手肘撑着食案,托腮望天,不敢正面回答,更不敢斥责这两个顽童。


    “承宗,令武,你们两个孺子挑三拣四,看不起谁呢?”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元吉突然挑衅似的说道,“说得好像你们二叔二舅的腰有个闪失,家中连个会骑马的人都没有了。”


    他摇头晃脑地暗示着两个男孩好好恳求自己,虽说这位所谓的长辈也不比侄子与外甥年长多少,惹出的祸事经常惊人咂舌,但是依然以长辈自居,不甘居于人下。


    “我也陪你们去骑马,四叔与五叔,四舅与五舅一起去——啊——我知道你们两个心中我与四哥排不上第一,但我们两个半吊子总能勉为其难凑出一个像你们二叔二舅一般弓马娴熟的儿郎。”李智云因是妾万氏所出,年纪最幼,平日在国公夫人窦氏子女面前一贯进退有据,说话也和气有理,不像李元吉一般总喜爱与诸兄长一争高下。故而与元吉相比,窦氏反而更喜爱这个庶子一些。


    “二弟没别的毛病,就是最近桑葚吃多了。”李t琼曦的暗示令孩子们更加疑惑,却不敢再发问。


    一阵传染性的大笑在唐国公夫妇不在场时冲破了冬日凝滞的空气。


    “两只斑鸠,自己罚酒。”李琼曦趁乱开玩笑。


    长孙青璟深刻地体会到“两只被人围观的獠”的深意,头埋得更低,只希望这阵子尴尬早日过去。


    李世民一时不知道该先嘲讽一下四弟引以为傲骑射技艺还是对三姊无聊的玩笑反唇相讥。


    他不甘示弱,微挪膝盖,准备反戈一击,最后还是长孙青璟拽住了他的蹀躞带令他冷静下来。


    罢了,被当成一对吃多了桑葚的傻斑鸠总比被认为轻浮无状之人好多了。


    用餐之后,独孤璀便带着三个精力无限的孩子去中庭走动消食,三人欢呼着扔下喝了半碗的黍臛、咬了数口的饆饠,吵吵嚷嚷,离开正堂。


    长孙青璟借机跟了出去。三娘四娘两位同胞姊妹自婚礼筹备开始一直没时间说体己话,正好有大嫂照看子女,便借归省机会小酌畅谈。


    李建成叫上李世民去前厅与父亲汇合,拜会大兴故旧。


    兄姊们又吩咐乳母陈善意对四郎五郎严加管束。


    一番口舌之后,众人便四散离开。


    三个孩子用了一上午时间把猞猁追得精疲力竭,任他们再挑逗激怒自己,这畜牲也懒怠得岿然不动,只是兀自蜷缩在草树之间晒着冬日暖阳。


    三个顽童便干脆将猞猁当成靠垫,与其斜倚在一处,暂且相安无事。


    因害怕猞猁兽性大发扑食罗浮凤,婢女便将这精巧不似人间所有的禽鸟从长孙纫佩的发鬟上取下,重新置于金色鸟笼中,亦步亦趋侍奉在小娘子身后。


    独孤璀选了一处居高临下的假山石,招呼长孙青璟一同坐下。说起家中掌故和两家亲眷复杂的血缘姻亲关系。


    长孙青璟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想到长孙纫佩这孩子由叫自己阿姊改口为舅母,平日里与李世民一道飞鹰走狗李大志大慧兄弟需改口管昔日好友为姨夫……她不禁哑然失笑。


    独孤璀拉起长孙青璟的手,大有亲近之意。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你的那些经历,我听说了大概。心头也震颤了许久。而我观你言行举止,全不似历劫之人。这种坚韧洒脱的个性,正是母亲所喜爱的。你与二郎有缘,全家均觉得你们天造地设,我也替你们高兴。”


    长孙青璟也听懂了大概,想到李家上下从未为难自己,更多时候颇为照顾自己小小的自尊心,此时又有长嫂独孤璀安慰自己这场婚姻并非年轻郎君一意孤行之下造成的长辈的妥协,而是得到了长辈的应允与祝福,她心中便更加安稳。


    当然独孤璀的话夹杂着窦夫人的授意,并非全是自己本义。如若让她来评价,少不得夸赞少女处变不惊,少年义薄云天。两个孩子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决断,有着恰到好处的莽撞感性,初看飞扬跳脱,细品内敛稳重。这简直是她年少时在传奇里看过的最美好的故事。


    独孤璀与李建成姻缘是最寻常不过的联姻,双方早早定下婚约,亲上加亲,父母满意,祖母独孤氏满意,文献皇后独孤氏满意,就连表兄妹双方也甚是满意。两人无惊无险、波澜不惊地成为夫妻。


    所以,当她听闻长孙青璟那些多舛的经历、离经叛道的行为时,不禁大惊失色,觉得这个暴戾乖张的少女并不好相与;但是听闻她幼时处变不惊,助母亲脱险,舅氏危难之际宁愿与落魄的舅父同去岭南也不愿依附叔父,又不禁击节赞叹!


    这个长着两张脸孔的少女让一世顺遂、按部就班的独孤璀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羡慕。


    长孙青璟只零星地听说窦夫人常年罹患气疾,发作起来痛苦不堪。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有闻听患有气疾之人冬日间不该过于走动导致疲乏,而筹备这仓促却周全的婚礼显然与医生们的告诫背道而驰。


    长孙青璟莫名有些歉意。


    “奴奴也有一些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有冒犯冲撞,大嫂尽管责骂。”长孙青璟试探着问道。她总觉得婆婆的症病并非旧病复发,养一些时日自然缓解那么简单。


    “一家人,有话不必强忍。”独孤璀似乎已有应对之策,并不回避长孙青璟的疑问。


    “斗胆相问,母亲大人的病……”长孙青璟留意着措辞,缓缓开口,“作为新妇,一想到母亲本该在冬日修养,如今因为操持婚事,积劳成疾,实在惭愧。也不知能否获准与大嫂一同侍候汤药,以尽孝道……”


    “我说你和我一路走来,既不赏玩美景,也不问及亲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一般新娘那般对家中景致心存好奇,原来是为了这事……”独孤璀一副恍然大悟却搜索枯肠的模样更令长孙青璟疑窦丛生——她在撒谎!


    长孙青璟突然想起婚前与李世民在利人市的那次相遇,后者曾经开玩笑说是被母亲驱赶出家门游逛。


    长孙无忌曾经说过,李世民是其父母诸多子女中最受疼爱的儿子,其母断不会因为嫌弃他而不允许其陪伴。


    她需要努力把这幅被李家诸人刻意地、当然也许是出于善意而撕碎、隐藏的复杂卷轴重新拼接起来,不然于心难安。


    独孤璀显然不是非常擅于撒谎与掩饰的高门贵女,她有些慌乱地拢了拢鬓发,低头沉吟片刻,才终于拼凑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答案:“母亲说,两姓之好,既是命中注定,也是机缘凑巧,你与二郎两者兼美,天造地设,吉期乃是上天决定,祖宗嘱托,不可随意更改。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熬过腊月,自会痊愈,往年也是如此,弟妹休要杞人忧天!今日便如往常在家中一般,不必拘束,明日庙见之后,我便又多一帮手,心中也是欢喜得很。”


    她又暗觉有些不妥,便自嘲道,“看我这人,说话就是容易失言。三娘雷厉风行,四娘谨小慎微,在闺阁时都是我的助力,可不敢凭空抹杀这两位小姑的持家功劳。但我身为长嫂,总不能一辈子盼着三娘归省不回夫家,四娘不另觅良人——”


    说道此处,长孙青璟同独孤璀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母亲可是指望你我共同持家,门户昌吉呢。我呢,可以全年仰仗的就只有你这位妯娌了。”独孤璀拍打着新弟媳的肩头,慨叹道。


    两人正半真半假谈笑间,李道宗、柴令武两个孩子向假山这边跑来,与长孙青璟商议借猞猁出行一事。


    长孙青璟正微笑应允时,独孤璀突然代弟媳拒绝道:“不可,猞猁是你们婶母舅母的嫁妆,是她的兄长疼爱妹妹特意送来相伴的宠物,怎可随意借给你们去狐朋狗友面前炫耀。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再行纠缠!”


    两个男孩悻悻地望着独孤璀,觉得她虽然说得在理,但此猞猁实在太过威风与通达人情,便将头凑在一处商量对策。


    或许这猞猁能帮助自己从孩童口中套出点关于窦氏病情的真相呢?


    那就试试——


    作者有话说:初来乍到就要遭遇婆婆病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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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蛛网


    通往假山高处的小径上传来几声细碎凌乱的脚步,慌张的婢女不慎将间色裙摆挂在了一丛枯竹旁生的小枝上,十分狼狈。


    小婢女一时进退维谷,连声喊道:“娘子,娘子,独孤娘子……”


    “不要慌张,靠近说话。”独孤璀有一种未卜先知的焦躁,换上了一副与青璟闲谈时截然不同的脸孔。


    这种发自内心而不是虚张声势的烦躁将小婢女吓得一时噤了声。


    小婢女匆匆将裙摆从竹枝上扯下,顾不得裙摆撕开了手掌大的口子,提着裙子匆匆来到独孤璀身边。


    她向两位娘子请过安后,局促不安地望了望长孙青璟,权衡利弊之后,便退下几步,俯身在独孤璀耳边说起了似乎很急切的、当下就要去解决的事情。


    独孤璀点点头道:“你先去山下等我,我随后就跟你前往。”说罢又谨慎地扫视了婢女以示“兹事体大,不可妄言”。


    婢女依言先行。长孙青璟听到细碎的“延医”“抓方”之言,不便明问,只是尝试问道:“大嫂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便随大嫂前去——平日我在娘家也是闲不住的性子。”


    “不必,是准备明日庙见礼的物品有些瑕疵,t都是奴婢们办事不尽心——罚他们一下就长记性了。你还未成礼,不方便过问这些事情。现在我亲自去查问,无甚大事,你与娘家的婢女乳母尽可随意游逛,我去去就回——一切准备停当后,你、我叫上三娘四娘一同下双陆棋,我们三个可都是运气和技艺极佳的高手……”


    独孤璀一边敛衽起行一边继续说笑着,“只不过今日,可没人替你饮罚酒。”


    话音刚落,独孤璀便追随婢女而去。下坡时身体突然颠簸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前倾了数步才停住,所幸没有摔倒。婢女心有余悸地扶好了独孤娘子,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长孙青璟,有种欲言又止的憋屈。


    大嫂在撒谎!


    长孙青璟确认自己并未胡乱猜测。


    但是独孤璀以她一个新妇不便插手的庙见礼细节敷衍她,她这个未成礼的新妇便不可越俎代庖追随前去。


    她心中烦闷之际,突然转头瞥见窃窃私语的两个男孩和枕着猞猁抱着鸟笼的女孩。


    长孙青璟突然心生一计,趁着无人陪伴时,像个村姑般几步跃下小径,向几个孩子招招手。


    “你们几个,可还要借用我的猞猁与罗浮凤?”她逗弄着三人。


    三个孩子经不住巨大的诱惑围拢在长孙青璟身侧,蹦蹦跳跳,极尽“谄媚”之能事。


    “当然想借了,库直可威风呢!——可惜我一开口,就被我阿娘好一顿教训。”李承宗嘟着嘴,畅想着携猞猁出游的风光无限,埋怨着母亲的不通情理,时不时偷看一眼长孙青璟。


    “我听阿彩说,猞猁既能追逐猎物又能保护主人,我也想求我母亲养一头。当然舅母这一头猞猁能出借的话,我也心满意足了。”柴令武变着法子夸赞猞猁,其义不言自明。


    长孙纫佩一言不发,只是怯生生地抱着鸟笼,欲言又止。


    长孙青璟笑着将这个侄女兼甥女抱进怀里,嘱咐一直紧跟着三个孩子的侍女去屋中找几件氅衣。


    她故作神秘地招呼三人再靠近一点,四人几乎前额相抵。


    长孙青璟偷偷与小郎君们约定:“两位小郎君出猎之日尽管借用库直,我们相约不告诉独孤娘子,谁走漏消息就罚谁,让他以后出猎时在家读书习字。是否可行?”


    “可行!”两个男孩雀跃起来,难掩喜色。


    “既然可行,那我也有事相求二位郎君。二位郎君可愿意相助?”长孙青璟微笑道,她刻意说“郎君”而非“小郎君”以示对两个男孩的重视和信任,令他们有种平辈之间意气相投的感觉。仿佛她是与李承宗、柴令武相识多年的老友,两个男孩不由因感奋而愿意为长孙青璟效劳。


    “婶母但说无妨。”李承宗干脆利落地答道。


    长孙青璟歪侧着脑袋说道:“近日家中诸事繁杂,你们的父母亲体恤我初嫁,不拿家事叨扰,我很感激。不过我今日既然已经吃了黍臛,便也想替你们父母亲分忧。二位郎君可否告诉我,家中近日除了婚事,还有何事繁忙?祖母、外祖母身体是否无恙?”


    两个男孩受人重托,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母亲说,祖母今年气疾比往年更难捱……”李承宗认真地回想,“我初时不觉得,但我回长安这几日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医官进出国公府。”


    “我听说,我母亲连同另外四位姨母均在不同寺庙为外祖母造像祈福。”柴令武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认真地求得长孙青璟的认同,“舅母,我母亲和姨母们共造了五座佛像,不可谓不虔诚,神佛一定会保佑外祖母痊愈的,是吧?”


    孩子们一时伤感起来,在他们的认知中,造像总是和一些不吉利的事情关联着。


    “父亲说,我们家上一次造像还是二叔九岁时,他一年里染上两次疫病,奄奄一息……”李承宗的话惹得另外两个孩子倒抽一口冷气,长孙纫佩的一双杏眼中甚至蓄满了泪水,误以为今早还与自己谈笑的舅父快要死去了。


    长孙青璟也后怕似的颤抖了一下。“那后来呢?”她明知道丈夫有惊无险,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母亲说,上天还是不忍心带叔父走,有佛护佑,这病就突然转好了。”李承宗突然似懂非懂地问道,“婶母,那我祖母有五座造像,比叔父当年还多三座,她应该也会转危为安吧?”


    “会的,一定会的!”长孙青璟无意再追问细节,只是把三个孩子聚在一处安抚着,“今日我就问到此处,猞猁归你们了。你们无需胡思乱想,祖母一定无甚大碍。你们度过腊月,看过大傩,准备过元正节就是了。去,把大氅穿好,不要受风寒!”


    长孙青璟指着匆匆跑来为小郎君与小娘子们添衣的婢女说道。


    她不再询问窦氏病情,以免在李家的婢女面前呈现还未成礼便多管闲事的形象。


    长孙纫佩捧着鸟笼,有些担心地贴近长孙青璟:“阿姊——嗯——舅母,你还没问我呢?”


    她害怕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被收回了罗浮凤的使用权。


    长孙青璟笑着捏了捏她藕粉色的面颊,把精致的鸟笼与罗浮凤一同掖进她怀中:“你光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就喜欢的很。舅母不舍得考问你,罗浮凤归你了。”


    她不想再问,不忍再问,尤其是套问一个天真无邪的、全身心信赖自己的孩童的话。


    接着的半日里,承诺去去就回的独孤璀便再也不见踪影。三娘与四娘从婢女处得知长孙青璟一人无所事事,四处闲逛时,便叫上她一同下双陆棋。


    长孙青璟的棋艺与婚礼那天一样糟糕,只可惜没人替她饮罚酒。


    李琼曦笑道:“胜之不武。今日我小赢一局。我猜二郎知道了肯定不服,定要为你出头,从我这里扳回一局。”


    李陇月埋汰道:“我就时常弄不明白你与二郎二人平日里争什么高下?三胡与毗提诃争骑射,智云与大德争弈棋,我都能懂他们争来争去的深意,无非要父母多一点夸赞,亲朋多一些提携。你一个已出嫁的阿姊,处处喜欢压过弟弟一头,却是为何?难道还能封为柱国,拜为卿相不成?”


    “四妹说得也未可知呢!”李琼曦自嘲道。


    长孙青璟方才刚听得独孤璀讲述三娘与二郎姐弟间趣事。说是三娘未出阁前,常假扮男子带着二郎出游,逼着二郎称呼自己兄长,否则便不带其出行。


    三娘出阁之日,其余亲眷下婿之时均是将竹杖高高扬起,点到为止,偏二郎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将新郎柴绍打出了一点不轻不重的皮肉伤,从而成为柴、李两家的笑谈。


    可见姐弟二人一脉同气。对于四娘的调侃,长孙青璟自然一笑置之。


    三人正在点筹之时,行障外婢女犹犹豫豫这不敢近前,李陇月起身,二人在行障处低语了数句。


    四娘回到案前道:“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谁料又是纫佩不让人省心,说是跟表哥们口角气哭了,大吵大闹,两个表哥低头赔罪都不好使。我这就去哄哄她——三娘你陪着妹妹多聊一会儿。你不准再灌她酒,她明日还有庙见这一桩要事。”


    “你放心,我们接着玩投壶。青璟肯定不输我——你也不想想她父亲的射术何等了得?谁赢了灌死谁还说不定呢?四娘,你怎么老觉得我会欺负她?——还有,记得替我扇令武这小子两巴掌,告诉他下次再敢惹事欺负妹妹,他阿娘将他倒挂在房梁上抽耳刮子!”


    “你这当娘的,说话也真是不成体统!”四娘揶揄着离去。急促的脚步却与解决孩童间纠纷的意图殊为不符。


    长孙青璟与李陇月热络又疏离地度过了半日,热络是因为长孙青璟确实是李陇月最亲近的弟弟的妻子,爱屋及乌,便对这个纤弱倔强的娘子多了几分好感。


    两人聊社交、聊骑射、聊饮食,聊服饰,无所不包;疏离是因为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些会引来对方伤感忧虑的话题,比如高夫人为继子所逐,比如高士廉贬官朱鸢,比如李渊常年被皇帝猜忌起用,周而复始,如履薄冰的经历。


    比如窦夫人那哑谜一样在无甚大碍与造像祈福之间游走的病症。


    一张谎言编织的巨大的温柔的蛛网在长孙青璟的头顶徐徐展开——


    作者有话说:善意的欺瞒熬不了多久


    窦夫人快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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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真相


    落日衔半规,巨大的日轮在金黄暗红t的急流中燃烧着,鹦鹉绿鸦背青的远山托举着千丈不见尽头的猩红彤云。


    云霞日采,烘蒸郁衬。


    倏忽间,暮色沉淀下来,上层的空气是清透的葡萄紫,下层的暮霭渐染了山石的黢黑,如砂石般落在群山与苍穹之间。


    山间最后一抹赭石色浮动多时,终于被西沉的金轮一同拽向山的另一边。


    暮纱侵袭,雾霭沉沉。


    长孙青璟便阖上户牖,点燃灯檠,仔细检视自己的数箱嫁妆——金饼、绸缎、成衣、首饰、香料、茶具、书册一一叠放整齐。


    她与阿彩一道挑出几样常用的置于案上柜中,其余封存如常。


    她正打开一册庾信的文集,李世民与刘娘子的细碎闲谈却零星地落入耳中。


    “阿嬭,今日我父亲身边的随行侍从是何人?脸好陌生。我不记得部曲里有此人。”


    “我一个内宅的乳母,哪里知道郎君们的交际和安排?你何不亲自问国公?”


    “我倒是问了,父亲只是含糊其辞,我追问了几句,父亲便很不乐意地说那是本家的一位远亲,多年不见,近来才有往来,叫我不必多问。”李世民带着满腹郁闷与不满抱怨着。


    “那二郎就不要劳动这些无关紧要的心思,听郎君和娘子的话,明日安心带着长孙娘子告庙成礼——这才是家中最紧要的事情。”刘娘子罔顾左右而言他。虽然不能说刘娘子说得有错,却总令人有一种敷衍塞责、刻意隐瞒的意味。


    长孙青璟摇了摇头,她的满腹狐疑要不就是她胡思乱想过了头,要不就是自己血脉中属于父亲的那一部分灵敏的直觉被点醒了。


    这家中的每一人似乎合起伙来欺瞒她与李世民,导致她不用看表情就可以从刘娘子的语气中听出掩饰与不安。


    “阿嬭来了!”长孙青璟热忱地打着招呼。


    “郎君好在!刘娘子好在!”阿彩掀开帘帷,向郎君请安,转而向刘娘子请教家中常用鞋服纹样颜色,有何种禁忌,一老一小便隐去廊下细谈。


    如果胡思乱想是一种疫病,那么长孙青璟一时也弄不清到底是李世民传染给她的还是反过来。


    两个人都心绪不佳。他们都绝口不提日间那个令人难堪又尴尬的口误。


    与眼下这种被蒙蔽的处境相比,那实在微不足道。


    有一片难以言说的阴云笼罩在这场仓促的婚礼上方,挥之不去。


    长孙青璟翻了一会儿书,却丝毫融不进庾开府的家国之痛中。她好奇地问道:“你给父亲母亲问过安了吗?我初时想去,但是大嫂与两位阿姊都劝我说庙见未成礼,唯恐不便。我不敢造次,所以特意问你。”


    “我也正觉得奇怪。”李世民颓然坐在镜台一边,与婚礼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我母亲其实是个风趣健谈的人,这几日全不似她平日的模样。今日黄昏前去问安,我与她说了几桩昨日亲迎趣事——本以为她会听得饶有兴致,谁料才说到你让阿彩拿琵琶刁难我,母亲就说今日乏了,改日再讲——她从不曾对我这般没有耐性,哪怕是往年气疾发作时,也喜欢儿女相伴。现在动不动就撵我走,每次问及病情,总是说‘与往年无甚区别’‘你少啰唣几句我就安康’,简直令我疑窦丛生。”


    “既如此,我也有话告诉你。”长孙青璟就原原本本地将独孤璀说家常时一去不归,五位阿姊分别为母亲造像祈福,李承宗亲见不同的医生出入府邸,四姊借口为了几个幼童的口角离去半日等种种古怪情状告诉丈夫。


    李世民揉着额角,幞头松散歪斜,心中似有难言之隐。踌躇了半日,终于向妻子摊牌:“看来母亲的病不似往常那般简单,我身为人子,却未能体察,实在惭愧。幸得你这般机敏,为我寻得真相。”


    他思忖半日,突然跽坐正色道:“观音婢,你可愿与我同心!”


    “这是自然!”长孙青璟问道,“我既然费尽心机打听母亲病情,自然不是置身事外之人。你有话尽管道来。你有何打算?”


    “无论如何,我今夜将去一探究竟。我想着母亲推三阻四,不令我陪侍左右,终是将病情瞒着我。若不能晨昏定省,侍疾于膝下,于情于理有愧于心。我不能再愚孝下去,今夜定要探个究竟,也顾不得母亲有何顾虑了。”


    “好,我与你同去!”


    李世民吃惊道:“你不在意被人说闲话吗?比如未成礼的新妇半夜惊扰舅姑,不成体统之类的……大嫂,阿姊难道没有反复暗示叮嘱你庙见之前勿生事端?”


    “我不在意啊,外间关于我的传言不少,譬如疯癫,譬如乖戾……我又堵不住旁人的嘴,但求所为问心无愧罢了。”


    李世民轻轻捏了捏长孙青璟的手,随即谨慎地松开,脸上交织着快慰与担忧。


    初更四刻时,两人如约定般起身。


    长孙青璟诓骗婢女说看见猞猁在廊前跃过,怕是离开了兽圈,便叫上李世民一同找寻。


    两人从西院一路跑到正寝,竟是畅通无阻。


    正寝处婢女见到二郎与长孙娘子,便借口夫人已安睡,劝二人回房。


    可巧今日正寝处灯火通明,全然不似已经安睡的样子。


    “你这婢子,真是连撒谎都不会。”长孙青璟讥嘲道。


    两人一通躲闪腾挪,便甩开守门的婢女径直闯入正寝处。


    “你们来做什么?”李建成诧异地望着这对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新婚夫妇。


    “初更过半,你们都聚在母亲屋中,又是为何?”李世民指着慌乱的兄长,满面戚容的三姊四姊,忧心忡忡的大嫂,惶惑地问道。


    “我们相约来给父母亲请安,聊得开心,就多坐了片刻。现在大家也都乏了,各自回房,明日等新妇庙见结束再行相聚。”李建成振振有词,与两位妹妹一同堵在弟弟身前,显然准备代父母逐客。


    “你当我三岁孺子吗?”


    眼看兄弟之间剑拔弩张,长孙青璟嘴上连声说着“得罪”,手上却使劲将李琼曦、李陇月二人生拉硬拽,为李世民辟出一条道来。


    三位娘子一同趔趄摔地,婢女们惊叫,独孤璀捂脸退后,寝室中乱作一团,不明是由之人还误以为新妇进门第二天便撒泼闹事。


    “妹妹,你这膂力是天天攀援南山小道练就的吗?”李琼曦揉着被攥疼的臂膀,无可奈何地说道。


    李建成握拳向奴婢们怒喝道:“这是谁走漏的风声?又是谁出的主意?谁放二郎与长孙娘子过来的!”


    长孙青璟狼狈地爬起来,步摇晃动了数下。


    她头晕目眩,还是抓住身边一柱灯檠正坐,随即向行障内叩拜:“是我怂恿他的!惊扰母亲,是我的罪过。”


    “不干她事,全是我自己主张。她不过是担心我才一路跟来。”李世民进退维谷,索性贴着行障的边缘跪下,“母亲为何执意骗我!”


    寝室中、行障内外一时阒然无声,也无人敢在父母下令之前将这惹祸的二人驱离。


    行障内只剩李渊、窦夫人、医官三人。


    请脉结束,众人不敢贸然发声。


    “药饵已经全不起效,不如试试驱鬼?坊间说敕勒之术有些用处。”医生的话交织着无力与侥幸。不到万不得已,医生怎么会让病人驱鬼。


    “好,某去准备。”唐国公李渊一口应承下来。


    “我生平未作恶,有何鬼可驱?”帘内的声音虚弱,却迸发着偏执的力量。


    “你先养病,我与毗沙门送送医生。”当然,唐国公与世子应该另有一些话不便当着国夫人的面提及,以免刺激到夫人及年幼子女。


    “一切如你所想,一切如你所见。”窦夫人缓慢地、深重地呼吸着,以缓解突如其来的、毫无规律可循的剧烈咳嗽。她那青色琉璃一般的眼珠比起健康时更加突出,在烛光摇曳间变幻着各种颜色,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水,使她显得冷静而又疏离。


    “儿子惊扰母亲,儿子知错了。”李世民就在那行障内外尴尬的交界点跪叩请罪。


    “知道实情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还不是改不了命数,徒增烦扰。我知道你们心意,但不喜欢你们如此莽撞行事。唉,一切终究是天意,何况还累及青璟落下恶名,殊为不妥。放心,我哪里舍得抛下你们!我今夜死不了。——毗提诃t,你独自一人进来。”李世民依言膝行至窦夫人榻边。


    长孙青璟依旧跪坐。


    依照礼法,她并未成为正式的家庭成员。处于行障之外不入内室是相互的体面。而窦夫人强撑至今,皆因希望自己在世之时看到新妇履行所有婚礼流程,不令他人说三道四。既是出于拳拳爱子之心,又是对一个落魄孤女最大的尊重。


    行障内窸窸窣窣,似乎是窦夫人在苦苦寻找一个舒服的坐姿。紧接着是一串喁喁私语。最后,她听到了数声抽噎。


    李琼曦意欲闯入行障内看个究竟,独孤璀强拉住她令其寸步难行。“罢了,既然瞒不住,就让母亲和二弟说说心里话。他们二人终究是要得知真相的……”


    李陇月也从刚才的晕眩状态中清醒过来,见到长孙青璟长跪不起,便坐在她身边劝慰道:“弟妹,一切都过去了,无需自责,快起来吧。”


    长孙青璟摇头,执意长跪等待窦夫人宽宥。众人无计可施,只得由着她请罪。


    良久,行障内灯盏皆熄,室中陡然一暗。李世民满脸泪痕,头发凌乱,两腿如踏空般摔了出来。李琼曦慌张地扶住了他。


    “我腿有点麻木僵硬。”他无力地辩解着,“母亲休息了。”


    众人也只是茫然地点头,不知如何宽慰,更不知如何应对眼下情形。


    “青璟——”李世民毫不在意翻领的褶皱,只是抹擦了红肿的眼眶,然后扶起妻子,“我们都听母亲的,明日庙见,一切如常。”


    一日之间,独孤璀、李琼曦、李陇月便眼睁睁看着一对佳偶从幸福的云端跌落到幽暗不见天日的谷底。


    三人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如果自己是窦夫人,大概也会用善意的谎言换取苦尽甘来的爱侣哪怕多一日的欢悦!


    直到踏入房间前的那一刻,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都一言不发。他们难以承受上天给了巨大的欢愉之后又将他们投入炼狱的折磨之中。


    李世民萎靡地坐在窗边,意志消沉,好似多日积攒的快乐都被这巨大变故吞噬而去。


    长孙青璟坐在他面前,细腻的双手突然覆盖他颤抖的手背:“休息吧。听阿娘的。”


    他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覆上他的脸颊。然后,如婴儿般,伏在青璟膝头。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他的脊背剧烈地颤抖着,胸口起伏着发出山谷低沉的回声。他的睫毛刮蹭着她的手指,留下一串温热的眼泪。


    她稳定的脉搏回应着他太阳穴陡然的跳动。然后,十指沿着他被泪水濡湿的下颌上划,搂住他的弯弓一样有力的脖颈,将那个毛茸茸的、思绪纷乱年轻头颅埋进少女温暖芳馨的胸膛。


    清冷的月光灌满了整个庭院,有几道光从缝隙漏了进来。长孙青璟的惊鹄髻纤毫毕现,如发羽振翮的天鹅。


    李世民抬头,只觉得长孙青璟是他在这困厄时光里唯一的月光——


    作者有话说:探案,胡闹,相互背锅,真相,于事无补


    大概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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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成礼


    在城郊家庙中,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在李建成夫妇导引之下完成三献之礼。


    长孙青璟正式告庙成功,成为唐国府一员。


    四人俱是沉默寡言。兄弟并骑,妯娌同乘。


    銮铃单调的叮当声令人昏昏欲睡。


    寒风吹开帘帷,车窗外一片力尽声嘶,耳旁回旋着并不存在的痛苦呻吟。呼吸里都带着细沙与碎冰的味道。


    长孙青璟默默地将手移近独孤璀膝头,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背。


    她喜欢独孤璀身上与高氏相近的水沉香白檀木合二为一的味道,宁静、沉着,悄无声息间阻挡千难万险。


    “无妨。”独孤璀将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弟媳拉近自己些许,伸出臂膀松松地环住稚嫩的肩膀。


    “我们一起熬过去。”


    銮铃的声音越发破碎、响亮,有一种刺破耳膜的暴躁。


    马车颠簸着,驶向长孙青璟眼下的正式的家,驶向未来的无限痛楚与诡谲。


    身为唐国府新的掌家娘子,长孙青璟无需在庖厨亲力亲为。只是跟着独孤璀熟悉环境。


    窦氏日渐消瘦,食少纳呆,太医也无计可施,只令家人勉力做一些夫人爱吃的,无须忌讳。


    独孤璀与长孙青璟商酌半日,便令厨子多煮一瓯饧粥,算作长孙娘子进门后为主母窦氏做的第一道菜。其余菜品照旧。


    “杏酪里杏子味淡了,你尝尝。”独孤璀将汤匙交给长孙青璟,“母亲偏好杏味重的,重新熬制。石蜜也比平日加倍。焖煮将近之时,你再品一品浓淡。”


    厨子们听得两位娘子计议,便重新熬制杏酪。两位娘子便暂退到庖厨之外休歇。


    闲暇时,独孤璀便将国公府在大兴、洛阳、河东几处房宅、几处别业,几处田产,所捐观寺一一详说给长孙青璟听,以免家人说起熟悉事务之时新妇茫然无知。


    “你算学如何?我听说你有个从叔父擅长此道,很得主上赏识。”独孤璀问道。


    “我不敢跟叔父比,只不过被母亲催着看过几页《周髀》《五曹》。母亲常说,像我这样懒散地学一点皮毛,去令人市、都会市时不被商贾诓骗就可以了。”长孙青璟笑道,“不过我舅母胆子大,平日子叫我一起核对职田赋税账目。”


    说起被朝廷没收的职田,长孙青璟小小地忧郁了一下,随即又把情绪调整过来:“大嫂有事尽管吩咐。”


    “那也够用了。你母亲也想得很周全……我以后便可以时不时偷个懒了。不急,我慢慢教你。我怕厨子懒怠,你先去尝尝新熬的杏酪……”


    两人正联袂而行,院中却传来激烈的争辩。


    “……为什么现在把万宣道带来大兴,母亲允许了吗?”长孙青璟听到了李世民尖利的质问。满腔的愤懑似乎已经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是父亲的意思。你无需过问。你今日才正式完婚,不先休沐,反而又管起父亲的闲事来!”李建成底气不足,但是竭力维护着父亲的权威。


    “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万娘子的意思?身为国公侍妾,万娘子理应为夫人侍奉汤药。母亲念她多年恭顺,不忍劳动,特意令她在河东守宅;又将智云留在身边教养,视同己出。她不思报答,反而趁主母病重之时,将自己的亲弟弟安插进国公府,侍奉父亲左右。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李建成被弟弟抢白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支吾其词:“论理,万宣道也是刺史之子,并非见不得人的贱籍——父亲也需要李家子弟未来多些帮衬,所以将他带来大兴。母亲那边,大家小心隐瞒,以后慢慢周旋就是。”


    李世民气恼地大喊:“母亲已经看到他和智云在一起了,她那么聪慧,我们如何瞒得过她。她都猜到了。为此,母亲心中苦闷——兄长为什么不劝父亲?哪怕让万宣道留在河东,也比成天在母亲面前游荡好!”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我怎敢违抗父命。”李建成有些尴尬,只能再次搬出父亲。


    “既然兄长不愿意规劝父亲尊重结发妻子,那我只好自行前往……”见到兄长瞻前顾后的模样,李世民一时气苦,愤然转身。


    长孙青璟与独孤璀互相使个眼色——先不去管这庖厨之事,将兄弟间的嫌隙压制下来才是正事。


    长孙青璟飞奔上前,截住李世民去路。


    “且慢,你先听大嫂说一句。”她夸张地张开双臂,像一只小巧的罗浮凤,不自量力地阻挡鹞鹰的去路。


    “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李世民气闷之下,口不择言。


    长孙青璟扁嘴道:“你方才吼那么大声,是担心小人不去父亲面前搬弄是非吗?”


    独孤璀与李建成一同拉住冲动的二弟。


    “二弟,此事不要急躁,徐徐图之。当务之急是令母亲多拖延些时日,我们悉心照料;父亲那边宜软硬兼施,不可触怒。一旦触怒父亲,于母亲身体反而更不利……”三人权衡利弊、反复陈说,终于勉强劝住了倔强的李世民。


    “哎呀,饧粥的口味我还没有尝呢!要是不够香甜、不合阿娘口味可怎么办?”长孙青璟突然急得直跺脚,“我可不能令我母亲颜面扫地。”


    独孤璀莞尔道:“你所献上的羹汤,母亲无有不满意的。只管收拾戚容,手捧饧粥,侍奉母亲。多与母亲谈笑,依礼,今日你二人才算正式完婚t,母亲心生欢喜,自然便多喝几口。”


    事实也是如此,病榻上的窦夫人见到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二人庙见礼成归来,顿时喜上眉梢,竟然勉为其难地咽下几口兴平酥与饆饠。


    而她最爱的还是掺杂着杏酪与石蜜的饧粥。


    虽说窦夫人食纳依旧堪忧,但总算令子女看到一丝好转的希望。


    太医总算未将话说死,让略带天真的李世民觉得,也许母亲食欲好了,再开方子就能见效了。


    “我想去终南山的翠微别业静养。躲一躲探病的闲杂人等,多赏几日美景,过些不陪你们父亲担惊受怕的清闲日子——青璟,你可愿意与我同行?”窦夫人语出惊人,多少有些病人异乎寻常的任性妄为。


    “阿娘,我当然——”长孙青璟刚想应承下来,却瞥见丈夫与兄嫂皆是一脸惊诧与忧虑。


    她那欢悦的应答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只能支吾着搪塞过去:“阿娘莫不是逗我开心?”


    “啊,我知道你是着宅子里唯一真心想陪我同去的人!无非是害怕眼前这三人责怪你才闪烁其词。无须怕他们!”窦夫人笑对两个儿子,“我想趁着今天咳喘消歇一点,就启程。我倒也不怕赤忱相待的亲友因为路程遥远而不来探望,又正好与那些虚情假意的伪善者分道扬镳,岂不妙哉!——我这一走,你们父亲正好可以安心公干,我便死而无憾。”


    “阿娘——”李建成阻止道,“就在大兴城中延医问药也方便,何苦舍近求远。更何况冬日寒凉,那山下别业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我意已决。衣服器物均已装入箱箧。只待与你们父亲商酌后便出行。”


    窦夫人所谓“商酌”从来不是征得丈夫同意,只是告知,然后便隐入山林。


    至于丈夫乐不乐意、有无腹诽便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毗提诃,我知道你心中不情愿我就此离开大兴城。有什么话一次说完,我逐条驳斥。”窦夫人已经摆出与次子论辩的劲头。


    李世民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压制住一吐块垒的冲动,近乎讨好地说道:“我哪次说得过母亲,母亲哪怕此刻想启程去东都,我也只能老实奉陪。去终南山也好,青璟出嫁前也久居她舅父家的南山别墅,对各处大道小径奇景比我都熟。她会说变文,讲传奇,弹琵琶箜篌,由她陪着,阿娘也不觉烦闷。”


    “那就好,我即刻梳洗。你四人靠近一些听我讲些要紧事。毗提诃你坐在我身边听好。”窦夫人挣起僵硬的身体,凑近次子道,“你马上转告你父亲。我去翠微别业养病,有佳儿佳妇相伴,他不用牵挂。只是有件事要劳烦唐国公——我的灵柩回到唐国府的之时,不想撞见万宣道!”


    窦夫人的言辞尖刻而绝望,有一种与命运一搏的刚毅;语调却是冰凉而冷漠,充斥着置身事外的决绝。


    晚辈四人一时语塞词穷,就连先前为了万宣道来大兴依附李家一事耿耿于怀的李世民,也不知如何向父亲复述母亲这番言辞。


    婢女们正收拾寝室中夫人最爱的一扇孔雀屏风,准备包裹装车,窦夫人见状,突然厉声喝道:“将这屏风放在原处!三十年的旧物不足惜,何况屏中孔雀还瞎了双目。往后不需再携它出入了。”


    紧接着,一阵钻心彻骨的疼痛袭上她的胸口,扼住了她的咽喉,引来剧烈的咳嗽与无尽的喘息。


    一向熟悉主母出行或者陪同唐国公宦游习惯的婢女一时噤若寒蝉,不知深意,只是请罪。


    窦夫人喝下长孙青璟递来的沉香饮,眼中含泪,柔声对莫名受责骂的婢女道;“好孩子,你把之前二郎送我那扇绘有凤栖梧桐的屏风带上。眼前这扇孔雀屏风只是个鸡肋一般的老物件,日后无须再请人织补,随它朽烂便是了……”


    知道这孔雀屏风故事的李建成和李世民心中都暗自忧伤,却是大气也不敢喘。


    “青璟,你去准备一下常用的器物,与我同行。薛国公、殿内少监、治礼郎都说你喜欢读书,此去不妨多带些。无事时便讲给我听。毗沙门,你和阿璀守家,孝顺父亲,照拂弟妹。阿璀比你有远见,凡事多听阿璀规劝。”窦夫人毕竟有些放不下,又怕死板的长子真的只是守家,便叹息道,“大郎,你做事要有主张,切不可如你父亲般优柔寡断——你听好了,一旦东都紫薇城里传来涉及你阿耶的风吹草动,或者有你舅父陈国公书信,记得快马加鞭来南山别业告知我!”


    “先散了吧。”一阵剧烈的咳嗽导致窦夫人再没有力气说下去,但是她仍不忘记嘱托李世民,“毗提诃,快去把我的意思告诉你阿耶,无须辩解,原原本本说,一字不改,无须等他回应。说完就回来带我和青璟走!”


    这就是长孙青璟整个婚礼的尾声。她忘记了家庙中庄严的祭祀仪式与祷祝之词,忘记了自己担心饭菜不合窦氏胃口的慌张,甚至忘记了李家兄弟为了父亲妾氏的兄弟享有逾礼优遇的争吵,忘记了自己螳臂当车般挡在李世民身前不准他前去与父亲争辩的决断,但是她唯独忘不了窦氏寝室里那扇绣有孔雀图案的屏风,忘不了新旧丝线交缠生辉的异彩,更忘不了高傲的孔雀两眼的空洞与忧伤。


    若情丝如蝮蛇螫手,女子亦能效仿壮士解腕。


    她不再需要陪伴自己三十多年的旧屏风——那一天,窦夫人为自己选了一扇新的屏风,无关家族荣耀的延续,无关父亲的意愿,无关丈夫的喜好,那只是她人生收获的最好的礼物。


    长孙青璟这样想着,最后瞥了沉没在满室灰尘中的旧屏风,灰尘在阳光透进去的地方倒映着金色的微光,细细碎碎,星星点点,华丽炫目。


    它们落在了屏风上,如碎金迷糊了双眼,但浮云一旦遮蔽金轮,灰尘终究只是灰尘的样子。


    这是长孙青璟的第三个家,与血缘无关——


    作者有话说:婚礼之后,中年夫妻的一地玻璃渣


    有点感慨古代的女子大部分时候需要父兄撑腰,丈夫的良心,儿子的出息


    终究还是现在好


    写这一章的时候,莫名想起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


    “达洛卫太太说她要自己去买鲜花”。——伍尔夫


    “唐国夫人说她要自己选屏风。”——鱼骨头[裂开]


    第39章 凛冬


    长孙青璟嘱咐阿彩带上自己多个书箧,常用衣服首饰与香料,准备启程去终南山翠微别业。


    当她和李世民搀扶着窦夫人跨出寝室时,三人忽然觉得天空明净如拭,而窦氏的心胸也如拭般松爽,数月间淤积的浊气一吐而尽。


    两辆马车并列于国公府正门前。李建成夫妇,李琼曦、李陇月、李元吉诸子女皆来送行。


    李智云有些慌乱地拜别万宣道,便径直回到兄姊中间,不敢再目送这位亲舅的马车远去。


    一家之主李渊姗姗来迟,好像刻意回避着万宣道,也许还在思索着如何挽留妻子。


    长孙青璟意识到,窦夫人和李世民这对母子赌赢了。


    但是窦夫人似乎对这种赌局兴意阑珊,她赢得凄惨,并无快慰之意,只是望着南方山峦的苍翠。


    “夫人,我已经照你说的,委托宇文士及将那几匹上好的突厥马与几头鹞鹰进献主上……”他们没有直接谈论万娘子、万宣道,好像这二人在他们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


    但是唐国公确实用最为倚重妻子的方式来重申窦氏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李世民面有喜色,他终究是窦氏与李渊共同的血脉。他身上属于母亲的那一部分指责着父亲的薄情,而属于父亲的那一部分却因为一些轻易的示好而快速地原谅了父亲。


    窦夫人只是点头,却没有回头看丈夫一眼。李渊尴尬地摘下自己的裘皮手衣,为妻子戴上。


    “我把孔雀屏风留给国公了。今早我突然想起那是当年国公向我父亲讨要的。一件旧物什而已,任由国公处置。”窦夫人冷冷地说。


    “洛阳那边一有我右迁的好消息,我就告诉你。”李渊望着妻子苍白的脸,握紧她的手道,“我会尽早来翠微别业陪伴你——你、我、毘提诃,加上青璟,一切都像过去游宦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你记得加餐饭、寒添衣,勿思虑。”


    他没有强作挽留,因为妻子所下的决定无不一一兑现,多劝无益,索性遂她心愿。


    窦夫人罕见的t没有回应这份期待与柔情,抽回手:“叔德,我走了。”


    马车疾驰在朱雀大街上,把车中人三十年的柔情、理想、愁怨连同漫卷的尘土全部抛在了身后。


    车内剧烈的咳嗽声时不时引来李世民勒马探身询问母亲是否需要歇息,车夫也每每因不忍而按辔徐徐而行,拖拉了许久才驶出明德门。


    在城郊的大道上,窦夫人有一瞬间恢复了精神的清朗。


    “青璟,你看过《踏谣娘》吗?”


    “看过。”


    “你喜欢看吗?”


    面对精明的窦夫人,长孙青璟犹豫片刻,她决定坦诚以待,没有必要用拙劣的谎言掩饰自己敢爱敢恨的性格。


    “不喜欢。”贤德的定义并非以顺为正,她暗想。她准备接受婆婆的裁决,也希望婆婆接受自己的爱憎。


    “啊——那我就更喜爱你了。”窦夫人如有所指,却不明言,“青璟,你记住,若是毘提诃将来某一天变成苏郎中的样子,你切不可学他妻子那般自怨自艾。”


    ——这是母亲与女儿才会诉说的秘密。


    “我好像听到阿娘在青璟面前偷偷说儿子坏话?”一张清俊的笑脸探进帘帷中,“观音婢,不要听阿娘胡说,她总喜欢没来由地揭我的短。”


    窦氏抓起裘皮手衣,拍打儿子的脸:“赶你的路,不准偷听我们娘俩聊天!”


    大家一同开怀大笑起来。


    长孙青璟突然想到,如果苏郎中的妻子狠狠甩苏郎中一巴掌然后飘然离去,再不回顾,这个故事将会多么大快人心。


    一行人走走停停,向午之时便距翠微别业不远。十几个家生与婢女早已恭候于道路两侧。


    长孙青璟搀扶窦夫人走下马车。家生早已准备好空置腰舆,于是婆媳又换乘腰舆。


    两位女眷与李世民指点着目之所及的几处胜景,谈笑之间便进入翠微别业。


    待得所有随身行李器用摆放得当,窦氏也不愿歇着,趁着晌午和暖之时在中庭中散步。


    她因终于经受不住风寒,便躲入屋中。


    婢女早就将凤栖梧桐的屏风置于榻前。窦夫人仔细端详一番,面露喜色,直夸新屏风比老旧之物能更御寒挡风。


    婢女将烘瓶烧暖,移近卧榻。又将两个手炉分别奉上。


    窦夫人打发李世民去附近寺观祈福。不过安睡了两三刻的工夫,她便在咳喘中醒来。她喝了几口丁香饮,斜倚在榻上口述大意,令长孙青璟为自己代写数封信札——有给窦氏诸兄弟的,有给表妹宇文氏的,有给柴氏、段氏、王氏诸位亲友的。


    长孙青璟根据窦夫人言谈中呈现的亲疏构思着不同的措辞,勉强跟得上一个身患重疾之人的想法。


    写完信,长孙青璟又依言写下各种西域珍玩采购名册,传讯令婢女家生旋即去城内两市采集,之后与书信一同寄送亲友处。


    婆媳二人忙乱半日,窦夫人神思恍惚倦怠,又有些心疼长孙青璟从清晨庙见到薄暮代笔未曾休歇,心中有些歉疚。


    她仔仔细细看完儿媳代笔写给陈国公的家信,斟酌半天道:“削去前几句客套话,再告诉舅父:若舅父侍奉陛下左右,多言唐国公得突厥马之不易,在西京如何思念陛下,毗提诃在东都时如何感念侍奉陛下的荣耀。若有奸人构陷,望舅父竭力申辩,勿令天子生疑。将你父亲的处境写得艰难一些,令舅父动容。”


    “好,我这就改。写完再给母亲过目,之后马上誊抄。”长孙青璟熬不住疲倦,打了个哈欠。


    “先不急改。明日给我过目,连同我为陈国夫人订做的波斯项链一同送达即可。”窦夫人有些歉疚地说道,“我性子急,眼里容不下沙子。除了毘提诃一人——三娘已出嫁算半个——阿璀也勉强算半个,大概全家没有他人办事令我心安。幸而你我意气相投,你跟得上我风风火火处世之道,我又多了一个帮手。”


    长孙青璟微笑着喝了一口丁香饮,以为今日信札往来到此为止,揉捏着酸胀的手腕,小口咀嚼着婢女端上的水晶酥。


    “——青璟,你扶我起来,替我拿一张蜡笺。”


    长孙青璟闻言,立刻将沾了油酥的手擦拭干净,在案上抽取一张白纸。


    “不要白蜡笺。”窦夫人指着案上这一沓纸的最底端,“用最庄重的硬黄纸写。你把放置笔砚的小案移近我一些,扶着我,为我端稳黄蜡笺,我要亲自给你母亲写信……”


    “阿娘,不必如此郑重——我母亲知晓您如此操劳会过意不去的。我在此过得很好,可以自己写信给母亲。”长孙青璟吃惊道,“这种小事不该劳动阿娘。再者,依旧你说我写也未尝不可。”


    窦夫人已经提起毫管,另一只纤弱冰凉的手掌轻抚长孙青璟蜜桃般饱满的脸颊,摇头道:“礼节不可偏废,我应当亲自谢谢你母亲,将荆玉随珠一样宝贝的女儿交托给我们李家。”


    窦夫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掏出来一般坦诚,令长孙青璟突然想伏在榻边大哭一场,可是残存的理智约束住了她,协助窦夫人完成一封如千金般贵重的书信。


    ………………


    李世民从南山几处宫观、寺庙回到翠微别业时,已是更定。先拜见母亲,母亲已安歇。


    婢女转达窦夫人的意思,要郎君先去照看长孙娘子。


    阿彩跑来告诉李世民,长孙娘子就把自己安顿在窦夫人寝室边的小阁中。


    他随阿彩来到妻子安排的临时住处,只见一地墨迹未干的王字书写的信札,与新近采购的珍奇一一对应摆放。


    长孙青璟正趴在书案上假寐,手中还握着毫锥。屋内突如其来的响动令她惊觉起身。


    “毗提诃,你回来啦!你有没有替母亲占卜?”长孙青璟在一堆白蜡纸中抬起头,襦袄滑落,花钗委地,只有笔杆还紧握在手中。


    “大吉。”他不相信龟卜,但是这次他选择相信。


    “你那么孝顺,上天不忍心把你和母亲分开的。”她努力挤出一些安慰人心的话,只觉得舌头发麻。


    “你真是善解人意。我听说你代母亲写了一天信。”他的微笑似乎治愈了她一天的疲惫。


    “不值一提,母亲病苦,我无能为力,也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她的愁绪涌上心头,竟然不受控制地呜咽起来。


    李世民一时愣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劝劝她,还是找块巾子,或者干脆将她揽在怀里。


    他只觉得她一感伤,似乎自己也会禁不住落泪。


    他瞥到了书案上的酒壶,便问道:“青璟,你怎么喝酒了?”


    “这是玉薤酒,母亲赏我的。”长孙青璟含混不清地说道,“我们一起写了很多信,嘱咐奴婢们购置了一堆礼物,我陪母亲喝了防风粥、炙烤羊肉。母亲提到自己年轻时爱喝玉薤酒,正巧今日都会市有胡人售卖玉薤,还吹嘘说和皇帝喝得那种一般无二,便有奴婢买了几壶。味道还不错。我日暮时有些困倦,喝了几杯后反而神清气朗,便一口气把草拟的信笺全部誊抄完毕。”


    “下次不要喝那么多。你们两个,母亲和你,真是又性急又任性。”李世民无奈地说道,“你本可以劝告母亲不要那么劳神。”


    “阿娘可喜欢我呢——我们聊了歌舞戏、蹴鞠、马球;她爱王右军,买过许多赝品;她年少时还将《神异经》夹在《列女传》中挑灯夜读,骗过了神武公与襄阳公主……”在过量玉薤酒的刺激下,长孙青璟兴奋地说起窦夫人年少时的荒唐趣事,酡红的脸颊洋溢着朝霞金红相间、不可逼视的光华。


    有一个野性的、汪洋恣肆、不受任何人掌控的灵魂在原本温婉的躯壳里叫嚣着、嬉闹着、挣扎着。


    “阿彩,我的琵琶呢?我的琵琶呢?”长孙青璟嚷道。


    阿彩哪里敢回应喝酒后疯疯癫癫的娘子,早已躲到廊下。


    “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她摇晃着站在地板上,幽幽地哼唱着两京最流行的苦情曲子,笑嘻嘻地问成婚三日的丈夫,“你会变成他吗?”


    “我不会变成苏葩。”李世民承诺道。


    他抗拒着这种异样的、蓬蓬勃勃的光芒又不自觉地靠近,他讨厌长孙青璟忧伤地哼唱着自己不喜欢的歌,讨厌老天对母亲的不公,讨厌万氏姊弟深沉的心机,讨厌父母亲不能如他所愿地和好。


    “够啦够啦,像个真正的衣冠中国、洛阳高门的贵女般娴雅斯文些。”他拉着长孙青璟坐下。


    “我是代北人啊,阿娘也是啊——可以把柔然骑兵射落下马的代北女子,从来不是大兴深宅大院里的花狸,而是追风逐影的花豹。如果你敢把我当成t猫,我便——”长孙青璟以笔为刀剑,在李世民胸口点了数点。


    “这是笔,不是代人的刀剑,伤不了我。”李世民握住长孙青璟的手腕,将她紧紧贴合在笔杆上的手指一根根掰下,将笔放回砚池边。两人相顾无言。


    李世民开始认真思考长孙青璟的奇怪的、无理的、意有所指的问题。


    有一条疯狂的藤蔓在他周身蔓延,钻入肌肤,沿着血脉滋长,攫住他的心。


    有一杯更烈的酒,倾进了李世民的喉咙。他伸手将长孙青璟揽入怀中。他紧紧箍住眼前这个瘦削的躯壳,仿佛那本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鬓发摩挲,血脉交汇,两者一样的青葱,柔软,温热。


    她颤栗不已,心向下沉了一拍。


    熟悉的苜蓿香包裹了她,有种阳光的芬芳,令她平静下来。她听到了心跳在安静的更定时的回声——也许不是回响,而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长孙青璟的双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宽阔坚实的后背,周身被灼伤般刺痛。


    李世民松开钳制,将她的双肩移开些许,以便看清那张抽噎的、红润的脸。


    生气勃勃的睫毛上缀着点点星子,清丽的月牙在泛起涟漪的眼眸里嬉戏。


    倏忽间,一个生涩的吻落在长孙青璟唇上。


    少年隐秘的渴望望,无法剖白的誓言和少女酒后癫狂乱语引发的征服欲念在一瞬间倾泻在这个热切的吻里。


    长孙青璟承受不了这飘忽淜滂,激飏熛怒的飓风般的热情。她挣脱了那一团恣肆飞扬的烈火。


    “我……我还有给你舅父的书信没写完……”


    她酒已醒,他却沉入酣醉。


    李世民的发际到耳根一片绯红,皮肤泛着琉璃清透的釉色,青色的经脉奔突着,几乎溢出这釉层。


    “我不会变成他,变成苏中郎,李中郎……”他深思熟虑后回答,“观音婢,我不会变成自己嫌恶的样子——”


    “或者,你的父亲。”长孙青璟心中默念出李世民不敢提及的人。


    ……


    窗外劲风阵阵,呼啸奔走,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李世民整夜守候在母亲病榻前。眼前是母亲苍白和悦的面容,难得的均匀呼吸。


    比邻小阁灯檠长明,是妻子挥毫命楮。


    嘉平已至,凛冬将尽。


    少年所要的不多,无非是与已经带自己来到这个世间的女人,与将要陪伴自己离开这个世间的女人,共处更多的光阴——


    作者有话说:青璟的郁闷在于她才进入新家几天就见识了老李的骚操作,不由对未来迷惘起来


    在这部小说里反复提起的《踏摇娘》《谈容娘》是隋唐苦情虐恋保留节目


    但是窦夫人、青璟、三娘都质疑这个故事的合理性,对女主容忍苏郎中(中郎,两个版本都可以)表示不理解


    设置大家多次说起这个剧是为了体现社会规训与实际认知有时候并不完全相同,时间不乏清醒女子。


    李世民其实明白青璟的意思无非是“你会不会跟你爸一样”


    但是出于愚孝和维护父亲的需要,没法直接回答。就作了剧情中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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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响卜


    时间呆板地流逝着,更漏单调的计时声开始被零星的鸡鸣、狗吠、陌上征铎的叮当声淹没在重现的天地之间。


    混沌归于秩序,光明与黑暗开始分层。一切闪光的高飏飘举,一切暗沉的下落沉淀,天与地的界限逐渐明晰。晨霭犹如奇特的生命的载体,擦着地面流动扩散。


    长孙青璟就双手合十跪在这一片晨霭之中。


    她对响卜或者一切的占卜都是嗤之以鼻的,但是这次除外,她希望灵验。


    响卜时,她的听觉总会分外敏感,附着于山树上的每一个精灵,冬蛰时偶然醒来偷听人言的虫兽,借着风力水流偶尔路过的祖先的魂魄会回答她心中所想。


    只要心足够坦诚真挚,就一定能与世间灵异的万物相通。而与龟卜蓍草不同,响卜的最终解释权永远在祷祝者自己的手中。


    “未已——未已——”精灵虫兽、风声水流都传达着令人振奋的讯息。


    这个向来敬鬼神而远之的少女从自然的谶语中得到了无限的力量。


    她折下一支含苞的腊梅,急匆匆跑向暖阁,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任何一个她见到的人。


    不明所以的阿彩被迫放下铜鱼洗,被任性的娘子拉着双手转悠了数圈,直到长孙青璟撞上了彻夜未眠,两眼红肿的丈夫。


    “二郎!”欢悦的少女嗅了嗅手中的花苞,抑制不住被精灵们祝福的欣喜。“猜猜山神跟我说什么了?”


    “你去院中响卜了?我看到你双手合十跪在梅树下。”李世民的声音因疲惫而嘶哑。


    “嗯,未已,未已。”她的声音,像出谷黄莺般清越婉转,有种不容置喙的昂扬。


    “母亲昨晚睡得可好?”她转念问道。


    “和山神精灵告诉你的一样好。”


    长孙青璟几乎是蹦跳着进了暖阁。


    年轻的娘子因为长时间跪在烈烈西风中,脸颊在回暖后呈现异乎寻常的红润。


    她头顶云朵歪斜,鬓发沾湿,发丝散乱披拂。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寒冷而麻木,不自主地贴近烘瓶。


    她双手揉搓着,不时起身围着烘瓶打转,跺脚。活脱脱一个娇憨的顽童。


    过了许久,长孙青璟才羞赧一笑,坐在李世民身边。


    她显然忘记了昨晚醉酒后的癫狂与几近失控的拥吻,把一切都当成了消散在曙色中的春梦,一笑置之。


    鱼洗中弹跳出细碎又温暖的水珠,在蜜桃般的脸颊上碰撞、迸溅出更加纷杂细密的水雾,缭绕在长孙青璟的脸庞周围,停留片刻,才不情不愿地落回鱼洗中。像极了长孙青璟扑朔迷离的性格,像极了李世民怅惘茫然的心境。


    窦夫人因为前一日过于劳神,直到晌午才醒来。她仍是吩咐婢女为自己梳洗。窗前青苍的山峦为怒云所掩,她不禁有些惋惜已无力拾级而上,去山间看一番积聚合沓、纷薄慷慨的景象。


    “阿娘,昨日的家书与购置的珍玩尽皆寄送。今日阿娘还有何要事,尽管嘱咐奴奴去办。”长孙青璟已打发李世民休息,自己与婢女守在窦夫人病榻前。


    她随意地翻看着《妍神记》,心思却为窦夫人的病情所扰,有种不知书中所云的挫败感。


    在窦夫人安睡时,长孙青璟找来几张白蜡笺,给三位亲姊、甥女王婉、堂姊写信致谢。


    长孙青璟一时文思阻塞,觉得笔下言之无物,索性将稿纸一并丢弃。她又挂念起母亲与兄长及其他家人。


    自己在高家寝室中高燃三日的烛火应该在庙见之后吹熄,母亲会在吹灭烛火的那一刻怅然若失吗?她一定盼着女儿归宁。


    也不知兄长是否在她婚事结束后收拾心境,将另一处新宅修葺一新,开始与颜家娘子谈婚论嫁。颜娘子决计不会嫌弃他的。


    外祖母视物模糊,也不知侍奉她的婢子是否贴心,陪她看歌舞戏听合生时是否在旁详解。


    舅母鲜于氏的苦于有身,也不知胃口如何,但愿表弟在腹中不要再折磨母亲。


    舅父的车马不知已到何处,婚礼上放飞的大雁南归时是否与他擦肩而过。


    “青璟,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以说来我听听吗?”窦夫人在一阵急促的喘咳中醒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贴心地问道。


    长孙青璟便如实道出对高府众人的牵挂。


    “是我昨天太过任性,考虑欠妥了。”窦夫人若有所思道,“给你母亲的信函和香料也不知她收到没有?你想去崇德里看望母亲吗?我让毘提诃护送你去大兴城。”


    长孙青璟与窦夫人相处了几日,也大致摸清楚她脾气秉性——对待所重之人,向来是不吝啬赞美与疼惜;亲口承诺之事,未有不一一兑现的。


    所以窦夫人此番言辞理应不是虚言,她确实准备为了自己破例,有一番额外的怜惜在其中。


    “这可万万行不得。”少女半开玩笑地掩口道,“母亲见我归宁,定会误以为我才出嫁三四日,已在国公府惹出无数乱子,导致夫家不容,遣我还家。她面上无光,都由不得我申辩,便气到风疾发作。阿娘,你可千万不要再提起此事。”


    “好!那就不再提了。”窦夫人知她一心照顾自己,也不再折其意,笑着应允。


    这是一个竭尽全力独自支撑着尊严的病妇,哪怕缠绵病榻,也不愿以病容示人。


    长孙青璟与婢女合力将她t搀扶到镜台前,铜镜倒映出消瘦黯淡的脸庞。


    长孙青璟执起银梳,为窦夫人梳理蓬乱的发丝。枯黄毛燥的长发阻滞了发梳的下落,纷纷应齿断裂,在梳齿间隙扭结成卷。她将这些被光阴煎煮的发丝小心取下,偷偷藏好。


    身后传来婢女的啜泣。


    “我年轻的时候,有满头透着青金石光泽的美发,从不施义髻,哪怕不钗不簪,也能在人群中引来无数欣羡的惊叹!——老天待我不薄,宁可让它们蓬乱,干枯,断裂,也不忍它们发白。”窦夫人坦然地望着铜镜,“你二人不要伤感,为我梳洗,化妆,更衣——我想出去走走。”


    “阿娘想看些什么景致?”长孙青璟并不劝告窦夫人在家休歇,只想尽可能满足她的一切奇思怪想。


    她依稀记起父亲临终前的那几个月,似乎也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及热情。


    他会突然在中夜转醒,催促母亲代笔将一些漠北诸国的见闻记录下来;有时又会非常急切地让安业将伯父长孙炽请到府中,痛陈主上宽待突厥的弊病。


    他的死亡,并没有薪尽火灭的轨迹,反而更像掠水的飞星,崩解出所有残存的光亮后才轰然倒地。


    窦夫人的回忆将她从这种混乱的、奇怪的联想中拉了回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冬日也不喜将自己困在家中。总是约上三五同龄的娘子,喝酒查谈(耍嘴皮子抖机灵的意思),秋千蹴鞠,骑马游逛,嘲弄这家郎君满脸脂粉,笑话那家郎君弱不禁风——如今不再做荒唐事了,只想看着年轻人在眼前游乐图个开心。”


    长孙青璟抚掌道:“这些荒唐事我也在行。阿娘,我们一同去山下向阳处,叫上年轻的婢女们与我蹴鞠,来上一场‘流星赶月’的四人轮踢赛,阿娘替我们计球数。”


    窦夫人点头:“还是你懂得我性情。这是你我的小秘密,你我偷偷出门。不能让毗提诃知晓。快备腰舆,趁着毘提诃熟睡,我要去散散心。你快带我逃离这硕大的鸟笼……”


    长孙青璟听闻母亲如此“惧怕”儿子,描眉的画笔在手中颤抖了一下。她露出一个爽朗而狡黠的笑容:“当母亲的也会害怕儿子的管束吗?”


    “当他的寒泉之思铭诸肺腑之时,我当然会惧怕他的责备。”窦夫人坦率地回答,“是的,现在我是有点儿怕他——又怕又担心。他与他父亲、兄长不太一样……”


    “我懂,这人若竹有节能负千钧,纵百罹不卸其任,古板得让大家害怕……”长孙青璟这番明贬暗褒的言辞令窦夫人乐不可支。


    婆媳二人一起微笑起来,默认了李世民是个刚毅、恪勤的人。


    主仆一行人便带着帷帐、暖炉、修竹、毛丸,网,男男女女都换上轻便缺胯衫,抬起腰舆,去山下寻一处开阔又温暖的所在。


    一处岩壁正巧挡住寒风,阳光聚积于此。众人协力支起帷帐,将腰舆置于帷帐之中,窦夫人便在此处观赏蹴鞠。


    婢女们在岩壁前地面上插下修竹,张起网。难得清闲的众人便跃跃欲试。长孙青璟身量比同龄人颀长,便选得一十五六岁的婢女与自己“白打”。


    毛丸在两人之间腾挪闪转,始终不坠。引来旁观者们拊掌喝彩。如是再三,长孙青璟渐渐觉得无聊,便扬脚将球送往高处。众仆来不及叫好,毛丸已经不偏不倚地卡在岩壁罅隙中钻出的松枝上。毛丸挂得说高不高,胆大者咬牙踩着岩壁突出的峭石往上攀援,取下毛丸似乎不难;说低不低,胆小者仰头便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死心塌地等待他人相助了。


    大家纷纷捡拾石块、粗树枝向上投掷,只可惜总是差一截。年轻的家生便飞奔回别业去取梯子。


    几个婢女盘腿坐在地上干等。


    “是我败兴了。路上来回又要耽搁几刻。不等他们了,我自己去取。”长孙青璟话音刚落,便踩着岩壁上突出的石块向上攀援。


    几位婢女被这惊人之举吓到花容失色,苦劝长孙娘子从长计议,赶紧从那直上直下的嶂石上下来,不要吓到窦夫人。


    长孙青璟却装聋作哑,一意孤行。


    “噤声!谁都不准在岩壁下乱叫,等我把球抛下来再比试!”她恶作剧一般单手攀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将自己身体荡出,在崖壁上移动了两三个人的位置。


    确实再也没有奴婢敢大声劝告了——


    作者有话说:隋唐占卜分龟占,筮卜(用蓍草),响卜,鸡骨卜、瓦卜。


    响卜讲究一个心诚则灵,自己找个僻静时间场合,耳边听到啥就自己解读,很方便。[坏笑]


    信不信由你。


    我小说里的皇后肯定是爱读书爱运动的,这两个事情并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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