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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窥伺


    年轻人在醵饮的篝火边欢笑娱乐,一时歌吹如风,粉汗如雨。


    张后胤望了一眼此刻无忧无虑的人群,回头道:“我不是酸腐之人。照我的意思,该去。不但该去,还应该为那位娘子大操大办,坐实了你就是财大气粗、朝中有人的大舅。定要令村中人从此知晓这对新婚夫妇有贵人相助,不敢小觑他们。”


    “夫子说得是,只是……”李世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丧服,示意道。


    偷听师徒商议的青璟自然会意:麻烦不在丧事与守孝本身,而在儿子担心不知变通的父亲既要责备儿子不为母守制,又反对儿子与庶民过多来往。


    张后胤自然也了然t于心。


    “无妨。以你母亲唐国夫人生前的性格,若知晓有人拼死救你性命,早就风风火火登门造访这位贵人了,无论这郎君身份贵贱,她都不会在意,对外宣称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外甥也不是不可能。她岂是为繁文缛节所累的迂腐妇人?若她泉下有知,也定然会感激这位张——呃——郎,定然竭力主张你急人所难。这样吧,你尽管去,万一国公责怪起来,你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若他怒气不消,认为你未尽到为母守制之责,你便把失察失教之罪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这乖僻的夫子竭力撺掇你前去。”


    张后胤便这样轻轻巧巧解开了李世民的心结。


    长孙敏行察觉到长孙青璟偷偷喝了一大口饮子。他拍打好友的肩膀道:“需要我帮忙为新郎念诗吗?虽说他们未必有那么多地方需要吟诗。但我以文雅对应下女夫时新娘家人的恶形恶状,文绉绉地催妆,文绉绉地等待新娘却扇,总是不错的。”


    “你当然随我一道赴宴。”李世民认真地答道。


    长孙敏行笑道:“这才像我们潇洒倜傥的公子嘛。”


    阿彩从长孙青璟跳下台地,穿过少男少女舞柘枝的行列时便警觉地发现她心情恶劣,却不敢多问,只能从狂欢人群中果断抽身,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娘子身边。


    好巧不巧,蝈娘今日得了娘子助她解围的承诺后便魂不守舍,醵饮才开始,便托词说回家将幼弟带来拜见长孙娘子,径直离去了。阿彩也不知蝈娘此言真假,只感觉身边少了一个极大极机敏的助力,便更加不敢让长孙青璟脱离自己视线。


    阿彩也只能一边默念着蝈娘快回来帮自己一起看紧阴晴不定的小娘子,一边留意长孙青璟心情变化。


    她心想着莫不是小郎君又跟前日里一样与娘子口角了。


    唉,大概一个急吼吼地摄事企图旦夕之间改变家中旧习,一个还念着亡母觉得妻子横生枝节心生不快,真是令人头疼!


    不过阿彩也觉得自家娘子比起初到洛阳时沉稳了不少,并没有一意孤行地去改变桑麻种类,或者如附近其他富户一般在皇帝来到洛阳之际便急于扩大“火室”以期紫微宫高价收购鲜花。她只是听蚕妇功母们谈论往年出产、今年流行的布料纹样,并不爱多插嘴插手,问得多,学得也快。


    “哦,她现在就像一个勤快粗鄙的农妇。”阿彩浮想联翩,“不对,‘粗鄙’换成‘随遇而安’更好——她全不像官家娘子高高在上的样子。”


    长孙青璟与诸位织工聊到栽种麻树,聊到私藏的蚕种,聊到贡赋的品类,很快就从沮丧中解脱而出,并不似初次与李世民为了摄事分寸起争执时那般耿耿于怀,反而对有关农桑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


    说到投机处,几位胆大的农妇提醒长孙青璟春夜添衣。长孙青璟微笑应承,又吩咐阿彩为长孙敏行与张后胤送去御寒的大氅。


    “生受!”长孙敏行披上大氅道,“阿彩,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心灵手巧。”


    阿彩听到夸赞,抿嘴微笑,她顺便告诉长孙敏行:“郎君,娘子说,那位张郎大婚之日,她来为新娘准备首饰,我便同去为李娘梳妆……”


    “我妹妹考虑周全,真是你家郎君的福分。”长孙敏行挑眉望着李世民。


    “我不敢妄称是阿彩的郎君。”李世民摩挲着半截桑枝与阿彩说笑,“阿彩想必是存心欺负我。你自家长孙郎君有御寒衣物,张夫子有御寒衣物,为何偏我没有?要是夸你知义,你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若说你无义,你偏偏连我的恩师都极力照应。你这一举一动除了是存心所为还能是别的吗?”


    因阿彩是长孙青璟陪嫁婢女,深受女主人宠爱。李世民对她也一贯以礼相待,言辞也未曾有刻薄轻浮之处。如今这番话,分明是借题发挥讲给近处的长孙青璟听。


    阿彩为张后胤披上大氅,振振有词地反驳道:“娘子嘱托我说,长孙郎君是为公子办事的远客,又是娘子的兄长,无论作为妹妹还是主人,娘子都不忍他罹寒;张夫子是公子授业恩师,等同于娘子恩师,公子与夫子情同父子,想来公子也绝不忍夫子受霜露之病。思来想去,便只能委屈公子一下了。”


    李世民一时哑口无言,只是愣怔地望着好友与恩师裹紧了大氅无声炫耀。他苦笑着答道:“长孙娘子果然考虑周全,我确实是有福之人。”


    长孙青璟的背影肩颤微微,若忍笑而不能禁。李世民甚至能想象出她春冰乍泮,秋水生漪般的似笑非笑的可爱模样。


    虽说他方才桑林之中所为令她诸多恼恨,然而单就支持他改弦更张这一点来说,这份恼恨的力量便稍逊一筹了。


    他正准备借机招呼长孙青璟坐到自己身边,假意问问她关于义租收取的看法,她若愿意理睬自己,那旧事便过去了。


    踌躇满志之际,他却见蝈娘手中牵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幼童的手,蹦蹦跳跳地来到长孙青璟面前。


    李世民顿感自己今夜诸事不顺。脚背又隐隐疼痛起来。


    在蝈娘的申斥下,那孩子有些拘谨地向长孙青璟叩拜。


    蝈娘与这个男孩似乎一心求着长孙青璟答应一桩要紧的大事。


    长孙青璟向男孩伸手,安排他坐在自己身侧侍候,又若无其事地与周围妇人聊起各种纹样、纺线以及蚕事。


    初春夜凛,薄寒侵衣。李世民不禁移近行灶——上面早已换上了一个茶釜。他搓了搓手,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情:“张夫子,敏行,张亮的婚礼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一事请教……”


    “你看看你这朋友,得寸进尺,与髫龀之年的孩子一般无二。”张后胤指着李世民向长孙敏行道,“只要你不堵住他的嘴,总有无数点子从他嘴里冒出来。快说!”


    长孙敏行点头称是:“其实,我妹妹也是如此——要不是她与妇人们聊得开心,我都忍不住叫她过来了——”


    “夫子,我总觉得而今田庄与佃户分账,所收义租有杀鸡取卵之嫌,并非长久之道。这些人本该受李家庇护,若与我离心离德,再次逃亡,耽搁耕织,于我又有何益处?”


    “你想减免租赋?”张后胤严肃地问道,“兹事体大,非同儿戏,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番打算,你可认真地禀告过唐国公?”


    “父亲准我试一试,但是不准我闹出太大动静。我当然懂得父亲的顾虑,不会大张旗鼓令他为难。这一次,只是选出归附我多年的农户订立新的田契约。”李世民答道。


    张后胤点头,暗暗感慨难得这世上居然还有在涅而不缁者,鸱枭群中竟然会生出鸾凤。他也只能默默祈祷李家父子这股溷世之中的澄澜不要在风波中变得污秽不堪。


    “二郎,你是有大志向的睿哲之人,你告诉我这些也证实我不会局外横议,徒乱人意,我是个可靠的帮手……”


    李世民微笑默认。


    “虽说我只是个五经博士,但是数术度支也略懂一些。你准备如何订立新契约呢?”


    “我也懂一些《周髀》《九章》,改日除了识字,我须得挑一些济用的算法教授给那些幼童,等他们长大了就不会受你家那个狡猾庄吏的糊弄欺谩。”长孙敏行为对李世民石破天惊的想法所震动,却又忍不住加入这道溷世里回旋的澄澜之中。


    “我们的长孙夫子只是受了几位弟子磕头请安敬酒,连束脩都还没有收到,已经开始翼卵护犊了?噫,妙人!”李世民半是戏谑半是贬损道。


    “那可是几十个全然信赖的响头,我怎会不动容。再说,借用你的寺院,花你的钱,教导你庄上农户家孩童将来与你针锋相对,简直不要太有趣!我倒是也很想知道新的田契里你愿意如何损己益人?”


    “那你们说三七分账如何?虽说不及开皇初年——可是我父亲在洛阳真的只有百顷田,与皇帝的其他宠臣相比差得太远,如果涉及农户过多,逊惠过多,恐怕遭人诽谤,反而不利……”


    “勿赘!先算账!”张后胤捡起一根树枝,示意两个年轻人靠近自己,“你们与我一起算算,加上妇人织的布帛,你家果树园与花圃的产出,这t些归附之人能否依靠不借贷或者少借贷勉强温饱……”


    长孙青璟不知何时已经转身面向这商讨着乏味问题的三人。她招呼蝈娘上前,嘱咐一通。蝈娘便提裙暂离。


    待到老少三人又为了一个数字争论不休时,蝈娘恰好握着一把算筹跑回来。


    李世民接过算筹,道了声谢。


    阿彩又为他三人倒上新酒或饮子。


    “啊,蝈娘你可回来啦。”阿彩心中也有了应对难事的底气。


    “娘子准我弟弟拜长孙郎君为师……我本以为娘子会嫌弃我弟弟未曾正经开蒙,行为又粗鄙,谁料她都不曾犹豫……”蝈娘难掩喜色,声量不免有些大,看到李世民示意她二人走远,她才惭愧地拍打嘴唇,默默后退。


    “喜事喜事。”阿彩挽着蝈娘的胳膊小声道,“我那里有些娘子为她表弟裁制新衣后剩下的料子,你要不嫌弃,一会儿让你弟弟来我面前,我为他做一身去学堂的新衣。”


    “就属你点子多!”蝈娘热情地搂住阿彩的脖子。


    “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又吵起来了?”阿彩的目光在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之间游移不定,“娘子既不顾念公子的脚伤,也不为他准备御寒衣物——我总觉得怪怪的。”


    “别乱想,好着呢。”蝈娘弹了一下阿彩的额头道,“娘子一遍与织工们聊天,一遍留意着公子他们所说的减租之事,还嘱托我去找庄吏过来,说是省得三个不知稼穑艰难的郎君纸上谈兵。”


    “那就好。”阿彩的那疑惑地眼珠转了数轮,最终她那疑神疑鬼的个性还是与铁一样的现实和解了事。


    长孙敏行的玩笑落入她的耳底:“那你可是少了许多米粟与布帛呢?你不会后悔吧?”


    “不会。”李世民刚决果毅地回答道,“就这么定了。庄吏那头我去布置,父亲那边我去解释……”


    他一抬眸,正迎上长孙青璟凝神倾听的面庞。她正拖着腮,将他们三人的每字每句都牢牢记在心间,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在说:“尽管试试,哪怕没有张夫子与敏行,你还有我呀。”


    ——这肯定不是他的幻觉!——


    作者有话说:草台班子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计划让一点利给平民,虽然和我们现在不能比,毕竟比起广神和他的拟人朋友们来充满人道主义光辉了


    这一章还是以二凤臭屁哄哄的想法结束


    他熬不住不跟老婆说话的,下一章自己去道歉解释吧[坏笑]


    第82章 和解


    二月夜风尚寒,但是偶尔也夹杂着紫花地丁与金梅的香气。有一种区别于暮春或者仲夏季节浓烈香醇的清淡微醺感。


    他们本该并肩畅谈未来的!


    李世民望着长孙青璟澄澈的双眼,一时竟为自己轻薄的举止感到无地自容。


    长孙青璟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不曾感慨过他无法继承父亲爵位,没有嘲笑他伴驾数月却未使皇帝动容授予一官半职,甚至他每每讥诮皇帝之时她也不曾劝他稍习甘言卑辞之术,而是仅仅凭借机变之能助他度过难关。


    他怎么可以做出那样鲜廉寡耻的行径,既对不起亡母也不尊重长孙青璟。而今他倒是很想道歉,只怕她又不不愿意搭理他。


    两人相对无言。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长孙青璟又转过身去,将蝈娘的幼弟拉到身边,继续与众人谈笑。


    她本不需要中馈织纴,与一群都不识得几个字的妇人聊些理纬调丝的米盐琐碎之事。


    一切都是为他所累。


    他对乡野的歌舞,俚俗的曲调丝毫提不起兴致;而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又将他晾在一边,只顾商议几个各地读音差异较大韵部的折中方案。


    蝈娘刚与熟识的几位年长娘子说起上元夜洛阳城金吾不禁的烛龙衔耀、火树星桥的繁华景象时,突然想起庄吏的嘱托,匆匆向长孙青璟禀告了游徼正在庄园附近搜索盗贼一事。


    “我方才还以为庄吏无法抽身是因为也被人拉去喝酒赌钱去了,谁料最近还有这种大事。”长孙青璟吃惊道,“你去告诉二郎,须得令部曲们分番迭巡、悬灯击梆,护众人周全——快去告诉他!”


    李世民丝毫未留意才退下又急趋到他面前的蝈娘:“公子,娘子本来遣我将庄吏一同叫来助郎君们一道重算分账法,只是庄吏被县尉派来的游缴缠住了,连里正、村正与义从们都被喊去问话——说是含嘉仓失窃案一直未破,洛阳城中又连续发生数起大案。大概确定是同一人所为。听说那窃贼嚣张至极,纯粹就是寻衅而来。据线人所报,这人现在正在邙山一带。游缴此来,一是询问有无嫌疑面孔,二是提醒我们庄园严加防范……”


    “哦……”正在打着谢罪腹稿的李世民并未留意蝈娘所言何事。


    蝈娘也正沉浸在关于未来的美好畅想中。她一家算是很早以荫户身份托庇于李家的农户。


    生计虽然艰难,但是男丁可以逃脱徭役,母亲年纪不算太大尚可操持机杼,她又因相貌清秀伶牙俐齿讨得前后两位主母欢心,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今日醵饮前,她无意中听社宰与耆老说起附近于家郎君新近被任命为河南县主簿。这对于他们这些乡野之民来说真是天大的喜讯。而这于郎之所以能任主簿皆因唐国公举荐他参加了科举。


    席间,有去官的郑县丞为幼童们陈请,求得一方读书之处;她又闻听娘子的这位兄长是长安大儒门下弟子,学识了得,加上长孙青璟应允为她办一件要紧事,她便萌生了令幼弟开蒙的念头。


    一切都顺利地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有些飘飘然,竟未曾将搜索盗贼一事当成今夜要紧大事,也未曾留意郎君全然没有把这要紧事放在心上。


    阿彩招手唤蝈娘回娘子身边。长孙青璟已经遣散了陪伴的诸位娘子,只留下阿彩与蝈娘的幼弟。


    “蝈娘,你记得娘子与郎君们斗舞处那个跳柘枝的少年吗?穿着深红锦衣,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很高,肩又宽。”长孙青璟问道,“你认识吗?”


    “不太记得。”蝈娘如实回答,“需要我帮忙寻找吗?柘枝跳得好,也许天赋异禀,小娘子都会认得他的,一问便知;也许还是脱籍乐户家的儿子,认真找寻的话并不难。”


    “啊,不用了。我只是随口问问。”长孙青璟掩口笑道,“他跳得一点也不好——那又笨拙又自负的样子像极了二郎。不然我也记不住那人的样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虽说论舞柘枝,这人实属技痒而拙,但也许是个骑射的好苗子?”


    大概是身形、神采太像而导致她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惊吓。不过无论她用什么理由去寻找他,都极其怪异,于礼不合,她问不出所以然便作罢了,索性当成个笑话日后讲给李世民听。


    “不说这个了。”长孙青璟转向阿彩,“大云锦师,你量好了没有?你快把这孩子转晕了。”


    “两手平伸,背挺直啊!”阿彩凶巴巴地吼道,舒掌摩挲过蝈娘幼弟的粗麻衣衣,俄而屈指掐记,“好咯,给你这小子量衣服真比逮住一只猴子还难。叫你阿姊给我倒酒。你就等新衣吧。”


    长孙青璟等他们谈谐相谑毕,便拉着蝈娘幼弟,亲自带到长孙敏行面前行师徒大礼。她并不理睬李世民,只是以守制为由,拜别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又命蝈娘带着幼弟回家,今夜与家人团聚,不必回别业。


    阿彩叫上近处已经饱食的奴婢,簇拥着长孙青璟上马。


    “夫子,敏行,我也不便久留。你们徐饮慢啜,宴飨自适。我先告辞。”李世民说罢,也拄着手杖离去了。


    长孙青璟前影渐杳,李世民带着伤痛似蜗缓步,相去弥远。等到李世民回到别业之时,他猜测妻子已经休憩良久。而且,她在桑林中已成了惊弓之鸟,此时也未必愿意与他聊上几句。


    李世民在自己室中踟蹰室中良久,腹稿数易,如同一只绕室而行的困兽。烛影摇孤,更漏几尽,他突然顿足自语道:“大丈夫错则错矣,岂惜一言之歉?不能被她看轻!”


    他终于推轩而出,踏着一地夜露前往谢罪。


    恰好长孙青璟连宵治事,劳极反寤。好似铁鏊中的一块胡饼t,被无形的竹批翻来覆去,不断煎烤、换面、洒芝麻。


    这种筋骸欲散,魂灵独醒的感受真是令人五内如焚!


    长孙青璟索性坐了起来,令阿彩掌灯。有几封大兴来的书信还未拆看,索性今夜一并细读回复。


    独孤璀的家书上的蜡缄仍旧完好无损。那多半是长孙青璟自己懒怠与私心所致。


    她心中只是牵挂母亲兄长及婚前那些兰闺挚友,无论是写信报寓中无虞或者瓣香相赠,她都只考虑过往与自己亲近之人。


    处置完窦夫人遗留的人情往来书简之后,她便不太想搭理李家那些大兴亲友的嘘寒问暖。她的所作所为是欠妥了,须得从今夜起摆正自己作为李家主母——哪怕是临时的位置。


    她索性拆开蜡缄,对独孤璀所虑之事一一作答。又想着顺便将那日景弄的剧情也附上,令独孤璀烧给窦夫人。正在竭力回忆上元夜诸事之时,她耳旁突然传来造门叩扉声。


    “娘子已经歇下了。”阿彩记得刘娘子嘱托,不令长孙娘子深夜在公子处多逗留,不允许公子深夜进长孙娘子闺阁。她便索性堵在门口。


    “灯檠都点亮了,隔着几重屏风和帷幔都看得见光。你们睁眼说瞎话呢?她是不是还在看书?我有要事同她讲。快让开!”李世民嘴上威胁着阿彩,其实内心也是方寸几裂,半步也不敢轻移。


    “刘娘子说,长孙娘子要是怕黑的话,点着灯檠安寝也无妨……”阿彩辩解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毛病?”


    “公子从来没问过啊。娘子刚染上的……娘子说邙山脚下比南山脚下暗一些,所以需要多点一些灯烛。”阿彩的歪理也是层出不穷。


    “你诳我?”李世民气苦道。假若眼前阻拦他的不是长孙青璟宠爱的婢女,倘若阿彩不是女子而是少年,早就被捉颈提起,扔去中庭了!


    “阿彩,你退下。我跟公子说。”长孙青璟正在纸页上复述景弄,写到精彩处,被李世民的突然造访打断。加上在桑林中,他恶意诱惑她就范的不堪回忆,使得她刚因李世民决定重立田契而萌生的善意又被恶绪驱赶殆尽。


    她抓起铜狮镇纸,走向门扉:“这是特意来索骂求詈不成?”


    “观音婢……”李世民欲言又止,如喉间有鲠,吐咽两难。阿彩与众婢女向两侧相让,他顺势抬脚。


    “你不准进来!”长孙青璟大声呵斥,举高了镇纸,“你想求得双足圆满吗?”


    “不想!”李世民收回脚,伸手格挡镇纸。


    婢女们噤若寒蝉,也不知是该阻拦还是让路,回避还是继续陪伴小主母,捂着耳朵跑去中庭还是若无其事地躲到屏风后。


    长孙青璟手中那头小狮子浑圆可爱,双目如铜铃,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蟾蜍,痴态天然,颟顸生趣。


    李世民既想发笑,又尴尬无比。他低声问道:“开什么玩笑?你真准备让婢子们就这样看我们说话?”


    “那又如何,我又信不过你。不让她们陪着还能怎么办?”长孙青璟将狮子镇纸揽在怀中,若无其事地说道。


    “哪怕独处时,你还不是占尽上风?”李世民食指向地板,指了指自己的右脚。话音刚落,他就后悔地想剜掉自己的舌头。


    果不其然,长孙青璟朱颜改色,赧怒并作,桃腮倏白倏红:“有郁当宣,有言速陈!”


    李世民面上烧霞,汗透重衣,心中更加忐忑,嗫嚅道:“前者,想是我灵台失序,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明就里的婢女们开始窃窃私语。


    “阿彩阿彩,醵饮时发生了什么?”


    “郎君又惹娘子不开心了?”


    “哼。”长孙青璟怀中的铜狮子鼻孔朝天,龇牙咧嘴地瞪着李世民。


    李世民对着镇纸瞬目威胁,像是斗气拼胆量,又像是自证心迹一般嗽喉扬声道:“今日李某行止儇薄,非君子所为。特来陈愆,望卿海涵。”


    “嘭嗵”一声,铜狮子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响。


    “小心。”李世民行胜于言,话音未落,已经将长孙青璟拽离险境。


    婢女们误以为公子又触怒娘子,惹得娘子以镇纸掷之后快,觉得家中这场腥风血雨快要波及到自己,于是尖叫的尖叫,捂眼的捂眼,躲闪的躲闪。大家各自为政,乱作一团。


    铜狮镇纸在地板上弹动数下便悄无声息,只是继续朝天嘘髭裂眦。


    屋中一片死寂。长孙青璟甩开李世民的手。


    “阿彩,你们先去我屋内回避,我与公子说几句话就休息。”长孙青璟垂下头,失魂落魄地说道。


    阿彩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狮子,招呼三四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婢女一同隐入屏风后。少女们面面相觑之后便是好奇的向阿彩打听夫妇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阿彩阿姊,郎君的脚伤是怎么回事?”


    “是为娘子所伤?”


    “那为何反倒是郎君先道歉?”


    “姊姊,你说呀。”


    “我不知道,没看见娘子神色阴晴不定吗?再大声嚷嚷,我们可全得去中庭罚跪。”阿彩没奈何,只能如是威胁道。


    众婢女这才噤口不言,只是偷偷在屏风后张望。


    “你被楚狂接舆附体啦?吼那么大声是唯恐有人不知道我霸道乖张?”长孙青璟本以为两人尚需形同陌路,暗自角力数日,不曾料到李世民道歉如此爽快,反倒紧张局促起来。


    “我怕今夜不来,被你误会;本想明日再来,又怕自己失了勇气。”李世民柔声道,“丈夫之脊,虽笞必直。我以后定然对你恭恭敬敬,不做妄想……我另有一件要事托付与你。”


    “你说。”长孙青璟正色道——


    作者有话说:明明妹子在谈理想,误以为妹子被自己的魅力折服


    跨服聊天引发的血案


    解释是解释不清了,就稀里糊涂认错吧[坏笑]


    第83章 重寄


    李世民从胁下取出一个卷轴,双手呈送给长孙青璟:“这是母亲生前最珍视的物什。她临终时与你最为相得,她最爱的遗物理当由你代为保管。”


    很奇怪,他所有的无理取闹是因为母亲——比如他褊狭地误会长孙青璟企图改变母亲生前最爱的书阁只是为新主母摄事立威;而他所有的妥协、服输、言听计从、甚至对她暗暗的敬佩也是缘于母亲——因为她那种强毅以立身,宏达以应物,聪睿以穷微的处事之责总是带着母亲的影子。


    更难得的是长孙青璟与窦夫人相处不过月余,她的守经、执中与达权、应机并非来源于对窦夫人的刻意模仿,而只是天授夙慧的一部分。


    总之,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李世民,搬出母亲来,也许会得到谅解。


    长孙青璟好奇地接过玳瑁轴头,捧起其中一张题签,打趣道:“你不会是暗讽我女德有亏,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多读读《列女传》吧?”


    “我不是那种人。”李世民严肃地说道,“我不会对自己亲选的妻子提这种荒唐的要求。”


    屏风后的少女们被“亲选”二字锤击得头晕目眩,纷纷追问阿彩事情原委。


    毕竟贵公子隔三岔五向心爱之人表白心迹,而且不加回避,真是闻之不胜欣忭!


    阿彩只是闭口默念观音,并不理睬激动的旁观者。她今日已经是第三次思念蝈娘了。


    蝈娘办事比她麻利,蝈娘性子比她刚烈,最要紧的是蝈娘心比她大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承受,宠辱不惊。任家中狂风骤雨,鲸波万仞,她自在潮头啖瓜而观,好不豁如!


    蝈娘不在身边,阿彩便总是被小娘子与小郎君的一举一动吓得一惊一乍!


    “阿姊,公子与娘子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婢女们嘁嘁喳喳,啅噪不已,定要问出个原委。


    “怎么好端端的又来赔罪了?”


    “刘娘子知道公子夜半跑来,又要责罚我们了……”


    阿彩学着蝈娘的夷然与长孙青璟的饰诞,拼凑了几句自认为高深莫测的言语:“明哲无溺,情深不寿……”


    众婢子只想听墙语、收风闻,对阿彩这种文绉绉的隐语毫无兴致,便有些不耐烦地抱怨:“不准拽文吟诗,说人话!”


    “各守本职,少管闲事!”阿彩瞑目静坐道。


    “噫嘻吁——”众人失望轻叹,“等蝈娘回来撬开这只扎势的河蚌。”


    婢子们压低声音说笑,又在屏风后探头探脑。


    “这是泥金写的……看着像宫里的藏书。我父亲倒是得过几轴当今所赐t佛经,不过比母亲的这轴奢华浮夸些……”长孙青璟展卷轴,啧啧称奇,“你一定等着我问你这卷轴的来历吧?”


    她郑重地收起《列女传》第一卷,小心地捧在怀中,迎上李世民默认的笑脸:“你说,我听。”


    “这是周武帝送我母亲的六岁初度之仪,和立德立本兄弟的母亲生日时收到的一模一样。宇文夫人甚至抱怨过母亲拥有的五轴《列女传》所用泥金纯度高于她所有的,而且是冀俊的真迹。她甚至叹惋自己父亲爱甥女胜过女儿——母亲将这五轴《列女传》分别宝藏于大兴、洛阳、河东。等我有空集齐了,便一一交给你保管。”


    “好。”长孙青璟抚摸着包边缂丝,象牙书签以及玳瑁轴,深感礼物贵重。


    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以简朴著称的帝王来说,这份送给养女的礼物太过奢侈了。


    有时长孙青璟也会觉得自己衔冤莫辩,明明只是为家族大计设法取悦皇帝,却被误认为给予取代前女主人的地位;有时她又觉得李世民的无理取闹滑稽至极,前一刻严厉指责她野心勃勃,后一刻又会忙不迭跑来求她与自己冰释前嫌。


    从星眸淬剑到共数花劫,毫无过度,陡上陡下,令人无暇收拾思绪。


    “你这人,当真挺不一样的。书我就先收好了。其他的事情,容我再想想。”长孙青璟咬唇道。


    “恕罪……多谢……我记挂母亲,也敬重你,我不会再——”


    “都过去了。”长孙青璟打断他。


    李世民急切地问道:“你我的嫌隙还能弥合吗?”


    长孙青璟抱紧了卷轴,向后轻移一步道:“看在你足够坦诚利落的份上,我郁结稍舒,愿观后效。”


    “我别无所求,你答应就好……”李世民显然把玩笑当真了。


    长孙青璟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他这种偏执:“我在给大嫂写回信。长安的家人很担心我们……我早该答复她,是我疏忽了,既然想起来了,便连夜补上……”


    她本意也就是转移一下话题,希望李世民不要再提起桑林之事,省得婢女们背后传来传去变得十分离奇古怪。李世民却认真思索起来:“哦,那你可以说说上元夜的惊险之事。你助父亲应对主上试探,父亲而今稳居右骁卫将军之职,你居功至伟。”


    “其实,也不算惊险……那日你与主上相见,也算灵光独耀天机骤启。我也无法独美!对了,承宗还没有收到你的元正节礼物,你须得补送他一个。”


    “秦六娘那个自鸣鸟不错——不过,被我兄嫂看见了,又要责备承宗玩物丧志。”


    “那我让蝈娘设法去通远市找个胡商问问。”长孙青璟说道,“我干脆把景弄所言之事一并附在书信后,令大嫂祭奠母亲时顺便焚烧给母亲……”


    “你记得,一定要将拂菻王身死国灭之事大书特书,我母亲最喜欢这种传奇……”李世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略带命令式的语气有些不妥,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这本该是我来亲自告诉母亲的,难为你虑周藻密,想来你写的一定比我转述的精彩。你不用顾忌我之前所说的母亲喜爱的剧情,尽管由着自己喜好写。你大肆铺陈渲染的定然也是她喜爱的……”


    “那是自然。”长孙青璟的声音轻柔而又自负。


    石灯幢里的火光突然跃动了一下,好像窦氏生前灵动又温婉的眼睛。


    长孙青璟突然扭过头回避道:“你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


    “哦。”虽说李世民也不清楚他的眼神又哪里得罪她了,不过还是用愉悦而又庄重的语调说道,“更阑漏永,宜早掩卷息烛,愿佳梦入华胥。”说罢,他便致意离去。


    众婢女迎上前来,叽叽喳喳、嘘寒问暖个没完没了。


    “夜深了,都歇息吧。”长孙青璟轻抚最年幼的婢女蝉衣的鬓发,柔声婉婉道,“食甘寝宁,才有气力步趋公子之后。”


    众婢低眉掩袖,吃吃作笑。


    蝉衣却努嘴道:“今日醵饮,娘子却早回别业,我都没有踏歌……”


    “小娘子醵饮过晚,你阿耶阿娘不放心,我也不放心。”长孙青璟点点蝉衣鼻尖道,“待到上巳节,我放你一天假,可好。”


    蝉衣闻言点头,刚侍候长孙青璟躺下又懊恼地咕哝道:“唉,我都听到娘子们开始唱《子夜歌》《西洲曲》了,我可喜欢那两首歌啦!”


    “胡说,哪里听得见?”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就是听见琵琶箜篌声了——是你们耳朵不好,反赖我胡说。”蝉衣气鼓鼓地反驳道。


    长孙青璟合上眼睛,微微发笑。阿彩熄灭灯檠之上的烛火,为蝉衣掖好被子,便也守着长孙青璟歇下了。


    初春的夜风,凛冽之中夹杂着温软。雕花檐灯应和着风的节奏微微颤动,映照着檐角梅枝。花瓣上积攒了一夜的料峭春寒,汇聚成滴滴凝露,倒映着满园烛火。风过时,凝露轻颤,从花瓣上滑落。


    风,把箜篌的透亮绵长揉进琵琶的明朗清脆之中。


    “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长孙青璟翻了个身,在梦中咕哝着。


    警醒的阿彩想道:蝉衣果然没有错,年轻的娘子们继续在狂欢,果然是她们这些俗人耳背。


    洛阳的城郊是不存在宵禁的,赶夜路的旅人需要找安全之地投宿,勤勉的农人披星戴月劳作,夜纺的织工从主人那里返回自己家中……所以,醵饮通宵达旦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平日的乡村太过寂静黑暗甚至令人恐惧,需要这样的狂欢来平衡。


    张后胤与长孙敏行这一老一少谈得投机会心,时不时击节而笑。行灶上的丁香饮早就煮得味同白水,他们也毫无知觉。


    年轻人的狂欢的兴致并不因清漏频移而减弱。少男少女们舞得累了,便分作两队团坐于地,弹拨起清幽婉转的乐曲。音乐与歌声也时不时传进两位学究耳中。


    “那位琵琶手不错,弹得缠绵悱恻;箜篌有些滞涩,不过也许只是故意炫技……但这些洛阳娘子唱《西洲曲》略直白奔放了些——还是我家乡的吴音好听。”张后胤好像年轻了十几岁,直白地、煞有介事地点评着这些平日里看不不入眼、听不入耳的音乐歌舞。


    长孙敏行大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藤笺,毫不留恋地丢入篝火之中。


    望着张后胤玩味的眼神,他坦承道:“张夫子,我是个懦夫。我总觉得这天下横竖要乱套。我今天本打算把陆夫子的《切韵》与我的绝命书一道藏在夹壁之中,等待破壁之时有缘的后人为其作笺注。然后像个真正的代北人一样,随便找个山洞一了百了……这世间的一切便与我再无关联……”


    “孩子,幸好你悬崖勒马……”张后胤席地而坐,眼神中夹杂着怜悯、理解与庆幸。


    “可是这世间总有几只迂阔的鹡鸰想把迷路的同伴带回河边。”长孙敏行望着火焰将藤笺上最后几列愚蠢的嘱托舔舐干净,喃喃说道,“我挺舍不得那两只,不,三只,也许更多的鹡鸰。所以这次,我真的准备把《切韵》的笺注写完……哦,村老还把那么多孩子托付给我,我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过来,陪我喝酒。”张后胤敲击小案催促着。


    两人各执一杯。


    “好好活着,把书写完。完成九位审音家与陆夫子的遗愿,让诗赋合于新声,平仄相济。”他拊着长孙敏行的肩头郑重地说道,“勉之——哪怕是为了那两只把你从迷路的丛林中牵引而出的傻鹡鸰。”


    “这世间总需要守燎者。”长孙敏行举杯相敬。


    “来日之变,犹风云莫测。”张后胤透过一群群欢聚谈笑的好友,一列列的踏歌的少女,一个个大快朵颐的家庭,以及穿梭的孩童、角抵的青年等数不尽的憧憧的人影,看到了那两道游离于欢宴的、微醺的人群之外身姿。


    他们如惊鸿顾影,流电逐风般度针于篝火能所能及的光晕之中——倏忽间,幻觉消失了。


    张后胤面朝西方正襟危坐,以酒酹地,向着晚风高声道:“法言,你就将敏行托付于我,安心去吧。虽然你这人无情无义弃友人、弃爱徒独活于世间。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却不忍心你收集的钟吕之声被湮没于世。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敏行每一次负笈云游都平安归来……”


    长孙敏行一言不发,只是再次为张后胤斟满酒。


    “敏行,总有一天,天下将会礼正t乐和,宫商应节,德音谐律,平仄天成。穷途之时,姑且徐之,说不定便等到景随时异。”张后胤将新酒一饮而尽。


    浮白骋怀多半是虚妄,但万一空花结果呢?


    有人射杀白麟,有人等待白麟,有人藏匿白麟,有人怀疑白麟是否存在,有人明明是白麟却不自知——


    作者有话说:醵饮告一段落,总之,他俩收拾一下心情又要奔事业去了。下一章开学堂、订田契,采购织布机。


    多一嘴:


    古人有自己的政治正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core价值观


    《列女传》《女诫》这类书其实对标的阅读者就是后妃命妇,所谓“礼不下庶人”,刘向和班昭肯定没想过拿这个去压迫劳动妇女


    古人或者说儒家体系下有两点其实是明确的:责权对等和大义名分。《列女传》《女诫》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大篇幅就是讲怎么分配责权和抓名分做事


    刘向给我的感觉是:妹子,我只要你一个态度……


    班昭给我的感觉是:男人变精了,态度不够用了,我教你们以退为进的实操……


    作为现代社会受过教育的女性,应该有自己的独立判断能力,不应被公众号的观点裹挟。


    古代女子的处境不是一两本书造成的,而是落后的生产力造成的。


    而《女则》我瞎猜就是用最“茶”的言辞写了最“刚”的《她力量》。除了李世民本人发自内心觉得妻子的书写得好之外,皇室后代们看这本书就像烫手山芋一样。你要宣扬老祖母的贤德吧,就不能把全书内容发表出来;你要发表全书内容吧,难免有人质疑你唐白月光女神怎么也是这么嚣张的!


    第84章 更张(1)


    长孙青璟在梦中确实进入了华胥国,那里安详、宁静、富足。天垂沆瀣,地涌醴泉,嘉禾自阡陌生,素琴无弦而鸣。


    之前梦中与她在大野一同逃亡的独角兽也在一片宽阔的水域边散步。银蹄轻踏之处,涟漪荡成八卦之形。


    几只白鹡鸰落在独角兽的背上。雪翎映日,独角兽背如缀璎珞。独角兽微微昂首,玉角凝露朝向日光,露中有虹霓流转。


    独角兽踏碎一地晨光跃到长孙青璟跟前,撒娇似地依偎进她怀中。长孙青璟感觉这幼兽的外皮似乎粗厚了一些,兽角也比之前坚硬了不少……


    梦醒之际,草木摇曳、泉流漱玉的天然宫商犹在她耳畔。


    几日后,她意外地在独孤怀恩所送来贺礼中找到联珠对麒麟纹样的锦缎,那麒麟的样子恰似梦中的独角瑞兽。长孙青璟感觉十分新奇,便截下一片准备询问李家织锦坊的功母们可能织出这样丰盈细腻的纹样。


    李世民选定了自家捐资建造的净因寺作为学堂,又增加了衣食供养。


    净因寺的禅师承诺令沙弥们帮忙抄写《急就篇》供幼童习读。院主本人既通梵语又懂切音术,顽固地认定审音师们的切韵之术是受梵语启发而创造的,所以急于认识长孙敏行这位小友以便问清究竟。


    庄吏多次被李世民邀请与张后胤、长孙敏行一起就着故纸堆里的均田令设计出李家田庄新的租税契约。


    当然,为了避免吓到这位兢兢业业的老先生,李世民保证只推利于五十家最早归附的农户。


    当庄吏全然弄明白李家在这个新的契约中将损害自己的利益时,他便十分迷惑不解。


    朝廷检括过严,官吏苛扰,徭役无度,农户愿意为了躲避不定的租税与徭役自愿归附,付出高租税的代价接受庇护,本就是勋贵之间心照不宣的潜例。


    所以年轻的公子为什么要擅自改动田契呢?


    当他最终确定这个新的契约中毫无阴谋算计时,庄吏终于得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结论:二郎脑子不好使,二郎的朋友脑子也不好使,二郎的老师——唐公恭敬延请的张夫子脑子也不好使!


    如今这别业中唯一脑子好使的也许就是那个可以精确算出箕田弧田平方步的年轻娘子。


    听采办的婢女说,长孙娘子已经将各类捻金缀玉的丝线、绫罗缯彩的市价弄得清清楚楚,顺便将练丝工、捻线匠、绫锦匠、罗眼师的佣金也一一记在心间,当着一群侍奉窦夫人的得力婢子的面将去年的帐查清后又布置下新年的产出之任。


    众婢女与为首功母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再不敢表现出好为人师的情状与这位年轻主母说话。


    也许,庄吏可以倚老卖老向刘娘子请托,和这位擅长支度之术的长孙娘子好好聊聊她那位不守先业的丈夫。


    ——这个念头在庄吏脑中一闪而过,又因为太过荒诞而被弃置了。


    庄吏在脑海中无数次设想唐国公会在次子施行这些异想天开的“义举”前及时阻止他。


    然而他的臆想终于在数日后落空了。


    忐忑的农夫、工巧的织妇、吵嚷的孩子就在二月某个普通的早晨齐聚在净因寺中迎接命数之新。


    庄吏并没有等来唐国公及时止损的知照,只得依照固执的小郎君的事先约定,用最为俚俗的言辞与这些田舍郎把新的契约说清楚。


    “二八分账,我二你八。当然农闲时须得为李家修缮别业庄园,打理果园与花圃,随叫随到。于主簿衣锦还乡之事想必诸位已经有所耳闻,唐公与公子大义,你儿子如果想认字的话可以来法堂读书,束脩减半;女儿长相尚可、手脚伶俐的话可以受佣侍奉新主母。——新的契约已经拟好,在这里签字画押……”净因寺法堂外,庄吏恶声恶气道,“诸位擅长治丝麻的娘子还需定时去织锦坊劳作,所织锦缎作为贡品可制成洛阳宫中女御最时兴的衣裳,御寒的帷帐。贡缎可抵米粟,详情也写在新契约中了。诸位不放心可以找乡老作保,画押完毕后,今秋就照新契约收租。诸公暗自高兴就好,切勿向萧家、宇文家的荫户佃农声张炫耀——行了,快去给公子作揖!”


    李世民就在法堂、伽蓝殿相对的中庭里来回踱步,脑畔都是荫户们诧异疑虑的窃窃私语。


    伽蓝殿外,长孙青璟正与几位功母商议购置新织机大事。


    “这里数位娘子都被少府监征召服过番役。皇帝、后妃所着锦彩都是出自诸位功母之手,诸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母亲新丧,世子夫人今在大兴不得脱身,我初摄事,日省月习,犹恐未悉其要。”长孙青璟望了一眼法堂中一屋子孩子,笑道,“家事如课,浸渍乃明,我今日就像诸位的孩子初来法堂一般,望诸位娘子开诚布公地教我……”


    年长的织娘建议道:“娘子昨夜所说的那种时兴的联珠对兽纹锦需要最贵的织机才能织出。这种织机需要三五万钱,价钱昂贵;但是所织绫罗锦缎为嫔妃、贵妇、胡商所喜,除却购置款、丝线、佣钱,获利仍是可观……娘子不妨于织锦坊添置几台,无论是自家娘子裁衣、赏赐、缴纳贡赋,都可用这些缯彩绮罗,以显示钟鸣鼎食之家的气象。”


    “等我算算账……”长孙青璟开始摆弄算筹,“织机三万钱,年俸五千钱,丝线庄园可自产……”


    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男孩由沙弥带着,先叩拜鬼子母座,然后拜周公与孔子牌位。孩子们入座后也不安生,挤在法堂窗口叽叽喳喳地招呼着自己的父母兄姊。


    长孙青璟被吵得头胀,好几次不得不重新摆开算筹。


    法堂内,西方净土变的壁画斑驳脱落。平日讲经之处好不容易凑齐了十几张小案。沙弥们搜罗了僧寮、斋堂与库院才找出一个稍微精致些的鎏金博山炉与绿釉细颈瓶摆放在长孙敏行案上。


    长孙敏行从后园竹林里截取一根趁手竹枝,走进法堂,敲了敲破旧的几案,催促道:“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再将《急就篇》中的姓名背给我听一遍。”


    孩童们急蹿回自己的几案旁,偷看一眼寺中年轻沙弥们帮忙抄写的《急就篇》一章,鹦鹉学舌似的大声叫道:“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邓万岁,秦妙房。郝利亲,冯汉强……”


    众童子皆是一副口动心不动的顽皮滑稽模样。


    法堂外的争论声又响亮了起来。


    “可是先生,倘若我就此按下指节。可还算李家的荫户?”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我等勤苦一些也只是求得唐公庇t护,家人团圆,骨肉不分离。如今公子突发奇想,重订契约,那我等还享有当初唐公承诺的庇护吗?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未成年,如果我被抓去修运河、修毗陵宫,那他们母子还能指望谁?”有大胆的人不无担忧地质疑道。


    “汉地广大,无不容盛。万方来朝,臣妾使令。边境无事,中国安宁。百姓承德,阴阳和平……”法堂中的孩子们继续嘶吼着,只是在李世民听来,今天的《急就篇》有些讽刺。


    “开始习字,每人将我和寺中阿师们所写的‘上大人丘乙己’当做范本临摹五遍。”长孙敏行扶正了一个孩子的笔杆,提醒道,“不好好写加罚五遍。”


    “长孙夫子,李家是不是会将我们一家从荫户名册中删去?然后任凭胥吏将我阿耶阿兄抓走去修毗陵宫?”蝈娘的弟弟郑佛佑有些紧张地问道。


    “胡说,没有这样的事。快习字!”长孙敏行敲敲案几道,“你看你,总是心不在焉,捺写得轻飘飘的,再加抄十遍。”


    法堂窗外的争论仍然在继续。


    “先生,朝廷往年也承诺减税,只是接踵而至的是索户、拆户、徭役……公子的新田契不是不好,而是我等布衣这几年被种种一时之制吓得惕然自保。说句不怕得罪唐公与公子的话,大家只是怕李家也像朝廷这般反复无常、言而无信,今日预收十年租税,明日又将男丁征走休憩太行道,草民实在承受不起。”


    正在伽蓝殿廊下一角摆弄算筹的长孙青璟听到这番不但没有感恩戴德还横加质疑的奇谈怪论,不禁与在对面法堂廊下踱步并侧耳倾听的丈夫面面相觑。


    “公子前日亲尝稼穑,知诸公之苦。故而心生怜悯,愿意推利于诸位。诸公为何不信?”庄吏指着石案上一堆田契,高声质问。


    “不是我等不信,只是众人苦于兵役、徭役、借贷度日,一月一变的朝廷权法。大家这几年被耍弄够了,只求勿生新事端太太平平。倘若唐国府也嫌弃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便巧立名目将我们从庄园中驱赶出去,我等还去何处寻求庇护?”


    “签什么新田契?过去怎么干活,难道现在公子还能许我不干活?”


    “你信不信你今天把字签了,租税是清了,唐公也就不管你死活了。明天府兵就把你捉去征高丽。”


    “为什么我河南县的亲戚却说主上有意修筑毗陵宫。”


    “胡说,我有个从兄弟是洛阳县的游徼,他们县令说了,皇帝今年不东征,改北巡!”有人开始在言辞中暗暗地扯起天幡。


    “你是通天耳,那你去长城夯土啊!”有张苦胆嘴毫不留情地说道。


    “刀子舌!好好说话不要诅咒人!”


    几个暴躁田舍郎一言不合,几乎要动起粗来。


    “请少安!请少安!”庄吏跳上石案,扬了扬他手中草拟了许久才敷衍成文的新田契,跺脚道,“我今日可是把话都撂在这里了,分账,你们多李家少;力役虽有,但不重,人也不离开洛阳、邙山之地。你们爱签不签!”——


    作者有话说:二凤和阿璟天真地以为推利就一定会被农民接受,结果发现他们怀疑唐国府只是想甩包袱,改弦更张之路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


    第85章 更张(2)


    庄吏心中恼恨众农人不识好歹,但是更加厌烦无事生非的国公次子。


    他本就觉得国公与夫人太过溺爱这位公子,竟然早早暗示百年后将洛阳私田与积善坊宅邸交给他打理。


    这一系列宠溺过度的举动直接导致这个还未成年的郎君便理所当然地将田庄视为自己的私蓄,甚至异想天开,在勋贵们约定俗成的潜例暗规之外如此胡来!


    本来异想天开,或者阴养死士也在预料之内,但是这几年,皇帝每次出征之前,勋贵们照例要在贡赋之外献上珍玩、锦绫、伎乐、良马、鹰鹞……


    若是依着这位公子的心思办事,李家早晚入不敷出。


    若是岁计不足,唐公定然责备于庄吏一人。


    至于始作俑者嘛,大概只会被他父亲轻轻笑骂几句:“你看吧,这就是当志士的代价!”


    李世民预想之中众人感激涕零、泣血稽颡愿意效死的情景并未在现实中发生,他不免有些尴尬。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佃户、荫户口中名声极佳。但是极佳的名声并不意味着大家信赖他有足够的实力庇护农夫们躲过饥荒、徭役。


    毕竟,除去国公儿子的身份,李世民毕竟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也许国公大声咳嗽一声就足以令他退缩。


    农人们窃窃私语半天,为首的老者向庄吏作揖道:“先生,莫怪我们愚钝不识得公子善心。容我们再商议一下。”


    “那你们赶紧商议。日中之前还没商议出一个结果来,我们就照着旧田契续约,不准反悔!”庄吏站在石案上,俯瞰着众人,没好气地说道。


    “公子你看……”庄吏跳下石案,转到法堂廊下,无奈地望着靠墙小憩的李世民,“你也亲眼看到了,一群愚夫……”


    “倒也不全怪他们。”李世民蹙眉道,“朝廷这几年信用败坏,百姓怎么往坏处想都不为过……在他们眼中,我和裴蕴大概是一路货色。”他本想将矛头对准皇帝杨广,但此处人多嘴杂,便收敛了一些,嘲弄起皇帝身边的红人。


    “这群田舍翁大概可以从此刻一直商议到日中之后,几方各执一词,也商议不出一个结果。”庄吏叹口气,将田契放在身边。


    “可惜我没能耐,自己尚且仰仗父兄活着,无法为他们推利更多……”李世民苦笑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一只硕鼠罢了。难道少吃了一口粟米还要农人感激涕零不成?”


    “公子,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讲。老国公功勋卓著,荫蔽子孙,又有何不妥?”庄吏道,“世世代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法堂外乱糟糟的响动搅得孩子们没法好好习字。长孙敏行便吩咐孩童们停笔继续背诵《急就篇》。


    坐在前排的郑佛佑口齿清晰、声音洪亮,很得长孙敏行喜爱。长孙敏行便令这孩子坐在师兄弟前方带着大家一起念书。


    因郑佛佑识字速度异于常人,长孙敏行抽课时便另外教导他一些切音之术,这孩子竟也学会了百来个上下音,令长孙敏行又惊又喜。


    他望着这个声音洪钧,相貌周正的孩子,默默想道:“若是士子可以投牒自进就好了。不过他托生在此处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若将来真是大才,何愁不能像于主簿一般,由唐公举荐应试……”


    画饼毕竟无法充饥,长孙敏行很快从妄念之中脱身,他还是选择静观其变。


    他一开始也未向长孙青璟、蝈娘乃至郑佛佑承诺什么,便不再徒生烦扰。他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天赋异禀,托生在荫户家中,以后的路未免走得艰难些。


    院中的喧哗慢慢低下来,化作啅嗫耳语。寺中沙弥为众人送来桂花蜜浆与紫苏熟水。


    “遇到意外啦?”长孙敏行走出法堂与李世民并肩坐下,要了一杯蜜浆,执起李世民手头攥着的一沓各朝均田律令,正是长孙无忌委托他带来的。


    “我与无忌在大兴时也研读过这些授田令。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无忌很有把握地告诉我,单论均田,齐律比周律好,国朝开皇间大索貌阅,民众尚能承受。至于现在么,各种律令权法,一道比一道猖披恣睢,哪有什么均田令可循。这些农夫不仰仗你的良心,难道依靠朝令夕改的朝廷?”


    李世民紧蹙眉头,只是摇头:“耕者有其田是亘古不变的常理如今朝廷信用败坏成这个样子,连带我想稍微推利,农人率先想到的不是来年日子稍微好过些,而是公子又在耍什么把戏?——我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向他们剖心以证?”


    “或者你到今秋时返还他们一些米粟,免去一些借贷利息——可惜无忌不在我们身边,不然他总能想出些新的法子帮你。”长孙敏行思索道,“这些田舍郎与他们的家人都挺敬重你。我方才也在想,倘若你再年长十岁、二十岁,是不是就可以取信于他们了?”


    “诏令数更,民疑于下,吏玩于上,国家就像布满蚁穴的堤岸,早晚崩塌,无法挽回。”t李世民凝神默虑片刻,似有所念道,“都怪我太过年轻,手中又无权柄。我后悔没能早点体察这些农户的疾苦……”


    “话虽如此,可是我总觉得为食于道比怨天尤人通透近俗,而正本清源比设棚施粥所虑长远。”长孙青璟从一群功母之中脱身向法堂走来,以温柔而坚毅的语气说道,“吝啬见弃,施者小惠,立制大谋。二郎有心除弊,着力剜骨祛毒,涤秽布新,只管放手施行便是,再不要过多自责。”


    “你手中攥着什么?”李世民递给长孙青璟一杯紫苏熟水,指着她手中握着的一沓纸问道。


    “这是我新算好的账目——本想算好了问你要钱,现在我改主意了。你除旧布新,一下子要做这么多大事,只怕入不敷出。我方才与功母们算帐,新织机确实靡费良多,又要高价请罗眼师操作,收回本金尚需时日。我细想一下,自己好像带来了几锭马蹄金,也够用了,便不再腆着脸问你要钱买新的提花织布机了。”


    “你这是什么话?”李世民笑道,“说出这话也不顾及我的颜面吗?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我非但不守祖业还擅用妻子嫁妆……”


    “你不要拂她意。”长孙敏行笑道,“她心如铁石,万夫莫夺。你再多说一句,只怕她又要气恼了。”


    “我哪敢不听她的擅自主张……”李世民戏谑着转向长孙青璟,“我没说错吧?——你在我面前一向说一不二,长孙娘子?”


    “然则如何?”长孙青璟侧首反问。


    “我是说,唯君所命。”李世民用略带夸张的语调回答。


    三人一起微笑起来。


    庄吏只觉得二人情状,腻若脂膏,令人不能直视,不由下意识地撇撇嘴。


    “先生,像于主簿这种入流官,月俸大概多少?”蝈娘听得郎君娘子们谈得投机,仗着自己是主母贴身婢女的身份询问庄吏。


    “一千钱!”庄吏不假思索道。


    “啊!他需要不吃不喝不奉养老人不抚养孩童中途还不能遭遇白事三年才能买得起一张织机!”蝈娘几乎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声音都变了调子。须知于主簿的身份对于她和她周围的亲友已经位极难逾,她根本无法想象对于于主簿来说都难以购置的物什是如何奢靡不近人情。


    庄吏望着吃惊的蝈娘,平静地答道:“是的,你算的不错。”


    “而熟练的织工不知要劳碌多少年才做得起一件夫人们穿了一次就弃置的锦衣!”蝈娘不假思索地慨叹道,丝毫没有留意自己的无心之言可能会招来长孙青璟的嫌弃。


    准备教授幼童们数术的沙弥正与长孙敏行交接今日所授课业,却也被蝈娘直率的言辞感染,停驻倾听了片刻,才摇头叹息着进入法堂。


    “温习尺度。”沙弥有些三心二意地开启了今日的数术讲习。


    “度之所起,起于忽。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十毫为一厘,十厘为一分,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十丈为一引。”孩童们又是一阵充满了新鲜感的有口无心的喧嚷,令人忍俊不禁。


    长孙青璟同样被蝈娘熟练计算的口头账目震惊了,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轻飘飘一个打算竟然是低级官吏与杼轴熟手好几年的生计。


    对于蝈娘的言辞,长孙青璟怅惘沉思,久久不能释怀。


    法堂中孩子们大声背诵的尺度换算在长孙青璟的耳中竟然变成了月俸、年俸乃至锦缎价格的换算。悲悯同尘的齐物观使得她坐立不安。


    蝈娘意识到眼前众人是因自己“失当”言论而短暂沉默,不禁懊悔地低头,等待责骂。


    长孙青璟回想起这个干练少女上元夜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想起她穿上改制锦绣旧衣时的欣喜,想起她请求允许她幼弟进入这个简陋法堂开蒙读书的恳切。


    她第一次意识到强分贵贱、妄言等差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她有些惭愧,鼓起勇气向满脸绯红、绞手而立的蝈娘说道:“蝈娘,你去火室中为我摘几支芍药,我供养观音用。”


    “是。”蝈娘只是垂眸称是,不敢再看长孙青璟一眼,便如遇赦宥般转身向净因寺后的火室跑去。


    长孙青璟突然觉得她与蝈娘无非是同一棵树上甚至同一个花萼上飘落的两片无甚区别的花瓣。她侥幸被风吹上青云,而蝈娘却不幸沉入泥淖。


    至于同萼所生的花瓣究竟是上青云还是入泥淖,那全然凭风的喜好而不由花瓣本身的美丑颜色德行决定。


    长孙青璟突然敛衽正色问道:“二郎,我是个虚荣奢侈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三傻创业史:李世民无法取信于人,青璟的投资有风险,敏行的学生不太聪明[坏笑]感谢大家一路支持我这不太言情风的小说。下一章会加点糖。


    还是要多嘴一句:大家还是自信点,如果是长孙后的事业粉,真的不用纠结李世民爱她的方式。两个人勤奋工作收获理想的同时赢得匹敌的爱情难道不美好吗?


    也不用苛求长孙后是完美无缺的人,她丈夫都能容忍她的瑕疵和任性,我们当然也可以。


    也无须认为长孙后身边都是想迫害她的降智恶人。你要相信她的社交统战能力,她不需要事事让丈夫出头,大部分难题可以自己解决。


    今天就这么随口一说[害羞]


    第86章 更张(3)


    李世民逡巡须臾,也不知是在搜索谀词还是为长孙青璟开脱:“当然不是。你不惰不奢,勤劬俭约,举家上下,莫不敬服。怎么会是虚荣奢侈之人呢?”


    “你呕心雕肝地赞我,是出自真心呢还是存心逗我?”长孙青璟穷追不舍。


    “我当然是真心夸赞你持家有道,天日可鉴。”李世民微笑着指着院中天空,“不信的话,可以立誓。”


    “华辞盈耳,恐怕不是由衷之言。”长孙青璟目含谑色,轻轻抿着嘴唇。


    长孙敏行笑道:“二君且止!另择良时再议论。今日我们另有要事。”


    庄吏看准时机提醒道:“公子,我看你也对农夫们仁至义尽了。与其任凭他们胡乱猜忌,公子还不如遂了他们的意,一切照旧,莫再推利了。”


    庄吏的话又把李世民从与长孙青璟与敏行相处的短暂愉悦气氛里拖入不得不面对的尴尬现实中。


    “我——”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依旧斗志昂扬,“让我再试试。”他望了一眼微笑着鼓励他的长孙青璟,仿佛她是这个对他充满质疑的世间唯一强大的支撑。


    “你亲自与田父们说个明白,我保证不笑你。”她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顽皮,其意不言自明。


    “与其令人徒生猜疑,不如由我亲自出面与田父们说个清楚。”李世民利落地起身,从庄吏手中接过那一沓他自认为还算在父亲容忍范围之内作出了最大让步的田契。


    庄吏大叫道:“公子不可如此莽撞,一切由我代劳即可。国公若是知晓公子今日与这些田舍翁徒争口舌,哓哓不休,恐怕不会觉得体面,定会——”


    眼见庄吏已经上前一步堵住李世民去路,不允许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公子失了体面,长孙青璟突然朗声道:“先生为唐公与公子分忧,唐公怎会迁怒于你?姑且容公子先行!”


    “妹妹此言甚当!”长孙敏行潜奋其志,“世民,你不妨落云履,且将尊卑泯去,与田父们说个明白。”


    庄吏心中自苦道:“这公子身边都是些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真是令人心忧。”


    李世民一侧身从庄吏身边蹿过,跃到中庭一块青质白纹的灵璧石上,高擎着新的田契叫道:“诸公且住,听我一言!”


    “未睹其善,徒见其妄。”庄吏站在这块巨大的龟纹石下,扶着额头自言自语。


    争执的、絮叨的、犹疑的、畏惧的田父们一时安静下来。用最大的善意和最好的教养对待这个年轻热情却未免身不由己的贵族少年。


    一个身着短褐的年轻人从静默的人群中挤到龟纹石下,仰头向李世民作揖道:“公子,新田契所说的分账法,庄吏写得清楚,解释得也清楚,我等也已经看得很清楚——只是我的父兄皆因被朝廷耍弄多年而不得不依附唐公自保,母亲姊妹也受雇于国公府。所图无非是家人周全。公子若能亲口回答我一句话,我便信公子确是出于仁义之心而不是别有所图才与我们另立新契……t”


    “请讲。”李世民跃下灵璧石,郑重地欠身向这位同龄的农家青年行礼。他并不觉得自己一片好意被人冒犯,只是很庆幸尚有一丝微风搅动了眼前的死水。


    朱门蓬户间,隙光初现。


    “公子,那我便直说了。”那年轻人率直地问道,“公子是否真心愿意在推利的同时依旧庇护我们这些农夫免受朝廷徭役之苦?”


    两人对视片刻,都竭力想证明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


    “你这孺子也未免太没有尊卑了!”庄吏大声呵斥道,企图吓退这个唯一愿意直言无隐的青年。


    “我可以亲口回答,你也可以找自己信得过的乡老、社宰做个见证。”李世民笑道,“我自问没有什么险恶的心思。不过剖心析肝地讲,我也不是全无私心——你们这些小家的日子过得比原先松爽些,得安其生,不再总想着从河东跑到河南,从河南跑到关中,我也可每岁按时取私租,闲暇时可训练部曲追随我征伐,岂不快哉!”


    这样一说倒也真诚。虽算不得焚券市义、令人疑窦丛生的壮举,也算两得兼利、互不相欠的交易。比起单纯地吹嘘自己仁义推利更令人信服一些。


    包括发难的农家青年在内的所有农夫都莞尔而笑,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公子,容我们再商议片刻,须臾便给公子答复。”众田父七嘴八舌道。


    李世民微笑着点头应允,又调皮地转身以双手小指相勾,在头顶做出“凤凰展翅”的琵琶手势向长孙青璟炫耀着事谐初定。


    长孙青璟上前一步道:“胜勿遽酌(不要半场开香槟O(∩_∩)O)。”


    “你就等着我把这片庄园变成华胥之壤吧。”李世民收起琵琶手势,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经意轻拂过长孙青璟的指尖,如两片不邂逅、触碰又被微澜裹挟离开的浮萍。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他的欣喜与快慰溢于言表,有种急于与人分享的矜夸之态。


    院中横柯疏影里,停驻着一只蜻蜓,翦影凝然。若游龙之暂憩,潜鳞翼而待翔。


    ——那只是手指的剪影。


    李世民入神地望着地上灵动的光影。蜻蜓剪影倏忽颤抖,幻作为纤指,随着指影游戏的结束杳然隐去。


    长孙青璟将双手交叠于身前,一如既往的娴雅沉静,有类观音殿中侍立于侧的龙女。


    李世民望着她那皎如冰魄,隐隐生芒的指尖,突然想问问她关于水虿羽化的故事。虽说他挨她一脚也不算太冤,但那个故事确实勾魂摄魄,以至他回味至今也不得要领。


    “为什么是蜻蜓?”他冒失地问道。


    就在长孙青璟还没有弄明白李世民在问她什么奇怪问题时,循行阡陌归来的家兵与部曲匆匆跑进净因寺中,连闯几道门找到郎君与庄吏。


    “河南县派遣胥吏来征发民夫了!”为首的部曲喘息未定地向李世民报讯,“正逐里逐村张贴告示,清点名册。一行人正往净因寺而来。”


    “朝廷正月时赈济饥民也这么麻利就好了。”李世民不悦地咕哝着。


    沉默着旁观许久的长孙敏行也以一声刻薄的冷笑表示赞同:“你这傻子还一心以淳风易季世、以周礼律秦俗——哪知道朝廷是完全不顾百姓死活了。你这华胥之路注定艰难些。”


    “那也得硬着头皮走一遭。”


    “兄长,二郎,轻点声。”长孙青璟点着嘴唇道,“你们两个是真不怕隔墙有耳!”


    “对,寺中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成丁甚是不妥,反倒令胥吏一行生疑。”长孙敏行与李世民、庄吏商议道,“不如令田舍郎们回避到各个殿内,作闲暇休憩状,不要太惹眼才是。”


    说罢,长孙敏行向法堂内教导幼童背诵尺度换算口诀的沙弥使了个眼色:“总之,你们先应付这些鹰犬,我去替换沙弥,令孩子们诵读一些忠爱邦本的诗文……”


    众人商议已定,庄吏便吩咐田父们各自散开,妇人们聚在法堂门口谈天说地等候孩童散学,长孙青璟夺过李世民手中田契,收入肩挎的鹿皮胡袋中,扣上玛瑙步摇纽,以免被户曹胥吏看到了横生枝节。她索性也随着长孙敏行进入法堂中坐在靠窗一角,学童又一次打开《急就篇》开始有口无心的诵读。


    人马的喧嚷渐近。为首的胥吏匆匆与沙弥、庄吏见过礼。


    “某奉河南令之命而来,借净因寺宝地张贴征发告示。阿师,可否通报院主?”


    沙弥应道:“回少府史,禅师正按照朝廷敕令为前日收葬的流民诵经,不便打扰。他嘱咐依例而行即可,不必通报。”


    胥吏颔首致意,又与庄吏说道:“今日贵人也在?寺中聚集甚多,不知可有应役之人?”


    果然既有玩笑也有试探。


    “风雨时节,莫不滋荣。灾蝗不起,五谷孰成。贤圣并进,博士先生。长乐无极老复丁。”


    法堂中传来朗朗书声,童稚的声音赞美着天朝的风调雨顺、轻徭薄赋、野无遗贤。


    “这些都是在籍的给客。”李世民上前与胥吏道,“他们的祖辈与我的曾祖父、祖父有旧。虽非应役之人,无执戟之责,却未尝不遵宪章,沐教化。每遇凶年,便协助主家赈济饥民,安葬殍殣。这些草野之民,也常怀报国之诚,身体力行地为朝廷分宵旰之忧。”


    为首胥吏见这位年轻公子将“朝廷徭役与我家无关”的谬悠之论说得声调铿锵,不由好奇他的身份,便转向庄吏问道:“先生,这位公子是……”


    “唐公次子。”庄吏答道。


    “果然器宇弘深。”胥吏寒暄道。


    “少府史奔走终日,颇受劳苦,宜少憩。”李世民与户曹胥吏互揖道,“净因寺是我父母捐资所筑,我也勉强算半个主事之人。少府史与诸位曹公不嫌弃的话,就在这寺中用些姜桂汤胡麻饼再走。”


    “费心,只是我等公务在身,不遑暇食。”胥吏委婉拒绝后又忍不住环顾四周,似乎还在质疑这些所谓“给客”的真实身份。


    蜷缩在法堂一角的长孙青璟与长孙敏行使了个眼色,将几个机灵孩童叫到身边,附耳嘱咐几句。


    “去,吓走他们!”长孙青璟恶作剧似的将竹哨、陀螺、木鸢、竹马分发给幼童们,双手搭在为首郑佛佑肩头,将他奋力推出法堂。


    “散学咯——”郑佛佑吹响竹哨,呼朋引伴地跑向中庭。


    孩童们一时挤满了不大的院落,或骑着竹马手执竹剑对打,或爬上龟纹石斗百草,或找一块平整土地竞抽陀螺,或摇着瓦铃追逐嬉戏,惹得胥吏们不胜其烦。


    “这是举家拜佛吗?”胥吏笑问。


    一根扎在竹竿后的马尾鬃甩过他的肩头,扬起一片微尘,惹得他喷嚏连连。


    长孙青璟就伫立在那一片弥散的微尘后,琥珀色的眸子里偃伏着从少女到女神递嬗的安恬与悲悯——


    作者有话说:浅浅暧昧一下就收住啦。


    一切都会好起来哒。


    不算很甜,明天补一章。


    且看下一章二凤约会邀请被认真工作的老婆无视[爆哭]


    第87章 更张(4)


    “说来话长。”庄吏回应道,“前日里正、乡老、社宰等人听闻公子在别业暂居,便恳请公子寻一个清净居室为这些乡野孩童开蒙之用。我家公子干练明决,旋即寻得此处课轩,又延请夫子。已经授课几日了。今日公子为国夫人追荐冥福,唯恐法堂中器用或有未周,特来一观——烦请少府史回到河南县衙,代我等向于主簿致意……”


    “这是自然!于主簿也常常向我们提起孩提时代多有乡邻帮衬。”在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喧嚷声中,又一个陀螺滚落到胥吏脚边。一群孩子蜂拥而上争抢。


    胥吏向后退了一步,拱手笑道:“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某敬佩不已。我等公务在身,便不再叨扰。告辞!”


    胥吏与李世民、庄吏、沙弥等相互致意之后便赶往下一处乡民聚集之处张贴布告。


    长孙敏行招呼顽皮的孩童们归位收拾法堂,有几个幼童的母亲恰好方才与长孙青璟聊过新式纹样与织机,正等着男人们签好新一年的田契后回去翻耕麻树地散种。她们对孩子开蒙一事觉得新奇,也特意向法堂中张望了好几回。


    此时正式散课,母亲们也顺便帮忙一道整理法堂。长孙青璟摸了摸胡袋上依旧按紧的步摇扣,挎着它来到中庭。


    “这次是户曹参军和胥吏来探探风。”李世民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当今微行到唐国府t时所说的那些庙算之谋吗?”


    “记得,运河、毗陵宫、太行道、突厥、高句丽……”长孙青璟面无表情地报出一长串令人熟悉又恐惧的幽灵般的名号。


    “嚯!你的记性这么好!”李世民目送胥吏与差役们远去,耸肩笑道。


    “估计下次兵曹胥吏过来就直接抓人了。”长孙青璟叹息道。


    “你一定能护这些田舍郎一家周全的,不会让夫妻父子分离,是吧?”长孙青璟指着在法堂后、观音殿内探头向中庭张望的田父们。


    “我自有办法,不会有事。暂时也不需要求助父亲,就借一下他的名声结交一下河南明府,兵曹们自然绕道而行。”


    长孙青璟把玩着鹿皮胡袋上的步摇扣,点头道:“你这人虽然说话做事大开大阖,但是答应别人的事倒真是从不食言。我权且替那些为我纺织的娘子们谢过你的庇护之恩。”


    “户曹胥吏走远了。”庄吏见远处的部曲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事协的展翅手势,松了一口气道。


    “办正事。”李世民提醒道。


    庄吏闻言向中庭两侧高叫道:“诸位田父,回中庭说话。”


    方才第一个跳出来质疑的年轻人快步走上前道:“公子,先生,我们方才虚惊一场,误会猜忌已经全然解开。诸位叔伯商量已毕,就在此时此地签字画指印。叔伯们面皮薄,令我代为致歉。之前的闲言碎语,还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大家订下新契,日中后还需修补水渠,栽种麻树,便不再耽搁了……”


    “好,我这就准备笔墨朱砂。田契呢?”


    长孙青璟解开胡袋暗纽,取出文书:“原物奉还。你们这些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郎君可得谢我。”


    “当然要重谢,比如我替你买下……”李世民重提旧事,自觉有折辱长孙青璟的嫌疑,便又改口,“记在帐上,改日重谢!”


    说罢,他从长孙青璟手中接过叠放整齐的田契,交由庄吏分发。


    众人抢夺了一番笔墨朱砂,与庄吏各执一份契约后,便领着妻儿离去了。


    李世民陪伴长孙青璟进入观音殿祈福,中庭一下子冷落起来。


    落单的郑佛佑先是坐在法堂门槛上等待蝈娘回来,与阿姊告别;后来便忍不住爬上龟纹灵璧石翘首以盼。


    百无聊赖的长孙敏行一改法堂内严肃的夫子做派,单手撑着石头顶部,一跃而上,顺势坐在郑佛佑身边。


    郑佛佑贴心地向一边挪了挪。家中粗通文字的长辈都告诫他说长孙夫子的师祖是太子的老师,人品贵重,不可亵渎。吓得他拜师和出入学堂之时都不敢直视这个被描述得如天神般的年轻人。如今他与长孙敏行相处多了,便又觉得夫子是这世上最和蔼最博学的人。别的孩童怕夫子,他却一点也不怕。


    “佛佑,你现在认得多少字?”长孙敏行问道。


    “能写的不多,能认三四百个。”孩子的骄傲溢于言表,令长孙敏行莞尔。


    “好,那我随意考考你。夫子我姓什么?”


    “长孙。”郑佛佑暗忖,“这算什么考问?”他心道长孙敏行莫不是把他和同室求学的某个连夫子姓氏都念错的蠢货混为一谈了。


    他下意识地向长孙敏行眨眨眼,摆出自认为机灵可爱的架势,以期夫子回想起自己是众师兄弟中最聪慧的一个。


    长孙敏行精准地收获郑佛佑狡黠的小心思,也歪头问他:“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切音法吗?”


    郑佛佑点点头。


    “那好,用你认得的字做上下音,把‘长孙’的‘长’字音切出来!”


    郑佛佑会心一笑。觉得这才是与自己才智匹配的问题。他思索片刻,在所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字中搜检一番,朗声答道:“支掌切。”


    童稚的清脆的回答叩问着长孙敏行的记忆——那也是陆法言问过他的问题。


    他现在不会总牵挂着陆法言的一言一行,然后不可自制地落泪。


    他会在某个午后阳光里,书案上,孩童稚嫩的书声中窥得往昔的吉光片羽,然后洒脱一笑,把这些断简残编连同自己的情志症一同扔在身后。


    死过一次的人,就应该照着自己的意愿轰轰烈烈地活下去。


    长孙敏行拍拍郑佛佑的小脑袋,从袖囊中取出铜钱大小、玉石般光洁的物事。


    “尝尝!”长孙敏行将这方奇异的糖块放在郑佛佑唇边。


    郑佛佑接过糖块,啃下“玉石”一角:“好吃,有蜂蜜和酪浆的味道。”


    郑佛佑细细咀嚼着咬下的那一角新奇的石蜜糖,并不急于把这块糖果一次吃完,只是朝着长孙敏行羞涩一笑,将剩下的部分小心收进胸口。


    长孙青璟走出观音殿,抬头瞥见龟纹石上师徒二人,不禁哑然而笑。


    “佛佑,你阿姊去火室为我采摘芍药花了,你可去迎她?”


    “娘子,我这就去。”郑佛佑沿着灵璧石自上而下最粗的一条白色纹路滑下,整理好新衣下摆,恭而有节地向长孙青璟行叉手礼。


    郑佛佑听蝈娘说长孙娘子在老主母过世后并未嫌弃蝈娘,既没有把她打发去干粗活,也未遣送她回父母身边,还因蝈娘所请替自己准备了束脩,长孙娘子于郑家有大恩。他年纪虽幼,却也懂得知恩图报。


    这个勉强开蒙的孩子搜索枯肠,竭力挤出些真诚又文雅的言辞:“长孙娘子,佛佑与阿姊得娘子庇护,我全家感激不尽……”


    长孙青璟突然想起自己那个阴险毒辣的异母兄长孙安业,还有李世民那个满身戾气的四弟李元吉,觉得天道弄人又不失公允——常使贤者困于蓬门,佞者生于朱户;贫者在绝望中可见一线之明,贵者在得意时也会怀无尽之忧。


    老子所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大概就是这样吧!长孙青璟默默想着,至少比当今天子所奉行的“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之道持平守正。


    “去吧。”长孙青璟浅笑道,“你们姐弟再多聊一会儿。日中后你阿姊又要随我回别业了。”


    “谢娘子。夫子珍重。”童子向长孙敏行告别后,便欢跃出寺,如脱笼之兔奔向园田。


    “你们继续与农夫一同秉耒而耕,与织妇一道辟纑而织,去圆华胥梦吧。”长孙敏行跳下石头,笑道,“世民,我有一事不明。你是欠了院主供养以我相抵吗?我借了禅师法堂,还须得陪他参习佛法,研读梵文,讨论切音——完全是凭一己之力补偿孩童们的叨扰。你倒好,平白收买了这么多人心。这里每一个躲过徭役的成丁,每一个粗识文墨的孩童,都是你阴蓄的死士。你将来莫非要干出点大事?”


    “你自荐为师,禅师缺人论道,我从中周旋,你们得以两全,岂不妙哉?”


    两人揽颈拊背,笑谑跌宕,惊起数只休憩的檐雀。


    “净因寺地处僻壤,禅师难得遇到一个学识人品可相匹敌的知己,可恨不能时时与你切磋——这是高看你一眼呢!”长孙青璟也笑道,“兄长再休憩几日,我便又要拿自己不成体统的诗赋来麻烦兄长谐调声律了。”


    “你尽管写了拿来。”长孙敏行神气朗彻,毫无隐晦,“妹妹,你不必让那个名叫蝈娘的婢女每日暗中查看我起居。我为人质直而义正,索性与你披肝沥胆,我发誓不再会一意孤行,置陆夫子遗命不顾。你尽管放心,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不要再为难下人了。”


    “是。”长孙青璟点头,“兄长恕罪。”


    “你兄妹二人不再相互猜疑担心就好。”李世民长吁道,“我今日与田父们约定一起查看修补水渠,若有闲暇便操练部曲。本想邀敏行同往,看禅师器重你的架势,我便不与他老人家抢人了。”他指了指长孙敏行身后手执博山炉静候的沙弥,不无遗憾地叹道。


    “如若今日操练弓马、矛槊,你可愿意在一旁观战?”李世民低下头,踢着脚下一块碎石,吞吞吐吐地说道,“往常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与我一起操练五技时,总有村中少女在一旁为他们喝彩……你会来看我吗?”


    长孙青璟正盯着沙弥手中的透雕玉博山,用自己从穆伯脩那里听来的皮毛鉴定着这个半新不旧的熏炉究竟是汉朝真品还是好事者制作的赝品。


    她全然没有留意到李世民正竭力找些借口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啊?”她疑惑地抬头,回想着部曲、操练、观战、弓马、矛槊之类的字眼,好像与自己全无干系,“你在问我吗?”——


    t——


    作者有话说:我大概还是是把隋朝法制想得太好了,让县衙户曹先确定一下每户可以征发的民夫,然后张贴告示,确定名单,最后兵曹等负责把人召集到一处。


    其实我估计大业末直接抢人的可能性超过五成!


    但是考虑在洛阳(第二首都)附近,皇帝也要考虑一下观瞻,也许大概可能还是有法可循的。当然他一点不考虑的可能性更大。


    隋末大贵族荫户的构成我合理推测比较复杂,有部分法律允许的,部分灰色地带超标的但是官府懒得管的,有逃亡归附的,有保留部分土地但需要缴纳义租给贵族的,有手工业者……但是农民宁愿交重租给贵族求得庇护实际上是因为第一朝廷也收重税,第二普通家庭真是无法承担徭伇的死亡。


    郑佛佑是和他姐姐一样的超级显眼包,给年轻的长孙老师提供了极大的情绪价值[点赞]


    二凤本想在老婆面前装一波的,一到演武场,他就可以顺便找借口展示一下胸肌、腹肌、肱二头肌、肱三头肌、阔背肌的……[哦哦哦][捂脸笑哭]颜不够,身材凑!


    鱼骨头怕你们看不懂这货想带妹子去演武场的险恶用心,就在作话里戳穿他了[墨镜][狗头]


    第88章 更张(5)


    长孙敏行察觉到李世民那些羞于启齿的小心思,咳嗽了一声,靠近长孙青璟道:“妹妹,他想带你去演武场……说句话,别发愣。”


    “我不去。”长孙青璟回答得干脆。


    “……好。”李世民听到这声拒绝,怃然而立,踟蹰无措,在长孙敏行面前尴尬不已。他脚背隐隐作痛,捉摸不透长孙青璟究竟对他怀有多大戒心。前夜桑林中一蹴之威,铭肌镂骨,他便放下了再次邀请她同行的执念。


    “演武场有山有水,有高台,有马道,有转射机,不是很有趣吗?——要不是李世民把我卖给院主,我也恨不得与他同行。”长孙敏行倒是竭力怂恿她同去。


    这两人定下婚约之时,长孙敏行正忙于照顾病重的陆夫子,同时忧心高士廉的叵测的命运。所以他和大多数与李世民熟识的长安少年都坚定地认为这桩婚事是一个任侠使气的年轻人的义举。


    毕竟,冒着被皇帝猜忌的危险坚守口头婚约迎娶被贬谪治礼郎的养女实属不易。当然,作为娘家人,长孙敏行仍然希望义烈的冲动之下多少有些暗生的情愫。


    毕竟,义烈之举只供外人喝彩,缱绻情愫才能长久维系夫妇之义。


    然而,长孙青璟多次负气自恣、罔顾李世民丹诚寸心的行径令长孙敏行忧心殷殷,恨不按其首,执其髻而趋之演武场。


    他强抑焦灼,温言道:“妹妹,同他一起去吧。陪他散散心也好。”


    “我今天不去,改天去。”长孙青璟扳着手指说道,“我还得回别业为他不知身在何处的堂妹置办嫁妆——昨日与刘娘子一一清点器物,还缺几副首饰和缯彩布帛,今早已差人去通远市采办。兄长,你还记得将世民从豺狗群里救出来的张亮吗?他的未婚妻,就是世民所认的那个堂妹。啊,说来令人发笑,他都没有见过那娘子一面就爽快认了亲。李世民倒是报恩报得爽快,既得了知己好友死心塌追随,又得张夫子赞誉,日后这事传扬到大兴,又在五陵恶少中收获一番崇敬与美名——哼,君但摇唇,吾已折足。我可就被他拖累坏了。——阿兄,大志,大慧有没有在背后说我坏话?”


    “没有!”长孙敏行警觉地回答。


    长孙青璟这话虽说是讲给长孙敏行听的,却引得李世民释然一笑。


    他觉得自己真是每每小看长孙青璟。明明她正在盘算更要紧的事情,他却数次误会她骄矜使性。


    “亏得你提醒,张亮婚期近了。我需得抽空再去拜访他一下,把婚礼事宜安排妥当。你准备如此周全,我脸上也有光,未婚夫妇二人也会铭记于心。”李世民郑重地将双手交叠于胸前,叉手向前向长孙青璟致谢道,“长孙娘子大义,我代张郎与李娘谢过娘子。”


    长孙青璟抿嘴道:“先记在账上,你欠我的情,日后慢慢还。”


    “你二人胡做闹,某随上人修止观去了……”长孙敏行故作矜持地振衣负手,随沙弥远去,他需要爇一炉香。


    他一个旁观者也是不甚分晓,这场慌忙仗义的婚配里,眼前两人究竟做成阿兄阿妹、结义兄弟、知心挚友,还是同牢夫妻。


    也许当事人自己也同样懵懂。


    李世民留下几个得力部曲保护长孙青璟主仆几人,便策马离去。


    长孙青璟与阿彩在在净因寺附近散步,等待蝈娘归来。


    饷田浇园的山村少女们闲暇时聚在一大丛野蔷薇前,小心翼翼地避开花刺摘下这些粉色花朵,嬉笑着相互将并不算艳丽硕大的粉团装饰到对方的发髻上。


    郑佛佑从她们身边飞奔而过,差点撞倒其中一个对着水桶簪花自鉴的女孩。


    “喂,臭猢狲——你姓甚名谁?”少女的衣裳被从震颤的木桶中泼出的井水濡湿,她愤怒地叉腰呵斥道。


    “恕罪恕罪。”郑佛佑敷衍着跑远,惹得被撞的女孩又骂了几句“猪狗”。


    郑佛佑毫不在意少女的诅咒,只顾一路雀跃到火室旁。蝈娘已经捧着大束芍药与园丁告别,回到陌上。


    “阿姊,你累不累?”郑佛佑以大串的迎春花束在腰间,假装那是一条蹀躞带。


    蝈娘开怀一笑:“我不累。”


    “阿姊,我有好吃的东西送你。”


    郑佛佑凑近蝈娘,蝈娘顺势弯下腰:“你又要送我什么怪东西?”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明朗的笑颜与满怀艳丽的芍药无比相宜。


    孩子从内襟暗兜中取出饴糖,塞进蝈娘口中。


    “好吃。”蝈娘含混不清地说道。


    姊弟两人并行于陌上,却同时刻意地放慢了脚步。


    “阿姊,我们又要分开了……”男孩有些沮丧地说道。


    “我过得很好,你也很好。记得听爷娘话,我下次回家时上巳节——娘子已经提前应允我了。”


    郑佛佑突然从蝈娘身侧跑到身前,窜起来嗅芍药的香气:“阿姊,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不待蝈娘回答,这孩子就从她怀中抽走两支最大的芍药。


    “阿姊,借你的花一用!”郑佛佑拔腿就往净因寺跑。


    “混账,小猢狲,这是长孙娘子的芍药花!”蝈娘一边怒骂一边追赶,“居然敢诳我?信不信我打折你的腿!”


    “哈哈,阿姊早就跑不过我啦!”郑佛佑回头做了个鬼脸,“饴糖可好吃?”


    姐弟两人追追打打,手中绛纱笼玉的芍药引来沿途劳作的少女们艳羡的惊叹与嫉妒的目光。


    郑佛佑跑累了,便停驻在净因寺的木榜前,半猜半读着新张贴的征发丁役布告。


    他指着那张又不知会使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的藤纸道:“阿姊,阿耶不会去吧?”


    “不去。”蝈娘鼻息扑簌,喘咳相属,一手抱紧花束,一手搭着弟弟的肩膀,宽慰道,“公子答应我们把阿耶‘藏起来’,不会有事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早些回家替阿娘上山拾柴。”


    “哦。”郑佛佑突然颤栗了一下,将两支芍药谨慎地藏到背后。


    “娘子,久等了。”蝈娘有些心虚地向徐步而来的长孙青璟致意。年轻的主母有些好奇地望着姐弟二人。


    “蝈娘,我听蝉衣说起过火室可以一年四季栽种鲜花,今日开了眼界了。”阿彩刻意上前欣赏新摘的芍药,将郑佛佑遮挡在身后。


    她们两人是亲眼见到长孙青璟如何对待懒怠渎职的仆人,如何罚月俸,如何将人打发去田庄修水渠的……不由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长孙青璟意识到两个婢女心中的恐惧,款款向前,向郑佛佑道:“佛佑,你可喜欢芍药?”


    郑佛佑点点头,又摇摇头:“喜欢,但只是看看,不敢据为己有。”他双手捧着两支芍药奉还长孙青璟:“娘子恕罪,我恣意妄为,不干阿姊的事……”


    长孙青璟假意凑近郑佛佑手中的芍药道:“品相看着不如你阿姊手中的——一定是园丁嫌弃有几片花瓣蔫了,顺势送你的。我猜得可对?”


    “是,是。佛佑不懂事,娘子不要见怪。”蝈娘顺势说道。


    “无妨,你尽管收着。”


    “真的吗?”郑佛佑惊喜地问道。


    “去吧,你想送谁就送谁。”长孙青璟微笑道,“以你的名义供养观音也可以,送给你阿姊也可以,给那些被冲撞的t娘子赔罪也可以,当然带回家也可以……”


    蝈娘和阿彩都松了一口气。


    “谢娘子——”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这男孩既没有将芍药转赠阿姊蝈娘,也没有将芍药赔偿给被撞的少女,只是转身又跑走了。


    主仆三人只是暗笑郑佛佑毕竟只是个孩子,不会因为多认识几个字而立刻懂得友悌与愧而后偿。


    郑佛佑雀跃着冲进净因寺内院,在竹林外偷听长孙敏行与院主论佛法。


    可惜他凝神偷窥半日,却半个字也没听懂。


    他踌躇了片刻,蹑手蹑脚回到法堂。法堂空无一人,他将新摘的芍药插进梅瓶,默默欣赏了片刻。


    郑佛佑等了半日也没有半个人影经过,有一点落寞。他又拜过周孔牌位与鬼母子座龛,才带上门离去。


    然后,调皮的孩子又凑巧撞上刚以鲜花供养寺院的长孙青璟三人。郑佛佑羞涩一笑,祈祷着自己的幼稚拙劣的如葵倾日之情不要被人勘破。


    “阿姊,我走了。”他松松地偎了偎蝈娘,蝈娘揭去紧贴着弟弟汗涔涔前额的枯竹叶,点点头,又将他搂紧了一些。


    “当心春寒,保重身体。”


    就在阿姊的不舍,阿彩的羡慕与长孙青璟的唏嘘中,郑佛佑离开了净因寺。


    男孩腰间的迎春花腰带随着他的一蹦一跳跌宕起伏,在午后的日光中,细小的花朵如浮动的碎金,向日光的源头聚拢。


    长孙青璟远眺凤山,只觉山如浴火灵禽,栖息在蓬蒿之间。金芒浮动于层峦,紫霭盘萦乎翠岫。


    近处,野老荷锄而歌,村童逐雉而嬉。


    俯仰之间,凤凰的羽影投于千室,若张广厦之庇。


    “他应该到演武场了。”长孙青璟微笑着畅想,“我本该去陪陪他——不过算了——比这更艰难的棘手之事他也撑过去了。”


    急促的銮铃声骤作,像金戈划破布帛,阡陌间穑事和谐被无缘打破。农夫释耒而顾,稚子骇啼而匿,群雀轰然自禾垛惊飞……


    一位朱衣少年策骐骥驰过,蹄铁击石,溅尘如雾。一人一马在寺前木榜前停留须臾,马因突然的停驻嘶鸣人立,鬣鬃怒张若喷焰。


    在婢女与部曲们的窃窃私语中,马鸣哕哕,似嗤似恸,令人感受到它主人睨视榜上文告的不屑与讥嘲之情。


    骏马稍作停留,又奋蹄而去,金石之音铮然,踏碎净因寺前的一片死寂。红影没处,唯见黄尘盘空,翻腾在凤羽状的、丝丝缕缕的阳光之中。


    “长得真像,我差点以为公子又回来了。”长孙青璟身后的一位部曲低声说道,“单手控鞍的姿势也像……”


    “最近可有唐国公的近亲寄寓于此?”阿彩好奇地问部曲道。


    “没听说过。”部曲实话实说。


    “蝈娘,这是附近的郎君吗?”阿彩的好奇心有增无减。


    “我一点也不记得有这么个郎君……”蝈娘摇头,没有半点头绪。


    待得盘旋的黄尘缓缓落回陌上,长孙青璟才从神游中抽离出来:“回别业。”


    这是她与红衣少年的第二次邂逅。


    为什么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居然连愤世嫉俗、洞若观火的容止形骸也如此相像——


    作者有话说:计划落空,三人各忙各的[害羞]


    第89章 造门


    张亮、李梵娘婚礼前日,李世民、长孙敏行、阿彩及几个负笥扛箱的部曲便先行拜访未婚夫妇。


    张亮被只有一面之缘却已成为刎颈之交好友的大手笔吓得有些头晕,阿彩展开庶人所用婚服——绛红色公服为他试穿时,他竟误以为阿彩是李世民妻子而一直保持着叉手姿势不敢动弹。


    阿彩乐不可支。


    李世民一边吩咐部曲们搭起青庐,一边笑着宽慰张亮:“这不是我妻子,这是为我妻子的梳头裁衣的婢女。你照她说的做就是了。”


    “娘子,得罪了。”少年局促不安地将手臂垂在身侧。


    阿彩为张亮束好进贤冠,从带来的箱箧中取出铜镜:“新郎官穿了这身绛色公服,鹤立得很,保管把来客都衬得如灰鹅一般。”


    张亮局促地挠头。阿彩收起铜镜,指着几箱子器物道:“这是我家娘子花了半个月时间从各个集市凑齐的,婚礼那日,你可记得当面谢她。”


    “一定。谨记了。”张亮摸了摸头顶新郎进贤冠,欣喜不已。


    阿彩又指着马背上未曾卸下的几个箱子道:“那是我家郎君为李娘准备的嫁妆,今日先存在李娘家中,婚礼时由郎君带来。”


    “是是是,我都听娘子的……”张亮未曾料到自己不过请人帮个小忙,却因施以援手获得如此之多的报偿,“公子,我无以为报。”


    “你看不起我吗?扭扭捏捏一副小儿女状。”李世民道,“你们小家新婚时所需器用,还有李娘的嫁妆,确是我娘子一手操办的。今日她须得替我应付那些麻烦的亲戚,我不便带她前来。婚礼那日,她自然也同来贺喜。”


    “张郞,你带我们去见见庙社翁与双盏使,我们需弄明白北邙乡村婚礼流程,到了正日我们若露拙出乖就丢张、李两家的脸面了……”长孙敏行环顾四周,努力控制住自己被家徒四壁震惊的无礼表情,尽自己所知道的常识提醒道。


    “我也须得见见我从妹,先嚷得邻里都知道她大户堂兄来主持婚礼了,一个都不敢小瞧她才是。”众人都笑起来,拉扯着幸福的准新郎去拜会村中尊长与未婚妻一家。


    长孙青璟对于李世民将她作为后图副策是有一些不满的,她本意也想提前去见见那个传说中勇武的庶民少年和他泼辣的未婚妻。


    但是李世民千叮万嘱不要将参加庶人婚礼一事告诉除了张后胤之外地所有人,她便只能老实在别业呆着以免亲眷来访,蝈娘也陪着她枯坐。


    两人下了一会儿双陆棋,蝈娘便好奇地问道:“郎君为何单携阿彩前往——论理,阿彩是娘子媵人,郎君不好随意差遣她。”


    “你是熟脸,不方便去;阿彩是生脸,大家对她不熟,不会起疑心;我兄长是生脸,几个从大兴追随来洛阳的部曲是生脸——我和公子自然也是生脸。大家都是北邙乡野的生面孔,在婚礼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才不容易遇到熟人。”


    既然已经视蝈娘为心腹,长孙青璟索性与她说个清楚:“不是我与郎君不信你也能为李娘梳出蝉鬓高髻,实在是不敢让你涉险。张郞这件事,有些一言难尽。他救过公子的性命,公子当然想要酬谢他,谁料他只要公子冒充其未婚妻的堂兄参加婚礼。”


    “啊?”蝈娘被这奇怪的请求弄得稀里糊涂。


    长孙青璟却放下棋子,太息道:“那位李娘,也着实命运多舛。她家中只有孀母与弱弟,也不知受了宗族多少气竟与他们义绝。无有同宗年长兄弟送亲,婚礼未免寒酸,新妇日后也难免抬不起头,故有此求。张郞虽说为李娘所求,自己却也连丧父兄,很是凄苦……”


    她想起自己被逐出家门的经历,想起窦夫人初丧时李世民手足无措地情形,不由觉得这对未婚夫妇比自己艰难百倍千倍。


    “公子在守孝与出席恩人婚礼之间两难,幸亏张夫子及时开导,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暂释缞绖,赴宴以报德。虽说释哀往贺是义之所趋,但毕竟难堵悠悠铄金之口。所以此事宜秘,勿令多人知晓。国公、庄吏、家令面前万不可透露一点风声;刘娘子那里我也只是委婉地告知重酬张、李夫妇,但未说起亲身赴宴一事。”


    “娘子,我懂了。”蝈娘执棋答道,“反正娘子与公子赴宴那日黄昏,我便在娘子屋中值守。但凡有人来访,一律三缄其口。被逼问得急了,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打死我也不说你们去参加婚礼,省得越描越黑被抓住把柄。”


    长孙青璟点点头:“正是如此。”


    “菩萨保佑,老天爷可不要再为难这对苦命鸳鸯了。”蝈娘双手合十道,“就让张郞李娘永偕伉俪,白首同心。”


    顽皮的婢女突然收回手,开开心心的说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奴婢遇见了郎君与娘子后,日子便越发顺遂了,想来那对夫妇也会如此。”


    “你也越发会说嘴了。”长孙青璟道,“天道其实一直挺公平的,只是人之道,朝廷之道,帝王之道难免偏颇,往往损有余而补不足,令人扼腕。”


    她料定蝈娘也听不懂自己的满腹t牢骚,便挥挥手示意蝈娘继续下棋。


    此时,奴婢来报陈国夫人来访,长孙青璟的脑子一下子胀痛了起来。也不知这位尊贵的舅母是特意来看外甥的还是外甥新妇。


    作为新主母的心腹,蝈娘顺便透露了一点关于这位公爵夫人的信息:“娘子,陈国夫人为人刻薄挑剔。有一阵子她很热衷给公子说亲……公子的脾气娘子也是知道的……喜欢的人和物事都是放在心尖上,事无巨细地照料;不喜欢的便是懒得多看一眼,多问一句。所以陈国夫人想要说成的一桩桩亲事都被公子和唐国夫人托词推回去了……娘子见到这位不得意的夫人,万事小心为妙。”


    年轻的夫妇事前并未收到手条,也未有陈国府的家令等心腹仆役约定拜访时间,看来这位夫人确实如蝈娘所说喜欢意气用事,真是来者不善。


    长孙青璟稍微整理了一下居家丧服,将新梳的低髻弄得蓬乱一些,便带着几位房中主事婢女前去迎接陈国夫人。


    陈国夫人本与长孙青璟一样,只是国公次子的夫人。只因皇帝与前一任陈国公窦抗之间龃龉猜忌不断——其中情由,大概只有表兄弟二人心中明了——杨广总是怀疑窦抗曾经暗中勾结汉王谋反又苦于没有实证,自负猜忌的皇帝便以诸如藐视君上一类奇怪的理由剥夺了窦抗爵位,赐予其弟。


    只可惜这样的天幸并没有使得夫人变得谦逊一些,反而令她觉得理所应当。


    “舅母,安和好在。”长孙青璟率众奴婢亲迎陈国夫人,敛衽而拜,又亲自将夫人搀扶下马车。


    “世民呢?为何留你一人在家守制。”陈国夫人词锋犀利地问道。对于外甥不来亲迎舅母一事,她耿耿于怀。


    “他今日率众部曲演习斥候之技,需在山溪间往返二十里路。”长孙青璟延请陈国夫人进入别业内室,“舅母为何不早说要与我们一聚,世民必然拥彗而待,哪里都不去了。也不知他现在钻到了哪片林子里,我马上叫人把他找回来……”


    “你都说了演习斥候之技,他岂会被人轻易找到。”傲慢的陈国夫人怀疑夫妇二人刻意怠慢长辈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


    蝈娘等设好客座,点燃熏球,奉上浆饮,长孙青璟便邀陈国夫人入座。


    因自己是晚辈兼新妇,她便不敢擅自坐在主位上,只是另设置一座位在旁陪伴。


    “果然是新妇摄事,改弦更张,连香料的味道也比过去甜腻了些许。”陈国夫人故作感慨。


    “甜腻”一说大有文章可作,可以理解成新妇擅自改动旧日规矩,可以说成新妇孝期毫无忧伤——更恶毒的隐藏含义,不外乎暗嘲长孙青璟妖冶狐媚,勾引丈夫无心守制。


    果不其然,夫人就是蓄意诘难来的。长孙青璟与蝈娘对视了一下,各自露出讥嘲的笑容。


    “不敢。母亲新丧,万事从简。父亲嘱咐我勤俭持家,我平日熏香也就将苏合香与木樨香减半,鸡舌香的味道就凸显出来了。舅母所说的甜腻,大概就是鸡舌香的味道。”长孙青璟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她又为陈国夫人斟上薤露酒:“奴为母守制,不便饮酒。舅母见谅。”


    陈国夫人举盏喝一口薤露,带着一品命妇特有的矫揉造作说道:“世民与你婚礼之日,恰逢外命妇迎接皇后到洛阳;你母亲病故之时,我因有外命妇之职在身,也未能来大兴吊丧。本以为上元之后,能在洛阳唐国府见到你夫妇二人,谁料你父亲说已经安排你们暂时料理邙山田产。我牵挂你们安康,便特意来顾看……”


    “我与世民谢过舅母牵挂。”长孙青璟欠身致意。


    “我今日去净因寺还愿,顺便为你母亲唐国夫人祈福。院主与我说起,李家的一位姻亲,也许是你的一位亲眷也在庄上……”陈国夫人的好奇中带着一丝不屑,“听院主说是个有些雕虫之技的儒生。”


    说起长孙敏行寄住一事,夫人语气不由加重起来;但是对于院主的夸赞,她却轻描淡写,似乎长孙敏行只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依门傍户的无耻之徒。


    “院主所说的长孙郎君是我的再从兄弟。”长孙青璟答道,“他是前太子洗马陆开明的再传弟子……”


    “陆开明?就是那个煽惑房陵王的陆爽?”陈国夫人随意一问,在长孙青璟眼中真是充满了恶意。


    “是。”她毫不掩饰地回答道,“就是这位倒霉的太子洗马。”对于“煽惑”二字,长孙青璟不是很认可。


    “那么你这位从堂兄弟的父母是……”对于身份尊卑血统高低有着异乎寻常执念的陈国夫人穷追不舍。


    “他父亲是长安县的主簿,已经致仕。”长孙青璟小心翼翼地说道。


    陈国夫人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身为隋室宗女,她对丈夫外甥的这场婚事的评价一贯为不匹配,如今听说新妇才进门便将一干攀龙附凤的亲戚一起带来洛阳,不禁啧舌连连。


    “哦!”这个回答充满了鄙夷。


    蝈娘不懂什么房陵王、太子洗马、陆开明,只是厌恶陈国夫人高高在上的骄矜之态。


    虽说她一介婢女也没有资格同情主人,但是从刘娘子处闻听长孙青璟坎坷身世后,觉得新主母非但性格毫不乖戾,且恩威并著,仁厚待下,着实是个豁达开朗的爽直之人。


    如今眼见她被号称长辈的无礼之人如此刁难,蝈娘转身朝着陈国夫人映在屏风之上的剪影,当空做了个“呸”的嘴型,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作者有话说:窦庆的妻子设定为宗室女,就是十五章里就出现的舅妈。不用怀疑,她就是做媒失败来找茬的[小丑]


    第90章 造次


    陈国夫人那句略带轻蔑与敷衍的“哦”不但使得蝈娘唾弃,也使得长孙青璟不悦与微愠。


    “舅母。”她正色道,“我这位兄长精通切音之术。他的恩师,也就是陆开明之子陆法言新丧。兄长受命对陆法言《切韵》遗稿勘误作笺注。只因我这兄长从小在长安长大,对河洛音变有诸多不明之处,故而寓居于此,准备开春之后陆续拜会洛阳诸位审音大家,以校正书稿。他先于我认识世民,结为至交,母亲生前也十分赏识他的才学才允许爱子与他交游。我的兄长并非藤萝附木,无自立之能,他闲时便折节下交,甘为乡野子弟的塾师。”


    陈国夫人眯起眼,听得半明不白。她心中看不起齐人们的这些雕虫小技,又觉得九品官之子结交畎亩鄙人有失体统。一想到李世民身边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毫无尊卑,不分贵贱的姻亲,陈国夫人一时耳聩目眩,几欲昏厥。


    她以自认为最大的教养问道:“你兄长琢磨这些东西作甚?”


    长孙青璟道:“研习切韵,是为了弘扬教化,俾自辽东至林邑,西域迄三韩,诸儒生之间不但同文相通,更可共音协律,作诗赋而合吕。”


    这话虽说有些夸饰,却也是切音师们的初衷。当然眼前功利心极强的公爵夫人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长孙娘子,你说得轻巧,就好似一个书生在佛前许个愿便能轻易实现一般。”陈国夫人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这世上总少不得几个迂阔之人去坚守心中大义吧。”长孙青璟与陈国夫人开起了玩笑,但是对方似乎并不承情。


    “长孙娘子……”陈国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正为此事而来!”


    “舅母称呼我‘青璟’即可。”


    “青璟,我们并不希望世民成为这么一个迂阔之人,你可明白?”夫人那初时盛气凌人的辞色稍降,用她能力性格范围内最温柔的语气说道,“阿奴,你带我去别业山水处走走,我们慢慢聊。——虽说我本想亲自与你丈夫说说他最近离经叛道的举止,可是既然夫妻同体,和你讲也是一样的。”


    “是,青璟愿聆听训诲。”


    其实她一个字也不想听!


    长孙青璟不认为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首先,从陈国夫人反复强调自己与皇室关系亲密而错失外甥婚礼,小姑葬礼的无声炫耀来看,她对丈夫的外甥未必有多疼爱,与丈夫的妹妹也未必有多亲近;其次,被家族抛弃后寄人篱下,又遭家道中落的经历多少让长孙青璟认识些人生一时困顿的才俊,让她慨叹天意农人,所以她向来不t喜以一时成败论英雄;再次,她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心胸狭隘,直觉告诉她陈国夫人对她有种若有似无的敌意,大概是多次说亲被拒后,受损的自尊心驱使这位自负的舅母力图证明窦夫人母子眼光也不过如此。


    长孙青璟进门不久,不想与长辈交谈过于僵硬,便提议道:“舅母应该许久未来别业了,我们不妨去母亲生前最爱的亭台悬泉处一游。母亲生前常说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别业中的山林确实别有风致。”


    两人沿着蹑霞径进入花园,沿着竹丛循径深入,忽闻水声轰然,眼前豁然开朗。一道三叠瀑布倾泻而下。人工堆叠的石崖上镌刻着“跳波鸣石碛,溅沫拥沙洲”两行诗。


    长孙青璟邀请陈国夫人越过“沙洲桥”,登上“跳波亭”。铜水车在崖壁之后隐现,从人工加宽又与外河相同的“天镜池”中舀取池水提升至石崖顶部的凹槽中,使得瀑布依照主人的心意或如银河倒悬,或似珠帘轻垂。


    长孙青璟与陈国夫人在跳波亭中俯瞰听濑潭,远眺流觞涧两边垂柳红蓼,参差青石,一时野趣盈怀。


    陈国夫人酝酿了半日情绪,终于坐在亭中石床上问道:“青璟,我与你舅父在洛阳城中时,听到了一些关于世民的奇怪传言,本想亲自问他。如今只能向你问个明白。你可能如实回答?”


    “舅母但问。”长孙青璟回答道。


    “我听说,你们二人在邙山小住这段时间,经常与田夫机女往来?”


    “我们只是觉得既然父亲令我们掌家,就不免亲尝稼穑之苦、机杼之劳才能服众……”


    长孙青璟自然听出了陈国夫人的话外之音,无非是嫌弃年轻的夫妇不顾尊卑倾身恤下,所以便竭力为自己和丈夫辩解一番。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陈国夫人的声音有些尖利,似乎真的被年轻夫妇异乎寻常的举止吓到了。


    “是。”长孙青璟深感自己与陈国夫人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便不再轻易辩解。


    “李家的别业田庄是没有庄吏看管掌事吗?或者庄吏并不尽职,所以年轻的男女主人不得不越俎代庖?”陈国夫人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不是,庄吏先生一贯恪尽职守。我们对他没什么不满。”长孙青璟也不推卸责任,只是如实回答。


    “所以,现在的贵游少年,以亲执耒耜、操机杼为新乐趣吗?”陈国夫人感觉自己快被气晕了,忍不住拍打石床,却被石头的反作用力震得通身酸痛麻木。


    “舅母,这不是一时的乐子,只是职责所在。”明知眼前是一块无法沟通的顽石,长孙青璟看在李世民的份上依旧打算认真地向这位长辈剖白一下心迹,即令她不赞赏他们所为,不执意反对也便算成功。


    她本来想说说正月时遇到的流民情状,李世民与她在北邙遇险一事,还有数不尽的枯骨,枯榆上高悬的招魂幡,一把麸皮可以换得的婴儿,井中的巨人观……以及,两人痛定思痛决意善待荫户的缘由。


    然而陈国夫人却不耐烦地将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是寄居在舅父家长大的?”


    “是。”


    “你的舅父是九品治礼郎?你是他抚养长大的?”这样高高在上的质问令人十分不快。


    “这是我的罪状吗?皇后殿下也是舅父抚养长大的。先皇高祖文皇帝照样择她为晋王妃,当今也不以为意而礼待皇后……”长孙青璟被愠怒所笼罩,强忍着满腔愤恨为自己辩驳。


    “你好——”陈国夫人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对这伶牙俐齿的女孩,“竟然敢以皇后自比,你未免也太大胆了……”


    “关于我的身世,夫人尽管问就是,我绝不讳言。”长孙青璟料定这场刁难已经放到明面之上,便决定索性与陈国夫人摊牌说个明白。


    “你的父亲,是前任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被人尊称为‘一箭双雕’将的皇帝重臣?”


    “是。”


    “你父亲心思缜密,为何临终未将你妥善安置?”陈国夫人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道,“我听说,你同父异母的兄长不太喜欢你……”


    长孙青璟终于迎来了她此生最厌恶不过、最令她羞耻难堪的的问题。


    “你的兄长——叫无宪是吧,听河内郡公主与宇文驸马说,也算两京社交圈中的体面人物。所以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们兄妹之间有何龃龉以至于他容你不下?”


    “我父亲忠公体国。临终之时还挂念着朝廷对突厥的诸般事务。于家事安排在外人看来也许欠妥。但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尚且能体谅他为朝廷、为当今分忧的一片丹心,并未怨恨他。也不知为何两京之间总有好事之徒狺狺狂吠,歪曲我家事,嘲讽我父亲?”


    陈国夫人刚想反驳几句,却被长孙青璟一席话噎得如鲠在喉,吞吐两难。


    “好,我听你细讲。”


    “我异母兄长与我舅父无非因如何居住、教养我与无忌兄妹二人有异议。加之兄长两京之间诸事繁忙,对我们疏于管教,母亲又有风疾在身,令公事繁忙的兄长侍奉汤药多有不妥。舅父便将我们母子三人接去崇德里,以便照看管教。这事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主上上元夜微行至唐国府时还问起我几个兄弟近况,我也是这般回答。难道我还欺君罔上不成?我多年未回洛阳故里,实在不知我家这桩往事竟然成了洛阳坊间谈资……”


    长孙青璟突然正色道:“夫人,若听闻又有人造谣中伤我父亲,离间我兄妹骨肉之情,烦请夫人如实告知那造谣生事者的名姓。我定与他理论到底!”


    “也罢,此事我信你。”陈国夫人自讨没趣道,“那我再问你。你的母亲与那群疯疯癫癫的齐朝诸伪帝是何关系?”


    长孙青璟强抑制冲天怒火:“是緦亲。”


    “原来真是一家人。”陈国夫人那种窥得别人隐私的快慰姿态令长孙青璟作呕。她敢肯定,国夫人几乎认定了她的身上也潜伏着那些高氏远房亲戚们的谵妄之魂。


    既然这位出身高贵的宗女认定她是狂易之裔,她也懒得再与其在疯癫与非的问题上辩论。


    “那又如何?”长孙青璟直视陈国夫人道,“我外祖父虽然是齐国宗室,却因忠直历仕周、隋,为士庶称道,我的舅父与母亲,兄长无忌与我,颇以此自矜。我们并不觉得这样一位历任四州刺史的外祖父有什么丢人现眼的。”


    “长孙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被晚辈窥探出险恶真意的陈国夫人急于掩饰自己失当的言行。


    “我舅父凭真才实学被任命为治礼郎,比那些仰仗父祖荫蔽封官授爵的膏粱子弟不知道强多少!我也不觉得被这样的才俊抚养长大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长孙娘子,我不想听你任何光鲜亮丽的托辞。我只有一句话要提醒你——你的丈夫,唐国公的次子,过去不是这个模样的!”


    长孙青璟终于顿悟了,原来李世民身上一切令长辈不悦的改变的源头与动机全都指向了她!


    在诸如陈国夫人之类的贵戚眼中,她,长孙青璟,父亲早逝,母亲疯癫,家族不容,甘居下流。


    而今,这个被贬官到朱鸢的九品小吏的养女又将一身市井乡野的习气传染给了那个本该在洛阳城中享受众星拱月荣光的少年。


    长孙青璟冷静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准备退让。


    “夫人。世民没有变过。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想起前日在净因寺远眺凤凰山的情形,脱口而出,“他一直以荫佑黔黎为己任。只是彼时年幼,人多轻之,只能藏器待时;一朝长成,自然振鳞而翔云,慨然践其志。”


    “说得好听,我要是个年轻的郎君,真的也不免被你灿若莲花的辩才蛊惑。”陈国夫人便也不顾身份与辈分,竟然将对他们这场婚事的积怨尽皆吐出,“你那么懂他的性格,想来你尚在闺阁之中时,你的舅父,兄长定然是费尽心机放任你们——放任你们——有——私——”


    “吁——”长孙青璟惊叫一声,从石床上跃起,“善哉!夫人如何这般辱我名声!”——


    作者有话说:写吵架简直太简单了!质疑阿璟出身不高,质疑高妈精神病,质疑她嫁给李世民使心机[坏笑]《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