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夷羊
高夫人与长孙无忌上前,与长孙青璟话别。
“你好生在洛阳守制,照顾丈夫,孝顺国公。你舅父一有消息,我就送信到东都。”
高夫人与女儿相持泣涕,一边说着不要女儿担心的安慰之辞,一边又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天哪,我的观音婢何时距离我这么远过。”高氏悲从中来。
长孙无忌上前劝慰道:“阿娘,时辰不早了。勿令李家的车队过长等候。”
高夫人这才松手,兀自哭泣。
“我方才只顾伤心,全然不记得来时的路。”长孙青璟抹了一下红肿的眼眶问道,“兄长,父亲的墓在哪里?我记得距离此处不远。”
长孙无忌指向地平线以外的方位,那里只见连天衰草与无边松柏,寡淡的日光也照不暖这大片坟茔聚集的荒原。
长孙青璟却不甚介意,敛衽而拜,口中默念着与亡父的告别之辞。
“高夫人,青璟是个聪慧的孩子。”李渊在与送葬亲友一一寒暄作别的间隙和高氏简短相见,“她的劝诫,世民无有不听从的;葬礼上迎来送往也十分妥帖。只可惜与荆妻差点缘分。”
“窦夫人前日的书信,唐公今日的谬赞,令我受宠若惊。若这孩子的父亲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幼女终究觅得良人。”其实高氏的话说了一半又藏了一半。
她有点感慨女儿命运多舛,幼年与生父死别,少年与养父生离,又即将随着丈夫跨入东都这个惨绝人寰的绞杀角抵场。杨玄感、斛斯政两案牵连之广仍旧令她惊惧不已。
依照高氏的本意,她决计不愿长孙青璟再去蹚洛阳这道浑水。但是她也未作劝告。
因为她深知女儿为人,长孙青璟对于在黑暗中对她施以援手,将她拖出泥淖的少年及他身后的家族,应当是愿意杀身以报的。
李渊同样也心照不宣地隐去了自己的忧虑。
他只觉得眼前少女有着异乎寻常的聪颖以及心机。
他的目光在儿子与儿媳之间游移着,思忖着到底是谁构思出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拨头》。
儿子一贯敢作敢当,这演绎复仇歌舞戏的主意是他出的,应当是无疑了。
但是儿子心思坦率,除了避讳,应当不会想出更多篡改原剧的主张。
而擅改原戏的主意更不像循规蹈矩的建成夫妇所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在路祭时选《拨头》。
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这个新的家庭成员或是善意、或是促狭地准备了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令他左右为难的复仇歌舞。
唐国公夫妇二人本来是想让长孙青璟对李世民略加约束的,可不是让她在李世民闯祸时递刀子的。
但是窦抗做媒时明明担保这女孩继承了渤海高氏的清秀美貌与前任右骁卫将军的通达聪明!
婚礼上的小新娘明明端庄得体,照顾缠绵病榻的窦氏时她明明那么尽心,劝说丈夫振作精神时又分明那么春风化雨无往不利。
——不料她竟如此离经叛道!
唯愿今次之事只是她一心求得新家庭认可的、用力过头的无心之错吧。
李渊不知道长孙青璟的这种洞察力是福是祸。他也准备遵守权且接受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毕竟那是亡妻认可的孩子。
李渊、李世民、长孙青璟三人再三与众亲友相互揖别后,便踏上东都之旅。
征铎在驿道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并没有随着主人的升迁而生出丝毫的愉悦。
距离大兴渐远,李世民的抑郁略有缓解。肿痛的眼眶开始发红,寒风不经意钻进车窗中,眼角皴裂的疼痛开始蔓延。他尝试着跟同乘的长孙青璟闲聊刚过去的葬礼。
“你新编的《拨头》里那条鼍龙是谁?”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对不起。我看阿耶脸色不好……”长孙青璟将脸朝向车窗,“我差点闯下大祸。是我错了。”
“我却出奇地喜爱这场《拨头》,母亲在天有灵应该也喜欢,谢谢你,替她完成了夙愿——尽管在歌舞里完成。”李世民心里只是遗憾母亲与妻子未能相处更长的时间,否则她们应该有聊不完的话题。
“我哪有这能耐!”长孙青璟沉浸在懊恼中,额角抵住窗口,“我想必是惹父亲不快了。还害得你替我担责。”
“父亲虽然嘴上多有责怪,不准凶肆再去别处演这戏。那不过是出于谨小慎微的性格。他的心中,当是极爱这戏的,否则,也不会重赏了戏者们,还将面具烧给母亲。”
李世民对受到责备一事不以为意,毕竟路祭时出演《拨头》本来就是他的主意,长孙青璟不过将这个计划执行得太过完美。
“父亲那些自相矛盾的举止无一不透露出谨慎与克制。其实他心里早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虽说你有些调皮,但到底也是自家的孩子,他终究也会尽力维护。我看鸿胪丞忙着应付各位来吊唁的高官对于皇帝近况的问询,哪有工夫去管歌舞里的一个面具或者戏者性别的变化?”
长孙青璟听了这番宽慰,也不再过多自责,愧疚之情散去大半。她从窗口回过头:“到了东都,我决计不再自作主张,不再惹祸。”
“所以,那条鼍龙到底影射谁?能告诉我吗?”李世民一脸玩味地追问道。
“我还在后怕——你不要命啦?”长孙青璟裹紧斗篷道,“我现在不敢说,以后告诉你。”
车马在驿道上疾驰了三四日,又是黄昏将近。
许是道路年久失修,被衰草枯叶吞没;许是车马疲颓,不胜其颠簸。
愈近洛阳,郊野却愈发荒败,村庄零落,罕见农人。
李家的车队急于寻找下一个歇宿的驿站,人马皆有一些焦躁。之前长孙青璟害怕李世民过多想起母亲,便主动与他说起自己幼时与父亲一同回洛阳祖宅的经历。
不料眼前人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勾起在武功、岐州的童年往事,紧接着便又是一番喋喋不休的令人神伤的回忆。
长孙青璟并非不喜李世民提起母亲,只是不想他太过伤怀。再者他一哭,反而害得原本想安慰的初衷变了味道,长孙青璟在这悲戚的情绪渲染下,反而想念起故去多年的父亲长孙晟,流放交趾音讯全无的舅父高士廉,也跟着一起叹息落泪。
既然做不到阻止他伤心,便只能闭嘴不勾起他更多愁绪,也避免自己因共情而更加忧伤。
“你在想什么?”过长的沉默使得李世民不太自在。
“我在默念皇帝陛下的诗文,从《神伤赋》到《春江花月夜》,从《饮马长城窟行》到《望海诗》……”大概是距离洛阳愈近的缘故,有一道灵光在长孙青璟的脑海中乍现。
她确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将杨广那些矫揉造作的诗文与丝毫不会掩饰爱憎的丈夫联系在一起。
她身上属于长孙晟的那一部分血脉提醒她须得找到一个灵巧的法子将这二者锁死在一处,寻得一个求生之道。
“你若有意,也同我一道回想回想皇帝的妙手大作。”
“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陛下的诗文——这与你脾气秉性甚是不符。”李世民的诧异令长孙青璟有些不可言说的难堪。也许趋炎附势在丈夫眼里等同于罪大恶极。
“万一读一读有用呢?”长孙青璟仍然想不出一套更好的说辞。
“如果只是用作阿谀谄媚,我看就不必了。”——这大概算是极其温柔的婉拒了。他知她为他着想,但是那是他所不需要的提醒。
算了,这个耿直的脾气怕是改不好了t。若改好了也便失去了原本被她所珍视的赤子之心。长孙青璟默默想道:还是让李世民继续保佑这份少年的赤诚,不要轻易去玷辱了它吧。
短暂的不愉快须臾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暴烈寒风席卷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的恐惧茫然。
透过帘帷的缝隙,满目黄沙弥空,浓云铺陈。长孙青璟产生了一种马车被风驱赶着倒行的错觉。
马车的铎铃在随心所欲的寒风中颤栗,发出不成调的、急促的、惊惧的叮当声。菩提、刺槐、榆杨、桐柳的丫杈、树皮被利爪般的狂风砍伐、剥落,与砂砾尘土搅拌在一处,横飞入一侧车窗,又冲出另一侧。
长孙青璟口中、鼻眼中尽粗粝的刺痛感。她克制住惊声尖叫的冲动,靠紧车厢的一角。受惊的马匹发出萧萧嘶鸣,不自觉地向后退却,连训练有素的车夫也无可奈何。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携手跃下马车,随行部曲上前护住年轻的夫妇。
荒僻的田垄上,一头怪异的活物正凝视着这个车队。
没人说得清这怪物是何时出现在车队面前的,也许狂风就是它的信使,也许它本是狂风所化。这样一想,众人便更觉毛骨悚然。
怪物有一人多高,八尺来长,灰褐色的皮毛在那阵酷烈的寒风中几乎与荒败的田垄融为一体,也许这一点才使得众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它头面如马,长有似鹿角又比鹿角更粗壮高大的犄角。它的力量,应该可以撞翻马车,却很奇怪地拥有一双澄澈的眼睛。
众人在凝望它,它也在凝望众人。
怪物的身体里,似乎寄寓着一个睿智的灵魂,它在审视、挑选、辨别着眼前人……傲慢而又谨慎。
李世民本能地将长孙青璟护在身后,准备搭弓将其射杀。
“那是什么怪物?”他喃喃自语,也顾不得多想,只是号令部曲们引弓,“一、二……”
“等等,不要放箭!”长孙青璟拽住李世民的臂膀道,“是夷羊,你不要射杀它,它们会结伴报复伤人!”
话音未落,目之所及之处,成群的怪物聚拢来,追逐着,嬉戏着,似乎判定车队与自己相安无事,这些被称作“夷羊”的活物便浩浩荡荡地向日落之处奔走而去,奔向衰朽如骷髅的丛林,最后融入一片混沌的紫色之中。
“我们进河南郡了吗?”虚惊之后,李世民向不停擦拭冷汗的车夫问道。
“快了。”车夫心有余悸地回答,“这些畜生不是老和尚变文里头吓唬小孩子的东西吗?它们就不该出现在此地。”
“不但变文里有它,《国语》里也有,《史记》里有,《淮南子》里有,连萧方智的禅位诏书里也有它……”除了李世民,在场每一个人都没能听懂长孙青璟的话。
古书上的谶纬就这样活生生地摆在面前。
豫州郊野地精灵,意外造访的土神,混乱末世的朕兆,是愤怒的颛顼在人间寻找坚守大道的贤者时所寄寓的神兽。
一半是毁灭,一半是新生。
“夷羊在牧。”长孙青璟握紧了李世民的手。
他们的手心汗涔涔的——
作者有话说:借古书谶纬扯旗
其实就是二广在杨玄感一案中株连的人太多,物理上一户一户坑杀接受过杨玄感粮食的百姓。
田地荒败,麋鹿自然到处乱窜了。
很唯物的[哦哦哦]
放心,这只是樊子盖流水线杀人的极限,不是二广的极限,二广从雁门关回来后还嫌洛阳人太多扯他大业后腿,继续杀
第52章 初到
一家人到达洛阳之时,也顾不得欣赏正月街景,便径直回到洛阳府邸。
独孤怀恩和萧瑀已经等候多时。
“叔德。安和好在。”郎舅二人与李渊互致叉手礼。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也向两位尊长行过子侄之礼。
“我二人本应随鸿胪卿一同参加唐国夫人的丧礼,只因有元正大朝会要务于身,陛下不允,只得作罢。叔德,节哀顺变。”萧瑀解释道。
独孤怀恩近前宽慰道:“家中尚好?”
李渊太息道:“有毗沙门与阿璀照料一切,我高枕无忧。怀恩,阿璀和承宗身体无恙。丧期结束后,承宗就延师开蒙。你这位外祖父无须多虑……”
“这位娘子是——”独孤怀恩见长孙青璟十分面生,不禁发问。
“是进门不久的次媳,已故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幼女。”李渊经历了妻子丧事,对谈论儿子的婚事意兴阑珊。
“两家也算有缘。”独孤怀恩感叹道,“长孙娘子,元正节时,圣上设宴款待四夷使节,还记挂令尊当年的好手段。”
虽说只是一句客套话,也算再次承认这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长孙青璟谢过独孤怀恩,也不敢多言,只是缄口倾听。
三位长辈不再关注婚事与丧事,眼中只剩与自己家族息息相关的国是。
“洛阳朝廷可有变动?”李渊延请两位从小一处长大的亲戚兼挚友入室,还未坐定便急不可耐地询问。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屏退了仆人,亲自侍奉饮子点心,随后退步守在屏风外。
只听得萧瑀摇头叹息道:“一言难尽。见到圣上,千万谨言慎行。安伽陀这犬豕不如的东西劝圣上尽诛海内凡李姓者。陛下不置可否,难保不是动了心思……”
萧瑀虽说是皇帝杨广的妻弟,然而性格耿直,难免冲撞不喜人谏的皇帝。
故而两人近年越发疏远。提到安伽陀这种奸佞小人之时,他不免咬牙切齿。
“此话怎讲?”
“李穆死后,家宅不宁,叔侄、夫妻、群从相互倾轧。圣上本就猜忌,有心构陷之人煽风点火。如今郕公一族巢倾卵破,指日可待……”独孤怀恩叹息道。
“你我也不要过多揣测圣意。叔德还是尽早面圣赴,日后如何躲避东都的明枪暗箭,还需从长计议。”
“说来你前日奉上的鹞鹰与良马,也算帮了大忙。近来,陛下提到你的时候,语气和悦,看不出猜忌的心思……”
凝滞的空气顿时明朗流动起来。
“我还记得年少时初到长安时的往事。”萧瑀沉浸在往昔中,“彼时阿姊刚被册为晋王妃,怀恩被文献皇后养在宫中,道生、叔德在先帝身边执掌御刀。我和怀恩年纪小,总是羡慕他们两个千牛备身。道生吹嘘他有个聪慧美貌的从妹,后来我们一伙人就没羞没臊地簇拥着叔德去求亲。皇帝陛下那时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与我们一同斗鸡走马,毫无芥蒂……谁承想如今每日就是将彼此的心思揣摩来揣摩去。”
三人回忆了一通年少时光,不禁叹惋时过境迁。
“往好处想,道生毕竟是陛下姑表兄弟,再惹得陛下不快,也不过被罚闭门思过,性命确是无虞。陛下还是念着旧情的。”独孤怀恩瞥了一眼屏风外的两个年轻身影,故作猎奇地说道:“叔德,我听时文说,你拒绝了皇后的一片美意,胆子可不小。”
李渊一时想不起李家与萧皇后有何纠葛,满面疑惑。
“怀恩还是像年少时一样爱开玩笑。叔德,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萧瑀无奈道,“皇后不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她不过对心存怜悯几个一出生就被养在别馆,至今未与父亲相认的庶女。”
李渊这才想起自己以惧内为名推托与皇帝某个没名没分的女儿联姻一事,便打起了哈哈:“玩笑,玩笑,你们不要轻信。”
“皇后收到国夫人的讣奏之时,还郑重向陈国夫人承诺,元正之后,皇帝将择日亲临洛阳唐国府慰问。”萧瑀的目光掠过屏风后年轻的夫妇,言有所指:“其实现在这样,也甚好……”
在屏风外侍立的长孙青璟觉得萧瑀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是在研究代北的谱牒还是拿她与其他贵女相比,又加上这三人语焉不详,她便生出好奇之心,轻声问李世民:“皇后有何事请托父亲?和阿茶家子们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李世民突然朝向父亲的方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长辈们说要紧事,你不要插嘴。”
“我才没插话,不是正问你吗?”长孙青璟敛衽端坐,窃视丈夫,暗忖着:“莫非他有事相瞒?”但是听萧瑀、独孤怀恩所言,李家正处嫌隙之中,想来确实有些三言两语无法言说的苦衷。她便不再苦苦追问,以免多生事端。
大概是这t些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勋贵们都格外谨慎的缘故,这番叙旧有些潦草与仓促。
三人尚未说到入港,即便揖别。为躲避皇帝耳目,萧瑀、独孤怀恩只带数个亲随匆匆离去,车舆服饰的形制与皇亲国戚的身份不符。
李渊暂时换下齐衰,前往吏部赴任。
家令见过二郎与新主母长孙青璟。交上账册供检视。长孙青璟问及城郊荒败之事。
“先生,我是洛阳人,年幼时也常往来于两京之间。过去一路暧暧村烟、鸡鸣狗吠,而今田畴农庄一片荒芜,首善之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甚至成群的麋鹿也流窜在富庶的中原腹地,这是何故?”
“娘子问的也正是我准备告禀的要事。”家令说道,“朝廷经年累月的兵役、徭役导致流民激增,河南郡的许多豪强开始接收流民,结坞堡,娘子所说的荒败之地的农户,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恐怕此时已经成了坞堡中的隐户;如果不幸的话,恐怕早就成了……”
“成了辽东和运河边的枯骨,对吧?”李世民新近丧母,路遇夷羊,今日又听到安伽陀劝皇帝尽诛天下李姓之人的奇闻,心情更加恶劣,便意欲尽早结束盘查,“你要告禀的事情,和朝廷的徭役有什么干系?”
“二郎,唐国公在洛阳近郊也有田产,近来也有流民意欲投奔,如之奈何?”家令问道。
“留下身强力壮、堪当死士者,人选由你定夺——记住,此事偷偷办妥,动静不要太大,切不可向外传扬。我过几日去趟田庄……”李世民的脸色更加苍白,这种选择性的收留方式让他觉得不舒服又不得不为之。
“好的,这就吩咐下去。”
“等等!”家令正准备离去,又被脸色阴晴不定年轻郎君叫住,“支用我的钱,不要让父亲发现。等适当的时机,由我亲自告知父亲此事。”
夫妇二人又嘱托同来洛阳的刘娘子准备各自守制的居所。刘娘子边依照在大兴的前例,将长孙青璟安顿在李世民的旧居室,又将当年窦夫人招待密友、读书小憩的阁子安排给李世民。
经过三娘前日一番盘诘,夫妇二人也不再觉得分居守孝一事有何不自在。
李世民叫上园丁,只说修剪李树。其余琐事就交给长孙青璟。
刘娘子带着青璟来到窦夫人常用的暖阁。阁中陈设倒也说不上具有特别女性化偏向的色彩,与一般男主人的待客书室并无二致。
与大兴的起居之处相比,此处反而多了几分南朝竹林之风。帷幔纹样并不十分繁复,以青绿为主色调。
阁子虽说日常保持齐整,但陈设布局未变,几乎还是窦夫人上次以外命妇身份参加元正朝会,顺便在洛阳小住几日的风格。
书柜显眼处是钟王的拓本与摹本,五经及各家注疏笺,诗文里头,庾信占了一半。
薛道衡与卢思道的诗集尚在最中间,令青璟觉得不妥。她便命人找来书箧准备将这些诗文集置于隐蔽处。
案上有一卷未抄完的《涅槃经》,青璟灵机一动,找来年长婢女问起唐国府可在洛阳出资修过佛寺,通常供养何物。
她细细端详窦夫人誊抄的佛经,觉得可惜,便以手指在空中运了数下笔锋,觉得自己可以勉强模拟着窦夫人的笔迹抄完整部经书。
环顾四周,只剩书写着《列女传》的屏风与新主人有些不相宜。这扇屏风甚至比大兴那扇孔雀屏风还陈旧些。
刘向所著之书中,长孙青璟最喜《战国策》,铺陈伟丽,叱咤雄豪,看得人心旌荡漾;《列女传》于她太过鸡肋与矫揉造作。
但她心中这些小小臧否,也只敢偷偷说给高士廉听,引得养父解颐而笑。可惜如今,也无人倾听她这些不着调的幼稚见解。
她抚摸了屏风上所绘衣着古旧的侍女,找来一个伶俐的婢女问道:“府中可有储物的阁子?”
婢女道:“连廊后有废弃的屋子,有暂时不用又不舍得丢弃的物什,就堆放在那里。”
长孙青璟一边将那些触怒过皇帝的名士文集收进书箧,一边吩咐婢女们收走旧屏风。
“且慢!”青璟见婢女挪动起颤巍巍的旧屏风,心生不忍,“找一些干净的旧帷帐,越大越好。若有小一些的汗巾帕子也一并拿来。”
婢女们便有条不紊地依照小主母的吩咐急趋而出,找寻旧丝物。
“家中可有专管采买日常物什的奴婢?”长孙青璟又问道。
正在往金累丝香囊中填放安息香的少女向长孙青璟致意道:“娘子需要何种纹样的新屏风?”
“我多年未到洛阳,丰都市与大同市仍是日中开市吗?”长孙青璟问道。
“是,娘子记的分毫不差。”少女解释道,“大同市的器用稍寻常一些,丰都市有百行三千市肆,珍玩应有尽有。”
“看来还真是没怎么变,只是丰都市听起来似乎比记忆中更大了些。你去为我找一幅诗意画,找不到的话就延请一位画师。画工要精细,尽量做旧,也不要弄成太旧的古董模样,就像十年前买的旧屏风就行……”她的奇思妙想,就像温泉中奔涌的气泡,半点抑制不住。
一旁麻利能干的婢女朱唇微微开启,愣怔无言。
她只是在心中感叹,长孙娘子这副雷厉风行又神秘莫测的架势,像极了家中那位临机果断见识深远的年轻郎君——
作者有话说:她这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怕是要惹来二凤不快。
明天吵一架[害怕]
不吵你们还以为我不会写呢,哼!
第53章 龃龉
见到自己的婢女阿彩拼命使眼色,长孙青璟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顶聪慧的李家婢女开始跟不上自己的节奏了。
她不禁开始想念大兴利人市的穆伯脩铺主。若自己这番奇想经他手去办,定然稳妥。只可惜此处是洛阳,只能令觅他法。
“啊,是我说得太快了。你叫什么名字?”长孙青璟放慢语速,和气地问道。
“我叫蝈娘。唐国夫人赐的名。”少女自觉小主母在一众奴婢中对自己青眼有加,不自觉借着前主母赐名再强调一下自己有别常人的地位。
长孙青璟心中暗笑这名起得贴切。
“好吧,蝈娘。你这回可听好了。”长孙青璟吩咐道,“你替我研墨,我把画上的山水绘髓纲要写给你,你日中前出发去丰都市,照着手条上所述去找屏风或画师,可能办到?”
蝈娘点头道:“这不难。我定办妥。”说罢,她便为长孙青璟铺陈纸笔,一刻也不停歇。
刘娘子见到长孙青璟对后院诸事处置得当,便先行告退,去往新主母未来居所布置。
婢女们找来了大幅的旧帘帷,准备照着长孙青璟的吩咐裹藏旧屏风。
廊下传来急促粗重的脚步声。
“你们在做什么?”李世民望着陈设大变的暖阁,有些吃惊。
“听说你亲自修剪李树去了?”青璟从怀中掏出丝帕,小心翼翼地裹住旧屏风的有些残缺的一角,“刘娘子说那是阿耶阿娘一起种下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去看看。树长得可好?”
“天大寒,树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口气宛若换了一个人,长孙青璟依稀记得哪怕是窦夫人丧礼期间,李世民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也不曾用这种语调跟自己说话,不由觉得讶异。
“那开春了我陪你赏花。”长孙青璟料想丈夫又开始睹物思人,便努力寻找些愉悦的话题。
“天暖了再说吧。”李世民踱进母亲旧日的书阁,环顾四周,仿佛刻意提醒长孙青璟似的说道,“这是母亲往昔所居。”
“我知道。阿嬭告诉我了。不过,现在是你暂居之处。”
“守制之时我不需要变动,一切照旧就可以。”正在将旧帘帷舒展、平铺于地,准备依新主母所说将其包裹收藏的的几位婢女神色一凛,进退维谷,不知该听谁的。
“也没有过多改动,我只是想……”长孙青璟刚想说“只是想让你起居更舒适一些”,李世民却指着案上书箧道,“为什么擅自藏起母亲生前最爱的诗文集?”
长孙青璟向后退了一步,不确定这是普通的质问还是胡乱发泄情绪,这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
“是我的主意。”她直言不讳,并且示意左右为难的婢女们暂且回避。
“屏风t也是母亲故物,是她的舅父送她的礼物。依照周太祖故事,每位公主都可以得到君父赏赐的写有《列女传》节录的行障。母亲不是公主,但同样拥有与武帝己出女同样的厚遇。这是她引以为傲的……遗物。你打算如何处置它?”
“我没有别的用心,也说不上擅自处置,只想代你宝藏屏风。”长孙青璟不爱拿虚无的借口掩饰真实的理由。
“你准备将我母亲的遗物扔去暗无天日的府库,任它衰朽腐烂?——你太自以为是了!”
这样横加指责令长孙青璟如坠五里雾中。
她想得简单:如若不舍,直接留下即可,何苦恼怒?
“母亲去世,大嫂远在大兴的日子里,难道不是由我暂行摄事?”年轻的女主人一板一眼地为自己正名,“我不过是行使当家娘子最寻常不过的权利而已。若是公子觉得我行事乖张不合意,也应该禀告大人之后,由大人裁夺!”
李世民一时语塞,又不知面对妻子有礼有节的反驳如何收场,便无理取闹地转移话题:“且不说屏风,你又为何要将薛道衡的诗文藏起来?我母亲的喜好那么见不得人吗?”
“不是。”长孙青璟摇头,将书箧推向李世民,“方才萧国舅的话你也听到了。李家处于嫌隙之地,陛下对我们的忠心将信将疑。一念起则万物生,一念灭则万缘寂。切不可让陛下抓到把柄。”
李世民的脑海里想起了喑哑的轰鸣,连同与母亲的诀别,父亲的赴任,萧瑀的警告一同绞痛他硕果仅存的理智。
眼前毕竟是一个愿意与他同赴鸿门的女孩,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那些游离于预想之外的言行?
但是长孙青璟先于他开口:“公子,我也像母亲一样,极爱薛道衡。但是我不会将这份喜爱赤裸裸地昭告天下,拿一个家族的命运做皇帝的博塞局中的赌注。至于屏风,是我行事欠妥,公子要恨我便恨吧,我不再为自作主张的行为辩白。我也经历过丧亲之痛,也会睹物思人悲不自胜。舅父说,当我想起父亲时,不是全然的伤悲,而是学会用如他一般的机心谋虑去解纷疏滞时,我才真正成为他血脉的一部分,他也永远立在我的心间。我本想一开始就把这番话告诉你的,又觉得母亲新丧,这么劝说太过强人所难,便隐忍不发。”
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觉得一吐块垒甚是松爽。
只见几个觉得小郎君与小娘子之间气氛甚是不妙的婢女簇拥着刘娘子前来说和。
刘娘子第一次见到夫妇二人如此剑拔弩张,也不知从何劝起,只是不时向帘内张望,却不敢径入阁中。长孙青璟只是向她摇头示意无甚大事,待在原地等她即可。
她从怀中取出窦夫人未誊抄完的《涅槃经》,双手递与李世民:“这是母亲没有抄完的佛经,我本来准备勉力誊写。现在看来,公子应该不想在这卷经折中见到我的笔墨,所以还是不要玷辱她为妙。我错判自己的能耐与位次,有些惭愧。原物奉还,望你不要介怀。”
说罢,长孙青璟便叫上刘娘子领路,趋步退出那个被李世民宣告她无权处置的阁子。她强忍住羞愤之心,面对一众噤若寒蝉的婢女,有礼有节地离去。
刘娘子不明所以,只是从婢女们口中探得大概。她一路也只能不停念着小郎君孝顺念旧的好处,苦劝青璟莫要动气。
难得青璟正在气头上还敷衍着刘娘子,直到来到新住所,她才支开刘娘子等李家诸仆,只留阿彩侍候。
“关门!谁都不见!”她颐指气使地指着门说道。
阿彩期待着廊间突然出现顿悟的小郎君,磕磕绊绊而来,给长孙青璟赔礼且安抚她。
“磨蹭什么?”青璟窥出阿彩的心思,“别人家郎君欺侮你家娘子,你还顾着他来不来,来了吃不吃闭门羹!”
阿彩不敢拂了长孙青璟之意,便虚掩起门扉。
长孙青璟“哼”了一声,心中憋屈。自己一腔热忱岂但石沉大海,溅起的千重巨浪还差点将她卷入海中。她双眼红肿,啮唇噙泪,心中委屈万端。
“蠢笨如刘阮辞山,活该他仙乡路渺。”长孙青璟恨恨道。她从案上抓起一把弹弓,朝着墙上的凤栖梧桐画发射弹丸。
弹丸擦过鹦鹉的站棍,不偏不倚,正中凤凰头顶的德羽。
正在站棍上磨嘴的鹦鹉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吓得扑棱掉几片羽毛,口中念念有词:“活该,活该,活该……”
长孙青璟睫下的凝珠竟随着开怀的轻笑滚落下面颊。“骂得好!替我多嘲笑一下那个俗眼昧真、不识好歹的措大!”
她逗弄了片刻鹦鹉,又觉无趣,便合衣仰面躺在榻上,心中愤懑仍存,不过已经不太伤怀了。
她心中回想着萧瑀所述郕公家事被人利用,叔侄、夫妻为人所离间,又兼谶纬横行,眼见大厦顷颓的情形,一时毛骨悚然,有如被针扎刺般弹跳而起。
“总之,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才不会陪着现任右骁卫将军的儿子做傻事。”长孙青璟喃喃自语,“且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我须得先一步想好自救事宜。或者我先同大人说说自己的想法呢。不过听母亲说,大人之前也是小孩子脾气,得了良马飞鹰,就是不愿意献给陛下。唉,二郎与他父亲真是一般无二。我也不知劝哪一个更有用。”
她细想路祭之时,《拨头》戏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弄得李渊很是窘迫,只是碍于她的新妇身份与李世民的竭力维护,才未加训斥。自己暂且不要锋芒太露为妙。
“‘李氏当为天子’的谶纬,先帝那个水淹长安的噩梦都被添油加醋传扬了很多年,他的国公之位岿然不动。大人在官场经营多年,自有我所不知的眼线与求生之道。我贸然进言,岂不是惹大人耻笑。”
她抱着手炉,指节叩案,突然舒展蹙额,有种云破月来的舒展。
“阿彩,吩咐下去,我明晨去伊阙礼佛,备好快马。”
“阿彩,你待会偷偷把蝈娘找来,不要惊动二郎。”
“阿彩,清点我嫁妆箱箧中的金饼。”
“阿彩,叫几个健妇,将二郎的兵器和乐器全都送过去,一件都不要留!看着心烦!”
阿彩仗着自己侍奉多年的身份,近前劝道:“娘子才到洛阳,还是先将息几日,不要劳动,以免寒邪侵体。”
“我就去自家供养的佛龛转转,半天就回。”长孙青璟辩解道,“洛阳算是故里,人与事我很熟络,不会劳累。”
阿彩知道自己敌不过娘子这一通狡辩,便不再执着于此事,而是换了另一个棘手话题:“娘子,你真的准备与郎君这般不理不睬下去。”
“嗯。”长孙青璟没好气地应了声,又调皮地拿起弹弓对着画上那只自命不凡的凤凰。
阿彩挡在长孙青璟身前。
“让开,不准惹我发火。”
“娘子,听我一言。”阿彩冒昧地从长孙青璟手中夺走弹弓,稽首道,“二郎一贯厚爱娘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今日之事,虽说他心直口快,略显无礼。归根结底也只是你二人之事,切不可闹到举家皆知啊。娘子本支对娘子失于庇护,高氏又不振。娘子也只能折节处之……”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长孙青璟点点头,心中不禁有些孤立无援的伤感。
阿彩趁机进言:“娘子若不嫌弃,我自去与刘娘子说个明白。她是公子的乳母,本就爱护娘子,对我也颇多照拂。令她居中调和,娘子与郎君和好如初,可好?”
“嗯,那我暂且不将二郎的器用悉数扔出去。你先替我把那前三桩事情办稳妥,我看看那个榆木脑袋会不会自己裂开。如果明晚之前还裂不开,我们再去请教刘娘子。”年轻的女主人不得不与眼下处境暂时和解。
不过,还是先等等。
她转头望向窗外,残阳像一滩浓稠的鲜血,沉闷地覆盖在城西的空中,让她透不过气来。
洛阳,是血髓珊瑚熔炼的幻境,幻境中的每一个人都踩着燃烧的宝石前行,直到烈焰吞噬尸骨——
作者有话说:尝试着写一个“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的情节
刚拿到摄事之权、收拢了人心、为广神暗访做一点微小准备
新官上任的小主母挨了现实一闷棍
和老公跨服吵架真是令人暴躁
青璟毕竟也只是个才读初二的女孩,中二病发作时就想把李世民的东西全扔出去
可爱的小阿彩劝谏
你猜谁先低头呢?[求你了]
第54t章胡桃你一定是喜欢我才学我笔迹的!……
洛阳的悲欢与唐国府并没有太多的关联。
门外是天枢坠地,金阙映日,玉阶生辉,锦帆高张,歌舞升平,门内却是镜奁染尘,人去楼空。
李世民觉得父亲从吏部回来之后就像遭遇一场夺舍,此时更像个最粗鄙的农夫,箕踞在中庭回廊的台阶上,手持一壶酒,望着两棵李树发呆。
“来,陪阿耶喝一杯。”李渊面无表情地招呼儿子。
李世民走近父亲,靠着父亲以同样无礼可循的方式坐下。
他想提醒父亲自己正在守制,不宜饮酒。李渊却像窥出他心思般将酒杯递进他怀中:“你——替代你母亲,陪我喝一杯。我和你母亲年轻时就喜欢河东桑落酒的酸味。你母亲最喜欢薛道衡那句‘忽逢桑落涧,犹带晋时酸’,说这诗最宜佐酒。”
怎么又是薛道衡?这具不死不灭的枯骨给自己惹了多大麻烦!
年轻人脑髓如沸,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阿耶,圣上不喜欢这个人!”——他嘴上不服气,定要为母亲的喜好争一个高下,内心却渐染了长孙青璟的想法。
李渊挑眉作诙容,极不正经地冷笑道:“快喝酒,今晚不提圣上也罢!”
“酸……又酸又苦……”李世民被这种陌生的民间佳酿呛出了眼泪,咳嗽连连。
李渊拍打着儿子的后背,问道:“知道我这个右骁卫将军的前任是谁吗?”
李世民疑云塞胸,觉得父亲一定喝醉了。
“难道不是观音婢的父亲?”这个女孩和薛道衡一样让他心烦,他今晚不愿去想她。
可是父亲偏偏要提起这两个惹他不快的人!
“颟顸!观音婢的父亲都去世多少年了?分明是郕国公李浑,他的侄子就是乐平公主的女婿李敏,小字叫作洪儿。姓名皆应图箓。如今就这么莫名其妙陷进谋反案里,是必死无疑了,而且三从之内都死得极不体面。”李渊冷笑一声,“我这个继任者也姓李,名中也带水,如何自证清白?”
他勉力站起身,腿脚有些僵硬麻木,摇晃着指着中庭那两柱与妻子一同种下的李树:“你告诉我,中庭的两棵李树,哪一棵是忠诚的,哪一棵是奸佞的?还有我们手中的酒水,哪一杯是忠诚的,哪一杯是奸邪的?”
李世民钳口结舌,自然无法回答。望着形销神黯的父亲,他也只能默默思念与父亲刚柔相济的母亲。
母亲总是无所不能的。父亲鲁莽时,母亲便是水;父亲怯懦时,母亲便是火。
水火相济,功业乃成;阴阳相资,万物化生。
母亲,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符号,她是整个世界。
“你母亲还在就好了。”李渊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桑落酒,一饮而尽,喟然长叹,“她不但有办法助我获取官职,更有办法帮我洗脱嫌疑。我后悔没早点听她劝告,将良马鹰犬悉数献给圣上,省去无数弯路;更为不再有贤妻伴我左右痛心疾首。”
苦酒下肚,无措的唐国公已经泪流满面:“譬如此刻她在这里的话,定会想出些分辨李树、酒水忠奸的妙言安慰我。如若她此刻还在世,想出任何阿谀讨好圣上、挽救家门的主意,我一定都照做,不会再拂她之意……”
父子两人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不知该如何相互扶持着踏上一条崭新的路。
李世民似乎看到长孙青璟与蝈娘一闪而过的身影。一主一仆正忙于别的家事——一个千叮万嘱,一个唯唯应承,两人并未对中庭对饮的父子俩过多留意。
他本不该迁怒于长孙青璟的。当她负气离去后,他发现了旧屏风一角包裹着她的丝帕,才明白这个女孩珍视着他所珍视的一切,又竭力推着他向前。
他充满了悔意,不知如何挽回。
李世民本想问问鬼鬼祟祟与蝈娘交谈的阿彩,长孙娘子是否住着习惯,旧居室是否寒凉,她是否仍是满心怫然不悦。
只因他颓然丧志、忿不择人,惹恼了耿介自立、孝悌兼至的妻子,以至如今却连一个愿意开解他的人都没有!
西天的云霞燃烧着,就像通远市夜间通明的珊瑚灯,盛大而绝望,最终被洪水般的夜色淹没。
……
长孙青璟从伊阙回到洛阳城的时候,已过日中。蝈娘尚未从丰都市回府,这令青璟有些担忧她能否将所托之事办妥帖。
推门入室,一个慵懒的身影映入眼底:“安和好在,观音婢!”来人正是昨日还与自己闹得不太愉快的李世民。
他的神情,半是讨好半是孤傲,古怪至极,反而令长孙青璟更加不快。
“不好!有恙!”她才懒得哄他,尤其是当她见到李世民正在翻看她昨晚抄的诗文集,更是对他这种擅闯别人居所的行径厌恶至极。
“谁允许你碰我的文稿的?”长孙青璟将手一抄,准备夺回不成册的楮皮纸。
谁料李世民却先她一步腾跃起身,将一沓纸高高举起,充满恶作剧式的欢乐。
两人的争抢引出了太大的动静,惹得鹦鹉受到惊吓,在站棍上扑棱不停,引吭高叫:“措大!措大!痴愚!痴愚!”
“喂,你这么凶悍,骂谁呢?是何人所教?”李世民挑着眉,一本正经地问着学舌的鹦鹉。
“怎么跟一只飞禽计较上了?公子纾尊降贵又所为何事?”长孙青璟没好气地问道。
“伊阙风大吗?礼佛之人是不是摩肩继踵?与你小时候有何不同?”李世民开始没话找话,“下次我陪你前去可好?”
长孙青璟蹙眉望着他,腹诽道:“这算是来讲和?什么皮里阳秋的辞气!”
“风太大,人比佛像多。至于下一次礼佛,等天转暖了再说。”她没好气地回答。
一直紧随长孙青璟的阿彩见两人气氛不对头,便遣婢女撤去鹦鹉站竿,将这多嘴的畜生暂且移去别处。
她又将李家的侍婢们遣去外屋,亲自为长孙青璟卸下羃与袄衫。
一个年幼的婢子凑近阿彩说道:“公子晨起就开始问及娘子去了何处,若不是有旧友来访便追去伊阙了——后来眼见快日中了,又问得由家中最稳妥的部曲、健妇陪长孙娘子同行,才放心在府中静待。中途也不时去府门外、坊里门口张望数次,如今已经在屋中等了娘子一个多时辰。”
阿彩面露喜色,一边为烘瓶添加炭火,一边拼命向长孙青璟使眼色。
“消消气,别这么计较。”李世民扬了扬手中那沓楮纸,“我可是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被移出屋的鹦鹉好似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本能地将最近学到的新词全从喉中倒了出来:“拘儒!钝物!措大!愚戆!”
“闭嘴。”警觉的婢女以帔帛抽打这多嘴恶鸟的喙,反而激起它更大的惊惶与反抗,叫跳得更为激烈无章。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尖锐的爆鸣声搅合得脑痛如劈。
“你这鹦鹉才华横溢,都学会变着法子羞辱人了。”李世民悠闲地盘腿而坐,“观音婢,新住处比大兴如何?”
“我谨记公子昨日训诲,哪敢造次?我并不敢将公子屋中陈设变动半分。公子,你可体察妾履冰临谷之苦心?”长孙青璟挖苦道。
“哦,怒伤肝,稍安勿躁!”李世民有些无奈地说道,“一切随你心意而行即可。谁还能夺走你的摄事之权不成?”
“把楮纸还我!”长孙青璟奋袂而起,企图抢夺。
“还给你哪一张?”李世民故意翻看着长孙青璟书写的诗文,弄出纸片摩挲的夸张声响,“我数数,你可写了十几张呢!是《饮马长城窟行》呢还是《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是《春江花月夜》呢还是《夏日临江诗》呢?——这就是你来洛阳的路上满脑子默念的陛下的诗文?他的诗文,有那么精妙绝伦值得你如此咀嚼吗?”
“嗯。陛下的诗文确实尚可一观,我记得几首也不是什么奇事!”长孙青璟模仿着李世民桀骜不驯的坐姿,挑衅地坐在他面前,“我的好记性来源于我父亲。想要从脑中抹除也不可得呀。”
“你昨天整晚莫不是在偷偷临写我的字体?我初看这一沓诗文时,简直惶遽怖绝,细想这是何时失心所为——我明明厌恶一个人至极,却笔录他t的诗文。”
长孙青璟深知李世民厌恶杨广乃至厌恶刻意讨好皇帝的一切行径。但是他的辞气,并无对于谄谀行径的厌恶,反而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观音婢,不,贤妻,你果然神思宕逸,不拘常格。这是为了我令我见信于陛下而勉力为之吗?”
这番肉麻的剖白令长孙青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伊阙的神佛果然灵验,只是用力过猛,有些过犹不及。
榆木脑袋裂得如此之快令刚从车马颠簸中缓过来的长孙青璟措手不及。
“矜功自伐,寡廉鲜耻!”长孙青璟注视着地板,躲避等待回应的热切眼神,胡乱抵赖道,“满口胡言!你我皆临摹王字,写得有些像岂不再寻常不过?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她薄面含嗔,双颊晕红,有种朱砂透玉的光泽。今晨在伊阙逗留许久,发鬓间还残存着篆烟与湖水的味道。
加上口齿伶俐,舌粲莲花,神采更显得跃如倜傥。李世民着迷于这种野草般的生机,只觉得神摇意荡、情澜暗涌。
“哎,你从主座上下来,把纸笔还给我!”长孙青璟催促道。
眼前这个明艳活泼的女孩,如映日灼灼的春园桃花,临风颤颤的夏沼菡萏。
如今这副嗔云上涌、欲盖弥彰的意态为她裹上了一层胡桃壳,愈是坚硬愈发令人想去剥除,去一窥壳中的天地。
“明明学我学得那么认真刻意嘛!”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压制自己汹涌的情愫,便开始用不合时宜的玩笑掩饰内心恣肆的激流。
“你看你笔下这个钩,我一般就写得与右军不同。你虽反复涂抹,竭力模拟,却不及我随意潇洒。还说没学我?”他一脸抓住长孙青璟把柄的得意神色,却不想被窥破心事的女孩恼羞成怒,劈手去捞案上的弹丸。
“君子动口不动手。”李世民抓起弹弓和弹丸,扔向远处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要不我教你写!”他一手仍抓着楮纸不放,一手执笔逗弄着这个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的女孩。
长孙青璟冷笑一声,从烘瓶边抄起一根火钩,倏忽如挽剑成轮,流星曳影。
“好啊!我来教你写钩!”
榆木裂开了一条缝,胡桃壳却坚硬不可摧折——
作者有话说:二凤的懊悔、道歉和迷之自信
女孩子不要面子的吗?
活该你被拨火棍捶啊[555]
第54章 波折
“好好说话,不准刮我脸!”
火钩甩到眼前那一瞬,李世民跃起退后一步。
话虽如此,他却并不以手遮面,也未以臂膀格挡,而是展现出一副只想躲远了事、不另生事端的敷衍态度。
他只是轻轻将楮笺藏诸身后,或紧抱在怀中,以免它们被火钩划破。
在火钩的步步紧逼之下,李世民狼狈地俯身,接着便从从飞舞的火钩下滚了过去。
李世民那并不较真反而一味避让的架势令长孙青璟意外。若不是身上的斩衰提醒自己正在守制,她几乎就被这滑稽的动作逗笑了。
长孙青璟本也是因恼羞成怒而虚张声势,没有弄伤李世民的意思,便横持火钩收在身侧。
李世民也不再口出狂言与长孙青璟逗乐,一个沉鳞振尾从地板上跃起,手中楮素毫无散落。
他起身后便将楮纸砌好置诸案角。又从袖囊中取出绣有鹿韭纹样的丝帕,重新叠好,一并放置在纸笺之上。
“这是……”长孙青璟愣住了,扔掉火钩,跑到案前,“你从何处得来的?”
“我从旧屏风的一角上取下来的,看着不像府中旧物,又绣着鹿韭,想来是你的随身物什。”李世民一改方才戏谑慵懒的姿态,低头整理书案,不敢看长孙青璟一眼。
他局促地说:“那鹦鹉其实说得也还算在理。我有点蠢,本该早些来找你。又怕你哭闹无度……”
“神机化灭!我没你擅长哭泣……”
“我好像确实是你说的那个样子。”李世民没有因为长孙青璟揭他有些难堪的老底而有任何波动,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从书案另一端的地板上捧起一把五弦琵琶,放进长孙青璟怀中。
似乎是害怕被拒绝似的,李世民的掌心在覆手下方停留了片刻,确定长孙青璟不会将他珍视的旧物生气掷还,他才收回手。
“这是我刚找到的琵琶,弦已经调好。虽说有些旧,音色尚可,望你不要嫌弃。”
“好。”长孙青璟托起琴颈与背板,对突如其来的礼物显得茫然无措。
李世民见她并无欣喜之情,便急匆匆地问道:“你更擅箜篌?我本该送你一把箜篌,可是府库中实在没有趁手的……”
“倒也不是,我同样喜爱琵琶。我母亲那边所有亲戚都擅弹琵琶。”长孙青璟俯首柔声说道。
李世民沉默许久,终于怀着励勇决行之心说道:“我把母亲的旧屏风收好了,问过了婢女们,就藏于你选定的库房之中。昨日我心窍蒙尘,一时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今日特来负荆请罪。”
两人四目相瞩,默然如契。
“云翳遮天,终有霁日;河海奔涌,矩无宁时?毘提诃,困踬于当下之时,你尚怀瞻远之志,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然。”长孙青璟觉得这番安慰未免空洞了些。但是她搜索枯肠,竟也找不出更好的言辞。
她深感这个孝顺且崇敬母亲的少年须得怀着极大的勇气去斩断那些与过往的牵绊,而她自己前日擅自处置窦夫人遗物的果决,对于这个满心信任妻子的少年来说却有遭遇红妆化刃的可憎可怖。
昨天的她,在李世民眼中未尝不是骄横霸道,面目可憎的。
好吧,那就扯平了。——她想说点冠冕堂皇的原谅言辞,舌头却僵直无力。
“你今日鞍马劳动,早点歇息。”李世民心稍安,便将下一步日程和盘托出,“我这几日先前去北邙的田庄处置流民事宜。处置完毕后,再依照你的主张学点阿谀之术求得圣上信重。我虽性情躁急多怒,却并非冥顽不灵。得卿同行,如暗室得灯!”
他悄无声息地离去,留下隐秘的招揽死士的计划与努力学会胁肩谄媚的承诺。
李世民虽然未曾经历自己臆想的长孙青璟痛哭流涕,自己柔声安慰,皆大欢喜的和好场景,但是这意料之外的结局也不算太坏。
一直于屏风外观望的阿彩也终于吐出胸中浊气。不过她仍然认为长孙青璟待郎君略微冷淡了些。
之前的凶悍倒也情有可原,公子无礼在先,阿彩身为娘家婢女也不忍娘子受半点委屈,即便刘娘子问起二人龃龉之事,她也会竭力维护自家娘子。可是既然郎君已经服软,还将两件故物均交给娘子处置,可见信重。
娘子毫无挽留之意,未免薄情。
长孙青璟确实也困顿不堪,倚在榻上假寐。阿彩也不再多嘴牵扯他们夫妻二人之琐事,只是为她覆上被衾。
她正准备吩咐屋外守候婢女准备祛寒的饮子,方才与她通风报信年幼的婢女持着鹦鹉站杆兴冲冲地跑进里屋,与阿彩撞了个满怀,惊得鹦鹉奋迅扑漉。
“轻点声,娘子正歇息。”阿彩作出噤声的手势。
“阿姊,蝈娘回来了。”年幼的婢女踮起脚尖,将站杆归于原处,压低了声响,又丝毫掩饰不住兴奋之情,“郎君与娘子种下的李树长出了几个新蓓——我们几个亲眼所见,这是真的啊!我们本以为那两棵树活不了!”
这女孩的感慨,有种罔顾阿彩初来乍到的陌生怅然的痴傻,只是单纯地宣泄自己对奇闻异事的惊讶欣喜。
“蝉衣。”早就候在屋外刘娘子步入屋内,隔着屏风轻声训斥,“一年不见,你还是稚态未脱,一惊一乍的。快出来,赶紧叫蝈娘来娘子这里侍候。你不要搅扰长孙娘子与阿彩姑娘休憩。”
蝉衣冲着阿彩吐了吐舌头,并不十分惧怕,故意磨磨蹭蹭经过刘娘子身边,还扳着手指细数花苞,惹得刘娘子轻敲她额角。
然后,这个灵巧通明,娇憨莹然的女孩子便一缩脖子,风一般地跑远了。
假寐的长孙青璟嘴角微翘,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浅笑……
人日之后,整个洛阳城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忙碌起来。通远市与丰都市人头攒动,绸缎饰树,珊瑚高擎,t珍奇罗列。就连朱雀街与各坊里的扫洒频次也因皇帝的颜面而增多了起来。
唐国公李渊因宿卫紫薇宫职责所在,须臾不敢有丝毫懈怠。年轻夫妇需为母守制,并不敢大张旗鼓拜见亲友,只是代父亲零星地接待前来拜访的缌亲。
延宕了几日,李世民决定去北邙附近的田庄查看情状,留妻子守家。
长孙青璟虽无异议,但是心中仍是有些担心自己无法独立支撑家门。看到丈夫急切地向一探田庄究竟,她也便咬牙应承下来。
而家令却竭力反对小郎君此时离开洛阳。
“上元将至,郎君宿卫禁中,公务在身,不知家中如何布置,二郎实在不宜此时离开。”
“我骑快马,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往返,庶事便禀告娘子。若是有急事,让娘子遣人来找我,也不麻烦。有何不宜?”
家令皱了皱眉头,似有隐情。但是再逞口舌怕是要挨训斥,他便缄默了。
此时不过巳初之时,距离上元尚有三日,李渊也未从禁中递出任何手条。李世民索性带着家令与部曲纵马往城北而去。
长孙青璟在家也不清闲,给母亲写了家书,寄去一百颗岭南胡椒并亲手所制婴儿衣物;向叔父长孙敞报平安,寄去新得的鎏金拂林金瓮,她不太明白金瓮上所刻两军对垒的阵前为何出现巨大的马匹,又不好意思让蝈娘再去找出售此物的波斯人打听原委;向颜、崔、王诸在室娘子寄去新写咏洛阳诗赋及洛阳最新式样的花冠、璎珞与步摇……
一番忙碌之后,已近申正。她又叫来蝈娘,问及订购屏风一事。
“那是与各国公府熟识的画匠,按着诗意作画,决计不会有差错,只是名声显脾气也大,而且贪杯。要不我明日带个能言善辩略懂书画的家生一同去丰都市再哄哄他?一定尽早将这扇要紧的行障取回府。”蝈娘心知长孙青璟要这屏风急用,便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又病急乱投医似地想出个催促的好法子。
长孙青璟初时如茧缚灵台,此时福至心灵:“你记得带一壶新酿的好酒,再多备金银,你二人记得多道善言,定要奉承得画匠恨不得连夜赶工交付画作。”
她暗想:若是自己是个男子便好了,直接会一会那些才华横溢、放浪形骸又顾影自怜的落魄画师,岂不有趣?
长孙青璟一直记挂着萧瑀所说皇帝欲登门慰抚唐公的言辞。虽说整个洛阳是属于皇帝的巨大“迷楼”,皇帝凭着孩童般的任性想闯进何处便闯进何处,但明眼人都清楚大概慰抚是假,试探是真。只是李渊李世民父子全都不以为意,令她意外。
窦夫人若还在就好了。她既然能窥见皇帝好恶劝夫献马,一定也能让皇帝在此处有宾至如归之感。
皇帝需要绝对的忠诚,矫情至死的忠诚,否则就是异志、是篡逆,是十恶不赦。
那就让他看见这彻底的、肉麻的、别无二心的忠诚!
戌初已至,却丝毫没听见班马的嘶鸣。
戌正又至,暮鼓那震彻人心的声响传遍整个洛阳城。
长孙青璟有些奇怪,这么短的路程。到底因何耽搁?
不过她也不算焦急,因为早在李世民十一二岁时,她便亲历他为解救友人、夜不归宿的仗义之举。
她在李世民居丧时所居的暖阁——也即是窦夫人往日会客小憩之处等他。
阿彩送来御寒的饮子与一盘蜜煎李子。她咬了一口被蜂蜜完全掩盖了酸味的李脯,计上心头。
……
长孙青璟从暖阁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卯时。好不容易捱到晨钟敲响,忍到辰正已过,她终于急不可耐地遣几个部曲到北邙打听丈夫为何事所累。
而结果却令她大惊失色。
部曲带着家令一同从田庄回府。家中所有人相互问讯、相互确认。最终,家令与刘娘子一道拜谒长孙娘子,告知这位新女主人:二郎,怕是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唯有真诚可以打动女孩。
唯有矫情可以打动二广。
失踪的二凤会去哪里?
青璟是干等呢还是去找他
第55章 北邙
长孙青璟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惊讶。
她毕竟有些不甘心听到丈夫离奇失踪的消息,便问道:“去周围找过没有?或是受人之邀,或是登门拜访,寄宿在友人庄园中。”
——话刚出口,她自己便先于心中将这想法否定了。丈夫对母亲至孝,到洛阳之后,若不是陪同父亲外出或是有人来访,他都懒得走出阁子一步,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在受制之时作出逾礼之举。
“部曲们想得到的庄园都找过了,毫无头绪,所以不得不回报娘子。”家令无可奈何道。
“或是庄中人疏忽,未有留意他留下的手条或口信?”长孙青璟仍然存着一丝希望。
“凡是庄中放置有纸笔之处也都细细搜查过——二郎若留手条,也通常置于最显眼处。往日也不是没有不辞而别的情形,但最多第二日清晨,总会差人回来报信。”
长孙青璟可以听出家令心中的惴惴不安。
刘娘子又上前道:“长孙娘子,初时家令也觉得或是二郎早回了洛阳。所以急着赶回来确认,结果失望之至。我又细细盘查侍奉他的几个婢子,她们也未听得二郎有何会友打算。二郎那性子,凡是亲近之人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太久,都要着急寻找,哪会不辞而别。”
“是啊,二郎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初时允诺我当天往返,如此遁形实在不是他行事风格。”长孙青璟这也算作变相承认丈夫失踪的事实。
家令上前问道:“是否告知唐公?我需娘子亲书手条,再由皇城外贿赂人传讯。”
刘娘子却道:“唐公现在鞭长莫及,不如直接告官。公爵的爱子失踪了,河南尹与洛阳令总不能装聋作哑吧!”
“万万不可!”长孙青璟与家令异口同声道。
“这是何故?你们拉不下脸来告官,由我这老妪前去便是!”刘娘子一时气结,顿觉家令与长孙青璟简直生性凉薄,毫不顾忌小郎君的死活。
“阿嬭稍安勿躁。”长孙青璟条分缕析道,“如今皇帝筹备在洛阳大办上元庆典,区区一个公爵儿子若惊动了刑曹参军与武侯出动寻找,传到圣上耳中,恐怕对大人不利。”
她吩咐蝉衣研墨,自己就靠坐在窦夫人往常处理府中大小事务所做的几案上,边写手条边嘱咐家令:“先生,我看暂时不要惊扰大人,他若知晓也无能为力。若为此分心妨碍宿卫之职,只怕反而惹得圣上不快。不如这样,你安排稳妥的家生与部曲前往与大人交厚的官宦府上,呈上我的信笺,若能助力那求之不得,若面露难色也不要强求。——自家的难事只得自家着手料理。你现在为我备快马,我亲自去一趟北邙!”
“不可!”家令与刘娘子竭力劝阻。
家生拱手道:“娘子心急如焚,我是知道的。但若因此事受风寒染疾,我们在两位郎君面前承担不起。娘子但在府中安坐,我得了娘子手条,前去拜会唐公那些手可通天的亲友,定将二郎毫发无损带回。娘子切不可贸然前往北邙!”
长孙青璟不解道:“先生,我是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也略通些弓马技艺,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还是能承受的。我亲自去庄上查看一下,兴许会有些头绪。”
家令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长孙娘子,这与您是否弓马娴熟毫无关联。您一定不要走邙阪道!”
“为什么?因为邙山有鬼怪,敢以铁轮碾出皇帝的脑髓,所以先生不让我走?”
长孙青璟提及了大业初年杨广的噩梦,在座信佛的诸位管事娘子都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念佛。
“罪过罪过,长孙娘子赶紧忘记这个传闻为妙!”刘娘子双手合十道。
家令对这个坊间流传的噩梦不以为意,只是坚持说道:“不可以走邙阪道。娘子定会后悔的。没有人想走第二次!”
“备马!”看来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
家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倔强的女孩,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之妥协。
他先是考虑新婚夫妇情笃,放弃了令长孙娘子干坐等待的计划,建议她前往陈国府求舅氏相助;但是在长孙娘子声泪俱下的据理力争中,他终t于落了下风,同意她坐马车,由部曲护卫前往北邙;当然这仍旧不能使得长孙娘子满意,最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长孙娘子只以冪遮面,由四名健妇贴身侍奉,另选十几名部曲在外围环绕护卫,草草上路,策马直奔邙阪道。
家令向来马厩送别的刘娘子摇摇头道:“这位新主母大概真是与二郎气类相感,性灵相召。之前只需要对付一棵不展新枝条的倔强松,现在松树旁又站着一只逆风鹤,着实为难我了。”
他说罢,不敢有半点怠慢,翻身上马,疾驰追赶小主母那支傲慢自大的仪从队,以免她有丝毫闪失。
“唵嘛呢叭咪吽莎诃。”刘娘子与阿彩等人念着观音救难咒,目送一众人等远去……
一行人北出徽安门,直入官道。长孙青璟一开始尚且觉得一切并没有异常,官道齐整如常,偶有胥吏在道旁向流民分发陈年米粟,士兵来回巡逻。她单纯地认为家令只是出于谨小慎微的心理不允许她前往北邙,故而危言耸听。
路程过半时,官道上开始吵嚷起来。行尸走肉般的饥氓、流民不绝如缕地从四面八方涌上前来,企图到洛阳上东门碰碰运气。
“上东门已经封闭!诸位请回吧!”有胥吏大声宣告来自洛阳的最新指令。
长孙青璟及其所带仪从便这样被困在双方僵持的路中。
“这是唐国公亲眷,公等明察,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李家家令与这一带的胥吏熟识,自报家门之时,便有差役为长孙青璟从人潮中辟出一条狭窄小径来。
“娘子快走,不可顾盼!”家令叮嘱道。
“明府,朝廷的赋税已经征收到我孙子辈,征辽东修运河建行宫,老人、女人、孩子都不放过。我等早已家破人亡,如今不过是去洛阳讨要一口馊粥,为何阻挡?”
迎接质询的只有沉重的皮鞭。流民开始四散逃窜,又不停寻找新的突破口蜂拥向洛阳城而去。
“快走,莫要再停留!”家令的催促之声方落,一个皮粘枯骨,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妇人冲至长孙青璟马前。
受惊的马匹后腿如人站立,颈鬃裂天,险些将长孙青璟掀下马背。而那妇人自身却丝毫不在意会被惊马践踏致死,只是跪在马前,解下腰间系绳,竭力将头颅硕大、吮指干嚎的婴儿举止长孙青璟马鞍高处。
“夫人,娘子!请行行善吧!”她已经流不出眼泪,只用嘶哑的声音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只要一握麸皮,把他带走吧。”
“娘子,别碰那个婴儿,他活不长!”护卫长孙青璟的一位健妇阻止涉世未深的年轻女主人做傻事。
长孙青璟颤抖着将右手伸进左袖囊袋,企图在里面翻找出几枚星月纹样的开皇五铢钱。两名部曲却已经下马将那怀抱婴儿求助的妇人拖走。
“娘子,留下孩子吧!娘子,给孩子一条生路啊!”被拖远的妇人字字泣血,如锥子扎疼长孙青璟的心。她惊魂未定地问家令:“昨日二郎也看到这些了?”
家令颔首,沉痛地说道:“你们救不过来的,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不堪了。快走吧。”
长孙青璟不再固执多言,只是赶路,对中途那些拄蒿匍匐,伏尸而哭的流民不敢再多看一眼。
田庄将至之时,远望见官道旁枯树的丫枝上挂满了凌乱的布匹,在风中翻飞。
她想询问家令难道官道上也需用绸布装饰树木庆贺上元节,行近时却看到一株株悲寂矗立的行道树通身树皮皆被刮去,便觉得这与上元的气氛明显不同,简直鬼气森森,不可名状。
自己已然惹出麻烦,她便羞于再开口询问。
然而有一双不甘心就此罢休的手硬是将长孙青璟的眼皮撑开了——一位形销骨立的饥民正努力攀上一株枯槐树的树冠,越过悬挂得重重叠叠的白衣,将一件似乎是婴孩的衣物挂在树的顶端。
然后,她就像失去了所有意志般直直地、毫无生机地掉落了下来。
长孙青璟顾不得被家令指责多管闲事,下马直扑树下。
那摔落的妇人气息尚存,十指嵌入泥土中支撑着自己匍匐前行。终于,她摸到了前方赤裸的死婴,便心满意足地将他抱入怀中。妇人皮肤皴裂,骨骼显形。
她竭力使出最后的气力将婴儿裹入衣襟之中。
她的双肋如透光的竹帘,胸前的破烂麻衣上尽是血渍与乳垢。
长孙青璟取下厚重的帔帛为母子二人披上。
将死的母亲眼前出现了幻象:
“奴奴真聪明,阿娘刚挂好招魂幡就找回来了。”
“奴奴,拉好阿娘的手,观音菩萨来接我们了。”
再没有赋税、徭役、饥馁的灾难能把这对母子分开了。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年轻的贵女摘下冪,跪在这对母子身前,攥紧双拳,轻轻吟诵着属于庶民的挽歌,泪如泉涌。
一树树的招魂幡在正月的寒风里摇曳披拂,上下翻卷,哀悼着凝固在春天的生命。
作为元魏皇族远支,长孙青璟对于佛教不甚虔诚。此时她却真心祈求希望有一阵香风导引这些受尽苦难的普罗大众登上般若舟,远离人间的刀山火海。
“娘子,外面险象环生,您也亲历了。我们去田庄里吧!”家令劝道。
“我大概猜到二郎会去何处了。他不会莫名失踪,他只是困住了,我去找他!”长孙青璟擦干眼泪,振臂腾鞍,绝尘而逝,不留给随扈丝毫喘息与思考的机会。
她纵马登上南麓台地,忽觉马腹轻颤,便揽辔下鞍。
那么多帝陵、高台、山坡,她的丈夫会在何处呢?长孙青璟挽丝徐行,攀岩扪萝,仰首间却见李世民正负手站在更高处。
“毘提诃!”长孙青璟摇动着冪。
李世民显然看到了妻子。他满面愕然,亟需掐臂自证。长孙青璟喜极而泣,扔下骏马,驰赴高处。
骏马发出警觉的啸叫,但是长孙青璟并没有在意。
“观音婢,趴下,快趴下!”李世民彀弓持满,目窥山魈,怵惕骇然地大叫。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血腥荒诞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又是有些沉重的章节,对应15章
没有人能代替李世民在15章中承受的巨大精神冲击,
也没人能代替长孙青璟承受本章人间惨剧的冲击
两个人在政治观念上也会慢慢趋同。
共同面对时代变革时淬炼出来的爱情也许不够甜腻不够浪漫不够唯我独尊,但应该是坚不可摧的
第56章 交心
长孙青璟狼狈地抱头滚落在地,只听见马匹惊恐万状的嘶鸣、既像婴儿啼哭又像犬吠的鸣叫,箭羽掠过反绾髻上榛木簪时的气流声。
紧接着,一个似狼又似野猪的活物龇牙倒在她身侧。
她惊恐地后退几步,随即连滚带爬地跑向李世民,一头扎进他怀中,双臂自胁下揽抱住少年宽阔的后背。
她的整个心胸,都被失而复得的欢欣填满了。
“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了你好久。你平安无事就好——我是这么娴雅大度的娘子,都不忍心责备你。”她索性依偎在失神的少年怀中——前半句话确是出于真心,后半句自吹自擂却伴着一个无人察觉的白眼。
李世民扔下弓箭,双手轻轻托起长孙青璟红润的脸颊,替她拂去脸上的枯草。他捧着这张脏兮兮的带着轻微血痕的脸,好像捧着整个春天。
“你不该来北邙。”他松开捧颊的双手,无可奈何地空手拥彗,“灵台列炬,候君久矣——欢迎来地狱。”
李世民提刀快步跑向刚被射死的豺狗,恶狠狠地揣了一脚,确认它已经毙命之后,便收弓入袋,负于背上,又将胡禄挂在腰侧,提起置于岩石上的一壶酒,牵上长孙青璟的马,挽起她的胳膊,安心地踏苔而行。
“你见过长得像猪的豺狗吗?”他沉重地问道。
长孙青璟后怕地看了一眼那已长得怪异到无法辨认的野狗,摇头否定:“豺狗都是一副吃不饱的嶙峋样。它长成这个豕样,真是令人震悚!”
“如今整个邙山脚下到处都是它们的美餐,一条条吃得肠肥脑满,油光水滑,也无怪躲闪不及,丧命箭下。”除了吵架、械斗、救人、听人诉苦,李世民已t经两天没有遇到一个能与自己正常交谈的人了。现在终于与长孙青璟重逢,他不禁骋辞如川,滔滔不绝。
长孙青璟一想到这些畜生如今饱食人肉,已经抑制不住对新鲜血液的渴望,自己方才也被误当成落单的、无礼反抗的饥民,差一点葬身于豺狗之口,一时心悸,干呕不止。
“……这畜生现在居然还学会挑嘴了,人腊它已经不屑吃了,奄奄一息的好下嘴也还算新鲜,你这种疲劳而又无防备年轻娘子是最完美的猎物……”他依旧词涌如瀑,丝毫没有留意妻子的异样与不适。
长孙青璟面色苍白,汗流涔涔,如珠贯颊,俄而浸透中衣。
“等等!”她招呼近在咫尺的李世民放缓脚步,但是自己的声音却像是从天边飘来一般,陌生无比。
李世民急忙扶住颤栗如筛糠的妻子,发现她双手冰冷,神思恍惚。
这种因恐惧和反胃所造成的痉挛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不舒服吗?是我走得太快了?你穿得太单薄,是受了风寒?”李世民在颈下摸索一条并不存在的襜褕系带,手指扑空几次后,他陡然发现并不存在这件襜褕,终于作罢了。
李世民撑住长孙青璟后背,满怀歉意:“是我不好。我总是莫名把你当成那些陪我斗鸡走马的好友中的一员,说话口无遮拦。忘记了娘子们总是娇贵些。这些血流濡缕、肢残胔腐的话本不该当着你的面说出来。”
“我缓缓就好。”长孙青璟在原地闭目半晌,再次睁开时,虚弱晕眩之感消减了些许,“你愿意把我当成另一个无忌,也未尝不可啊!”
李世民嘴角上扬:“你能这样想,倒也有趣!”
“你与我有何见外?”长孙青璟下意识地从上臂处抽取帔帛,准备将其铺陈于地,却蓦然意识到它已经成为那对新丧母子的棺椁,不由悲从中来,失而复得的欣喜中也掺杂着阴霾。
四下无人,两人索性席地箕踞而坐。长孙青璟胃中喉中的痉挛稍稍减缓。
两人望着烟霞中飘荡的以死者衣物制成的白幡,临终还保持竭尽全力匍匐前往洛阳姿势的尸首,枕在逝去亲人身上喘息哀嚎也许再也醒不过来的幼童,被阳光映照如鲜血如火焰的溪流,好像被人捺颅强行观赏展子虔的《地狱变》。
长久的沉默之后,长孙青璟问道:“你这两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说起豺狗食人之事如此淡定戏谑?”
“一言难尽……”
“你的襜褕呢?”眼尖的少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也拿去救人了吧?”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多将熇熇,不可救药。”少年面对坡下这幅真实的、不忍卒阅的《地狱变》,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哽咽着喃喃自语,“救不过来,我完全救不过来……”
“这就是你失踪的原因?”长孙青璟轻抚李世民俯仰无度的后背,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平静下来。
“观音婢,你相信我接下来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吗?”李世民从膝头抬起脸,眺望着远处一树树饥民仓促潦草间制作的招魂幡,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我说的事情中有许多离奇的、荒诞不经的、用常理无法想象的情形,你会认为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吗?”
长孙青璟的眼神严肃起来:“你正踩着后汉诸帝的尸骨跟我说话——还有,往北的高高低低的山头属于元魏诸帝,他们是我的远亲。你要是敢当着他们的面胡说八道,岂不是会被车轮碾出脑浆?”
“我不敢撒谎。”少年下意识地望了望脚下荒冢,拍打双膝,向丘陵下的某位皇帝欠身致意,又挺直了身板,瞠目向天,竭力将眼眶中蓄满的眼泪收回。接着,他开始讲述自己出现在某个东汉帝陵封土上的缘由。
“我一开始对家令阻止我来北邙一事不以为然,自以为是地揣测他只是嫌我年轻多事。细细想来,他是实在不想让我见到那些河东饥民的惨状,他倒是真的为我着想,待我……待我如……己出?”李世民蹙眉道,“我一夜不曾合眼,脑子里似塞满棉絮,难免措辞不当。我本想赞他是位忠仆,然而这话太过生疏;若是褒扬下位者视上位者为己子,又觉得僭越礼法。横竖都是不妥。”
“我听得懂,家令也劝我了。刘娘子与家令都不是一般奴婢,前者有养育之恩,后者有持家之功。你爱怎么方比,我都不会笑话你。”长孙青璟鼓励李世民继续说下去。
“邙阪道上的情形,也不消我多说,想必你一路看得比我说得真切。”
“我看见了。”长孙青璟点点头,“有个母亲想问我要一把麸皮换她儿子给我当奴婢,在我到处找星月五铢换人时被部曲拉远了,但愿他们还活着;还有个衣不蔽体的母亲把死婴的衣物挂上槐树梢招魂,最后怀抱孩子而死,那母亲弥留时将我当成接她去天界的观音。如果我的《涅槃经》没有念错的话,她和她的孩子应该已经到彼岸了……”
她的鼻尖,被寒风吹得酸痛而不再有知觉:“那么你呢?你遭遇了什么?”
“我和部曲们随身携带的五铢钱根本不够用。流民像潮水一样涌到马前,一浪高过一浪,眼看快把我掀翻在地。家令、部曲、沿途的胥吏只能合力驱赶这些流民。那些饥民,手无寸铁,形容枯槁,无非是去洛阳上东门要口饭吃,却被鞭打驱离,甚至有所谓违令不愿返回者为流矢所伤——他们,并不是传说中无恶不作的暴民、盗匪……”带着些单纯的少年在朝廷的剿匪文告与自己目睹的真相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我与你心有戚戚焉……”长孙青璟托着腮,史书上所载的饥荒、流亡、易子而食的情景与眼前实景交叠在一起。
北邙的群山算不得高峻,但是连绵无绝,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尤为苍茫,历史、现实、人心就这样消解于无形,令一切的创痛都化作麻木。
“家令劝我少管闲事,世道就是如此,一个年轻公子哪怕有恻隐之心也无力改变什么。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用了两个时辰才到田庄上。庄吏是我祖父的远亲,虽说不免倚老卖老,但打理庄园却无比尽心。增减的田亩,佃客、部曲、奴婢、托庇的课户、逃亡隐匿官匠的数量,庄客奴婢各自所长全部记录在册,问及私租、义租收支也应对如流。我好奇的问起租佃如何分成,庄吏便有些抱怨,与家令口角起来。”
“他二人的口角,不会是因你而起吧?”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李世民捡了一根枯枝,坐回长孙青璟身边,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庄吏责怪家令罔顾田庄去年收支,又从流民中大肆招揽庄客,这些人好勇斗狠又不事生产,也不知招来有何用?我当然是据理力争,令他先将人安顿好以待后用。”
“你在天子脚下招揽私兵,确实应该想些掩人耳目的法子。”长孙青璟当然知道蓄养私兵是勋贵常态,控制好规模便也无甚大碍,“也不能光是操练,总要令他们寻些别的事做,省得动静太大被奸佞小人在圣上面前进谗言。”
“嗯。”李世民点头道,“家令与庄吏又谈及去年歉收,我想免除去年一部分私租与义租。他二人反而不为修缮宅邸、看家护院的支出争执了。异口同声地劝我作罢。我又岂会轻易让步。我心想着我早晚用得着这些佃客,管他是长于殴斗的,长于修筑的,长于耕作的,长于纺织的,终究都能为我所用,便不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不如现在起把主六佃四的分账改为主三佃七,以布匹抵粟也未尝不可。若庄中支用不够便先动用我的私财……”
“你的私蓄够用吗?”长孙青璟对这种灾年减私租的尝试饶有兴趣,“不够的话,我把脂粉钱给你。”
“啊,你是我设想出新的收租之法后唯一支持我的人!感激不尽。我正为自己的天纵奇才沾沾自喜之时,家令却给了我当头一棒,他说:‘公子,虽说郎君与娘子有过君子协定,默许自己百年之后诸子分家之时,洛阳的田宅t交给公子打理,但是公子现在这番作为,恐怕将来入不敷出,只是一味耗尽财力。若公子一意孤行,我便只能向郎君直言。’我心烦闷,也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兹事体大,不禀告大人却是不妥,便只能暂时作罢。”李世民怏怏不乐,扔掉了手中枯枝。
“那等大人归家,你与他郑重禀告此事。晓以利害,未必不成?”长孙青璟被一些从未有人尝试过的理想所鼓舞,急切地想看看坚守道义的结果。
李世民突然急于知道自己在长孙青璟心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你看我像个愚儒或者痴客吗?”
“这个世间总归需要几个迂阔的狂狷之士。”长孙青璟讨厌世俗之人对理想主义者的嘲笑。
李世民听到了胡桃裂开的声音。
执一的人,终会相遇——
作者有话说:在我的文本里面,北邙是最绝望失落的地方,也是两个人梦想真正开始照进现实的地方。
隐户和私租在均田制崩坏后的隋末处于灰色地带,大家族基本都涉及到这个问题
那么不妨在此时埋下革新的种子,劈一方净土给百姓给理想,而青璟是二凤第一个支持者
这是我写这一章的目的
第57章 惊寤
年轻的公子终于鼓起勇气将心中的郁愤向另一个迂阔的狂狷之士倾吐而出。
“我在家令与庄吏那里自贻伊戚之后,便决意出去散心,顺便狩猎。村中大道旁有施陈米粥之处,那是母亲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我本以为选择性地留下身强力壮者作为部曲佃户已是慈悲,却从未想过那些失去子女的老人,失去父母的孩童被驱逐后会遭遇什么。回洛仓与含嘉仓内拥有数百座窖穴,每窖储粮数千石,圣上竟然忍心看着百姓辗转而死也不愿赈济,若是怕饥民在朝贺的夷狄面前丢了圣朝的脸,可以给他们指一条明路嘛——比如去洛口仓,何至于如此驱遣河东流民。”
“我正准备找口井取水饮马,却被村正模样的长者与几个壮实汉子阻拦。‘这口井的水脏了,烦劳公子移步别处。’他们的口气,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晦气的事情。我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们只是不想让我的马白喝他们的水。正当我准备给他们钱换水时,村正说道:‘公子,看你身上的襜褕和身后的马,我们也知道你不缺那几文钱。只不过这水确实喝不得了……’几个捧着包袱跑来的人赶走了正在往井中扔枯枝的孩子,叫道:‘让开让开,扔柳条桃枝顶什么用,去找点贯众来,贯众才能去掉死尸的味道。’一群看热闹扔树枝辟邪的孩童才做鸟兽散。其中一个跑到我身边说;‘昨晚有两个河东饿鬼投井死了,大清早把打水的婆娘吓得半死——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了巨人观?听说是拆了井沿砖石、舆尸人才能动手把他们运走。’只听得扑通几下,有人将矾石、雄黄、朱砂一类的物什投进了井中。村正埋怨道:‘一年的药量全用完了,近日,给我日夜看好这井,不要再出事!’我这才大致明白有流民饿得活不下去直接投井而死。与我搭讪的孩童对我说:‘你给我十文钱,不要剪边的,我带你去找没死过人的干净河水。’我确实多年未来此处,便应允了他。”
“我就在所谓干净的河水边与那领路的孩子告别,顺便给了他一个银香囊,他虽然欢喜,还是更想讨要一些米粟。”
“我沿着邙阪道胡乱飘荡,一想起一路所见骨瘦如柴的流民,充塞脑际耳畔的哀嚎,胥吏带血的皮鞭,被剥尽外皮拗折细枝的榆柳,随意悬挂在枯槐之上的招魂幡,那口打捞起尸体的井……尽是惨绝人寰的景象,而我自己想要略微改变一下自己田庄主佃分账而不可得,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嘲笑我年轻,狂妄,不谙世事,劝我谨慎,小心,随波逐流。我心中愤懑又痛恨自己无能。一时便想隐入山中,不问世事。观音婢,我从来没有这种厌世又自暴自弃的情绪。就算在圣上第二次征高丽时,我见到载有士兵遗体的舆尸车也只有崇敬而不会觉得他们忠于国事是毫无意义的。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这些流民应该为圣上万国来朝的大业而付出性命。”
他失魂落魄,喋喋不休地说道。
长孙青璟任由李世民抓紧自己的手,鼓励他把噩梦一样的回忆尽情倾诉。
“可是我又能逃到何处呢?”李世民突然松开青璟的手,腾地站起身,有些哽咽地说道,“无非是从一条枕尸的平路换到另一个抛尸的乱葬岗。”
“零星路过的舆尸工以为我迷路了,劝我莫去山北,我便依言原路折回。谁知马匹不知为何受惊,直向北冲去。观音婢,你能想象大业八年被抛在那里的累累白骨还未入土,大业十一年的尸骨又迭相层累,秽臭熏天吗?”
李世民捂着脸,竭力将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从脑中祛除,却收效甚微,只能接着讲道:“我一时骇愕不能言,几不知归路何处。未料群豺早已窥伺我许久。正在我神思恍惚之时,为首的豺狗突然暴起直扑马尾,马嘶鸣闪躲作人立之状,我拔刀呵斥,与群豺对峙。刚才偷袭我的豺狗伏地低嚎,其余七八条豺狗分踞马匹两侧,皆逡巡不前。——我们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豺狗之首等待我弃刀搭弓之时与群豺一拥而上将人马撕个粉碎。我在等它将近未近之时将它直接斩杀。”
“正当我与这些畜生僵持之时,一道箭影破空,但见为首豺狗喉咙被箭簇贯穿,血沫喷溅。我还未看清那放箭搭救我的猎户样貌,群龙无首的群豺已方寸大乱,四散逃窜。我便与他同心合力将群豺射杀。我二人喘息犹促之时,那个猎户向我朗声笑道:‘身手不错嘛!我还以为你是个爱管闲事又文弱的纨绔子弟。’我这才看清他也不过十六七岁。我拱手道:‘谢阁下相救。阁下箭法精妙,某不胜敬佩。我只因马受惊误入此地,不知阁下为何也出现在这乱葬冢?’他与我并辔而行,笑着说:‘有混账知我亟需两只大雁,便骗我说邙山水草丰沛之处有并不南归而是在此过冬的大雁,我一路寻来,却扑了个空。正准备回去找那促狭鬼算账,不想误入这晦气的乱葬冢,心中这盘算着如何将那促狭鬼痛打一顿。接着就见到这群长得更猪一般肥硕的畜生在围攻你——虽未找到雁,却意外救了人,也算行善积德,不虚此行了。’我俩一见如故,便互报了家门。他叫张亮,是荥阳人,祖父辈时迁居洛阳。我也报了姓名,只说是长安人,随父来洛阳料理田产,并不敢随意告知他我父亲的身份。我见他衣着单薄,便将那件厚重襜褕扔给他,他也不矫情推辞,爽快收下了。因为时辰不早,他问了问我居所远近,便劝我回他家中,以免遇到剪径的盗匪,他们杀起人来可比成群的豺狗厉害多了。我也不矫情,便爽快应允,去他家借宿……”似乎是遇到了知己,李世民的脸色不再一片晦暗,略微明朗了些,顺势又坐回长孙青璟身边。
“张亮父母已故去多年,家境寒微,兄长死于高丽兵燹。于今已算成年,同族对他偶有照应,聊胜于无。他略通文墨,胜在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我们也无力置韭菜,便架铜鼎置炭火,加羹汤涮煮肉蔬,喝了些味道辛辣的浊酒。我们聊了皇帝四处巡游,开运河、征高丽、连年的饥荒,授田形同虚设,将人逼到抛家弃子的赋税,洛阳正月一个接一个的狂欢。他想着家中连年近况,我想着父亲多年饱受猜忌,两人一拍即合,将暴虐恣睢的杨广骂了个痛快淋漓,两人心中顿时就舒畅多了。说到投机处,张亮邀我参加他的仲春二月的婚礼。因我已将他引为知己,便夸下海口说将带着自己妻子一同向他道喜。”李世民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家确是你从未见过的穷困潦倒,我擅自替你做主,你不会t拒绝同我一起参加友人婚礼吧?我丧期未满,擅自参加婚礼,是否妥当?”
长孙青璟摇头道:“他救你脱困,难得性情直爽与你投缘,我怎么说都需得登门道谢,绝无嫌弃之意。母亲在世时最担心你意气用事而生命有虞,你得一以性命相交的知己,她定然为你高兴。母亲生前并非不知变通的古板之人,定然赞同你对张亮夫妇以礼相待——至于父亲那边……”长孙青璟仔细思索了一遍,凭着直觉说道,“就不要用这些琐事令他分心焦虑了。你我瞒着他偷偷去张家道贺就是了……”
“其实张亮这人怪有趣的。”李世民见妻子爽快同意与这寒微之家来往,便说道,“我应允后,他便央我为他做一件要紧事。”
“怕不是要你做傧相,自然做得。你告诉他,长孙娘子答应了。”长孙青璟拍打了一下李世民的膝头,话语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不是。他的请求比你想的还要离奇。张亮说他的那位未婚妻,父亲早亡,家中只有寡母弱弟。家道中落,不得不遣散大半仆僮,一起劳作。这娘子擅长纺织,性格干练泼辣,极要面子。他恐亲迎之时太过寒酸,所以央我假装那位娘子的从兄送嫁。”
“啊?”长孙青璟觉得这倒是闻所未闻。
“那位娘子,大概与你同龄。哦,恰好与我同姓。我假扮她从异乡而来道贺的富户堂兄便再容易不过了,也不会被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乡邻识破。”
“这倒也凑巧。”长孙青璟感慨道,“也就是说,他替未婚妻找了个下婿时打他的假兄长?为新娘出嫁壮声势?”
“大概就是这样……”李世民细细想来也觉得好笑。
“这样说来,这个叫张亮的少年甚是喜爱那位李娘子啊,虽然他求你做这事有那么一点古怪和痴傻。”但是这些可爱的小心思在长孙青璟心中胜过杨广为宣华夫人和吴绛仙写的所有悼亡诗赋。未曾谋面的少年夫妻形象在她眼中也活泛了起来。
“喜不喜爱我管不着,看在救命和投缘的份上我也得痛快应承下来,不然岂不成了言而无信、忘恩负义之徒。”难得这位公爵之子在遇到这一串稀奇古怪请求时第一不是想着不能做与身份不匹配的事情,而是朋友的任何逾矩请求是无论如何也要答应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提着张亮自家去年酿的酴醾酒、沿着邙阪道回庄园别业了。我本想将马也赠予他,或者索性告诉他我是国公之子。又害怕他生出被人轻贱的念头不再与我深交,便问清楚了婚期。准备到时多备米粟与绢布,令我‘从妹’风光出嫁。既然定好了下次相会的日期,我与张亮便都不作小儿女之态,匆匆告别。一路上,新的饥民源源不断从官道、野径涌向洛阳,他们也许是从蒲津渡踩着冰、绕过重重拦阻的关卡逃亡过来的,阻拦的胥吏和士兵已经疲态尽显……”
他心中郁结,语渐低微。长孙青璟徐徐握住李世民的手腕,心怜其恸。
“所以,你的迂阔症又发作了,所以登高舒怀,暂忘尘忧。”长孙青璟问道。
李世民颔首会意,与妻子心照不宣。他虽然不置一词,心中的愁云已然散去三分——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太多悲伤,来点少年意气调剂一下。
爱情有了,友情也不能少。
下一章稍微加点糖
第58章 同归
暮云四合,天地俱寂。两人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声浅浅地与风声应和。
除了对方,天地间是一片灰暗和死寂。
“你刚才说我是迂阔的狂狷之士——听起来不错,值得浮一大白。”李世民矜容自贵起来,掸了掸肩头灰尘,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不是有酒吗?——我带了剖匏,正好配一场酒局。”长孙青璟从马鞍后取下两个朱漆剖匏,置于脚下,“你偷偷喝点救命恩人送你的酒,母亲不会怪罪的。浊醪夕引,素琴晨张!可惜缺了一把素琴,否则更加应景!”
“你带了剖匏却不带琵琶,奇哉怪也!”
两人取过酒壶,斟满两个剖匏,浊酒辛辣的味道已经溢满了胸臆……
他们突然相对无言,暗自发笑,有一种少男少女私定终身偷喝合卺酒的滑稽感。
长孙青璟顽皮又恭敬地捧起酒杯道:“我,长孙青璟,敬我面前这位执一者,执一者无所不能、所向披靡,执一者终于成大事。”
然后,她主动以自己手中剖匏轻叩李世民捧起的剖匏,接着举杯一饮而尽。只因这重酿酒太辣而呛噎良久。
“这酴醾酒没有滤干净,你从哪里找到的?”长孙青璟拭去嘴唇上的酒渍,举止遑遽,“真是辛烈透脑,如吞炽炭!”
“我,李世民,也敬眼前这位慧眼识得英雄的美——”李世民自觉措辞失当而假装舌僵呛咳,索性重申,“敬眼前这位迂阔执一、慧眼识得英雄的贤媛。”说罢,举烈醪而入喉,气若奔雷,肝肠与酒气一齐沸腾起来。
他一时激愤,想如青史上的英雄般掷杯于地,完成了一番壮举。谁料长孙青璟睥睨而视,他便将举于半空的剖匏收回身侧。
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都感觉重新审视了对方一次。
“你的心绪一直不佳,已经好久没有对人舒心笑过了。”长孙青璟收起两个剖匏,放在脚边,一手托腮撑膝,带着天真未凿的意态说道:“你笑一笑,连黄昏的天都明朗了些许……”
“你也一样。”好像是为了回应长孙青璟真诚的赞美,他也学着妻子的模样微笑着托腮问道,“你是如何猜到我在这些高台处踯躅徘徊的?”
长孙青璟轻蔑地一笑:“钝子,你好好回想一下,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也会在伤心时跑到高处撒野?就许你上山散心,就不许别人去?”
李世民突然想起了从涿郡回来之后与长孙青璟的再次相遇,当时他确实心绪不佳,故而登临南山;又回想起长孙青璟自长孙敞府邸出逃之后,知情亲友皆如无头苍蝇般恨不能将大兴翻个底朝天,而自己竟鬼使神差在高阳之原的墓地找到了她;而如今,长孙青璟也在北邙的群山之中寻着了他——他简直无法用巧合来形容这样的默契!
“这叫做气类相感,气性相召吗?”李世民为两人又各斟了一瓢酒,“好在今日没有王无锝在这里败兴。”
“我挺想念他的。”长孙青璟抿了一口浊酒。她的话令李世民大感意外。
“为什么?”李世民问道,“这条不知羞耻的狗有什么值得你想念的?”他的言谈中尽是不屑与戏谑,两眼却怅惘地望着天边归鸟,心中溢满了在长安飞鹰走狗的骋怀时光。
“我近日布置你住处,令蝈娘在通远市、丰都市遍寻珍玩、字画皆不如意,就总是有意无意想起我那位忘年交穆伯脩先生与你这位市井好友王无锝——我想着若是他二人也在洛阳就好了,定能助你我办成一桩大事。”
李世民奇道:“两个商人,能有你所说的通天之能吗?”
长孙青璟沉默不语,决定暂时不在丈夫面前提起这两日邙山“地狱变”名卷的始作俑者皇帝杨广,又须得想个办法劝李世民上元之前回到洛阳城积善坊家中。
万一杨广真如传言中所说白龙鱼服、突然前来唐国府造访试探,她与李世民二人身为国公家眷,不在府邸中恭迎反而在乡间修养,必会成为大不敬、有二心的把柄。
她定要竭力劝说李世民扼腕压膈,在杨广面前表现得忠贞不二,令皇帝不再对李氏一门有任何猜忌——属于长孙季晟的那一半聪慧提醒她不要错失任何御前自鬻的机会。
她又轻呷了一口酒,见李世民也是一副木立之态吗,便问他有何打算。
“我又细算了一下,哪怕私租分账主三佃七,我仍是太过盘剥佃户。万一他哪怕举债、典妻、卖儿鬻女也无法交清私租,便会毁我庄园,便会仍由田地荒芜而奔逃,会恨我入骨,我又得到了什么?观音婢,你记得开皇初年的均田令是怎么授田与收租的吗?”
李世民所说的一切,似乎已经超出一个十四岁娘子的认知疆域。t长孙青璟只觉得眼前郎君心窍周流诡谲,非常理可度。她的太阳穴有些不受控地跳动着。
——真是令人头痛的迂阔之人!
此刻,两个怀揣着同样执一之道的人为了解决眼下棘手的问题开始南辕北辙。
“我不知道这些,但可以帮你查找。等我们回到庄上或积善坊时,设法找个年长的税胥问问。《九章》里头《粟米》《衰分》两章大概是讲田赋的,你想要给佃户减租,不妨找人讲讲高颎的《输籍定样》里应对灾年该如何定税。”
长孙青璟协助鲜于氏计算过舅父职田的收入,却只是按部就班,从未细究。
她如今只能努力搜索枯肠,找一点共通的话题。
“春种时我想与庄上农人一起下地,或者一起开挖水渠,修缮别业……总要亲自试一试才知他们的疾苦。”李世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者查一下仓廪,安排巡视,对了,我以后出门不带五铢钱,带着米粟在乡间行走还方便些。”
“也……行……”长孙青璟点头,不忍心断绝李世民的殊绝之想,“我也可以让手巧的妇人教我饲蚕缫丝。”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天真执着的丈夫,企图在北邙一隅的狭小天地里,营造一个自己心中“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桃源或者野心更大的帝舜之历山、大禹之嶷山、伊尹的有莘之野。
从理性的角度来讲,她应该规劝他打消这些疯狂的可笑的念头;但是从感性的角度来讲,上古的圣君贤相又无一不是执一的能者。
她的性格,之于李世民似乎更加圆滑,而一个圆滑世故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慕义之人的。
此时已是山衔半日,昏鸦归巢。阳光的颜色变幻莫测,将北邙的整片天空点染成伊阙岩壁巨型佛龛那般悲悯的天界之光。
溪水边枯槐上的招魂幡,或伏或倚或相持的尸首浸染在无尽慈悲的琉璃焰之中,等待着彼岸而来的渡船……
长孙青璟在心中默念起《涅槃经》。面对广阔的天地,她顿觉自己经年所受苦难——无论是父亲早逝、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还是舅父遭贬谪,都已不值一提。
能够坐对停云,以待天命,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两人各自喝完最后一瓢酴醾酒。长孙青璟驻足向山下眺望,辨认出零星几个李家僮仆、部曲仍然在焦灼寻找他二人。
“他们已经寻找你两日,寻找我多时了。”她摘下冪向坡下招摇,“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我们不要再为难这些为了你我不得合眼、不得休歇的下人了。”
“你说得对,万一父亲得知我们下落不明,不但自心焦灼,耽误国事,还会迁怒于这些人。”李世民说罢,便也从地上跃起,向山下众人挥臂示意。
山下寻找年轻主人的众僮仆部曲终于察觉到山头异动,也摇臂相向。
山上这二人才安心整理衣冠,扑去全身浮土,准备下山。
“好,回家!”李世民干脆利落地起身,打了个呼哨。
在远处觅食的白蹄乌飞驰回主人身边。谁料李世民也不上马,只拍打马鞍,吩咐坐骑先去山下静候主人。
他随即牵过长孙青璟的马,转身以双手托举她的侧腰,将寻找了他半日、耐心听完他奇遇、又与他一同构筑毘提诃净土的少女轻轻置于马鞍上。
“我真的不需要别人替我牵马坠蹬。”长孙青璟笑着说,“我下坡时的控鞍之术很精熟。不信的话,你松开缰绳看着我。”
“我相信你。”李世民注视着将上身几乎伏在马背上的小妻子,认真地说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怕一到山下就忘记了。”
“什么有趣的事?”少女俯身歪头,好奇地问道。
“昨晚我梦见你了。——也不只是昨晚,我经常梦见你。”表白者的眼眸清未沾滞,一眼见底,带着长孙青璟从未见识过的纯澈羞赧,“梦里的你,就和现在一样蹦蹦跳跳的……”
他们一人倾身,一人矫首,靠得很近。
迎风披拂的马鬃突然隔开了两张焕发的脸。李世民向一边躲闪了一下,又转过头凝望着长孙青璟,任由那些任性的鬃毛刮擦着自己脸颊。
长孙青璟打了个喷嚏,在马鞍上坐正了欠欠身,她的眼眶红肿发酸。
“一定是那些细小的毛发与苜蓿碎片钻进了鼻子里。”她充满确信又疑惑地想道,“他也会怕羞?”
“我一直都知道。”长孙青璟带着故作老成的语调回答。红润的指尖默默地拨去贴在李世民脸上的马鬃。
“我怕你又忘记了,所以不时提醒你一下。”李世民转过身,恢复了平日倜傥轩举的模样,引辔向山下徐行。
长孙青璟断定他一定在垂眸偷笑。
尽管眼前的少年倔强冲动、迂阔执一、灵台异构,拥有整个世界的圆滑脂韦都无法渐染的稚气,胸怀移山填海般难以企及的梦想,甚至连长相也不是她最爱的状貌若画之流品,但是她依然爱他,爱他好高骛远的星槎之愿,爱他蓬勃如苜蓿的云霓之志。
她对他的爱意,仅次于父母兄长——也许已经与兄长持平。
但是,此刻她偏不告诉他。
前途未卜,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
她才不想看见他狂妄自大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今天发糖,其实也就那样。
淡一点才有盼头不是
下一章长孙要开始鸡二凤了
在讨好广神这件事上,长孙有专业师承[好的]
照做包过的,就看某人配不配合了
第59章 剪烛
银釭相照,绛蜡明灭。檐月几满,树影参差。
年轻的伉俪正坐在新订制的“春江花月夜”诗意画屏风一侧,剪烛而谈。李世民琢磨着这明明是新绘却绝类十年旧物的屏风,不禁疑窦丛生。
“我听刘娘子说,这屏风明明是你大费周章从丰都市一个好酒的又有些怪脾气的画师那里求来的,为何弄得毫无新气象?有什么深意吗?”
长孙青璟正摊开杨广诗文集细看,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是敷衍道:“我自有道理,等你好好听我话,照我说的做,我就告诉你。”
“卖什么关子?”李世民故作不屑地嗤笑道,但是却忍不住细细端详起画作来,“为什么不让画师把游女、湘妃画出来呢?早知道你喜欢这样的诗意屏风,我就让立本给你画啊……”
“你跟野狗搏杀了半日,在张亮家住了一晚,在帝王封土堆上徘徊了半日,又在邙阪道上赶了一个时辰路回城,怎么一点也不知疲倦呢?”长孙青璟将一盏丁香饮子推到李世民面前,调侃道。
“因为我身边有个女中陈平啊,诡智若泉涌,奇谋如珠落——我怎么敢不把心猿紧锁,意马牢栓啊?我真是竭尽心神也追赶不上你的奇策机巧啊!”李世民举起杯盏,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
“满口胡言!”长孙青璟转过脸,朝天翻了个白眼,不再理睬李世民,兀自在卷轴上做着奇奇怪怪的记号。
家令与刘娘子正在廊下核实小郎君与小娘子这几日的行踪,以免他们招惹上歹人。两位长者一边抱怨后怕一边庆幸转危为安。
家令经此惊吓,但凡小郎君与小主母不离开洛阳城,便无事不允,哪怕小主母这几日花钱如流水——那终究是用自己的安危在体恤新婚丈夫的可靠新妇,他一个外人不好再多置喙。
刘娘子经此失而复得情状,已无心劝诫二人深夜各自安睡,切勿亲昵,但求平安别无他想。眼见两个年轻人也只是讨论些家具布置、皇帝微服的话题,全然不是长辈们所担心的暧昧之事,便不再催促两人正聊得投机时分开。
蝈娘禀告长孙青璟,府中按照娘子的意思,已经清扫数遍,多栽杨树与柳树,尽量将李树掩映于杨柳之后,使之不显眼不招摇。如今婢子们正连夜裁剪绿色绫罗绸缎,明日一早便可装饰杨树。
“我怕新填的土太过明显,又混了些干燥泥石。圃人说不吹毛求疵的话不会有人发现杨树是新栽的。”蝈娘邀功般说道,“这一招是我父亲教我的。他为先夫人布置过邙山别业的花树。娘子明早再查看一下。”
长孙青璟微笑颔首t,这个窦夫人赐名的小丫鬟果然伶俐。虽说大字不识几个,却知道应该把什么展示在矫情饰伪的皇帝面前。
长孙青璟因蝈娘办事得力,便特意将自己的一身旧袄裙赏赐于她。其余人等,如同蝈娘一同奉承画师的年轻家生,移栽杨树的圃人皆有钱帛赏赐。
她招来管事几位娘子,询问自己不在府时奴婢与雇工们行事的进度,计上心头,决定明赏罚,信奖惩。
于是,趁主母离家偷奸耍滑,还未按长孙青璟出门前所叮嘱的,将府中器物重新清点登记造册的家奴与雇工须得将名物造册完毕后,各领惩戒——家奴明日罚去庄园清淤,雇工在月佣内扣除五升粟。
一开始,诸位管事娘子只觉得新主母只是个穿着老成衣服的聪明女孩子,如今,大家也叹服主母就是主母,见识与手段和年龄的关系不大。
刘娘子有些担心长孙青璟劳累半日,身体不适,便劝道:“老妪又要多嘴了,赏罚之事固然要行使,但是娘子也不要急于今日,与奴婢们置气惹出病来,郎君可要心痛了……”
长孙青璟“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才不心痛,自顾自跑去邙阳以身饲豺,也不管我们担不担心。”
她如今已经深知窦夫人身边环绕的心腹——甚至包括年纪与自己相仿的蝈娘,都是体察人意、做事稳妥,喜好戏谑的乐天之人,便也开始融入这个视她为新主母的团队之中,偶尔也与他们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阿嬭不必管她。”李世民笑道,“长孙娘子乐在其中,没有任何不适……”
“我可管不了你们……”刘娘子也笑了,“你们说的话,老妪也听不懂,我还是去外面逗逗蝉衣……”
长孙青璟殷勤将自己案前的果干分了一半给这位乳母。
“你确定陛下会白龙鱼服?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着实令人害怕!”李世民茫然莫晓,心窃怪之。
“圣上在上元节微服出行有什么奇怪的?你有没有听说过,圣上当年去了越国公府上,越国公当晚就薨了;圣上之前也去过许国公府上,见珍宝充栋,心中不悦,疏远了许国公许久;圣上还去过郕国公府上,觉得仪卫御制,有反心……”
李世民的寒意从脊背窜上后颈:“观音婢,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奇闻轶事的?就没有被圣上造访而未被责罚的臣下吗?”
“有啊,你急着打断我作甚?”长孙青璟从袖囊里摸出一颗铜弹丸,紧攥于掌中,似乎能从中汲取无限的力量并由此产生无数古灵精怪的念头。
“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当书绅以记之。”她以铜丸敲击着书案,“慎之慎之。”
“不要故弄玄虚。”李世民眄视长孙青璟,取下一支笔道,“夫子快讲,我一字一句都记在衣带上。——好了,我已正襟危坐,夫子告诉我,哪些人逃过了圣上的猜忌?”李世民装出一副准备聆听先生训诲的恭顺模样。
“坊间传言,圣上微行至闻喜县公府上,府中并无宴饮,其子正挑灯读书,圣上喟叹良久即便离去;圣上微行至御史大夫家中时,见御史大夫连夜审阅公文——你对我挑眉做什么?”长孙青璟举起铜弹丸向李世民肩头轻轻砸去,李世民探手接住弹丸,只见弹丸上铸有“拔拔鹅王”四个模糊的小字,也不想深究这弹丸来历,只是嘴硬道:“我一听到这群虫豸的名号就开始头痛,在你看来可不就像挑眉一般……”
“你管裴蕴是虫豸还是良臣,你管他是在罗织薛道衡的罪名还是设法将梁陈的乐户全部塞进太常寺讨好圣上。总之,若你与圣上易地而处,你见到御史大夫将处理不完的卷宗带回自己府上挑灯批阅,如此恪尽职守、夙夜在公,难道不动容,不感怀?”长孙青璟将手肘支在书案上,手掌撑起下颌,得意洋洋地问道,满心觉得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的答案。然后,顺理成章地,让李世民依葫芦画瓢照办就行。
“你想听真话吗?”李世民支起一条腿,抱着膝盖满不在乎地说道,“若我是圣上,见到自己的御史大夫如此矜情饰貌、惺惺作态,多半既不动容也不感怀,由此判定此人要么愚不可及无法尽厥职,要么欺君罔上伪忠佞附——八个字,非蠢即奸!即刻除名!”
长孙青璟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公子——你还真是灵台异构,逆绪悖常。举世皆东流,汝独西溯!”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除了晚节不保的越国公于国尚算有功,宇文述、裴矩、裴蕴这群虫豸哪怕立刻流放珠崖郡,国朝也几乎毫无折损!”
“公子,我给你讲个《韩非子》里的故事吧。”长孙青璟吐出一口愤怒的浊气,娓娓道来,“秦有钝者,其首若榆,叩之作金石响。赵人有善运斤者,闻而奇之,往斫之,斤刓而榆首无恙。”
“你这覆酱本《韩非子》有点意思,居然能把八百年后的后生辱骂一番。”李世民也不生气,粲然道,“观音婢,我知道你想劝说我抑情矫性,曲意逢迎圣上,只有这样,方能躲过圣上猜忌,躲过微服试探……你直说,我照做就是。”他拉过长孙青璟因气恼而攥紧的拳头,翻开她的掌心,将弹丸归还。
“这才差不多!”长孙青璟昂起高傲的头颅,“否则,你就一人去邙北种地修渠,我才不奉陪……”
“我知错了。”李世民开玩笑似的道歉,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你为什么逆着我的意思说话?”长孙青璟的脸有些发烫,婢女多半都忙着剪绸缎装饰还未长出新叶的杨树,刘娘子与蝉衣劳累整日,隔着帘帷依稀可以窥见一老一少昏昏欲睡的剪影。
在暧昧的气氛下,长孙青璟害怕两人在守制时作出逾矩之事,便故意罔顾左右而言他:“我是说,你明明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甚至你自己也清楚应该怎样做,对于阖府上下才是最优的选择,却非要选些最不加修饰的言辞来气人?”
“因为我性格如此,因为这两天经历太过骇人听闻……”这番真假掺半的言辞倒也有理有据,长孙青璟也勉强理解。
只是她并不知道眼前少年还有一层不愿言说的情愫:很多时候,他的寂寞孤苦与他的偏执倔强一样是无法向人解释清楚的;而她,是不需要他解释就能走进他内心的人。
所以,他总是恶作剧似的、明知故犯似的在礼法允许范围,在长孙青璟的怒火能够自行消解的范围内凿空立论,硬抬死杠,以期将她多留在身边片刻。
但这理由也足以使人赧然缄口,若是被长孙青璟得知真相,怕不是又要编一个覆酱本《左传》的故事讥嘲他无丈夫气,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长孙青璟半信半疑望着李世民。年轻人一挠头,理直气壮地补充道:“还有,我阿耶过去就经常这么逗阿娘。比方我阿娘说:‘叔德,你新得的马不错,献给圣上吧。’我阿耶肯定这么回答:‘不献,这是佞臣所为!’其实是他舍不得。当然他终究拗不过阿娘,阿娘让他办的事他最后都乖乖照做……反正,八柱国家、一家之主的气势不能输,其余的事以后再论。”
提起母亲,李世民眼前便完全涌起一家三口一道生活的幸福时光,至于母亲生前那些小小的不愉快,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大概,我看父母这么相处多了,自然也学会像父亲那样逗弄人了。”他偷瞥了长孙青璟一眼道:“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像我父亲?”
长孙青璟摇头:“看不出来。也许有一点。虽然你不是一家之主,不过方才也向我显露了些许一家之主不服输的气势,确实不输父亲。接下来我们就论其余琐事……”
“但凭娘子吩咐,我一律照办。”李世民拱手应允。
唉!他的父母曾经是琴瑟和鸣的神仙眷属啊!——长孙青璟心中感慨道。
“还有,不准再同我耍什么一家之主的威风。不然,你一人去北邙吃风!”
“一言为定。”
长孙青璟从身侧取出自行整理的今上诗文集,老调重弹:“子诚解人,不待吾言……”
“我当然懂了,你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你让我抄我就抄。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跳着抄吗?我不太喜欢他悼亡妃嫔的诗赋,人都死了,假惺惺地思念,也不知人活着时和他见了几面?我还是比较读得进戎幕笙歌,虽说圣t上军谋不臧,调度失宜,每征高丽,三军股栗。但是纸面上的气势力透纸背,函盖乾坤,不输汉高、魏武,还是值得一读的。”
长孙青璟瞪了他一眼:“我代圣上谢谢你褒奖。”说罢,她亲自为丈夫铺陈藤纸,捧砚研墨。“先挑你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我替你抄。”
两人不再饶舌之后,李世民全心投入到誊抄杨广诗赋的自保大业中去。长孙青璟细究他的字,确有高峰坠石之奇崛,崩浪雷奔之气势,飞林出鸟之飘逸,与自己所书各有长短,心中也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十几页诗文须臾立就,却点画精严,长孙青璟不禁暗暗喝彩。她又不忍李世民太过劳累,便劝他歇息片刻。
刘娘子与蝉衣奉上菓子与酪浆。李世民才发现一直侍奉长孙青璟左右的阿彩自他回来之后便未见踪影,也未听妻子问起她下落,想来又被安排去办什么要紧事情。
最好不是与自己有太大关联,长孙青璟一旦兴波惹非,他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刘娘子前往洛阳之前被家中长辈女眷一再叮嘱看紧年轻夫妇,勿令二人在丧期逾矩。她初时还忐忑不安,今晚偷听二人交谈,聊的却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国家大事,两人虽然常常说得投机忘我,种种蛛丝马迹却显示与儿女私情毫无关联。
刘娘子便觉得两个孩子行事自有分寸,清白磊落,反而显得过来人杞人忧天,念起卑污。
“长孙娘子,二郎这是准备秉烛夜诵,通宵达旦?”刘娘子半开玩笑,半是提醒二人早点休息。
“阿嬭,长孙娘子正催着我办件大事,她不说停手,我哪敢懈怠。”李世民提起笔,谑而不虐地调侃长孙青璟。
刘娘子微笑道:“郎君已经成家,不可如乳儿一般总是向人告状,说娘子不是。再说,你阿嬭虽说不读书,但是大概也懂得催促丈夫勤勉的娘子德配君子……郎君有什么可抱怨的。”
三人便说些近日洛阳城内为上元节所做的布置,三日宵禁解除时家中安排。
蝉衣察觉出廊下异动,便跑去门口掀开帘帷:“阿彩姊姊,小心!”
“娘子,二郎的衣裳已经剪裁完毕。”阿彩近前,将已经缝制好的齐梁款式吴服展开,白色吴绫上流云卷草提花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剪裁时正巧全家都在寻找郎君,也无法贴身量体裁衣。我也只能比着旧时缺骻袍的尺寸放大胸袖下裳,也不知合不合身。”
“我不穿!”李世民简切利落地拒绝了这种江左舶来款式的奇装异服。
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世上有比自己更喜好更张炫奇的人,简直对长孙青璟甘拜下风——
作者有话说:李渊不在家,二凤不靠谱!
青璟开始把全家拧成一股绳子应付杨广,且赏罚分明。
为以后六宫事全权归她管理、皇帝不插手后宫埋个伏笔
二凤不肯换衣服肯定不是衣服难看,只是不想穿广神同款而已。
青璟自由办法哄他换上[加油]
第60章 云满
李世民望着妻子在他去北邙料理田庄事务时让阿彩所制新衣——这当然也是完美应对计划的一部分,不以为然蹙眉,然后如李渊言传身教般摆起了一家之主的架子。
“不是婚礼不是祭礼不是冠礼不是大朝会,穿什么褒衣大袖,太古怪了。不会又是什么最近宫廷里时兴的款式吧?”李世民一脸嫌弃地问道。
“然也!正中鹄的。”这充满嫌弃的语调并没有吓退这个前外交使节的女儿。
长孙青璟开始适应所谓“一家之主”的气势不输之说。总之,对付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人,她可有办法呢。
她倒也不恼火,只是慢条斯理地解释:“陛下曾任扬州都督,习吴俗,与当地士人甚至能用吴语交谈。每念及青年时光,便自着大袖,令妃嫔们也着间色裙。你就勉为其难,阿附他一下?”
“绠短汲深,臣力有不逮啊!”李世民道,“开皇年间不是把这种形制的衣物都禁了吗?为何如今妖氛再炽?缺骻袍比这舒服百倍。”
“奴婢已经按娘子所嘱将大袖改为琵琶袖,方便郎君行动。哪里有妖气?”阿彩耗费了两天精力却被否定得如此彻底,眼睛也变得模糊不清,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府中已经许久没有婢子用这种口气与小郎君说话,李世民的怒火有些按捺不住。
正准备发作时,他细想阿彩乃是妻子带来的侍婢,又是按照主母嘱咐认真行事之人,贸然越俎代庖随便训斥怕是会招致长孙青璟不悦。他便憋着一口气道:“有劳阿彩费心,无奈我就是不喜欢。”
“阿彩,郎君不喜欢,就暂且把衣服收起来……”长孙青璟故作遗憾,“可惜了,这可是正统魏晋士人所着宽袍大衣,王右军当年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写下《兰亭集序》……”长孙青璟一脸遗憾地望着再三拒绝的丈夫。
“观音婢,你们两个竟然消遣我,这么要紧的事情不早说。”李世民扔下菓子酪浆腾身而立,爽快地展臂招呼阿彩,“是我眼拙。重新审视,没有妖气,只有仙气。快给我换上,铜镜在哪里?我就说这衣裳一看就有林下之风呢!我个子高,肩又宽,峨冠博带肯定好看。”
长孙青璟满口酪浆吞吐两难,呛噎得咳喘不已;阿彩转忧为喜,雀跃着为郎君试新衣;蝉衣手滑,险些将铜镜摔落到地板上;进来看小郎君试新衣的刘娘子槌案摇头道:“还是和三岁时一个模样啊!”
试衣吃喝完毕,大家一时睡意全无。刘娘子见年轻夫妇还在说一些令她一知半解的“微行入闾阎”、“潜服访市廛”之类的言辞,便向阿彩与蝉衣使眼色,退出屋外。
显而易见,李世民本人对这些梁陈旧服并无特殊好恶,无非是对曾经或者现在穿着者的臧否影响了判断。
当然,他现在正沉浸于永和九年的那场著名禊礼中,一时舍不得脱下王羲之的礼服。
长孙青璟剪除了一段剧烈跳动的灯芯,又将烛台移近了李世民一些。除了新婚那天,她似乎还没有仔细端详过他。
他的长相,大概不会引得过路的贵女一眼相中,以骏马相赠终身相许;若是一开口与人交谈,那些思出尘表的言论绝对令人咋舌,别说良马了,恐怕连个木瓜都没人送他。
可是他现在伏案的模样,如玉山将倾,似兰亭挥翰,广袖垂云,风姿俊逸,实在令她情移神荡。
“你不会是一边偷看我受罪一边偷笑吧?”李世民继续誊抄着他并不太喜爱的《泛龙舟》《喜春游歌》,目不斜视地问道,“看着我老老实实做着自己讨厌的事情,你不会特别得意吧?”
“哪有?我明明在勘误。”
“你那本《御夫术》已然烂熟于心了吧?不妨送我。”
“不准胡说八道,我才没读过那种书。”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你要《御夫术》作甚?”
“送给我新认的从妹当嫁妆啊,装人家堂兄总要装得滴水不漏、让左邻右舍都看不出破绽吧。”
“张亮一定对你感激涕零。你这人当真是思如云诡。——人家好心救了你,你却教他未婚妻如何持其短长,未免太过忘恩负义。”长孙青璟抿嘴道,“我问你个问题。”
“嗯。”大概是杨广这几首诗实属下品,浮夸到不堪入目,需要有人闲扯些趣事才下得去笔抄,李世民便由着长孙青璟打岔。
“你这么多年,与窦家,独孤家,王家,阎家那些表姊妹想必也经常能见着面吧?”
“偶尔能见着,不过还是与表兄弟厮混有趣。你问她们作甚?”
“她们——那些出身与你一般高贵的娘子,有没有夸过你聪敏俊朗的?”长孙青璟试探着问道。
李世民瞥了一眼铜镜中完全南朝士人打扮的陌生少年,突然停笔,以双臂环胸,很谨慎地告诉长孙青璟:“我九岁时得了一场大病,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下去了,连阿嬭都在大海寺的佛像前磕得头破血流,更不用说父母多绝望了。那时,全家人应该已经准备好我的后事,没人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在一年经历两次疫疬之后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好像上天听到了父母他们的祷告似的,我就在所有人的疑惑中神奇地活下来了……大病初愈时,所有人看我t的眼神都古怪而诡谲,好像我是从寿光县公韩子通那里逃出来似的——总觉得我这条命一半属于父母,另一半寄存在韩子通那里,那属于父母的半条命早晚也被韩子通给收去了……”
他抚膺微笑道,“除了无忌。你兄长不一样,从不把我当病人。我养病时,我们坐谈高远,行不践迹。他说,能从寿光县公手里逃出来的小郎君,将来都是高寿,而且能成大事。病未痊愈时,我说想吃冷而甜的东西,别人都是如临大敌,大呼小叫拒绝我,就只有他会偷偷带糖酪浇樱桃给我;我说想蹴鞠,别人不是笑话我就是将我看得更紧,唯独他会设法将一堆袄衫枕头塞进被褥里作假,然后将我偷带去空旷之处,把我安顿在远处干瞪眼看着,然后他和一群少年还有家生奴踢球给我看——其实他击鞠的火候真是未到,一招一式简直惨不忍睹,甚至连你都不如。你若穿上男装混在一群家仆中间击鞠,比他更像右骁卫将军的儿子——啊,这句不准告诉他。所说他蹴鞠的身形笨拙,可是我就是看得很开心。”
一丝辛酸涌上长孙青璟心头。酸涩中翻腾着一个九岁孩子的孤独沮丧以及屈指可数的快乐。她明明只是想问问像他那样家世显赫、姿貌尚可、擅骑射、能属文公子难道不曾有过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怎么就被他把话题引到九岁的那场大病?而且她还听得醰醰有味。
“我没有收到过娘子们所赠的梅子、李子、木瓜、柑橘……我赠予娘子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那支几乎干枯的牡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你的一束头发——虽说是婚礼的程式,不过勉强也算吧……”李世民摇摇头,“不对,好像更早些,我记得你分过我半个胡桃的仁。那时你刚被高先生从长孙安业那里救出来,满脸尘灰,张皇失措,又饿又馋,难得仍旧心窍玲珑,计皆狡黠,居然还可怜兮兮地哄我为你剥核桃,你见我为救你出力报信,勉为其难地分了点果仁给我——这算是我第一次收到娘子所赠的礼物吧。”
“我是那么悭吝的人吗?”长孙青璟忍不住调侃道,“你这人真是心胸褊狭,将那半个胡桃记了那么多年……”
李世民大概猜出长孙青璟想问什么,索性一次说个明白:“若据实以陈,我的表姊妹们确实都很漂亮,但也很吵闹。”
“健谈?”
“就是吵闹,就是吵吵嚷嚷,让我的耳鼓不得半分休息。不像你,总是恬然晏如,安安静静。”
安静?长孙青璟忍俊不禁,李世民已经把问题带向了奇怪的方向。从小到大,父母夸她可怜,兄长夸她活泼,舅父母夸她聪慧,高氏缌亲夸她清秀类高氏女……总之,没人会将“安静”作为她的优点,因为她就是好动的性子,而且她在李家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性。为什么李世民觉得她安静。
“你胡诌的!”
她再也不会问他这种傻问题了,因为但凡问了,就一定会收获一个比问题本身更蠢的答案。
上元节的清晨,青璟越过瀍河漕渠往修善坊谒见故友。回府后一直闷闷不乐。
她攀上四架楼阁的最高处,眺望通远市。大概是呆得时间太久,李世民便也上阁子里看她。
一股纸张烧焦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阿彩紧觉地将最后一张纸投入炭盆。
“这是一些不用的旧物,鸡肋似的,干脆烧了。”
李世民点头,丝毫没有怀疑她会对自己撒谎:“你的故友还好吧。”
“她出嫁了。”平淡如水的一句话。
“丈夫待她不好吗?你一直在生闷气。”李世民问道。
“这倒不是。”她剥除手衣,执起新写的诗,摇摇头,团成纸球投入火中,“娘家人待她也一般,不过是交相为用,各取所需。不是……不是通常的那种嫁娶……”
李世民愣了片刻,听懂了长孙青璟话中深意:“听着有些辛酸,她不是还有你这个好友吗?”
“是啊。”长孙青璟苦笑着俯瞰庭中园中被彩绸装饰一新的枯树,“我着实不太喜欢这个奢靡虚伪的东都,宫殿繁复浮夸,士人矜情矫饰……”因为无处不充斥着浓重的杨广式的标格才调。
“你写过永明体新诗吗?”
“学过,写过,张夫子说尽管写,皇帝不会因为我写的任何一首诗将我下狱的……张夫子还说就我这点文才,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什么忌讳。我很真诚地吟咏过我那把随身携带的弓。弓倒是是好弓,诗大概有些见不得人。我的诗常常配不上所咏之物,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写为妙。”
“唉,我本来也和崔,薛,颜家几位颇有才学的娘子也学过沈休文和小谢的永明诗。今日突然想吟咏一下圣朝的杨树,落笔却尽是虚情假意。就把这见不得人的新诗烧了。”
“你处处为我着想,我感激不尽。”他将妻子双手拉近炭盆,“只是一味智虑圆通,事无遗算本身就是苛察克楮。对于陛下来说,一个既忠诚又呆傻的人是足够安全的。我在圣上面前装个忠贞痴傻的人也不错。”
长孙青璟眼前明朗起来:“你说得对,一个完美的计划看起来未免太像圈套,不妨留点缺憾。我们不要在圣上面前显得聪明过头,让他觉得被算计,被设陷阱。不妨给圣上留些委径达玄、理丝覈茧的余地。”
这个傲慢的,常常目空一切的少女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个奇诡倜傥、不循常理的人可以成为五陵恶少们天然的领袖。
哪怕长孙青璟不为上元夜皇帝的突然造访做任何绸缪,李世民应该也能自如应对过去。
“你顿悟得分毫不差。譬如你觉得我是喜欢通婚书上那个‘蕙质兰心,琼姿玉映’的女孩子呢还是北邙某个封土堆上满头沾着枯草陪我喝闷酒的女孩子呢?”李世民把长孙青璟拉起来看风景,撑着栏杆调皮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驰名双标开始崭露头角
青璟浅浅追问一下二凤过去的情史,得到答案如下:1.病秧子被妹子们嫌弃了。2.话不投机被妹子们嫌弃了。3.只有乌鸡哥愿意捡二凤。
家长会小剧场:
李渊:评价一下我儿子的诗
张后胤:他写得很安全。
李渊:张老师,我读书没你多,能不能说明白点。
张后胤:就是他写得最好那首也不会引起皇帝猜忌,把自己和全家弄进大牢里……那种水平。
九岁生病的番外篇(废稿,与正文无关):
大业三年的冬天,初雪微霁。
李家与长孙家的一群少年与孩童,偷偷摸摸将大病初愈的李世民带去南山脚下的空地游玩。
大家一边竖起遮风行障,一边命令仆役清扫积雪,一边亲力亲为用修竹做球门。
“你们快活蹴鞠,我怎么办?”李世民坐在腰舆上问道。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才捡了一条命,知道大家把你偷运出来后各自归家后会被罚跪多久吗?”李道宗抱怨道。
长孙无忌默默地将一个小案横在李世民面前,又放上十几个核桃和一把鎏金小锤:“你要不想闲着就替她砸核桃——”
“她?”
长孙无忌跑回马车边,从车里抱出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这想来就是他妹妹长孙青璟了。
女孩子极不安分,在兄长的臂弯里转了两圈,奋力落在地上。
“我也要蹴鞠。”青璟开心地扑向那片临时场地,却被无忌拽着斗篷边缘拖向李世民。
“你,替我们看着他不乱跑。”
“凭什么?”青璟不悦地反问。
“他替你砸核桃。”
青璟的眼珠转了一轮:“成交!”
“我都没答应啊!你们好过分!”李世民嚷了起来。
青璟嘟嘴看着他,忽闪着眼睛,似乎在说“谁稀罕你”。
李世民一下子露怯闭嘴了。
“他要是不好好砸核桃中途逃跑怎么办?”青璟突发奇想地问道。
“你自己想办法。”长孙无忌束紧发髻,接过毛丸,不耐烦地说道,“你今天让他跑了,我以后不带你出门玩……”
说罢,他便与两家的同龄子弟们一同跑进场,不再理睬一个病人和一个小女孩。
场外的两个人都不闲着,大病初愈的那个看着蹴鞠赛或欢呼或抱怨,被嫌弃年龄小的那个从不远处手动运积雪在腰舆旁堆雪人。
好像他们忘了点事情?
青璟想了想,拿小锤敲敲小案提醒李世民做正经事。
李世民有些不悦地看了看眼前耽搁自己看比赛的六岁女孩,t不情不愿地拿起锤子砸核桃……
两人相安无事地相处了片刻。
李世民突然掀开膝盖上的毛毡大叫:“无忌这蠢货,到底会不会蹴鞠,连道宗都踢不过。等我去替他!”
才迈开半步,一个带着核桃味的大雪团子落在他的头顶……
“你——”李世民愤恨地回头,“我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小劣——小娘子——”
之所以改口是因为青璟手里抱着一个更大的雪球,已经举过头顶——那起势,明显是准备冲着他的脑袋砸第二次。
“哥哥让我看紧你。”青璟并不准备认错,谁让眼前人先不讲信用不好好砸核桃准备逃跑呢?
“你用脑袋砸坏了我好不容易塑好的韦陀头颅!”她气呼呼地指责道,“我手里这个球是菩萨身体!又要被你弄坏了!”
“你先动手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还有没有天理了?”李世民吓唬她,“信不信我单手把你提起来?”
青璟右腿后退了半步,把手里的雪球举得更高。
她那么认真干嘛?无忌不带她出去玩是天都要塌下来的什么大事吗?
核桃味的雪水落了几滴到李世民嘴角。
居然有点甜。
他终于意识到差点招惹到更大雪球的原因是他忘乎所以地冲着这个六岁的小女孩举起了砸核桃的锤子!
“恕罪恕罪!”他把鎏金小铜锤放回一堆核桃壳中间。
青璟也将雪塑的菩萨身体放回腰舆边。
九岁的男孩和六岁的女孩就这样相互瞪着。
随着场上孩子们的一声惊呼,毛丸骨碌碌地滚到了两人中间。
“帮个忙啊——”
“抱着球跑过来——”
“扔过来,我们接住!”
一群男孩子在远处朝着青璟拱手作揖,求她帮忙。
李世民有些脚痒。
长孙青璟挡在他身前,将球踢回了那片临时蹴鞠场。
场内又是一阵喝彩。
长孙无忌心想糟糕,这一脚足以惑众!下次不带她来了。
李道宗问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弟弟穿女孩子衣服?他明明踢得比你好。”
李世民一边陪着青璟一起剥核桃一边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出来。”
青璟认真地重塑韦陀头,咬下两块差不多大小的核桃仁,镶嵌进眼睛的位置——
“不知道!”《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