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雷隐
“你猜我喜欢哪一个呢?”
这句话如镞贯膺——李家送来的通婚书上盛赞的高氏养女与北邙山丘上找寻李世民的本该是同一个人,又好像不是。
“通婚书上写了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记得了。”长孙青璟只记得窦道生造访那日自己满心充塞的都是舅父高士廉即将流放的噩耗,就连媒人窦道生的问话也回答得心不在焉、词不达意。
想来窦道生不会对她本人有任何好感,无非配合着任性的外甥走完六礼流程而已。如果窦道生在李渊夫妇面前主动为她美言,那原因也与她无关。
大概是这位被夺爵的前陈国公与皇帝表弟速来不合,理性地认为斛斯政案中被株连被贬谪的多半是裴蕴纵横捭阖的大手笔牵扯出来的无辜之人。对高士廉才华的敬仰与遭遇的怜惜反而使窦道生看长孙青璟时眼前蒙上了一层琉璃障。
李世民望着通远市运河畔高擎的灯轮,目不斜视地说道:“通婚书自然是千篇一律的章法。难道要我父亲夸你打伤你叔父长孙休明的僮仆后易装出逃仁义?还是夸你善骑马蹴鞠扪萝探奇多才多艺?除了夸你貌美德贤还能夸你什么?”
长孙青璟反唇相讥道:“抛开通婚书上的陈词滥调不说,你觉得我不够韶秀婉嫕吗?——你这人,怎生这般凉德,总是惦记着我的狼狈模样。真是心性乖僻,乐趣非常!”
“你那日在邙山不狼狈,像狸奴一样婉娈可掬……”见长孙青璟闻言努唇颦眉,李世民愕眙瞠目道,“你这么在意姿貌仪容做什么?”
长孙青璟鼓腮道:“哼!我衷心希冀圣上也拥有你这般令德徽猷,上元微行时能够探骊得珠,不要将你这株香草当做苜蓿轻易丢弃了……”
李世民听闻长孙青璟将杨广方比为美人,便不觉暗笑:“配那位大美人就算了,我做一株无忧无虑的苜蓿也没有什么不好。”
眼前少年虽说狂狷诡特,但是难得每次玄鉴深远,浑成圆融,多藏雅谑,闻之令人莞尔。长孙青璟从修善坊带回的恶劣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这株“苜蓿”倚槛眺望通远市高擎的血髓珊瑚,感慨道:“阿耶已经在紫微宫当值数个日夜了,只为了皇帝的极宴狂酣,为了士庶的大酺恣乐。母亲新丧,父亲心情本来就郁闷,又连日劳累,也不知身体如何?”
“二郎——娘子——高阁风大,你们赶紧下来!”刘娘子手持纸笺挥舞道,“王尚仪与郎君都有手条送来。”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夫妇二人便不再跋前疐后,纠结于是用完美的表演证明自己的忠心,还是用略有缺憾的表演来赢得圣上的信任。
此时两人闻变惶遽,几乎失履而走,匆匆跑下楼阁。一人各拆解一卷手条。
刘娘子与几个贴身侍婢也禁不住踮脚张望,生怕宫里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比如皇帝又在不怀好意地问唐公的身体,出入府邸的客人,公子们近来的课业……
“今晚!”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异喙同音。
一切尘埃落定。
悬着的心再也没有任何侥幸的念想。
刘娘子也舒展了眉头,皇帝亲临试探,这至多只是一般的险境,算不得必死之境。
“你说,两棵大同小异的李树,哪一棵是忠诚的,哪一棵是奸邪的?”李世民摇了摇手中的纸笺问道。
“好无趣的问题。”长孙青璟从侍女所托果盘中拿起一颗蜜煎李子塞进李世民口中,“多加蜂蜜,就会令人忘记李子本来的酸味。”
祸福无门,惟人所召。
一切只能交给那个地广三代,威振八纮的王朝的继承者,使得单于顿颡,越裳重译的圣人可汗,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的诗赋大家来评判。
上元夜,杨广在紫微宫极宴纵欢之后意犹未尽,便穿着便服在修善、积善二坊内游弋。
裴矩的钝子照例在伏案读书,满脸死气沉沉,甚至没有一丝去通远坊观看胡人合生歌舞的念头。亏得杨广甚至起过将西域事务交予一个信得过的年轻人的念头,本想着教他子承父业,如今看来只能另觅他人。
裴蕴最近令皇帝极为恼火,李浑家宅不宁,谶纬令皇帝心神不宁,杨广向裴蕴暗示了一个可以让双方永久安宁的良方,裴蕴却颇不上道,每次都回报谋反查无实据,也不知他当初罗织薛道衡罪名的手腕哪里去了。
宇文述一家今晚变得强饰失真、矫揉造作。家中眷属仆妇不再以纹采精妙的吴越织绣为服,不再着云定兴巧思所裁制华裳招摇过市时,杨广不禁哑然失笑,回想起自己之前故作不悦的姿态将宇文述吓得面如土色,心情便更加快慰。
杨广觉得有个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又夙夜寅畏、不敢荒宁的心腹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杨广坚信,宇文述一定能代替裴蕴那个首鼠两端、趑趄不前的读书汉臆造出一个将李浑举家处死的合理罪名。宇文述承诺接手处置李浑谋反案并保无后患后,杨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许国府。
皇后提醒皇帝是否去姑母安成大长公主的府邸。杨广却非常抵触。窦抗窦道生兴许就在他母亲大长公主与弟弟窦庆那里。虽然杨广自始至终没有获得窦抗与汉王杨谅勾结阴谋叛乱的真凭实据,但是在这个姑表兄弟洞察几微、高高在上的眼神中,杨广可以察觉到明显的睥睨不屑,这令他如坐针毡。他断然拒绝了萧后的提议。
平日与杨广狎昵的勋贵大臣已被挨个逗弄了一遍,皇帝一时对出游兴味索然。要是宇文恺还在世就好了,他可以和这位工部尚书大谈开凿太行道北征突厥,改进辎重车与六合城再征讨高句丽,他需要更宏伟的正御舟、更华丽的浮景舟南下江都。
可惜这位充满充满奇思妙想的造梦大师已经不在人间。
在皇帝几乎想折返紫微宫,回到迷楼与越女吴娃厮混时,“选曹七贵”之首虞世基偷偷提醒皇帝尚有一人府邸还未涉足:“陛下不妨趁上元节探访唐公府邸。”
皇帝坐在普通的步舆上,望着微行队伍前方执刀而趋,耳目警于无常的这位表兄,突然吩咐自己两位驸马替代唐国公行使警跸之职,将他唤到身前:“叔德,我们去你t家坐坐。”
李渊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故作感激涕零与皇帝身边一堆佞幸一较长短的意思,也没有潜怀异志者害怕阴谋被洞悉的竭力掩饰。
简单谢过恩后,唐国公不无担心地向杨广坦言:“家中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请允许臣先着人回家嘱咐他二人正衣冠,开中门,设御座,执彗……”
“表兄太见外了,今日只说家事,就抛开这些繁文缛节……”杨广笑道。
一旁的萧后也和柔地说道:“唐公不要吓坏了孩子们,一切如家人之礼即可,就当是长辈叔伯临时起意,去看看晚辈。”
虞世基也在一旁随声附和。
驸马都尉宇文士及余光捕捉到尚仪王氏与唐国公李渊睫影相交,凝思不语。
同行的南阳郡公主令人将腰舆扶至丈夫身边,以团扇轻拍丈夫的肩道:“那是甥舅,数年不见,不免生出渭阳之思,顾盼叮咛不止——你不要这样少见多怪……”
“哦,有所耳闻……”宇文士及窘迫地笑道,不再顾盼流转。
方才与虞世基谈笑风生的新晋驸马宇文皛一听到皇帝准备前往唐国府的计划,一时钳口,枯泉断藻。新婚妻子河内郡公主见丈夫忐忑不安,若悬旌无依,不由嗤鼻哂之:“怯夫!平日里一贯耀武扬威,今日为何成了惊弓之鸟?”说罢,蛮横的公主扬鞭奋蹄,奔逸绝尘,不再理睬丈夫。
众臣对河内公主一日间翻覆数次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也懒得追究原因,便纷纷一笑置之,唯独萧后蹙眉以对。
杨广对妻子要求他训诫庶女的暗示熟视无睹,反而觉得这个女儿气度容貌颇肖他这个父亲,不忍苛责。
如今的皇帝在独孤皇后在世时隐忍多年,庶子见弃,庶女委乳。河内公主作为祖母在世时出生的异生子,文献皇后口中的“犬豚”,幸运地没有在婴儿时期染疾夭折,最终得以回到父亲身边。
她本性其实与其他孩子也并无二致,只是在父亲的姑息放恣下,逐渐变成善匿情伪的父亲的本性的投射——这也宿命般地应验了文献皇后关于庶出如犬豚的论断。
所谓天人之悲,无非是所有令人哂笑的谶语妖妄最终都指向了现实。
当然杨广与眼前这个最像自己的女儿是不会有这些忧虑的。
骄恣跋扈的年轻公主认为祖父与父亲的开皇大业是永恒的天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亘古不易,就如九树冠上的花钗永远赫奕,腰系的山玄玉永不蒙尘——而她身为公主的地位,金石不磨,与天地参。
萧后见皇帝对河内公主失当举止目遇不察,便也只能愠而不发。她将南阳公主唤到身边,开始询问外孙宇文禅师近况。
一行人说说笑笑向积善坊的唐国府而去。
杨广闭目假寐,满脑子只是斯须到得李渊府上,该如何试探这位极其熟悉又极其疏离的姨表兄弟。
刺眼的火炬又逼迫他睁眼。杨广眇目望着李渊马上的背影,开始把往事桩桩件件摊开,细细梳理。他们本是相安无事的两个人,但是从小到大,李渊总是时不时在不经意间让杨广感觉不舒服不自在。
皇帝的这位表兄七岁丧父,深受从母独孤文献皇后怜惜。杨广自己有时也暗笑自己为什么要嫉妒幼年失怙的表兄。
但是母亲实在过度关注这个外甥了。
醉醺醺的皇帝开始暗自忖度自己微妙的情绪变化,那些慕、媢、恚交攻与并生的源头……——
作者有话说:我发现我还是不忍心把这群人写得纯粹蠢,还是各怀心思吧。
下一章老艺术家轮番表演,小戏骨演技得到认可,四个年轻人略微修罗场
第62章 微行
杨广思来想去,终于在这个上元夜弄明白自己年轻时就讨厌李渊的原因。
大概是这位表兄不像他舅父独孤整的那些草包儿子一般成日坦然享受被文献皇后亲养的特权而不思报答。
说实话,杨广与李渊共同的外祖父赵景公独孤信对于宇文周来说也许是个不安定的因素。但是赵景公诸孙对于国朝而言实在是一群成事与败事都极其有限的酒囊饭袋,令杨广无比安心。
但是李渊不一样。杨广回忆中的纤介曲节在临近国公宅邸的时候如泉眼沸涌,湍流激石。
这位表哥从小就和独孤家那些同样少孤的小郎君不同。杨广鲜闻罕睹李渊在文献皇后身前哭诉自己的悲辛身世,乖违命运。反而是个乐天的少年。
据宫中好事者传言,年幼的国公不像独孤氏那些表兄弟一般对皇后亲养的打算甘之如饴,反而以不舍母亲为由拒绝了姨母的意志。
他每次觐见姨母,从不故作悲戚,总是说笑着自己近日箭术又精进多少,狩猎时有何收获,结识了多少新友,最近所念何书……
宫中尚宫也暗自赞美年轻的公爵所图并非文献皇后更加怜悯其身世,而是令姨母放心自己可以孝养唐国老夫人,独立支撑门户。
杨广对李渊那些隐匿的厌恶大概也在于此。他常常捉摸不透这位表兄是天生倜傥还是匿情求名无所不用其极。
李渊总是将杨广需要用尽千般矫饰谲诈才展现的萧散轩举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在杨广眼中,李渊要么是城府极深的同路人,要么生性洒落,深情、坦荡、放达皆是本性——这常常令早年在夺嫡时无比压抑自己的杨广嫉恨不已。
步舆突然沉了一下。王尚仪轻声提醒帝后,积善坊的唐公府邸已到。
杨广惺忪的眼中映入了三个人影。
穿紫色襕袍的正是自近日上任起一直宿卫宫禁,夙夜不敢怠慢的新任右骁卫将军李渊。
至于外穿斩衰的少年——杨广依稀记得就是上次李渊在陇右招抚时随法驾一起来到洛阳的那位唐国公爱子——跟司马德戡比过武,跟宇文皛打过架,不值一提。这孩子还有着一个出自《晏子春秋》的拗口名字,可杨广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无妨,他是皇帝,无需亲自开头,所有人都会在面圣时自报家门。
另外一位拥彗稽首的少女却是帝后都不曾见过的。不过游宦时带着在室的女儿也不奇怪。
杨广觉得唐公一家的表现差强人意。
两个孩子既没有因为女主人的去世而麤服乱头、不修容止;也没有因为皇帝的突然驾临逢迎造作、失其本真。
也算是对皇帝恭敬又不失贵戚自身尊严。
一向自负的皇帝显然认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突访以探虚实的好时机。
杨广为表示亲近,便亲自下舆,搀扶行稽首大礼的李氏父子。
“今日你我不是君臣,只是家人。夫人新丧,表兄持家劬劳,忠勤王事,日就羸瘠,我与皇后宸衷轸念,特来慰勉。卿国之柱石,宜自宽解。”
“蒙陛下、殿下存恤,臣虽丧偶,不敢废朝。”李渊言罢稽首再拜,又故作姿态地指责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道,“两个孩子悖慢失仪,我令他二人在家中守制,谁料如此懒怠!请陛下允许我令二人换下丧服再行奉迎。”
“唐公且慢!”萧后阻拦道,“为母守制,哀毁读礼,是为孝;奉迎天子,冠带严整,是为贞。依我看,没有什么不妥。唐公还是不要为难孩子们了。陛下,您认为呢?”
杨广颔首称善。李渊便带着两个孩子向帝后谢恩。
萧后兀自猜测眼前同样着斩衰的少女是窦夫人所生在室之女,丧母后唯恐大兴的长亲照顾不周,故而被父兄带在身边。
她扶起长孙青璟,问道:“这是国公的第几位千金?”
李渊解释道:“禀殿下,这是臣的次媳。已故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幼女。”
因害怕帝后追究起婚期,好事者提及斛斯政、高士廉,好奇者问及媒人,他便只挑些能引发皇帝愉悦回忆的细节陈说。
长孙晟便是杨坚、杨广得以宣威突厥的政枰师,国朝两代帝王绝对的心腹与智囊,又因在帝国最辉煌的时刻亡故而成为璀璨星空中永不黯淡的一员。
这场联姻,虽说仓促,但是长孙这个姓氏足够引起皇帝的快慰与好感,那就够了。——至于关于这个儿媳的其他曲节毫末,帝后知道的越少越好。
萧后有些惊异于这场联姻,便尴尬地微笑道:“原来是我误会了,两位将军果然有缘。”
然后皇后便开始了程式化的夸赞:“不过这孩子风姿形容确实有那么一点唐国夫人的影子,诸公莫笑我眼拙。”
“殿下说t得不无道理,这门婚事是由我母亲同长孙将军的叔母薛国夫人定下的——我母亲一直对内子颇为满意,比照着儿媳的样子找孙媳,也未可知。”
李渊对婉拒儿子与皇帝某位不知名庶女联姻一事心有余悸,当然他并不确定问生辰八字一事是皇帝的试探还是皇后的一厢情愿,更未料到萧后今日会问起长孙青璟身世。情急之中,他便将订婚之事推托到祖辈身上以免皇后心中生出嫌隙。
“照我看,很般配。”萧后点头,带着了然于心的默契说道,“小儿女们了却两边祖辈心愿,唐公应该放心了。”说罢,她主动叫上两位公主与长孙青璟相识。
李渊点点头,大致确定之前所虑联姻之事大概只是皇后一己之愿。
萧后虽不遂意,也只叹缘至而分浅,但也绝无挟私报复之意。
皇室、勋贵各留体面,旧章可翻。她几乎明白无误告诉李渊前事已往,她并无意在表兄弟或者君臣之间作梗,令李渊尽管放心。
唐国公长舒一口气,突然觉得表里相违、骄矜自用皇帝杨广完全配不上眼前这个量周识远、□□有智的女人。
众人在皇帝授意下,省去诸多繁文缛节。由李渊引领,自中门进入正邸。
杨广一路查看府中装饰,一路殷勤询问丧礼诸事,赐粟与绢帛礼部是否送达大兴府邸,葬礼是否按制操办,世子身体是否安康。李渊一一作答。
裴蕴近日因无法将李浑李敏谋反案坐实惹来杨广极度不快,杨广索性不让他同行,以免看到他满面愁容,搅扰自己出行的兴致。
裴矩自大朝会来开始曲笔微言,旁敲侧击提醒他暂时不要用事于突厥,妥善处置饥民要紧,被杨广以一句“朕不好谏言”封口之后,便钳口结舌,噤若寒蝉,也被杨广从同游名单上删去。
宇文述本来是不错的微服同行人选,其人鹰目犬鼻,洞察秋毫,定能助杨广防患于未然,只是宇文述急于邀功接手了李浑案,特意表现出一副殚精竭虑的模样,杨广便任由他连夜查找卷宗为自己分忧。
于今,同行的狎客佞幸便只剩下虞世基一人。但是这条精通仕宦之道的老狐狸在皇帝明确表示出对李渊的倚重或嫌恶之前,还是选择察言观色以应万变。
南阳公主与驸马宇文士及性情谦抑,虽贵不矜,在皇亲国戚之中风评极佳,便经常得以与帝后同时出现在各种场合。
至于河内公主与驸马宇文皛,勋贵们莫衷一是,不敢臧否。唯一确定的是,杨广在这个正月里认为这个女儿率真坦易,女婿笃忠尽智,便无视萧后微词,几乎将新婚夫妇当成装点銮仪最华美的琼琚。
宇文士及很快加入到皇帝、国公、金紫光禄大夫闲叙往事的行列中。
李世民与宇文皛自然记得之前拳脚相向之事,但是碍于皇帝与各位勋贵长辈在侧,两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被迫靦颜揖见,之后便再也懒得搭理对方,只是紧跟在尊长们身后,时不时附和着假笑几声。
长孙青璟便有些局促,府中勉强有资格侍奉皇后、公主的女眷只她一人。即便再沉稳聪慧的娘子,也会担心自己应对失措。
萧后对唐国府布局陈设赞不绝口,对长孙青璟感慨道:“我过去来时,也与你母亲说笑,单论这宅院,国公一家看着不像是从陇西或者大兴而来,更像是从迁州、江陵而来。”
长孙青璟有些不解其意。萧后笑道:“我出生在江陵……”这位前西梁公主、现大隋皇后在这个洛阳的豪宅中,生出了桑梓之思。
即令长孙青璟再聪慧,也弄不明白李家的宅院为何如此符合皇后的雅鉴趣尚。
恰好李世民回头,似乎在百无聊赖中偷听妻子的应对,皇后的赞叹恰好也落入他耳中。面对长孙青璟睁圆求助的眼神,他调皮地眨眨眼,嘴角上扬,对她的窘境极度缺乏同情,似乎这是无聊上元夜的唯一乐趣。
他做了个“以后告诉你”的手势,便又恢复左右趋走的恭敬状态,跟上了皇帝的新话题。
“叔德啊,这几株杨树有些年头了……”杨广的言辞中荡漾着极度的愉悦。
“啊,是啊……”面对眼前凭空生出、绿绸为叶的杨树,李渊一时罔知所措,他大概也猜到这是两个孩子有心所为,便想努力挤出几句阿谀之词。
他暗瞩虞世基,心想若论巧言令色的功力,他恐怕竭蹶而趋也赶不上这位金紫光禄大夫。若不趁此机缘顺着杨广的话题表一番忠心,岂不浪费了几株佳木与大好时机。
“陛下。”李世民急趋上前,搀扶李渊,“容臣斗胆直言,我父亲想是见了旧物,又念及母亲。臣恐父亲失态,涕泪交流,陛下能否容臣代父亲回禀?”
“这是当然。”杨广也留意到李渊瘁容不消。
初时在宫中值宿忙碌,他无暇思念亡妻,而今回到府中,自然睹物伤怀。
陈宣华、陈婤与吴绛仙香消玉殒那阵子,杨广确实也不愿提起仙都宫、迷楼这些字眼。
这也算是表兄弟之间为数不多的玄照共鸣。
“好吧。”杨广竭力展示自己体恤臣下,宽容大度的一面,“你替唐公说。孩子,你名叫……”
“世民,李世民。”
长孙青璟不禁咋舌。李世民几乎整个秋天都在洛阳,在紫微宫,在杨广面前。以他跳脱的性格,是如何做到让杨广几乎不记得他的?
她想起父亲长孙晟常与子侄辈吹嘘自己十八岁时,与还是丞相的先帝一见如故,两人只聊了几句周、齐、突厥形势,先帝便拉着长孙晟的手连连称许,嘱他恪勤匪懈,以待后用。这可谓君臣相得的一场佳话。
而今这君王不记得臣子名姓的奇闻到底是李世民貌寝形陋、文不称笔、武不挂弓导致的,还是杨广藻镜失照造成的呢?
一股不平志气涌上长孙青璟的心头。她自始至终不曾怀疑丈夫文武之才不如父亲——这大概是一个十四岁女孩最后的倔强。
“哦,朕想起来了。你父亲用《晏子春秋》里头的话给你起的名……”杨广打断了长孙青璟的思绪。
“正是,父母冀臣如晏平仲为‘齐之世民’一般,成为隋之世民,隋之卿相。”
众人便一起笑了起来,就连一直沉着脸的宇文皛也露出了轻蔑讥诮的神色。
杨广胁息累欷,不能自制,虚拊李渊肩头道:“叔德啊叔德,你这个次子世民——这次朕没记错,是次子吧——虽说满嘴没遮拦,一开口就是想当宰相,但也不失坦诚可爱……”
长孙青璟闻言也只能在心中轩渠笑悦:“他在十一岁时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骗子!誖谩之徒!”——
作者有话说:洛阳大舞台
二凤阿谀技术的人生巅峰在此,也止步于此了,青璟暗中观察,准备妥帖,也会有疏漏。
二广色厉内荏,虞世基投其所好,李渊见招拆招。
南阳和宇文士及此时是属于世俗意义上的神仙眷属
河内与宇文皛属于同床异梦的一对装饰品
萧后是最倒霉的一个,遇见了大厦将倾却无法挽回。
群像,就是作者的大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洗具和承载灵感的器皿……
第63章 巧对
李世民一番对“世民”二字的解读令杨广解颐而笑。
毕竟,被阿谀谄媚环绕的皇帝有时也需要一点无伤大雅的坦率任真调剂心情。
“那你说说,这杨树上以绸缎为叶可是出自朕的机杼?照着宫中和通远市的彩树所扎系?”
在所有人都觉得眼前少年只要开口称“是”便可引得皇帝开怀,何乐不为?谁都料想不到李世民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全是。”
李渊已经开始扶额装累,盘算着怎么向皇帝谢罪自保;长孙青璟抱怨着丈夫为什么就不能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虞世基心中暗笑唐公这种循墙而走,莫敢触鳞的勋贵怎么会教出如此坦荡无惧的公子来;宇文皛确是极其期待这个曾经羞辱过自己的、自诩正人君子的狂妄之徒君前失次,酿成大错……
杨广此时兴致正浓,便要探个究竟:“我听你解释。”
“我父母都爱杨树,我从小就见到他们春日里在树下对弈……”这句话,好似一把钝刀,立时割疼了在场的人心,“母亲说过,谢太傅与王右军就在杨树下对弈,她极爱这些风至摇枝,棋子坠落,神色不动的林下风流人物。父亲则简单得多,他单是喜欢春日里杨树速生速长,枝繁t叶茂,荫蔽满庭。秋风扫过,疏叶萧萧,如王事鞅掌,召唤他饮马边塞。父亲在涿郡督粮时,母亲教我陛下的‘杨叶始萧萧,马嘶思故坰’,如今她故去了,父亲形单影只,眼前唯有梁简文帝所说‘疏杨影里寒’。我害怕他睹物思人,又恐他见到还未抽条的杨树更加伤心,所以干脆学着陛下的妙策,将杨树以绿绸饰之——既希望母亲在天之灵能够看到,也希望父亲不至于那么伤心。”
低等的阿谀,大致就是表露自己如何忠于国家。
中等的阿谀,无非就是剖白家人如何在皇帝感召下尽瘁事国。
最高等的阿谀,大概就是这种不着一字,却令人感觉唐公举家尽心竭力以奉社稷,儿女情长又英雄气壮的沥陈。
——话又说回来,如果事为实,情为真,无非就是换了一棵树,似乎也算不上多么严重的谄媚。
杨广愣怔在原地,似乎被杨树垂地的谶纬与自己伟大的诗篇感动得魂悸魄动。
“陛下恕罪,小儿胡言乱语,惊扰冒犯陛下,望陛下宽宥。”李渊不失时机地跪拜请罪。
“唐公请起。”杨广茫然地扶起被自己误会多年的表兄,情真意切地说道,“岂知杨树百尺,不及松贞!我今日方知哪怕杨树百尺,仍需公之贞。”
杨广爱极了李世民所述故事中那个奋袂援枹、振臂高呼便能使得忠臣、贤媛、有志少年于家为国奋不顾身的贤君圣王。
原来这一切只是李世民一场半真半假、精彩纷呈的表演。表演的可恶与精妙之处都在于节奏完全由他一人掌控,苦笑皆由他,其余人等只有沉浸于此的资格却完全不知晓剧情将向何处延伸。
荒唐而又完满!
险境既脱,长孙青璟扪心徐喘,却又一次迎上李世民狡黠的目光,似乎,还有一点渴求被赞赏的意味。她抿着嘴唇,低头不语。
河内公主显然两次都捕捉到了年轻夫妇四目相交时细腻柔婉的深情,或者默契,甚至别的无法言说的、她从未得到过的、令她讨厌的东西。
她无法忍受众人目光不聚焦在她身上的情况,就像她父亲无法忍受无能的官僚们不进行执行那些天马行空的敕令一般。
她早就在不经意时摘下了冪,企图令少年惊艳,令少女羞惭。
然而她大错特错,在那对笙磬同音的少年伉俪眼中,她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她所臆想的骚乱、争执、忌妒全然不曾发生。
光艳照人的容貌与华美的衣饰一直是公主无往而不利的凶器。而今利器却一头扎进石头缝败草堆中,令她无比沮丧。
她尤其讨厌眼前这个身着斩衰,不施粉黛,头梳低髻,发间只斜插一支未精细打磨的榛木簪的女孩。
父亲愿意拉拢,疑心试探是父亲作为皇帝的本能,母亲颇有微词是母亲有自己坚守的原则,长姊愿意做贤媛淑女是长姊被马尚宫那些无用的学说所毒害,宇文皛忍气吞声甘为笑柄是他身为帝婿的本分。
而她,堂堂帝女,绝不会让李家称心如意地躲过皇帝的忠诚度测试。她定要令他们痛不欲生。
身着狐裘的河内公主故作娇弱,向父亲杨广撒娇道:“陛下已在中庭滞留多时,只因陛下身强力健而不自知。可是阿奴早已双脚麻木,两手冰冷。加上此处黑灯瞎火,我与阿娘阿姊更不胜寒意。阿耶,您能否找个暄和之处再与诸公清谈叙旧。”
“我这女儿颇为刁蛮,身子又娇怯。诸公见谅。”杨广笑道,“我便不与唐公在这杨树荫蔽之下秉烛手谈了。唐公府上可有熙暖厅堂供我这娇气的女儿暂避?”
“臣已嘱咐儿媳在正堂备好御座,请陛下移步赏光。”李渊松了一口气,心想今日杨树之事儿媳出力非凡,儿子应对机巧,总算在大开大合之间通过了皇帝的第一层试探。
河内公主却刁难道:“虽说已过元正,但是贵戚们地正堂仍旧凉意甚重,之前陛下造访的许国公、闻喜县公府上就是如此。母亲随行,舟车劳顿,我生怕慈躬违和,所以多嘴。陛下就一点都不体恤皇后吗?”
“今日为何突然如此孝顺起来?”萧后揶揄道,“唐公莫听河内公主胡言。且带陛下与我前往新设的御座即可。”
杨广经女儿旁叩曲问,从自我陶醉的迷梦中警醒,带着些许微示问萧后道:“皇后可是劬劳过度?”
“陛下,妾无妨。”萧后内心并不赞成杨广将一场针对勋贵笼络慰抚掺进试探的意味。
君主的心思复杂难测,便无法保证臣子的忠贞简单纯粹。
皇后果断拒绝了皇帝与公主的提议。
“长孙娘子!”河内公主不依不饶地转向长孙青璟,下意识地以指尖拂过颈项间波斯式样的璎珞,“娘子是贵府如今真正的女主人,我便昧死为我形劳神瘁的母亲再问一句。今日陛下只是微行,扈从也便是少数家人与心腹近臣,为示亲近与庄重,还特意携妻女同行。娘子年少聪慧,想来一定能准备好一处既舒适又可亲近团坐的暖阁——君臣一如家人闲坐,友人清谈。这样的处所,想来娘子一定能够找到。”
“就你多事!”杨广与女儿唱和着,面上假意训斥,心中却极满意女儿以闲语试叩李家底细——倘若李渊与两个孩子开始慌乱,便是可疑;倘他们照办,便是坦荡。
“禀公主,确实有一处尚可满足公主所需的地方,便是我母亲唐国夫人生前休憩、会客、读书之所。如今,已改成公子为母守制的住处。也不知可否入公主青眼?”长孙青璟有礼有节地问道。
“不妥不妥,小儿守制之处太过简陋。实在无以待宾。陛下不如到正堂暂歇,我令世民与青璟再行找寻合适的暖阁。”李渊一口否定了儿媳的提议。
杨广一时弄不清李渊到底是真心觉得陋室无以待客还是另有隐情,索性一锤定音:“我看,公主也不要太过挑剔,就依长孙娘子所言……”
“只是我们一行叨扰公子凯风寒泉之思,我心生不忍。”萧后瞪了河内公主一眼,心生不悦。
“殿下这是哪里话?内子在天有灵若是知晓殿下挂念她,想来也殊感慰藉。”李渊说罢,便携众人前往更深的院落之中。
长孙青璟注意到除了两位驸马之外,另有数位皂衣侍卫紧随皇帝,神情凝重,左顾右盼,似乎在唐国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上搜索着异图不臣的枢机。
长孙青璟疑心那就是候正候人一类的军士,并非简单的扈从。她假托准备茶饮菓子,将蝈娘与阿彩叫到跟前,轻声叮嘱数句,便又跟上了皇帝探查的队列……
窦夫人的暖阁本来也算不上华美,作为王羲之身后相隔数百年望风怀想的景从者,她本人的私密暖阁并不似洛阳其他贵妇的会客室一般极尽奢靡之能事,而更像六朝林下之君子的住处——甚至,因为改□□子的守制之所而更显得简淡萧索。
李渊、李世民、长孙青璟叩请杨广夫妇入正座,然后侍立于侧。长孙青璟为贵客们奉上五色饮子、新酿的冻醪、蜜煎梅子,酥酪醍醐,一时乳、果、酒、药香伴着安息熏香萦绕满室,恍惚间到真有一种亲友齐聚、围炉夜谈的融怡。
王尚仪召唤一位年轻宦官前来试膳。
“败兴!”杨广将袖一甩,呵退试膳宦官。
萧后持汤匙从琉璃碗中舀取醍醐,轻抿一口,又禁不住环睹小阁,感叹道:“唐国夫人果然高标风格。”
萧后只是并不完全清楚窦氏爱王右军是真,爱竹林清泉是真,性格洒脱磊落是真,然而华姿曜日、明珰照夜更是真。当她端坐在此居室中时,自然四壁增华,南薰自至,根本无所谓帘帷几案清淡萧然。
这居室无非是一块熠熠生辉的琼琚身后微不足道的背景或是藏身的香奁。
南阳公主也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番年轻儿媳努力维持婆母所爱居室原样的孝顺体贴。
然后,她偷偷拍打宇文士及后背道:“许国府方才的陈设可称作袭晏子裘、效公孙之被,画虎不成反类犬——你父亲与兄弟真要附庸风雅,当效仿唐国府兰室琴筑,这才是真的不著金玉,尽得风流……”
宇文士及笑道;“公主不要在我面前说起化及与智及,我与他二人冰炭不同器——如何教得会他们?”
河内公主执起荷叶盏,向长孙青璟略微致意:“确实是新酿冻醪,可惜我们来得仓促,娘子的酒似乎曲力未充。”
“在酒国春官面前,我不敢卖弄……”长孙青璟答道t,“的确是我太过性急。死罪死罪!”
“不过,这酒也尚属青州从事。”河内公主向宇文皛、虞世基使了个眼色,三人抢先一步为皇帝上寿。
“恭祝陛下圣寿无疆!”
“大隋宝祚延洪!”
刚坐定的诸人不得不被公主裹挟着蹈舞一番。
杨广敷衍了热忱上寿的诸人,目光却被室中一扇半新不旧的屏风攫住了——
作者有话说:二凤这辈子谄媚功力全用在这次接驾上了,以至于以后完全成了青璟的猪队友[问号]
某位画师该你大显神通了
李家该如何通关呢?
第64章 形饵
杨广手执蓬莱盏,徐步走向屏风。
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便随着玉液琼浆的起伏在杯中隐现。
“酒骨未成令诸位不得尽兴,世民自罚一杯。”李世民主动与相对周慎谦和的宇文士及夫妇开玩笑。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河内公主哂笑道,“公子误会了,我并没有指责长孙娘子的意思,客随主便,我只是感慨新醅尚嫩而已。”
“大概是因为我喜好清似琉璃,辣中微涩的春醪——就像个北邙最没见识的村夫一般,误导了长孙娘子,令她觉得洛阳宫中每个人的口味都与我相仿。今日主随客便,若有怠慢,算我的不是。”李世民带着调侃向宇文皛夫妇敬酒。
“新酒有毒,公子可要小心了。”河内公主回敬道。
“下次公主与我做东,邀诸位痛饮!”宇文皛高声道,“酒要陈酿,味须醇厚。贤伉俪可愿与我们一聚?”
“那是自然。”李世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长孙青璟有些好奇地望着眼前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只感觉自己被莫名地抛入一片嗔恚之地。
三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令她感到河内公主对李世民明显的憎恨与厌恶,这种憎恶甚至波及到长孙青璟的身上,使得公主不断对她伺隙寻衅、吹毛求疵。
她不禁想知道洛阳宫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然而杨广只觉得这群年轻人喧嚷至极。
他端着酒杯伫立在屏风前,激动地端详着屏风上的江水、月影、月夜里如星子的野花、江面上空无一人的不系之舟,随着潮水起伏的孤单的水中箜篌……
虞世基与李渊面面相觑——他们也觉得年轻人们太吵闹了。
长孙青璟上前道:“陛下,这是母亲十年前的旧物,恐不挡风,是我考虑不周。我唯恐寒风损伤殿下与公主们金体,容妾遣人撤去这旧行障,换上新的厚重一些的屏风。”
杨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摆手示意长孙青璟退下。他心中暗叹:“不料窦道生真有这样一位才情超逸的从妹,竟然能完美呈现我的诗意。我年轻时看不惯窦道生,只当他每句话都是呓语。谁料他年轻时在千牛卫面前吹嘘堂妹窦氏才貌俱佳竟然不是夸大其词。无怪窦毅一个前朝驸马当年居然敢摆起臭架子令京师诸公子比试射术,再从中择婿。”
“叔德,你先不要跟世基窃窃私语。不准你告诉他这幅画的事。”杨广回头,呷了一口曲气方炽的新酒,兴味盎然地问虞世基道,“你猜猜,这屏风上的画是谁的诗意?”
虞世基为哄杨广开心,自然是从曹植一路猜到谢朓,从沈休文猜到庾开府。
杨广只是微笑。陶醉在与曹、谢、沈、庾比肩的华胥之梦中,恍登阆苑,对画自媚,忘乎形骸。
长孙青璟望着曲意逢迎的虞世基,心中默念:“这头黠猾的老狐狸故意以一众文宗词伯铺陈撩拨皇帝。真是便辟侧媚,取宠一时!”
年轻人们终于停止了关于新酒、醍醐、蜜煎梅子口味的争论,纷纷围拢到屏风前后,指点议论。
“只见箜篌漾碧,却不见湘妃、游女,不知何故?”萧后心中暗自揣度着屏风深意。
“臣已经猜出来了。”虞世基故作神秘地向杨广邀宠,“若猜对了,陛下可有赏赐?”
“你这刁滑之徒,不许逞口舌!”杨广哈哈笑道,“快说,再不说就要罚酒了!”
虞世基以手掌虚空滑过屏风,悠悠说道:“春江潮涌,花月迷津;箜篌沉澧,湘灵不返——这画里说的自然是陛下的《春江花月夜》了。唐公,我猜得可对?”
“金紫光禄大夫目光如炬,李某叹服!”李渊将虞世基藤杯斟满酒。
“唐国夫人果然是天人。”杨广赞叹道。
不过,皇帝也丝毫没有放下猜忌之心,仍然一手执蓬莱盏巡室环步,抚箧观橱。
他时不时将一个个卷轴末端悬挂的牙签托起细看篇名、卷次,若是遇到自己从未一见的善本,便假意征询李渊是否允许自己展卷一观。
书橱上所置无非史册,五经、六朝文集、佛经、钟王拓本。杨广突然翻看到一沓藤纸,似是生徒课写的文字。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都庆幸将近世文钞悉数收藏至隐匿之所。
杨广招呼虞世基和李渊上前,展开几张课写的诗文给虞世基道:“你看看,这里誊写的诗文,是不是你与世南共相叹赏的那几篇?”
他又和蔼地向李渊出示自己年少时所作,如今被人以王字书于藤纸之上的《咏鹰诗》:“想来这是世民课写的字,好好好,果然翰逸神飞,骨态清妍。”
“分明是陛下的诗八音协畅,掷地作金石声。——当然公子笔夺造化,牵丝雁行,也不可小觑。”难为虞世基在察言观色,吹捧杨广的同时也不敢得罪李家父子。
“相得益彰,相得益彰。”宇文士及在一旁持衡。
形之,敌必从之。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自己活学《孙子兵法》的首战并非在漠北、在辽东、甚至是剿匪的前线,而是在这个云波诡谲的上元夜,在他为母亲守制的小小天地里。
上猎者,常示形为饵。
自大的皇帝就这样一脚踏进两个年轻人为保全家族而精心设置的罻罗之中。
李渊谢罪道:“臣有失管教,不知道这孩子如此随意涂鸦陛下诗文,一定严惩不贷。”
“你呀,对孩子太过严厉了。束以苛绳,反斫天性。”杨广说罢,便招呼李世民上前,“你读了朕那么多诗,应该知道我爱六朝翰藻。你可学过永明诗?”
李世民点头:“张夫子教过我一些,不过学得不好。”
杨广问道:“我随手指物,你可能吟咏?”
“可以一试,就怕芜词污楮。”
“朕不怕。”
“请陛下指物。”
河内公主以手肘轻触宇文皛,希望丈夫能与她所厌恶的狂妄少年一较高下。
宇文皛开玩笑似的揖而谢过,轻声道:“此等重任,敬谢不敏!公主何不自己与他较锷论锋……”
“朕听宫中传言,卿的父母因弓箭结缘,就写一首《咏弓》吧。限你三刻。”杨广倒是要看看,到底是李家将异志掩饰得过好,还是他本人疑心太重。
李世民朗声应承下诗题,便与长孙青璟暂避众人。长孙青璟铺纸捧砚,也不敢多加打扰,全凭李世民自己主张。
“你开心点。”李世民正襟危坐,轻声道,“不用担心,陛下一定喜欢我的诗……”
“某位北邙的田舍翁,你不要先放出豪言壮语。”河内公主简直如蝇跗骨,挥之不去。
李世民怫然不悦道:“我不记得弘农杨氏何时把郡望改成了洛阳?难道把郡望改成洛阳,就有资格嘲笑全天下人都是村夫村妇吗?”
“哼。巧言如簧,颜之厚矣。”河内公主随手拂过案上藤纸,“我的父亲擅长宫体、玄言、乐府各种诗歌,你若是胡诌,可逃不过陛下的法眼……”
长孙青璟实在厌恶这个总是在挑唆事端的皇帝爱女,便毫不客气地回答道:“公子虽才浅,也知道沉思为筋骨,翰藻为附丽的道理,无须公主多虑。”
“那我就等赏鉴公子大作了。”河内公主掸了掸紫色团窠联珠对狮纹锦帔帛,仿佛眼前“村夫”“村妇”的言辞都带着村墟埃壒,令降贵临卑的公主浑身不适。她舌敝无功,便傲睨转身,视若无人。
隔绝了河内公主的冷嘲热讽,李世民几乎提笔立就。
杨广令虞世基展卷诵读:“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落雁带书惊,啼猿映枝转。”
李渊听罢道:“犬子班门弄斧,渎冒天听。刻鹄类鹜,徒增笑耳。还请陛下恕罪。”
“唐公未免太过苛刻。”杨广面露知音之色,召唤虞世基道,“播郎,你来评一评。”
虞世基以纯文士的角度挑剔一番,意外发现t除却一两处细枝末节,《咏弓》声律居然无大碍。
虽说这位博文善属文的金紫光禄大夫也弄不清楚把从军题材写成宫体风格该如何评价,但是他确也感知到这诗情真意切,也不失清新豪迈。
甚至杨广也觉得《咏弓》耳目一新,至少在李世民那个无病呻吟的年纪里,不失为一篇佳作。
看今日杨广与李渊相处情形,虞世基感觉杨广对这位表兄全家的赞许明显大于戒备,索性周旋两间,八面驶风:“若论优劣,我也不是很懂。可惜世南未与陛下同行,否则他一定臧否得中。若要我说心里话,那以李家公子的诗风,称得上陛下私淑弟子。”
此话既把杨广抬举到文宗词伯的地位,又肯定了李氏子弟高山仰止的践履。长孙青璟也不得不佩服虞世基左右逢、游刃有余的骑墙功力。
李渊忙不迭全盘接受虞世基的善意:“谬赞谬赞。陛下不怪罪不肖子,我已心满意足。何敢言私淑?”
杨广持文稿,又瞥了一眼长跪于案前的少年。此时他才意识到李世民在斩衰内穿着褒衣大袖,似是齐梁旧款,又比照着如今附庸风雅文士的需求略加收缩,符合北人的精简风致。
杨广本也不太赏识李渊的儿子。一来这少年长相不过中上,至少在杨广眼中不如宇文皛;二来上次伴驾时,这孩子也不是很擅长替人纾怀解郁;三是杨广与李渊因人事变迁,旧交疏阔,对李渊的儿子自然也亲近不起来。
不过数月不见,李世民比上次见面时清瘦疏朗了很多。加上他今日不再被迫穿著云定兴所裁剪的那些炫服靓妆,而是换上一身素色装扮,又借着杨树荫蔽天下表明了一番心迹,勉强与杨广酬唱一番,显得爽朗清举,有松柏之姿,使得杨广对他刮目相待。
这种情形之下的杨广甚至对李氏父子二人都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这孩子真是有趣,老是勾起我的往事。”杨广感慨道,“叔德,你还记得我们像他们那么大时,经常潜入南山打猎,彻夜不归。”
“当然记得。”
能与帝王一同追忆少年时光,应该是天大的幸事!——
作者有话说:膨胀的杨广,讨人嫌的公主,怯懦的宇文皛,溜须拍马已入臻境的虞世基,随机应变的老李,正常人萧后+1,正常人南阳公主+2,基本正常人宇文士及+3,努力吃着死苍蝇的小李,有点后悔鸡老公的青璟[狗头]
第65章 惊觉
杨广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述往事。
“那时,我,唐公、怀恩、萧瑀、阿俊,总是在终南山附近飞鹰走狗,天黑也不愿回长安城。长孙休明这个怯夫每每来扫大家兴,跪在马前苦求我回府……”
“正是!”李渊微笑着回应,“那时大家就嘲笑着休明,擎着火把径去山中,或向农人借宿,或托庇于洞穴。铜鼎沸汤,脂膏浮沉;铁架横陈,炙肉作响;琵琶裂空,众人唱和——那个时候,陛下最喜欢调侃油嘴流涎的休明,问他可还想回长安城?”
表兄弟二人默契而笑,众人也跟着附和。
杨广留意提到长孙休明的时候,李渊儿媳的双颊眴然。他便如自家长辈一般和蔼地问道:“长孙娘子,莫非你也认得殿内少监长孙敞?”
长孙青璟长揖道:“陛下,殿内少监是妾之叔父。我父亲兄弟四人,休明叔最幼。”
“原来如此,我差一点忘记。季晟有个幼弟。”杨广点头道,故作正色道,“长孙娘子,我背后说你叔父怯夫一事,你可不准告诉他;我与唐公嘲笑他年轻时处事过于谨慎小心一事,也不准告诉他!”
长孙青璟抿嘴道:“妾奉敕。妾恐叔父伤怀,并不敢告诉他。”
“每到元正大朝会、万国来朝之时,朕便分外想念你的伯父仲光公,父亲季晟公。唉,物是人非。你父亲若是在世,定然随我北巡,突厥诸部必定望风披靡,不战而降。我岂不快哉!——而今,你母亲兄弟可好?”
杨广似乎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对已故重臣的眷念,并不待长孙青璟作答,便开始与两位驸马讲述长孙晟的长子行布为抵御汉王杨谅叛军而战死,次子恒安于漠北捐躯之事。满脸皆是感慨与惋惜。
李世民心中冷笑道:“暖逐人离,席剩霜痕。这么矫情,不知情者还误以为皇帝一直帝念股肱重臣,厚遇长孙氏遗孑呢?”
“臣几日前恰好见过右骁卫将军的三子安业……”宇文皛今晚搜索枯肠,终于遇到一个自己能胜任的话题,便赶紧跟上岳父的步调,“他一家也在洛阳过元正。”
“长孙三郎能言善辩,颇肖乃父。”河内公主望着长孙青璟,故作疑惑不解道,“他夫人杜娘子也是健谈之人。只是同游时未曾听说李氏与长孙氏的这一桩姻缘。”
南阳公主不以为然道:“谁家正经郎君在陌生人面前一天到晚将已经出嫁的、婚姻美满的妹妹挂在嘴边?”
长孙青璟有很大把握确定眼前帝后、公主、驸马对于长孙晟过世之后的骨肉疏离之事并不清楚也根本没想弄明白,索性将错就错敷衍过去:“父亲在世时便立下规矩,三兄最长,理应追随陛下;母亲身染风疾,不便走动,由四兄常年奉养于大兴家中;至于五弟,不跟着纨绔学坏即可。我与三兄前几日还在修善坊家中小聚,一见面就被他责问为何不派人到洛阳送信告知国夫人丧事,又问起四兄代为奔丧时礼节是否周全妥当,还嘱我安心在家守制,去伊阙礼佛时小心被如织的信徒挤下水去……又提起紫微宫宏伟景致,晋阳宫夏日不逊星月的流萤。三兄年纪长我甚多,总是把我当孩童叮嘱,说话繁琐无微不至。说来也怪,虽说他巨细靡遗地将洛阳诸事告诉我,却也未听他说起与公主驸马相见之事……想来是忙乱之中忘记了。”
河内公主唇弦数振,欲言又止。
李世民觉得长孙青璟将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情形说得煞有介事,甚是不易。似乎长孙晟去世后,那些尔虞我诈、骨肉相弃的痛心经历不曾有过,似乎一家人一直向着亡父既定之的整装遄征,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家门永保昌吉。
这样的弥天大谎令李世民不禁攥了一把汗,生怕长孙青璟一时失语,再也掩饰不下去而嚎啕大哭。
当然,他实在小看长孙青璟了。这个女孩远比李世民想象的坚强。
杨广听罢长孙青璟一番能够自圆其说的谎言,便满面了然地点头。他也不过因机缘巧合,略微表示一下对已故重臣后人的关心罢了。至于长孙晟过世后内庭大乱、儿女见弃、抚养弃儿的人恰好与薛道衡、斛斯政交好,便都不在皇帝的查探范围之内。
杨广对于长孙晟后人乃至长孙氏一族的礼节性询问便告一段落。他又一次深深沉浸在对青年时代的追忆之中不可自拔。
“啊,扬州……”杨广重新回到《春江花月夜》的诗意屏风前,“金玉年华,骋怀游目,信可乐也——你们可知那是比大兴、洛阳更美好的仙都。大兴只是故里,洛阳是天下之中,扬州才是吾乡。尔等且听我吟诵。”
李渊不失时机地陈请:“臣愿为陛下抚弦!”
“好!”杨广将蓬莱杯置于案上,引吭长啸,一时诗兴大发,“卿等为我二人击节!”
李渊从长孙青璟手中接过五弦琵琶,调好鵾鸡筋,双目微闭,以绞弦、轮指模拟江浪起伏,在涌动的弦音中,杨广情不自禁地吟唱起自己的诗作。
李渊见皇帝渐入佳境,便拉弦微调音高,龟兹风的商调陡然变作吴声越调,以吟揉手法模仿花影摇曳之态。华丽的南朝琐声促拨又切合杨广喜好的繁复乐风,令他沉醉在邂逅游女的妙境之中。
俄而歌停弦息,余音犹在。李渊抱器守静,大音在胸。杨广歌入三昧,情动五内,竟然涕泗交流。眼前唯余箜篌浮碧,空灵怅惘。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湘灵鼓瑟,歌者掩泣。神与境会,珠联璧合!妙哉!妙哉!”虞世基带头拊掌道,众人应和。
李世民忍不住形恶体憎杨广满身神躁心忮的错乱行为,尤其厌恶在母亲生前最爱的居室之中全程观看皇帝矜情自饰的演出。
大概是这种嫌恶太过明显,以至于他丝毫没有投入到杨广的吟唱之中与众人一道流泪。
一旁的长孙青璟也忍不住牵拉他的衣袖提醒他不要胡思乱想,t赶紧为陛下喝彩,他才惶然失措地鼓掌——倒也勉强契合曲终空余怅然的体验。
这种勉为其难的掩饰至少躲过了蝇蚋般的河内公主的嗅觉。
“陛下不会连琵琶弹得比他好的人也要杀吧?”李世民望着父亲,心中哑然失笑,“一定不会的。皇帝今天完全陶醉在我们全家对国朝忠贞不二的剖白,对他文辞瀚藻的敬仰的效仿的满足感之中。方才,父亲主动将自己放至俳优的地位,是自我贬低,是主动示弱,是无耻邀宠,是仰望君父——杨广一定会满意和安心的。啊,阿耶心中此时一定恶心坏了。”
在白色琵琶袖的遮蔽下,李世民轻轻握住长孙青璟汗涔涔的手心,共同面对未知与迷茫。他们面前又伫立着一头长相诡秘,神出鬼没的夷羊。他们的心中嘀咕着:杨广还有更多的试探吗?
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杨广耗尽了深思与精气。缓缓回到临时御座上,阖上双眼,似睡非睡。
萧后凑近杨广,轻轻唤了几声,杨广却毫无回应。他不时呓语几声,或是因为莫名的惊恐而手脚抽搐。
长孙青璟垂下梁柱上缠绕的帷幔遮寒,南阳公主取过狐裘为父亲披上。萧后端坐御座之后,轻轻揉动丈夫的肩颈,力图令皇帝小憩时舒适一些。
萧后向李渊一家轻声致意:“叨扰了。”她委婉地屏退眼前所有人——只留下南阳公主。
众人便退去帘帷之外跽坐,静待皇帝醒来。
长孙青璟估计杨广的假寐并不安稳,在现实与幻觉的边缘,有一些憧憧的影像与声响在折磨着他的睡眠。萧后便不得不像拍睡婴儿一般抚慰着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
“英招?陆吾?窫窳?不要过来!”在噩梦中挣扎的杨广两眼涣散,一手捂着头顶,一手在虚空中挣扎着寻找一把刀或者一支火把,然后挥舞着并不存在的武器和光亮驱散他口中的怪兽。
他似乎被一群野兽困在一个山洞之中不得脱身。
“陛下,陛下,醒醒!”萧后与南阳公主竭尽全力,抚背揉膺,企图让杨广从梦魇之症中抽身而出,慢慢冷静下来。
“右骁卫将军,右骁卫将军,救我,救我!”杨广胡乱呼救,在梦魇中,他被一群饥饿的野兽围追堵截。
李渊掀开低垂的帘帷,快步近前:“陛下,臣在。”
“长孙晟呢?长孙晟哪里去了?我明明让他把好仁寿宫的宫门。”杨广的喉咙口挤出了最凄厉恐惧的尖叫,“父亲,兄长,四弟,五弟……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但是意识却还沉沦在混沌之中。杨广从御座上挣扎起来,抓住李渊的双肩摇晃着:“叫长孙晟来护驾!”
两位驸马在皇后的眼神暗示下从身后钳制住癔症发作的皇帝,皇后将一杯沉香饮强行灌进杨广口中。
“陛下,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已经过世六载。”萧后企图用现实唤醒杨广。
“过世了……过世了……”杨广痛苦地以手抵额,努力区分着现实与幻境,“我明明看见他在山洞外搭弓射杀这些肮脏的怪物!”
噩梦的触手还在追赶杨广:“山洞一下子亮堂起来,好像变成了仁寿宫,我听见先皇捶打灵柩的声音,还有房陵王在宫外呼救的声音……”
李渊和虞世基伏跪于地,不敢再听下去。
长孙青璟非常抵触自己父亲曾经是仁寿宫变的参与者的传言,她坚信令杨广惊恐的只是噩梦而不是良心与真相的折磨。
李世民饶有趣味地看着皇帝杨广癔症发作,觉得这个百戏妖人终于演了一次真正的自己,这比今夜他所有弄颜效颦之技都精彩百倍。
萧后终于不再顾及皇帝颜面,直接掩口朗声道:“陛下,九五之尊不可效仿市井优孟腔。”
剧烈的、颤抖的喘息被强行压在喉间,与无边的恐惧一起蜷缩进搅拌着粘稠往事的阴影之中。
杨广挣脱了妻子、女婿的钳制,猛然抓住李渊的衣领,探询道:“叔德,你听到门外的声音了吗?”
“陛下,是隔墙的歌吹声吗?”李渊握住杨广持续在虚空中搜索防身之物的手。
“不,是野兽啃食石阶的声音……也许不是野兽,是人,是半人半兽……”杨广侧耳,犹疑地说道,“天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分明听到一排排钢牙锯碎石头的声音,闻到鲜血混合着石头粉末的味道……叔德,你听不到,闻不到吗?”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只觉得心鸢突喉、困兽撞咽,一时不知父亲该如何回应才能使杨广满意——
作者有话说:老李高光时刻结束!
懂琵琶的同好指导我一下吧[让我康康]
广神下一章退场,
然后小情侣去逛个街
看个电影(说唱歌舞戏弄)
再去运河边摩天轮(哦,错了,是元宵巨型灯轮)倒计时顺便闯个祸,
给大家回回血[狗头叼玫瑰]
第66章 上元
李渊既不像虞世基那般装聋作哑,也不敢学萧皇后直言以告,只能以无作有道:“陛下,有臣在,虽肝脑涂地,也定保陛下周全!”
“朕可以相信你,将安危托付与你吗?”杨广的目光阴刻鸷忍,令在场所有人感到刳肝剖心的恐惧。
“臣之丹心贯日,死生不贰。”李渊泣涕叩首。
“此话当真。”杨广忽然抓起方才心情愉悦时搁置在御座前书案上的几张藤纸——李世民所“私淑”“课写”的杨广诗赋。
“叔德,你父子二人可愿意为朕的鹰犬?”杨广扬起《咏鹰诗》凝重地问道,“去应对那些如谋不轨的暴民流寇与倾覆者。”
他的脑际,仍然回荡着饥饿的野兽,也许是饥饿的流民啃噬玉阶的声音。
河东那些不安分的百姓,不知感恩的群氓,在他眼前异化成人首兽身或兽首人身的怪物,刨食着一切可食不可食的物事。
紫微宫里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琉璃,每一根廊柱都在被无形的指爪刮剥齮龁。
洛阳,坠地的天枢,正在被饥饿贪婪的魑魅魍魉啮噬吞咽。
“你们听……”杨广的手指也只是在虚空中乱舞,挥向并不存在的精魅。
长孙青璟回想起邙阪道上的噩梦,现实中的《地狱变》横轴,还有那头差点偷袭得手的豺狗……
她突然意识到虞世基、裴蕴、裴矩也许从不曾蒙蔽杨广,能够欺罔天地,堵塞忠谏之路、对倒悬之危充耳不闻的从来不是什么佞幸,而是皇帝本人。
其实杨广什么都知道,知道天下的沸腾,知道民众的怨怼……只是一个意图比迹秦皇汉武的人哪里看得见宏图伟业里的草木砖石,
燕雀蝼蚁。徭役、赋税、死亡……只是奏对里一两行冰冷的数字罢了。他又何曾怜惜过?
倏忽间,李世民松开了攥紧的手,急趋至李渊身边,陪同父亲一起跪拜。
“臣虽驽怯,愿充鹰犬,效其尺寸,万死不辞!”李世民朗声道。
“好!好!”杨广挣脱皇后与两位驸马的殷勤侍奉,嘱托李氏父子扶起他,缓步移至屏风外侧,直视院中灯火,稀星朗月。
“所以,此处是洛阳不是腐臭的大兴?我所处的是唐国府而不是仁寿宫?”
“是,陛下。”李渊回答。
“所以,有唐公为朕前驱,定能保圣躬,安社稷?”杨广步步紧逼。
“臣必万全以卫,不令有失。”李渊这一晚上彰晦之间效誓丹忱的次数大概比得上之前四十年间的总和。但是他任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剖白自己的葵藿倾阳之诚。
杨广的狐疑不决、刚愎自用、外宽内忌令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叹为观止。
长孙青璟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自己英武一世的父亲输肝沥胆,誓死效忠的君主是这样一个表弘里狭、望之不似人君的小人。
李世民也无法想象父亲这么多年是如何一次次平安度过伴虎之虞的。
在深吸了数口冷气之后,杨广脑畔的嘈杂声逐渐散去,鼻腔中间混合着血腥的砂石味道也慢慢恢复成安息香与炭火杂糅的夜的氛氲。
他的神志逐渐清明,突然严肃地问李氏父子:“朝中传言盗贼处处啸聚,寇乱相寻,卿等以为如何?”
长孙青璟喉间如炙,恨不能撕一张纸写上“效叔孙通故事”揉作一团扔进李世民怀中。
“不要请缨!不要请缨!不要请缨!”她默念着,“以你的性格,不要回答!不要t回答!不要回答!”
“区区群盗,不过鼠窃狗偷之辈,不足为虑。”李世民代替迟疑不决的父亲答道。
长孙青璟忧惧冰涣,胸臆顿开——她那质直而好义的丈夫终于也学会了粉饰太平,令她的千钧重负立式消散无影。
“说得好。”杨广振衣攘袂道,“鼠窃狗偷,不足为惧。樊子盖那个酒囊饭袋,连几个流民都阻拦不了,由着他们从河东自蒲津渡越过重重关卡直至上东门乞讨。我早晚将这个渎职的河东慰抚大使除名鞫审。废物!”
“愿陛下珍摄圣体,以副天下之望。不要再被这衣架饭囊气坏了身体。”一直沉默伏跪的虞世基终于得以握机立论,表达自己同样的忠贞。
杨广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徙倚阶前,对着地面咄咄念念,心思难测。
他突然神授电照般大叫:“且不去管河东解牛之末。朕眼下亟需一场胜利来震慑天下蠢蠢欲动的宵小。朕将要用事于突厥,然后南下扬州。武备耀于疆场,富饶陈于阛阓,令黎庶仰德,奸宄息谋。在此之前,朕要征发民夫复太行道、营东都、筑坞壁,缮毗陵宫。”
在座诸人都知晓耀武以慑不臣,炫富以固民心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丁壮充役致使春耕荒废,农时被夺导致仓廪空虚。
这简直就是一场场环环相扣的闹剧!然而在场所有人又不得不装作体察君心,忧国忧民的模样一同加入这场闹剧。
“陛下威加海内,富示寰宇,实乃驭世之长策。臣敢请执鞭坠镫,效死扈从!”李渊感奋叩首道。
李世民感觉母亲今夜一定在冥冥之中护佑着父亲,使得一向真性不伪饰的父亲口吐莲花,语落瑶华,使得杨广对李家积年累加的疑阻,涣然融解消释。
杨广并不打算给任何人反驳自己既定计划的机会,只是示意皇后公主驸马们上前:“今夜不虚此行。唐公款接之诚,实慰朕心。——表兄,且在府中歇息几日,待籍田之后,与朕同赴河东。”
长孙青璟觉得皇帝的言辞犹楚人之鬻矛盾,自语相违。一方面他尚且记得籍田劝农桑,一方面不舍巡省宣威之事——不知他将如何两全?
而李家在今晚却获得了皇帝杨广亲自签章的登堂之契。
至少短时期内,唐国公将成为皇室最坚定的盟友,最为皇帝所信重的鹰犬。
至于这张契约什么时候被莫名撕毁,便不是当事人们所能精准预测的了。
当杨广自负地认定同在谶纬之上的这一门李氏对他陨首结草、丹诚不渝的那一刻,他便萌生了去意。
李渊、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便在中门外叩送杨广与其余扈从扬长而去,消失在积善坊的街角。
李渊拍却膝上尘土,问起儿子近来有无来信。长孙青璟忙令蝈娘呈上一沓要求李渊或者窦氏亲启的书信。李渊看了一眼那些并不知晓窦氏已逝而投寄而来、期待她展阅的书笺,不禁悲从中来,挟着信笺,几乎没有听到年轻夫妇对他宜早偃息的劝告。中庭花木翕张,绸叶微倾,吞没了这个寂寥孤寂的形影。
李世民在杨广的试探之后确是一副气完神足的模样,他有一肚子牢骚、疑惑、愤慨想倾吐。
长孙青璟陪伴丈夫回到守制的暖阁之中,婢女们正在收拾杯盏,擦拭案几,更换凭几与茵褥。
长孙青璟留意到李世民对杨广方才所坐临时御座的嫌恶表情,便嘱咐婢女们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
“熏球中换上胡椒与龙脑。”她反复叮咛蝉衣撤走安息香,换上另一种更辛辣遮腥膻的香料。
李世民喃喃道:“也不知烧多久才能把那股腐烂的味道驱散。陛下总是嫌弃大兴秽臭,殊不知那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长孙青璟深吸一口熏球中透出的新味道,呼吸吐纳,将恐惧不安与污浊一并呼出:“总算尘埃落定,冥冥之中有母亲相助。想来在伊阙的祷告也显灵了。李家,即将时来运转。”
她一边感慨一边也因过度的劳累担忧而坐定。白日里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又开始涌上心间,令她神思恍惚。
李世民却执意要求她回答自己的困惑:“观音婢,你一副对皇帝喜好熟稔于心的样子让我很惊奇。应对得太完美以致令我和父亲都很迷惑。这明显是你力所不及,心所不逮之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不起。”长孙青璟似听非听,突然嚎啕大哭,“我方才命人烧了薛道衡的《高祖文皇帝颂》与《惜惜盐》,对不起!现在你知道真相,一定气坏了。”她绞着手,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李世民拢住她双手:“无妨,无妨。《文皇帝颂》是《鱼藻》之属,通篇都是微言大义,我都好奇母亲为何会收藏这篇颂文,与她性格大不相符;《惜惜盐》是因才遭妒的绝命之诗,这两篇都不吉利,烧了也好。”
他警觉地问道:“你是不是去见长孙安业了,还从他那里打探到不少圣上的好恶?”
“是的。”长孙青璟抽噎着.“一切都过去了。”
李世民便不再顾及刘娘子与众婢女尚在屏风外侍候,将她揽在怀中:“一切都过去了。你想哭就哭个痛快。方才因皇帝假意问讯,公主心存刁难,你一定为了我不被人笑话,费了很大的气力才伪作兄弟姊妹埙篪之合。你和无忌与这混账分爨已久,却为了你父亲身后名假作连枝——这一切实在太过难为你。只可惜我是白身,将来若是得志,我一定设法为你出了这口胸中恶气,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头讨饶!你听好了,以后不准去见长孙安业,没什么理由,我就是对他恨之入骨。总之……你就是不准见他。我就算烂死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监狱里,也不要他帮忙。”
老天是如何把右骁卫将军善良颖慧的一半与邪恶诡诈另一半极端地分配给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的!
长孙青璟倏忽间挣脱李世民的怀抱,颐动眸凝,穆如清风:“安业伤不着我,我也不会为他哭。我只是可惜薛玄卿的锦绣文章。”
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上元夜,幸好他们还有彼此相伴。
“我以后也再也不会违背本心去讨好任何人了!哪怕面前坐的是皇帝本人。”李世民敛衽危坐,肃肃如松下风。
胡椒与龙脑混合的味道给人一种嫩醪性烈的神摇迷醉感。
哪怕那是有毒的,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说:大反派终于退场。感谢大家一直陪伴着我写完这些血淋淋的众生相。
之所以这么写,之所以扩充了长孙与二凤在成婚到去晋阳之间的戏份,就是想用我拙劣的笔去合理设想两个出身贵族的年轻人是如何产生那些朴素的民本思想的。然后笔墨再次投射到民间乡野以及理想之中[三花猫头]
第67章 戏弄
年轻的夫妇暂且抛下母亲新丧、皇帝造访诸事,开始盘算如何在北邙那个属于自己的天地中计亩量丁,又如何劝说李渊同意减轻归附佃户的私租。
长孙青璟在理性上并不主张给予那些走投无路而逃亡隐匿在李家庄园中的人更多让步,但是李世民眼中微漾的睛光明确地告诉她这个执一少年对三代圣王、周孔之政心向往之。
而长孙青璟的宪矩止界恰恰是不轻易质疑一个志于道者的意志、品格与悲悯。
他们达成了一种关于理想的默契——他们要完成一桩可能被人嘲笑的、遭人猜忌的却符合天道的事情。
结果未知,却值得一试。
他们还为另一个人在这个疯癫的梦想里留了位置。
长孙青璟正盘算着如何说服长孙无忌为自己同时搜索各朝均田律法、校正过反切的韵书、文字比较浅显的御夫术——当然,这些奇怪请求里的每一个字都足够招来兄长一顿气急败坏的臭骂。想到这里,长孙青璟乐不可支地微笑起来。
李世民正准备问及长孙青璟到洛阳后是否与大兴亲友通过信。蝈娘却一路小跑来到这后园的小阁中将他二人叫去李渊跟前。
两人的雄心壮志暂且告一段落。
李渊坐在案前,似乎已经处理完属于自己的那些迟滞未回复的信笺。
家令与刘娘子侍立于侧,李世民猜测他与刘娘子已经将这几日他与长孙青璟种种乖张t情状一一陈说与父亲听。待得父亲从皇帝的突访中回过神来,定然会收拾夜不归宿的儿子与不听家令劝说执意策马邙阪道的儿媳。
也许会他会挨板子?父亲应该不至于关长孙青璟禁闭吧?李世民疑虑重重。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失踪之后导致长孙青璟手足无措的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为妙。否则,临事畏缩需妻子一同担责,简直无丈夫气,将来在无忌面前如何交代?
看着刘娘子与家令凝重的脸,李世民上前一步准备狡辩一番,李渊却蹙眉作出一个命儿子噤声的手势。
对于窦氏那些半面之识的贵妇朋友捎来的尺素,李渊一时觉得棘手。
一来他无意窥探妻子隐私——哪怕那算不上什么隐私,也尽是关于服饰、歌舞、百戏的话题,二来以国公之尊回复又有失身份。便索性转交给儿媳处理。
长孙青璟依言收好所有属于亡母的信笺。
李世民觉得自己也许多心了,家令与刘娘子大概将失踪寻找的琐事隐匿不报。李渊对长孙青璟今夜的应对皇帝微行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毫不避讳地将窦氏身后琐事也一并交给她处置。
“这盏蔷薇油与这面金花金十字银底宝相花摹绘牌是何人所赠?”李渊擎起案上两件看似贵重又毫无印象的物事问蝈娘道。
“回郎君,是通远市的条支百戏班子连同给先夫人的请柬一同送来的。”蝈娘答道,“来人姓秦,不对,这群条支人都姓秦。也没什么特别的。送来的时候,秦姓的散乐者只说夫人承诺过他们若有新排的景弄,定然要通知她,夫人将携公子同赏。”
“大概是惦记着夫人的酒水钱和打赏钱咯。”李渊向儿子道,“等等,我隐约记得你母亲是挺喜欢洛阳某处的胡戏。胡人的戏弄有那么好看吗?”
家令好像突然回想起了极其重要的事情:“郎君,倒也不全是条支人念叨夫人钱财,夫人几月前确实也来信问及通远市有无景弄歌舞?——夫人向来尺素无赘,单问景弄,可见姓秦的说夫人一直记挂他们排戏所言非虚。条支人不喜欢我们称呼他们胡人,他们自认是汉朝人所说的海西大秦国苗裔。”
“哦。”李渊父子二人异口同声敷衍道。
长孙青璟闻言便从一堆信纸之中找到来自通远市的请柬,念道:“伏惟唐国夫人窦氏,门盈琬琰,德润椒兰。敝班僻居通远市廛,久沐夏风,今得阿罗诃庇佑,新排《瑜罕难慈光引迷记》景弄一部。演大秦业火、波摩证圣、大慈蒙召诸般奥迹,皆以汉家百戏之法,佐以条支歌舞、波斯幻术、龟兹音乐。本月上元,金吾不禁。倘夫人携爱子莅临,则蓬门耀于星汉矣。云云。”
“请柬上说的什么?这出戏叫什么记?演的哪国故事?”李渊一头雾水地问儿子。
“我也不清楚。阿耶我实话实说,我最怕看《踏摇娘》这一类歌舞了……”父子二人默契对视,李世民接着解释,“上次我陪阿娘去通远市看条支歌舞,单是看到一对夫妇出场,丈夫神色凝重,妻子哭哭啼啼,便觉得大事不妙——多半是这些条支俳优开始以条支歌舞之法演绎苏中郎和谈容娘的故事,当即便找借口遁去了卖鹰隼的店铺。至于那日胡人们到底唱了什么,演了什么,我实在不知。”
“既然收了贵重的礼物,总不能退回去,坏你母亲名声;你母亲既答应了别人去捧场,什么都不告知且无缘由的缺席也着实伤人心……你去找一串不太时兴的璎珞,再带上布帛绸缎——”
“父亲,我不能看戏。你找别人代母亲打赏璎珞。”李世民一口回绝了父亲的提议。
“我不是让你去享乐。我只是想,既然你母亲一直牵挂这歌舞戏,还承诺带你前去,必然有她的道理。她总要借一双眼睛去看看洛阳。你们换上便服,去通远市看看。不是上元享乐,而是父亲要求你为了母亲去看一眼洛阳的上元夜。”
“好。”年轻的郎君天真地问道,“阿耶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去,我在家陪着你母亲。”李渊将一切布置停当边,便换上斩衰道,“我多日在宫中值宿,有愧于你母亲。她肯定在这里,在树叶后,在烛泪里,在书卷上,看着我们……今天我巧舌如簧,如有神助,一定是你母亲在我脑中低语的功劳。兴许我待会儿惺忪朦胧时,她回来找我呢。”
两个孩子闻言几乎滴下泪来。
“去吧!”李渊柔声说,“为她放一盏河灯。记得再度回到大兴时,去你阿娘墓前说说洛阳新风致,还有这出新景弄的妙处。”
李世民满口干脆应承。长孙青璟觉得李家这种脱略形骸、任诞放达的做派与一般谨守绳墨的家庭略有不同,却也合情合理与可亲。
这大概也是神武公父女当年在一众年轻公子中选中了李渊,而唐国公夫妇在诸子女中最喜爱李世民的原因。
“青璟,你有心里话要讲?”李渊见长孙青璟迟回未决,疑心她心中顾虑重重,便顺势问个究竟。
“阿耶,我从家令处闻听因母亲丧事,父亲被圣上紧急传唤,家中奴婢与佣工不曾休息。又因迎接圣驾,上元当天也我不曾准假。今日接驾无虞,他们也有功劳。依我看,今夜尚不算晚,当允许佣工回家与家人团聚,家生奴给假两个时辰。若两者中有无意放假执意留守者,则令赐米粟布帛,或由其自选一日免除劳役……”
李渊似听非听,长孙青璟局促地站在他面前等待裁决。
虽说她本也未怀着多大希望,却仍觉得当为众仆役做主,或争取灯假,或补偿佣金。哪怕之前因懒怠被罚佣钱或清淤的几人,今日也是将功补过,扫洒布置相当卖力。若能恩威并施,借此减轻一下惩罚,也是应有之义。
“不知父亲能否应允?”长孙青璟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在家中算不算逾矩,顾盼迟疑之时却迎上了李世民褒嘉的目光。
李渊不置可否,只是转头,望着家令与刘娘子,问道,“你二人可都听清楚长孙娘子所请之事?”
二人点头。
“那就照办。”
一切顺利得匪夷所思。
“去吧。”李渊道,“没有父母希望自己过世后,子女不停地自我折磨来表达孝道。你们的母亲生前磊落洒脱,便不喜欢这些矫揉造作的礼数。若在天有灵更是如此。”
他从书案后起身,缓缓踱步至儿子身前,伸手掸去李世民肩头的几根细碎枯枝。
“你都和我一般高了。”李渊感慨着,望着儿子转盼流辉的眼睛,那与妻子的双眸别无二致。
“照顾好自己,照看好青璟,不要着凉,早去早回。”李渊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挥袂使退,不再多言。
上元节的夜晚,皇帝下令解除东都宵禁,允许士庶通宵狂欢游乐。
市肆处处张灯结彩,百丈灯轮映照如昼。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穿过一丛丛琉璃灯,一个个即兴表演的胡旋舞队,在小儿的嬉笑喧嚷与少女们衣香鬓影的尽头找到了波斯经寺前高张的彩棚。
头戴面具的条支人,吐火吞刀的波斯人,手持琵琶筚篥的高昌乐师,字正腔圆的东都本地说唱者,正蓄势待发。
迎客的条支少女邀请长孙青璟入前座。长孙青璟笑道:“我怕火,靠后一些吧。”李世民当然清楚她不过找个借口,坐在不太显眼的位置上。
于是,一行五人,长孙青璟、李世民、阿彩及两个部曲便选择中间位置落座。
条支少女奉上毕罗,胡炙,波斯枣,葡萄酒。
“我们不喝酒。”李世民拂袖令条支少女撤去葡萄酒。
“秦六娘,你今日不唱戏,只当垆,岂不大材小用?”被唤作“秦六娘”的条支少女回头瞟了一眼轻佻的东都公子,“今日演奥迹,我道行不够,不得上场,只能为同样德薄的人送酒水……”
“六娘,不要学河南女子阴阳怪气说话……”东都的纨绔子弟被这胡姬挤兑得无法反驳。
秦六娘不理睬这群无事生非的浪子,又回头向长孙青璟道:“我不是诋訾娘子与这位公子,我只是讨厌那些勋贵家的子弟……”
“我懂。”长孙青璟眨眨眼,“我也厌恶这些人。”
“我为你们换成蔷薇水吧,味道甘甜,年轻的娘子都喜欢……”秦六娘猜测眼前公子与娘子是一对情侣,便懒得再与公子聒噪,直接询问娘子。
李世民看到长孙青璟默许,果然只管付钱:“五铢还是绢?”
“你有绢吗?”秦六娘求之不得。
李世t民向部曲使个眼色,部曲便将两匹绢交给秦五娘。
不一会儿,秦五娘便捧着一个银壶与五个银杯回到长孙青璟处。盘中还放了一只自鸣金鸟供长孙青璟玩耍。
“这些杂胡挺聪明的。”李世民把玩着精美的自鸣鸟赞叹道。
“公子,我们不是杂胡。”正在为众人倒蔷薇露的秦六娘正色道。
长孙青璟道:“条支,按中国的说法,是大秦国的九州中的一州。汉朝人称大秦有类中国,有圣君贤王,朝代更迭。物产丰富,人民滋盛。与诸夏并无二致。秦六娘,我说得可对?”
“我阿耶也是这样说的。”少女开心地说道,“不过,我是在中原长大的。娘子,你待人真和气。我第一次听汉人说起我的故国。说得比我阿耶说的还好。”
“日月所照,皆是汉土;景星光耀之处,就是你们大秦国。娘子,你就像景星一般耀目有志节。”说罢,长孙青璟又嫌恶地瞟了一眼方才出言轻佻、此时又东张西望企图引起年少娘子注意的恶少。
条支少女语笑嫣然,直白地说道:“娘子,你若是男子,我便是双目化为蜡泪,浑身如麦子被碾碎,也定要嫁给你。”
阿彩与两位部曲拼命憋笑。
李世民并没有听清秦六娘有趣好笑的方比,只是比较着日月与景星的优劣。
“景星,那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吗?亮则亮矣,哪怕将夜空映如白日,那又如何?哪里比得上日月长久。”
秦六娘愉悦的眉眼突然收紧了。但是想到这位贵公子出手阔绰,言辞仅仅只是刻薄并非轻佻。看在两匹绢布与他可爱的情人的份上,秦六娘决定不与这察察皎皎的公子逞口舌。
筚篥声响,俳优登台。
秦六娘斟完最后一杯玫瑰露,打开自鸣鸟机枢,向长孙青璟一行人致意道:“新岁顺遂,福履长随。”
说唱人开始讲述瑜罕难法王年少时罾鱼苦况。他不服长辈管教,性情暴烈如雷,三次从移鼠世尊那里逃走才真心皈依。
“听着像他们的子路!”李世民凑近长孙青璟道,“你说会不会就是照着子路的故事瞎编的?”
“我今天知道你为什么和表姊妹们永远说不投机了。”长孙青璟呷一口蔷薇露,望着秦六娘当垆的忙碌背影,惶然大悟道。
“你说什么?”李世民面对近在咫尺的长孙青璟,声嘶力竭地问道。
他们的谈话,被一片箜篌与筚篥的奏响声,席间中原人、高昌人、突厥人、波斯人、条支人、粟特人的喝彩所淹没…——
作者有话说:“戏弄”在这里是名词,戏曲歌舞,戏剧的意思
窦夫人牵挂的戏剧,见21章《媒妁》里她与秦都知半真半假的约定,可惜她看不到了。
大家可以随便猜猜作者杜撰的《瑜罕难慈光引迷记》讲些什么[墨镜]
二凤之前被广神折腾得太憋屈,下章就一边锐评戏剧一边嘲讽广神[哦哦哦]
第68章 镜子
说唱人一段长长的劝人为善的说教之后,景弄终于进入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合生情节里。
什么妃主争锋,诸王夺嫡、州牧造反轮番演绎,令人目不暇接。
拂菻炀王泥嚧本非储君,只因王后阿毗那日夜在惠襄王面前谮太子之过,拂菻惠襄王便废长立幼,以炀王为太子……
“哦。这些情节怎么这么眼熟。”李世民拿起一串胡炙,“你看,像不像你那出《拨头》的续篇?”
“妄语谬说。”长孙青璟掀开幂篱,紧张不已。
条支人又不是傻子。李世民自然是胡说八道。
说唱人与面具戏者配合着讲演下文。
拂菻惠襄王驾崩后,炀王行桀纣之事,国人恶之。太后终于忍无可忍,扬言逐炀王,欲复废太子。
炀王先发制人,弑母杀妻,隐诛恩师,昵近妖后,疏远贤妃,狎邪佞,疏忠良,一味好大喜功,游逸无度。
众人屏息凝神,也不知条支人是无心还是有意演绎这出景弄。
“你说,他们是请了个洛阳的读书汉写脚本吗?”后排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以纯正的洛阳雅言与李世民攀谈。
“谁知道呢?这位炀王身上,可是混杂着无数我们熟识的暴虐之君呢!”李世民接口道,“看得我心壅智顿。”
戏舞到了瑜罕难被这暴君放逐波摩岛的情节,果不其然,芸芸众生满心希望圣贤证道,自己享受证道硕果,又不屑了解他们证道的经过。
忧伤的高昌调琵琶独奏催得人昏昏欲睡——果然大家更爱看拂菻宫廷秘闻,不爱看成圣之路。
“这波斯枣很甜,是如何蜜煎的?”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不是蜜煎法,波斯枣本来就这么甜。”后排貌似是粟特人的年轻人炫耀着自己的见识。
“不过也未可知。”长孙青璟沉浸在是否有中原儒生润色这个拂菻故事的思索中,并没有意识到身边人无聊至极,开始谈论异域果枣。
长孙青璟总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铜镜中的国朝:“既然尧舜禹汤有类中国,那必然桀纣厉幽也有类中国。圣君贤王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拔乱反正,使国家重归大道;庸主昏君,亡国的方式便是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夫人高见。”粟特人拊掌赞道。
长孙青璟回头致意,粟特人又赞道:“夫人真天人。”
面对李世民戏谑的目光,粟特年轻人坦然自我介绍:“在下姓曹,名瑜罕,谯郡人。”
他说罢,指了指舞台上在暗夜的孤岛上奋笔疾书的长者。大家对他姓名的来历便了然于心。
长孙青璟被蔷薇露呛得咳嗽连连。李世民却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失敬失敬。幸会幸会。”
波摩岛的情状就这样被说唱者——中国人习惯称之为参军的俳优一笔带过。
大概这位擅长戏谑的优伶实在也无法将苦难说得更加愉悦一些,环顾看台上昏昏欲睡的众人,将心一横,索性又转场回到拂菻京师。
头戴拂菻王金冠面具的俳优站在舞台最高处,吟唱着激烈昂扬的诗篇:“炽炎吞城映夜彤,金宫重起旧垣空。丝竹不辍底勃醉,独扪星辰咏大风。”
“也是个爱属文的圣上。”长孙青璟自言自语道。她陡然觉得这个“也”字十分不妥,赶紧捂嘴,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在意她的言辞,才放心继续看戏。
“这又是唱的什么《大风歌》?气势倒是很足。豪情壮志足以媲美圣上那一串征辽诗。”李世民问道。
粟特人默契一笑道:“不是风,是火。不过我听条支沙弥说,这出景弄讲的约莫是王莽乱政同时代的事情,通事偷懒,将炀王泥嚧的诗作翻译成永明体,照理翻译成楚辞汉赋才对味。譬如这样——”
他清清嗓子道:“砥左焮兮焰龙翔,天枢烬兮生新阳。抚弦歌兮睨八荒,驾玉辂兮披火裳!——可不比那永明体好上十倍。”
“曹君天授英华,神驰藻思,无愧谯郡出身。李某叹服。”
“发痫!”长孙青璟低头轻轻咒骂了一声。
长孙青璟因嫌弃他二人多嘴,便以帔帛轻抽李世民的肩膀。
粟特人抱拳道:“夫人勿忧,我们只是就诗论诗,绝无含沙射影之意。来来来,我做东,再添点波斯枣与羊肉波斯囊,看歌舞看歌舞……”
紧张的筚篥与琵琶声暗示出一场人间惨剧。
波斯人将翻滚的红绸与殷红的血髓珊瑚高擎在舞台四周转着圈,然后同时施展吐火幻术。
一时烈焰腾空,熛矢射幕。
整个舞台模拟出拂菻京师赤舌舐天,朱鳞啮阁的景象。
“那天就是这样的火光燃烧在九州池上空……”李世民皱着眉头,一改刚才插科打诨、冷嘲热讽的语气,后背也一下子僵直起来。
“胡说八道,拂菻哪来的九州池,那叫砥勃河——你少跟曹君一唱一和误了看戏的正事,认真点!”长孙青璟拍了李世民膝盖一下。
她意外地发现丈夫的身体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舞台上虚拟的业火勾起了他某些糟糕的、未曾与她提及的过往。
也许她错怪了他?
舞台上,无辜的百姓哀嚎奔逃,流离失所。
他们的王却站在山巅诗兴大发,罔顾百姓死活。
“菩萨呀。”
“阿罗诃。”
台下不同长相、不同信仰的人满怀对无辜者的同情,呼唤着心中的神明。
波斯人暂时退下,说唱着演说着六天后,大火熄灭,拂菻王召集六部官员议事。臣子们明知是炀王不过为了神思跃虹而命人纵火残害百姓,却一个个噤若寒蝉。
彤管已t就,世人汹汹。
接下来便是大理寺和刑部希旨将纵火之罪推托到景教徒身上,缇骑全程戒严搜捕,然后将这些景教徒投入角抵场、百戏台供贵人娱乐。
全神贯注的阿彩突然发出尖利的号呼,将头埋进长孙青璟怀中。
“都是波斯障眼法,假的,都是假的。没有人被伤到。”长孙青璟拍打着阿彩的后背安慰道。她注视着台上耸人听闻的剧情。
戴着面具的俳优假扮各种野兽,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角抵。明晃晃的灯轮映照着一地残肢、血污、滚落在皮囊外的心肝肠肺……
“没事,没事,快结束了,快结束了。”长孙青璟抱紧了阿彩,“我向你保证,波斯俳优一点外伤都没有,不信,谢幕的时候你仔细看,那些死去的俳优又活蹦乱跳地来讨要赏钱了。”
长孙青璟的眼中蓄着泪水,脑海中全是邙阪道上流民的身影,一树树的招魂幡,临死前衣不蔽体的母子,相枕于道的尸首,水井中走投无路的巨人观,饱食人肉的嗜血豺狗……这些可怜的百姓,未尝不是被他们的皇帝丢入了另一个求生不能的角抵场。
“我本来以为把冤屈的良籍子女送进教坊司打为贱籍已经很过分了,谁料这位国君更是过甚,直接变着法子弄死这么又遭火患又被冤屈的百姓。这个‘炀’的谥号可谓形神兼备了。”李世民嘲讽道。
“再加个‘厉’字可好。”曹君自言自语道,“不过‘厉’字还是太过便宜泥嚧了,还是‘炀’字妥当。”
“喂,两位郎君能否小声些,我家娘子要看后妃邀宠、御苑惊鸿的歌舞,你二人说话声比筚篥还响,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前排有人不耐烦地回头斥责道。
“抱歉抱歉……”曹君作揖致歉。
一阵沉默之后,活动的灯轮掠过舞台,花枝燃起了金色的圣光。瑜罕难从波摩岛赶回解救百姓,揭破了泥嚧纵火的真相,最终殉道而死。
“这真的是另一个子路了。”曹君叹道。
“唉——”席间一片唏嘘。
阿彩也从长孙青璟的怀中坐起,满怀歉意地拢了一下头发,又坐定继续观戏。
李世民直视舞台,侧手向长孙青璟递来一方叠好的丝帕。
“我不要用你的。”长孙青璟推开他的手。
“放心,我只是想起些往事,又没哭,这丝帕我没用过。”李世民关注着禁军密谋弑君的新剧情,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那块绢帕被涕泪沾湿不能用了吧。眼睛是不是又红又肿?”
“无稽之谈。”长孙青璟取过丝帕攥在掌中,言辞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啊——这是天下皆反,禁军准备拥立新君了?”她指着被侍卫团团围住的泥嚧问道。
李世民耸耸肩:“汉朝人所言非虚,大秦国这一锅蜩螗沸羹果然有类中国……”
“死得好!”身后的曹君突如炸雷般高叫,然后拊髀大笑,“拨云见日,大快人心!”
堂堂拂菻王泥嚧就在禁军威逼下仓皇出逃,众叛亲离。唯有因多次婉谏而被疏远的贤妃及一众奴婢不离不弃。
情急之下,泥嚧指着自己那颗疯癫的诗人头颅大叫:“昂然匠首,巧工之元,汝曹安敢斫之?”
俳优就这样既悲戚又傲慢地哀嚎了两次。
观戏众宾客发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嘘声。
“一国之君,不要这样不体面。”
“自刎!”
“鸩杀他!”
“令他自缢以谢天下!”
最终,一柄马槊扎入了他的咽喉。波斯人总能将这种血浆迸射的场景表现得宛然若真。憋屈了半日的观众觉得痛快极了!
贤妃抱着他的尸体仰天悲鸣。禁军不忍诛杀这忠贞不二的女子,便任由她与宫人们拼凑起金宫中所有紫色绸缎,包裹着昏虐之君的尸体,将他匆匆掩埋。
“确实死得好。”长孙青璟喃喃自语。
“只怕州牧们又要开始借勤王混战了……反正倒霉的都是百姓。”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曹郎假设着接下来的剧情。
“他们也会有八王之乱?”长孙青璟问道。
“谁知道呢?”李世民不置可否。
“肯定有。”曹郎却不愧是粟特人,“不过今晚肯定不演,条支人还需要吊着我们胃口,盼着下一次的酒水打赏呢!兴许上巳节就有新景弄。”
一场戏而已,大家突然释然大笑。
阿彩却委委屈屈地与长孙青璟道:“娘子啊,我没想到大秦国也有谈容娘一样的傻娘子——贤妃自少女时代就追随这昏君,待他情深义重,也不曾残害忠良,却落得秋扇见捐的结局。她不会为了这种无情无义的无道之君殉节吧?太不值得了。贤妃定要远离是非之地,好好活着。”
“承你吉言,那本是个温婉贤惠的女子,可惜所托非人。你看歌舞里那些凶残的禁军士兵,不也放过贤妃了吗?她应当不会有事。”
奇怪,蔷薇露明明不是酒,长孙青璟的脑海中却凭空生出几行字:“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她害怕极了,不敢再往下深思。
羯鼓声响,绘有莲座与十字的吴绫被高举起来,复活的瑜罕难在那吴绫后出现,重新踏上前往拂菻的路。
“甚好!”
“妙哉!”
“大善!”
众人欢呼着炀王罪有应得的横死,世尊死而复生的奥迹。
坚持大道的灵魂昂然屹立,自绝于仁的独夫身受显戮。
“好!”李世民真诚地赞美道。他为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履方执正的君子、蹈道而行志士拊掌。
“毘提诃,我不太舒服!”长孙青璟看到远处座位上几个无心看戏,无意喝彩,满脸紧张,一味环视的皂衣青年,牵引起李世民的衣袖,示意要离开,“有候人混在宾客中,我们快走。”
她取下项间璎珞并手上累丝嵌琉璃指鋜及一封回信交给阿彩,令她寻找秦六娘,便催促着同行众人赶紧离开这鼎沸之局。
秦六娘收好长孙青璟打赏之物与写给六娘父亲的书信,便攥着一个同时织有十字纹、莲花纹、云气纹的银丝圣物囊,跑去这个令她颇有好感的娘子的落座处。
遗憾的是,她只见到几副搁置整齐的杯盘,点头啁啾的自鸣鸟,以及桌面上不知是蔷薇露还是眼泪勾勒的一头独角兽,独角兽的额上似乎中了一箭。
她只懂鱼符、鸽子、火焰这些符号纹样,在自己长大的地方从来没见过独角兽的符纹。
“不过也无妨,改日找个来喝酒听曲的儒生问问中箭的独角兽是什么意思。”这个开朗泼辣的条支少女将本来打算送给长孙青璟的圣物囊仔细收好,系牢掉落的面纱,托起一个葡萄纹银盘,哼着土龟兹,挨个儿向满座的勋贵公子们要起了赏钱……——
作者有话说:仅以此章,献给我的男神显克微支。
本章关于罗马史考据都是私货,大家笑笑就算了。
洛阳这场戏基本是组合了尼禄和图密善时代关于焚城和约翰流放下油锅等种种正史野史传说(让尼禄扛下一切吧),经过河南文人艺术家们改造,把使徒约翰的事迹和罗马大火事件糅合成一个中国式的暴君和圣人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中国式的预言。
广神的“千秋伟业”在这个元宵节开始了倒计时。沿着预定的剧本滑向不归路。
圣主的功业各有千秋,暴君的死相个个相同。
写圣人是为了教化(过审),写暴君是为了酒水打赏(上座率)。
二凤、小曹和青璟的解读带着臆测的偏见却也是实情。
戏剧人物(按隋唐音译风)与历史人物(现代翻译)对照表
泥嚧——尼禄
惠襄王——克劳狄乌斯
太后阿毗那——小阿格里皮娜
皇后——屋大维娅
帝师——塞内加
贤妃——阿克台
瑜罕难法王——使徒约翰
PS:拿尼禄暗喻广神,这是尼禄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条支人(叙利亚地区)负责出转了几手的故事,河南人负责汉化,波斯人负责特效,高昌人负责BGM——大家提前给广神出殡,江都之变就一笔带过了。
关于粟特人的宗教信仰:景教、祆教、佛教都可以。
曹瑜罕的命名和当时中国人拿佛教神命名一样。瑜罕=约翰=让=胡安=伊万=肖恩=汉斯=叶海亚
当然小曹和二凤年纪差不多,出生于19年代末00年代初,你叫他“曹雨涵”也是符合时代特色的(bushi)
独角兽意象是认真的——麒麟的一种解释是犀牛的形状——对上兕子,写小说么,就选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了。
来源是《左传t》哀公十四年:“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
麟到底掉陷阱里还是中箭而死不知道,反正乱世容不下仁兽。《公羊传》里孔子说它来的不是时候。
所以“兕子”是一种政治理想,对新生治世的期待。
下一章观灯。感谢大家支持。
第69章 观灯(1)
“你确定看到候人了?”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携手奔逃至通济渠边,将部曲和阿彩远远甩在身后。
“你要相信我啊。”长孙青璟跑到青石码头上,夜风掀起了幂篱的纱帷,“那几个人,既不看戏,也不喝酒,无事可做只是窥探他人的情状,可不就像候人吗?我阿耶在我五六岁时就教我和无忌怎么把这些谍人从普通人中辨认出来。”
“你说得也是,我过于执着等待拂菻炀王泥嚧暴毙了……”李世民挠头道。
“曹瑜罕呢?”长孙青璟回头道,“我们跑得太快都没留意他。你既然与他投缘,本该邀他一同观灯的。”
“我也正奇怪,他跑得比我们还快……”幂篱的轻纱在夜风里撩拨着李世民的脸庞,让他神思恍惚,“也许他也在陪某个娘子观灯,放河灯,等灯轮射焰……”
“也许他比你聪明些,发现自己喝彩太大声了,觉得不妥,又怕被盘问,就趁乱先走了……”长孙青璟掩口笑道,“谁叫他那高鼻深目的长相容易招惹候人呢?”
长孙青璟索性摘下了幂篱。夜风刺痛了她依旧红肿的眼睛,她的心情却十分愉悦。
她终于从对杨广造访试探的警觉,对景弄看似快意实则沉痛的结局中解脱出来。
通济渠边的上元夜,才是属于她的上元夜。一身的疲惫与伪装也已经被扔在在了波斯经寺附近——那些愁绪与担忧再也追不上他了。
“你喜欢这出景弄吗?”她踮着脚,顽皮地沿着码头边缘蹦蹦跳跳,企图看清朱栏画舫上遍缀的纱灯。
“尚可,比《踏谣娘》强,比《拨头》曲折有趣,似乎不如《大面》。还是《大面》痛快!”李世民伸手挽住长孙青璟的臂膀,“小心。”
“我倒是觉得比《大面》快意——我那长恭堂舅怎么被冤杀的,天下何人不知。每每想到此处,《大面》便无趣起来。《瑜罕难慈光引迷记》倒是让圣人与暴君都各得其所,简直是难得的大快人心的歌舞……”
“你说得也对……”李世民笑着拉住与河面咫尺之遥的长孙青璟,“要不我们把它写下来讲给母亲听。她去孝陵祭拜周武帝时还记挂着和秦都知的约定——条支人言而有信,我母亲却看不到了……”
“等我们回长安,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去祭拜母亲。可好?”长孙青璟深知丈夫并非不爱这场景弄,只是戏弄所说毕竟是一派虚言,或者是世间公理——然而眼下的艰难、猜忌乃至无望却是李世民切身履之。
一想起母亲,这个方才还在雅座上指点江山的少年便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从喧哗的波斯经寺来到运河边,经冷风一吹,所有热情与感奋便消解了大半。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在河边,隐隐听到阿彩与两个年轻部曲商量为去世亲人放河灯的打算。
“哇——是西苑的小灯船。”渠边突然喧闹起来,孩童们争相捞取从紫微宫开闸后,从御沟、斗门方向漂来的河灯,说不定上面有哪位闲坐的、失宠妃嫔的笔墨和熏香味道。
放走河灯的女子,也许终身都未见过皇帝一面。
而河灯是维系她们与人间牵绊的唯一信使。
“沾沾宫中娘子的喜气呀!”年长的孩子叫道。
孩童们踊跃前行,你争我抢,差点将长孙青璟挤进水中。
李世民单手托起长孙青璟的腰,把她放至离渠水稍远之处,被孩童们的嬉笑声感染,他问道:“要我替你去河里抢一盏吗?”
“不用。”长孙青璟笑指着远处商铺和流动的摊贩,“我不抢孩童的爱物。一会儿自己去挑一盏。”
“快看,灯轮要射焰了!”一个抱着琉璃灯的男孩带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孩童从河边朝集市方向飞奔。
“等等我。”一个梳着双鬟的四五岁女童抱着湿漉漉的鎏金匣跑在这一群孩子后面,因为怕赶不上灯轮放焰,不顾脚下不平的石条拼命追赶,便一个趔趄摔倒,鎏金匣飞出数尺,手上也磕出血来。女孩呜呜大哭,委屈万分。
“他们不要我了,我挤不进去了。”女童望着手心蹭破的皮,眼睁睁看着伙伴们远去,哭得更伤心了。
长孙青璟抱起她,为她清理血迹,拍打尘土,擦拭眼泪。
“走,我带你看灯轮!”她为女童捡起鎏金匣,然后与李世民一人挽起着这孩子一条胳膊,幼童就如打秋千一般,一晃一跳一纵身,不一会儿就来到离河岸最近的灯轮下。
长孙青璟抱起她,就像多年前父兄还在世时将她高擎看灯。
“哇。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花树,长得像一座塔。”女童开心地搂着长孙青璟的脖子。
“不要眨眼,花树马上要开出五色的烟花了。”
负责布置的匠人搭着梯子将树状灯轮上隐藏的竹筒次第引燃,然后下树撤梯。
人群中传来了整齐划一的数数声:“一、二、三。”
隐藏竹筒中的硝石、朱砂、铁粉、铜粉、松脂瞬间被点燃,从灯轮上齐射出五彩的火焰与烟雾,碎屑散落在众人头顶,引来一阵惊呼。
灯轮巨树的主干由数百盏金莲灯组成,枝叶则是银丝缠绕的灯串,整棵树此时像是突然燃烧起来,却又奇迹般地保持着形状,成为一座通天彻地的光之塔。
李世民从长孙青璟怀中接过女童,将她高高托举过头顶。女孩面对这一树飞溅的流星,散落的花雾,发出“咯咯”的欢笑,甚至伸手去抓点点星光。
长孙青璟轻轻踩了李世民一脚:“不准再往前了。小儿家细皮嫩肉,烫坏了怎么办?”
“看我抓星星咯!”李世民后退一步,假意将小女孩抛向空中,他一手抓住流光,然后稳稳抱住孩子,将她放在地上,女孩掰开他的大掌,发现了掌心的波斯枣。
她抓起波斯枣,要回鎏金匣,蹦跳着跑回正在着急寻找她的家人与伙伴身边。
“星星是甜的。明年我还要来看灯。”李世民和长孙青璟都听到了小女孩稚嫩中带着炫耀的声音,不禁对视一笑。
“新岁顺遂,福履长随。”长孙青璟默默祝福着这个普通的家庭——
作者有话说:运河边的夜晚,歌舞升平后的危机。
关于灯轮上原始火药的推测,只是一些金属和硫磺朱砂混合物的燃烧产生不同颜色的火焰而已,不具有后世烟火那么好看的视觉效果。
哈哈哈,凌晨发个小甜饼,看看有没有夜猫子接住!大家周末快乐!
二更还是老时间[星星眼]
第70章 观灯(2)
阿彩和两个部曲也终于到灯下与主人汇合。
流动的商贩巧舌如簧,开始在人群中兜售河灯。
长孙青璟为父亲选了一盏漆绘木胎菩提叶灯,为长兄行布,次兄恒安各选了一盏宝相花纱灯;李世民为母亲选了一盏泥金银千叶莲灯,为三弟玄霸选了一盏转鹭灯。两人大手大脚、随随便便,共花了六百文钱。
部曲和阿彩正准备用自己私蓄买五文钱的荷叶灯时,被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阻止,两人另花了九十文钱买了三盏竹骨油纸灯——一盏兔子形状的给阿彩,两盏鱼龙形状的给部曲。
灯贩子听着主仆五人叽叽喳喳谈论着把河灯送给哪些亡故的亲人,感慨自己一下子做了笔大买卖。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复掂量五铢钱的轻重,又凑近灯火检查五铢钱是否是私铸的、剪边的。
确认这对年轻主顾出手阔绰又缺心眼后,灯贩子说道:“郎君与娘子不为自己买一盏青瓷刻花浮灯吗?也就五百文。”
“你喜欢吗?”李世民问长孙青璟,招呼部曲上前付钱。
“我不要。”长孙青璟坚决地说道,“太贵了。”
阿彩好奇地晃近灯前,只听得长孙青璟轻声咕哝:“丑。”
这毫无教养的抱怨只有阿彩一人听见,她掩口轻笑,低头退后长孙青璟身后。
灯贩子愣怔了一下:“从来只有女子挑贵的要买,男子嫌贵重不买的;没听说反过来。”
灯贩捧着越瓷浮灯,敲出环佩叮当的金石之音,向李世t民道:“公子听这金石之音多悦耳,神佛一定能听到二位的祷告;再看这并蒂莲,嘉瑞吉祥——郎君,你为娘子放一盏青瓷灯祈愿吧。你二人定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我看这灯挺清秀雅致,合你胃口,不如买下吧。”李世民抚着并蒂莲花纹说道。
“不买。”长孙青璟指着李世民调侃道,“你这人天天在我面前鸢飞鱼跃,无病无灾,我祷祝做什么?”
“铺主,我娘子觉得我不值那五百文,那我也无计可施了。”李世民两手一摊——看来青璟是真不喜欢这灯。
阿彩与部曲也抱着各自河灯微笑。
灯贩悻悻道:“娘子真是爱恶皎然,性情中人,那在下就告辞了。”
祈愿的人群捧着河灯,涌向码头。
水声潺湲,暗涌如诉。
大小不同,形制有异,贵贱有别的河灯带着点点火光,渐次离开河岸,涌向未知的彼岸。
夜漕的船只也悬灯满舟,昏黄摇曳,映水成金。
河灯、船灯、星光,顿时连成一片。
祷告与祈福声不绝于耳……
长河如练,自天际蜿蜒而下。又带着人间的憧憬,通往另一个世界。
洛阳,不愧是天下之中,王气所钟。即便是阴阳两界与天国的交通也是这般壮阔迷离与不容置喙。
长孙青璟、李世民等五人目送着八盏河灯随着潮水漂流至远方,期待着彼岸的亲人可以收到人间的讯息。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人群因街使与骑卒的突然经过而骚乱起来。
“着火了吗?”有人好奇地问带领着数人小分队在人群中反复探查、盘问的候长。洛阳百姓对金吾不禁的副作用了然于心,但这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着火还糟糕,含嘉仓失窃了。”候长回答道,“盗贼被仓督派人堵截,却成功逃脱,目击者说这窃贼趁着夜色大摇大摆进城了……”
“哦!”人群中发出古怪的声音。
“河东人干的?”好事者问道。
候长点点头,召唤步卒与逻卒离开码头。
人群中议论纷纷。大家一边望着河灯远去,一边拼凑着最近听到的稀罕事情。
“河东人都饿疯了呀,听说抱着蒲津渡的浮冰就过来了。”
“少瞎扯!饿鬼哪有力气洑水,多半是劫了渡船过的河。”
“你们记得,不要去上东门。”有年长者吓唬孩童,“饥民饿得跟野兽似的,都能煮泥巴果腹,你要去了上东门,准会被他们分着吃了。”
“北邙也不要去,邙阪道上舆尸工都忙不过来。”又有人凑近来分享北邙饿殍遍野的惨剧。
“死人堵塞了水井。胥吏们说舆尸工收了三倍的工钱才愿意从水里捞人。洛阳的矾石都涨了十倍价钱。供不应求。附近村里都让年轻健壮的汉子日夜看护水井。”有人补充道,“我北邙的亲戚刚进城看灯时,亲口告诉我的。”
“自缢的也不少。”
“吊死在谁家门口谁家倒霉呗。难道还有人力看着村口的树?”
“野狗天天吃人肉,比猪还肥。”
“喂喂喂,我在吃胡饼,你们少说几句……”
“乱讲,我今天下午刚从北郊纵马进城,并没有传说中的死尸、野狗、招魂幡……”
“你不知道前两日为了筹备这上元节,洛阳动用了多少胥吏与军士驱赶流民、清理官道吗?”
“听说死尸全部扔去北山乱葬岗。新尸体下面垫着大业八年的尸骨……”
谈论饥民的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是猎奇,然后是唏嘘,最后便成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歌舞升平、金碧辉煌的东都城内,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一些真实的、不谐调的声响。
“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把粟子果腹。”
“能勉强吃饱的话谁乐意来河南乞讨?”
“国家又不缺粮……”
“唉——”
长孙青璟垂下了头:“唉,我本该给邙阪道上那对可怜的母子放一盏河灯的,那可怜妇人临死前还呼唤着观音……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牵挂他们母子的人了?”
她懊恼地拨开人群,搜索着灯贩的身影,却是徒劳。
“我这性子真不好。”长孙青璟望着满河星辉,心情抑郁,向紧随的阿彩抱怨自己,“阿娘常说我是执竞之徒,好折人言,看来所言非虚。哪怕我刚才多买一盏灯也好……”
“娘子将帔帛给了濒死的母子,他们可算体面离开了。娘子不要再自责了。”阿彩柔声安慰长孙青璟。
“喂——大家让一让,我等有要务在身,烦请让出一条道来!”坊正,街使高举着木腰牌大声叫道。
如是再三,裹挟着他们的漩涡才磨磨蹭蹭地为坊正、街使、候长、逻卒、骑卒、步卒们让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这些抓捕偷含嘉仓粮食逃犯的大小官吏才得以脱身。
与坊正同行的瘦弱男子盯着长孙青璟主仆五人端详了须臾,令人十分不适。这人看着不像兵士长相,也许更像是某位目击证人。
长孙青璟几乎要斥责他无礼时,步卒便将欲言又止的奇怪证人拖走了。
“哇,快看!”鼎沸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叫声。
原来是她误会了,被迫轮值的差役们、从一处被转到另一处的证人在上元夜也会忍不住观看远方的灯轮——谁乐意黑灯瞎火盯着她看?
长孙青璟朝向年轻的士人游女翘首雀跃的方向,朱雀街整肃的灯轮巨树突然同时迸发出夺目的光芒,赤红如血的、碧绿似玉的火焰率先喷薄而入云霄,接着,靛蓝、鹅黄、绛紫的火焰次第绽放,将整片天空染成了流动的彩绸,与金色的通济渠交相辉映。
“愿消三障,长乐太平。”
“与君同醉,安乐升平。”
“岁首吉庆,百疾不侵。”
男女老少,情侣夫妇,熟人生人,都在这个上元之夜互致祝福。
时近中宵,火焰与烟雾悉数散尽,空中的彤云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不是温柔的绯红的熹微,不是朝霞光焰万丈的金红,而是莫可名状的滞涩的、凝固的暗红,如同被恶狠狠地撕去了一层皮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筋骨。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鲜血的味道——虽说长孙青璟一再安慰自己那只是铁屑的味道,但是奇怪的腥臭一直追逐着她,令她无所遁形。
李世民默然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紫微宫里也见过这样的血色。就在九洲池的上空,燃烧着地狱的烈焰。那晚我身心俱疲。”
天空与朱雀街的楼阁那并不平整的交接处就像被撕裂的口子,里面渗出暗黄色的脓浆,带着血丝,慢慢扩散、包裹起目之所及的每一道城垣,每一座楼阁。脓液流经之处,星星便次第熄灭了。
长孙青璟不敢抬头仰望了,她害怕那漫天的腐肉与脓液会压到她的头顶;她也不敢低头,因为在这天光下浸润久了,有时会看到滴血的裙摆;她只敢望着李世民那张依旧清朗无翳的脸。
那个属于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的圣王时代的洛阳,那个带着竹简的芬芳、青铜的古拙、玉琮光华的洛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坍塌了。
他们只想逃离。逃离烈火焚烧或脓浆迸溅的洛阳的天空。
“我们回去吧。”长孙青璟对李世民说道,“我还要给无忌写信。我心里难受极了,不吐不快。”
洛阳,是天枢在中夏的投影,是熔化的血髓珊瑚,是燃烧的朱红绸缎,是灯轮枝头盛放又暗淡的焰光,是温泉中涌起又破灭的气泡,是华美衣饰掩盖下腐烂流脓的血肉,是葱茏中夭折的喧嚣——
作者有话说:悲喜两条线并行
没法好好谈恋爱啊
下一章去乡下种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