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广夏:云涌篇 > 40-50
    第41章 卷柏


    窦夫人在远处见到此情此景,也猜到个大概。她并不惧怕,只是吩咐身边诸人:“长孙娘子既已自取寻那毛丸,必然之前也曾攀过这岩壁,不必担心。你们众人现在都聚到崖下,保护娘子周全,不准大呼小叫!”


    众人依言而行,聚在一处,屏息凝神,随着长孙青璟的移动而在岩壁下变换位置。


    长孙青璟终于逐渐靠近那分叉的松枝。


    她一手握紧突出的石块,一手奋力去够松枝。不料无论她如何身姿辗转,终是与毛丸相距一掌。她俯瞰地面,家生们已经搬来梯子。李世民也不知何时出现在岩壁下。


    她咬了咬下唇,一手解下椎髻上的红绸,一扬手,向毛丸与松枝抽打上去。毛丸向丫杈外侧轻轻一弹,便掉落下去。


    众人也不敢轻易喝彩,只是依旧关注着长孙青璟下移的方向,护她平安落地。


    长孙青璟得意一笑,抛掉红绸,准备原路返回到地面继续蹴鞠。


    她的目光突然被岩壁上方一丛奇形怪状的枯草所吸引。这丛枯草的叶片紧紧蜷曲在一起,形成球状。根须松散可见,似乎只是吸附而不是扎根在岩壁上,轻轻一阵风就能将它吹下。


    “卷柏!长生草!还魂草!”长孙青璟兴奋地叫了起来。


    可惜这兴奋地大叫被消解在风中,于是岩壁下方的众人眼睁睁看着长孙青璟朝着更高处挪动,大家均困惑不解。


    “难道长孙娘子准备干脆攀援至岩壁顶端,然后找缓坡下山。”


    “也不对,我看越是向上手脚便无处安放……”


    “看,她好像要摘什么草?”


    “菩萨保佑,可不要有闪失……”


    众婢女窃窃私语,也不敢大声说话惊扰长孙娘子。


    长孙青璟这次没有那么幸运,通往卷柏的路上突兀之处不多,也不够她放下整只鞋。


    汗水湿透了她的前额,脖颈。高处的寒风掠过,她的全身又是一阵痉挛。


    岩壁下众人只看到长孙青璟摘下灰暗的松果一类的东西,揣进怀中。


    突然,长孙青璟脚下一滑,几块碎石落到岩壁下众人头上、肩上、脚下。


    胆小的婢女吓得又哭又叫,被年长者捂住了眼睛和嘴巴。


    长孙青璟被意外吓得心一沉,两脚脚尖缩至同一块峭石上。她深吸一口气,双腿酸软,指节苍白,努力隔绝地面上那些烦人的低低的啜泣声。


    “一、二、三,落。”长孙青璟心中默念着,两脚先后稳稳落在稍低处的两处峭石上。汗水已经浸渍了她的整个发鬓与后背。


    此时距离地面已经不远,地上众人却如临大敌一般,生怕她再有闪失。


    长孙青璟轻蔑一笑,弯曲膝盖竭力一蹬,四肢离开岩壁,腾空跃下,在一片惊呼声中,擦过李世民伸出的双臂,稳稳落地。


    “美人”自己脱离了险境,无用武之地的“英雄”自然有些尴尬。众婢女本以为历此一劫,娘子多半瘫倒在郎君怀中哭泣诉说情由,两人相拥感慨万千,感情弥笃。


    ——合生戏里多半都是这么写的!


    可这位长孙娘子只是扑了扑缺胯衫上沾染的尘土和枯枝败叶,说了声“谢”,便从李世民手中抽走了红绸,重新系在简单利落的椎髻上。


    长孙青璟的纤细身形,与时下流行的刻意凸显宽肩的缺胯衫剪裁略显不符,但是这种轻微的缺陷又被灵活的眼珠,红润的脸颊,落入鬓发隙间枯草甚至鼻子附近几道淡淡的血痕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你又喝玉薤酒了吗?”李世民有些气愤地问道。


    “蹴鞠前喝了一小杯。犯规吗?”t长孙青璟从怀里掏出丑陋至极的还魂草,不以为然地说道,“看,毛丸一定是神仙们吹气架到松枝上去的,它助我找到了这个!今早的响卜应验了。长生——未已——多吉利!你看,那些山中的精灵异兽说话都是算数的。”


    众人看到长孙青璟毫发无损地回到地上,心中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哪怕主母要责罚众人,也不至于被打到伤筋动骨。


    只是长孙娘子费劲心力摘下的那棵号称有长生不老奇效的仙草实在鄙陋不堪,活脱脱地是顽童恶作剧般抟揉在一起的枯草。


    家生与婢女簇拥着年轻的夫妇回到窦夫人身边,窦夫人果真面有愠色,责怪众婢女与家生不好生看护长孙娘子。


    “阿娘,毛丸是我自己踢到崖壁松树的丫杈上的。奴婢们也管不住我,与他们无关。”长孙青璟跑到窦夫人腰舆边,握着窦夫人冰凉的手,“你看我现在,手脚俱全,无甚大碍。就不要再责怪他们了。”


    她求了一通情,窦夫人才答应不动家法。


    “长孙娘子想个法子责罚,总不能纵容他们。”窦夫人又是卖人情又是考验儿媳。


    “那不妨这样,在场每人回家后剪去一绺头发填充毛丸。”长孙青璟笑着说道,“阿娘,今日响卜,神仙显灵,指引我找到一株长生草。”


    她说罢,吩咐婢女打一盆水,将卷柏没入盆中。


    “毗提诃也来啦!”窦夫人开着玩笑,“你看,青璟玩得开心,我看着她们蹴鞠开心,下人们不被打不被罚月钱也都开心,就你一人板着脸,莫不是来将我和青璟捉拿回府的?”


    “儿子不敢。”那张因担忧而绷紧的脸努力舒展开来。


    婢女们聚在一起对着铜盆指指点点,不乏惊异的笑声。


    李世民坐在母亲另一侧,望着那棵在盆中转醒、复活、舒展,重获新生的卷柏,看到青璟脸颊上被石尖划出的血痕,笑道:“果真是长生草,母亲有福了。我该怎么谢你,观音婢?”


    “啊,你终于不生气了。既然我是龙女,那自然还缺一颗匹配的夜明珠。”大家都惊异地看着长孙青璟,听她会提什么报答的条件。


    “我听说晋阳宫中藏有至宝玉龙子,温润精巧,不似人间所有。你将来就设法拿这个玉龙子谢我。”


    窦夫人连同婢女们都笑出了声,觉得长孙青璟索取之物太过离奇,不是一般人所能办到的。


    李世民也知长孙青璟与自己开玩笑,便认输道:“这比聂政刺杀韩傀更加匪夷所思,恐怕有些为难。我设法以后立下军功再为你向陛下索要这宝物。你现在换一件我能办到的事情。”


    长孙青璟眨眨眼睛道:“也行。你这军功恐怕一年半载也立不了,不妨再等等。我就替换个答谢的法子。现在是冬天,无甚有趣的物什。这笔债先欠着。你——当着阿娘的面立誓,明年仲夏替我捉上数百只萤火虫,我要你亲自抓以示诚心,不准让家生代劳。抓来后装在我的纸灯笼里当长明灯!勉强算作夜明珠。阿娘,明年您替我一起催他履约。”


    窦夫人道:“那是自然,一言为定。到了明年仲夏,就算你忘了,我也会记起来替你提醒二郎。”


    “需得我做这么颜面扫地的事情吗?”李世民深感长孙青璟促狭无比,“捉萤火虫的事要是被王无锝和你那两个外甥李大志李大慧知晓,我还如何在大兴少年之中立足!”


    “哼!说话不算数。”长孙青璟将嘴一歪,低头扑打身上的尘土,将球一抛,扬脚踢向两竿修竹之间,向着几个懒散地躺在地上的年轻婢女、家生道,“诸君,诸娘子——这一局谁上场?”


    窦夫人斜倚在腰舆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长孙青璟使着小性子,像棵郁勃的白薤,蛮横地生长在一切它想生长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寒凉许久的身体被注入了一些年轻的,滚烫的希冀,便示意身边婢女将浑脱帽檐向上翻卷。


    “二郎,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般言而无信?”窦夫人帮着腔数落儿子的不是。


    长孙青璟就躲在腰舆之后,捧着那株由枯黄变为苍翠,由苍翠变为鲜嫩欲滴的卷柏摇晃着,椎髻上的装饰的红绸在风中摇曳。她像一只慧黠的狐狸在示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观音婢,你的叔父休明公是殿内少监?”


    “我叔父任什么官职,跟你替我抓萤火虫有什么关系?”


    “跟萤火虫确实没关系。你叔父那里应该有晋阳宫的图纸吧?或者以他的职位能够借阅晋阳宫的图纸。你要是能把图纸要过来,我兴许就能将玉龙子弄到手。”


    “那不一定,图纸多半在宇文恺府上,不过我叔父可以去借来——那图纸到手之后,公子打算硬闯呢还是智取呢?”


    “等玉龙子到你手上之后,我自然告诉你。”


    长孙青璟歪着头,认真地思考起玩笑的可行性,粲然一笑道:“好啊,我就信你这一回。许你三年时间履约。不准耍赖。阿娘为证!”


    窦夫人就这样听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肆无忌惮地谋划着明争或者暗抢属于皇帝杨广的财宝,顺便还在言谈中一次又一次为自己这个将死之人延寿。


    她比之前任何一次气疾发作时都更留恋这个世界。


    “你二人如此覆窠无状,当心皇帝问罪。”窦夫人开着玩笑,身边皆是心腹,她说这话根本没有一丝畏惧。


    往事浮上心头,窦夫人突然很想一吐为快:“不过你们再无状,也比我差一些。我九岁的时候,策划过杀人……”


    长孙青璟被窦夫人的神秘计划逗乐了,忘记了下一局球赛,招呼阿彩取一个茵褥置于窦夫人腰舆之侧,跪坐着细听这番传奇往事。


    “当然这个计划被我父亲神武公发现了,与其说是父亲制止了我的荒诞计划,不如说是我自己把计划扼杀于心——因为我与仇家的实力过于悬殊,以至于他都没发现暗处一直有个在心中对他挥刀相向的小娘子。”


    “后来呢,阿娘如愿以偿杀死仇人了吗?”青璟好奇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这世界破破烂烂,小情侣打打闹闹


    窦妈妈去世前最后的温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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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隔世


    “可惜了。”窦夫人眯起眼睛,“他在我动手之前死了,据说死于儿子的谋杀。唉,我本想如游侠般击杀重重侍卫,冲到那仇家之前,历数他的罪状,将他一刀致命。之后全身而退,毁容,自杀,名垂青史……”


    长孙青璟赞许地“哇”了一声,揣测着怎样的知己与厚爱能令这位刚烈的夫人愿意以国士报之。


    “很可惜,不再有手刃仇人的机会了。”窦夫人自嘲道,“这可不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故事。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听来,多少有些扫兴。”


    长孙青璟不得不承认,这个筹谋半生,却令仇人被儿子中道谋杀的故事有种荒谬,滑稽又遗憾的挫败感,比起右骁卫将军当年纵横草原,一箭双雕,将大小可汗玩弄于股掌之间孔武潇洒经历,这个故事隐忍过甚又跌宕不足,着实令人扼腕。


    可是,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令唐国夫人痛恨到恨不能寝其皮,啖其肉的程度,而且持续不断地被痛恨了三十多年呢。


    长孙青璟的脑子一时走进了死路。


    而李世民在眺望远方时,眼睛似乎被一簇火苗点亮了。


    “阿耶,是阿耶!”他指着远处高叫起来。


    少年确实真诚地认为母亲与自己依旧得到父亲全身心的爱。父亲只是一时糊涂被侍妾的眼泪和蛊毒蒙蔽了双眼,竟然想给予万氏姊弟逾矩的厚遇。但是对母亲的爱重仍然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母亲。


    李世民并不掩饰见到父亲的欣喜,眼下的父亲与过去是没有分毫区别的。


    远处并辔而来的两人中,着紫色缺骻常服年长者的正是李渊。而与他同行的皂衣年轻人便是属于长孙青璟的惊喜了。


    “兄长——”她借来婢女的帔帛在空中招摇着,蹦跳着,恍若隔世。


    窦夫人在腰舆上略略欠身,对于丈夫的到来并没有太多惊喜。


    那些灵动的,青春的,离经叛道的光在她的眼中维持了一小段时间,然后泯灭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中,取而代之的是刻板的,老成的,循规蹈矩的灰。


    窦夫人t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浑脱帽檐下落了寸许。


    长孙青璟突然回想起来,自从离开国公府,窦夫人跟她提起少女时代,提起父母,提起闺中好友,提起荒唐喜好,提起子女,甚至提起仇人。


    而这些或者无忧无虑、或者满怀怨毒,或者踌躇满志,或者低调抑郁的时光里唯独没有丈夫的位置。


    这难免有些尴尬。


    长孙青璟随李世民拜见过父亲,便恢复了出嫁前的常态,像遇到故交的猞猁,顽皮地跑向——也许是撞向长孙无忌。


    李渊夫妇宽容地笑着,这是近来他们难得的共识——新妇是一块有趣的璞玉,狰狞的顽石里藏着温润剔透的美玉,美玉中间生长着玫瑰火齐,总是令人难以指摘。


    “兄长抱不动你了,你这头顽劣的猞猁。”长孙无忌松松地拍打妹妹的肩头,“怎么脸都磕伤了。”


    “我跟毗提诃打赌了。我从悬崖上取下长生草,他替我去晋阳宫取玉龙子。”


    “她居然还给我三年期限,时间挺宽裕的。”李世民说笑道,与长孙无忌相互揖过。


    长孙无忌无奈地笑着向窦夫人行子侄大礼:“我母亲昨日就收到夫人的信札和香料,舍妹青璟蒙夫人照拂,母亲十分安心,嘱咐我拜见夫人时转告,青璟年幼,难免有失礼之处,夫人勿忘严加管教。”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母亲高氏的书信奉上。


    今日的蹴鞠便到此为止。李渊夫妇嘱咐所有家仆收拾东西回别业。


    李世民,长孙无忌,长孙青璟三人走在人群前,牵马的、扛抬器物的年轻家生紧跟其后。好像故意回避着儿子、新妇与新妇的兄长,唐国公夫妇故意远远地落在众人身后。李世民看不清父母只是简单地并行,还是已经和好如初。


    他时不时透过人群张望,关注着父母的一言一行


    长孙青璟握着长孙无忌的手不忍松开:“大家都还好吗?我走后母亲有没有暗自哭泣?外祖母现在由谁照顾?舅母身体如何?你何时娶亲?”


    她的兄长笑道:“你才出嫁几日?家中会有多大变化?亏你成天胡思乱想。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舅父南去时路遇购书回京的穆先生,两人一起喝酒长谈。舅父托穆先生给我们捎回了信,他还在江陵滞留,不过身体安好。穆先生好不容易找到我们的新宅,难得他一介商贾虽说有些偷奸耍滑地毛病,对知己却怀有古道热肠,也为舅父被贬谪一事愤愤不平。对了,穆先生还特意问起小高公子现在何处——”


    说起长孙青璟女扮男装时冒名的小高公子,三人不约而同笑出声。


    “你告诉他真相了吗?”长孙青璟问道,“他知晓小高公子原是一介女流时,会不会很惊奇?”


    “没有,我告诉穆先生舅父一走,小高公子便去龙门拜师了。他误以为你投入王通门下,还问起有没有多带几个部曲护送,龙门不太平。除非观音婢允许,否则我会一直保守秘密。”长孙无忌很认真地答道,“穆先生还等着小高公子从龙门学成归来后陪他喝酒呢!我怎么忍心道出真相伤害他一片赤诚之心……”


    长孙青璟听得专注,不禁沉浸入遐思中,自言自语道:“可惜小高公子近来有几桩要紧的家事要处置,恐怕要辜负穆先生一片心意……”


    兄妹二人不禁望向很少插上一两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的李世民。他眼窝深陷,眼中一贯的快乐的豁达的光芒暗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烦躁与不安。


    李世民时不时回头确认父母有没有如往常争执之后一样和好。他当然希望父亲先低头,但是也不愿意母亲太过执拗。


    “毘提诃你脸色不太好。”长孙无忌不无担忧地说道。


    “他一直在照顾母亲,不眠不休;母亲为了我们婚事顺利,一直对他有所隐瞒;他心中愧疚,便加倍弥补。”长孙青璟替丈夫回答。


    “唐国夫人的病,我一路听唐国公说了一些。我受母亲嘱托亲自拜访窦夫人,路上巧遇国公。他很忧虑,想用点‘敕勒之术’,又怕夫人厌恶,一时觉得无计可施。”


    三人一路走一路叹息。长孙无忌突然对妹妹说道:“观音婢,你也记得孝顺窦夫人。窦夫人的来信令母亲很动容——她是知道你所有脾气秉性后依然疼爱你的人。”


    “无忌,你转告高夫人,观音婢很好。我们全家无有不满。我母亲尤其喜爱她,婆媳二人只恨未能更早相见。医生也劝解我全家处事一定令母亲身心愉悦,顺着她性子。观音婢的照料安排尤其得我母亲欢心。她老人家近两日精神比之前更加焕发。惟愿上天也会被观音婢的诚心打动吧。”


    长孙青璟有些吃惊丈夫的这番言辞。她认为他是拒绝让窦夫人劳身费心的,甚至觉得今日出行纯粹是长孙青璟的蛊惑。


    从岩壁上跃下的那一瞬,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李世民对肆意妄为、行事乖张的妻子的怒气。她那种时常脱离掌控的自我行径是李世民难以容忍的。他无非是看在窦夫人的面子上,才隐忍未发。现在看来,却是长孙青璟自己心胸狭隘、胡乱揣测了。


    长孙无忌也只能垂头慨叹,走了片刻,他突然提醒道:“是否延请卢太翼为夫人占卜。以国公的身份邀请他,想来他也不太方便回绝……”他低头提议,想来也有种不自信的忧虑。


    “不必了。”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夫妇不约而同地回答。


    长孙无忌猛抬头,显露出一个“此话怎讲”的表情。


    “章仇太翼性情过于坦率……”长孙青璟顾虑重重。


    “我怕他说话太伤人,我母亲更加承受不起。”李世民答道。


    “说得也是——”长孙无忌恍然大悟。


    一行人回到别业,窦夫人勉强在厅堂内与李渊一道陪着长孙无忌聊了三盏茶的功夫。


    长孙青璟觉得窦夫人此举纯粹是出于对高夫人的敬重与对自己这个新妇的疼爱,不愿让高氏、长孙氏诸亲对自己婚后生活是否完满心生疑窦。


    长孙青璟心生不忍,便主动提醒窦夫人回寝室休息。


    “长孙公子此番回去勿忘告诉你母亲高夫人。这小娘子,我样样满意。唯独一事令我不满。”每个人都听出窦夫人满口欣慰,佯装发怒,便微笑着洗耳恭听。


    窦夫人欠身道:“她才嫁入李家几日,行事却越来越像毗提诃,总是喜欢对母亲横加约束,蛮不讲理。无忌,你评评理!”


    “好,我一定告诉母亲。”长孙无忌拱手笑道。


    李世民喊冤道:“上天为证,儿子今日可是连一句责备母亲不该出门走动的话都没有。”


    众人都劝窦夫人还是受这“蛮不讲理”的小娘子约束为好。窦夫人不再执着于待客之道,接受了儿媳的请安高,由长孙青璟与另外的健硕婢女搀扶回寝室休息。


    长孙青璟多么希望今天响卜之后产生的一系列神异预兆、窦夫人转好的精神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幻觉。那不是昙花一现,不是长虹饮涧,而是可以日久月深地维持下去的未来。


    李渊在妻子回寝室暂歇后松了一口气,避免了在长孙兄妹面前尴尬的处境。


    唐国公自从被次子传话在窦夫人与万氏之间二选一之后,总觉得旋即低头与这对在他看来恃宠而骄的母子相聚有些不自在。


    遣走万宣道后,他在大兴府中延宕了一日,也甚觉不妥。不巧又收到万氏从河东寄来的书信,求请来大兴侍奉主母。他本来觉得在明丽聪慧的正室之外又添一朵温顺逢迎的解语花简直是人间幸事,不料万氏这封急于来大兴邀宠的书信败坏了自己一贯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形象,令他心生厌恶。


    踌躇再三后,优柔寡断的唐国公还是选择回到贤妻爱子身边。


    他这辈子作出正确选择的时候不多,这算是一次——


    作者有话说:各怀心事的五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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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托付


    为了避免与儿子相见的尴尬,李渊热情洋溢地挽留长孙无忌与自己共进晚餐。


    没有娘子们在场,三人便没了顾忌,肆意聊起各地风起云涌抢占粮仓的群盗,人人自危的洛阳官场,永不休歇的徭役赋税以及皇帝新一轮的北巡计划。


    正说到入港之处,长孙青璟亲自来请长孙无忌去窦夫人处说话,李渊与李世民俱是不解。长孙无忌也觉得自己一个外男出入t卧内甚为不妥。


    “想来阿娘还有一些要紧事需要兄长转告母亲。她身体抱恙,不便再来厅堂。恳请兄长权变。”长孙青璟的解释也不无道理。加上李渊也在一旁催促,长孙无忌便依言随她同去。


    窦夫人的卧内方才又被收拾一新,有种唯恐待客不周的刻意修饰。


    熏球内飘散的味道巧妙的掩盖了汤药味,尽管这汤药聊胜于无。为了家人放心,窦夫人仍旧勉为其难地按时服用。


    此时窦夫人着厚襦袄,发髻纹丝不乱,正襟危坐于屏风之内,并不是长孙无忌之前所设想的几近没有尊严的病容。


    “无忌,你不必拘礼,可将我当成叔伯的妻子。”窦夫人觉得有些失言,便更正道,“把我当成你母亲的姊妹就可以了。”


    长孙无忌跽坐于屏风之前施礼:“某聆听夫人训诲。”


    “青璟,你替母亲撤去屏风。其余婢子出去,合上户牖,在外侍候,尤其不许二郎进来。”屏却诸人之后,窦夫人对长孙兄妹道:“青璟,你就坐在阿娘身边;无忌,离老妇近些。我自觉大渐将至,故有要事相托……”


    长孙青璟眼眶一红,泪珠瞬时涌了出来。她不敢放声痛哭,只能人为地将彻骨的哭号压回胸腔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永无止境的抽噎与痉挛。


    窦夫人伸出臂弯,环住长孙青璟剧烈起伏的双肩:“孩子,不哭。阿娘为了一己之私,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毗提诃成家,不惜让你们婚期之后即是孝期,实在是对不住你。”


    剧烈的悲伤与抽搐使得长孙青璟的咽喉被扼住般难受,出了拼命摇头否认,她已经吐不出半个反驳的字词。


    长孙无忌鼻尖一酸,代替妹妹解释道:“夫人这是什么见外的话?千万不要再自责了。我兄妹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本已如丧家之犬。我蒙毗提诃器重,结为刎颈之交;舍妹又蒙夫人爱重,为夫人爱子执箕帚。此生无憾……”


    长孙无忌说罢便郑重稽首下拜。


    窦夫人微微颔首,表示感激:“既然你兄妹如此通情达理,我就觍颜相求,将我的爱子李世民托付于你二人。”


    兄妹二人俱是惊诧不已,唯恐自己并非珠玉,辜负窦夫人之托。但是窦夫人言辞恳切,二人均不忍拂窦夫人之意,便爽快应承下来。


    “夫人有心事,但说无妨。无忌万死不辞。”长孙无忌人生中第一次不是被托付给他人,而是受人之托,不禁有一种奇异的、被依赖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他对眼前的这位国公夫人产生了近乎知音般的感激之情。


    他当然知道承诺的分量,他仍然决定去履行这份责任。


    长孙青璟猛吸一口空气,将所有的恐惧、担忧、伤感压至心底。她不能被这些愁绪压垮!


    她狠狠地掐了手背,调整好呼吸吐纳,擦干眼泪,膝行至窦夫人身侧。长孙青璟用自己的左边半个身体抵住窦夫人的右肩头,以免她情绪激动时咳喘或昏厥。


    “阿娘,你说,我都记下。”


    窦夫人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说道:“世民自幼聪睿过人,临机果断,素有大志。但是他性子急躁慨暴,总是令我心不得安。刚者易折,柔则长存。我若长辞,你们一定要多宽慰他不要思虑成疾;他日若大志一时无法伸张,你们也要勉力劝说他不要郁愤难平,一定要懂得刚柔并济,静待其变……”


    窦夫人的情绪激动,似乎把潜藏在心底多年的担忧全部倾吐殆尽,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引发了强烈的痉挛,长孙兄妹甚至听到了牙齿撞击的声音。“我了解他的为人,他此生定不会负你们的……你们……你们千万不要抛下他一人啊!青璟,无忌你们快答应我。”


    “阿娘,我一定照你说的做。”长孙青璟从窦夫人身后撑住这个虚弱的、忧虑着儿子未来的母亲,泣不成声。


    “夫人放心,无忌也定不负夫人之托。”长孙无忌没有别的办法来更好地缓解这位慈母的满腔担忧与留恋,只得长揖不起,表示最大的诚意。


    “老天待我们母子不薄。”窦夫人眼眶红肿,“这些不情之请实在是难为你们了。还有,千万不要告诉世民我们的约定。在他心中,此生只有他照顾别人的道理,哪有别人照顾他的怪事。”窦夫人一想到李世民故作老成的样子,禁不住含泪而笑。


    “青璟,我放心了;无忌,归家之后,你一定代我多感谢你母亲。只可惜我不再有机会亲自登临高府……”


    一切尘埃落定,郁积在窦夫人胸中多日的心结终于打开。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倚在长孙青璟的肩头,发出均匀的和缓的鼻息声。


    长孙无忌辞拜而去,正巧在窦夫人寝室外遇到被婢女阻拦而被迫等待的好友。


    “叨扰了,告辞。”他轻轻拍打李世民的肩头,仰起脸,趣步远去,想把眼泪憋回心中。


    入夜时分,终南山断断续续飘起了雪。


    一开始,只是零碎的、干燥的盐粒;须臾间,便是漫天飞舞的柳絮。


    这些碎玉琼花再造了一个世界,把一切黑暗、棱角涂抹得光亮圆润。


    婢女为烘瓶重添了炭火,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陪伴着熟睡的窦夫人。


    “我听到了簌簌的声音。”窦夫人好像得到了某种预示,从梦中警醒。她忍不住支起身体。


    “阿娘,下雪了。”长孙青璟试了试手炉的温度,将其放在窦夫人手边。


    “你们不出去看看雪吗?”窦夫人笑道,“毗提诃出生时也是这样的雪天。我倒是想看看——毗提诃,不要这样看着我。你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我在屋里看。青璟,把你丈夫拽出去赏雪,他最近情绪不佳,都不会笑了。我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快拉他出去!”


    长孙青璟将李世民生拉硬拽到中庭的腊梅树下,年轻的婢女们也开始聚集到中庭,仰头观落雪,兴奋地指指点点。雪纷纷洒洒,如飞絮剪玉。


    只有李世民一人愣怔无措地站在树下,与周围的人与雪格格不入。长孙青璟偷偷猫到他身后,踮脚拉下一根梅枝,将积聚了多时的碎玉琼花全部被倾倒在他发丝间,颈项中,两肩上。


    李世民皱眉,准备掸去头上雪花。长孙青璟突然跃到他面前:“等等别掸,让我看看你五十岁之后的模样!”


    “促狭!”他两手放在身侧,静静地站着,任长孙青璟看个够。


    直到眼神瞥到妻子头顶那根快被雪压弯的梅枝,李世民突发奇想,便伸手去够。


    长孙青璟知道李世民也想如法炮制这恶作剧,便紧紧闭上眼睛,蜷缩脖子等待初雪压顶。


    “吓唬你的!”长孙青璟额上被轻轻点了一下,“我才不要看你老了以后的模样。”


    “哼!”


    这一幕正好被在寝室中赏雪的窦夫人看到。


    “二郎与长孙娘子很般配。”李渊不知何时来到窦夫人病榻前,他轻柔地坐在妻子身边,握住她枯瘦的手,“看着他们,也不禁想起自己的年少往事吧?”


    有一点,但是往事里没有你。窦夫人想道。


    她的手在他掌下颤抖了一下,没有抽离。


    在大去之期将近之时,她决定和解——与自己未竟的复仇计划和解,与对平庸丈夫的厚望和解,与儿子希望父母恩爱如初的执念和解。


    “你说,中使现在到哪里了呢?”这是自从李渊来到翠微别业后,妻子主动谈起的第一个话题。


    对于李渊来说,妻子与他和解的目的不重要,和解就是和解,原谅也不会分门别类。


    “什么中使?”李渊问道。


    “传达新的诏令的那位中使。也许慎重一些,应该是中书省的舍人?”窦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想,皇帝实在也无人可用,对你试探了大半辈子之后也该收手了。你猜,这次是任命你为右骁卫将军呢还是山西慰抚大使呢?”


    “我何德何能——不过,也未可知。”李渊怀着不可置信的期待承诺着,“若是如夫人所言,我必然带着夫人与二郎夫妇一同上任。夫人足智多谋,可为我将宦海中的风浪消弭于无形。上天若垂怜,不忍我一生蹉跎,定然也会令夫人痊愈。”


    他的期待是圆满的,承诺也发自肺腑,只是这次他的运气也许没那么好。


    “毗提诃,我知道你在屏风后偷听。”窦夫人艰难地提高了一点声t音,“你和青璟到我身边来。”


    “东都有好消息吗?”李世民绕过屏风,兴奋地坐在父母身边,“我们没偷听,外面风大,我们只能躲进来了。”


    窦夫人招呼儿子更近前一点:“你明日再去为我办妥最后几件事。”她看了长孙青璟一眼,“你去时,由青璟照顾我就够了。”


    李渊、李世民、长孙青璟听闻“最后”二字,不由胆战心惊,一时无法面对窦夫人已经预感到的大渐之期。


    “你去趟孝陵,代我祭拜舅父,告诉他纥豆陵娘子终于要与他团聚了。回程之时,去大兴把兄弟姊妹都叫到别业来……明早无需请安,晨钟响前就出发……”


    “阿娘……”李世民一时语塞。


    “风饕雪虐,来去小心。”慈爱的母亲叮嘱道。


    一切都已就绪,只待命运的飓风带走一切——


    作者有话说:大概,又是刀里找糖的一章


    命运开了玩笑,李世民和长孙青璟都没有看到对方老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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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伤逝


    长孙青璟在病榻前从更定时刻一直守到子时。那时她应该是全然清醒的,可以应对窦夫人的每一个侧身挣扎、每一个眼神流转的指示的。


    那些无尽的咳嗽、喘息、在胸腔之中积聚的浊气都是加诸长孙青璟的酷刑,使得她产生了奇异的痛苦的共情——有一双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腠理,企图将她的心肺全部掏出,令她痛苦到战栗。


    她与这种罕见的共情抗争了许久,终于在窦夫人难得的意识清醒的瞬间,她的薄弱的、被痛苦把控的意志如蜕皮的游蛇般从摧心剖肝的磨折编织的旧壳中挣脱出来——


    “青璟,观音婢?”窦夫人向模糊的人影处伸出了冰凉的手。


    “阿娘,是我。”长孙青璟把窦夫人枯槁苍白的手掌按在自己脸颊上。她多希望分一半温暖和生机给这个垂死的妇人——并非因为那是拯救者的母亲,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救赎者的一部分,是看懂自己的人。


    “阿娘和你差一点缘分啊。”


    长孙青璟将嘴唇咬出了血,这种真实的疼痛与血腥终于压制了虚妄的苦痛,阻止她放声哭泣。


    “孩子,你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病人枯瘦的手指在少女脸上轻轻摩挲着,生怕一个稍微粗重的按压就会给光滑细腻的荆山玉留下瑕疵。


    “阿娘放心,我不敢忘。”长孙青璟起身,离窦夫人更近了一些,又俯身以自己饱满温热的前额紧贴窦夫人冰凉的额头。


    窦夫人露出一个感激的释然的笑容,随即安心地闭眼小憩……


    长孙青璟没有抽离握紧窦夫人的手,她觉得自己可以承担起窦夫人的痛苦,希望上天能把这种折磨转嫁到自己身上。


    奇怪的是,当她变得如可以如褪去旧皮的游蛇般决意替人分担这苦痛时,奇怪的共情消失了。冷静与自制再次回到了长孙青璟的体内。


    子夜将近,她觉眼皮沉重,灯擎下的鎏金少女跪坐像也变得模糊与柔情起来,与眼前疲惫的娘子一起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清漏频移,单调的声音有一种催眠安神的奇效。长孙青璟猜测自己进入了梦境中。


    烛火摇曳,人影憧憧,空气里带着点新雪与腊梅混合的味道。苜蓿香翩然而至,如一团紫色的烟雾裹挟着她,不知去往何处。


    长孙青璟从自己榻上醒来的时候,卯时已过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窦夫人的病榻前回到自己房间里的。


    烘瓶中炭火将尽,衾枕尚有余温,另一边的被褥是整齐的,冰凉的。


    恐惧感开始周身蔓延,她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眼前是翔集的鹰隼,阴沉的天空,跪在病榻前面目并不清晰的男女老少。


    无数人告诉过她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是她害怕重复八岁时别离的噩梦。


    窗外沉重的落地声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趿履跑至廊下,除了不明所以跟上前来为她披上襦袄的婢女,却不见那么大动静的来处。


    雪已经停了,将残冬凝固在一个白色琉璃覆盖的的世界里。眼前的丫杈一阵抖动,银条上的积雪纷纷成块抖落,发出喑哑的簌簌声。几只失去了巢窠、抱团取暖的老鸦并排站在腊梅树的缝隙中,直勾勾地盯着长孙青璟,嘲弄而又忧伤。


    山间的精灵果然是恶作剧的高手。响卜的结局不啻一场骗局。她的诚心与祷告不过换来半日的祥和。


    蓝灰的天上,几颗蒙尘的星子半死不活地漂浮着。冬日的风声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们抹去。


    长孙青璟听到了马厩的响动。


    她奋力地在雪地里跑动。雪积了约莫三四寸厚,不至于让人陷进去也足以使人看不清覆雪之下的碎石、枯草与藤蔓。


    她的鞋子与裙摆粘上了细雪,湿透了,冰水的凉意顺着脚髁蔓延到小腿。


    寒冷与麻木使得她的脚底不受控地打滑,将她抛出几人远。长孙青璟难堪地落地,但是反弹的速度依旧超过了婢女们追赶。


    她听到了马的嘶鸣。李世民在那里。


    “毘提诃!”她的丈夫依照与母亲之前的约定,挽辔欲行。


    长孙青璟想恳求同去孝陵。她的恻隐与善良、热情与生机并不足以压制死亡将至所带来的恐惧。


    这个企图出逃的少女抓住了缰绳。受惊的白蹄乌差一点踹到惊慌失措的女主人。


    “观音婢,你从屋里跑出来作甚?”李世民惊讶于计划外地突兀,“昨天母亲都交代好了,你照做就可以……”


    “我……很害怕……”她的手指冻结在缰绳上。她希望李世民可以带着她逃离自己无法承受的酷刑。


    眼前密布浓稠的彤云、漂浮黯淡的星子,一切都试图把她拖进通往八岁噩梦的起点。


    雪地的寒凉继续沿着脚髁、小腿上升至胸口。她瑟缩着,满脸写着萎靡与困顿。


    马上的少年愣怔了须臾,收敛起错愕与烦躁,伸手轻轻覆住长孙青璟留有室内余温的脸颊。


    “等我去孝陵祭拜,叫上兄弟姊妹一起回来。”他将她摔倒时被雪沾湿紧贴额头的一绺散发拂至耳后,“山间的精灵也不得不对你的响卜所有应答,你无须害怕。”


    从脸颊开始向下传导的热量终于抵御住了封锁心胸的寒气。长孙青璟终于把那些丧气话连同困顿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是啊,你说的有理……”她松开了抓紧的缰绳,简单梳理了一下马鬃,后退几步,为一人一骑让出道来。


    “阿娘性情坚毅,定会等你回音,定会等子女齐聚。我定会寸步不离地照看她——二郎,你放心前去。我不会再像这般心灰意懒……”她久久伫立在雪地中,丝缕可见的日光为她涂抹上一层明亮的釉色,眼眸中映出策马离去的身影。


    其实,当长孙青璟说出“你放心前去”的言辞时,心中是忐忑不安的。


    一回头,失去窠巢的乌鸦依旧用冷峻的目光看着她。她与它们对视良久,终于,这个看似温婉有节的女子俯身抓起一把雪,揉搓成团,恶狠狠地向这些报丧的恶鸟砸去!


    ——她就像个最凶神恶煞的山野村妇!母亲高氏一定会这么说她。那又如何?哪怕变成一条喷着毒烟的恶龙又如何?


    这几只相拥取暖的乌鸦终于在她的驱赶下,拍打着翅膀离开了树枝的丫杈。树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好像被人恶意地摇晃过一般。


    寝室中,死亡开始无限地逼近这个早慧的、深谋远虑的、野心勃勃的中年妇人。


    猩红的血点溅落在被褥上,变得暗沉狰狞。窦夫人喘息着,带着剧烈的痉挛。


    她有时做着手势示意婢女靠近,但是马上又摆摆手打发她们离开;她有时死盯着小案上的那一壶沉香饮,但是当长孙青璟取汤匙将这浓香的汁水碰触她的嘴唇时,五味俱失的窦夫人又摇头将唇移开;她那鹰隼般敏锐的听觉丧失殆尽,哪怕婢女们因为慌乱而将怀中添香的熏球掉落在地板上,窦夫人的眼珠也毫无反应。


    快到正午的时候,她认出了坐在她身侧的丈夫。窦夫人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举起手掌,示意着镜台的方向,满眼的希冀与渴求。


    李渊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凭着直觉机械地去搀扶妻子。


    “阿耶,阿娘要梳妆!”长孙青璟与几个婢女敏锐地捕捉到了窦夫人充满自尊的、逞t强的细节。便将镜台移至病榻前。大家一边垂泪,一边为窦夫人梳理端庄的云朵髻。窦夫人尽量为和儿女最后的相见攒聚更多的力气,能用手势表示的意思绝不多言一个字。


    “铅粉、胭脂无须太浓?”长孙青璟试图解答出窦夫人艰难地在空中画出的模棱两可的符号。


    窦夫人欣慰地点头。


    婢女开始熟练地为主母涂抹铅粉、晕染腮红、注唇。长孙青璟手持铜镜,寸步不离地跪坐在窦夫人身前。恰到好处的妆面暂时掩盖了枯槁的气息,只是暂时。


    铜镜中的芳华转瞬即逝,然后随着眼神的黯淡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甚好,与夫人年轻时一般无二。”李渊言不由衷地夸赞着。


    梳妆既毕,窦夫人又缓缓向后倒下。李渊将一条手臂枕在窦夫人脑后,令她放心妆容与鬓发不乱,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变。


    长孙青璟初入国公府,既无意也无资格干预唐国公夫妇之间的琐事。但她以稚嫩的阅历判断,他们之间确乎存在着超越粗浅男女之情的牵绊。


    窦夫人有过少女的虚荣,有过对丈夫的期待,甚至有过对年轻国公滴水不漏的利用。


    李渊有过少年的自负,有过唾手可得的远大前程,有过屏雀中选后众星拱月的迷乱。


    他们是扎进彼此肌肤腠理的棘刺,初时刺得越深便越觉得安稳,仿佛那本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直到某一天,其中一人突然尝试着摆脱这些外物,才发现将自己撕扯得遍体鳞伤,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他想必喜爱过她的刚毅聪慧,也憎恶过她的急功近利。


    她想必也喜爱过他的从容倜傥,也憎恶过他的优柔寡断。


    而今,他们决意为那株牵扯甚广的棘刺、拥有了自身意志的棘刺言和。


    长孙青璟听到了门栓落下的声音,带着冰块裂解的冷冽味道。犬吠,马鸣,人群的响动接踵而至。


    李建成、独孤璀、李元吉、李智云,李琼曦、李陇月、李承宗等儿孙众人就在长孙青璟面前鱼贯而入。


    这里所有的人,哪怕是最为生疏的李智云,最为年幼的长孙纫佩,与窦夫人相处的时间都胜于她,与窦夫人的情感也甚于她。她决意将榻前最后陪伴的位置让给那些与病人血脉相连的人。


    长孙青璟谦卑地后退,李建成夫妇填补了这个空位,其余子女也围拢上来。


    “阿娘!”


    “祖母!”


    ……


    “先不要急着哭泣,听我把话说完。”窦夫人回转头,半边脸朝向诸位子女,伸出期待的臂膀。


    所有的人克制着悲伤,唯恐被刚毅的母亲责备。


    “毗沙门。”这个期待了许久的妇人终于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说上了遗言,“我去之后,孝事父亲,抚爱诸弟。处事当果断,家人勿生嫌隙。”


    “是,母亲。”她的长子已经泣不成声。


    “三胡,智云,你二人凡事多听父兄训诲。——三胡,你为人焦躁,不可肆意妄为,恃强凌弱;智云,你精于骑射,日后当为父兄助力。”


    “是。”两位幼子也膝行至母亲病榻前承诺。


    “三娘,日后若父亲与诸兄弟有难,你千万不要置身事外。”


    “那是自然,阿娘何须忧虑。”李琼曦利落答应。


    “四娘,人生无常。你对孝政的感情有目共睹。我和你公婆本不想现在夺你之志,只是我病重至此,也不得不劝。答应母亲,择机另觅佳偶,重梳蝉鬓,勿负青春。”


    “是,阿娘。”李陇月哽咽着答应。


    “毘提诃呢?明明是他把你们一个个叫过来的,他人呢?”窦夫人喊了几声次子,屋中却无响动。她失望地垂下手臂,喘咳许久后,陷入了一阵神昏谵语之中。


    “舅父,甥女无能……”


    “阿耶,阿娘,你们在外面吗?”


    “玄霸,你为什么不等阿娘回长安,就独自离去……”


    “毘提诃,世民,你去哪里了?阿娘还有很多话要与你说。”


    长孙青璟也觉怪异,便起身,拨开人群,前去找寻李世民。可巧正与同样匆忙焦灼的丈夫撞了个满怀。


    “你受伤了!”长孙青璟压低声音,伸手抚摸李世民额上的伤口,“你摔马了?腿脚无妨吧?”


    李世民捉住长孙青璟温热纤细的手指,将它们移在一边:“无妨,一点小伤,是我自己大意了。”


    “去看看阿娘吧。”长孙青璟让出道来。李世民的手中,握着一根柳条——闪着与这个季节不相称的绿。


    仿佛心有灵犀般的,窦夫人在听到屋外响动后,慢慢地从幻觉中清醒。


    “叔德,你替我好好照顾孩子们。”


    “夫人放心……”李渊的手臂已经被妻子枕得麻木,但是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叔德,我不能再陪伴你游宦了……”


    李渊哽咽着不能言语。


    “你们都靠近我,让我再好好看一眼。”窦夫人的神色是平静的,带着一点最后的留恋与希望。


    儿女们围拢上来。


    “毘提诃,你回来了吗?”


    “阿娘,我在!”李世民跪在母亲病榻前,握住窦夫人的手,将鲜绿的柳枝放进她手中,“阿娘宽心,武皇帝已知母亲心意——这是从孝陵折下的柳条。”


    窦夫人面露欣慰的笑容,将舅父最后的祝福藏在衣袂间。人生中那些繁复的、急促的、激越的曲调已经变得简单、缓慢、柔和。风穿烟柳的天籁在她心中细细回响。她奋力伸出两条臂膀,攥紧了次子与丈夫的手。


    “勉之,李氏应在图谶,静待其变,大事可成……”她是多么希望预言成真啊!两个深爱她的、也被她寄予厚望的男人泪如雨下。


    李建成一家相互倚靠在一起。李陇月将额抵在长孙青璟肩上,低低啜泣,长孙青璟揽住这位温柔的寡姊的后背,害怕她会因为悲恸而突然昏厥。


    她的另一只手掌与李琼曦沁出细密汗珠的手掌交握,彼此支撑,微微颤抖,对抗着摧心折神的巨大伤痛。


    大限已至。


    窦夫人再次将目光移向凤栖梧桐的屏风。


    “毘提诃,母亲希望你走得快一点,把我们谈论过的、徒有虚名的英雄都甩在身后。”


    “好。”


    她低低抽噎,眼泪差不多已经流尽,抚摸着儿子凌乱的头发,语无伦次:“母亲再求你走慢一点,不要抛弃你的父亲和兄长。”


    “好。”李世民又一次郑重地承诺。


    “我见到父亲、母亲,舅父、舅母来接我了。大德也在等我——他终于不再孤独一人。”


    窦夫人手执李世民在周孝陵采摘的柳条,置于胸口,仿佛那是引导她走向家人的圣物。


    “天,那么高,那么蓝,可惜我再也触碰不到。”窦夫人的手悬停在空中,死亡一时也不可夺走其志。


    一丝一缕的光,被云层筛选,在清透的空气中凝成了希冀的颜色;然后是一道道的、一束束的光,冲破了彤云的阻隔,投射到山间、林间直至这个不得不与命运和解的国公夫人身上。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窦夫人的故事就落幕了


    她最终不得不与命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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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执拗


    李世民手执母亲生前最爱的大袖衫跃上屋顶。


    中天的太阳在与彤云的拉扯中现出了狮子的形状。每一缕红色的鬃毛都带着呼吸,带着火焰,奔涌着扑面而来。


    长孙青璟只觉得窦夫人的裙摆所到之处蜿蜒披拂,激荡闪烁,那是亮金镶边的红,倔强的,涅槃的,永生的颜色。


    年轻的郎君坚信母亲暂时迷路的灵魂会延着最后一道霞光找到招魂幡,归于家园与丈夫儿女团聚。


    他捧着母亲的衣物,几乎是摔下或滚下梯子,倒在一堆未被沾染玷污的残雪之中。


    “毘提诃!”长孙青璟快步跑到李世民身旁,跪在地上,企图将他拽起来。


    “打起精神,你需得送阿娘最后一程啊!”


    李世民挣扎着将母亲的衣物举向高处,仿佛那里装着一个易碎的魂魄。


    他眼底的迷惘与悲恸平分秋色。


    “她回来了。她不甘心。”他指着长孙青璟的耳畔,远方赤焰如燃烧的鬃毛,雄烈而逼人,光彻天际。


    这狮首状的残阳似乎发出悲鸣,号呼着落入群山之后,只留下坟茔般惨淡的山峦。


    “以后我该怎么办?”严寒,冰冻和绝望笼罩了这个温暖,炽热和乐观的年轻人的面庞。倏忽之间,他将脸埋进还带着熟悉香料味的衣物中,像个无助的婴儿,任涕泗横流。


    “起来,你先起来!”长孙青璟的声音轻柔而坚毅t。她默默地跪坐在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年身边。她可以等待,等他自己解开郁结的心。


    招魂已毕,亲人们已经陆续离开中庭,重新聚在窦夫人寝室之中。


    但是按照礼法,这些与窦夫人最亲近的人却只能隔着屏风与自己的妻子,母亲,祖母两两相望,不可以逾越这短短几步之遥的距离,不可以以伤心为由窥视死者的身体。


    贴身的婢女开始为刚去世的主母擦拭身体,换上命妇冠服。寝室内外传来低低的呜咽声,继而是几声嚎啕,然后是滞塞在寒风与冰冻之间的或成片的,或断续的悲泣。


    长孙青璟想起那个从叔父家出逃到龙首原的午后。她孤独无措,走投无路,空有义不相弃的壮志却害怕舅父再次把她送回她不愿意依附的宗族那里。


    在进退维谷之间,是她面前这个虚弱的,痛哭流涕的少年施以援手,带她逃离那些寒风与无措。


    她又何惧做他身后的墙!


    长孙青璟靠近了李世民,捧住他脸颊两侧,将他从过去的混乱思绪中拉出来。


    “好了,母亲的魂魄现在回来了,你去陪陪她。”她柔声地安慰道。


    然后,长孙青璟尝试着从李世民手中抽走窦夫人的衣物。他颤抖着,将那一团揉得褶皱无比的红色攥得更紧,仿佛那是沟通阴阳的最后希冀,仿佛那也是自己灵魂安放之处。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悲痛、疑惑、恼怒、不舍次第在李世民的眉间滑过,而长孙青璟是一如既往地坚决。


    倔强的少年终于妥协了,他松开那些泛白的骨节,任长孙青璟取走为母亲招魂的遗物。


    当最后一片红色的布帛在他手掌中游走时,他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却抑制住了想去夺回的冲动。


    联结母子的第二根脐带就这样被截断了,无奈,莽撞,不近人情,却不得不为之。


    长孙青璟抬头,望着寝室中等待亡妻亡母最后一次穿戴衣冠的众人,无意中撞上了三娘的眼神。那个忧伤坚毅的眼神中不乏对长孙青璟处事的惊异与理解。


    就连长孙青璟本人也诧异于自己的勇气,她做好了被嫌恶、被痛恨、被指摘的所有准备——然而,她就这样轻巧巧地,几乎不费力地从执拗暴烈的丈夫手中夺走了虚妄的幻影。


    “让阿娘安心去吧。”长孙青璟搀扶起李世民。她为他重新束好幞头,掸去脸上的尘土与血迹,将他的臂膀环过自己的脖子,牢牢按在自己肩头,“站起来,我们一起去阿娘那里。”


    李世民瞥了长孙青璟一眼。相对于自己,眼前的女孩几乎矮了一头。因为繁琐的吉礼和对病人的照料,她比婚前更加瘦削。在寒风的刺激下,她的脸颊几乎是接近玉石的透亮,玉石里涌动着红色的血管,很细,却真切地听到汩汩的声响。


    她不是那种娇憨无助、任人摆布的柔弱女子;更非凶悍无度、不明事理的刁泼妇人——无法定义,无法方比。


    她的声音不高昂,不尖利,却有着不可置喙的力量。


    李世民点头,顺从地站起身。他今日的慌乱与失亲之痛到达了极点,行事未免颠倒错乱。


    两次摔伤,其实未曾伤得筋骨,只是将以往的张扬与自信一时丢弃了。


    所有目击这一幕的主仆都有一种置身于怪诞之中——高大魁梧的少年斜斜地倚靠在纤弱瘦削的少女肩头,一步一瘸地向灵魂归于躯壳的母亲走去。


    设床、沐浴、更衣、饭含、小殓,大殓……没有节制的忙碌确实可以麻痹悲痛的神经。


    在报丧的同时,一家人扶窦夫人的灵柩回到大兴城。


    李世民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狞亮的白色,返回大兴的途中,他下意识地以手障目,余光不经意触及的地方,似乎有一抹平静而又坚毅的青绿色,也许来自幻想,也许来自长孙青璟所在的方向。


    大兴城的唐国府,正堂的灵柩前竖起九尺铭旌,白色的丝帛在凛冽的风中颤抖。


    连续多日,长孙青璟陪伴着李世民跪坐在一片灼目的白色中。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丈夫昏倒在灵柩前。


    李世民在一檠明灭的烛光中惊醒。


    “我在哪里?”他揉着嗡嗡作响的脑袋,里面有无数的回响叫嚣着,将要冲破血肉的躯壳。


    “也许挂在悬崖上,也许落到了谷底。”长孙青璟疑惑地望着他,有些担忧,“母亲到家了,你我也到家了。你方才守灵时昏倒了。本来我就陪着你,后来见你噩梦里大喊大叫,就把你推醒了。”


    看到长孙青璟头梳丧髻,身着斩衰,李世民意识到自己在昏迷的梦境里说了胡话。


    “我猜测你的魂魄方才追着母亲的魂魄跑了很远,又被她赶回来了。”长孙青璟善解人意地说道。


    李世民认真地回想起那些昏迷濒死时地往事,那些诡异的事情明明只是幻境,却真切得不容置喙。


    “我记得自己跟着母亲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道山崖边。母亲说不必同她一起跳入深涧,我执意陪她。她冲我发了很大的火,说怎么可以轻易食言,不顾父兄死活。说罢便不由分说纵身跃下——”


    “你昏睡时一直在喊她。”长孙青璟将水杯递给他,“不吃不喝会有幻觉——母亲在世的话不会允许你这样作践自己!”


    “她过世了也不允许啊——”他嗫嚅着,害怕被嘲笑,又忍不住告诉长孙青璟,“我当然是不管不顾要去抓住母亲——我也不记得是跟着她的灵魂上升还是坠落,总之,她竭力将我推回悬崖边,我就挂在了罅隙里的一根松枝或者一团卷柏上……”他当然知道一根松枝和一团卷柏挂不住自己,但是在梦境与幻觉中本没有合乎常理的规矩和逻辑。


    也许真是母亲的魂灵、也许是生命里某一处潜滋暗长的青色阻止他自暴自弃。


    李世民尝试着握紧长孙青璟的手:“我在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出殡的日子选好了吗?”


    “已经卜问好了。”


    “我要建一座倚庐陪伴母亲。”他毅然而又任性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长孙青璟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李世民:“你这么想固然很好。”


    “‘固然’是微言大义吗?”李世民看着长孙青璟红肿的眼睛,他不清楚她是为母亲守孝而哭还是为自己担心而哭。无论哪一种,都令他懊恼自己略带诘责的语气。


    “正巧你醒了。我查看一下你的脚伤和腿伤。”长孙青璟将金创药放在一边,翻卷起久伤未愈、浸渍了鲜血的裤管,褪下足衣,细细清理旧伤与新的溃烂。


    她有些庆幸地说道:“还好无大碍!”


    长孙青璟将李世民的伤口重新包扎好,推心置腹地说道:“中使与陈国公来过府上了,只可惜母亲这次看不到了。”


    “洛阳那边有什么消息?”李世民猛醒过来,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还在担心父亲的升迁。


    “主上任命父亲为右骁卫将军——可惜消息来得迟了些。”在长孙青璟的意识中,“右骁卫将军”是专属于自己父亲的官职与荣耀,这种荣耀突然转移到另一个新的亲人身上,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父亲穷尽半生,才堪堪与你父亲比肩,你不要笑话他半生庸碌……”李世民发现自己越是想证明父亲不输长孙晟,越是底气不足;如果索性承认父亲志大才疏,又心有不甘。


    “两位大人的际遇完全不同,没法相提并论。母亲的期待成真,你应当高兴才是。”长孙青璟结束了关于父亲们的话题。


    “是啊,可惜母亲多年陪伴父亲辗转游宦,正当他大展宏图之际却撒手西去。”李世民沉默了半晌,问道,“那母亲的丧事怎么办?”


    长孙青璟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陈述事实:“中使与陈国公是一前一后达到的,皇帝皇后也知晓了母亲病亡的消息。他们宣布了敕令,代表帝后向父亲致哀……”


    “那又与我何干?”为悲伤所累的年轻人依旧沉浸在关于倚庐的臆想之中。


    灯檠上的烛火像受到了蛊惑似的剧烈抖动起来,几颗星火溅落到案上的佛经上——


    作者有话说:两个犟种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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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抉择


    “结庐也不是不行。”长孙青璟执起新抄的佛经,吹了一口气,希冀墨迹干涸快些,然后轻轻卷好。


    “既然你志向坚定,那母亲落葬之后,t我白日陪着你在庐中思念母亲,暮夜回府誊抄佛经避嫌?”长孙青璟的语调波澜不惊,恳切中带着一丝天真。


    李世民假想中的争论并没有发生。长孙青璟既不劝他保重身体,也不劝他以大局为重同去洛阳,只是决意用陪伴与抄经默默支持他的偏执计划,这让刚打起精神准备与之舌战的李世民大感意外。


    他听出她心中有所遗憾,却还是努力体恤他的丧母之痛与仁孝之心。


    他本不该有欣喜之情的,但是他又深感母亲并不会因这份情愫怪罪他。


    “还有比这更好的缅怀亡母的方式吗?”李世民试探着问道,语气里却透出些不易察觉的胆怯。


    他想起了噩梦中的幻境,想起幻境中母亲对他任性的责备,想起将他强行留在崖壁上的脆弱的绿枝……他突然间觉得应该听听眼前这个女孩对未来的见解。


    “从目之所及的角度,我确实找不到比在墓前结庐居丧更好的悼念方法。”长孙青璟靠近灯檠,执起剪刀挑断一截灯芯,迸溅的火光与烛泪消歇了。晦暗的光线勾勒出少女伏案抄经的娴雅剪影。


    “我方才偷听父亲与陈国公密谈了……”帘帷上的身影颤动了一下。


    “那么……”李世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一时语塞。


    长孙青璟放下笔墨,缓步到榻边,一手支起左腮,平静地问道:“他们的密谈与你有关,与阖府安危有关,你不好奇吗?”


    “你尽管说,我听着……”李世民局促地说道,并不介意琢磨一下父亲与舅父的隐秘。


    “这次对父亲的任命,除了皇帝纸面的敕令,还有一道令人玩味的口谕——自初冬陛下自洛阳、唐公自陇右返京,表兄弟难得相见,又因国事一别数月,皇帝皇后思念唐公夫妇不已,本欲上元节邀请贤伉俪一聚,不料夫人仙逝,帝后痛惜。愿唐公以国事为重,勿哀毁过礼。”


    长孙青璟回忆着全家接旨时的每一个细节,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之前我所记得的这些不过是主上寒暄客套之语,当然,有些贵戚欲陛下寒暄客套一番尚不可得。国公丧妻,帝后同时慰勉国公,在外人看来也是荣宠有加……”


    “那么这次皇帝陛下需要李家用什么代价去换取这份荣宠呢?”李世民抑制住自己冷笑的冲动。


    “陛下的威严躯壳下大概住着一个十五岁的任性郎君。”长孙青璟突然想起了长孙无忌曾经一句短评,她觉得这话恰如其分又好笑,便忍不住冲口而出,“觉得全天下臣民都要对他的仁慈感恩戴德、衔草结环以报。”


    “没看出来你如此惠辩!我不怕被陛下云台走马一样的奇思妙想吓到。你告诉我,我父亲需要以怎样的忠诚换取主上的恩宠与信任呢?”


    李世民对今上异于常人的逸想狂慧了然于心——事已至此,他深感此刻的心情不可能变得更坏了。


    “陛下口谕里还说,他不但思念唐公,还牵挂唐公爱子……希望能在洛阳与唐公父子相见。”


    李世民平静的神色中泛起一丝微澜:“这事于情于理说不通。君子丁忧,金革无避。国事重于父母是常理,重于夫妻情义也在情理之中,忠义重于孝道重于儿女私情,所以陛下令父亲为母亲举行完丧礼之后即可奔赴东都,尚且说得过去。可是,白身的人子岂有不为母居丧的道理。况且照着陛下的筹划,父亲不日宿卫紫微宫,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陛下难道还会害怕父亲心生异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已经用过一次试探的把戏,难道今次又要故技重施,将儿子束缚于近前来挟制父亲吗?这伎俩真是望之不似……不似……太小家子气了。”


    “如果是无人可用又不得不将信将疑地启用父亲呢?”长孙青璟狡黠地问道,“如果右骁卫将军一职是一种荣誉与试探呢?如果通过了试探也许就是一片坦途,通不过便是阖家万劫不复呢?”


    “这话令人头皮发麻。你到底偷听到我父亲与舅父说了些什么言语?”李世民警觉地问道。


    长孙青璟缓缓道来:“父亲与舅父也正为主上的反复无常而迟疑担心。不过舅父说,他确实也私下向宇文驸马打探了陛下的深意……”


    “哪个宇文驸马?”李世民忍不住插嘴道。


    “许国公次子,南阳公主的驸马宇文士及……你跟他不是很熟络吗?为什么说出这么怪异的言辞?”长孙青璟有些诧异于丈夫的奇怪质询,她禁不住凑近李世民,“你脸色不太好。”


    李世民刻意避开了长孙青璟伸向他额头的手指,目光闪烁不定:“既然是他说的,那定然是肺腑之言了。”


    “难道你另有熟识的宇文驸马?”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


    “不熟,只是有些龃龉……”李世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长孙青璟解释自己是怎么跟一群猪狗有所交集的。


    “那——是——怎样的——龃龉?”


    李世民挠了挠头,迟疑了片刻:“我在洛阳紫薇城的时候,某次宴会时同宇文皛动了几下拳脚——就是你见舅姑那日大家嘲笑我的那些事……”


    “宴会?原来你在洛阳过得没有书信上写得那么郁郁寡欢嘛!亏得我为你……”长孙青璟本想如实说自己曾为了书信里那些抑郁愤懑的真情感染而落泪,但是又显得矫揉造作,便平淡地说道,“——为你担心了许久。那么后来,是你独自将这祸事平息了?”


    “我没有——这本也算不上什么祸事,只是机缘巧合,偶然想起罢了。你不要胡思乱想,紫微宫里种种违背本心、曲意逢迎所为,我也是有苦衷的。我那时真的很想念父母兄弟,想念无忌,也想念你。”


    长孙青璟觉得他言辞也还算恳切。她虽然幼年失怙,言行谨慎,但多少也带了些养父潇洒倜傥的林下风致,所以对于对于李世民的“苦衷”,她选择了相信;对于自己在李世民心中的序位,她也无甚介意。


    “好吧,那我问你,你从来没说过这些事,是因为打输了吗?说来听听!”


    “我当然没输!”虽然他胜之不武,但是宇文皛也罪有应得——所以李世民的回答格外理直气壮,甚至还带着些愤愤不平。眼前的女子居然质疑起丈夫是否骁勇,乃至怀疑自己与人斗武时处于下风,着实可气。倘若长孙无忌、李道宗、窦诞那几人敢跟他开类似“听说你被人打了,说来让大家开心一下”的玩笑,他都懒得解释半个字,而是直接将对方掼而制之,逼迫其诚心致歉,这出言不逊惹出的麻烦才算了结。


    “既然打赢了,就不要胡乱打岔,听我说完。日后你再把那些杂乱无章的事情讲给我听。”长孙青璟以急迫的语气命令道,挺直了后背,手指轻敲榻的边沿。


    “好,我听你说。”李世民起身在榻上跽坐,拍打膝盖,示意自己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长孙青璟仰面凝视李世民,嘴唇微启,欲言又止,露出疑惑的神情。


    李世民意识到自己这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甚为不妥,便局促地离开卧榻,跪坐在青璟正前方,弓着背与她平视。他也不再去设想长孙青璟是位出言不逊的郎君的话会被如何摔而擒之,只是整了整凌乱的丧服。觉得这番谦恭的姿态不再会惹得长孙青璟不快,他才轻轻牵扯长孙青璟的衣袖道:“你继续说,我用心听。”


    面对李世民直视的眼神,长孙青璟有些不自在。她低头沉吟片刻,又抬头瞥了李世民一眼,微启的嘴唇开阖数下,继而吐出无奈又责备的言辞:“——你这人真促狭!都是因为你存心打岔,我忘了方才说到哪里了!”


    李世民一时无言以对。他刚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念及长孙青璟嫌弃自己总是打断他,便缄默不语。


    想到小妻子陪着自己不食不饮,脑力体力也已经耗尽,他也实在没有理由再去揶揄这个对他不离不弃的女孩。


    好在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牢骚。长孙青璟的眼珠子焕发出调皮的光影,俏皮而狡黠。满涨的脸颊缓缓平复下去。


    “哼!我记起来了。舅父是这么转述宇文士及的意思的:山西、河东群盗蜂起,圣上亟需一位能够力挽狂澜又绝对忠于自己的大臣剿灭盗匪。此人既有事急从权之能,又有不拥兵自重之德,既德高望重,又不损伤天颜——”


    李世民也学着她“哼”了一声道,“那我只有劝陛下求求寺庙宫观中的神佛们,看他们能t否替陛下将这脏活累活干了——不对,神佛也需受人间供养才护佑主上呢!”


    “估计主上自己也不敢相信能拥有这样的贤臣,所以只得退而求其次,试探一下父亲的忠心,行父亲安抚陇右时扣押一位公子在陛下身边的故事,再作布局……”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煞有介事地分析起年近五旬皇帝的古怪、偏执心态。


    “如若陛下认为父亲剿匪不力,这位公子便是弃子;如若陛下怀疑父亲有异志,这位公子也是弃子——主上怎好如此要挟国之重臣!”


    长孙青璟点点头,心中也是纷乱困惑。


    “我知道,此时此刻,你更想多陪伴母亲;而阖府上下确实需要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去陛下身边当棋子。父亲与舅父并不忍拂你一片赤诚仁孝之心。你与大哥,一个爱子,一个世子,究竟谁同去洛阳,谁为母守丧,他们一时委决不下,十分为难!”


    “观音婢,你怎么想?你想要我选哪一样?”


    两个孩子条分缕析眼前困境的认真模样,不像恋人,不像夫妻,反而更像主君与他最信任的谋士——


    作者有话说:母亲新丧,不适合谈情说爱。


    我们来谈谈怎么糊弄杨广吧!


    青璟,下一步我们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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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两难


    长孙青璟并未随口说出自己所期待的、丈夫心中也许早已想好的答案:“你想建倚庐,我陪你守着母亲;你想去洛阳,我就陪着你一道去紫微宫的大棋盘上走一遭。”


    李世民思索了许久,并非挣扎在恐惧与责任之中,而只是单纯地在难舍的亲情、世俗的道义与诡谲的现实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观音婢,我想好了,我陪着父亲去洛阳赴任。如果陛下对新的任命有疑虑,我便主动留在他身边换得父亲去山西河东一展拳脚。”


    李世民伸手攥紧长孙青璟的指尖,仿佛这样才能获取勇气与肯定。


    “母亲果然没有看错人!”长孙青璟赞许地说道。她将被握住的手指向后瑟缩了一下,却没能抽离李世民的掌心。


    她羞赧地低下头:“先前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母亲临终将父兄托付于你?还腹诽母亲是否糊涂了?——反过来将你托付给父兄才是正理。如今看来,是我太肤浅了……”


    长孙青璟言辞恳切不加掩饰,但是这番自我剖析在李世民心中已经胜过无数溢美之词。


    “父亲处事圆滑却失之优柔,大哥为人稳重却罕有决断。论临机制变,还是我略胜一筹。母亲若在世,一定也会这么安排。”李世民成竹在胸,甚至忘记了本应在新婚妻子面前略微掩饰一下父兄性格中的瑕疵。


    虽说他本不必这样直白,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弥补这些父兄天性之中的罅隙。


    所以,向妻子坦承亲人的弱点也不算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也许反而会令她更快融入这个家。


    “我手疼……”长孙青璟嗫嚅着说。


    “哦。”李世民方才一时激动,高谈阔论之下将长孙青璟的手捏得更紧,此时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了钳制的手掌。他一脸歉意地说道:“我知道背后臧否父兄甚是覆窠,但你不是外人——现在,我只是担心你。”


    长孙青璟一脸愕然,眼眸深处有跳跃着火焰。不停收放的手指停滞在半空,心中的柔情压过了指尖的僵硬麻木。


    “我在想,母亲落葬之后,我便陪父亲同去洛阳——这个决定不会再改变了,我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圣上的刁难与猜忌。过去有母亲为他出谋划策,如今只剩下一个勉强能倚仗的次子了。”


    李世民想起了周孝陵的盘旋的寒风,窦氏多年虔诚又隐匿的祷告,想起父亲郁郁不得志的前半生,想起凛冬里奇异的绿柳,想起关于李姓的谶纬。


    少年的心胸一时被叵测的未来与新生的希望填满。


    “你便留在我兄嫂身边协助料理余下杂事。待得万事稳妥,我再接你完聚可好?”李世民认为自己的安排万无一失,只待长孙青璟点头应允。若是她因不舍与担忧而垂泪,他也少不得设法哄她安心。


    “不好!”长孙青璟毫不迟疑地回答,眼中的火焰跳动了数下,带着不服输的情绪,甚至——有一点挑衅的意味。


    “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你若去洛阳,我也同去!——这世间本也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你若涉险,我怎好在千里外若无其事地旁观。”


    “我去洛阳市因为天意难违背,因为母亲临终的嘱托,因为照顾父亲,因为需要防备陛下的猜忌,因为……”他有些调皮地解释道,“万一事有不虞,我腿脚比较快,一定能从紫微宫、从洛阳城里跑出来!你又有什么必须随我同行的理由?”


    长孙青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丧髻,手指滑过粗糙的麻线,又回落到膝头。


    “我脑子还算好使,万一你遇到不测,总须有帮手替你传递消息,与你一道谋划如何逃命;至于逃跑的腿脚之快,你也不是没领教过——大概,就只比你跑得慢一点点!”


    长孙青璟说到激越之处,禁不住拍打李世民的膝盖,“说实话,我逃跑的速度也未必比你慢,只不过我从叔父家出逃之日不幸被你猜中了去处——不然,若我真心想要悄无声息逃出大兴城,你也未必寻得着我!”


    长孙青璟自信这一番辩驳能令李世民消解疑虑,携自己同去洛阳。虽然多少有些自吹自擂的嫌疑,关切之情却未曾饰伪。


    她作出这番决定倒也单纯:既然有一个少年在她养父一家最为窘迫困顿之时施以援手,既然他的父母兄弟对这门仓促婚事并无异议,她便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视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休戚荣辱与共——哪怕他们应在图谶,哪怕他们心生异志,哪怕他们吵嚷争执、优柔寡断、各怀鬼胎,他们仍然是这个茫茫天地间唯一一个毫无芥蒂地接纳她这个孤女的家族。


    这就足够了!


    甚至,哪怕他们之间甚少有男女之情,她也依然愿意去融入这个吵闹又坚韧的家庭。


    长孙青璟也许会因为一场婚姻而成为某个家族身份上的一份子,但是决计不会轻易成为这个家族精神上的一份子。李家的喧闹、尴尬、涌动的暗流、交织的心机、同心断金的意志让她感觉熟悉、温暖、有趣而又勃发,虽不完美但足够可亲,令她忍不住想要靠近这些迥异又相似的灵魂。


    “观音婢,你确实足够聪慧。”李世民收敛起平日爱说笑的性情,平静地肯定着,“我很感激你在我母亲弥留时的照料,她一定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也许——也许你是她墨守成规又心有不甘的岁月里最后的慰藉……”


    说起母亲,情绪才从昏迷中缓和过来的年轻人竟然又唏唏嘘嘘地流下了眼泪。他一时无法自制,任泪如雨下也不愿意整理一下恣肆的悲伤。


    “母亲临终前最不舍的是你,最令她骄傲的也是你,你所说的最后的慰藉是你自己,不是我!”长孙青璟凑近李世民,右手搭上他的肩头,“勉之,抓住命运的每一次契机,放手一搏,站在母亲向往的高处,去触摸她不曾触摸的苍穹。”


    去登顶,去听山风,去看日晕,把孝陵的柳枝扦插在你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地方!那样的未来当得起一百座倚庐,当得起半生与亡母相伴的赤子之心。——长孙青璟在心中默念。


    “不要辜负母亲,你是他最爱的孩子——不仅最爱,也是最信任的儿子。”长孙青璟大多数时间会把“重”放于“爱”之前,她一贯认为因重视与信任而生发的爱意最为牢固,不论双方是亲人、友人或者恋人。


    “她把父亲和兄长都托付给你呢!——碍于父兄的面子,母亲不能直说你也要学着支撑门户。”长孙青璟觉得李世民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被忧伤蒙蔽了内心。


    她的手掌沿着他因抽噎而起伏的脊背滑落,粗粝的斩衰丧服如砂砾打磨、刺痛她的手掌,也刺痛她的心。


    长孙青璟抽回手,又下意识地以自己在灯下莹白微汗的掌t心覆盖住李世民攥紧的拳头。嶙峋的骨节在她纤柔的手掌纹路下颤抖,如隐忍伏地的乳虎,即将不受控制地冲破苍白的肌肤。


    长孙青璟小心翼翼地悬空手掌,正在踌躇着是否替丈夫擦拭眼泪,她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只瑟缩在檐下的雏燕,面对突如其来的风雨时变得手足无措。


    她真的从来没有遇见过比自己还多愁善感的人,确切地说,是从来没遇到过比自己更能哭泣的人,尤其是此人还是同龄少年中的天然领导者。


    “是我不好,不该惹你思念母亲的。”长孙青璟也记不清是自己哪句话哪个字眼触痛了或者引发了李世民摧心剖肝一般的伤痛,倘若她能提前知晓的话是决计不会有意去翻看那段百结愁肠的。


    李世民却将她悬空的手掌按在自己被泪水濡湿的脸颊上,一脸无措地说道:“与你的言辞无关。母亲去了,往事就桩桩件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浮在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不敢睡着,我害怕一旦睡着,醒来后就把这些往事全都忘却了……”


    长孙青璟固然伤悲,但也不至于生出一系列出离于丧亲之痛以外的臆想。她被这种杞人忧天的情绪感染着,甚至觉得对于与母亲情笃的少年而言,丧亲之后任何的颠倒错乱的妄想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她试图用手指抹除李世民眼眶周围未干的泪渍,未料李世民恸絶之下竟一头扎进她怀中,伏在她膝头哀哀哭泣,像一只返程时被暴雨淋湿的雏鹰,在岩壁下惊慌失措地等待未知的命运。而她,正是这一片凄迷天地间唯一的绿意与生机。抓住这唯一的绿意与生机是他唯一的选择。


    长孙青璟轻轻捧起李世民从外而内都是凌乱不堪的头颅,将其轻轻置于自己臂弯之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抚慰他惶恐不宁的内心。李世民突然伸张臂膀紧紧环住妻子的腰肢,任自己在妻子怀中涕泗横流。滚动的稚嫩的喉结、奔突的拉扯的太阳穴与她清晰而坚定的脉搏共振着,引起少女全身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几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余光里,长孙青璟一时尴尬无比。她轻轻拍打李世民的后背:“你要不要起来,擦拭一下涕泪?”


    少年任性地摇头,哭得比原先更加厉害,双臂也比之前锁得更牢。


    “哎!你阿嬭和阿姊们正看着我们——看了很久了。”长孙青璟拽了拽丈夫的肩膀。


    李世民一时从迷惘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仓促地跽坐,整理着丧服,一时头晕目眩险些向后仰倒。


    长孙青璟伸出两个指头略微撑了他脊背一下,窘涩地垂头,又将一方丝帕抛到他膝头,令他自行擦拭眼泪——


    作者有话说:两个孩子笨拙地计划着未来。


    下一章,三姐要和小两口尬聊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了[哦哦哦]


    第48章 冒犯


    年轻的夫妇局促地望着同样尴尬的刘娘子、李琼曦、李陇月。


    五个人相互观望,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刘娘子望着手足无措的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侧身向两位长姊道:“那我便倚老卖老说上几句,两位娘子乃二郎胞姊。夫人如今不在了,提醒幼弟尽孝守礼,也是应有之义,并无不妥……”


    李陇月听罢,偷偷戳了戳李琼曦的肩膀,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二弟最怕你,你与他说……”


    “就数你最会装好人!”李琼曦乜了胞妹一眼,无可奈何地抱怨着,“他什么时候怕过我?”


    李世民潦草地抹了一下眼眶,恭敬地致意:“阿嬭、三姊、四姊……我已经大好了——多亏了观音婢照顾有加,我们旋即去灵堂守着母亲。”


    “父亲说不急,你已经几日未合眼了。多歇息片刻。守灵之事自然有诸弟兄姊妹周全。”李陇月有些心疼地说道。


    “阿嬭我最好多管闲事。虽说主仆有分,我不该多言,却由不得公子继续任性。公子粒米滴水不进,作践自己身体,也是对夫人不孝!”刘娘子郑重其事地说道,并令婢女取过小案,将羹饭置于案上。“公子自己想好了,是不是继续任性下去,不吃不喝,令夫人在天之灵不安!”


    李世民低头不语,思忖着如何向乳母服软。


    三位年长之人又是一阵沉默,她们相互顾盼有顷,令年轻的夫妇误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失仪的举止,心中惴惴不安。


    李琼曦突然开口道:“阿嬭与四妹都是爱惜羽毛之人。看来,这恶人便只能由我来当了!”这话似乎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的,与她一贯雷厉风行的做派不符。


    她将婢女准备好的茵褥向年少的夫妇二人移近了些许,屏退了除五人之外的闲杂人等,才坐下与李世民夫妇二人平视,继而有些严肃地说道:“两家长辈们唯恐你二人年幼无知,特意嘱我告知,按照丧仪的规矩,哪怕新婚,你二人起居坐卧不可过于亲昵……你们可听得懂我的意思?”


    “阿姊,其实我们刚才……”长孙青璟单纯地想说清楚刚才只是对一个丧母少年简简单单的抚慰,却深感越描越黑,十分无力,索性闭嘴。


    “——我刚才突然想起了和母亲的往事,观音婢只是出于怜惜才安慰我的,没什么龌龊见不得人的!”李世民生怕她三人误会,坦坦荡荡地辩驳。


    李琼曦道:“长辈们的意思是按照规矩,你们须得分房而卧。也许对新婚夫妇而言有点不近人情,不过也是人子应有之义。之前忙乱,家人都把这件要紧事忘了,现在想起来,就赶紧过来告知你二人。细细想来,也算不得要太过苛刻,你二人终究还在同一檐下,只是举止切忌浮浪。另外,你两人想要说些体己话时会稍微多些麻烦周折。”


    “不麻烦。”李世民向乳母刘娘子道,“阿嬭,你差人收拾一下玄霸过去的旧房间,我住那里就很好。往日我回大兴时,也常与玄霸秉烛夜谈,他那屋子与我自己的并无二致,住着也踏实……至于观音婢,她就在此处安住,不必再跑动了。”他以手肘轻触长孙青璟:“这样可妥当,观音婢?”


    长孙青璟依旧低头,口中喃喃讷讷:“我全凭两位阿姊安排。也会严守守孝之仪,绝不敢造次。”


    “你们既然自己都筹划好了,让阿嬭吩咐婢女们照做就是,我与你四姊也就放心了。”李琼曦顺势回头向恭候在侧的刘娘子致意。刘娘子回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食案又向李世民推近了些许,才退出屏风外。


    屏风外果然传来一阵地板响动,想来是有人忙着去收拾新房间。两位阿姊却毫无离开的意思,这反而让长孙青璟惶然不已。


    李世民向她使了眼色,示意她一同去准备新房间。谁料李琼曦却窥得二人眼神交接:“且慢——另有一事。”


    “三姊近日也未休息好?怎生说话跟爬山似的,一山后还拦着一山。”与其说这是李世民的抱怨,毋宁说这是对三姊一反常态的惊讶。


    “我好得很,就怕你糊涂。”李琼曦神情严肃。


    这位长姊长舒一口气道:“二弟,此处仅剩你的骨肉至亲与——怎么说呢——”她善意地瞥了长孙青璟一眼,努力把一个刻薄露骨的问题变得含蓄内敛些,“这屋里只剩下你的至亲与挚爱,二弟,为了你与阿耶不被奸佞用琐事小节中伤,为了你的经济仕途畅达,阿姊冒昧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照实回答?”


    李世民以为阿姊们认为他将意气用事,以自戕的方式来怀念亡母。接着又是一番是否能陪同父亲去洛阳的说教。


    四姊一贯小儿女态,不懂他大志也就罢了,他心中只是腹诽三姊今日怎么变得这般瞧不起人,便不甚在意地回答:“阿姊只管问,我照实答!”


    “你二人自成婚以来……有没有……”李琼曦嗫嚅着,做贼心虚似地向后瑟缩了秀颀的头颈。


    爽飒的国公之女立时显得市井卑琐起来。


    “阿姊想问什么?”李世民觉得这情形甚是诡异。这和他料想的阿姊劝他暂时放下伤痛,陪父亲应对皇帝试探的说辞完全不一样。


    一直沉默的李陇月突然无奈地望了一眼高处的帷幔,又低头扶额:“你们慢聊,我去看看阿嬭布置得如何?”


    三t娘反手拽住她的丧服下摆:“不准走,万一如我们所料那么糟糕,你须得留下陪我一起出主意。”


    长孙青璟觉得这不痛不快遮遮掩掩的情形甚是恼人,三娘又全然不似平日那般爽飒磊落,心中狐疑,又不便多问。


    “三姊,有话直说无妨。就算时皇帝陛下因我才气逼人,此刻要将我扣了去,你也无需吞吞吐吐。”


    “你脸好大,皇帝就算扣你也不会因你本人有多少值得他嫉妒的才学。”


    “你说话那么不爽利又是为何?”


    “那我问你,你和长孙娘子有没有行敦伦之礼?”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简直石破天惊!


    长孙青璟捂紧了脸庞——母亲高氏可从来没有教过她如何应对这些稀奇古怪的诘问。


    李世民张着嘴,吃惊地瞪了三姊半日,才挤出几个字:“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覆窠的阿姊!你欺人太甚啊——都把观音婢吓哭了!”


    他想安慰在震惊与羞赧双重冲击下无地自容的长孙青璟,不料惊魂未定的小妻子将后背侧向一边,根本无意介入他们兄妹之间不知所谓的问对。


    既然已经开口,李琼曦自然不落气势:“只因你脸皮与我一般厚,我才问你啊!难道非逼着温婉的大嫂质问这被我吓哭的可怜孩子不成?”


    她瞥了一眼长孙青璟,知她怕羞,心中顿生歉意。但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后退半分。


    李琼曦只得强打精神,拿出少女时代威吓年幼弟弟的蛮横架势再次问道:“你脸皮厚,你来回答我,有没有?”


    “没有。”李世民恶狠狠地盯着三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


    李琼曦松了一口气,仰面倚在李陇月肩头。


    “就数你多嘴。”四娘揉着三娘的太阳穴,又忍不住捶打她的后背,“看你,口无遮拦,把弟弟弟妹都得罪了。”


    “两位阿姊到底什么意思,想来也不是有心窥探阴私。不妨明示。”李世民从愤懑中警醒过来,危机感重新袭上心头。


    他这话正触到长孙青璟心头疑窦。李琼曦爽飒能干,李陇月谨慎周全,皆是襟怀磊落之人。不可能出言如此无礼。


    长孙青璟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问题击打得晕头转向,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两位长姊是饶舌好事之人。她们如此冒犯自己,定然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所以此刻,她觉得也不妨先放下满心的狐疑、羞赧甚至恼怒,听三娘四娘二人将原委细细道来。


    长孙青璟将捂紧脸颊的手掌漏出几条缝隙来,偷偷察言观色。眼波流转之时,不慎与李世民关切的目光交接。


    她的耳根发烫,心中如小鹿乱撞,便赶紧将双手覆在膝上,手指不自觉地揉搓着,两眼直视着地板。


    李陇月近前柔声道:“此处没有外人,我便替长辈与三姊将话再挑明一点。”她绕过李琼曦,膝行至长孙青璟跟前,郑重坐下:“我二人无状,令妹妹受惊了。”


    她又拉起长孙青璟的双手,拢在自己手中道:“父亲如今的处境,想必妹妹也已经很清楚。父亲的处境,也是二郎诸弟兄的处境——一念差池,即入地狱。”


    长孙青璟直视李陇月道:“阿姊但说无妨,我不作小儿女忸怩之态。”


    李陇月点头道:“……眼见天下扰攘,正是父亲大展宏图之际,此时我唐国府之主切不可被人抓住治家不严的小节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致使唾手可得的前程毁于一旦……”


    李陇月向后瞥了假寐的李琼曦一眼:“喂,醒醒,莫装睡!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条分缕析,比我强……你说话斯文,接着跟他二人把话说清楚。”李琼曦揉了一下眼睛道。


    李陇月有些气恼:“我脑子里乱哄哄的,说不下去了。你一向能言善辩,你跟他们解释!”


    在二弟出生之前,李陇月一直是家中六个孩子中最受呵护的一个,虽说生性伶俐,却被宠得娇娇柔柔,有时又脑子不免懒怠,遇事迟疑不决,总渴求父母兄姊保护。


    “还真是不经夸,老毛病又犯了。”李琼曦爱怜又无奈捏捏四妹的肩膀,然后移近另外二人道,“国朝皇帝打压大臣的手段可谓五花八门,如怨望,如巫蛊,如妾生子,如谶纬……皇帝的爪牙们整治勋贵的方法可谓五花八门,没有他们抓不到的把柄……长孙娘子——青璟方才与父兄说决意与二弟一道去洛阳。这固然很令人慨叹你的勇气,但是长辈女眷们突然提及一件要紧之事,我们不得不防。”


    “这和我们的私密之事有何干系?”长孙青璟腹诽道。


    “原来观音婢不是试探我,而是自己向父亲请缨说服我……”李世民对她心生钦佩,“她能急我家人所急,也无惧我偏执的性子,倒是勇气可嘉……”


    两个人顿时觉得和自己幼稚的谋划比起来,现实更加诡谲错综。


    不,更加有趣——


    作者有话说:想看看你们的表情[撒花]


    第49章 隐忧


    长孙青璟对她被盘诘的私密之事有可能皇帝整治臣子的托辞一事震惊不已。


    李世民对长孙青璟向父亲承诺劝说自己同去洛阳并愿意追随一事愕然无比。


    李琼曦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洛阳近来不比大兴。大兴,几乎已经成为名存实亡的西京。而洛阳,则是天下真正中枢所在。彼处波谲云诡,并非每一位勋贵皆与我家交厚,圣上又是反复无常的狐疑脾性。东都人多嘴杂,倘若————我就实话实说了,倘若——青璟有孕在身被人觉察,又经由奸佞小人添油加醋,说成孝期违背伦常所致,那我阖府上下岂不百口莫辩!”


    她望着愣怔的少年夫妇,倚老卖老地掸了掸麻衣上零星的香灰:“你二人虽说天性颖慧,阅历却是尚浅,哪里料得到‘闺门失仪’也能被拿来做文章。”


    长孙青璟听罢倒抽一口冷气,只是紧紧攥住四娘护住她的双手。想起高士廉被贬谪一事,她不禁心有戚戚焉:“三姊四姊说得是,闺门失仪我固然不懂,但是我深知我舅父无非与斛斯政有点头之交,便被放逐至朱鸢,至今尚无音讯……”


    大家纷纷摇头叹息。


    李世民恍然大悟道:“我听懂了。阿姊的意思是说,父亲此刻被授予右骁卫将军之职连同之后的慰抚大使之职皆是处于皇帝无人可用的权宜之计。倘若父亲剿匪顺利、声望日隆,导致陛下再次猜忌(其实我都不记得父亲被皇帝弃置多少次了),陛下决计是不想也不愿弄明白我是在何种情形之下与青璟成亲的,只需找个正中下怀的把柄,再坐实父亲的失教之罪,顺势夺爵免官,更我全族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真是算无遗策呢!”


    “想不到你除了脸皮厚随我,脑子好使也随我。真是一点就通。你设想的正是我们所担心不已的。本来想着事关新妇,我们这些出嫁的女儿不方便多问;后来又想借父亲之口以举办法事、追荐冥福为由留青璟在大兴协助大嫂;我们甚至想过万一青璟真的怀有身孕,索性便以祈福为名暂避武功别馆,躲开那些可能中伤李家的耳目。但东都的任命来得急迫,父亲与你前途未卜,青璟又须臾不离你左右,致使我连与你私下谈及此事的机会也没有……啊……青璟,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琼曦有些尴尬地望着局促不安、朱唇微启意欲辩解或致歉的长孙青璟:“我心直口快,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不要介怀。你一直照顾着我们这位倔强的公子,令他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我们都很感怀。是阿姊忍不住多嘴,逾矩了。好在有惊无险……”


    长孙青璟惊异地仰头,觉得这世道诡谲得出乎她想象,竟连孝道也可以被做成大文章并以此为借口毁灭一个令皇帝猜忌的、不快的家族。


    先前的窘迫倒也减轻了不少,她陷入了新的沉思——此次洛阳之行有异于她出嫁前任何一次随同父亲、舅父的或短或长的旅程,并非作为旁观者穿梭于金碧辉煌的东都,更多的是被赤裸着投入血腥的角抵场。简直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是啊——她帮了我很多,也点醒了我很多次。”李世民感慨万千t地瞥了一眼长孙青璟的侧脸,可惜长孙青璟并未接收到这份柔情。他只得继续回头向两位阿姊坦诚心路:“你们说得对,我有时确实倔强过头。母亲新丧,我便不惜自戕,全然不顾她临终叮嘱;醒来后第一牵挂的也是独自一人躲进倚庐陪伴母亲,又差点弃即将涉险的父亲于不顾。幸有贤妻慰勉劝解,才不至于酿成大错——”


    “其实二郎心中也早有主张了。只不过一时伤心得糊涂了。若缓上一缓也未必不能自己醒悟过来。”长孙青璟唯恐李世民听到夸赞得意过头,只是面向着两位阿姊,用最散淡的语调说着称颂嘉许之词。


    “我原本想着此去最坏的情况不过与上次父亲在杨玄感之乱后慰抚陇右类似。大不了我在皇帝身边留一段时间。若是情势有变,最多不过是逃出洛阳城时遇到一些麻烦。运气要是不错的话,有人替我和父亲美言几句,皇帝心情大好,松松爽爽许我回父亲身边,也未可知呢。谁料还有这杀人诛心的一招。”李世民作了一揖,“多谢二位阿姊提点。观音婢已决意与我同去洛阳,此事就此定下,不再变更。我们去洛阳后定然谨言慎行,不令父母蒙羞。对吧,观音婢?”他壮着胆子攥住长孙青璟的手背,长孙青璟倒也没有在两位阿姊面前刻意矫情地躲闪,只是微嗔地瞪了一眼。


    二位阿姊告退后,年轻的夫妇长吁胸中浊气,相对无言。两人偶尔眼神交接,却又感到窘迫无比。中宵将近,夜露深重,长孙青璟不时对着烘瓶搓手。


    李世民却早已麻木得不知寒凉,他略微挪动双膝,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慌乱中他抓住长孙青璟瘦削的肩,恳求道:“你扶我去灵堂,我还是想陪陪母亲。”


    长孙青璟执起他枯瘠的指掌,合拢在自己尚有余温的手心中:“你的手好冷!一点生气也没有。”


    说罢,她将食案推到丈夫身前,食案的边缘有力度地触着了李世民的躯干。


    米水未进的郎君也感觉到了小妻子深藏的愠怒。长孙青璟打开食盒,羹饭尚热:“你听刘娘子的话,勿令母亲在天之灵伤心。”


    她与李世民同侧坐定,将汤匙塞进他枯瘦冰冷的手中。


    李世民低头,沉默不语,将汤匙伸进偷放了肉粒的羹中转了几圈,突然抬头,认真地望着长孙青璟:“观音婢,我前路难测,吉凶未卜,你可是真心愿意陪我同去洛阳?”


    少年亟需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收获了一份生死相随承诺,“如果你害怕的话,留在长安等我好消息就是了,我们还像前几个月一样用白鹞传书便是……你看怎样?”


    “李世民,你要是再问,我就真的生气了!”长孙青璟蹙眉正色道。


    李世民愣怔起来,开始辨别这到底是妻子在与自己撒娇还是真的气恼。


    “你看不起谁呢?”长孙青璟愤愤然地拿着一支筷子在案几的一角甩动,不慎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她的两腮并不可能在此时涂抹胭脂,却布满彤云,不知是因羞愤还是炭火正旺的烘瓶抑或单纯地在丧服过于惨白的颜色映衬所导致,令人觉得有一种可爱的生气。


    李世民想起招魂时母亲的艳色裙摆,想起母亲去世那个黄昏天际最后的狮状晚霞,想起母亲心中浓稠炽烈的复仇野火。


    他突然不用回想,因为那些时刻提醒他继续走下去的火苗正映照着长孙青璟的脸颊。它们明晃晃,活生生,像一把肆意蔓延的野草。


    短短数个月,少男少女已经共同经历了悲欢离合,一人与养父生离,一人与母亲死别。他们磕磕绊绊不知走了多久,几乎已将对方视为自己最重要的、难以割舍亲人——当然,各自父母除外。


    李世民突然醒悟,长孙青璟的愠怒并非来源于妻子的身份,当然也不是恋人的神伤,更多的是对知己好友一再质疑自己真心的愤懑。


    而且看这情形,她果真不愿理睬他了。——都怪他自己话太多!


    长孙青璟收起被当成快刀上下甩动的银箸,心想可惜没能斫去食案的一角吓唬吓唬李世民,让他也看看自己的决心。


    她弯曲食指,以骨节轻轻敲打小案,令李世民误以为又要来一段汪洋恣肆的铺陈表明心迹,或者,劝他不要哀毁过礼。


    然而,长孙青璟什么也未明言,只是敲着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拍子。——是他自作多情了,她还在生气。


    长久的静默之后,李世民终于确信自己并不像古书中那些有神力护体的大孝子那般拥有天赋异禀,能够不吃不喝不死。他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从鎏金碗中舀取一汤匙的肉羹塞进口中,权且为了母亲的遗愿勉强进食。


    “观音婢,我吃东西了,快夸我听劝。”


    “观音婢,我不再折磨自己了。多亏你开导我。”


    “青璟,我母亲要是知道你这么照顾我,肯定心生欣慰。可惜你们未能多相处几年,否则她喜爱你定然大过喜爱我。”


    “长孙娘子,有你与我同去洛阳,替我出谋划策,我定然仕途畅达,逢凶化吉。”


    “还在生气?心眼儿真小。”李世民悻悻道。


    长孙青璟突然回头,一脸迷惘:“你想责怪我吗?”


    “不是,其实我更该责备自己。”李世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一想到家人因顾及我伤心而聚在一起商讨应对之策便过意不去……”


    “难关会过去的。”


    “观音婢,你骗了我,你并没有偷听长辈们的议论……”李世民狡黠地望着眼前这只温柔聪敏的小狐狸。


    长孙青璟不置可否地点头:“骗了你一点——事情说得越神秘惊悚,你才越听劝不是吗?骗了你,那又如何?”


    “你自告奋勇向父亲请命,又开诚布公来劝我,是我家门之幸……我感激不尽。”李世民想起了母亲的方比,长孙青璟是一颗有趣的随侯珠,一块未经雕琢已夺人眼球的荆山玉。


    “你以后可以直说的。”他将一部分炽烈的、不合时宜的情愫暂且深藏起来,留待日后再与她详说。


    长孙青璟却并没有再理睬这个话题,她的脑海中盘算着眼下更重要的事情。


    “对了,大哥大嫂让我问你,母亲下葬之日演哪一出戏?”


    ——照着不知何时而起的习俗,死者在进入幽冥世界之前将与亲人共享自己身前最爱的歌舞戏。


    “拨头。”李世民不假思索地问道。


    “好,拨头。改一下也不是不行。”


    他们的心里,有一片恣肆蔓延的苜蓿地——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戏中戏青璟改编版《拨头》要整出幺蛾子来了。


    皇后年轻时也算是个惹事精[让我康康]


    第50章 薤露


    发引之日终究到来。


    坐夜之后的清晨,窦氏诸子用新帚扫去棺椁上所谓浮土,在棺角垫上铜钱“掀棺”,紧接着便行辞灵礼。


    棺柩被抬离正堂西阶。唐国公与夫人诸子手持纸幡前行,李渊与替代鸿胪卿行监护葬礼之事的鸿胪丞在前,唐国府众儿媳,女儿及诸晚辈、群从、亲友跟随鱼贯而行,一时号哭震天。


    当棺椁被众人置于油幰朱网、两箱画龙的灵车之上时,窦夫人的表妹宇文氏突然越过血缘更为亲近的窦氏诸亲眷,推开窦氏诸位子女,阻挡灵车去路。


    窦夫人与宇文夫人同在周宫之中长大,情比同胞姊妹,而今窦夫人撇下这位半生战战兢兢的前朝公主而去,不免令宇文氏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她恸哭气绝,几乎以头抢地。阎氏兄弟耗尽浑身力气才将母亲扶起,磕磕绊绊地重回随行队伍之中。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从凶肆中请来的讴者开始踏歌而吟咏这首汉朝无名氏的《薤露》挽歌。


    舞姿缓慢,容若不胜;歌声清怨,响振林木。


    李世民与李建成等兄弟四人脑海中还回想着彻夜的诵经之声。


    两种调子,一种存于脑畔,一种发于身侧,相呼应和,回环往复,令人心中发颤发空。


    他们带领着五十位挽郎执起绋绳,牵引着灵车缓缓前往墓地。


    灵车幰竿旗脚下的六道旒苏微颤,似乎也凝滞在寒冷的空气中。


    白色的队伍不舍地将新丧的贵妇人送往幽冥之地。


    人命奄忽,瞬息幻灭。


    六岁的谏言者、大周武皇帝最爱重的养女、被新朝皇帝逐回亲生父母身边后立t誓为舅氏复仇的少女、贵公子争相追逐的才貌双全的贵女、新朝皇后最疼爱的外甥的唐国公的夫人,如今撒手人寰,如白薤之上的凝露,轻易晞灭而无法复落。


    长孙青璟与独孤璀相互扶持,徐行于棺椁一侧。两人和着《薤露歌》,哽咽着,哼唱着不成调的挽歌。


    高氏与长孙无忌也身着緦麻,默默地走在出殡队伍的后端,以示对逝者的尊敬。


    高氏的眼泪是真诚的。窦夫人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一桩意气用事的婚事,接受儿子在高家处于嫌隙之时迎娶其养女,并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个由爱子亲自挑选的女孩,这一切远远高于高氏的预期。


    长孙无忌的眼泪也是真挚的。窦夫人不但是挚友崇敬的母亲,更是将爱子托付与他的、视他为知己的明睿之人。


    依照时俗,凶肆也根据主人的需要准备了路祭的百戏。


    优伶们一般不会在葬礼上刻意表演一个复仇故事,更加不乐意遂着主人的性子肆意篡改剧情。但是唐国公的次媳给的金银五铢太多,又亲自写下新的脚本,而不是对他们这些贱籍之人一味高高在上、指手画脚。


    这脚本又恰恰将优伶们所有才艺均调动出来,故而排演之时也不得不根据这新写的脚本夸一句唐国夫人生前必有男儿之志,儿媳孝顺又才华横溢,李家惜才爱才。


    优伶们便恨不得将平生器乐、身姿唱腔、舞蹈才能全部展现给送葬的主宾。


    随着送葬队伍表演歌舞戏想必不符合周礼,却符合时人希冀挚爱的亲人享受世俗最后快乐的愿望。


    至亲们原本无意沿途观赏一部烂熟于心的歌舞戏。只是眼前这出《拨头》令人有些失神。


    这本是一个来自西域或者天竺的故事。有人被虎所害,其子不惜跋山涉水寻得凶兽,杀之为父报仇。


    创作这个故事的外国人未曾想到,这故事极其符合中夏男女老少快意恩仇,忠孝节义的胃口,故而在两京之间长盛不衰。


    李家路祭的这出歌舞戏却与大家耳熟能详的不同。应该是被刻意改动过了。


    为了避家讳,戏中最为凶恶的老虎被改为另一种冷血的凶兽——也许,类似鼍龙。


    这一个改动是出席葬礼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一切合情合理,无需旁人置喙。


    挽绋的李世民却感觉到父亲的异常。饰演鼍龙的优伶将整张面具朝向送葬人群时,唐国公不同寻常地瑟缩了一下,后背撞上了次子的肩头。


    “阿耶小心!”李世民抽出一只手稳住父亲颤抖的后背,“大人太过操劳了!我去叫马车!”


    “不必了。刚才一阵眼花,险些将鼍龙认作故人。毘提诃,是谁命人将大虫换成了鼍龙?我本以为会换成豹或狼。这条鼍龙,实在太过——太过眼熟,也太过招摇了。”


    李世民疑惑地望着父亲,终于弄明白父亲的失态不是宿伴的疲劳所致,而是不可言说的恐惧所致!——少年深感父亲的恐惧来得奇怪,那张鳄鱼脸甚是夸张,棱角不甚分明,短吻类乎平日里骨骼惊奇的丑人,说不上招摇,甚至有些滑稽。


    它是如何恫吓到见多识广的李渊的?


    披麻戴孝,号哭顿足的发引队伍继续前行,《薤露》《山鹧鸪》的哀伤调子交替吟咏,被有心“篡改”的《拨头》剧情继续发展着。


    戏中进山的路人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被鼍龙咬死。前来围观的路人本以为这位伶人躺下后戏份已尽。谁料此人却偷师过祆教幻术,将被鼍龙啃食的心肝肠肺一一呈现于路祭之中,情状惨烈令人不忍卒看。甚至有胆小者捂住眼睛失声惊叫,仓皇逃离人群。胆大之人默念着“一切都是假的”等待着复仇之子出场。


    一位十七八岁的女伶人,穿着素衣,梳着女童模样的垂髫,在戏中死去的父亲身边哀哀啼哭。


    送葬众人偶然冷眼旁观《拨头》剧情的进展,对此无甚兴趣;而看热闹的路人则专注无比,此时一齐发出了“啊”的惊叫。


    原本歌舞戏里复仇的儿子变成了女儿!


    爱之者谓之耳目一新,憎之者责之离经叛道。


    无论如何,大家有意无意间都必须与唐国夫人的亡灵一同享用这一部或精彩纷呈或众说纷纭的复仇歌舞大戏。


    而路祭时所演之戏通常是死者生前的最爱。谁都不能对亡者的特殊癖好、小小任性表现出不满。


    戏中女童恸哭气绝之时,白色的送葬队伍中却传来惊呼。


    “不好,宇文夫人昏厥过去了。”


    “附近可有郎中?”


    “阿娘,阿娘!”


    “阎公子勿忧,夫人只是悲痛过度,休息片刻便无大碍。”


    一片混乱之中,独孤璀拽着长孙青璟顾看宇文氏。这位倔强的前朝公主刚刚从昏厥中转醒过来,却马上拒绝了几位晚辈留她在原地休息的建议,坚持送完表姊最后一程。


    宇文氏几乎将指甲陷入两个儿子的衣褶下、肌肤中,才勉强将自己从地上拖拽起身。她咬牙切齿地望向戏中哭泣的女童道:“这出《拨头》甚好,我要陪着阿姊看完。”


    戏中女童一番号哭之后,解下父亲尸体上的佩刀放在自己身侧。拜过三次之后,女童又将满头披发束成少年的椎髻,便怀抱父亲的佩刀,开始寻找鼍龙为父报仇雪恨。


    戏者以舞姿与百戏巧技模拟出跋山涉水的情状。


    山水有八折,歌舞有八叠。八段相似的音乐层层渲染,八段相似的舞蹈步步推进。


    在回环往复,跌宕有致的路祭演出中。戏者与窦夫人的棺椁同时到达了高阳之原的墓地。


    女扮男装的少女戏者手起刀落,砍下鼍龙的头颅——当然,戏者只是手执鼍龙面具代表胜利。


    沉重的棺椁被推入倾斜的墓道,亲人们痛哭流涕,与这个曾经炽烈的、爽飒的、蓬勃的灵魂做着最后的告别。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挽歌在寒风中变了调子,沧沧凉凉,咏叹着生命的璀璨与易逝。


    漫天的纸钱在墓地上空升腾,旋转,散落,就像亲人们纷乱怅惘的心绪。


    长孙青璟将伏地不起的丈夫勉力扶起。感觉他就像一株枯瘠又挺立的乔木。


    《拨头》戏也早已剧终,扮演复仇孝女的戏者也随着凶肆中其他优伶一同谢幕,在祭奠人群中向着故去的窦夫人致意。


    大概是演第八叠时太过入戏,与鼍龙相持不下时,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素衣居然滑落,来不及捡拾,漫卷的狂风顺势将这剧中的丧服挂罥于松林高处。


    戏者素衣下的红衣显露出来,在一片白色之中分外刺眼。她一手握刀,一手提着鼍龙的面具,没有掸去发梢与肩头的纸钱。


    女伶还沉浸在蓬勃有趣的角色中无法自拔,脸上带着纯真的大仇得报的快慰。


    这个野草一般疯狂又凌厉的角色令李世民有一阵的恍惚。他又想起了为母亲招魂的故衣,狮状的彤云,甚至长孙青璟脸颊上异乎寻常的红晕。往事在心中喷薄而出。他一时悲不自胜,又一次掩面唏嘘。


    “你好好活着,母亲才安心。”长孙青璟含着泪,搀扶着这个倔强的大男孩,为他整理凌乱的鬓发,“让她安心去吧。”


    两人只是望着远处红衣戏者恭敬地向李家的某位童仆行礼,然后局促不安地将鼍龙面具奉与童仆。


    李渊将失神的子女们召向身边。


    “我即刻前往东都赴任,不再延宕。毘提诃夫妇与我同行,他二人便在东都守制。毗沙门,家中诸事还是托付与你。”


    见到鸿胪丞、司仪丞与窦氏诸舅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今天路祭歌舞的异常,李渊轻声问及两个年长的儿子:“这出《拨头》是谁的主意?”


    “是我,父亲。”李世民抢先一步说道。他害怕父亲追问起篡改剧情的琐事,索性把长孙青璟安排改编歌舞一事也揽到自己身上。


    “我刚才确实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过都过去了。”李渊望着丧盆里的舔舐纸钱的火苗,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你母亲应该会很喜爱这场不同凡俗的《拨头》。”


    他本想说除了鼍龙,红衣女郎也勾起了他的回忆——一些十六七岁时候的荒唐事。


    但那女孩不在戏中时的样子很是拘谨与手足无措,全然不是他记忆里妻子明艳洒脱的神采,所以也就懒得向儿子再解释自己方才瞬间的惊恐与异样。


    长孙青璟拿起那个t兼具凶恶与滑稽的鼍龙面具,递给李渊,心中惴惴不安。


    “阿璀,重赏戏者们金银。告诉他们在别处不准演少女杀死鼍龙的歌舞戏。这场戏只有唐国夫人才有资格看。”李渊神色凝重地叮嘱长媳独孤璀。


    他随即接过鼍龙面具,郑重地投入丧盆。


    盆中将烬的余火突然得到了意外的滋养,忽地升腾起来。鼍龙的脸闪出狰狞的可怖的光亮,随即黯淡下来,化作一堆灰烬,随风而逝——


    作者有话说:是的,你没有看错,隋唐已经有坟头蹦迪传统了


    为死者演最后一场他爱的戏


    鼍龙是谁大家应该明白了吧?


    长安的恩恩怨怨就告一段落了,明天开始洛阳大舞台


    杨广试探,邙阪道饥民惨状,元宵灯会,景弄的预言,小夫妻北邙种田养蚕办学……


    我们青璟又要开始当军师了,这一次二凤开始可能有些不配合


    当然,作者会出手按头!《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