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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畎亩(1)


    长孙青璟彻夜被梦魇所折磨。


    诡秘的梦境里,也是这个上元夜这样脓血荫蔽日月的天空,分不清昼夜。


    她的身边晃悠着一头白色的独角兕,或者麒麟。


    长孙青璟记不清自己为何与一头本该被上林苑、西苑一类皇家园林视若神明般供奉的独角兕一起踏上流亡之旅的。


    她在鲁国大野泽围观了一场盛大的狩猎,叔孙氏的车夫鉏商一箭射偏,这活蹦乱跳的小怪物就窜到她跟前祈求救助。


    她也并不在意自己为什么能和死了一千多年的一群鲁国人一起狩猎,只是单纯地想救下这头被骂作“凶兽”的小怪物。


    但是这头瑞兽似乎没有成年,面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在暂时脱离险境后,它东奔西跑,足迹所到之处便开出金色的宝相花。


    长孙青璟叫唤着它,勒令它不准跑远。独角兕雀跃着回到她面前,安静地伏趴在她身前,示意t长孙青璟为它挠一挠因不断生长而瘙痒难耐的犄角。


    长孙青璟揉捏着这头幼兕的犄角,与它依偎在一起。独角兕蹭蹭长孙青璟的面颊,将一颗夜明珠吐在她掌心中。它调皮地歪头,露出一个长孙青璟熟悉的俏皮的笑容。


    一阵急促的呼哨传来,紧接着,猎犬咆哮的声音,马匹的嘶鸣,鹰隼展翅的响动,猎户们的交谈,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这是瑞兽,瑞兽是不能被猎杀的。


    而他们即将将被眼前的虞人和他们的鹰犬所擒。


    独角兕感受到了人类的恶意,但是它全然信赖长孙青璟,愿意保护这个愿意陪伴它一起出逃,一起隐入山泽,风餐露宿的少女。


    她听见了彀弓的窸窣声。猎户们准备猎杀他们——不管猎物是同类还是瑞兽。


    只需要两支箭,他们就会成为新的祭品。


    独角兽抖落了一身在逃亡路上刮蹭的枯枝败叶与尘土,挺身站起。它向长孙青璟眨眨眼,示意她继续逃亡。


    对于在错误的时间与年龄误入人间这件事,独角兕不曾懊恼哭泣。对于它来说,这是一场冒险的有趣的游戏,它唯一担心的只是怎样带着保护自己的少女一起安全脱险。


    他们隐身在一个山洞中,相对无言,等待着天命裁决的时刻。


    “唉,你来的真不是好时机。”长孙青璟叹息道,“没有愿意供奉你的贤君圣王,只有那些视你为不详、想践踏你、残杀你的人!”


    独角兕摇摇头。它一直能听懂长孙青璟的每一句话。它又一次趴在地上,侧过脸,温柔地俯身在倚靠在长孙青璟的膝头。


    “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吾道穷矣!”她抱紧独角兕的颈项,眼泪滴落在独角兕的眼睑上。


    “你们两个快出来!我们知道你们躲在洞中!”洞外应该已经被掌管山泽的虞人重重包围。


    洞外犬吠马鸣,刀枪铛鞳。


    “妖女祭河,凶兽祭天,定能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虞人们已经开始筹划着抓到他们后如何处置。


    长孙青璟屏息听着这些惨绝人寰的祭祀方式,决定铤而走险。


    她抚摸着白兕的犄角道:“你设法从洞中岔路逃走,我去迎敌。你是瑞兽,总有办法在岩壁上凿个洞逃走吧。他们找不到你,一时也不会杀我。”


    她抽出了父亲的突厥金刀决意死战——这群怀疑她有妖术能兽言的虞人也未必真斗得过她。


    白兕慵懒地抬头,两眼闪过一丝不屑,像极了某位桀骜不驯的故人。


    她来不及多想自己一直期待着谁来救她,只想凭自己的力量脱困。


    长孙青璟有些不耐烦地推搡白兕,逼迫它离开。这头未成年的任性自负的瑞兽竟然最后一次投入她怀中,并不坚固的犄角轻轻顶蹭着她的下巴,表示亲昵与信任。


    然后,它趁着长孙青璟不备,窜出了山洞。


    她在它身后呼号不及。


    洞外,飞矢如蝗,蔽天而至。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噩梦。


    黯淡的晨光里还弥漫着着上元节夜晚铁屑、朱砂、蜡油的余味。


    长孙青璟披着袄衫坐起来,心有余悸地收起案上的《左氏春秋传》,不再去想独角兕的结局与圣人夭折的理想。


    她披衣来到中庭,假作树叶的绸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比枯木更加了无生机,就像给垂死之人强行画上的浓妆,艳丽之下的苍白与衰朽更加昭然若揭。


    “你醒啦?”李世民负手站在一株杨树下,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妻子,“我以为就我一人没睡好……”


    “我做了个怪梦。”长孙青璟望着树冠上浮夸的、密集的绸缎,缓缓地说出可怕的梦境,“大野泽的虞人想把我送给河伯——我一路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那你的梦里有没有一个英武的神箭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熹微倒映在李世民的双眸之间,令他神采非凡。


    长孙青璟抿嘴道:“没有。”


    “你好好想想,也许他在你将醒之时赶来呢?”


    “我梦里没有这个人。”长孙青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拒绝再去回想这个梦。


    李世民扁扁嘴,随即自嘲道:“有些娘子啊,就连做梦也要逞强——好像被英雄搭救是什么很丢人现眼的事情……亏得我每次梦里都有你!”


    “我想起来了!”长孙青璟突然开悟似的提高了声音。


    李世民神色一凛,万分欣慰地说:“我就说我一定会来搭救你的……”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长孙青璟正学着他的样子背着手,踮脚凑近他——这副顽皮的样子显然就没安什么好心。


    他心中发毛,故作镇定地问道:“你这么端详我,是想夸我如孤松独立呢还是如珠玉在侧呢?”


    长孙青璟摆摆手,半真半假地说道:“你那黑眼圈,和我梦里那头一起逃跑的神兽一模一样……虞人准备把它烧死。”


    “你——我……”李世民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谢谢你梦里还惦记着我……”


    初现的朝霞透过树枝丫杈,将长孙青璟的脸颊晕染得如晶莹的玉桃。


    她身上自带的甜腻香气惹得李世民心猿意马,便擅自将她拉近自己,继而小心翼翼地将她松垮地搂进怀中。


    “我讨厌苏合香的味道……”她当然知道这么浓烈的香料味无非是为了驱散皇帝带来的污浊之气,所以垂手而立,没有进一步抗拒。但是这香料浓郁得有些过头了。


    “我头晕。”晕眩、酥软和缺失主导的无措包围了她。


    “就抱一下。你这个差点被虞人沉湖的小妖女,简直胆大妄为,连叔孙氏捕获的白麟都敢擅自偷走……”他得寸进尺地又贴近了她一些,将她单薄的身体整个环抱起来。


    自从醉酒后那个赌气似的亲吻之后,两个人一直遵循着守制之礼,再也没有这样亲昵过。


    至于那头喝醉的自称代北草原上花豹的小猞猁,对于那晚混沌而又甜蜜的情状却茫然无知——这多少令李世民觉得失落和不忿。


    他捉住长孙青璟因慌乱而胡乱摸索和推拒的手,将它按在自己胸口:“这里也空了。观音婢,你像偷走白麟一样偷走了我的心……这世上,有你不敢偷的东西吗?”


    他凑近她,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细软的髭须划过长孙青璟的脸颊,刻意地摩挲着挑逗着,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将这个狡猾的小兽诱入彀中。古灵精怪的少女无所遁逃,肌腠之间又痛又痒,方寸幽衷又惊又爱——


    作者有话说:凌晨一更,随便蹭个玄学,抓几只夜猫子。二更照旧。


    这是你们期待的甜甜的恋爱么?[狗头叼玫瑰]


    第72章 畎亩(2)


    昏暗的天空开始崩裂,放荡而狂悖的风声掠过丫杈,企图警醒这一对贪食桑葚的斑鸠鸟。


    而年轻的情侣却浑然不觉。


    长孙青璟攥紧李世民胸口的蜀锦衣料,以最无意识的姿态渴求着更多一份的温暖和柔情蜜意。


    纯真的诱惑是凿取少年肺腑的利刃。正如他所说的一般,他的心就这样一寸一寸地被凿空。


    两人下意识地贴紧了一些,炽热的爱欲填满了以往纯真岁月中的缝隙。


    神摇意夺的两人并不清楚谁先成了谁缀网里的俘虏,反正他们也丝毫不在意上元节之后第一个拥抱的主导权到底属于谁。


    这个拥抱,带着一点点蛮横霸道,一点点纯洁无忧,一点点暗涌的情欲,一点点困顿中的相依。


    一切恰如其分,无懈可击。


    他们头顶杨树的枯枝因缠绕的绸缎过于沉重,野风的催逼过于急促而落在他们肩头。


    两人匆匆闪躲,喘息未定,交缠的十指却未曾分开。


    他的胸腔真的空了,而她的手掌依然能感受到奔突的、炽热的心跳在回应她脉搏的颤动。


    闪亮的,矫饰的,沉重的绫罗绸缎和枯败的,中空的,腐烂的枝条就这样惨烈地坠落在两人脚下。


    ——这是长孙青璟最感激杨广的一次,每当他们即将因耽于纯粹的青春的感官的享受而滑向不可知处时,这个暴虐自矜的帝王总会以各种形态面目出现,提醒他们眼下的处境。


    两只斑鸠鸟此时便真的清醒了。


    “哦,东都真实的样子莫过于此。”长孙青璟喃喃道,“华美的绫罗绸缎也阻止不了枯枝败叶的凋零。”


    “走,跟我去北邙,我有太多的计划想去付诸行动——”意外的坠落物使他从欲望中解脱出来,“毕竟,妖女与凶兽,瑶姬与仁兽都是出双入对的……”


    太好了t。


    她只想逃离洛阳城。


    她迫切地想去邙山下的田庄暂避,比李世民更加迫切地想在山泽畎亩间餐六气,饮沆瀣,吸清和之息。


    配合着皇帝虚情假意的籍田礼,百姓们也纷纷在上元之后纷纷祭拜农神,准备春耕。


    洛阳郊外李氏田庄。晨雾还笼罩着田畴之时,田埂上已聚集了数十位农夫。薄霜覆盖着田畦间的枯草,冬眠的各种蛰虫。


    二月地尚且冻结,可强耕,虽费功力,之后必定倍收。农夫们手持铁犁,牵出耕牛,准备套牛轭。


    “三人一组,先划分地块!”


    带领众人翻地的是一位参加过建康之战的老者。他对于公子跃跃欲试参与春耕一事不以为然。


    勋贵之家总会出几个脑子有贵恙的王孙公子,怀抱经世济国的梦想,准备解民倒悬,跑来与他们同甘共苦上几日。


    遗憾的是他们的远大梦想基本熬不过二月底。


    翻耕冻土,修葺耒耜,栽种桑麻,开挖毛渠后,都等不到洒粟种,他们的梦想自然被繁琐与劳累碾得粉碎,几近幻灭,都不需要父母亲友说客劝告,这些公子便再也不会涉足田间,然后重新回到灯红酒禄,飞鹰走马的纨绔生活的正轨之上。


    “国公再三嘱咐,公子自告奋勇与农人一同耕作,实属不易。令他略吃些苦头,知难而退即可……”庄吏转达着李渊的意思。


    老者在香案前带头揖了揖,算是祭过田神得到了庇护。


    “我自然明白。”老者望着跟随众农夫一道、郑重地向田神作揖祝祷的年轻公子,感慨道,“李公子也不是第一个跃跃欲试的,——让国公尽管放心,过几日公子手足胼胝,就倦了,再不回来了。我还没见过熬到洒粟种的贵公子。”


    庄吏哑然失笑:“那就好。可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子年轻气盛,总觉得可以只手改天换日,吃点苦头就变踏实了,乖乖回到洛阳城里继续过他纨绔子弟的日子。”


    “话又说回来。”老者比划了一下少年魁梧的身形,拍拍自己的胸背和大臂笑道,“若生在普通人家,李公子当真是个修篱笆打猎种地抢水的好把式。”


    “乱讲,当心国公知道了你这么说他爱子,割掉你这根为老不尊的舌头!”庄吏拍打着老者的肩头大笑。


    李世民穿着自己最陈旧朴素的短褐,提着一把踏犁走在农夫的队伍最后观望。


    一时也无人教他如何使用踏犁。他便依照老者所说,跟着其中一个两牛三人的耕作小队在冻土之地上缓缓行进。


    两头耕牛转过弯后,李世民终于跃跃欲试地换下了扶犁者。


    他手握犁梢,学着其余熟手的模样调节犁箭将铁铧深深扎进板结的冻土。


    土块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坚硬得如同磐石,犁尖凿上去星火迸散,震得他虎口发麻。一开始他的姿势稍显笨拙,显得与其他农夫格格不入,引来结伴前往台地桑林晒蚕种的农妇们指点嬉笑。不久他便渐入佳境,冻壤被犁壁翻起,黑黄相杂如龙鳞揭甲。


    两位牵牛者初时觉得这不过是个有怪癖的富家公子,只等他自己力竭请求歇息。谁料这位扶犁的年轻人如舟溯洄,渐至中流,没有将息的意思。


    路人也便只是惊异一位气质神采与众农夫截然不同的少年居然在此处认真地犁冻土,而不再嘲笑他举止生硬好笑。


    “公子,歇息一下吧,耕牛也是要喘口气的。”一位牵牛者劝告道。


    “我们三人齐心合力,最快多久能犁松一亩地?”李世民问道。


    “三个时辰不到。”


    “好。你们教我掉头。”


    不时有隐鼠的地下洞穴被深深的犁沟贯通,被锋利的铁铧蹂躏,导致这些灰黑色的小瞎子们要么魂丧犁下,要么四散逃窜。


    看热闹的幼童便嬉笑着放出狸猫追逐隐鼠,顺手抓起土坷垃搓成球砸无处可逃的隐鼠。


    三人控制着耕牛和直辕犁,缓缓地转过弯,便随意地坐在田埂上休息。


    “喂,两个小子不要闲着,看看新挖的犁沟里有没有硬土,找把木槌敲碎!”一位牵牛者向着放猫掷土的儿子们大吼。


    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提着一个系绳粗陶壶飞奔到父亲跟前,取了三个匏瓢,为三人各倒了一碗黍臛汤。


    孩子见到面生的李家公子,好奇地问他:“我阿娘和阿姊在台地的桑林里修剪枝条,清理蚕室。你娘子也在那里吗?”


    “也在。她今日与你阿娘阿姊她们相约一起修枝。她跟我一样对这些活计不太熟。不过我娘子顶聪明,有人教一教带一带自然就会了。”他从孩童手中接过黍臛汤,一饮而尽。农家简单的热饮带着点葱姜的辛辣味,不太好喝,但也不至于不能下咽。


    “替我谢谢你阿娘。黍臛汤暖胃又驱寒。”他像个真正的君子一般向这个贫民家的孩子致谢,顺便又问道,“你开蒙识字了吗?”


    “看不了什么书。”孩子耸耸肩,在伙伴的催促下去新挖的犁沟处敲碎冻土块。


    李世民望着疲惫地耕牛,向为自己牵牛的农夫请求道:“田父,能否教我用踏犁?”


    几只归雁掠过翻腾而起的泥土,飞向高处。李世民突然想到和张亮偶遇的那个下午:“也不知他抓到活雁没有?”


    远处传来隐隐的敲梆声,似乎是村正在一路巡查一路宣诵杨广矫揉造作的《劝农诏》:“京畿之地,务尽地力……”


    “尽个屁,又要把丁壮拉去修宫室和官道了。”李世民腹诽着,闷闷不乐。


    年轻人不再理会向空中逃离的大雁,只专注于眼前的田地。


    青璟站在台地的桑林中,看到一道道新的犁沟被塑造出来,孩童追逐,隐鼠逃窜,惊起了邙山脚下觅食的麻雀……


    几位年长的农妇记录树皮灰白开裂,根系腐烂的桑树的棵数,并在死树上做好记号。


    “改日让男人们补栽桑树。一月可以先料理果园和花圃。那片比粟米地稍高一点的平地是麻地。等男人们翻好那片田地,就给先给麻田松土了。”领头的妇人对长孙青璟道,“先夫人生前也曾与我们一道浴种养蚕。她是非常有趣、和蔼的国夫人,既能够以外命妇的身份侍奉皇后亲蚕,又能像一个真正精通桑蚕之术的农妇般与我们这些乡野卑鄙之人谈笑风生。”


    长孙青璟点头道:“全家人都很想念母亲。”


    “小郎君的性格有些像先夫人……”农妇微笑着望着前方农田中趁着耕牛休息向人请教踏犁用法的公子,“老人们都说公子早晚受不了稼穑之劳,会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告而别,我觉得不是……”


    “他不会半道退出的。”长孙青璟确定地说道,“我们都不会。”


    “娘子们,检视身上是否还配有麝香囊,抓紧取下放在桑林外面,不要碰到蚕室中的蚕连!”农妇高声提醒道。


    几个出修剪桑树枝的新手匆匆从林中奔逃而出,解下香囊远远放在路边,以免清理蚕室时蚕卵遇麝香而腐烂。


    这一行人皆是窦夫人生前心腹,直接参与了李家私留司农寺良种的犯科之事。


    如今长孙青璟接手庄园蚕桑事务,为首的蚕妇必要将其中干系与新主母交代清楚。


    众人进入台地后隐蔽的蚕室后,便开始清理腊月时就积存的尘土杂物,修补蚕器。


    长孙青璟刚在熟练蚕妇指下点制好一个简单的蚕椸时,阿彩匆匆跑来报信。


    长孙青璟激动地打开了兄长的家书,展信一看,长孙无忌连一句“孟春犹寒,体履如何”的寒暄也没有,只是用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般的章草大字代替了通常诗意斐然的问候:


    “尔曹误我!”——


    作者有话说:划重点:没亲到,下次再说吧[笑哭]


    种田是真种田,长孙也不是拉拉队,她真去打扫蚕房。蚕种理论上是朝廷发的,但是大家族多半违法乱纪,尤其这家主母是窦夫人……所以青璟需要和和窦夫人的心腹们交接一下工作


    第73章 牢骚


    长孙青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白鹘两次往返的时间,似乎对不上;又看见阿彩手中抱着一捆卷轴,想来那不是单薄的白鹞所能捎回来的。


    于是她便问道:“我兄长派部曲来送信了吗?你带他来见我领赏!”


    阿彩摇摇头:“不是高家部曲,是敏行公子。”


    说到长孙敏行的时候,阿彩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长孙青璟接过一捆卷轴,急忙问道:“敏行现在何处?你怎么不带他t来见我?”


    “他说他一个男子,贸然来蚕房,怕冲撞了蚕神,就没过来见你。本来我领他去见公子,他又见公子与农人们在一处劳作,就说不便打扰。他先去乡间走一圈找几个闲汉攀谈,等你们忙完再聚。”阿彩答道。


    “他去找闲汉攀谈?”长孙青璟几乎笑出声,“他那么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一个人,能和田舍郎们聊些什么?莫不是你耳朵坏了听错了?”


    她真的无法想象长孙敏行和农人们可以闲聊些什么话题。


    “娘子,我真的没有听错。敏行公子就是这么说的。”阿彩急着反驳,“公子说自己受陆夫子之托在写一部书,需要跑去乡野跟人请教字音——娘子,你可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明白。”长孙青璟摇摇头。


    关于神出鬼没的长孙敏行以及他那部奇书,一主一仆便谈论至此。


    长孙青璟郑重地向教她修制蚕器的妇人告了一刻假,匆匆览信。


    “……胡椒香薰时味道纯正,想来价格不菲,母亲说大兴家中香料有余,下次不要随便将夫家香料寄回来,免得被人看轻;舅母对婴儿衣物十分满意,逢人就夸赞你惦记着全家……若是男孩,我们准备叫他‘履行’。母亲今冬风疾并未复发,只是牵挂你,有时会在你原本的寝室里呆坐半日,不过只是眼圈红,不曾哭泣……你去忙接驾的事宜吧!……你不要和他吵架!吵赢了又如何?……颜、崔、王、陆诸位娘子的答谢附于书后,你可慢慢展看。”


    ——这大概是长孙无忌对于她第一封家书的回复。


    长孙青璟微笑了一下,继续读下去,不耐烦的狐狸尾巴便在第二封信中呈现了出来。


    长孙无忌那满腹牢骚又古道热肠的面庞跃然纸上。


    “我们看到你所述应对皇帝微服突访一事,甚为忧虑,所幸你夫妇二人应对得体……你确定自己可以随意支使安业否?万事小心。母亲一想到你可能从河南举家迁往更远的河东,心情就顿时黯然了。”


    想到母亲那张忧郁的面孔,长孙青璟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企图在字里行间寻找一些母亲不再为她担忧的蛛丝马迹,可惜并没有找到。


    “——吾妹是李家主母,何时成了李家主簿?你知道你问我索要的那些关于均田的各朝律令,我花了多少时间,走访了多少明法谙律者。卷轴上依次是我与家僮抄录的魏太和九年诏令,齐河清三年令,国朝开皇二年田令,开皇五年输籍法。你要读这些条文做什么?大概是毗提诃又要搞什么鬼吧?”


    长孙青璟清点了卷轴,却是长孙无忌忍住极大怒气誊抄整齐的各朝均田诏令——锋芒逼人的顿挫就是他的怨怼之情。


    “你所说‘尽力找一本言辞粗浅的《御夫术》’之请简直匪夷所思。穆伯脩处倒确实有这么一册书。我那日为了你顶着他的奇怪眼神把书收入囊中。他善意问我:‘公子是有姊妹要成婚了吗?’我与大志、大慧、敏行、无碍等人饮酒之时,那书不慎从囊中滑落地上。两人哂笑不止,问我是否逆练《御夫术》以备未婚妻。我心中气恼,就说‘你们去问李世民啊,这是他令我代他寻找的!’众人笑得更加厉害。大志咋舌道:‘不料姨母平日里温柔娴雅,居然如此有手段,逼得丈夫如此寻找破解之法。’无碍双手合十道:‘长孙娘子此术成矣,善哉!——我说呢,下婿时女方人多势众就是好!’总之,你二人惧内与骄悍的令名算是在五陵恶少中间传开了,等回到大兴你们继续把自己描黑就是了……”


    长孙青璟看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那张得意的笑脸似乎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往下读。


    “纸韵书没有,我把两脚活韵书给你们送过来了。自从舅父被贬官岭南,陆夫子法言过世后,敏行一直神思恍惚。他母亲也时常在我们母亲面前泣涕,唯恐他也抑郁成疾。我与大志他们便私下决定,敏行若有任何离奇的、有助于分散忧思的想法,我们便鼎力助他了结心愿。敏行准备在洛阳住上一段时日,见见四方人士,校正雅言反切,正好散心。你可辟一隅之地给他暂住?如举家前往河东,记得给我写信。谨因往信,敢申起居。兄状。”


    另附一行懒得重新誊抄进正文的小字:“李世民若是有什么离奇的举动,还是先告诉我一声。不要在意我的牢骚,我办事比别人稳妥。”


    “我好想你们啊。”长孙青璟喃喃自语,将信收好,嘱托阿彩将长孙敏行带来的所有卷轴书册一一存放到别业书房之中。


    她重新回到蚕室,神情有些恍惚。她想念那个即使背负一身笑料也要满足姊妹任何无理蛮横要求的兄长,怀念外柔内刚、无时不关注女儿新家庭动向的母亲,想念与舅父此生不再相见却依旧对高氏一族不离不弃的舅母,想念待她如手足、一身肝胆义气的大志大慧,想念温文尔雅的穆伯脩和他包蕴宇宙的书铺,想念那个天空略微灰黄却被皇帝斥责为腐臭之地的大兴。


    可她是洛阳人,一个以长安为故里的洛阳人。


    竹架的毛刺扎伤了她的手指,在她出于混沌无知时,身边的少女吓得赶紧找丝绢为她包扎。


    “不碍事,吹吹山风就好了。”长孙青璟不以为意地执起几根竹子继续赶制二月晒蚕连时将这些薄纸片固定在桑林中的蚕椸。


    “娘子有心事?”为长孙青璟包扎的女孩子大胆地问道。


    “是的。”长孙青璟答道,“方才收到兄长的来信。他花了好大力气找了一堆我想要赏玩的离奇珍宝。信上尽是抱怨。他越是埋怨我多事,越是将事情都替我办妥,我越是开心。唉,我想极了母亲和兄长。”


    少女掩口道:“何不让郎君带娘子归省?”


    这是个从出生起就未曾离开过乡里的普通女孩,她只知晓自己与心上人不过一村之隔,哪怕成婚后也不算远离父母,所以并不理解奔波游宦之苦。


    “是啊,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送我归宁。”长孙青璟将一个新制的蚕椸举在面前,“我们是不是又比别人慢了?都怨我横生枝节——若村社中娘子们办醵饮,记得我出钱包酒食,你们只管出力吃喝。”


    众娘子相视而笑,满面粲然——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里有名有姓的混账们,有一个算一个,张亮都要给他们磕一个[求求你了]


    第74章 谐声


    土膏微润,一望空阔。群山娟然如拭,青树挑展眉梢。一切都使人产生远离尘嚣的错觉。


    李世民在第五次休息的间歇看到了在田垄间逡巡不前的故人。


    他一时弄不清对方到底是吃惊还是不想打扰自己,是冷眼困惑还是理解赞许。


    李世民一开始觉得自己一副农夫打扮去见好友有辱斯文,后来有觉得自己产生这种念头有辱朋友,所以决定就以这身短褐示人。


    “敏行!长孙敏行!”他放下踏犁,毫无顾顾忌地、兴冲冲地跑向已经在田间闲游了许久的长安老友,他伸出手想拍打敏行的肩头,又尴尬地收回去在衣襟上擦了擦,“安和好在。”


    长孙敏行就如在长安时一样云淡风轻,见怪不怪。他对于农事的兴趣明显高于那身不符合身份的短褐。


    “好在,世民。你穿着短褐更加神采焕发了。”长孙敏行环顾四周道,“你知道我这次出潼关的过所办得多艰难吗?流民太多,朝廷忌惮,无忌都够不上长安县的担保人资格。我差点出不了大兴城。幸好无忌托付了他叔父长孙休明作保,我才得以来洛阳。——听说洛阳的上元夜蜃彩蛟辉、炫转荧煌,如璇霄丹阙,可惜我错过了。你和妹妹过得可开心?”


    “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躬身叉手后,李世民笑道,“我觉得紫薇宫上空燃烧着泉台的火焰,你妹妹说朱雀街上方的天空在流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我们看完灯轮就住到乡间了……”


    长孙敏行想起一路所见流民、荒村,叹息一声道:“你和青璟的念头总是与常人有异……无忌也是。”


    “你也是。”李世民忍俊不禁,“要不然我们四个怎么能成为一家人?你和无忌如何忍受我和青璟写诗出律,处事出格?”


    净因寺的钟声传来t,哀悼着往生的灵魂,庆贺着一年的新生。长孙敏行在袅袅余音中沉默片刻后,微笑道:“难得你总有办法逗大家开心。你不觉得东都繁盛,反而看到泉台的火与脓,一定是我的同道中人……”


    李世民颔首表示默认与默契。两人遥望净因寺,在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晨诵之中,祈祷着无辜丧生的灵魂随着哀婉的、如泣如诉的诵经声到达彼岸。


    长孙敏行只是一个出身寒微、与长孙兄妹早就出了五服的普通儒生。


    难得高士廉、陆法言等人都觉得这孩子天赋异禀,析句辨调,不逊沈约四声之妙,索性令他登堂入室、促膝谈艺。


    长孙兄妹便经常向长孙敏行请教些辞赋骈文新诗的声韵疑问,他总能一一为他们释疑更正。


    高士廉时常觉得自己眼中的长孙敏行大概类似薛道衡、崔祖浚当年眼中年轻的自己,便乐见无忌与敏行以兄弟相称。


    旁人也一直误会长孙敏行是长孙晟近支子侄。这三个孩子也达成默契,将错就错,从不加以解释。


    “我受无忌之托,又借了大志的良驹,在官道上颠簸了四五天,给你和妹妹捎来一些奇怪的物什——什么各朝田令啊,御夫之书啊,简直令我大开眼界——我们在大兴时对这些古怪的东西有各种离奇的揣测……”


    “呃——我百口莫辩,不过它们各自都有用处。”李世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总之越描越黑,索性不去说它。


    “你见过青璟了吗?你父母身体安康吗?陆夫子好吗?”李世民急切地问道。


    “我本想先看看青璟胖瘦,奴婢们告诉我主母在修整蚕器,我就跟阿彩说我一个男子便不去惊扰蚕神了,令她将信和书卷交给了妹妹。我父母很好。陆夫子过世了——就在去年腊月。”


    李世民愣怔无语,想起去年忙着婚礼丧礼,确实没有刻意打听他的境况,惟记长孙敏行也参加了窦夫人的葬礼。


    他充满愧疚地说道:“恕罪,节哀。是我眼拙,我本该看到你身上的缌麻。”


    “薛玄卿被赐死时他身体就不太好;高治礼郎被贬谪时他又硬要去送别,弄得身体每况愈下,终究没撑过冬天。夫子临终嘱托我把五卷本《切韵》校订注疏,总不能使刘臻、颜之推、卢思道、李若、萧该、辛德源、薛道衡、魏彦渊、陆爽这九位贤达遗意,湮没人世。魏澹当年提议陆夫子执笔记下他们言谈纲纪时,夫子也不过跟我们差不多年纪,未免粗疏遗漏。太子洗马一家后来又因追随房陵王而被除名,父子两代都郁郁而终。如今这五卷本在我手上,有些字的读音,需要重新校准,标注反切。我便先在河洛间接触各地士人,或者在乡野间寻找古音。”长孙敏行也清楚李世民不太明白陆法言与他师徒二人平日里究竟从事何种考据,但是处于对冥契真践者的敬意,他那发自肺腑的敬意使得他有足够的耐性听完这一番长篇大论。


    “好,那你安心住在我的别业中——别管窗外是香的臭的,明的暗的。需要我派人护送你去洛阳城中吗?”李世民问道。


    “不用。我这几日先安心校订字义,将《尔雅》《说文》《玉篇》多方比对,去伪存真。你这田庄附近可有口齿清晰的百岁儒生,我想去讨教一下当年的读书音。”


    “我果然对审音之学一窍不通,你现在说的话,将要做的事,我不是很明白。”李世民自嘲道,“无忌肯定觉得你这在乡野求音韵声谱的做法与我索书一样奇怪,所以把你送来陪我。”


    长孙敏行下意识地抱紧了肩挎的皮囊褡裢:“你这别业有夹壁吗?”


    “有,你尽管藏书。我来安排。”


    “那就好。”长孙敏行初到邙北的苍白脸色经风吹拂后改观了不少,“你和无忌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只能厚颜说一句‘大德不酬’了。”


    “哪里话?”李世民与他勾颈相语,携手而行,“我先带你拜见张夫子,你把陆夫子这书的情形讲给他听,他一定都懂……”


    “你现在写诗还总押些古怪的仄声韵吗?”


    “我改不了。”李世民边走边说,“你那么遵从沈休文的话作什么?他还笑你祖上是索虏呢?”


    “因为我祖确与索虏杂居,而四声八病也确是声律圭臬。陆夫子弥留之际对我说,平仄相济如乐行礼修,音律谐调犹政教张弛,治平之理尽在其中。我想沿着这条大道走下去……”


    “我不太明白。”李世民突然将热情的臂膀从长孙敏行肩头撤回,拍去短褐上的尘土,“不过既然是陆爽、薛道衡还有时运不济的陆夫子坚守的道义,确实值得蹈履。”


    迂阔执一的人多半带着点天真偏执,这份天真是李世民喜爱他们的地方。


    长孙敏行望着近处田地中整齐的犁沟,台地上整齐的桑林,用李世民最熟悉不过的真诚语气说道:“不是,笔下的明了未必是真明了。而你是真懂得音律谐调的,青璟也懂——男不辍耕,女不废织,恰似平仄相济,阴阳不紊,国不失其序。只可惜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只是在诗赋里卖弄……”


    “我说不过你这蠹鱼郎……”李世民一直想给自己亲负耒耜这事涂抹上一层大义的色彩,不禁厚颜说道,“你的话虽然说得我愧不敢当——不过,这话应该是夸我吧?多说几句也无妨!”


    长孙敏行望着远处高低的山峦与台地,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的历山不会辜负你们……”


    两人闲谈间,敲土块的孩子蓦地起身,跑上前牵住李世民的衣袖:“公子,不能再歇了。这一轮,你是扶犁还是牵牛?”


    李世民回头问道:“你父亲准我学牵牛吗?”


    孩子用力点点头:“公子可不准偷懒!我跟我兄长打赌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熬得到播粟,谁输了就替对方拾一天柴。”


    “啊,那可是好大一筐柴呢!你可不能辜负小孩子。”长孙敏行完全明白了李世民为何会出现在畎亩之中负耒采风,他不吝啬赞美,“恤隐之志,令人敬佩。你可不能让小孩子失望……”


    李世民高声招呼正手执步弓、绳尺测算田亩的庄吏前来接应长孙敏行。


    他又向那紧跟不舍的、催促的孩童拱手道:“小田父,承你青眼。我定不负你。稍待一刻之半,我即同你回去。”


    那孩子也不再多言,只是一本正经地在一旁等候,生怕李世民半道借口溜走。


    李世民令庄吏暂停测田,安顿好妻舅。


    他望着广阔的农田,鼻腔里尽是带着冰碴粗粝感的土腥味,灵机忽动,向准备带领长孙敏行暂离的庄吏道:“我不方便出面,就以你的名义办一场醵饮,把佃户家男女老少都请来。每户象征性地凑几文钱,其余算在我头上!”


    说罢,他便拍拍在一旁审视自己的孩子道:“走。干活去。”


    “公子,你是说,请我们全家吃白食?”孩子疑惑不解地问道。


    “你父母兄姊终日劳碌,哪有白食可吃。”李世民微笑着说,“你记得多吃点,吃不完的拿箪壶盛回家。”


    台地深处,妇人、少女们阖上蚕室的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未来的收成,天气的阴晴,蚕种的好坏,对家人平安的期待。


    大家绕过桑林,准备如往常一般看望自己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长孙青璟觉得农妇村姑们所求不多,无非是嘉禾盈畴,杼轴充羡,家给户赡,阖门欢忭。


    至少没她贪心。


    在晌午短暂的阳光下,僵缩的万物舒展了些许。伴着农夫们“嘿哟”的呼号声,大地松动了齿关,冻土深处的崩裂一路蔓延。虽然暖意转瞬即逝,然而被阳光垂怜过的沟壑与丛林里,已经暗暗埋下了种子萌动,春驹破茧的谶语——


    作者有话说:我野心勃勃地把唐诗文化写进这个虚构的“历山”幼年体的故事里。


    沈约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声律主张最后被两个鲜卑裔的学者推广到了整个华夏文化覆盖区。


    历史就是一个大型回旋镖打脸现场[白眼]


    第75章 饷田


    简单清理蚕室、修补三月所用工具后,诸位蚕娘便相携饷田,给劳作的父兄送去点心汤水,又各自约定日中后去田庄t中的织机坊中织布纺线。


    农夫们正晒着太阳,或闲聊,或假寐,或与妻儿分食胡饼。


    犁沟中翻卷而出的龙鳞状的冻土在阳光下变得松软,整个冬天凝结的冰晶融解为甘泉,悄无声息的滋养着整片土地。


    “今天天空有庆云,农夫还看到赤狸追捕田鼠,今岁一定有好收成。”李世民学着农夫的口气将丰收的吉兆讲给长孙青璟听。


    “无忌来信了。”长孙青璟为他拭去整个额头的汗珠,“我开了一堆洛阳找不到的书单让他在大兴找,他嘲笑我干起了主簿幕僚的差使……”


    李世民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若是男子,应该也是个爱闯荡的郎君。我总觉得你们兄妹两个中,你反倒更像你父亲,行事洒脱不拘小节;无忌大概像舅父一些——你的手指怎么裹着绢帛?受伤了?”


    他下意识抬手抓住长孙青璟手腕想要查看一下伤势,刚触碰到白色袖缘又着急收回手指。


    他望着自己因劳作而灰黄的指腹,窘迫地垂头,在胸口的摸索着汗巾,却不知一早收好的汗巾掉落在了哪一道犁沟中。他便只能将手掌摊开在衣襟两侧,无奈地笑着。


    “没事,不过是同去的蚕娘觉得我娇贵些,定要替我包扎才安心。”长孙青璟索性扯下指尖的布帛,迎风张开五指,“其实我今早的活不重,清理蚕室,修补竹架而已。毕竟二月初也不好太惊扰蚕神。——看,伤口已经看不出来了。”


    长孙青璟将方才被扎伤的手指大方地展示出来:“你见到敏行了吗?”


    “他心情不太好。”李世民比划着从庄吏手中取来的步弓,尝试着丈量一小段路程,“敏行和我说了一通音韵、礼乐、治国的道理。他大概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怎么会?”长孙青璟随着李世民一起走动起来,几个农家孩子觉得新来的郎君与娘子的举止有趣,性子又和蔼,便学着他们的样子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陆法言去世了……”李世民叹了一口气。


    “什么?无忌明明说陆夫子也是一路陪着舅父行至蓝田关才回大兴的!”长孙青璟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也许是你听错了?”


    李世民蓦地收回步弓:“你好好回想无忌的信……”


    长孙青璟低下头,太息道:“是我满脑子妄想,空口胡言了。我看过陆夫子的《切韵》序言,他的父亲太子洗马陆爽在那场审音家的酒宴上凭空消失了——在自己儿子的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满纸语焉不详,满纸不甘愤懑……先帝对他们一家,未免过于刻薄……”


    “幸好张先生在庄上,我便安排他去见张先生。敏行今天的模样特别像一个人……”李世民语焉不详,似乎在踌躇着要不要说出这个积压在心底的名字。


    庄吏已经护送长孙敏行到达张后胤住处,回来复命。


    “郎君,娘子,一切安排妥当。我建议长孙郎君就在别业内小憩片刻,黄昏时派人接他参加醵饮。”


    庄吏心中其实并非很清楚新主母究竟有几位兄弟,只听得李世民叮嘱他妥善照看妻舅,便半点不敢怠慢,甚至特意在长孙青璟面前邀功:“长孙郎君还开玩笑问李家的醵饮会需要他分摊多少文?他似乎闲不住,将每一个帝王陵的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是准备凭吊吗?”


    长孙青璟略微颔首致谢:“有劳先生,我这兄长是个蠹鱼郎,常有些惊人言论,先生便随他胡讲,不必理会。”


    庄吏笑笑,便去准备测绳与规、矩。


    李世民在一旁仔细聆听庄吏与长孙青璟的交谈,却并不插嘴打断他们,只是挟着几根木杆,转身回到方才劳作的那片田地,与休憩的农夫们简单寒暄几句,也许是“须臾再会”,也许是“我去去就回”之类的客套话。


    长孙青璟此时戴着厚重的幂篱,远观李世民与农夫们攀谈,竟然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当,也无意遣人前去催促。


    父亲长孙晟说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风气韵度,哪怕是突厥人。他在突厥曾经多次仰仗结交的牧民死里逃生,这是终身难忘与受益的经历。不同的水土滋养出不同的妙灵隽魄,与一个人的身份的高低,财富的多寡并非完全匹配。这些灵犀隽趣一直存在着,只是鲜有人去发现。


    乡间午后的风带着股暖意,那个形骸有衰,神明不亏的少年的脸庞倏忽间随着翻飞的冻土跳跃在长孙青璟的眼前。


    她与李世民心照不宣:“你是说玄霸?”


    李世民低头默认,有提起步弓、曲尺测算一块形状怪异的田亩。


    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跟在他们身后,这次倒不是害怕这勋贵家的子弟遇难而退、临阵脱逃,而只是无聊地计算他一天之内究竟只需要休息多久,这世上有没有他不愿尝试的农活。晚一些回到家中也好与邻家孩子吹嘘自己遇到过无所不能的大人物。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一行人一齐走向一片箕田。李世民钉下木桩。几个孩子帮忙拉直了测绳。庄吏又用步弓各测了一遍踵边与舌边,以矩与测绳量出正从。


    长孙青璟百无聊赖之下便从庄吏那里要来算筹。阿彩取下自己帔帛,折叠一番充作茵褥。长孙青璟跪坐与这一方茵褥之上,与席地而坐的庄吏一同以算筹计算平方步。


    “二百二十四平方步。”两人的计算结果一致。


    一行人又换了一块地,一边来回奔跑固定木桩和测绳,一边记录下这片更形状更古怪弧田的弦长,矢高。


    这次长孙青璟与庄吏各自所得平方步不同。


    “为何数值相差如此之大。”庄吏挠头,十分不甘,“我再算一次。”


    趁着庄吏又摆布算筹的当口,李世民收起测绳,又与长孙青璟说及自己忧虑之事。


    “敏行心中藏着太多的事,就好像……好像当年的玄霸。”


    “玄霸一直有气疾在身,无论自己如何小心,家人如何爱护……都是无可挽回的。”长孙青璟瞥了一眼算筹,她不太喜欢李世民这种武断的比照。


    “玄霸原本不必去得那么早,那么痛苦。他看清了母亲的痛苦却无能为力,洞悉了朝政的荒谬又莫可奈何——他是满怀独醒之患去世的。”他们刻意回避了那些沉浸在春耕喜悦中、对新一年满怀期待的人,“我不该去涿郡的,我本可以多陪陪他。”


    李世民在婚后第一次认真地回忆起过世的三弟捎往涿郡的每一封书信,开始了无尽的自责。


    “如果他稍微痴傻一些,或者性子不那么敏感而是开朗些,也许就不需要承担这么多痛苦。兴许,现在还与我们一起在邙山小住,闲时正好与敏行一起审音作诗,其乐融融……”


    “娘子,是某算错了。”庄吏拱手道,“我错用了圆田术计算弧田。”他心中确是惊叹这位新来的年轻主母机敏过人,难眩以伪。


    “我也只是因为出嫁前曾协助养父母理田殖产,学了些《九章》皮毛。今日不过在此班门弄斧,先生勿笑。”


    “先生,你暂且放下经界之事,马上找两个最得力的部曲看护我妻舅长孙郎君。”李世民突然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一时放下测地一事,满脸只是紧张,“叮嘱部曲们无论长孙郎君去何处,定要寸步不离。倘若郎君恼怒,就说北邙的野狗要吃落单的活人,独行太过危险。——娘子,你可舍蝈娘与我大用?”


    “自然。”长孙青璟虽然觉得丈夫有些大惊小怪,但是未雨绸缪总归没有大错。而且她本也准备让心细又开朗的蝈娘照看长孙敏行一段时日。


    “阿彩,你马上跑回别业去,令蝈娘不要忙着整理我的寝室,马上随先生前去见我兄长。由蝈娘选两个伶俐婢女随她同去,暂时掌管我兄长饮食起居。”长孙青璟叮嘱道。


    阿彩在一旁焦灼地听命,拼命点头,双目蓄泪,恨不能代替蝈娘看紧那个敏感脆弱的年轻人。


    “先生——先生——郎君与娘子令我们马上回一趟别业。”阿彩在田埂上追逐着径直走向别业的庄吏,大声叫嚷着。


    长孙青璟望着急躁的阿彩,心中有些愧疚,不过理智还是压过了冲动:“关心则乱,切不能令阿彩照顾敏行。”


    她又细细回想起长孙无忌的书信,对倚着木杆的李世民道:“无忌说,敏行只要呼吸吐纳一下洛阳乡野的空气,心胸敞开,自然就开解了……”长孙青璟始终认为长孙敏行是堪当大任的t笃志之士,绝不会轻易抛下陆夫子的嘱托。


    “谋事以峻,还是谨慎对待细微的征兆为妙。我们已经失去了三郎,不能再失去敏行了。”


    远处,庄吏又折返回近处,嘱咐得力副手按之前计划将今年新增田地翔实测算完毕。“一定要多用算筹计算几次以免被长孙娘子怪罪。”庄吏避开阿彩,低声叮嘱几位副手。


    计议妥当之后,他随着阿彩向别业走去,心中默念:丈田,挖渠、计划中的醵饮、愿意与田父协同耕作的国公次子,能够熟练计算田亩平方步的国公次媳以及她那个向野老们讨教学问又找夹壁藏书的奇怪兄长——每一个都够他琢磨许久,本来应付窦氏一人足以,而今却要应付三个性格迥异却精明古怪的年轻人,着实有些不易。


    以庄吏丰富的人生阅历来判断,他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李家的幸事还是麻烦。


    “日昳之后,我同田父们将这亩地横向翻耕完毕。若有闲暇便查看一下水渠是否需要在三月时另行修补,日暮时刻便以庄吏的名义安排一场醵饮……”李世民觉得万事安排妥帖后,遥望着更远处越冬的麦田,将自己一天的日程告知妻子,然后问道,“你呢?”


    “我准备拜一位机娘为师。”长孙青璟望着齐整的,深浅纵横交错的犁沟,眼前闪过织机上细密的经线与柔韧的纬线,“一女必有一针一刀,一农必有一耒一耜。从此,你是穑人,我是织媛!”


    她调皮地伸出手掌,像个凉棚般搭在远处并不高峻的群山与似乎触手可及的天空之间。


    她深感手掌如鸟翼般在天地间翻飞的快乐:“你看,我手中一无所有却无所不有。”


    在她天真地陈述自己快乐的时候,另一只手掌却追随着她手掌的方向一同戏舞,调皮地如同镜中幻影。


    十指拼凑出一头完整的翱翔于山顶与苍穹之间的雄鹰。


    幂篱的深色纱帷鬼黠地扑打着李世民被风吹皴的脸颊。


    “风日正好,你想听我发个誓吗?你想让我承诺些什么我都答应。”李世民收回手,望着山头的浮云问道。


    长孙青璟的脸有些发烫,所幸在幂篱的遮盖下谁都看不清楚。“大丈夫重诺,怎么可以轻易盟誓?你此刻不妨把话憋回去,留待日后再说。”


    “好好好。我的娘子要我做一个重诺不轻誓的人,我答应便是。”他开玩笑似的承诺道。


    慧黠的风掀起幂篱的一角,擦过长孙青璟唇边狡狯的微笑。


    天空湛蓝,其光可扪——


    作者有话说:种田种田,真的种田,不玩虚的。


    最后撒一点糖。


    第76章 鹡鸰


    妇人们饷田完毕,便告别父兄、丈夫,簇拥着被深色幂篱所遮蔽的长孙青璟前往织锦坊。


    众人路过一处台地时,听到了寺院的石磬声。为首的机娘愣怔了一会儿,双手合十,落在前行序列的末端。


    长孙青璟不解,便有热心妇人向她解释道:“蒙先夫人垂怜,张氏的一个夭折的儿子被允许葬在这寺庙附近。”


    “每次路过这里,做母亲的一定很伤心吧。”长孙青璟尽量用尚浅的阅历去共情拥有几个孩子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事人张五娘听到了长孙青璟怜悯的言辞,平静地上前回答道:“会伤心,但是也解脱了。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没资格生病的,光是拖着他东奔西跑,爷娘就耗尽了心力……如今,做父母的心痛之余也卸去了累赘,有更多时间照看活着的人。偶尔经过寺院,也会念及他未病时的可爱模样。其他时间,忘了也就忘了吧……”


    这就是命苦的母亲关于夭折孩子的所有记忆了。


    长孙青璟第一次听人如此波澜不惊地谈及艰难的生存、喜忧参半的死亡、平民切身的苦楚,大为震惊,只觉得那是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低下头,用沉默来表示理解——她没有资格评判这位母亲,正如她没有资格评判河东的流民为什么不再沿路乞讨多撑几日而选择了自缢、投井。


    她甚至有些敬佩直到临终那一刻依旧选择与儿女不离不弃的父母,敬佩那个宁可夜闯含嘉仓搅得洛阳城天翻地覆也不就此认命成为皇帝震古烁今大业中一个数字的窃贼。


    进入织锦坊后,张五娘屏退了诸外男。其余机娘也停下手中机杼,见过新主母。李家庄园的织锦坊人员比较混杂,有逃亡隐匿在此的男女织匠,有佃户与受李家庇护的主户家中手巧的妻女,有临时从洛阳城高价雇佣的功母。


    唯一一致的是众人都对新来的年轻主母充满了好奇心。


    张五娘与几个掌管织染的巧妇开始与长孙青璟谈及贡赋出产,时兴纹样。长孙青璟笑着令她为自己准备一部普通织机,一些丝麻毛线,另选一名熟练的机娘每日教导自己织一些简单的绢绫褐布。


    门外传来了一阵吵嚷声。蝈娘突然拨开人群,将一辆络丝车撞得摇摇欲坠,只对纺线的娘子说了声“恕罪”,便挤到一架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提花织机前。


    “娘子,长孙娘子,别业中有些异常……”蝈娘焦急地向长孙青璟使着眼色。


    长孙青璟会意,便向操作织机的功母致歉,与蝈娘一同回避众人。


    “娘子,都怪奴婢照顾不周。长孙郎君一时不知去了何处。”少女真切地感受到了小主母这位兄长的精神恍惚,对他的不告而别有着不祥的预感。


    长孙青璟问道:“部曲呢?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拦得住执意出行的郎君。再说,哪怕我兄长纵马不辞而别,此处人生地疏,部曲也能找到他,你不必忧虑。”


    蝈娘偷窥了一眼同样好奇地望着她们主仆二人的众娘子,窘迫地问道:“娘子,我找附近农人打听了一下,长孙郎君约莫往凤凰山方向而去,部曲已经纵马追逐。此事需要告知二郎吗?”


    毕竟事关长孙娘子,蝈娘害怕扫她颜面,便先行告知这位看重自己的新主母,是否告知郎君便全凭她主张。


    “不必。你也不要在其余人面前大惊小怪。我自行去寻找我兄长即可。唤人备马。”长孙青璟面带微笑向诸位机娘行叉手礼道,“诸位娘子,纺纱织造,实为不易。今日金乌西坠,百工罢作之后,且来别业之前醵饮,只需带上数文酒钱,箪壶器皿及家中行动方便的长者与孩童……我庄中还有要事,与诸位暂别,酉初罢作之时再行相见!”


    在众人的拊掌欢呼中,长孙青璟匆匆离开织锦坊,策马前往凤凰山。


    长孙青璟虽说对长孙敏行因陆法言过世而抑郁成疾乃至有轻生念头一事将信将疑。


    但长孙无忌的陈述,李世民的担忧乃至蝈娘的焦躁甚至阿彩含泪地双眸都真切地存在于她面前,而她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成了五人中唯一一个最近未能与长孙敏行面晤之人。


    种种蛛丝马迹,令她不禁担忧起来。


    她鞭马疾驰,将保护她的奴婢甩在身后。


    照夜姬越过返青的苜蓿,腾起枯黄的碎草。


    一只落单的机警的鹡鸰被銮铃声惊扰,不再摇动它细长的尾巴,而是应和着急促的马蹄声疾翔躲进竹丛之中。


    犹如一颗石子落入池塘荡开一片涟漪,一群觅食的麻雀又因鹡鸰的突访骇跃而起。


    行至凤凰山山麓之处时,长孙青璟看到三匹眼熟的马,长鬃随风轻扬,或闲逛,或吃草,或嬉戏。


    她有些疲倦地从坐骑照夜姬的背上翻身而下,猜测着两名部曲已经进山寻找长孙敏行,心中有些懊恼自己今日一身准备踏青的绮罗长裙装扮,简直是又造作又碍事。


    一阵刺耳的鸣叫与扑剌声中,鹡鸰翻翔,刺眼的阳光掠过长孙青璟的眼角。


    “鹡鸰在山中迷路了?它在寻找河滩吗?”长孙青璟好奇地想着,望着自己累赘的裙摆,吐出一口气,也没有耐性等待与部曲奴婢们汇合,便将裙角提高,向凤凰山顶而行。所幸这副丑态也无人窥得。


    她到现在依旧不相信长孙敏行会因为恩师的病故而寻短见,倒是越发担心他因知音寥落而陷于愤懑之中不可自拔,终将郁结成疾,积愤损年。


    凤凰山并不高,对于长孙青璟这种常年穿梭在终南山间,善骑射、蹴鞠的少女来将,攀援至山顶算不得力竭。


    然而长孙敏行在悬崖边逡巡不前,t右手握紧了悬挂于蹀躞带上的配刀,脚尖反复将一块碎石踢出又勾回的举止却令她异常害怕——她的灵心妙悟枯竭了。


    “兄长。”她尝试着轻声叫唤着。


    背对着长孙青璟的长孙敏行双肩瑟缩了一下,僵直地站在悬崖边。


    “阿兄。”长孙青璟缓缓的靠近长孙敏行,“你还记得,在长安时,你我一起嘲笑过李世民的诗赋写得造作。你还承诺会替我斧正每一首新诗……你怎么不见我一面又要跑去游山玩水?若是少了你的点评校正,李世民岂不是反过来压我一头?”


    长孙敏行没有理睬她,只是垂下头。握紧刀鞘的手松开了,右脚扬起。


    长孙青璟惊恐万状,在闭眼和惊叫之间选择扑上前去拽人。却听见一块石子砉然离磴的磕碰声,石子在巉岩松枝之间碌碌滚转,如珠落玉盘。


    两只被惊扰的鹡鸰振翮高翔,长鸣清越透云。为首的那只黑白翎羽开合,一飞冲天,带着另一只似乎是失群的鹡鸰穿越山峦,直冲河谷。


    长孙敏行收回了双脚,不再将自己置于死生之地。


    他顺手格挡住企图拉拽自己的妹妹。


    “长孙娘子,安和好在。”他回过头,等待长孙青璟站定,微笑着说道。


    长孙青璟惝恍未定,怫然不豫道:“我百骸皆不适,一点也不好。兄长一定要与我这样见外吗?我一出嫁,便不是妹妹了吗?”


    “娘子现在是国公的儿媳,不再是治礼郎的养女。我出生低微,恩师又处嫌隙之地,实在不知以何面目见你……生怕被人嘲笑僭越……”


    “这是什么话?”长孙青璟语中带霜,“若李家人待兄长不以礼,便是对我无礼,我定不善罢甘休。”


    “妹妹。”长孙敏行转过身,彻底退回到远离悬崖之处,“一切都是我妄言,妹妹不要放在心上。我此行也不是妹妹所说的不告而别,只是想在北邙的最高处看一看长陵。魏高祖孝文皇帝带着我们这群代北人重回中原故土,重拾河洛雅言正语,才有了陆夫子的《切韵》。我既已到了北邙,岂有不来凭吊之理?”


    ——谢天谢地!长孙敏行终于不是先前那副灯油将尽,芯火飘摇的枯槁模样。长孙青璟默念道。


    既然他已自开自解,又恢复了兄妹相称的习惯,长孙青璟也由着他信口胡诌,把之前自己亲眼所见的绝望当做幻觉,任它随风而逝。


    “长陵在那头!”长孙青璟认真地将目之所极之处若隐若现的封土指给长孙敏行看,“你可得说话算话——就在洛阳乡间住上一段时日,不准再四处乱跑了。”


    长孙敏行莞尔而哂:“我听你的,听无忌的,听大家的,不会再不辞而别了——这是金石之诺,我不会违背。”


    长孙青璟会心一笑:“兄长,我带你下山,我们一同去河滩看成群的鹡鸰。”


    “好!”长孙敏行拊髀应和,有一种幽而复明的通透与快慰,“妹妹,吾志决矣。哪怕衔胆栖冰,也定不负陆夫子嘱托,完成《切韵》注疏。”


    “对了,我昨晚做了个梦,太史籀让你去给周天子守燎……”长孙青璟煞有介事地说道,“真的,刚做完梦就把你盼来洛阳了。”


    “你真会安慰人。”长孙敏行仰天抚掌,笑音琅琅振林樾,“好,我就当真了!既不辜负陆夫子,更不能辜负托梦给你的太史籀。”


    兄妹二人便自峰顶徐行,迤逦而下。但见归鸟投林,烟霞染径。不久二人循着人声,便遇到前来寻找他们的众部曲与奴婢。阿彩念了数声佛,偷偷将长孙敏行上下打量一遍,才回到长孙青璟身边。


    “一切都过去了。敏行不会有事了。”长孙青璟柔声安慰这个胆小又纤柔的少女。


    待得阿彩止住喜极而泣的抽噎,蝈娘才上前等候长孙青璟新的吩咐。


    “蝈娘,你在这一月间,一次苦求画师,助我与二郎成就迎驾大事,一次及时相告,救我这糊涂兄长一命,我不知如何感激。”


    长孙青璟望着蝈娘身上经过阿彩量体修裁的旧锦缎,不由得坦诚相告:“我向来不知你们的疾苦,却很愿意急人之难。我便先赏你米粟绢帛,聊表寸心。日后你凡有所需,直言无讳。我语出如金石,未尝戏言。你可记住了?”


    蝈娘将长孙青璟所赏赐、又经阿彩改制的袄衫与襦裙整理端正,郑重回答:“娘子的话,奴婢记下了。等奴婢见过家人,商量妥当,定然将家人所求如实相告。”


    下山之时,大概是同心无畏的缘故,众人履危石如坦途。甚至有几人叽叽喳喳说起今夜醵饮之事。


    一二月间李家在庄园办醵饮,本是窦夫人掌管国公府家事后的新制,如今已是陈式。


    佃户奴婢等本以为今年夫人新丧,醵饮俟后,未料夫人临终嘱咐醵饮如旧。所以今日虽说是庄吏出面聚集众人,大家也心知肚明是小郎君在服丧守制期间不便直接出面宴请的托词。


    几个年轻的部曲与婢女声音越来越响,蝈娘便刻意咳嗽了数声,提醒众人在新主母面前不可放肆。大家便只顾赶路,不再闲谈。


    众人行至凤翅形缓坡时,恰好遇到闻讯赶来的李世民与张后胤。


    李世民勒辔释鞍,张后胤与他并辔而行。


    李世民见到长孙敏行平安无事,少宽于心,便问青璟道:“我来晚了。你们一行人热热闹闹过来,怎么也不叫上我与张先生。”


    长孙敏行与张后胤叉手相揖。张后胤便退至一边随几个年轻人先说要紧事。


    “世民,我妹妹瘦了……”刚从情志症中解脱出来的少年突然质问道,对一个斯文有礼的人来说,这个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与质问。


    “她哪里瘦了,不过比出嫁前长高了不少。”李世民反驳道。他想找个救兵为自己辩解——张后胤却假装欣赏美景,部曲奴婢们噤若寒蝉。


    “她过去皮肤白皙,身量匀称,现在又黑又瘦。无忌与伯母一定心疼死了。”长孙敏行道,“妹妹爬上凤凰山找我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她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李世民感觉自己无中生有的罪过又多了一条,赶紧为自己辩解:“她一到洛阳就不安分,去伊阙礼佛,走邙阪道寻人,可不晒黑了一些——你不知道她多能吃,一个人吃光了两个人的胡炙……”


    长孙青璟躲在敏行身后恶狠狠地瞪了李世民一眼,眼梢里的刀子恨不得将他舌头割去。


    “说句得罪李家的话,哪怕是治礼郎搬家那段时间,妹妹也未曾如此憔悴,你到底会不会照顾人?”长孙敏行穷追不舍,“枉我们一家觉得你是妹妹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好好说话不要随便冤枉人。”李世民神色一凛,百口莫辩,“我全家都把她当随侯珠一样捧着。不信你问青璟。”


    长孙青璟只是忽闪着无辜的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长孙敏行故作严厉道:“看来有人做错事还抵赖。”


    “嗯!兄长所言极是!”长孙青璟重重点头。


    李世民蹙眉半日,心中突然朗彻:“敏行,是不是长孙无忌教你使出这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招数捉弄我,吓唬我?”


    兄妹俩的对视窃笑证实了李世民的猜测——这玩笑实在是太过分了!


    张后胤面对年轻人无聊的恶作剧,觉得目不堪视,耳不堪闻,摇头又走远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敏行在这里设定为陆法言和高士廉的儿子(bushi)——因为他在陆法言家就是被鸡读书,在高士廉家就是和小伙伴各种胡闹,符合爸妈带娃风格[555]


    陆法言的爸爸陆爽是高岳的主簿,所以敏行也属于北齐那个文化圈子的。


    此时他处于爸爸(高士廉)被流放。妈妈(陆法言)病死状态,情绪很不稳定。


    在诸位反贼(小伙伴)的帮助下,后来他也就想通了,内耗人格转外耗人格就是爽歪歪[坏笑]


    第77章 暧昧


    “我兄长说,好久没来邙山,想看看风景,凭吊一下帝陵。我们便先登凤凰山观北邙全景,在山顶凭吊长陵。现在我正欲领路带兄长及众人去河滩赏鹡鸰。毘提诃,你可与我们同去?”长孙青璟挡在长孙敏行面前,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是我不好,一副被情志症所扰的萎靡形容,害得你在丈夫与张夫子面前失尽了颜面……恕罪!弄不好还被唐国公知晓你有我t这一门莠亲薄族。那就更加连累你受李氏睨视。”长孙敏行低声致歉。


    “兄长隆师厌浊,守道明志。一时激愤算得了什么?”长孙青璟安慰他道,“别放心上,我替你解围。”


    “兄长勿忧!李家门风若如外间臆测般趋势附热,驰骛不休,我便是舍得后半生无着落也要追随舅父去朱鸢,哪怕叔父与母亲打死我,我也不嫁。”长孙青璟一边故作严肃地与长孙敏行说道,一边不时偷窥众人反应。


    “敏行有雅兴,我当然同去了……”李世民故意高声叫道,说罢迎向前来与长孙敏行携手而行,“你可管教一下你这任性的妹妹,你刚到邙山,她便存心带你看鹡鸰。简直似獭祭鱼,故意气我身边没有兄弟相伴……”


    长孙青璟听得李世民将自己比作将捕得游鱼一字排开在岸边、向人炫耀的水獭时,并不恼怒,反而觉得有趣:“你这么嫉妒我,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所以呢,我也决定借着观鹡鸰思念一下我远在长安的兄弟们。”李世民的戏谑中竟然带着一丝悲戚,长孙青璟猜想这些“长安的兄弟”不仅仅指建成、元吉与智云,其中更是包含了已逝的玄霸。


    她随随便便说起鹡鸰,他却要花却几个时辰平复心情;又是他先于他发现敏行的行止异常,她才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劝说敏行回心转意。


    长孙青璟负疚于心,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青璟说得不错。敏行,邙山河滩边的白鹡鸰今年北归尤其早,成群结队点水而过,如巨幅白绸覆盖于河面,让人一时弄不清到底群鸟是雾气,或雾气是群鸟……确实值得一看。”


    “我也随你们同去,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会嫌弃我吧?”张后胤笑道。——谢天谢地,他们终于不再谈论那些如沸羹浇冰的话题了。


    张后胤很喜欢这些乱世不缁,志在兼济,如霁月孤悬于晦夜的少男少女——虽说他们有时也会说些荒诞不经的话,但仍然是他常怀抚世之志的独醒少年。


    哪怕只是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聊一些粗浅的匡扶之志,张后胤那棵枯槁的心也能得到濡润。


    “求之不得。”另外三人也给出了令张后胤满意愉悦的答案。


    “我听妹妹说,你们这半月差不多将北邙的山水都一一跋涉过……”长孙敏行好奇地问道。他一时不确定以山水排解抑郁到底是李世民本人还是长孙青璟的主意。


    “她善恤人,待我惠周。这个正月,我过得颇为不易,为母守制,应对皇帝微行突访;她也过得颇为不易,一路颠簸随我到了洛阳,应对家中那些母亲弃世后突如其来的琐事,应对我的喜怒无常,应对我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古怪念头。”李世民回头看着长孙青璟,她正向张后胤请教《春秋》鲁哀公大野西狩之事。


    一老一少正说到兴头上,丝毫不顾身后众奴婢又开始谈论欢饮之事,当然,他们更无意潜听李世民与长孙敏行私语。


    李世民倒是庆幸长孙青璟并没有留意他正与长孙敏行夸赞她的兰仪淑德。


    否则,他刚嘲笑长孙青璟是一头将捕获的鲤鱼堆叠整齐的水獭,转头又向别人夸赞她有举案停机之德。若是被她知晓,难保不惹来嗤笑。


    在料峭的林风与禽鸟的啼叫中,长孙青璟与张后胤的问答却零星地落入李世民的耳中。既然长孙青璟只是在向张后胤请教《左传》,那他作为张后胤的学生,听一听也无妨。


    很明显,长孙青璟自然把张后胤也当成了自己的夫子。


    “——所以,白麟是必死无疑的?”长孙青璟满怀希望能得到张后胤的否定回答。


    “是的。”张后胤思索片刻,在把这个故事当做普通传奇讲给小女孩听还是当做正统五经的一部分解释给学生听的抉择中选择了后者。他准备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假使问起这个问题的是李世民,张后胤也会作出同样的应答:“瑞兽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周道不兴,圣人不作——就算没有叔孙氏的车夫去捕获它,也会有孟孙氏、季孙氏家的车夫、侍卫甚至庖厨去伤害它。哪怕那独角瑞兽不在大野,而在轵野、平野乃至王畿现身,它仍旧或被箭射杀,或被戈击伤,或陷于槛穽,结局是不会有任何不同的……”


    “是左丘明一定要它死吗?”长孙青璟追根究底道,“左传有太多天命与鬼神共振的篇幅。”


    “长孙娘子,这个我可答不上来。”张后胤只是微笑,他开始思考高士廉是否也曾经震惊于养女别出奇觚的想法。


    “如果我不想白麟死,我该做些什么?”长孙青璟回想起那个戛然而止的梦。如果在下一个梦里,那头独角兽还没有被虞人们杀死,她该怎么办?


    “白麟是与圣王治世相匹配的,所以它在礼崩乐坏的年代里注定活不下来。”张后胤的语气明显带着自己都骗不过的敷衍或者无奈。


    这个问题又返辙了。


    长孙青璟不是一个偏执的人,只“嗯”了一下勉强算作释憾。毕竟,圣王与麟都是离自己非常遥远的、只存在与想象与古书中的人与仁兽;而眼前的五经博士,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一个宕逸谲想的娘子卜筮梦境。


    “左丘明行文充满着天命与人事照应的恶趣味……”张后胤不以为然地说道。


    “啊?”五经博士这句离经叛道的断语令长孙青璟诧异,甚至想大笑。


    所以,她暂时不去想这些微言大义的史册,不去想在洛阳遭遇了一个诡谲上元节之后经历的梦境。


    “我们还是先看鹡鸰吧!”她的语气带着山松破岩般夭矫的蕃鲜之气。


    话虽如此,但是一想起梦境中生死未卜的独角兕,长孙青璟的心中还是不免怅然,渐渐地落到了人群之后。


    部曲与婢女们却被长孙青璟刚下山时的愉悦感染着,喧嚷着、雀跃着冲下坡去,把松针与野花的味道甩在身后。


    几个少年还故意踩踏着石阶上的水洼,将成串的水珠溅到少女们身上,惹得她们惊吓与嗔怒连连。


    就连蝈娘与阿彩也忘记了长孙青璟究竟是与几位郎君在前排并行,还是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身后。


    她们只是放肆地谈论着近来洛阳最时兴的袄裙式样,百戏演出甚至品评起几个年少部曲的相貌。


    两位年少婢女依偎在一起,乌黑的鬓发好像纠缠生长的藤蔓。她们把声音压得极低,偶尔泄露出一两声轻笑,像屋檐间风铎清脆的声音。短暂的愉悦使两个少女完全忘记了照顾同龄女主人的职责。


    张后胤与长孙敏行闲说《切韵》一百九十三韵部,唇齿间迸落珠玑,吐纳间自带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金石气。


    李世民对他二人的争论初时还略懂一些,随着两人情致的高涨,李世民便逐渐开始不解,却也不便插话打搅。


    他回头又不见妻子身影,便循着石阶返回高处。


    远远隔着幂篱,他看不清她的脸,却真切地感觉到她的落寞。李世民只是静静地站在石径一侧等待长孙青璟与自己汇合,然后并肩下山。


    石阶渐尽,土径微斜。长孙青璟脚下有一堆碎石滚落。她脚底打滑,向凤翼型缓坡的更低处飞出去,随着婢女们的尖叫,眼看尖锐的碎石棱角即将扎进她的面颊,她的后背突然被人凌空提了起来。


    “你连一座没有险峰绝巘的矮山都应付不来,幼时天天在终南山里攀岩援藤,是怎么做到平安无事的?”李世民故作轻松地笑话长孙青璟,右手却搂紧她的腰,唯恐再有闪失。


    “因为终南君和邙山君暗中护佑我呀。”长孙青璟嘴硬强辩道。方才她情急之下攥紧李世民衣领,此刻迅速抽回。


    “这次不就是邙山君借你的手救我一命吗?”长孙青璟的幂篱歪斜到肩头,今日新梳的蝉鬓几乎贴上了李世民的脸颊。他居然没有因为发丝萦面而搔然生躁。


    李世民身上苏合香的味道辛辣而又通神,却令她异常心安。她垂眸不语,感觉他的鼻尖无意间剐蹭着她蓬松的发髻。


    她意识到,守制之时,众目睽睽之下,过分的亲昵会招来非议,于两个家族名声有损,她便设法从那条铁铸般的臂膀下挣脱出来。


    长孙青璟下意识地抬眼,正好迎上李世民渴盼的目光。两人好不尴尬!


    “松……手……”她的手掌抵住他的胸口,企图将t他推远。


    “等等。”李世民的目光并没有移开那张不黛不铅却依旧若朝曦映雪的桃颊,反而腾出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鬓发。


    “醋大,你处事庄重一些。”长孙青璟腰肢被箍紧,通身躁郁,如笼雀撞柙般徒劳。她压低了声音:“你——快——松——手——不然我可真发火了!”倏忽间她的纤指蜷曲如鹰隼之爪,凌空作攫势在李世民眼前一闪而过。


    李世民侧了侧脸,手臂却收束得更紧了。


    长孙青璟的愠色间自带三分稚气,即使故作狰狞,不过又增一段娇憨。


    “你可知道乳虎龇牙,新荷卷刃是怎样的情形吗?”李世民戏谑道,“大概跟你现在的模样相仿。”


    长孙青璟颊染赪霞,夭桃的绯红润泽化作石榴如火燃灼。羞愤之下,她效仿猛禽逞凶,如幼鹞试翼般将曲张有锋的五指迫近那张不知羞耻的脸。


    李世民兀自站立,状若枯松,面对森然指影竟然痴傻不避,任由长孙青璟的指甲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长孙青璟在李世民静水无波的瞳仁里看到自己惊惶无措的身影。


    他们同时收回无心伤人的指尖与触摸鬓发的手掌。


    一根从长孙青璟鬓发间取出的枯黄松针从李世民指隙间掉落。


    “你多加小心。”他松开了钳制。


    长孙青璟只觉得腰际一松,双脚终于稳妥落在石阶与土坡交接之处。


    “你脸上没事吧……我……”


    他摇摇头,面对慌乱的两个婢女,主动避开了她。


    阿彩与蝈娘赶紧上前为长孙青璟整理衣裙,系好幂篱。


    “我无妨。”长孙青璟局促地背对着众人。她周身都是挥之不去的苏合香的味道,令她既期待又害怕。


    张后胤见怪不怪地咳嗽数声,刻意避开那对暧昧又克制的爱侣,朗声向长孙敏行道:“小白虏,今夜记得一定要参加醵饮,陪我这个老岛夷为大家守燎。”


    长孙敏行笑道:“张夫子,你那篝火是正经庭燎吗?”


    “哪里不正经了?”张后胤故作严肃地说道,“令人吃饱穿暖,男有分,女有归便是世上最正经的大事。就跟你们这些审音家追求平仄相济一样正经!”


    “夫子见教的是。”长孙敏行拱手道。


    “我们便守着篝火,顺便聊聊陆法言的书。这个索虏言而无信,就这么抛下亲友松松爽爽离开。好不气人!虽说你是他爱徒,但是不准学他,定要活到七八十岁,将这本韵书的一百九十三韵清楚明白地交代给世人才可以,听懂了吗?”


    “我不敢不听。我若不把韵部整理完备,到了邙山底下,可是会被审音先哲们再打死一次的!”


    长孙青璟走在长孙敏行身后,听到他这般回答,不禁微笑起来——她再也不用替这位一时糊涂的族兄担心了。


    阿彩与蝈娘在她身后轻笑。长孙青璟有些恼怒地突然回头,只见阿彩忽然捂住嘴,眼睛弯成新月状,肩膀轻颤,显然是被什么秘密逗得忍俊不禁;蝈娘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慧黠的双眸左右顾盼,生怕私语被旁人听见。


    阳光为她们的发梢晕染上一层琉璃边,映得她们的脸颊微微发亮。


    “你方才可是用尽膂力将长孙敏行从一棵悬于崖壁间的松树上拉上来的?”看到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已经离开了“凤翅”缓坡,几乎去到新的通往河滩的小径上,李世民便恢复了平日里洒脱诙谐的旧貌,与长孙青璟开起了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是,我告诉他我做了个梦,梦里诸侯朝见周天子,敏行也在朝拜之列。太史籀将一根庭燎交到敏行手中,嘱咐他不要让火熄灭,他就一本正经地守着庭燎,眼都不眨——敏行听我说了这个梦,很开心,连连说自己决定把笺注写完,再拖延下去怕是愧对祖宗——毕竟是太史籀托梦啊……”


    李世民扶着额头暗笑,缓过来之后便与长孙青璟联袂同行:“你们兄妹三人,真是太会哄人开心了。看我手足胼胝的份上,你赶紧拼凑些典故夸夸我,哄我开心——你梦见过帝舜吗?”


    “没有。”


    “文王?”


    “没有。”


    “汉太宗呢?他也没有托梦夸我?”李世民两手抱胸,似乎作出了很大的让步。


    “还是没有。”


    年轻的情侣一起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梦境总跟我有些不对付。”意气风发的少年踌躇满志地说道,“不过没关系,老天把龙女送到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嘱托和祝福……”——


    作者有话说:三分甜——五分甜——七分甜——全糖,我们慢慢升级啊!


    第78章 醵饮


    晚霞蔓延到别业附近的麦田、荒原、土垣,台地,为这片丰腴而又苦难的土地染上了一重悲悯哀矜琉璃金光。


    庄吏和庄园的诸管事们便吆喝着部曲们支起了蜀锦帷帐。绸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一片片低垂的云霞。


    佃户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少女们换上最时兴的裙衫,涂抹了胭脂唇膏,款款而来;孩童们穿着新浆洗的麻布衣裳,在新绿隐隐的荒原上追逐嬉戏。


    庄吏邀请张后胤、长孙敏行与乡长、耆老、社官们进入坐障内,另请一位致仕县丞郑公主持醵饮。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也早早站在坐障之中向诸位德高望重的父老贵客致意。


    他们浮光掠影般看过河滩鹡鸰,便被张后胤催促回到别业。


    年轻的夫妇在别业中重新换上丧服,准备与附近受邀乡长、耆老等简单会面后再行回避。


    郑公等诸人注意到年轻夫妇的素色装扮,加上庄吏附耳解释李府近来诸多变动,便即刻会意,与李世民相互揖过。


    男女老少齐聚在帷帐内外,聆听白发萧然的郑公训诲。老人去官多年,但是仍得到村民的尊重。


    他拄着藤杖起身,先向几位九十岁的长者与庄吏敬酒,然后简单向众人朗声说道:“唐公大义,庇佑老少。望今岁讼庭少棘,禾黍多丰……”


    “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孩童们听不懂长辈的祷祝,在人群之中站得无聊,期盼着醵饮早些开始,便越过家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哼唱起新近在孩童之中无比流行的《桃李子》的童谣,“桃李子,洪水绕杨山……”


    “……父慈、子孝、夫义、妇听!”郑公听到童谣,想到坊间关于李浑一家的传言,觉得这童谣含沙射影,堂而皇之地传唱十分不妥,便加大了祝祷声量,企图压过清脆的童声。


    孩子们的嬉笑与欢歌却更其响亮了。


    长孙青璟却警惕地望着坐障外这些拊掌、蹦跳与欢唱的孩童,希望李世民可以想个办法阻止孩子们无法无天的举止。


    她的手悄悄越过李世民膝头,用力捏了捏李世民的手指,以眼神示意障外的孩童。


    “桃李子……”她用夸张的口型提醒李世民。


    李世民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历山迷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或者嫌隙的靠近……


    “逃走?”


    他迷惑地望了一眼妻子奇怪的举止,武断地认为她觉得这种乡间醵饮得开场白无聊透顶,急于逃离。


    他当然充分了解她的为难与百无聊赖。在她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从不曾与田父村姑有所交集——恐怕这也是她的家庭所不允许发生的事。


    如今她却像个真正的农妇般养蚕缫丝,纺线织布,高夫人怕是既心疼又担心——这令一向自负的少年感到万分歉意。


    李世民感慨于妻子对他事业的绝对的支持,满怀热忱的参与,便感激地握住那只胡乱摸索的手——当然,感激之中不乏洋洋自得。


    柔软的小手迅速脱离大掌的保护,然后又急切地反手与大手掌心相贴——光滑却并不锋利的指甲边沿在大手的掌心反复刻划着“桃李子”三个字。


    李世民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有一只淘气又依赖他的小猫为了引起他全身心的关注而不停地挠着他的手掌,也挠着他的心……


    “等郑老说完。”他侧身歪头耐心地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的声音有些大,引来来身后妇人们的轻笑与窃窃私语。


    长孙青璟的脸开始发烫:“快住嘴。”


    他的半边脸触碰到长孙青璟空心的蝉鬓,在面对他们的众人看来是亲昵的耳语,在身后聚集的人眼中,那几乎是落在发丝上的一个吻,如梦幻般温柔、小心翼翼,也像梦境一样吹弹可破t。


    乡间居民的处事,颇有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天真质朴。他们只觉得年轻的公子与娘子可谓男慧女妍,端坐姿态,如琼枝玉树,交相辉映。


    自己看着舒服,便忍不住叫上众人一同观赏。


    健康的蓬勃的情爱与欲望,是不需要压抑的,就像田间涌出的醴泉,温暖之时破茧的春蚕,一切水到渠成,无须被指摘与质疑。


    也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长孙青璟望着坐障内外欢悦的村民,不忍心拿洛阳城里勾心斗角、各怀鬼胎的权谋之术打搅他们。


    不安分才是年轻人的常态。


    少女们也脱离了父母的看管,悄悄聚在一处,练习踏地为节、振袖倾鬟。


    被父母管束着聆听郑老祷祝的少年不时将余光瞥向抬肩拧腰的婀娜少女们。


    几个活泼的女孩也不时地向被长辈钳制着听祷告的少年挤眉弄眼。


    几个年轻人偷偷揭开桑落酒坛,嗅了嗅香味。被一旁聆听郑公祷祝的长者用竹杖打手。


    “阿翁,万一我被征去辽东,修宫室,可就再也喝不到这样的美酒了!”年轻人感慨道,调皮地将鼻尖更加凑近酒坛些许。


    “今日醵饮,不说不吉利的事。”老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并拿着手杖轻点他所够得着的所有嬉闹的、走神的、闲聊的、没站相的少男少女与幼童。


    “……和气致祥,灾沴不生!”郑公的祷祝终于结束,众人向地面酹酒以敬神明。


    在一片喧嚷欢腾之中,鼓点如雨,竹笛清越,箜篌嗡鸣。轰然应和,酒碗相碰。


    乡村的醵饮便拉开了帷幕。


    李世民正欲拜别众人,郑公与几位乡老却将他围住陈请:“公子垂怜,乡野村童,已到开蒙之年尚未识字断文,日后若看不同田契与户籍岂不任人摆布。老朽们今日商议凑资为孩童们延师,我等还斗胆恳请公子辟一处唐国夫人出资营建的寺院,允许孩子们借用读书识字……夫人生前与某也有君子协定,某不敢欺瞒公子……”


    “这有何难。”李世民爽快答应,“我立刻着人选合适的读书处?事不宜迟——你们可有塾师人选?”


    “未有。”郑公道。


    长孙敏行突然加入了乡老们为孩童游说的行列,起身拱手道:“如果诸位父老与李公子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在你们寻得正式塾师之前暂代夫子之职。”


    张后胤向郑公笑道:“会不会太委屈长孙郎君了?”长孙青璟不便多言,却深以为然。


    众人惊诧不已。他们知道张后胤被皇帝授予五经博士,而长孙敏行是张后胤的挚友——某位长安大儒的弟子。


    这位大儒年轻时就与颜之推、薛道衡等人同席审音辨韵。孩童们得他教授《论语》《礼记》,简直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敏行啊,那些孩子与你年幼时的同窗不太一样。他们的日子过得更艰辛些……大丈夫言出必行,是不可以反悔的。你可想好了?”张后胤微笑着问道。


    长孙敏行看一眼李世民夫妇,答道:“眼前这对贵胄之士女,也能躬尝男耕女织之劳苦,我有什么委屈可抱怨的。”


    长孙青璟细想一下,到底还是自己太过矫情,嘴上说着视敏行为手足,心中不免以贵客视之。


    她在李世民身后微笑着向兄长作出击节赞叹的动作。


    “那就一言为定。”李世民轻拊长孙敏行肩头道:“你还真是名如其人。等我稍作安排,收拾好授课的讲堂斋舍再来知会你。你多陪张夫子与郑公他们一会儿,我先告退。”


    乡老们好像非常害怕长孙敏行反悔似的,忙叫身边身强力壮的晚辈将即将跑远孩童们悉数抓进坐障内给长孙敏行磕头,当即定下师徒名分,并承诺改日补上束脩。


    还未成年的长孙敏行立刻被一群髫龀之年的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李世民的拜别就被吞没在这一片新奇鲜亮的混乱之中,不再有人在意这场醵饮得真正主办者何去何从。


    他顺势拉着长孙青璟离开坐障,另觅清静之处。


    坐障外,行灶中柴火正旺,釜中沸腾着羊骨汤,庖厨们还在为先放肉片还是冬葵竹笋争论不休;桑落酒与荥阳窟春被陆续捧出酒窖,可惜斟酒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喝酒的;柏树下,几个青色襕袍年轻人正为《郑笺》的某一处疏漏争论不休,差一点忘记附近的篝火上正架着一条鹿腿;更多人在鏊子跟前排起了长队,等待新出炉的胡饼,蜂蜜、乳酪与面粉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引得人垂涎三尺。


    “去台地。”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心照不宣——高处总能令人心情愉悦一些。


    蝈娘捧着一块粟特毡子,阿彩提着一壶饮子紧随其后,准备跟随长孙青璟离去。


    “你和阿彩饮酒踏歌吧。”长孙青璟接过毡子与提壶,“我就在四处随意走走。若有不虞,我与郎君可以应付。”


    “娘子小心受凉,还有不要去深山处,路不好走,那里还有歹人与野兽出没。”蝈娘千叮万嘱。


    “娘子,吃一点胡饼再离去。你忙了一整日都未饮食!”阿彩也劝道。


    “放心,我决计不会委屈自己。”长孙青璟将毡子与提壶转交给李世民,双手各拉着蝈娘与阿彩的手道:“你们照顾我多日不得安歇,还不趁今夜暂息以养神,否则我更过意不去。阿彩可与别业中的同龄娘子们多熟络熟络,蝈娘若见到家人可问问有甚事需我助力。”


    她用力将二人拉转到自己同侧,然后以手掌贴着二人之背,奋力将蝈娘与阿彩推进手臂相挽成圆的踏歌队伍中。


    “四时顺遂,百福骈臻。”长孙青璟向着踏歌的少女们致意,直到阿彩与蝈娘也混入了狂欢的人群,她才在篝火映照下,穿过混着草屑的尘雾,走向台地的桑林中。


    田间篝火正旺。台地上甚至可以听到不成调的琵琶声与踏歌声,俚俗诙谐的歌词、角抵投壶的呼喊也断断续续落入长孙青璟耳中。


    “观音婢,你不累吗?”李世民喝了一口温热的姜桂饮子,将粟特地毯随意在台地桑树间,大喇喇地躺了上去。


    “坐下吧,氍毹很暖和,膝盖不疼。”他闭着眼睛招呼道。


    长孙青璟跪坐在地毯所绘旺盛的生命之树的树冠上,树的两侧是一对狮子。


    氍毹很厚实,膝盖确实不疼。


    她在桑林的缝隙中遥望着旷野,不安分的心与欢腾的人群共振着。


    恍惚间,她的膝头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这颗脑袋的主人伸手摸索着一个令他安心的凭依。搜寻了半日,便握紧了长孙青璟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长孙青璟低下头,李世民蓦的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


    长孙青璟想起梦中西狩时林间突然闯入的独角幼兕。那头幼兕的瞳孔里也蓄着一整片未被惊动的天空。


    她用拇指轻轻拨弄李世民的脸颊:“我又想起那个梦。”


    “我知道,梦里没有我。”李世民又闭上眼,沉静地说道。


    长孙青璟摇头,又微笑起来:“也不一定。”


    “那你遇到险境时如何处置?”李世民故作担心地问道,胸口却滚过沉闷的隆隆的笑声。


    长孙青璟也笑了:“那只是一个梦,遇到险境也不怕。梦里有一头白麟,或者独角的其他什么瑞兽陪着我。我只记得带着它一路逃亡……”


    “无怪你今天向张夫子问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李世民望着长孙青璟的眼眸,里面有还未凝结的、流动的月光,“你看到哀公十四年时也会哭吗?”


    “会。”她的眼中,没有磨损过的新月的光芒撞击着解冻的山泉。


    “那么你和那头瑞兽逃出去了吗?”李世民慵懒地问道。


    “没有……不知道……我们被虞人围困在山洞中。”一绺散发擦过他的嘴唇,痒痒的,惬意无比,带着似有若无的挑逗。


    “那我问你,如果是你,会怎样救出白麟?”


    “杀了鉏商。必要时连哀公与叔孙氏一并关起来不准去大野。”


    长孙青璟哑然失笑:“你这话算什么办法?”


    她从李世民手中抽出手,恶作剧似的挼搓他的脸:“狂妄自大,胡说八道。”


    “逗你开心呢!你只问我如何拯救一头白麟,又未曾问我如何拯救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救一头白麟和救一匹马、救一头猞猁有什么区别?”


    “强词夺理!”明朗的笑声像流水般倾泻到他淡青色的交领之上。长孙青璟纤细的食指蜷曲着悬停在半空,像一个将坠未坠的李花蕾,忽然轻叩李世民高挺的鼻梁。


    随即,再被捉住之前,这指节便如短暂栖息于花上的粉蝶般隐t去了。


    李世民换了个躺姿,略微仰头轻移。两人的额头几乎相抵。


    长孙青璟惊得向后膝行,从地毯上跃起。李世民的脑杓便毫无防备地磕在毡子所覆盖的一堆碎石上——


    作者有话说:需要火眼金睛的你在一堆正经文字里找一些不正经的东西[坏笑]


    二凤在自负的少年和女神膜拜者两个身份中自由切换,村民是善良可爱的吃瓜群众,敏行有事业了


    大概下一章可以全糖[星星眼]


    第79章 桑林


    矫揉造作的哀嚎声引得长孙青璟急切地重新靠近,俯身扶起李世民,为他轻揉着疼痛肿胀的后颈。


    “你没伤着吧?”少女轻轻地将那一颗算不得太精致却尚可一观的头颅主动搁置在自己膝头。


    “你老实躺着休息,打个盹也好,不要总想着炫耀你的谴诙之技!不然我就真的负气离去了。”长孙青璟轻弹了一下李世民的额头,连恫吓的言辞也充满着娇嗔与夭矫。


    “某谨当鼠窜奉命。”李世民话音才落,便闭上双眼。


    他的脑后漾开了青涩的微苦的核桃香味,那气味就这样深深地黏在他的皮肤间衣褶中,冲淡了苏合香的辛辣。


    “奉命便奉命,你窜去何处?”长孙青璟捶了他肩膀一下,笑道。


    “窜到你书案前,变成一只风雅的貂鼠陪你写字读书可好?”李世民忍不住睁眼望着一脸笑意的长孙青璟。


    不安分的月光在桑树丫杈间跳动,零星的的火炬如金红的游鱼在林中游弋,少女蓬松的蝉鬓漉净了成块的碎金,在脸颊两边留下淡金色的雾气。


    长孙青璟的眼角,好似幼龙初生的鳞片,闪耀着未被欲望灼伤的清辉。


    “哦,其实我没事。”李世民攥紧了长孙青璟的双手,也不敢提自己有装腔作势的成分,欲言又止。


    长孙青璟意识到他半是真磕疼半是演戏,不禁蹙眉以对。


    “要不你和我这只浑身墨香的貂鼠聊聊天吧……”


    “摹写《兰亭序》的笔需用山鼠须和湘妃竹制成,你不会不知道吧?”


    “不要生气,动怒了就变丑了。”


    “你最近还在看《春秋》?”


    “《左传》看完了?”


    “你不回答,那就是我猜对了。”


    “好巧,我们在读同一本《春秋》——吾道不孤!”


    李世民不厌其烦地逗弄长孙青璟,不撬开她的嘴绝不罢休。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眼前这个似乎随时都可以窥视他内心的可爱女子。更确切地说,她具有随时随地随意出入他内心的魔法,而他丝毫不想戒备。


    长孙青璟突然“咯咯”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多话,还非逼着别人同你闲聊。你舅父送婚书来的那天分明是这样说的:‘高先生见谅,我这外甥文武双全,守礼有节是不错,就是在女眷面前不太爱说话,舍妹总是担心他将来遭外舅外姑与新妇嫌弃。伏惟长孙娘子海涵,要是他太木讷就告诉舍妹,不要与他计较就是看……’你这人,怎么和媒人说的迥然不同?”


    “诶哟,孤高峭直的龙女终于与我说话了……”李世民突然从温暖舒适的膝头一跃而起,与长孙青璟相对而坐,又重新执起长孙青璟的双手。


    长孙青璟突然觉得,这张脸的清俊程度虽然不是她最满意的,但是这张脸的主人飞扬的神采、磊落的襟怀却恰好弥补了她心中的遗憾,有另一番轩然霞举的英拔之美。


    “龙女找到了夜明珠,再也不想离开毘提诃净土了。”长孙青璟舒展眉头,垂眸开着玩笑,竭力将被攥紧的双手收回。


    “不,是龙女用沃野的精气铸造出夜明珠,夜明珠又守护着毘提诃净土。”李世民松开手道,“观音婢,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他们一起登顶过太乙见过日晕,于邙山凭吊过历代帝王;联手对抗过养父流放,母亲病故的无常世事,凭借拙劣的手腕勉强赢得了杨广暂时的信任;品赏过条支人谶纬般绚烂的歌舞戏,也在通济渠边亲见灯轮放射华彩之后的落寞;他们直面过河东饥民的死亡,也无视贵贱有别的圭臬躬尝耕织。


    “有时我会想,你那些大兴的同族姊妹与闺中密友若是知道你丈夫簪缨染露,圭璧沾泥,会不会哗然讥之?你会因我这番作为而惭怍失颜吗?”


    “我守正而行,屈伸皆乐。如果我的亲友是那样的肤浅,此生不再往来也未尝不可。”长孙青璟拉着李世民的衣袂来到桑林边,“反倒是你殊为可笑!我既暂时放下先达贤哲之书,与农妇一同修补蚕器,查看桑林,亲往织坊,定是下定了夫唱妇随的决心。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却时时揣测我是否有退缩之心,实在是庸人自扰。”


    “夫人,是我错了。方才那种试探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李世民拱手致歉。


    “这才差不多!不与你计较了。走,看看台地下的篝火烧得旺不旺?”长孙青璟蓦地站起身,险些将李世民带倒在地。


    “不是说好了‘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吗?”李世民笑道,“你怎么又改主意想看热闹了?”


    “你又不是鲁仲连,还倒贴金子。看看人间有何妨?”长孙青璟调侃道。


    她拉起李世民跑到桑林边缘指着台地下喧嚷的人群:“哪怕之后他们会被征发去修太行道,修运河,修毗陵宫,与妻子离散,天各一方,我也不认为我们今日做的这些是徒劳的。”月光在她脸上跳跃着。


    “北邙的庄园于我们,类乎烈山之于神农氏,历山之于舜,桑林之于汤,周原之于公亶父——义所当为,虽枉犹甘。”长孙青璟挽着李世民的臂膀道,“他们是上天予你的赠金。”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僭越与大不敬,但是她吐出的这些字眼就如同及金石般悦耳和有力度。


    李世民点头默认,眼眶微红。


    “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在大兴,或者在过往的时光里,生活着一只无忧无虑的水虿。池塘够大,朋友够多,食物充盈,风景澄澈,她并不觉得寂寞。但是水虿有时会仰望水上的世界,那个繁盛而喧嚣的夏天,美丽的花树,悠然的鸣蝉,翱翔的鹰隼,还有广阔的天地。”


    长孙青璟说得入神,连睫毛都忽闪得如同蜻蜓晶莹的翅膀。“水虿突然觉得自己被困在这方小池塘中太久了,她爱上了那个夏天。于是她用尽平生之力与拼命压制她的水面一搏,与不断牵拉她回到水底的巨大力量抗争。水中的其他生灵都哭泣着劝告她:‘不要去人间呀,那是幻境,去过的水虿和豆娘没有活着回来的。你会死的。’已经见识了人间美好,欣羡着鸣蝉羽翼的水虿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大家。她独自来到一块阴冷的岩石上,丑陋的、弱小的水虿羽化成为蜻蜓。她不再是水虿,她再也无法回到水塘,但是她拥有了一直向往的繁盛而喧嚣的夏天。对于其他鼠目寸光游虫鳞介来说,水虿死了;对于心怀同样希望的水中微虫而言,水虿几乎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永生;对于寿命只有月余的蜻蜓而言,畅茂磅礴的夏天几乎是永恒的。她回不去,也不想再回去了。”


    对于一直在长孙青璟身边凝然倾听的少年来说,这番言语不啻是如夏日繁花一般炽烈的表白。


    他自信自己就是那个繁盛而喧嚣的夏天,能够给予蜻蛉整片天空。


    一根桑枝在夜风中垂落到他们中间,褐色的皴裂处长出了青色的绒毛般的若隐若现的新芽。


    两人像受到蛊惑般地靠近。


    “你就是那只固执的小水虿,你在人间会被照顾得很好,不用在意那些一辈子离不开水塘的小虫子们如何评论夏天。”他微笑着捧起她的脸,嘴唇擦过她温热透着金色雾气的脸颊。


    她迷惑地望着他,并不明白这个故事为何会激起这样的保护欲。


    桑林是一个完整的宇宙——情爱,幽媾,繁衍,祈雨,农事,治国,自由与秩序的博弈,死亡与再生寓言,滥情与忠贞的对举,田园与牧歌的隐喻,兴盛与衰落的无常都在这方小小的又幽深不见尽头的桑树林中。


    桑枝上细碎的绒毛擦过两人的脸颊,使他们产生了服用了寒食散后找不到找不到解药与冰席的剧烈掣痛,也许像偷吃了过多桑葚后气短心悸记忆茫昧的斑鸠,t眼中只剩对方。


    月光在长孙青璟的眼中流动了起来,好像那是干渴已久的病人亟需的救命源泉。


    她是他的爱侣、妻子、病痛与解药,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晚风裹挟着柔嫩的桑枝拂过她轻启的朱唇,菱角微翘,珊瑚映水。


    那柔软的心底,是否潜藏着一只蜕变的水虿?


    “我冷……”她双掌抵住他双肩,努力克制着想要投入那个炎夏的渴求。


    他一定是误解她的本意了!她不过想找个遮风之处。


    篝火般的欲望很快缠绕住这只艰难羽化的“水虿”。李世民的吻上了她的嘴唇。


    长孙青璟在桑树下颤抖着,她是蔷薇刺丛困住的黄莺,是琉璃盏罩住的焰苗,将鸣叫与光热强抑在心中。


    她的一只手连同手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后,另一只却下意识地滑到他的颈项之间,抚触着少年上下滚动、初露峥嵘的喉峤。


    这样的摩挲,如船楫轻摇,划开碧痕,縠纹暗生;如夜雾化露,晕透芳肄,天香乍泄。


    李世民一时魂摇悬缕,加大了唇齿间的摩挲试探的力度。好像预感稍一不留神,眼前的可人儿就会像敛翅寒蝶或者脱壳秋蝉般消失,他的手掌从她下颌处移开,一只托住她的后颈,另一只紧贴她的腰际。


    长孙青璟柔软的手指轻颤了一下,指尖似乎被喉间新磨的剑棱无意中刺疼,无助的手掌在惊惧中瑟缩到身侧。


    他有些失望,便将炽热的嘴唇移开些许,恶意地试探她的反应。少女呼吸碎乱,如春蚕吐绪,欲续还断。初生的绒须调皮地刮蹭着她的脸颊。生涩的拖扫直抵她的骨髓。


    他本来想学着猛兽戏弄猎物般逗弄她,如今却露怯成了翻出白色绒毛求挠的乳虎,带着天真的依恋。


    长孙青璟忽然睁开惺忪的双眼,低垂的睫毛突然翻作逆流的星河,一直被禁锢于眼底的群星挣脱了樊笼,向上奔逃,一颗一颗直直地撞进李世民眼眸中那片瞢腾的天空。


    她像一只企图偷盗葡萄的作人立状的赤狐,踮起脚,揪住他的衣领贴近自己,舌尖扫过他唇峰,又极速远离他,带着偷尝到葡萄的得意环住李世民的脖颈。


    两人眸击良久,目光的丝绦渐渐勒紧。并不存在的蛛丝竟然可以牢牢系住两个人纷乱的情思,将他们困在命运的蛛网中。


    长孙青璟的耳边突然发沉,原来是榛木簪子滑落到鬓角,似一只将坠未坠的风铎。


    “我的簪子……我的……”她的腰肢突然被箍陷进一张更大的罗网中。她来不及挣扎,牙关却被一个新的吻撬开。


    箭镞般的锐利的苏合香刺透她莹白的肌肤,沿着鼻腔、喉咙绞杀她的理智,每一次心跳都震落情蛊的孢尘。


    激烈的亲吻趋于缓和,他的嘴唇沿着她颤栗的下颌,贴着白鹭般修长的颈项一路下滑,最后停留在起伏的锁骨窝中,细细挑逗着这对粉蝶的双翅。柔软的髭须扫过之处泛起绯色的鳞嘘。


    他抽下她发丝间摇摇欲坠的榛木簪,逃跑的发簪带出的烟绺犹如熏球中逸出的灵气。


    他将亲吻与爱欲埋进了这些欲擒故纵的青丝中,窥探着她滚烫的体温和零碎的心事。


    “你等等。”她鬼使神差地夺回了那支粗糙到几乎没有打磨过的簪子,被炽烈的欲念填满的颈项一下子凉了。


    长孙青璟的双手从李世民的脖颈上收回,重新抵住他的双肩问道:“你近来可不止看《春秋》吧?”


    他捉住她的一只手,将她的手掌贴上他喉间的锐痕:“我无意中翻看了巢元方的书,满脑子都是你,梦里也是你……”


    挑逗人的赤狐此时为人所制,初时得意的尾巴分作两团红晕粘在了长孙青璟双颊上。她当然听懂了这露骨的、燃烧着欲念的情话。李世民与她双额相抵,喘息未定。


    “不准胡说……”她努力回避那图穷匕见的诱惑。


    “我不说话。我此刻只听你说……你想去哪里?”他笃定她已经无路可逃。


    少女的羞赧与渴盼是这世间最乖巧的叛乱。无需撞车与云梯,只消一点真诚加上一丝撩拨,她便仰首献上降表,任他将王旗插满她的心垣。


    不会有例外的!


    正在李世民洋洋自得之际,长孙青璟攥紧了榛木簪,假意埋首于他胸口。


    她榴齿咬唇,星眸喷火,深吸一口气,将足跟一抬,朝着李世民脚背竭尽全力一踏,使出邪劲一拧,方才出了一口胸中恶气——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哈哈哈哈。骗进来,都骗进来挨个扎胰岛素。[坏笑]


    第80章 余韵


    “佻人不可信!狡童!狂且!你把我当什么了?”长孙青璟口不择言,跳出几步远,将发髻绾结整齐。


    明明夜风寒凉,她的额发却被汗水黏在鬓边,偶尔有几根调皮地发绺粘在她的鼻尖、唇边,将辛辣的味道牢牢地附着在清透的。


    “你下次要是还这样,我就——我就——”她发现自己越是急切地想与“狡童”“狂且”撇清关系,空气便裹着一团炽热的火焰从各个方向混乱地冲撞入她的喉咙与鼻腔之间,她几乎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桑林中异常安静,传入她耳中的除了李世民的惨叫,就只剩下被突如其来的欢愉与警醒所碾碎的、尾梢带着啜泣声的喘息。


    一想到今夜差点被甜言蜜语诓骗铸成大错,长孙青璟杏目含镞,恨不能在李世民脸上凿出几百道箭疮。


    “你真是……”震惊和剧痛只教李世民齿关锁雷,化作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收起你的优孟衣冠,虚饰情态!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养伤吧。”长孙青璟撂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向低处跑去。


    李世民龇牙咧嘴地倒在地上,抱着被踩的右脚鬼哭狼嚎,神色狰狞。


    “你真是下手不知轻重……”他坐倒于地,轻触一下伤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喂,观音婢,你把我骨头都踩断了,快扶我起来。”


    以往他每次示弱,长孙青璟无不心软,这次她却真生气了。回应李世民的不再是关切的眼泪、戏谑的言辞或者笨拙的搀扶,而是从台地略低处一跃而下的白影,活脱脱一只挣脱了锁链的白鹘。


    “喂,扶一下也好啊。我好歹是你丈夫——你跟谁学的妇德?”他徒劳地抱怨着,回应他的只有桑林中奇怪的回声。


    奇怪的回声中混杂着惊魂未定的震悚,劫后余生的庆幸。一时间,这声音又变得清亮而又脆弱,粗犷而又柔韧,在这篇茂密的桑林里,像一只蚕茧中涌动的生命,像尚未睁眼却凭借本能破壳的雏鸟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这个夜晚。


    李世民抚摸着肿胀流血的脚背,正在叫苦不迭时,林间传来少男少女隐约的笑声与火把明灭交替的光影。


    脚上的剧痛使得他的头脑异常清明——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公子?公子怎么在此处?”手持火把的社宰俯身问道,“是遇到野兽了吗?最近豺狗跟发疯了一样袭击村民。”


    “啊,是。”李世民将错就错地回答道,“我也看不清是什么。就只看见一道黑影从身前蹿过去。我捡起石子掷它,反被它撂倒——大概是脚踝扭伤了……”


    “还不快走!看我不告诉你们阿爷阿娘!”社宰向桑林幽深之处晃了晃火把,恶狠狠地威胁道,却懒得动动腿脚去驱赶年轻的情侣。


    “再不走我过来了!”


    稀疏的桑树枝条剧烈地晃动,伴着悉悉索索的声响,依稀可辨零星的、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些少男少女真是伤风败俗。”社宰喋喋不休地说着,将火把插在地上,找到一处长短粗细正好充作手杖的桑枝,抽出匕首,截了下来,递给李世民,“试试看。”


    “多谢,很趁手。”李世民撑着桑木手杖站了起来。一段柔软的桑枝又从丫杈间伸出,打到他脸上,痛痒相交。


    “喂,你们二人还在磨蹭什么?”社宰从泥沙石隙中拔出火把,有些恼恨地指着桑林深处道,“都给我回到篝火堆边上去!回到长辈们看得见的地方,在那里随你们怎么唱跳。——李郎,你今夜要是敢越雷池半步,明早刘娘的父亲兄长就敢打断你的狗腿。还不快走!”


    听到社宰叫唤着桑林中的李姓年轻人,李世民望着眼前摇晃的枝条,火把,住着手杖,有些失神地想道:似乎也不需要父兄来问罪,有些凶悍的娘子单项匹马就直接把轻薄儿得罪她的仇当场给报了t。


    他的脚背大概开始肿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趿着一只灌满了水的靴子。


    “我扶你下去。”社宰拨开眼前惹眼的桑条,谁知那枝条不识好歹地绕了一圈,又抽回李世民面颊上。


    “走吧。”李世民狼狈地拄着手杖,在社宰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下台地。


    靠近醵饮人群时,几个眼尖的部曲便火急火燎地迎上前来。众人以为郎君摔坏了腿,紧张地为他查看伤情。


    有大声呼唤郎中的,有着急寻找长孙青璟的。


    “皮肉伤,无需去找长孙娘子。”李世民心虚地嘱托道。他可不想再挨上一脚。


    夜色已经全完吞没大地,火光分外明亮。少男少女们就着篝火斗舞,哪怕踏歌不太齐整,胡旋不够利落,琵琶断续不成调,也照样引得难得一聚的同龄人的一片喝彩。孩童们一手胡饼一手鹿肉追逐打闹,时不时捉弄一下倚靠在树下或者墙根边的醉鬼。善持家的妇人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竹筐与葫芦,在其中填装满饭食与新酒。她们偶尔被男人们身处赌局之中嘶哑的呼卢声吸引,引颈偷窥自家死鬼又输了多少钱。


    ——李世民知道长孙青璟肯定不在狂欢的人群之中。他打发走为他涂抹金疮药的郎中,又将几个搀扶他的部曲重新推入狂欢漩涡之中,重新回到郑老宣布醵饮开始的坐障之中。


    恹恹欲睡的老人经不起年轻人的折腾,陆陆续续被儿孙们搀扶离去。


    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在坐障外守着一个行灶,一人各拿一截树枝在砂石地上比划着上下音字,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侍候二人煮食羹汤的婢女。


    “郎君,要添茱萸吗?”婢女问道。


    “哦。”长孙敏行是全然不知道殷勤的婢女在问什么,只顾向张后胤请教吴音与河洛音的差别。


    “羊肉和竹笋呢?”不死心的婢女追问道。


    “你看着办吧。”张后胤挥挥手,示意婢女不要打搅他们。


    数次询问失败的婢女便自作主张地将肉片与蔬菜悉数推入五熟釜中。


    李世民想到张后胤说与小白虏一起守燎的玩笑,不禁哑然失笑。


    长孙青璟就在他们附近,背对着他,与几个擅长织绣的妇人谈论桑麻之事。


    “张夫子,我有事请教。”李世民拄着粗糙的手杖,来到张后胤与长孙敏行面前。


    “听说你被一头辨识不清的野兽扑倒,受了点伤。现在无大碍吧?”张后胤问道。


    “一点皮肉伤,不碍事,也不知为何被传得荒诞不经。”李世民接过长孙敏行扔来的茵褥,扶着手杖缓缓坐下,“你们聊得可投机?”


    “我妹妹可知道你受伤?”长孙敏行有些惊异于夫妻二人才离开不多时又各自混入不同圈子。


    “我不碍事,不敢惊动她。”李世民令婢女将窟春酒换成普通饮子,又指指行障中聊得风生水起的诸位娘子,“她们有自己的桑麻织锦之谋划……”


    “我听田师说,今年如果没有额外的徭役征伐,农田不荒废的话,应该有个好收成。娘子们自然也是乐见的……”长孙敏行道,“如果天遂人愿,百姓奠居,你的田庄真的隐隐有历山之态呢……”


    “二郎,我们在发诸如张祭酒、长孙博士接管国子监之后如何考问学子的美梦……”张后胤笑道,“有一位博闻强识的娘子,方才拿哀公十四年的事情来为难我。莫非你也要问我如何救出白麟?”


    三人会心一笑。


    长孙青璟正背对着众人与一位织锦坊的娘子谈论织机。长孙敏行望着她的背影,回想起她独自一人回到坐障之中时,又羞又恼的模样,不禁猜测他们夫妻二人发生了口角。他勉强可算这个幼年失怙的年轻娘子在此处唯一的娘家人,她跑来自己身后,令他这位族兄为她壮壮胆也是无可厚非的。


    不过,既然夫妻二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长孙敏行也无心过问。


    “张夫子,敏行,我上月结识了一位新友。”李世民接过长孙敏行递来的毕罗,谢绝了婢女端来的肉片,很郑重地告诉张后胤,“是邙山附近一个普通农户,姓张名亮。上元节前几日,他就在这附近救过我一命。当时我被一群吃人的豺狗围堵,他助我突围,还邀请我留宿在他家中。”


    “这样的于你有救命之恩的人,本该延请到你父亲跟前才是。你告诉唐国公没有?”


    “还未告诉我父亲,而且,他与我父亲似乎都忙得脱不开身——夫子,我有一桩难事请教您。”虽说李世民的心中早有决断,连长孙青璟这种一贯恪守孝道的娘子也竭力赞同他参加张亮与李氏这场婚礼。


    但是他仍然底气不足,希望得到张后胤的赞同。


    “是怎样的大事只讲给我这夫子听却不讲给你父亲听?”张后胤放下手中杯盏正襟危坐,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长孙青璟在不远处的毡子上侧了侧身,明显停止了与织工们热火朝天的交谈,一副漫不经心、似听非听的模样。


    李世民也忍着疼痛跽坐道:“我与救我一命的张亮成为知己。他是重义轻财之人,我们只是意气相投,他都不细究我出身。我们谈的投机之时,他见我相貌尚佳又与他未婚妻同姓,便央求我假扮他那位丧父的未婚妻的堂兄。我须得在张家众亲友迎亲之时保护一下新娘,然后送她到张家举行婚礼。”


    “我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乱。你等我想想,你这位知己到底要你做些什么才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张后胤一脸茫然地望着李世民。


    长孙敏行忍不住插话道:“我听明白了。那位张郎求我们公子假扮郎舅。虽说所求怪异,但也并非无理取闹。也许新娘父亲早亡,长兄在外服徭役生死未卜,家中若只剩孀母幼弟的话,这娘子确实会被势利之人看轻。女家总需要一位支撑大局的人——你哪怕装装样子帮衬一下,他们也会感激不尽。这位张郎,能为未婚妻考虑至此,人品确实是上等,值得深交。”


    长孙敏行突然想起长孙无忌所托之事,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你令无忌寻找的那本《御夫术》就是准备故意在送迎新娘之时让新郎亲友窥见以壮娘家声势的?”


    “我听说洛阳民间送亲时,娘家人都将这些《御夫》之书直接放置在嫁妆之上,唯恐新郎家人看不到。我若是照办妥当吗?”


    “大善。”长孙敏行拊掌道,“既然你已经决意当这个堂兄,就须得令张家上下知道你兄妹二人不可欺。得罪妹妹就是与她兄长为敌。”


    两个年轻人荡覆雅信的对话引发了张后胤的好奇:“你们在说御什么书?”


    “没说什么。”两个年轻郎君异口同声地掩饰着常理尽隳的言论,以免惊吓到一向视他们为聪以达理少年的张后胤。


    李世民注意长孙青璟的双肩显而易见地抽动了一下,他窥见她云鬓斜绾,素袂轻扬,笑隐于袖。


    张后胤恍然大悟道:“二郎,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无非是想问一问长辈是否允许你参加这场婚礼?”


    “是。”


    “那就去吧。”


    长孙青璟沉默了许久,此时肩膀微微耸动,又与诸位娘子们倾盖如故。


    桑林中奇怪的回声又一次萦绕在李世民耳边。那声音混杂着恐惧、庆幸还有一丝奇异的兴奋。也许是奋争的生命在吐纳,在生长,在腐朽之后再次新生。


    然后,这蓬勃的生命的回声带着最原始的、最质朴的韧性,冲进月光下,冲进篝火中,与箜篌琵琶声与人群喧嚷声搅拌在一起,融合成一片蓊郁的轰鸣,敲打着广袤的、复苏的原野——


    作者有话说:对不住啦,二凤[捂脸笑哭]《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