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慧辩
陈t国夫人显然也被长孙青璟的过激言行举止吓住了。
在她身上,陈国夫人窥见了少女时代的窦夫人与人争辩周武帝功过的情形;窥见了李世民身上暴躁易怒的那部分不讨人喜欢的性子;窥见了窦抗在勋贵酒宴间偶尔流露出的睥睨若睹腐鼠的眼神。
她对这样的眼神是全力抗拒的,甚至有些恐惧。
她的罕见的自知之明觉醒了——如果她不是李世民的舅母,仅凭她隋室宗女与普通国公夫人的身份,是丝毫不能阻挡眼前李氏摄事新主母下逐客令的。
“一定是我没说清楚。我一贯心直口快。”陈国夫人悻悻地说,“我本意是说,你们婚前总是有机会见面,少不得同处一室。而世民的表姊妹,恰好都是些谨守闺仪不知变通的刻板娘子。世民是方正循礼的君子,一遇到你这种性子活泼,行若流风,言笑晏晏的少女,一时移不开眼挪不开步也在情理之中。”
陈国夫人虽然变相承认长孙青璟也算长得明艳可人,却总带点心不甘情不愿的勉强,故而少不得夹枪带棒暗讽长孙青璟多半使了些上不得台面有失闺仪的手段才得到今天的地位。
长孙青璟闻言,当然一点也不领情,只是站在跳波亭边冷冷道:“夫人怕是对我们的婚事有误会。我们幼时便有婚约。全仰仗我伯父仲光公无比赏识母亲窦氏明睿有德,便从中说和,令两家父母定下儿女婚事。我与世民婚前也并不相熟。他只是我兄长好友。我们偶尔在舅父处打个照面,不是我戴着幕篱,便是他被部曲簇拥着邀我兄长同游。如果夫人硬要说此种情况下,我们有私,我也无话可说。至于为何侥幸结缡,当然全赖唐公,窦夫人道生公和二郎仗义。”
“说得倒是情真意切。你当真如此清高自许,守义循礼?难道你舅父、你母亲、你兄长全不在意的你的婚事?”陈国夫人趾高气昂地问道。
“他们视我为掌珠,怎么会不在意我的婚事?只不过与所有长辈一样,既想为我觅得一个门户相当的郎君,又需得这郎君是值得托付一生之人;既想这郎君爱我敬我,又想这郎君父母家人同样爱我重我……”长孙青璟侃侃而谈,有礼有节,意有所指。
陈国夫人神色为之一凛。两人对视片刻,陷入僵局。这个从小到老被父母哄着,被奴婢供着、被丈夫迁就着,中年稳重躯壳里住着幼稚恣肆灵魂的贵妇人第一次被出身并不显赫的晚辈如此用妙语顶撞,心中实在不忿又不甘。
当搜索枯肠也无法找到与长孙青璟的伶牙俐齿所匹敌的言辞时,她便再一次展示了顽嚣孺子般的刻薄无礼与恶毒:“其实,去年秋冬间,我们这些两京的亲眷,本来满心希望世民在洛阳宫多待一些时日,在皇帝面前多展现一下文韬武略。他这样的国公次子,本可以找到更能助力于他前途的岳家。如今却出乎意料地与陷入谋反案的小吏养女重申前盟。恕我直言——你们的所谓幼时婚约该不会就是双方父母亲在某一次酒筵上的玩笑吧?如果世民回大兴时脑子清醒的话便应该远离这些瓜田李下的纷扰!可见这孩子完全被不切实际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大家便不由对你和你家人的手段好奇起来。”
长孙青璟面对刁难与猜忌,沉稳地回答:“恐怕要令意欲向讨教我蒹葭倚玉之道的娘子们失望了。我没什么手段,能作为李家儿媳坐在这里同夫人停针絮语,不因我与母亲、舅父、兄长是趋炎附势之小人,只因舅姑与世民都是好德慕义之君子。”
“我愿闻其详,也好对怀疑你言行儇薄、不堪为公子佳偶的亲眷们有个交代,为你正名。”
“不敢。”面对陈国夫人那种被逼到墙角而被迫挤出的虚情假意,长孙青璟不以为意,“我如实道来便是。我舅父在承天门听宣之时,世民人在洛阳——也许在回西京的路上,总之,他并不知道我们一家的变故。等他回到大兴时,舅父已经变卖旧宅与田产,换得两套小宅,安顿好外祖母与我们母子三人。虽说兄长并未在连坐名册之中,我们一家身处嫌隙之间尚有自知之明,并不敢惊扰亲朋,也绝无攀龙附凤的妄念。之后的事情夫人问一问陈国公的兄长道生公便知。我们的小家一团凌乱、感觉无立锥之地时,李家却遣道生公前来提亲……我婚前有何德行才学,皆由道生公一一探查清楚,回禀舅姑。想来三位长辈也是讨论再三才决定令世民迎娶我为妻……”
陈国夫人觉得眼前这小娘子精于巧言令色,竟然扯出窦抗这面大旗对她出言嘲讽,着实无礼。
勋贵圈都知道她丈夫的爵位是皇帝剥夺窦抗爵位后所赐,所以一听到“窦道生”的名讳,现任陈国夫人不免气短,越发口不择言:“不管你的狡辩把自己粉饰得如何德才兼备,把他迎娶你的理由涂泽得冠冕堂皇,你依旧无法否认,国公长子袭爵,次子尚主才是保族宜家、守祧存秩的至策。长孙娘子,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境遇能够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你的丈夫,唐国公最宠爱的儿子,文献皇后同气姊的孙子,本该有更好的选择。”
“我的父亲是前任右骁卫将军,世民的父亲是现任右骁卫将军。陇西李氏固然身份贵重,洛阳长孙氏也是与元氏及夫人夫家窦氏一样的高门。我父亲与养父固然没有八柱国家的显赫勋位,但是他二人的才干并非居于人下。我父亲从司卫上士始,以奇谋秘计于同僚中获得高祖文皇帝赏识,屡次出塞,出生入死,数建奇功,建牙开府,薨于从三品武官任上。就连我的公公,也是耗费半生、辗转多地后才被授予右骁卫将军之职。他在我面前也毫不避讳今日职位得来不易。世民自己也不过冀望为三卫郎将。也不知看不起我父亲所建功业的大才们有何可以称道的建树?”
既然陈国夫人轻视长孙青璟父母两边出身不显赫,她索性与其辩个明白:“而我舅父,身为刺史之子却毫无膏粱浮夸之气,自年少时就获得诸词宗赏识,又凭真才实学考得进士,即使是小小的九品官,也并非仰仗外祖父的荫庇。”
“你不提你舅父也就罢了,既然如此大吹大擂,我便直言不讳了:你如何解释他受斛斯政奔逃一案牵连被贬谪一事?”陈国夫人轻蔑一笑。
“舅父生性坦荡,胸怀磊落,不拘小节。他本人与这位兵部尚书并不熟识,也不喜在勋贵宴集上抛头露面。不然何以令长安城中桀骜不驯、自视甚高的贵公子们争相与他交游?舅父不过因为斛斯政附庸风雅,请托属文才被牵连进这桩大案之中。就连陛下本人,也颇怜悯我舅父才具,只是按大业律远谪,令他教化南蛮,将功赎罪。”长孙青璟的这番言辞,七分属实三分浮夸。
属实的部分是父亲长孙晟才兼文武、终成大器的经历与舅父高士廉才堪宰辅,而困于下僚的感慨。
虚夸的部分是她刻意隐去周隋易鼎之际父亲压上身家性命的投机豪赌与舅父那个齐魏小集团中涌动的政治暗流。
不过,就应付陈国夫人这种愚蠢自大的贵妇而言,这些真假掺杂的辩词已经足够了。
“我生平不喜饰垢掩瑕,也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世民。”这个洛阳簪缨世家的女孩言辞锋利,带着一丝代北野风的寒凛与果毅。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自私又自负的小娘子!”陈国夫人捶石床怒道,“真是少调失教,有悖理法。”
大概是从小到大惯于颐指气使,又未曾受到半点忤逆的缘故,陈国夫人今日遭遇这个得理不饶人的甥媳时便因理屈词穷而格外愤怒,可惜这个喜好推卸责任的贵妇人唯独忘了是自己挑起了所有的不快。
想到萧皇后去年请托为庶女说亲,她满口应承又未果,想到李家甩开她这个宗女加国夫人自行拣择新妇,想到窦抗在与兄弟的书信中也对眼前这小娘子赞叹不已——她顿时生出被窦、李两家同时暗中排挤的难言之苦——哪怕是她的丈夫,都开始对她阳奉阴违。
这一切都令她寝食难安。
此次前来,她本想借题发挥,告诫外甥与甥媳恪守本分,勿堕门楣,再看一看传说中这位李家顶住受皇帝猜忌而迎娶的新妇究竟是何等t人物。
今日亲见,虽然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娘子明艳洒脱,比当今丢在大兴的数位庶出皇女性格刚毅果决,自有可怜之处;但她的代北血统毕竟不能与皇家分庭抗礼。
加之在陈国夫人眼中,长孙青璟全无自谦退让的自知之明,不懂得折节以事尊长,言语上处处占据上风,实在充满了乡野市井习气,令她心生厌恶,她便忍不住将之前数月乃至数年间对李渊对她的敷衍、窦氏对她的推托,李世民对她处处抵触乃至窦抗对她不屑一顾的所有不满情绪悉数发泄在眼前这个初嫁的娘子身上。
既然陈国夫人总喜欢污蔑长孙青璟那些无辜的长辈失教,长孙青璟便免不得令她见识一下齐国宗室的家教:“我舅父是这样教导我和兄长的:事亲之道,当辨以义。若长上守礼慕义、慈爱晚辈者,自当竭力奉养,尽事亲之诚;倘遇悖理苛责、虐下无度者,则宜谏诤劝化,不可曲意顺承,以贻后患。我平日里就是这般与舅父相处的,嫁到李家之后,也是这般与舅姑相处的,也从未受到过长辈们的无端指责。”
“这么说,长孙娘子认定我就是那个无理取闹,需要晚辈劝化的长亲咯?”
“谁说不是呢?”长孙青璟暗忖,脸上却不动声色。
崖壁后的水车不知因人力或是风力骤然加快了速度,青铜齿轮咬合的声响淹没在轰隆水声中。天镜池积蓄的水流如失控的水车席卷至崖壁上方的凹槽中。
三叠瀑在顷刻间化作倒倾的银河,第一级跌宕处水沫炸裂如雪,第二级在嶙峋山石间撕扯出千万道白练,末级则挟着雷霆之势砸向听濑潭。
整块青石铺就的潭底被水力撞击,竟铮铮然泛起金铁之音,仿佛地底蛰伏的巨兽被惊醒。
水雾腾空而起,将跳波亭的琉璃瓦打得噼啪作响,好似在配合着长孙青璟无情嘲弄陈国夫人,用高压威慑着这位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说:陈国夫人肯定占不了上风,明天就把她气走![555]
第92章 循礼
陈国夫人被骤然暴怒的悬瀑摄去心魄,盛有薤露的酒盏被震翻,琼浆泼洒在她怀中,襦裙一片狼藉。
长孙青璟从亭边转身,以双手将一方巾帕呈给陈国夫人。在她看来,递上丝帕是晚辈应有之义,而拒绝殷勤侍候为其擦拭酒污却是出于冰炭不同器的立身。
陈国夫人伸手阻止自己的婢女走上亭来,只是狼狈地自行处理那一滩身上的酒污。
“夫人,舅母……”长孙青璟企图再与陈国夫人好好沟通一次,“这世上既然有以尚主为荣耀、对此汲汲而求的少年,那必定也有对此不以为意,甚至不屑一顾的郎君。我公婆也并未以此相求今上,世民在皇帝身边滞留多时也不作此想,那足以证明他们当真更重新妇才德。
她又笑道:“——当然阿茶家子们的才德必然高于我这乡野村妇,可惜我公婆和丈夫也无意问讯求娶——您作为世民敬重的长辈又怎能忍心逼迫慕义的晚辈违拗自己的本心呢?”
长孙青璟对于帝女才德的调侃再次激怒了陈国夫人:“任你再口吐莲花也无法改变旁人对这段不匹配婚姻的非议!”
长孙青璟突然舒展了眉头,微笑道:“我又有何德何能去堵住世人悠悠众口!物议沸腾与我何干?”
风穿过山隙,发出近似呜咽的尖啸,感叹蜻蜓蜉蝣欲语难通。
“这么说,你对成为李家儿媳是底气十足,并无半分感激与庆幸?”陈国夫人今日打定主意必然要挑一个长孙青璟的失礼错处大做文章。
“夫人此言谬矣。我与世民互不相欠。我当然感激他在我困顿之时不惧嫌隙迎娶我;他也感激我在他母亲病重之际衣不解带侍奉在侧,在丧礼之时不离不弃照顾他,在父亲右迁之际乐悬具陈以待天子,在他亲尝稼穑时一心织纴以显妇德……盖与父亲、舅父教导有关,他们往往以君子之行为约束我,所以比起浮夸赞誉于我有恩德者,我更擅长切实与人分忧……”
“你所谓的分忧就是教唆贵公子饱尝躬耕之苦?”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那又有何妨?帝舜躬耕历山,文王康功田功,哪个不是亲劳胼胝,受人敬仰。”长孙青璟平生所仰,唯彼跣足耒耜之君,尘面蓑衣之主,却又忘记了她与陈国夫人言若参商,意如泾渭,她以宝器视之的德行,陈国夫人却以粪土等闲。
“你好大的口气!——长孙青璟,你丈夫的位置不该在这里,而应该在大兴、在洛阳那些勋贵子弟中间,而不是陪着有罪小吏的养女穿梭在乡野之间——要是知道他这般不成器的样子,世民的母亲该多难受?”
“其一,母亲才不会为这事难受,功母告诉我,母亲是她认识所有贵妇中唯一有耐性亲习养蚕缫丝的奇女子,田庄内外的机杼手无有不服。大概因她平日里不爱显扬,所以夫人未必全然了解她。想来若母亲身为男儿,应该也耐不住性子履亩而食,衣褐而作!”
“胡说八道,你怎可如此方比?”
长孙青璟懒得理睬所谓“类比失据”的指责,字字凿向陈国夫人肺肝:“其二,并非世民陪我屈居乡野,而是我感念他寒泉之思、宏图之志伴他深居简出。我未尝不爱车马喧嚣、绮罗绸缎,但更愿意成全他孝义。所以我心甘情愿陪着他过一几一榻,半粥半蔬的清苦日子,又勉励他弓韬不蠹,箭服常悬,待命戎行,守志不移。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失。”
长孙青璟今日方才切身明白,无论她处事如何圆融无碍、周旋中规,李家终归有数个与她志趣殊途,终难相谋的亲属——对于他们来说,这门婚事的存在就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既然她已经被某些人预判了出身低微、少诲缺教、心机深沉,那么她也无须自证清白,索性直接以迹证心堵住铄金之口。
在长孙青璟看来,此刻哪怕有半点委曲求全、曲意逢迎都是对父母、舅父鞠育辛苦的亵渎,对公婆慧眼择媳的质疑乃至对丈夫赤诚之心的侮辱。
“罢了,看来今日我是白来一趟了。”陈国夫人起身道,“长孙娘子,我因在洛阳听得你夫妇二人与邙山农人织妇多有来往,实在有失体统,故而想来劝一劝。”
长孙青璟低头不语,不赞同,不反驳。
陈国夫人自嘲道:“看来长孙娘子对此不以为然。那么最后问你几句,我走后,你能将我不赞同世民在邙山躬耕一事转告他?”
“夫人特意来看望小辈,如此恩义我不敢不转达。”
“你能劝告世民顾及家族体面,不再深入乡野吗?”
长孙青璟思索片刻,选择坦诚以告绝了指手画脚亲戚的念想:“不能。”
“你会毁了世民的前程。你若不改改恣睢的性子,他早晚后悔自己年少时凭一腔热血和冲动做的傻事。”
“我没有这么大能耐毁他前途,他也不会后悔娶我。不烦劳夫人担忧,哪怕饮水曲肱,我们也会白首偕老。”得意、自信、不惜为爱伤人的刀锋同时出现在这个年轻娘子的眼角,光焰逼人。
“长孙娘子,尽管我对你千般不满,但看在你是世民父母亲选子媳的份上,看在陈公长兄道生一力维护你的份上,看在窦夫人新丧无人管教你的份上,看在唐公忙于宿位宫禁份上,看在你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的份上,今日之事便不再与你多计较。”陈国夫人口拙词穷,并未达成令长孙青璟唯唯诺诺听训诲目的,又错失了多次甥媳认真与她交心的机会,此时也只能自己找台阶下,“我与陈国公及窦氏诸长辈将选个时日亲自与你父亲和丈夫将此事说个清楚,以免晚辈们误入歧途——我即刻回洛阳城,你不必相送了。”
长孙青璟却敛衽快步急趋至陈国夫人身侧,作出既像挽留又似送行的姿态。
“你不用这般造作!我不用你送!——明明连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却装出礼数周全的模样!”陈国夫人有些嫌恶地说道,匆匆走下跳波亭,险些在刚滋长的苔痕上打滑摔倒。她气急败坏地推开前来搀扶的婢女。
“作为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我今日可算收获此生最多关于身世教养的轻视与质疑,本想就此别过;然而李家上下对我t呵护尊重有加,我不愿薄待李家贵戚,所以决定代丈夫亲送舅母上车。”
“放肆!固执!”
“听凭舅母怨怼,我循礼行事,不再造次。我权代世民送您。”长孙青璟的执意相送,带着些顽皮的调侃。这哪里是代夫送客,简直是戏弄与逐客。
陈国夫人此番自认为龙游浅水遭虾戏,而李家别业中全无可以压制呵斥长孙青璟无礼之人,有怨气而无处倾吐,便只能悻悻登车。
她打开车帘向后张望,长孙青璟仍然在百米之外的别业匾额下肃立目送,颇有大家闺秀之风。
陈国夫人不由得眉如卧刀、袖卷罡风,愤愤然放下帘帷,啐了一口道:“外示贞静,内藏蛇蝎,蛊惑妖娆,实非良配!”
待到马车消失在一片绿色的浅雾之中,长孙青璟才将胸前相交的双手垂下,神色由不屑转为愤怒。
蝈娘全程陪伴长孙青璟,见到陈国夫人终于碰了一鼻子灰离去,不禁嘘气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架子,唐国夫人在世时也从未与诸晚辈公子娘子如此说话!她一个普通宗女,丈夫爵位又是侥幸得来的,还把自己当真公主了!”
“她还威胁说要去其余长辈面前告我失仪之状呢。”长孙青璟突然觉得今日的一切荒诞至极,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周身不知因春寒还是疲惫颤抖起来。她就像一只行将羽化的水虿,困于池塘,被一群孑孓搅扰嘲笑,自己却怎么也无法越过水面获得新生。
既然长孙青璟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蝈娘索性把自己担忧一一挑明:“只是杨夫人此番回去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会将娘子有理有据的说辞大肆渲染成无状言谈,去窦氏诸长辈面前诉苦申冤,以道义挟持娘子低头赔罪,恐怕情形于娘子不利。”
“待我想想应对之法……”
主仆二人且行且计议,向别业深处而去。
蝈娘虽说是个年少的婢女,过往却深得窦夫人喜爱。窦夫人背地里对两京诸亲友的臧否她也偷偷记得一些。
尤其是洛阳这些贵妇的长相,喜好,性格,亲疏,她都一一铭记于心。
这位陈国夫人,可谓窦夫人最不喜欢的亲眷之一。
就这一点而言,窦夫人,长孙青璟婆媳二人为人处世确实十分相近——她们都偏好足履实地的方正者,讨厌夸夸其谈的伪善者。
不论是选择丈夫,朋友还是奴婢,这个准则从未改变过。蝈娘对此也深感庆幸。
此时这个伶俐的婢女不免忧虑起长孙青璟的处境:“娘子今天定要将陈国夫人来访时那些有失长辈身份的,轻视娘子与娘子母家的言谈悉数告诉二郎,切不可令陈国夫人恶人先告状占了先机。省得杨氏在陈国公面前虚情假意地说自己一心想要维护公子与娘子周全,娘子反而以下僭上,礼法荡然。陈国公耳根一软说不定就在唐公面前提及此事,到时便是有理也说不清。娘子今日一定、务必、切记不要忘了告诉二郎陈国夫人是如何恃强凌弱、尊不恤幼的。二郎定然会在诸亲面前竭力维护娘子……”
“我倒是不担心他会轻信一面之词。”长孙青璟叹息道,“我只是害怕他在邙山一番作为被陈国夫人这个败事有余的舅母捕风捉影说将出去,在众长辈逼迫之下,公子改弦易辙之议,困于众咻,不了了之。那些可怜的农户们就像做了一个短暂的华胥梦……”——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老巫婆赶走了
把黑子们的言论整理了一下借阿璟的口一一反驳吧。我知道你们都憋屈过,但是一想到皇后才是历史上的赢家,该憋屈的是黑子才对!
自信的女孩,只会见贤思齐,不会因为所谓血统门第自轻自贱,大家祖上都是做什么的,拓跋(拔拔)家的孩子难道不知道吗
我心中的皇后从小到大都不是包子性格,有仇自己报,从不等二凤救,但是充分信任二凤。这才是可以执行PlanB的顶级队友[555]
明天二凤回来了,你们猜剧情吧[加油]
第93章 羽化
蝈娘搀扶起长孙青璟,准备陪伴她回内室。
长孙青璟却摆手道:“我一个人去后园走走。蝈娘啊,你对圃人说,将水车枢机调慢些,三叠瀑太吵了!听濑潭里的鱼虾都吓聋了吧?跳波亭的琉璃顶都险些被震塌。简直比陈国夫人还要吵闹!”
蝈娘会心一笑,为长孙青璟披上大氅。她又跳将起来,向远处修剪花树的圃人致意,然后指指水车,当空慢慢划了一个圆,示意陈国夫人已经离开,恶作剧可以停止了。
瀑布的喧豗轰鸣逐渐转为淙淙鸣玉之声,长孙青璟的满腔不平之气也逐渐平息。她开始沿着流觞涧漫步……
李世民回到别业之时已过卯正,他急于与长孙青璟分享今日在张家,李家趣闻,未料得妻子既没有读书、纺织、下棋,也未对他翘首以待。
他担心长孙青璟独自一人在家中气闷心慌,歉意顿生,便快步去园中找她。
紧随着李世民一路急趋的阿彩竟在沙洲桥上滑倒,她分明记得这座木桥经过一整个冬天后几乎干燥开裂,也不知脚下害人的青苔从何而来。
流觞涧两边的连枝灯已经悉数点燃,风掠枝端烛焰,乍明乍晦,若舞若羞。
长孙青璟跪坐于水边青石之上,手持纱灯,凝望着眼前那片跳跃的浮金碎玉。
“观音婢,我回来了!”李世民跑到一盏鎏金连枝灯下,诧异道,“别家娘子提灯夜照花木,你在照什么?”
长孙青璟似乎害怕错过涧水中某种奇异的幻术,并未转身,只是单手托素纱灯,将右臂转到身后,手掌轻轻下压。
李世民看懂了长孙青璟的手势,不再多言,蹑手蹑脚地走近水边,蹲下身子,两人望着浮木上轻轻蠕动的活物。
他接过纱灯,伸展手臂,将光线投射更远,使得长孙青璟看得更清楚一些。
蝈娘偷偷跑向风尘仆仆的阿彩。
“怎样?”她对这场自己无法参加的乡间婚礼很感兴趣。
“完美无瑕。我们见过了新郎新娘,社宰村老,一切就绪。大家也真心相信郎君是李梵娘堂兄。”阿彩自吹自擂道,“待我明日为李梵娘施朱傅粉,她绝对容光焕发,宛若重生!你呢?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一言难尽,晚上说给你听。”
“我今日也遇到个吹毛求疵的阎罗婆——除了这个疯婆娘,今天遇到的人——那些落星峪的村夫村姑个个都和善可亲。哎呀,那个坏婆娘坏了我一天好心情。我满肚子气到现在还未消。晚上也说给你听。”阿彩吐舌道。
“不说丧气话,看——”蝈娘指了指岸边俯身并肩的两人,“他们都忙乱了一天,此刻又不累不恼了。”
说罢,两个女孩子抿嘴憋笑。
“它来得太早!”长孙青璟蹙眉望着一只刚从涧水中奋力逃脱的黑色丑虫子蠕颤着裂开后背,罅隙里面透出莹莹的青光,如璞玉初剖,内蕴精芒。
“它来得太早,并不知道自己生死未卜。”长孙青璟忧伤地说道,蜻蜓翅膀般翩翾的博鬓拂过李世民的侧脸。
他一向认为自己豁达开阔,不滞于物。为什么此时的心竟是这样疼痛?
长孙青璟的忧伤很快被担忧所替代,凝视着罅隙中那道莹然的青光。
“那是一只正在羽化的水虿。”她指着挣扎而出的头颅,“看,像不像一条龙?”
李世民哑然失笑,宽额凸眼的幼态蜻蜓正握紧浮木从旧壳中倒立着挣脱,狼狈而又笨拙。哪里像了?
“很像。”他言不由衷,只为博她开心。
“唉,可惜天还是太冷。它误判了羽化的时机。”长孙青璟指着瑟瑟发抖的蜻蜓,不无遗憾地说道。
那小虫子已经从晦暗的旧衣中挣脱,此刻这安静地伏趴在枯木上。它的翅膀过于娇嫩,并不能支撑它越过哪怕一步之遥。
“万物自由造化,生死也未可知。”李世民安慰道。他将纱灯又向刚羽化的蜻蜓移近些,似乎火光与温暖可以让这只透着青玉光芒礼赞天地的小虫子在一场不合时宜的羽化中活得长久一些。
流觞涧中的细小的涟漪开始增多,漾开一圈,两圈……重合,交错,荡开……
一开始,长孙青璟误以为那是成群结队的鱼在涌向水面,直到雨点t打在静默如玉石的蜻蜓身上。
蜻蜓颤抖着,又执着地抓紧了上岸后的第一片栖息地。它紧闭的双翼,肉眼可见地舒展、增大,倒映着整个池塘的光影。
“二郎、娘子,下雨了。”蝈娘轻声呼唤着,不敢惊扰入神的两人。所以面对岿然不动的爱侣,蝈娘也无法判断他们是否真的装聋作哑。
李世民放下纱灯,解下大氅在长孙青璟头顶结成雨篷。
“他们在看什么?”阿彩问道。
“有只水虿今天误判时辰,爬上岸来,正在蜕皮。大概是娘子觉得新鲜,便掌灯看它羽化。我本以为贵女们从小被严加约束管教,不会混同尘俗……”蝈娘示意一个注灯油的年幼婢子去找雨伞,歪嘴向阿彩笑道,“娘子和别的淑女有些不一样——还挺调皮可爱的——幸好池子也不深,雨也不大。”
“娘子还是跟幼时一样,没事趴池子边数虫子翅膀上的纹路!”阿彩以手搭雨篷,雅谑不已,“我家娘子,除了爱读书,还与郎君们一样会骑射、蹴鞠……呃,看虫子——朱门儿女的雅趣就是这么近俗合众。”
“天耶!”蝈娘愣怔地望着长孙青璟将双手做掬水状,伸向池中,“娘子不会想捞那只丑得要死的虫子吧?”
“她今天玩闹得确实过火了!换做在家中,应该被大呼小叫的阿嬭拖回闺阁之中修养了。”阿彩瞠目结舌,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蓬松的发髻已经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塌陷。
蝈娘将帔帛举过头顶,又将这半幅锦缎甩到阿彩发髻上。她第一次见到长孙青璟像个乡野顽童般观虿化蜓,忘乎所以,一时无法适应,只能设法自圆其说:“大概是白日里被人闹了心,所以看虫子消遣吧?”
阿彩点点头,将属于自己这边的帔帛拉高,一边等待雨伞,一边细看远处那一对动静相宜的璧人。
长孙青璟将素纱灯放置于一块并不平整的池中石垒之上,俯身贴近幼小的蜻蜓所停栖的枯枝,企图将两者连同那黑色旧壳一同收拢于掌中。她膝盖以下的裙摆已经濡湿,却浑然不觉。
李世民屏息凝神,不敢造次,只是为长孙青璟一时的执念遮风挡雨。
瞬息间,蜻蜓紧紧合拢的双翼舒张于身体两侧,坚硬的翅膜如龙鳞闪烁,蜂房般的双眼中竟然藏有无数盏纱灯,如龙目烛照。
“是的,你说得对,蜻蜓确实像龙。”他心中默念。
“哎呀!”长孙青璟惊叫一声,随着水花四溅,纱灯倾翻,受惊的蜻蜓振翼而遁,辜负了长孙青璟欲收留存活的善意。
它擦过连枝灯顶端的金丝莲花座,直冲云霄。在这个烟雨空濛的春夜,刚刚羽化的蜻蜓颇有一种龙行云中,身耀鳞光的神异。
长孙青璟望着手中空壳,不无遗憾地喟叹道:“也不知这蜻蜓如何捱过春寒?令人心忧。”
“坤载万物,众生各得其所。它既然婉拒你一番好意,必定自通造化之机。”李世民笑道,“在你叹息的当口,说不定它已经觅得一处妥善的安身之处了。”
他将大氅披过长孙青璟的头顶,执起她的湿漉漉的手道:“走吧,生病了就不好去参加婚礼了。”
两人相视而笑,牵着手飞奔过青石岸、沙洲桥,石径、连廊,将一众执伞追赶的婢女扔在身后。
“我有事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今天回别业时遇到舅母了。她一定来找你麻烦了。”
“……”
“她与我将之前旧事与当下新账重述了一遍。诸如不服管教、自作主张、牵于私情……总之,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你们也各执一词?”
“从来都是这样。如果没有父母拦着,她哪里辩得赢我!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原来如此。”长孙青璟对一切了然于心,所有委屈烟消云散,只是抿嘴笑道,“门第愈显,其怪愈彰,其亲愈诡。我就把今天发生的不快当成嘉肴中的姜桂,华服中的线缕,自行挑出剪断、一笑置之吧。”
两人在长孙青璟所居翠微阁前停驻,只是听雨,不再提起陈国夫人吹毛求疵之事。
“我有件好笑的事想要问你。”李世民双目灼灼,神采越常。
“有多好笑?”
“如果我舅母四处散布谣言毁我名声,我父亲碍于面子不得不佯装发怒令我诣祠请罪,你会到家庙给我送饭吗?”
“胡说,洛阳哪来的李家家庙?”
“托我舅母的福,阿耶为保全面子总要把我单独关起来面壁思过的,到时我哪都不能去,你可会偷偷来送点菓子饮子陪我说说话?”
“不来。”长孙青璟顽皮地拒绝道,“你怎么总惦记吃喝?”
“你好促狭!我为你据理力争,你都不知道心疼我!”
面对惊愕的李世民,长孙青璟笑道:“我记得自己出言不逊,也闯祸了。到时必定陪你一起跪着,如何分身送饭?”
巨大的喜悦漫溢在李世民周身,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嘴唇如蜻蜓点水般擦过长孙青璟额角。
当然,前日桑林里那一踩一拧的剧痛他永志难忘,所以,他不由得将脚挪开了几寸。
长孙青璟惊异地望着他,好像身处一场烟雨编织的迷梦之中。
“请安宿,明旦再叙。”说罢,目眩神迷的少年趁着少女还未回神之际,果断抽身拔腿向外跑去。
他的脚背被沾湿的靴面被牵扯得又痛又痒,就像一片蜻蜓的翅膀掠过心尖,纤毫皆颤——
作者有话说:散一把糖。在提供情绪价值这一块。“我陪你罚跪”的灵感来源于“主圣臣直”,□□药殉情说,就说二凤感不感动吧?[坏笑]
第94章 夜谈(1)
“哎,这边,流到这边了。”
“找竹竿,快找竹竿。”
“拣一根长的!”
“快快快!”
后园中,一群婢女不顾风雨,在流觞涧边追逐着随水波东去的素纱灯。
素纱灯在涧水中闪闪烁烁,随波逐流,游移不定……
一个十岁左右的家生婢——大概是刘娘子的一位近亲,手持竹竿,双脚踩在浅水处,将已经熄灭的纱灯勾回岸边。
女孩捧起心心念念的灯盏,却发现素纱灯在倾倒之时被烛焰烧出一个洞,不由十分沮丧,将灯盏扔在水边。
阿彩将油伞轻放在青石上,捡起灯来,将其前后上下端详了一遍,对那女孩笑道:“只是打湿,没粘上泥污,扔了就可惜了这精细的雕花木纹,我试试修补一下。”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望着阿彩:“彩姊当真能修补?”
阿彩点点头,一手执油伞,一手持灯,与众人说笑离去。
她特意向满脸疑问的女孩子比划了一下素纱灯上烧出的窟窿:“你看,这个窟窿的形状像一个翅膀,兴许可以补上一只红隼、凤凰或者蜻蜓……”
只因日间各自忙碌,蝈娘与阿彩难得今夜同时被允许不守灯。
柔仪筑檐角的风铃轻颤,与斜风细雨应和着。阿彩缝补着落水又灼坏的纱灯,蝈娘替长孙青璟记下最近几日李家别业府库与长孙青璟私蓄各自支出。
柔仪筑独门独院,虽不轩敞,但是作为主人贴身侍婢日常所居,已经很令人知足。
“阿彩,我问你,你刚才去向娘子复命时,她还在生气吗?她有没有跟二郎诉苦?二郎有没有被娘子挖苦?”蝈娘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自己逾矩。
“没生气,娘子挺开心的。”阿彩抬头看了一眼蝈娘,“娘子看了会儿虫子,心情挺好的。蝉衣说只是远远看见两人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雨……还说说笑笑的……然后……”
“然后?”蝈娘好奇地问道。
“然后,就是如此这般……嗯……公子就离开了翠微居,回自己住处去了。”阿彩一心扑在素纱灯的窟窿上,自言自语道,“这火也是奇怪,烧得如此不规整。要不绣一头凤凰,不过这灯罩太素净了,还是绣蜻蜓吧。蝈娘,你喜欢蜻蜓还是豆娘?”
蝈娘一把夺过素纱灯,瞪着阿彩道:“‘如此这般’是什么意思?说人话!”
“悍妇,你斯文些,生生抢走我的素纱灯——银针差点扎到我手上!”阿彩抱怨道,却也不怎么生气,好像在逗弄一只团团转的猫,“‘如此这般’就是唇额相揾咯。”
“穷措大!”蝈娘撇嘴道,“让你好好说话,不准咬文嚼字!”
“……就是……就是二郎偷偷亲了娘子!你t这人怎么这么蠢啊!”
“当着大家的面?”
“也不是故意的,不过反正也没避着人……”
“啊!”蝈娘惊讶地叫了起来,忍不住捶打阿彩的肩膀,“你们这群促狭的獠,骗我去庖厨取姜桂汤,自己在这里偷看郎君和娘子打情骂俏——你们看就看了,还要说出来气我——打死你!打死你!”
蝈娘嗔怪的呼号、并不令人疼痛的拳头和气急败坏的言辞将阿彩惹得“咯咯”直笑:“饶了我饶了我,我也是听蝉衣说的……好的好的,下次换我们去取姜桂汤,换你偷窥。”
蝈娘捶得累了,便停手捂着肚子笑道:“怪不得我奉命把姜桂汤送去二郎身边时,他正抱着琵琶唱什么黄鹂留,桑葚熟的,难听死了,还不准人打断他,原来是心里长了草……”
“娘子这边也古怪,二郎走后,她就差遣我将二郎的旧衣裳找出来一件一件试穿——虽说她明天确实是穿男装参加张亮的婚礼比较稳妥,也体谅我辛苦不需要我重新量体裁衣,但是那股换衣服的新鲜劲头就是古怪至极——今晚她倒是不嫌弃苏合香的味道呛人了……”
“欸?”
“呃……”
两个女孩张嘴对视半晌,最后达成了共识:“不要告诉刘娘子!”
一想到刘娘子交托严加看管郎君和娘子的事情可能砸在自己手里,两个女孩惴惴不安起来。
“你说,醵饮那晚娘子和郎君甩开众人去桑林里作甚?”阿彩试探地问道。
“就那么点时间够干什么?”蝈娘摆出一副嫌弃阿彩少见多怪的神情。
“那你很懂咯?”阿彩不服气地反问道。
“我当然——”蝈娘突然拉高了调门,那声音又陡然从峰顶跌落,“——不懂了。你再胡思乱想,当心刘娘子把你叉出去。”
“醵饮那天,娘子从台地那边回来时是不是气鼓鼓、泪汪汪的?”阿彩问道。
“嗯。”蝈娘补充道,“后来二郎也不敢招惹他,一直陪着小心,后来还亲自来翠微居赔礼道歉。娘子后来又开开心心睡下了……”
“我以为他们只是吵架……”
“我也以为他们只是吵架……”
“啊!”
“算了算了。”阿彩挠挠头道,“刘娘子本来也说这种事情防不胜防——别瞎猜了,我还要缝补纱灯呢!”
“那我记账!”
两人沉默了许久,各自专心做事。
蝈娘取出一堆凭据,记下几位里正代表乡里父老所赠兽皮药材数量,李家回赠米粟布帛瓦片明细。
“哎,阿彩,地髓的‘髓’怎么写?”蝈娘以笔根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你写‘地黄’不就是了。”阿彩正在穿针引线,头也不抬,不以为然地回答,“装什么读书汉,娘子看得懂你的账本就是了——她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别这么拿腔拿调看不起人!”
“那我教你。”阿彩正在纠结着是将那纱灯罩上的破洞改成蝴蝶还是蜻蜓的翅膀,有些敷衍地说道,“你听好,国朝的那个‘隋’字去了耳朵,加上走之底,左边再加骨头。”
“什么国朝去了耳朵走了骨头?”蝈娘的心神为巨量之讯所冲,若洪涛溃堤,不能抵御,只能不甘心地服输说道,“醋大,存心捣乱,不理你了。”
说罢,她就将最初呈上来的几张单据上潦草的字迹依葫芦画瓢将字画出来,顺便自己在边上又画了块地黄根茎以防长孙青璟看不懂。
阿彩只是瞥了蝈娘一眼,懒得放下针线教她写字,只是偷笑。在她匠心独运之下。一对蜻蜓翅膀巧妙地将破洞掩饰而去。
蝈娘慨叹了一下,环顾四周,开始与阿彩说起李家秘闻:“阿彩,我听刘娘子说,国公年轻时曾把万娘子安置在此处——偷偷摸摸的。后来文献皇后崩,便又将她接去别的地方。窦夫人曾夸万娘子柔仪和顺,就把这小筑改名为柔仪筑,后来又赏给贴身婢女居住——说来,那位万娘子也是某位下州刺史的女儿,文献皇后在世时,弄得东躲西藏的。——诶,你这眼睛不对——”
“哪里不对?”阿彩自己就着烛光琢磨了一下,“确实不够亮。等我拆了重新绣——要我说,如果我是刺史的女儿,我就找个年轻的县令嫁了,县尉、主簿也嫁。我才不想在一品国夫人面前伏低做小。哼!”
“说得好像那么多县令、县尉、主簿都求娶你一样。”蝈娘大笑起来。
“两个小娘子今日不守夜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好,匈奴悍妇来了!”蝈娘叫苦不迭。
“什么匈奴悍妇?”阿彩不明所以。
“就是刘娘子啊!我也不知道是国公年轻时的哪个书童给她取的诨名。大家背地里叫惯了。”蝈娘一把夺过还未修补好的纱灯,扔下笔,吹熄油灯,“别缝补了!勿多言,安歇安歇。不然匈奴悍妇会罚你去廊下睡。”
两人飞一般跳到榻上,钻进衾被之中装睡。
“我听到有只聒噪的蝈蝈在背地里说我坏话。”刘娘子轻叩房门,戏谑道。
“娘子,我哪里敢?”蝈娘假意从被中坐起,“我不过和阿彩说起长孙娘子喜欢蜻蜓,阿彩一时兴起,便试着绣了个蜻蜓纹样问我好不好看。”
“你们两个倒是看看漏壶里还有水没有!”刘娘子拍打着房门,提高了音量。
“娘子,阿彩知错了。我们这就休息。”
等到小筑中恢复了宁静,蝈娘才分辨出门外窸窣的衣饰声。就着庭燎,窗棂上映出了刘娘子渐行渐远的剪影。
阿彩等了半日,确定刘娘子走远了,又惦记起没有绣完的蜻蜓,便轻轻推了推一侧的蝈娘:“哎,你账还记不记了?刘娘子应该不会回来吧。醒醒啊,我教你写字。”
“阎罗婆……撕烂你的嘴。”蝈娘含含糊糊地说着梦话。大概是白日里太累了,果真是一沾衾枕就睡。但是她又被日间不平事所扰,所以梦话连连。
“梦里都这么凶悍!还有脸笑话别人。”阿彩慨叹着摇摇头,钻进被子里。
阿彩今日陪同李世民去别人村上拜访一圈,心情大好;同行人中居然还有自己一直仰慕的公子,令她又惊又喜;村民们甚至村老、社宰将自己误认为她是大家闺秀的歆羡眼光着实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李梵娘、张亮又是极好相处的性格爽快的同龄人——本该是多完美的一天!
“你睡觉怎么跟烙胡饼一样翻来覆去个没完!我冻醒了!”蝈娘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阿彩只觉得这个凶悍的少女正愤怒地注视自己,竭力将被子抢夺去另一边。
要不是蝈娘抱怨几声,性情还算柔顺的阿彩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那么累还睡不着。
“我心里有气。”阿彩突然想起了今天那一场糟糕的邂逅——
作者有话说:准备写这个故事的B面,从CP粉的角度来写二凤怼舅妈[坏笑]
第95章 夜谈(2)
一听到阿彩说自己心中有气,蝈娘好奇地靠近了她一些,好像找到了白日里平白受气无处可诉的共鸣者。
“噢,有多气?”蝈娘一时睡意全无,在黑暗中摸索一番,拍拍阿彩的肩头,“不如说给我听听。”
“行,正愁无处诉说,你嘴巴毒,等我说完了你再替我诅咒我遇到的阎罗婆几句,我就能睡着了。”阿彩披衣靠在榻沿上,爽快地回答。
她一时竟忘了那只绣了一半的蜻蜓,只想找人倾听。
“哪个不长眼的阎罗婆惹恼了我们蕙质兰心的阿彩娘子?”蝈娘饶有兴趣地正襟危坐,顺便将被子又推给阿彩大半。
“倒也不是惹到我,就是我头一次听外人这么贬损娘子——你不知道那阎罗婆说话有多尖酸刻薄。特别是二郎,长孙郎君同我一道开开心心回别业之际,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贵妇人以长辈的名义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真有一种一碗醍醐快见底时冒出几颗老鼠屎的感觉。”
“哦——”蝈娘感觉自己猜到了七八分,但是又急于知道老妖妇、陈国夫人、宗室女杨氏究竟在郎君面前泼了长孙青璟多少脏水,也方便自己为娘子出谋划策——尽管她那些主意也幼稚得很。
春夜的寒风掠过小筑局促的院落,庭燎微t颤,倏忽间明亮起来,墨黑的房间里好像洇进了几滴清水,原来的化不开的浓稠的黑色变成了灰黑的调子。
蝈娘似乎看见了阿彩紧绷的下颌线。她揉揉眼,短暂的灰色又被浓黑取代,那条异乎寻常的愤怒的下颌线只存在于妄想与回忆之中。
“蝈娘,我今天挺难受的。越是夜深人静,白天的事情越是像合生一样在眼前闪过……蝈娘?”
“你尽管说,我醒着。”蝈娘听出阿彩满腹委屈,这个一贯风风火火、口无遮拦的女孩用自己最大的善意与温柔对待新的“家人”。
“我是有点蠢的。”阿彩叹息道,“我陪着娘子出嫁,一同侍候先夫人,接着一同到洛阳……这一路上,二郎、唐国公、先唐国夫人、大郎、独孤娘子对我家娘子均是礼重有加,哪怕是皇帝与皇后也看在前右骁卫将军的面子上与我家娘子和和气气地说话。共事的仆役之中,就连二郎的乳母刘娘子,窦夫人的贴身侍女蝈娘——你也对我这个陪嫁婢女如家人一般。我便误以为李家上下,李家亲眷皆是这般和气,谁料今日见到了二郎的舅母——我真是大开眼界!”
“哦,原来果然又是她!”蝈娘一下子来了精神,虽然意图大倒苦水,但还是强忍着一吐为快的冲动,“阿彩,你说。”
“今日午后,二郎拜别张亮及梵娘及诸位长辈之后,便从落星峪返回别业。我们与一辆油軿车擦身而过。二郎在马上与长孙郎君说笑,本来也没有多留意那是哪家娘子的车子,谁料我们与那马车分开百步远之时,便有车队的随行部曲从身后追上,请二郎留步,二郎近前相见才发现那是陈国夫人杨氏……”
“听你口气就知道无甚喜事。”蝈娘插嘴道,“这老妪怎么如此造作,想跟晚辈说话就直接叫他停下呗,还非得等晚辈辨认出她那辆与众不同的一品国夫人油軿车吗?”
“何止无甚喜事,简直祸不单行。二郎倒也不是一开始就与长辈起了争执。他拜过舅母之后,便将长孙郎君介绍给夫人,然后恭敬地请陈国夫人去别业一聚……”
“啊?!那她定然是拒绝的。”蝈娘心想这小肚鸡肠的妇人定然狠狠地告了长孙青璟一状。她心中默念道:“你们不知道……”
“我真是从未在李家、高家、长孙家见过这么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贵妇人。虽然李家的奴婢、部曲们都暗中说二郎脾气暴躁——我与娘子也领教过几回。但是他对各家长辈总是敬重有加的,所以被拒绝一次后便恭恭敬敬地再次邀请陈国夫人去别业……”阿彩的语气中充满着不屑与不耐烦。
蝈娘的回答也不无讥诮:“阿彩,你初到洛阳,并不清楚这位虚情假意的陈国夫人在李家上下心中是什么样貌。唐国夫人生前就颇不喜欢这位仗着自己宗女身份指手画脚的嫂子。不过双方的相处因窦夫人虚与委蛇而不至于失了颜面。”
“这位陈国夫人在我这奴婢看来也是极其失体的——哪怕对面站的只是丈夫的外甥,是晚辈,是白身,也不该被她如此无礼地对待。”阿彩有感而发。
蝈娘在一片漆黑之中也似乎看见阿彩于暗处撇嘴,不由心有戚戚:“你说得对,窦夫人生前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看在有时还需要陈国公在皇帝与唐国公之间通气说和,不便与陈国夫人撕破脸,窦夫人便如哄骗孩童般奉承着她,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看来唐公一家多年也挺不容易的……”阿彩接着说道:“陈国夫人就这么一板一眼地端坐于油軿车中,也没有一点和蔼的长辈思念晚辈的样子。同样是舅母,我家娘子婚前失踪时,鲜于娘子可是茶饭不思,要不是有孕在身被人劝住,她那时当真准备亲自骑马跑遍整个长安把小娘子找回家——洛阳这边呢,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二郎恭敬地问安,杨夫人却满心不悦地哼哼几声作为回应:‘听说你跑去邙山间与部曲们操练斥候之术。想来是身疲力竭,神思恍惚,连我的油軿车都认不出来了。’”
阿彩将颐指气使的陈国夫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令蝈娘忍俊不禁,哼唱了起来:“哦,油軿车,高贵的油軿车;哦,油軿车,华丽的油軿车;哦,油軿车,公主的油軿车;哦,油軿车,有眼无珠的村夫村姑不认识的油軿车——二郎居然认不出她的油軿车,可不得好好教训他一下?”
“二郎自然记得所谓‘斥候之术’是与长孙娘子事先约定应付突访亲友的暗号,便顺势回答道:‘是我糊涂了,竟然连舅母的车马也未曾认出来,恕罪。想必舅母已经在别业见过青璟,只因母亲过世后诸事繁忙,不曾亲自带她见过舅母。也不知她招待是否周全。正是她派人寻我回别业拜见舅母的,不想舅母来去如此匆忙,也不等我一等。’我一看这位国夫人的架势,便觉得不好相处,二郎也不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舅母。”阿彩的口气里充满“你家公子还是配得上我家娘子的”赞许。
“二郎本来也是寻常寒暄,但那陈国夫人只是一味装腔作势端坐车中,既不请二郎免去俗礼,入车中叙旧;也不下车看看二郎为母守孝身体是否安好——哦!我想起来了,虽说她一直假惺惺地表示对李家上下牵挂不已,但我清楚记得窦夫人的葬礼上却从头到尾没有见过这位夫人。不是自夸,我记人从不曾有差错,现在还记得陈国公与鸿胪丞的样貌,唯独不记得她。想来就是借故缺席了。依我看,她与窦夫人姑嫂之间也不算亲近。哪里比得上与窦夫人一起长大的宇文夫人,凡见到二郎一次便恸哭一次,见到长孙娘子一次便搂着她恳求她照顾好家中老小。丧礼上,宇文夫人每每恸绝失神,由两个儿子搀扶着才强撑到窦夫人落葬——娘子初嫁,我初到李家,亲戚的脸也都认不全,全凭真情分辨亲疏,我们总觉得像宇文夫人这样的这才算得上是亲人。”
蝈娘惊叹于阿彩一贯平静温婉的外表下潜藏着如此玲珑的心窍与深刻的洞见。她便忍不住揭开陈国夫人的老底:“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陈国夫人姓杨,是国朝宗女,与陈公的母亲万安公主是本家姑侄——只因这层干系,唐国夫人平日里对她多有忍让,省得她去皇帝皇后面前胡乱议论唐公。陈国夫人不论与唐公还是夫人,均无血缘之亲。反正今夜你我无需侍候主人,刘娘子等长辈也不在眼前,我不妨与你说句实话。”
两个少女遇到一个自己都尊崇的主母不易,遇到一个都讨厌至极的贵妇倒也同样着实不易,所以就像两只麻雀般啁啾不停。
蝈娘撇撇嘴继续说道:“今日陈国夫人假惺惺地前往别业看望二郎与长孙娘子,可是我并未看出她对窦夫人过世一事有丝毫动容之处。相反,她对迎接皇后来到紫微宫、参加正月大朝会更为有兴致,并不像其他与窦夫人性情相投的女眷般奔波长路、踏雪致哀。对于小姑与外甥的关切,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嗯,想来也是。”阿彩愤愤不平道,“陈国夫人一听到二郎说是长孙娘子派人前来寻他,气便不打一处来,哼哼两句道:‘我听闻你自从迎娶了这位长孙娘子,携她同来洛阳后,便在邙山别业一带深居简出,简直过得如农夫一般,与你以往的性子殊为不符。’”
“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公子的性情从小到大就没有变过。刘娘子就是这么说的。二郎的性子是什么样子的,自己乳母还不清楚吗?”蝈娘突然觉得陈国夫人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
阿彩说道:“公子愣了愣,也觉得陈国夫人胡乱品评,甚为无礼,但是事关长孙娘子,还是耐着性子说原委:‘我不过按律守制,又奉父命查看别业田庄,也不敢懈怠骑射。母亲过世之后,我身体违和癯羸,幸亏有长孙娘子照顾才缓过来……’
她又用尖刻的声音说道:“我家娘子今早也不知得罪了何方神仙被人背地里这么说嘴。陈国夫人真是听不得‘长孙娘子’四个字,一听到就跟没长大的幼童般抢白公子:‘你的那位新婚妻子,当真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处事周全,我身为长辈也自愧不如。’”
“二郎当然品出陈t国夫人责备之意,仍是有礼有节为长孙娘子辩解:‘恐怕舅母对青璟有些误会。可否屏退左右说话。邙山乡间景色不错,我陪着舅母走一走,散散心,聊一聊可好?不知舅母可否赏脸?’”——
作者有话说:二凤:冷静冷静,无论如何得先让老婆在长辈面前留个好印象,看看能不能妙语挽回一下,反正舅妈也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学我妈那样哄一哄她就算了……
虽说上一秒装逼下一秒打脸比较痛快又能比较直白地表达二凤对阿璟的爱意[狗头]但是,二凤一开始也不想跟杨老太闹僵,只想糊弄过去——也算是为老婆长远考虑了。毕竟史书也说他从小“玄鉴深远”,对自己深爱的人,他也希望家人们都对她有好感的,不会让她一开始就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但是,老巫婆实在给脸不要脸,小两口递了好几次台阶她都不下来,算了,那明天那一章就选择当硬汉硬扛所有指责[点赞]
第96章 夜谈(3)
蝈娘听说李世民为澄清所谓“误会”,竟然主动邀请陈国夫人游逛,不禁诧异道:“这可算是二郎与陈国夫人相处最有耐心的一次了。面对叔伯舅父辈,若是意见相左,他通常毫不留情又有理有据地反驳;面对女眷,不论老幼,他往往是一言不合找个借口直接溜走的,窦夫人生前也不拦着他,反而替他隐瞒。如今为了长孙娘子名声,竟然强抑怒气与这阎罗婆周旋……”
“只叹陈国夫人见公子护妻心切,就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凶狠模样,变本加厉道:‘不必了。看来你对这位新妇回护得很,遇我稍微说了几句重话便认定我误会了她。我哪里敢累你作陪?我今日本是一片赤忱之心前来探望你们,却遭你那位长孙娘子如此折辱,我实在弄不明白你父母那么明事理的人因何择她为媳?’——蝈娘,陈国夫人说出这样的话,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相当失礼了。公子的不悦便开始呈现在脸上。陈国府诸奴婢自然吓得各自向后退却数步,垂首不敢多言一句,既不敢靠近陈国夫人,也不敢仰视公子。”
“噢,阎罗婆。”蝈娘轻轻啐了一声,“她在李家别业时还故作大度地说不与长孙娘子计较呢!”
阿彩说道:“她何止小肚鸡肠,简直是幼童行径。公子并未因陈国夫人是长辈而唯唯诺诺,反而竭力要将事情原委弄清楚,还长孙娘子一个清白,便忍不住为娘子辩护:‘说实话,我听不懂舅母的话。青璟与我的婚约是两家长辈在我们年幼时订下的。后来虽遭变故,但一切意外与她本人并无干系。我父母与道生舅父皆认定她虽罹家难,却德行无亏,婉懿循礼,便早早为我求娶为妻。全家人无不爱重她。母亲病重时她衣不解带服侍于榻前,丧礼上兄嫂遇事不决之时也会请她出谋划策。之后她又竭力劝我随父亲同来洛阳以便朝中任免有动时替父亲处理家事——我初时一心想着结庐陪伴母亲,全然忘记了母亲令我好生照顾父亲的临终嘱托,幸得青璟提点才不至于酿成大错。青璟的眼光、见解、行事不但我母亲、大嫂与诸女眷赞不绝口,就是我父亲兄长与道生舅父也十分敬重。所以外甥真是不太明白折辱之说所言何事?这并不似青璟处事风格。还望舅母明示。若是青璟真有无礼之处,我自会替她赔罪。’”
蝈娘叹道:“唉,其实二郎向来不在意陈国夫人在两京亲友间随口造谣说他不通人情世故、脾气过于倔强、专爱结交庶民子弟之类的——哦,还有,空长着一副尚可一看的皮囊,却丝毫不会曲意逢迎——大概是说二郎与表姊妹们相处时总是敷衍。这些都是刘娘子私底下讲的,匈奴悍妇总是一边说一边笑得乐不可支,然后祈求菩萨替二郎找个合乎心意的妻子,千万不要找陈国夫人中意的那些女子。至于二郎嘛,通常知道了这些闲言碎语,也不过冷笑几声,看在母亲、舅父的份上懒得与她计较。现在看来,二郎倒是极爱护长孙娘子的名声,并不愿意陈国夫人在两京亲眷面前肆意炮制关于长孙娘子的谣言。”
“啊,听到‘赔罪’二字,陈国夫人便似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抖擞起来,居高临下地问道,‘我问你,你的这位夫人确实如传言中所说幼年丧父,母亲被继子逐出家门,又由九品小吏抚养长大?’公子懒得与她理论,干脆利落地答道:‘那又如何?难道这是她的错?’陈国夫人只能气结道:‘你——’她大概是被气得不轻,在油軿车中又不好捶胸顿足发作一番,居然屈尊从车里走下来见公子。我猜她平日驭下甚为刻薄寡恩,奴仆们听闻她被晚辈后生驳得哑口无言,竟趁她不备偷笑起来。此刻陈国夫人将半掩的帘帷完全卷起,气急败坏地摔出车来,偷笑之人突然转作正色上前搀扶也实在有趣。陈国夫人踉跄几下,故作宽容道:‘好好好,我岂能不知生死祸福并非青璟所能掌控。这些算不上她的错,那么居于乡间的主意又是谁出的?’公子说:‘洛阳城中应酬过多,我毕竟尚在孝期,需为母守制。既不能令故旧误会我故作清高,又能清净下来时时怀念母亲,便出此下策。如今小住了几日,反觉得乡间车马稀疏,令人神清气爽。’陈国夫人道:‘就算此番村居你们夫妻二人都有理有据,可是我还是听到一些与礼不符的咄咄怪事。听闻你与邙山附近的田舍郎们走得很近,竟然还不顾身份地向他们请教稼穑之事,甚至有传言说你出资为田舍翁们办醵饮,承担了农家子的束脩……我说得可对?’公子爽快承认:‘舅母说的确实是事实。’陈国夫人便气冲冲地指着公子道:‘你忘了自己国公之子的身份了吗?还是长孙青璟怂恿你接连做了这么多离经叛道之事?’公子说:‘当然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她无关。’陈国夫人诧异道:‘想不到你一力袒护她至此!’”
“阿彩,你像个说参军戏的苍鹘!”蝈娘笑道,“我每每听到陈国夫人在公子面前捞不着半句好话就偷着乐……”
“你笑完没有,笑完了听我接着说戏。”阿彩逗乐道,“公子不紧不慢说:‘我哪里敢在长辈面前偏袒妻子,只是按照舅母所问如实回答。’陈国夫人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好,就算你如实回答,没有偏袒。你那受众人夸赞的贤妻对你的所作所为就毫无异议吗?’公子皱眉道:‘青璟与我一心!她非但不介意我亲尝稼穑,还与蚕娘们一同修治蚕器,与织工们一起比对各种织布机的优劣。我们就是这么同甘苦共进退。’公子的语气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充满了骄傲。”
“我家二郎回敬得好!”蝈娘拍手道,“阿彩也讲得好。”
阿彩咯咯笑道:“有句话忍不住要告诉你,不准去刘娘子面前瞎讲——其实我一直不觉得公子容貌有多俊美,不过比同龄郎君高大魁梧一些罢了。可是今天他与陈国夫人争辩时,我却觉得他分外俊朗,连说话声音也好听——不准告诉刘娘子,她要是知道我觉得公子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定要罚我睡到廊下,让我好好反省……”
“她哪里敢?”蝈娘撇嘴道,“你是长孙娘子娘家人,李家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你?”
阿彩捶了捶蝈娘的后背道:“说到我们这些当下人的,虽说身份地位却不低贱,分辨是非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我看陈国府那些奴婢倒是与我们李家一心。他们看到主母陈国夫人脸面受挫,非但一个个噤声不语,更有甚者还暗暗冲我挤眉弄眼,以示公子辩驳得漂亮!——当然,陈国夫人就是那种无理还要搅三分的恶妇,依旧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指摘公子:‘孩子,你被这个浅薄愚陋的女子给蛊惑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陷进这样一场毫不匹配的婚姻中,还陷得那么深!’”
“啊,到底是谁在折辱谁?”蝈娘讥嘲道,“她若是男子,恐怕也须得挨上公子拳脚……”
屋瓦松动的声响将两人吓得钻进衾被之中。阿彩与蝈娘屏息许久,突然听得“喵呜”一声,头顶t瓦片又被踩得吱嘎作响,方才从被子中钻出头来。
“幸好只是狸奴。”阿彩吐吐舌头道,“吓死我了,我以为刘娘子杀回来了。”
“她早睡得跟猪一样了,你不用担心。我们接着说那个姓杨的恶妇。”蝈娘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快讲快讲!我可喜欢你学她说话了。”
“她就这么当着长孙娘子的丈夫与兄长的面指责娘子出生低微、性格乖戾、祸乱夫家……公子只是攥紧了拳头,眼神确实越发凌厉与不屑——大概是敏行公子也觉得这么辩下去公子怕是要闯祸,或者连他这么温良的君子也觉得眼前恶妇欺人太甚不得不出言维护妹妹和家族声誉,于是一贯慢性子的长孙郎君居然挡在急性子的李公子面前与陈国夫人争辩:‘夫人,容我说一句,我妹妹她——’陈国夫人毫无教养地打断敏行公子:‘我见过净因寺的院主,也同你妹妹说起过你所治切音之术——你就是寄住在李家邙山别业的长孙郎君,幸会!据我所知,你并非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之子,不过是将军的一位远亲。你族妹才成婚多久,你们这些破落的缌亲便开始陆续上国公府寄居了。’敏行公子自然哭笑不得:‘夫人,我能够自食其力……’他大概也从未料到李家竟然有此等市侩刻薄的亲戚,至于什么大丈夫意气相投、互为刎颈之交的字眼是与她半点说不明白的。长孙公子一时既气愤又想发笑,竟没有了辩解的主张。陈国夫人还以为长孙公子理亏,便越发不把人放在眼里:‘长孙公子,你大概不知道你心中温婉有礼的妹妹在我这位尊长面前是如何嚣张跋扈、有恃无恐的。但凡我问一句她父亲与舅父的官职,她开口必言她父亲、舅父凭真才实学获得圣眷,暗示与我们这些祖上荫庇的勋贵不同……’二郎推开了敏行公子,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么依舅母之见,我妻子说错了什么?’陈国夫人又作惊人之语:‘她还说你一贯敬仰她父亲与舅父。’公子哭笑不得:‘这话又有什么错?难道这也需要我解释?我若看不仰慕她的父亲与舅父,贸然求娶他们的女儿、甥女,是为了自讨苦吃吗?’陈国夫人道:‘总之,皆因一场不匹配的婚事,给李家带来这么多麻烦。’——依我看,还是公子们太客气了,也不知我家娘子犯了这位夫人何种忌讳,她便这般存心折辱。无论两位公子如何有理有据地辩解,都会被她扣上色令智昏、趋炎附势的罪名……”
蝈娘义愤填膺地捶榻道:“我不准她这么说二郎,更不准她这么污蔑爱护佛佑的夫子。二郎与娘子都太给这恶妇脸了。”——
作者有话说:虽说杨舅妈气急败坏,但是她会在无意中把阿璟为二凤辩护的话全抖出来,在二凤听来可不是爱情宣言吗?坐等下一章舅妈的助攻[捂脸笑哭]
第97章 夜谈(4)
阿彩说得兴起,竟将衾被又向下推了推:“公子大概也觉得之前太过讲求繁文缛节,此刻真是再也不想顾及所谓长辈的脸面了,他拱手道:‘青璟不弃我白身,我不在意她寄人篱下。我们夫妻一心,便是良配。不需要别人来评判!’——唉,可叹半截入土的老妪,非要与年轻的娘子争一争长短,就这么无理取闹道:‘你为了成婚不久的女孩便如此失礼于看着你长大的舅母?’”
蝈娘嘀咕道:“多大的脸敢说看着二郎长大?你和他很熟吗?”
阿彩含笑道:“二郎自然不把这屁话放在心上,只是坦然道:‘夫人,你说的那个女孩,是扶持我度过孝期的亲人。且不说你所谓的那些无状无礼言辞是否属实,哪怕她今日真的冲撞了什么尊贵之人,哪怕是皇帝陛下本人,我也不允许别人肆意臧否她!何况,上元之夜,主上微行至李家府邸,青璟拥彗以待,主上对她的款待也赞许不已。’陈国夫人被气到语塞:‘好好好,老妇我说不过你……你们两个!’那句‘你们两个’竟引得敏行公子偷笑,大概他也与我一般确定‘你们两个’是指公子与娘子,他断定陈国夫人去过别业且与长孙娘子话不投机,却偏偏无法压制娘子——总之,自己妹妹没吃亏就好。”
“哦,确是如此。”蝈娘突然觉得另一面的故事也极其有趣:“公子说了这么多,就差指着陈国夫人鼻子叫她莫管闲事,那位愚不可及的夫人若还是听不出弦外之音,品不出二郎对娘子情义深重,仍旧空口白牙诬赖长孙娘子,那也枉为尊长。”
阿彩叹息道:“虽说你追随窦夫人多年,与她的这位嫂子多有交集。可是你也万万不会想到,陈国夫人就像一个既做错事又想占理的孩童,明明被人抓住把柄,就是不肯认输,定要所有人都认同她才罢休。她污蔑不了娘子的出身,便诬赖她父母两边长辈出身不高贵,算不得第一等功勋子弟;她污蔑不了娘子德行,就编排她性格乖张,爱冲撞长辈;污蔑不了娘子撺掇丈夫自甘堕落,就埋怨她不修妇德不约束丈夫已至贻羞家门——己若不怍,则怍在人。”
“哦,她那张碎嘴确实总也闲不住,说又说不过,闭又闭不上,真真好笑。”蝈娘一语中的。
“二郎在敏行公子面前真是尴尬至极,有那种欲甩泥淖,反溅满身的不堪。”阿彩抱着被角,感同身受地说道,“今日遇到她,我总觉得自己被糊了一脸腐泥,洗不干净了。接着陈国夫人说的那些话我就不太能听懂了——什么娘子口出狂言,竟然以上古圣王贤臣类比公子,什么帝舜躬耕,文王康功,谁敢笑话。这些话我也听不懂,也不知哪里狂妄了。”
“我也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是我确定是她警告长孙娘子不要怂恿放任二郎与田父们来往,不要管农家孩子开蒙,不要出钱醵饮令我们这些低贱之人有了非分之想……要是她知道了重新订立田契的事,多半会觉得二郎和娘子发疯了。”蝈娘把故事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
“那我大概明白了。”阿彩恍然大悟道,“反正陈国夫人就是怒不可遏地将娘子赞公子有志节有远见,还有拒绝劝说公子远离相间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这样一味煽风点火不知收敛的娘子,将来难免将一家人引入歧途。我若是你父母,定然严惩她,至少也要令她生母高氏知道此事后好好训诲女儿持家之道。’呸呸呸,她算什么人,也敢教训我家高夫人?”
“恶心!”蝈娘道,“可惜二郎聪明得很,才不会受人挑唆。”
“我本以为公子听到这番言辞会怒火攻心再次与这愚妇理论。可是,公子听了这番指责娘子狂妄自大的言论之后,竟然……竟然有些高兴……”阿彩疑惑不解。
“他高兴什么?”蝈娘哑然失笑。
“他居然问了陈国夫人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简直要把一肚子怨怼的夫人气死了:‘你是说,长孙青璟认为我的行为就像古代圣君贤臣一般可贵而竭力为我辩护,惹得你生气?’陈国夫人满脸紫涨,愤然道:‘是。你笑得那么开心是存心气我吗?’公子立刻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敢。’——啊,他的眉毛明明飞起来了。陈国夫人当然更加生气了。她只觉得长孙娘子违拗她,公子笑话她,便与公子不欢而散。两位公子少不得依礼拱手目送她离去,直到看不清那油軿车了,才会心一笑。”
蝈娘听到此处,才算将一出参军戏听完。善人完聚,恶人败退,干净利落,合情合理。她突然觉得口感舌燥,便披衣离榻,摸黑找水喝。
借着庭燎的微光,蝈娘也递给阿彩一杯水,顺势问道:“接着,你们便回别业了?”
阿彩将水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公子对长孙娘子其实有些歉意,便与敏行公子开诚布公:‘敏行,你不要见怪,我也不想遇见如此亲眷。今日不知吹了什么歪风,她非要亲自来对我们指点一番,只怕是我舅父、父亲本人也拦不住。’敏行公子倒也直率:‘你那些洛阳亲故与你确实冰炭不同器。’公子不无担心道:‘我有些不放心观音婢,她一定为我受了不少委屈。’敏行公子却宽慰他道:‘看你舅母t气得脑子混沌,青璟也不像吃了大亏的样子。’公子居然深以为然。两位郎君便翻身上马,聊起张、李二人婚事,齐人均田之法,被以各种奇怪理由关闭遣散的州县学校,还有近在眼前的徭役征伐……我跟在后面,满腹牢骚,原以为他二人会狠狠挖苦陈国夫人一番,可是他们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什么争论都不曾有过一般漠然。想起之前激烈的舌战后,他们又如此不在意陈国夫人恶人先告状一事,也不再关心长孙娘子是否冤屈,我便有些不忿,所以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把这事情原委都讲给你听。”
蝈娘感受到阿彩愤然不平之气,咯咯笑道:“不是郎君不在意,是他与陈国夫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实在聊不下去了。要还能心平气和地聊天,一是需要陈国夫人全然改变自己恣睢的性子——她都快五十岁的老妪了,怎么可能改?怎么可能知错?怎么可能向晚辈低头?”
阿彩笑道:“这倒说得在理,我若是郎君,大概早就扭头逃跑,不想再多听一句。”
“我若是长孙娘子,大概在她质疑娘子母家世代患有情志症之时,嫌弃她养父只是九品小吏时,便下逐客令了,而且是拿着扫把打出去的那种撵人情状。”蝈娘以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叫道,“滚滚滚!”
“你方才说了其一,我想听听其二。”阿彩当空接住蝈娘飞舞的手掌,“快讲!”
蝈娘钻回被子中:“二是需要郎君代长孙娘子认下所有过错,比如心机深沉,图谋不轨,煽风点火倾覆家门,当然,依着这位国夫人的心思,郎君若不摁着娘子的头向陈国夫人认罪,今日之事就不算了结——阿彩,你喘那么大声气做什么?这是我在她查问长孙娘子时偷听到的,当时我也气得不行,恨不得陈国夫人脚底打滑,从跳波亭跌落听濑潭,只可惜鲤鱼都嫌弃她腌臜。虽然瀑布声大,我听不真切,但娘子的回击也确实漂亮!有几句话我还是听得明白的:娘子是决计不愿意替郎君认下结交庶人农夫的所谓罪过的;娘子也拒绝因为此事劝诫二郎……”
“论固执己见和两心相契,公子与娘子可谓天作之合。”阿彩感慨道,“我明白公子为何最后反而不担心娘子受委屈了。一位年轻的女子,为了自己与人辩论不稀奇,为了家人与人争辩令人钦佩,为了恋人在旁人看来虚妄的理想、单枪匹马与人争辩是需要罕见的胆识与勇气的——就像一只早春羽化的水虿,上了岸,哪里还想回水里去,必然自己找生路。”
“说得好,我们家娘子若与谁有仇,当场就报了。哪是等待丈夫回家,啼哭诉苦,然后由丈夫出面为其讨回公道的娇养弱质女子!”蝈娘叹道。
两个女孩虽然聊得投机,却也不敢再耽搁安歇时间,便逼着自己重新躺下。
不多时,阿彩叹了口气,问道:“蝈娘,你睡着了吗?”
“精神着呢,总是在想娘子与陈国夫人打嘴仗的事情。”蝈娘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芍药香,“本来我们这些留守洛阳的奴婢一直胡乱猜测二郎的新妇是个什么样的娘子,如今看来,我们都猜错了。”
“什么叫猜错了?”
“就是和我们想的都不一样。她很特别。”
“蝈娘,你有心上人吗?”
“没有。你呢?”
“我好羡慕李梵娘……”阿彩的这句话着实突兀。
“我们之前不是正说二郎与长孙娘子吗?你怎么又扯李梵娘?你不是说她长得面黄肌瘦,虽说擅长纺织,但会织的纹样也没有你多嘛?”蝈娘对阿彩的羡慕感到莫名其妙。
“可是她处事又周全又有主见。我要是郎君我也喜欢她。”
“你也一样啊。我要是郎君我也喜欢你啊。”蝈娘在暗处笑道,温柔地夸赞着阿彩。
“她的未婚夫张亮很疼惜她……”阿彩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对李梵娘生出了羡慕、嫉妒还是别的什么感情。这对准新人贫穷、窘迫、丧亲,某种程度上也没什么见识,长相还村气,可是任何人都夺不走他们之间的牵绊。他们提起彼此时,眼中倒映着整个世界。
“你又没有未婚夫,拿什么跟她比?”
“说得也对。”阿彩稍感安慰,“蝈娘,你有心上人吗?”
“今晚你怎么总问我这个。我没有。你有吗?”
“他看不到我啊……”阿彩忧郁地叹息道,阖上了双眼。
“可怜的阿彩。”蝈娘喃喃自语,发出轻微的叹息。不久便只剩下轻微的鼾声。
在春风的回响中,阿彩偷偷回响起昼间的甜蜜。哪怕只是在追随郎君的某个片刻偷窥一眼他身边的少年,已经是无比奢侈的出游。
她本因狂喜、欣慰和知足,为什么还是这样心痛呢?
她为蝈娘讲述了一个千回百转的爱情故事,成为故事外的洞察者,却无法成为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
作者有话说:整个事件就以陈国夫人被硬塞了两嘴狗粮结束了。
我差点忘了亮子,他该结婚了[害怕]
第98章 换装
大业十一年二月的洛阳城郊邙山,早春的风在寒暖不定的天意中转换,却已掩不住泥土下、沟渠中、原野上跃跃欲试的生机。黄土下、岩石中乃至溪流深处的新芽蛰虫,并不因为春天的任性而放弃了触摸阳光的机会。
李世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静候于妻子所居寝室之外。自从在桑林中得了教训,他除了昨日黄昏那情不自禁的轻吻,一向对长孙青璟礼重有加。
正准备为长孙青璟梳妆的阿彩见到郎君如此拘束,不禁掩口偷笑。
她跨步进入寝室,打开窗户,支起铜镜,准备为长孙青璟梳洗。
李世民偶一回头望向正在向耳后整理发绺的妻子。长孙青璟的手指在乌黑如缎的发间温柔穿梭。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纤细的指节上跳跃。她不经意的动作好似在抚弄一把无形的箜篌。
“昨天选好的男装。”长孙青璟轻声向阿彩道,“发髻幞头也要跟真正的郎君一样,定要让人认不出来。”
“无他,不须挂意!”阿彩笑道。
接着,长孙青璟就把一切梳洗事务交给熟稔此道的阿彩。自己从妆奁边取过郑玄笺注的《论语》,自顾自看起来。
她刚从《左传》里“西狩获麟”的悲戚中恢复没多久,一时也读不进任何文字,倒是对窗外的异动更加敏感。
“二郎看什么?”长孙氏察觉到丈夫灼热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扬,回头问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你看书的样子真美。”李世民半开玩笑,语气中并无亵渎反倒是充满着仰慕,“女之专诚,至妍者也。”
长孙青璟收起卷轴笑道:“你傻站在窗外做什么?快进来等我。”
“娘子不要乱动,我正梳椎髻,要是梳歪了,戴幞头就不好看了。”阿彩双手贴近长孙青璟两边额角,将她的脸调整为正对铜镜的方位。
“需要我帮你举着书吗?”李世民放下盛着酪浆的杯子问道。
阿彩转头嗔道:“二郎勿添乱,娘子的头发又多又长,梳成椎髻且不露馅需要动一番心思。你还撺掇她看书!”
“我不乱动。”长孙青璟对着镜中映出的丈夫身影道,“你也不要乱动。我的心思也不在书里——一半在那只羽化的水虿身上,一半在张亮与李梵娘的婚礼上。”她一手执起一根发簪,对着铜镜问道:“帮我选一根,乌木簪还是玉簪?”
“玉簪,我已经很久不见你用玉饰了。”李世民叹了口气,也望着铜镜中那张清丽的脸。
“好,就用玉簪。玉饰是对你朋友的尊重,今晚婚礼结束回家换回榛木簪是对母亲的怀念,两者并不相悖。”长孙青璟将玉簪递给阿彩,阿彩稍作整饬,一位英俊少年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今日,且看我长孙青璟如何扮作少年郎。”说罢,她便咯咯笑个不停。
李世民低笑道:“是是是,现在长孙郎君可谓貌比潘安,轩然霞举。今日你可是要充作张家表亲,助张亮闯关抱得美人归的,莫要露了娇羞的女儿态。”
长孙青璟转了转灵动的眼珠,凑近铜镜细细端详一番,总觉得假扮男子缺了点什么。
“说得不错,确实还还差点丰神俊朗的神采——你站起来走两步让我学学!”长孙青璟一边放下铜镜一边支使李世民。
“多事!”t李世民哭笑不得,“说得你从未见我走路一样。”
“走几步。就几步嘛。”长孙青璟的声音娇娇娆娆,令人头皮发麻难以抗拒,“你不走给我看,我怎么学郎君走路;我今日婚礼上露了馅,岂不是折了你的面子……”
阿彩一手执梳一手捂着嘴,背对着二人,还偷偷做手势让屋中其余婢子都故作忙碌不要再盯着二人指手画脚了。
“好好好。”李世民便勉为其难在屋中规行矩步,别扭得自嘲起来,“你看,你这么盯着我,我都不会走路了。”
长孙青璟“噗嗤”笑道:“你也会慌张?不须再走了,你就像跳傩舞的。你看我假扮男子像不像?”
长孙青璟利落起身,阿彩趁势将一袭靛青色圆领袍服为她披上。深色修身襕袍衬得她身姿挺拔。她故意压低嗓音:“李兄尽管放心,李兄的恩人,便是某的恩人;李兄的妹妹,便是某的妹妹。代吟催妆诗、却扇诗一事,某安敢不尽心竭力?”
说罢她还从刀架上取下忍冬纹障刀挂在蹀躞带上,还学男子般向阿彩抱拳一礼道:“彩娘,今日由某陪同你参加落星峪张李两家婚礼,某定保你无虞。”惹得李世民和众人都忍俊不禁。
院外传来蝈娘报信的声音,车马已经准备停当,长孙敏行正在等待三人。
四个人又确认了一下在这场常人看来平淡无奇,在两位新人眼中无比盛大的婚礼中自己分别认领的角色。
李世民充当新娘李梵娘的堂兄,长孙青璟充当新郎张亮的表弟,长孙敏行充当执事赞者,阿彩充当喜娘并为李梵娘梳妆。
四人计议完毕便骑马登车。
李世民为妻子披上斗篷,手指在她颈后不经意地停留了一瞬。长孙青璟回头,正撞进丈夫闪躲的眼眸中。
李世民绕到长孙青璟身前:“虽说时机不对,我有一句话还是不吐不快。敏行也在,我若不给你一个交代,在你族兄面前也很心虚。昨天陈国夫人——”
“都过去了。”长孙青璟松爽地答道,“该说的我当场都跟她说了,大概就是这几个字的意思——我没错,我不改,不想听,随便你——毫无保留和掩饰,你舅母大概气坏了。”
“也是,大不了一起挨罚。”李世民坦然笑道,指尖轻触长孙青璟交握的手掌,“不过还是谢谢你为了我那些轻飘飘的大义远志与这个愚妇争辩,难为你了。”
他的眼里盛满了只有她能读懂的温柔、释然与骄傲。
“走吧。”长孙青璟拍拍蹀躞带上的障刀,“今天可是你救命恩人的大日子,不准说无趣的话,不能错过吉时。”
李世民收回目光,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得对!今天是张亮的大日子,我怎可想这些无趣扫兴的事情。”
马车沿着邙山小道缓缓前行,车轮发出咯吱的声响,碾过成簇的紫花地丁,沾染上了一丝春天的味道。
长孙青璟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落星峪,招呼马上的李世民靠近车窗,轻声道:“张亮到现在还不知我们真实身份,这样妥当吗?”
“正因不知,才更显情义深重。”李世民目光悠远,叹道,“那日他在邙山下群豺狗围攻我时救我一命,只当我是普通的落单的村居子弟。如今他成亲,我们以寻常友人身份祝贺、帮忙,不令他心生疑窦,岂不纯粹?”
长孙青璟若有所思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诗笺——那是她为今日准备的催妆诗。李世民瞥见她的动作,有种回到自己婚礼迎亲之时的错觉:“你不是经历过婚礼吗?不会还害怕吧?”
“我倒真有点慌张。”长孙青璟坦诚以告,“毕竟上一次我是新妇,只管给你出难题就是。这一次我却是新郎的捉刀客,会面对宾客们各种刁难取笑,还要在一群陌生村夫村妇面前吟诗——李世民,你笑得这么诡秘,不会准备在催妆时故意为难我吧?”
李世民大笑:“我哪有本事难住你!我的观音婢在两京贵女中诗才无双,不对,长孙郎君可是令洛阳纸贵的大才子。今日定叫那些乡野村夫大开眼界!”
车马渐近落星峪,四人便分作两队各自不相熟的访客,长孙敏行与长孙青璟进入张家宅院,李世民于阿彩来到李梵娘住处。
张家的窄小院落中,已是红绸高挂,鼓乐喧天。简陋的农舍中架起气派的青庐,庐帐中被装点得喜气洋洋。
青庐内外摆着几张粗木几案,长短高低皆不相同,大概是乡邻们自行拼凑的。
邻里乡亲穿梭其间,孩童们追逐嬉闹。长孙敏行先一步进入院中,向张亮拱手道:“张郞,我这个礼生来你家的路上恰好遇到你表弟,便携手前来。”
说罢,长孙敏行附着张亮耳朵告知眼前俊朗的小郎君就是李世民的妻子假扮的,张亮吃惊地向长孙青璟拱手致意。
长孙青璟配合地以男子姿态规行矩步至张亮面前,还故意大声说道:“兄长的请帖我已经收到数日,今日特来贺喜,并陪同兄长一同迎娶新妇。”
“来得正好!”张亮欣喜不已,“我正缺一位代我吟诗的雅士。表弟真是解我燃眉之急。”
他开心得踉跄一下,惹得周围人哄笑:“新郎官今日开心坏了,你们表兄弟二人不知何时启程迎新妇子回来?”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妪拄着拐杖走来,眯着眼打量着长孙青璟:“这位郎君面生,是……”
“老太太,我是高孝璟啊,张家最爱追着黄狗闹的外甥。”长孙青璟故意装出与老妪万分熟络的样子,挽起她的胳膊走了几步,“我小的时候,总是偷你家的石蜜糖吃,你都不舍得打我。如今我不过是个子高了些,又多读了些书,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
长孙敏行与张亮不禁由衷钦佩长孙青璟信口雌黄的能耐。连张亮本人也开始怀疑他真的有这么一个伶牙俐齿、调皮捣蛋的表弟。
老妪听了那么多细节,脑子有些错乱,也莫名奇妙地在记忆中翻出那么一个本来并不存在的孩子。
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荥阳那边的亲戚!快请进,先用些酪浆胡饼,迎亲时又要下婿又要对诗,不吃饱可是连新娘子也接不回来呢!我听说新娘子的堂兄是洛阳富户,为了丧亲的堂妹特意来主持婚礼——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必然狠狠为难我们这些乡野村夫村妇的。”
“我不怕他。”长孙青璟咬了一口粗制滥造、油水不足的胡饼道——
作者有话说:我们阿璟就是这么一个对亲人,对朋友又活泼又宽容的样子[星星眼]
第99章 通关
众人在张家简朴的院落里谈笑之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偷偷跑上前来摸长孙青璟所佩障刀,长孙青璟给了他一小包随身携带的蜜煎枣,笑笑赶走了他。
长孙敏行又与张亮最后敲定迎接新娘的时间,查看了新人入门时翻转踩踏的布袋子、铜镜、红烛是否齐备,又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亲自将每一扇窗的缝隙用枲麻堵住,拿三升粟子填满石臼,以草席覆盖在井口上,又亲自将三支箭挂上门顶。
众人便再次相互端正衣冠,检查牛车装饰,便招呼临时拼凑的乡间乐队,吹吹打打出发了。
李梵娘家的门栓没有迎亲者们料想的那般牢固,堵门的无非是一群好事的少年,张亮、长孙敏行再叫上同村看热闹的人助力,稍微用力便推开了。
长孙青璟暗忖李世民与长孙敏行二人心思缜密,就这样的柴门,推坏了还得孤儿寡母重新修葺,实在不值当。确实不如免去虚礼,省得给新娘家人添乱。
院内人声鼎沸,李世民护着李梵娘的母亲穿过人群,不时与人寒暄。他刻意收敛了平日里的锋芒,言谈举止如同寻常富家子弟,俚语村言脱口而出。
“二郎演得不错。”长孙青璟且行且与李家众客抱拳施礼。
长孙敏行微笑道:“你也不差,追狗偷糖,说得老妇都信以为真了。也不知世民给你和张亮出了什么难题?”
长孙青璟向着临时乐队一抬手,筚篥、鼙鼓、琵琶声大作,人群骚动起来。
乐队与迎亲诸人让出中间道路,张亮昂首阔步而来。刚毅的脸上却布满的汗水,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双大雁。
“哦,不妙。大雁要被他闷死了。”长孙青璟顺手在t地上捡起一截竹竿,戳了戳张亮后背:“笏板给你,大雁给我!”
“新婿来迎亲啦!众宾客退后!”长孙敏行高喊。
李家院落中的客人不但不为张亮让路,反而齐刷刷在迎亲队伍前筑起三道高墙。
“来者非善!”长孙青璟调侃道。这时她才意识到,哪怕高家败落,在她成婚时仍有数进院落供她为难李世民。而如今这个窄小的院落中,只能筑起人墙助兴——也亏得李世民想得出这般馊主意。
“汝曹才是来者!”李梵娘的“从兄”李世民笑着拨开三道人墙,站在张亮一行面前。
他的眼中闪过恶作剧般的光芒,快步上前拦住张亮一行:“且慢!堂妹出阁,岂能轻易让你接走?”
张亮认出李世民,眼中闪过惊喜,随即配合地作揖:“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院内众人见状,立刻起哄:“新阿舅须得给这小子一点下马威!”
“下婿!下婿!”好事者早已将竹杖分发至组成第一堵人墙的少年处,大家以杖击地,发出整齐划一充满威慑的敲击声——中间嘶吼得最大声的正是唐国府上的几个部曲。
“世民跟这几个最为得力的家兵说了,今日下婿,既要虚张声势又不可伤了张亮半分,事后有重赏!”长孙敏行凑近长孙青璟耳边道。
长孙青璟不禁抿嘴轻笑,心想李世民还真把自己当成这李梵娘这孤女的哥哥,整个家庭唯一可以仰仗的人,所以才如此考虑周全。
长孙敏行古怪的眼神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着男装,身份也是新郎捉刀手,方才不经意的笑差点把自己给卖了。
她赶紧正色咳嗽几声,学着同行少年们的样子抱怨了几声:“不想这家大舅如此刁难,怕是新郎要吃苦头了。”
她又左顾右盼一番,认定刚才下意识流露的少女情态并未被人洞悉,便粗声粗气质问李世民道:“我家张郞行事端方、器宇不凡,与令妹佳偶天成,为何如此为难于他?”
李世民手握竹杖,负手而立,故意板着脸道:“我李家虽非高门大户,但堂妹也是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张郎要迎娶,须得过三关——这第一关,以竹杖代刀剑,与我对战!要是赢了,再入下一关,要是输了,便不配迎娶舍妹。”
“好!比就比!”张亮爽快接过李世民扔来的竹杖,将笏板插在腰间。
暮色四合,庭前风起。两少年执竹为兵,对峙于阶下。竹杖相交,破空有声,宛若龙吟。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也都知道照着旧俗,新娘家中必须出人下婿,否则轻易令人娶了去,岂不遭乡邻耻笑娘家无人?
而今听说李梵娘堂兄远道而来认亲,为孤女置办嫁妆,人品贵重又兼器宇轩昂,梵娘今后夫家娘家皆有仰仗,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当然照着旧俗,早定下的婚约,女家也不可能在迎亲这天反悔。众人也无非看热闹不嫌事大。
“大舅切莫伤了新郎,你妹妹可会伤心的!”有人调侃道。
“新郎莫伤了大舅,不然今天带不走新娘!”有人促狭高叫。
李世民目色一沉,招式微滞,似力有不逮。张亮见状,欺身上前,以竹杖一挑,竟将李世民手中之竹杖夺去!
“好!”长孙青璟带头喝彩,“大舅悍若虓豹,张郞骁勇绝伦。但终归我张家郎略胜一筹,大舅也输得不冤。”
“这第一关,就算张郞过了。”李世民笑道,“我自愧不如。”第一道人墙边缓缓退去。
“他这破绽卖得恰到好处,不是行家看不出他诈败。”长孙敏行喋喋不休地告诉长孙青璟此中门道,“张郞也是个机灵鬼,瞬息之间抓住时机。总之,夸他们势均力敌是没错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舞刀弄剑,只喜欢考据切音。”长孙青璟抚摸着大雁道。
“我是代人之后,当然喜欢骑射刀剑。”长孙敏行道,“你小看我。”
两人会意而笑,等待着李世民再给张亮出难题。
“第二关,我妹妹喜欢听琵琶曲,新郎随便拨弄一曲。她若满意,便算通关!”
还未等竹杖大战后喘息未定的张亮开口,长孙敏行便向乐师借来琵琶:“无须新郎出手,傧相长孙讷言愿代新郎为大家奏一曲《西洲曲》。”
“可。”李世民点头示意。
长孙敏行席地而坐,他垂眸调弦,执起笏板,先是低低几个泛音,忽而轮指急捻,把采莲曲里的棹歌水浪都泼剌剌挑出来。宾客们屏息凝神,一群少男少女竟随着曲调轻哼起来。
大家唱到“海水摇空绿”处,长孙敏行突然以笏板叩响音箱面板,清越如碎玉投盘。西洲的相思子、红鲤鱼、白鹭鸶,便脆生生地从琵琶弦上跳了出来,本来忧伤的情歌竟然被他弹出了几分圆满的欢乐味道。
“这第二关也必须通过。”众人欢呼。虽说张亮请人捉刀,但在旁人看来,明知自己不擅音律却愿意有备而来,正是对新娘和她家人的重视。捉刀手的表演越精彩,新娘的兄长便越有面子,也就越不能托词不让新娘登车。
李世民装出精通人情世故的样子,故作矜持地言道:“虽说请人代弹,但你也算个有心人,两家亲友也很感怀,我便算你通过了。”第二道人墙也识趣地让开了。
“诸位郎君,请稍后,李娘子还需梳妆。”阿彩从一扇与简陋农舍不太相符的屏风后绕出来,特意向新郎众人拱手道,“娘子的同心髻,还需一个时辰才能梳好;再加上额黄、妆靥,固定杂宝冠,又需要一个时辰;再为娘子着中单、青色连裳,佩革带,又需要一个时辰……”
众位宾客哄堂大笑:“你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还准不准新郎接新娘了。”
长孙青璟带着迎亲诸位和着羯鼓的节拍喊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玉颜人,莫踌躇!锦帐开,迎娇客!”
“妆成否?郎心急!”这一句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长孙青璟趁乱将大雁递给张亮。张亮在众人惊呼中将一对大雁抛过屏风,稳稳落在李梵娘怀中。
“胭脂色,胜朝阳!三星照,出闺闱!新妇子,催出来!”众人随着长孙青璟一起起哄。
“好好好,请诸位静待舍妹梳妆。”李世民向众亲友拱手,“我也不为难新郎,第三关——请以邙山,落星,春天,新婚为吟咏之物,当场做一首催妆诗给我妹妹!一炷香时间!”
“大舅,这分明就是为难嘛?”
“张郞哪里是读书写诗的料,换个简单的,就此放过他吧!”
长孙青璟与长孙敏行对视一眼道:“大舅果然是来为难我的,他事先都不说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我替张亮事先写在笏板上的浅显句子统统作废,我脑子里记诵的那些名句是一句也用不上。本来一路上我就教了张亮几句简单的催妆俗诗应付一下,如今叫他如何是好?”
长孙敏行望着面红耳赤的张亮,催促长孙青璟道:“你今晚回别业后再去让李世民跪砧伏枰。现在快去给张亮解围,全看你的了。”
“兄长莫慌,我来代劳!”靛青袍服的长孙青璟越众而出,她向四周拱手,姿态潇洒,并无半分女儿娇态。李世民暗自喝彩,面上却故作不满:“小郎君,我知道你护兄心切。可是作诗并非儿戏,若是半句不合意,我妹妹便不登车了。这责任你可担得起?你可想好了……”
长孙青璟拱手道:“担得起。我保管李家人满意,新娘与大舅尤其满意。”
李世民忍俊不禁道:“也罢,你既然如此逞强,我且听你诗才如何?”——
作者有话说:两个社交悍匪的对决[555]
第100章 婚变
看热闹的乡邻纷纷鼓气道:“新郎家人不要怯场!这诗定要作得令李家人心服口服,甘愿送新妇登车!”
长孙青璟望着屋中花烛,吟诵道:“邙阳星坠镜台明,云裾初萦月华新。莫遣描眉耽曙色,珠鞍已系柳梢烟。”
诗罢,满院寂静,继而爆发出震天喝彩。诗句通俗却有分寸,不似一般乡野催妆诗那般恶俗露骨。农夫农妇们勉强能听懂,觉得应景、雅致却无鄙俗联想,这便足够了。
张亮感激地看向长孙青璟,长孙敏行竖起了拇指,长孙青璟则偷偷对李世民眨了眨眼,满面都是不屑与挑衅t。
几位德高望重的社宰、村老从席间起身,笑嘻嘻地说道:“李家为难新郎也够了。新娘子你可听到新郎的诗?再不出发,天就全黑了。”
屋内传来一阵少女的嬉笑,接着屏风被移开,盛装的李梵娘在阿彩搀扶、女眷簇拥下缓步而出。
她算不上美貌,但眉眼英气,在红妆映衬下别有一番动人风姿。张亮看得呆了,直到被长孙敏行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行礼、迎接。
长孙青璟又吩咐同行部曲将五斛粟子五匹絁绢交给李梵娘的寡母和幼弟以换回大雁放生。
欢声笑语中,新娘登上装饰一新的牛车,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向张亮家戏舞而去。
长孙青璟走在人群中,忽然拽了拽李世民的衣袖:“你出的馊主意,差点害得我进退失据。我今晚回家就找个棋盘送你……”
“行行行,你那么给张亮长脸,石头做的棋盘我也认了……”李世民一边向障车的孩子们抛洒果干一边向长孙青璟认罪。
“你看那个人——”她揪紧了李世民的袖口,“我在别业附近见过他两次了,今天是第三次。你不觉得他跟你很像吗?”
李世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人群边缘有个红衣少年一闪而过,背影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待要细看,那人已消失在拐角处。
“好奇怪,他第一次出现在胥吏来搜捕洛阳盗贼之时,他在醵饮篝火边跳柘枝舞;第二次出现在胥吏去净因寺张贴布告之时,他骑马路过,好像还对布告啐了一口;今天是第三次……”长孙青璟喃喃道,“这是巧合吗?”
李世民不以为意:“许是哪家来贺喜的少年,别多心。我三姊还说马三宝背影像我呢!走吧,别错过了张亮和李梵娘拜堂。”
张家的青庐搭得结实,酒席虽粗陋分量却足。
新人拜过天地,正要行却扇礼时,长孙青璟再次被亲友推举出来吟诗。这次她早有准备。
阿彩却笑眯眯地向她行礼道:“高公子,我们娘子说了,不要和别人一样的,诗里面要带团扇、织女、猎户这些字眼。一炷香!”
“看来棋盘还是小了点,石头还是软了点。这少女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想出这么刁钻的主意。定然是李世民偷偷教她的。”长孙青璟暗忖。
她略微思索,随口吟道:“皓腕轻移月半弦,玉梭暂休鹿鸣山。而今不慕天孙慧,吾有丹翎换霞绢。”
“织女与弧父,机娘与猎户,绝配绝配!”长孙敏行带头鼓掌。
李梵娘听罢,羞怯地移开遮面的团扇,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脸。众人又是一阵抚掌、击节欢呼,酒宴正式开始。
李世民与长孙氏被安排在首桌,与新人同席,靠近乐手们。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李世民准备与两个部曲舞剑助兴。
忽然院门被粗暴地踹开,五六个身着官服的胥吏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持刀府兵。
“张亮何在?”为首的兵曹厉声喝道。
欢笑声戛然而止,甚至有女眷吓得惊叫起来。
张亮站起身,脸色阴沉:“在下就是张亮,不知曹公有何贵干?”
兵曹拿出名册,不耐烦地念道:“天子有事漠北,急需民夫整修太行道,运送粮草。你张亮年方十九,正值壮年,速速随我们走一趟!”
院中顿时哗然。年长的几位社宰纷纷向差役求情:“这孩子才成亲。年纪尚未满二十,会不会弄错了?”
李梵娘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酒液溅湿了她的嫁衣,她一时手足无措。
张亮攥紧双拳,眼中燃起怒火:“曹公容禀告,我父兄皆死于征辽徭役,我并未年满二十。按大业律,我家三年内可以不再应役!”
“大业律?”兵曹参军嗤笑道,“你小子脑子不好?你跟我说大业律我都想笑。圣命如山,哪容你讨价还价!来人,再不老实,就给我绑了去县城应役!”
府兵上前就要拿人,李梵娘扑上挡在丈夫与府兵中间,哭求道:“求曹公开恩,让我们把婚礼行完可好。”
兵曹皱眉道:“娘子,我也不是故意为难。我本可以在迎亲路上将你丈夫强行带走。如今等到却扇结束才来带人,可谓仁至义尽……”
李梵娘跪地道:“曹公大恩,李梵娘永志不忘。只是我们乡间风俗,新妇须得拜过新郎父母才算正式成婚。张亮父母双亡,祭祖需要三日之后。我不敢求曹公宽限时日,只求张亮带我入室拜过他父母神位,就算是张家儿媳。日后操持家事,也有理有据,免得被宗族嘲笑名不正言不顺。”
“你也太过分了。”兵曹冷笑道,“婆婆妈妈是想拖延时间吗?”
李世民眼中寒光乍现,手已按在腰间隐藏的横刀上。就在他与部曲们互使眼色准备起身的刹那,长孙青璟一把拉住他的蹀躞带,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听李梵娘的。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然而手却未离开刀柄。
兵曹见满院诸人虽不敢反抗,但是个个怒形于色,自知理亏,便给自己一个台阶道:“也罢,算你们夫妇识相。我就给你们片刻拜父母、祭祖、道别,抱头痛哭去吧——不要跟我耍花样!”
“你跟他们一起走,我来应付。”李世民轻声对长孙青璟道,“不管动静多大,叫他们快跑。”
长孙青璟点头后退,张亮扶起妻子,三人快步走向内室。
一进门,长孙青璟便压低声音问道:“张亮,你家有地窖吗?”
“胥吏常年抓人服徭役和兵役,怎么可能不知道每户有地窖。”张亮解下进贤冠、革带,绛色婚服,苦笑道,“一旦藏在地窖中,差役来时,简直如瓮中捉鳖,十拿九稳。我们才不能自寻死路。”
“嗯——那掀了屋顶跑如何?”长孙青璟指指并不牢固的屋顶,又问道,“你跳上去不难吧?”
张亮摇头:“我倒是跳得起、掀得动,她怎么跑?”他望向李梵娘,“她连马都不会骑,还能跟我一起上房逃跑不成?”
长孙青璟在狭小的内室来回踱步,忽然停下:“那我想办法替你们闹点乱子,你们借机逃跑……”
“虽说今天乱子已经够大了,不过,再添一把火应该也不会更糟糕了……”她自言自语地拔下屋中高处的花烛,又取下窗上的一把枲麻:“今日得罪了,你们回乡之前我定替你们把屋子修好……”
“高兄哪里话?”张亮来不及向李梵娘澄清眼前的高孝璟就是李世民的妻子,只是拉着蹙眉的妻子向长孙青璟拜了三拜:“大恩不言谢,我与李兄、高兄、长孙兄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院外又是一阵骚动,刀枪突出的声响与杯盏破碎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小孩的哭泣混杂在一起。
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喊:“就是这里!盗窃含嘉仓的贼人就在婚宴宾客中!统统围起来,不要让他翻墙跑了!”
长孙青璟、张亮、李梵娘三人面面相觑。
长孙青璟小心挑开窗缝往外看,只见又一队官兵涌入举办婚宴院子,为首的押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
“你说他确定来到此处,现在你把他找出来!”
那见证人被差役推到酒席间,开始一个个辨认宾客。
“高公子,阿亮,你们看!”李梵娘招呼长孙青璟与张亮,又一队官兵包围了土墙与篱笆。
“不妙。”张亮脸色阴沉,“两拨人!太巧了。怕是有人设局害我!”
话音未落,酒宴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就是他!那个穿蓝袍的!他就是夜闯含嘉仓的盗贼!”
透过窗缝,三人看到那证人正指着李世民大喊。
“你血口喷人!”李世民与众部曲“腾”地从席间坐起,握紧刀柄。
兵曹与法曹两位参军交换了个眼色,同时拔出了刀。
“曹公,是他,就是他,他冒充仓监,将粮食偷运出含嘉仓,接应的是个粟特人。这两个人的长相我不会忘记。之后衙役们带着我追捕他,他故意混到通远市看灯轮的人群中,就这么平白无故失踪了……”
李世民刚想问清楚事情原委,然后亮出国公之子的身份。却听到证人言之凿凿,说他见过粟特人,去过通远市,这一切令他意识到阴谋的罗网在他面前张开,正等着他自报家门。
“我听不懂你的话。”李世民并不想按着这个奇怪的剧本走下去,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t准备。
“人证过来,再把含嘉仓失窃当天你所见的一切说给这位记性不好的公子听,帮他回想起当夜的事来……”法曹参军带着差役们围了上来。
“张亮呢!跟你婆娘还在磨蹭什么?”兵曹参军觉得情形不对,大声催促道,“你窝藏含嘉仓大案窃贼,本事不小,还不滚出来说清楚再应役!”
“我记得这个证人,上元夜我在通济渠边见过他——不好,我们惹上麻烦了。你们快走!我点火,你们快走!”长孙青璟催促道,“不用担心,我和李世民可以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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