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夜奔
青庐内外一片混乱。
张亮咬牙向李梵娘道:“梵娘,你对我有情,李兄对我有恩。如今这情与恩我都无以为报。可要是就此逃跑了,哪怕与你顺遂过完一生,我肯定会后悔。”
李梵娘点头道:“我懂了,你去吧。”
“快——走——”长孙青璟一手持烛一手握枲麻,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李世民不会有事的!真要有事,你的这点能耐也不过蚍蜉撼树,救不了他!这不像射杀几头豺狗那么简单!快带梵娘走!”
张亮从墙上取下弓箭横刀,抱了抱新婚妻子道:“梵娘,我今日先拼命保护三位朋友周全,再带你逃跑。如果我不幸死了,或者被抓去修太行道,你记得找一个可以依靠的汉子,不必挂念我!”
“张亮,你还在婆妈什么?出来说清楚,我们要撞门了!”差役们催促道。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小爷也不应役!”张亮持刀,一脚踹开房门,冲入人群企图救出李世民。
李世民持刀与包围他的差役格杀缠斗:“你傻子呀!回来作甚?”
“张亮,你好大胆子,不但抗法,而且与盗贼为伍!”兵曹参军喝令差役上前捉拿他。
一道红影如鬼魅般从酒席宾客间闯入官兵中间,刀光闪处,两名府兵应声倒地。
那证人惊恐万状,指着红衣人尖叫:“不对,是他!……他去过通远市的运河边,在那里大摇大摆看花灯!”差役们一时不知先抓捕何人。
“你可看清了?”法曹参军呵斥道。
证人亲眼见到李世民同样身手敏捷,又改口道:“不对,是他!”
红衣少年在官兵中左冲右突,身手矫健非凡。证人又一次改口。
“到底哪一个?”法曹参军愤怒地踹了证人一脚,怒喝道。
“小人——小人也实在分不清了!”证人抱着头,目光在两位少年之间切换,得不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来人,把三个歹人都给我绑了。”法曹参军与兵曹参军一声令下,院落之外围拢的兵士鱼贯而入。
三位少年与数倍于自己的官兵缠斗不已,且战且退,逃入屋中。
长孙敏行护住颤抖的阿彩,叮嘱她抱头蹲在墙角间。然后抽出横刀,硬生生砍断了青庐结绳,方才喜气洋洋的结婚礼堂轰然倒塌,将差役们压在毡布竹竿之下。
众差役大叫一声“不好”,却被布帛器皿缠绕得不得脱身。
红衣少年冲出后窗,从背后击杀守在后院的士兵,策马跳走。
“阿璟,你说得对。”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数次见到那个少年不是巧合,是有人要陷害我——或者通过我陷害父亲。”
他迅速环顾四周:“张亮,后窗,现在就走!”
长孙青璟点燃捆绑成束的枲麻,投入院中,毡帐霎时燃烧起来。
“走水啦……”
“快救我!”
院中忽然大乱。
“走!”李世民当机立断,一把拉起长孙青璟向后窗冲去。张亮抱起李梵娘紧随其后。
四人翻出窗外,借着院墙阴影掩护,直奔拴在屋后的马匹。
身后传来奔突声和中箭惨叫,但此刻已无暇多想,李世民扶长孙青璟上马,自己跃上另一匹,张亮则带着妻子共乘一骑。
“去邙山深处!”李世民一夹马腹喝道。
三骑向着暮色中的山道疾驰而去。
李世民为了一洗清白,决定追赶那形貌与自己相似的少年问个清楚,谁料此人已不见踪影。
官兵催逼又紧,四人三马边遁入林中。差役们慑于刚才被三位少年突围的恐惧,不敢轻易进入树林搜查。
火把如萤火般缀在林边,忽明忽暗。
法曹参军色厉内荏的诱降声断断续续传入四人耳中。
长孙青璟发现李世民脸色苍白,胸前衣襟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浸透。
“二郎!你受伤了!”她失声惊呼。李世民却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响。
“几个爪牙,等料理了再逃亡。李兄你看如何?”张亮道。
李世民望向长孙青璟,得到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决定与张亮并肩迎敌。
两人都将手按在刀柄上,准备突围。
“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树林深处传来几声弓弦响动,接着是追兵的惨叫和坠马声。
片刻沉寂后,一阵马蹄声向着相反方向远去。
“他们撤了?”李梵娘轻声问道。
张亮正欲离开,李世民阻止道:“再等等,只怕有诈。”
天色渐暗,昏鸦归巢。
一行人确定追兵暂时撤离后,长孙青璟取下燧石,折断一根松枝,点燃火把。
火光映照下,李世民向树林深处高喊:“大侠,请现身!”
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红衣少年从树后转出,鲜血顺着手臂滴落。他玩世不恭地向着两对情侣拊掌道:“精彩,精彩!我这一路神挡杀神,只觉得洛阳一堆土鸡瓦狗,令人深感无趣。今日才是棋逢对手。二位,幸会!”
那正是搅乱了张亮与李梵娘婚礼的少年。
“你为什么搅乱我的婚礼?”李梵娘猛地踏前一步,青色婚服在夜风中翻卷。
她猛地扯下头顶歪斜的杂宝礼冠,愤怒地砸到那少年胸口,珠玉散落一地。
李梵娘的食指指尖几乎戳到少年鼻尖,腕间金钏叮当作响,“你与我们何怨何愁?本来我们早就悄无声息地逃出去了。”
“我也有话问他!”李世民突然暴起,铁箍般的手掌攥住少年衣领,将他半提离地。
少年染血的麻布衣料在指节下发出撕裂声,李世民眼中寒光如刃,“说!谁指使你栽赃于我?是裴蕴那条老狐狸,还是宇文述那条老狗?”
那人脸色惨白,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得罪的人也不少嘛!我还没问你上元夜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充当这两位御前红人的鹰犬呢?”
少年煞白的脸上浮起讥诮。他啐出一口血沫,竟低笑起来:“至于你——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没有诬陷别人的癖好。我管你是圆的方的。谁知道那群猪狗为什么把你当成我?你怎么这么看得起自己呢?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放屁!”李世民右拳挟风砸下。少年却失去了方才突围时的勇武,好像挨了一拳的稻草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鹅黄新草沾着他嘴角血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亮。
“不要再打了。”长孙青璟擎着火把疾步而来,大氅和六合靴上沾满了污泥草叶也无暇顾及。
她凑近那个少年,突然蹲身:“他方才打斗时受了刀伤。”
火光下,一丝丝鲜血从少年的肩膀渗出,暗红正从麻布破口晕开,已凝成紫黑的痂。
呻吟辗转之时,一些物件从少年身上滚落。
火苗噼啪炸响,照亮滚落在地的物件:一方泛黄的绢布,一枚黢黑的陶丸。
“晋阳宫地图?”长孙青璟打开地图,惊奇地说道,“你在哪里得来的?”
长孙青璟展开绢布时,李世民正用靴尖拨弄那枚黑丸,突然冷笑:“探丸借客?——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他拇指一弹,陶丸凌空飞起又稳稳落回手中,他本以为这种古老的侠客游戏已经绝迹了。
“张亮,有水吗?这贼人要喘死了。”李世民回头叫道。
“何必费事?”张亮从马鞍解下葫芦掷来,皮质箭囊在腰间咯吱作响,“把他一刀结果埋了岂不干净?难道还留着他再来祸害你我?这小子把我们坑得太惨了。”
葫芦在空中划出弧线,被李世民单手截住。他将葫芦凑近少年嘴边猛灌水。
少年剧烈咳嗽起来:“什么劣酒,存心毒死我么?”
“你又算什么人物,值得我出手下毒?”李世民收起葫芦,玩转着黑丸冷笑,“你偷含嘉仓,盗晋阳宫图——所图不单单是钱财吧?”
“把地图还我!”少年暴起,染血的手指抓向t长孙青璟手中绢布,却因牵动伤口又跌回去。他喘息如破旧风箱,却仍梗着脖子虚张声势:“你不准看,那是老子拿命换的!”
“你搅和了一场本来美满的姻缘——他们两个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逃脱的,罪名不过就是不应役;如今可好,与你这盗窃含嘉仓的大盗莫名其妙扯上关系,怕是终身不见天日;你冒冒失失与人打斗,又差点害得大家一起丧命!大家是为了弄清事情原委才姑且留你一命。再胡说八道,直接切碎喂狼。我才懒得为你这种无赖挖坑。”长孙青璟没好气地说道,故意将绢布抖得哗啦响,指尖点着某处仔细查看,搜索着传说中玉龙子的藏身之处。她故意大声念道,“大盈库,乾阳殿,承庆殿……你这图到底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要把府兵引到青庐里?”李梵娘对自己这场糟糕的婚礼耿耿于怀,恨不能甩上那少年几巴掌。
“李娘子——你是姓李吧?我不过是滞留在邙山,肚子饿了,顺便吃顿白食而已。”这无礼的少年似乎也意识到李梵娘是整个事件里唯一无辜的人,“李娘子,某确实对不住你。我也只向你道歉,你的丈夫和朋友们,一个抗法不应役,一个怕是有别的命案在身,还有一个趁人之危准备借我的图把晋阳宫翻个底朝天……三位,我说得不错吧?”
长孙青璟笑道:“那又如何?”
那少年脸色煞白,克制住一阵痉挛后,又冷笑道:“所以少在这里装无辜,我与你们互不相欠。”他又转向李梵娘,拱手致歉:“李娘子,我实在也不清楚那些法曹参军为什么要抓你的张郎和他大舅……”
“我姓李。”李世民冷冷插话。
少年竟噗嗤笑出声:“你是李子还是杨梅关我屁事!”——
作者有话说:说实话,这群小屁孩都挺把自己当回事的[555]蜜汁自信的法外狂徒们集结了[吃瓜]
第102章 谜底
夜枭的凄凉啼叫将一行夜奔的年轻人吓得打了一串激灵。
受伤的少年忽然挣扎坐起,眼中迸出异样光彩,挑衅般地指着李世民说道:“你小子还不算太孤陋寡闻。既知探丸借客,可知洛阳城现下有我们三路人马?”
“红丸杀武官,黑丸诛文吏,白丸收尸——你杀了何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做下如此大案?偷鸡摸狗、栽赃嫁祸算什么大丈夫所为?”李世民反唇相讥。
“红丸本来打算杀宇文述,可惜老匹夫深居简出、阖府上下戒备森严不好下手。红丸在洛阳城里晃悠了几圈便离去了,惹得同行少年们好一顿嘲笑——至于我嘛,志不在杀人,只想扬名而已。”
“哈哈哈哈!”李世民与张亮异口同声地嘲弄道:“胡吹大气!厚颜无耻!”
那少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吐将出来,却保持着满脸讥诮道:“不管怎样,全洛阳都知道含嘉仓被盗了,马上全天下都知道了!管它美名恶名,反正这次红丸和白丸们都知道老子干了件大事。你们也知道了!”
“你还知道劫富济贫,也不算恶贯满盈。”李世民笑道。
“谬赞,我不过顺手散了几袋米粟给河东来洛阳乞讨的流民。对我来说,接济饥民不敢当——你们又提起那些丧气事做什么?——我真是救不过来。不过嘛,给这个昏聩的朝廷添乱倒是比赈济百姓更有趣!”
三个少年全都仰天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也不是什么善类。”少年死死盯住李、张二人道,“一个死活拖着不应役,一个明明可以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却选择出逃……”
“喂!揭别人短之前讲讲道理。”张亮冷笑道,“我不过想活过二十岁,皇帝却要我下个月就死!我不逃反去送死么?”
“也罢,这是人之常情,算你有理。那你呢,李公子,你平白无故逃什么逃?”
“我解释不清了,上元夜我也在通远市的码头看灯轮。”李世民突然截断话头,自嘲般摩挲着腰间错金带钩,“大概还遇上了宇文述手下的候人。”
月光掠过少年愕然的脸。他沉默片刻,竟点头道:“噢!我想了许多闯祸扬名的法子,唯独没有想过栽赃嫁祸。这个实在怪不得我!”
那少年也觉得两人这种阴差阳错的邪气交集令人慨叹,便伸手指向李世民:“再说,今日你差点被刑曹的胥吏捉走时,可是我行事光明磊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脱身。也算替你洗脱冤屈了。”
“感激不尽。”李世民冷笑一声,抱拳作揖,动作夸张如孟优,“多亏了你,我大半夜带着朋友家小在这里实操斥候术,就像个逃犯一样被驱逐恐吓,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长孙青璟琢磨了半天两人的交锋,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所言之事却是滴水不漏——他要么是裴蕴或者宇文述手下的顶尖候人,就是为了栽赃李家而来;要么正如他所说,就是纯粹的五陵恶少的拙劣翻版。
她一边熟记晋阳宫各个宫殿馆阁的位置,一边问那少年:“这晋阳宫的地图是哪里来的?”
“宇文恺府上借的。”少年瞳孔微缩,滔滔不绝地说起这地图的来历,“没有硬抢。我只是在他家春宴时使了点小手段,装作故人之子混迹在客人中间。实话实说,宇文恺死后,他那一堆儿子没一个成器的,居然将父亲的宫殿、水利设计稿纸随便丢弃在库房之中,被我顺手捎走了。一打开一股霉味熏得我涕泪俱下。我一直怀疑他家都没发现失窃——乃至到现在还没有报官——本来又是一件可以炫耀的大案,结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众人对他这番夸耀居然无言以对。
“你要地图作甚?”李世民穷追不舍。
“与你们何干,快还给我。”少年强忍疼痛,向长孙青璟伸手讨要地图。
长孙青璟笑着将图叠好还给那少年:“不要这么激动,我不过看一眼长长见识,看看皇帝多么奢侈。还你就是。”
少年冷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的未婚妻听闻晋阳宫藏有珍品玉龙子,很想把玩一下,我便设法先找到地图,再设法潜入晋阳宫中……看我作甚!偷杨家的东西不算偷,本来他们家就是偷的孤儿寡母守不住的家产,还如驱遣牛马一般驱遣百姓去死……偷他家的东西简直就是顺应天意。”
“虽说我很讨厌你小子来我婚宴搅局,但是我今日差点应役并非你的过错。”张亮击掌道,“你这些话说得也在理。”
长孙青璟又问道:“那么前几日你诸事得手后为何不逃,却在唐国公田庄别业附近滞留许久?”
“看来大家彼此彼此,你们也盯上我许久了?你们又是什么人?”那少年警觉地后仰,却牵动伤口倒抽冷气。
“谁让你那么爱穿红衣——还混迹在跳柘枝舞的行列里。说句不怕得罪的,你的舞姿真是一言难尽,下次别跳了。你一跳舞,想不记住你都难。”长孙青璟讽刺道。
那少年不怒反笑:“我在邙山等着同行数人汇合,官府追逼又紧,多次差点着了河南县尉的道。东躲西藏,食不果腹,像唐国府那样的醵饮,不去白不去。话又说回来,幸亏他家仗义,居然还知道顾及农户死活,我也爱惜自己名声,才未登门偷盗他家的宝藏的钟王真迹。”
“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啊。”李世民哭笑不得,“居然知道唐国府有名家真迹,粮食、玉器、墨宝,你脸这么大,这世上有你不敢偷的物什吗?”
“你谁啊,说话颐指气使的。乃公才不在乎你的讥刺,乃公也不稀罕你的抬举。”少年挣扎着坐起来,企图给李世民脸上来上一拳。
李世民擒住他挥来的拳头,挑眉道:“我是李世民,唐国公之子。”
少年一时愣住,收回拳头,正色抱拳道:“段志玄,晋阳县尉之子。”
张亮看看地上的段志玄,看看半蹲的李世民,看着他们期待的神情,终于察觉到这个仪式里似乎缺了点什么。于是双膝着地,郑重与李、段二人揖过:“张亮,邙山庶民之子。”
三个不同身世的少年的命运以一种奇异窘迫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长孙青璟笑道:“高孝璟,朱鸢主簿之子。估计皇帝今晚梦里又要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你们三个现在怎么办?”t
“我带他们回别业。”李世民毫不掩饰对于一场冒险的期待,“张亮从此便是我的门客,我看谁敢来查。段志玄,红丸白丸在哪里?我拿着黑丸,你告诉我接头暗号,我亲自去接他们一并住在我的别业,等风头过去了我护送你们回河东。”
“好,那我们何时启程?”长孙青璟问道,“张亮可以充作部曲。段志玄身受重伤,藏匿于净因寺如何?我兄长也好随时照顾他!”
“我不去,我不能再连累你。”张亮断然拒绝。
“我也不去,太容易暴露了,还会牵连你。”段志玄也拒绝了。
“不与你们争论了。你们先藏在此处,等我回别业搬救兵。”李世民起身准备离开,“张亮,把弓箭借我!”
“你们等等,我有主意。”段志玄挣起来,“我的鞶囊……”
众人手忙脚乱,在段志玄周身摸了一圈,终于在蹀躞带的一片血污中找到一个鞶囊。
“两份三十天的过所。”长孙青璟展开文书,“假的!”
“哪里假?文书都是晋阳县衙签署的,印章也是真的,担保人也是真的。我跟晋阳户曹参军说父亲拜托他给家里亲戚开具通行证明,去洛阳看花灯。不偷不抢就盖好章了。就这么简单!”段志玄笑道,“姓名却是胡诌的。”
“我初时以为你只是个莽汉,如今看来,你倒也挺有脑子的。——只是你父亲要是知道了你在河南做下如此大案,会怎么料理你?”李世民看着那两份真假莫辩的过所笑道。
“我父亲会对河南县尉说:‘不准诬赖我儿子,他明明整个正月都被我关在府中。’然后抵死不承认。当然,私底下会把我吊起来骂:‘什么猪狗蠢东西,跟着当晋阳县尉的阿耶破了那么多案子,一点本事都没学到,居然被河南县尉给逮住了,你老子不要面子的吗?屁本事没有瞎充大侠,看我不打死你!’”
众人抚掌大笑。
段志玄反问:“那么你们的父亲呢?”
张亮直截了当回答:“我阿耶会说,阿亮,别犯傻,跑得好!”
众人嬉笑了一阵,望向李世民。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阿耶还能说什么?大不了找个人替我坐牢……”李世民有些心虚露怯地说,“我阿耶总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吧!”
众人一片嘘声:“你这话好没意思。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
“高孝璟,不要缩在后面,大家都是患难兄弟,说说吧,让兄弟们开心开心。”段志玄指着长孙青璟道,“我可是晋阳宫地图都给你看了。不说点什么说不过去吧!”
“我们三人犯事,与他无干。你拉着他结拜做什么?”李世民见段志玄因失血而颤抖,解下大氅为他披上,“就你话多。”
“高公子是正经读书人,不小心卷进来的。你不要为难他。”张亮也帮腔道。
“我父亲和你们的父亲有些不一样。”长孙青璟学着这三个少年略带粗鄙的语气说道,“我父亲会说:‘你这蠢猪连着三次见到段志玄都不去弄清楚他的底细,实在是愚不可及。换成你老子,最迟在送亲行列里见到他就一棍子敲晕了绑起来细细查问。哪里容他兴风作浪。’我猜测要是我父亲处在我的位置,你路过净因寺那天就被他抓了,然后把文书造价、偷盗粮仓、私窥珍宝的事情倒个干干净净。”
“你父亲是正经读书人吗?”
“废话少讲,志玄,你想出什么脱身好主意了?”李世民问道——
作者有话说:阿璟有种误入男生宿舍卧谈会的既视感[555]
小段:小高也想偷玉龙子,审美不错,交个朋友[彩虹屁]
鱼:我准备安排阿璟给段志玄缝合伤口的剧情。小段为了剧情需要露个上半身很合理吧![坏笑]
小段:灰常合理,小高记得向读者赞美我的肌肉线条分明,全场最佳……[555]
二凤:居然这小子比我先裸给我老婆看,太糟心了这神剧情![愤怒]
宿管大爷(下章出场):还聊,我收你们来了……
人证:你们评评理,这俩街溜子我哪里分得清?
第103章 长夜(1)
段志玄刚想开口,一阵晕眩袭来,几乎昏死过去。李世民扶住他。众人等了许久,才听到段志玄有气无力的声音。
“让张亮拿着过所去河东,远离河南,到了晋阳再从长计议!你若不嫌弃,就去找我父亲,他平日有点私藏逃犯的癖好……”段志玄倚着树干,若有所思道,“我怕是不能动了,你二人能替我报个信吗?”
“当然。”李世民发现这个少年因遇到知己而过于兴奋,以至于滔滔不绝,精疲力竭,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昏死过去,便凑近他,“你轻点说,我听着。”
“你们替我跑一趟新安,离这里不远,四个时辰就能来回。县城集市里有家曹记古玩店,铺主是个十八九岁的粟特人,雅言说得比高公子还准——他是白丸——错了,你们不要进城,去城南‘青筠别墅’找他,叫他赶紧安排张亮去河东,然后到此处接应我,把我转移到安全之处,养好伤再回河东。跟他说:十万火急,再不来就真的只能替我收尸了!——还有,记得不准说他是粟特人,胡人,条支人,会挨砍。人家早和谯郡曹氏联宗了。”
“好,我记得了。”李世民突然恍然大悟道,“那位曹公子,我上元夜看景弄时也见过,还做过两首歪诗送我……”
“我们真的并非意算计你,我与他散完米粟就分开了……”段志玄满怀歉意,“我们要是早一些认识你们就好了。”
“无碍,能认识你们几个意气相投的朋友,这辈子也值得了,我这就去找曹公子。”李世民攥紧段志玄的手,“我们分三路逃跑,一路直接用假过所去河东,一路隐匿在新安,一路回北邙,官兵应该无计可施。你千万撑住!”
“且慢!”长孙青璟道,“李娘子怎么办,她不会骑马。张亮若带她逃亡,很容易被认出来。”
“这……”段志玄犹豫道,“我确实没有想过……”
四人同时望向李梵娘。坚毅的小新娘此时面临生离死别的抉择,一时竟然抽噎起来:“我还有何处可去?我当然跟着阿亮走……”
“且慢,我有主意了。”长孙青璟抽出障刀,插在初春的泥土中,缓缓说出自己的计划。
“我留在这里,照顾志玄,保护李娘子。等世民带回白丸曹郎,确认志玄安全离开后。我们就把李娘子和她寡母弱弟都接去李家别业——张亮,你安心前去,我和李世民必保你妻子一家无虞。”
张亮刚想开口言谢,长孙青璟将火把凑近他,虚晃一下道,“不要谢我,你到了河东,不准自暴自弃,就照着志玄说的去找晋阳县尉——你记住,有个女孩子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要敢轻易把自己交代了,我就敢找到你坟头掘地三尺,把你刨出来鞭尸,听到了没有?”
三个少年深感自己之前的考虑失当,不禁对长孙青璟肃然起敬。
张亮哽咽着向众人稽首,算是在众人见证下保证活着回来与妻子团圆。
“走!”李世民与张亮收拾行装、武器,即刻就要上路。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大半夜在老子林子里商议些什么阴谋诡计!且等我报官把你们统统抓去!”一位老者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荡。
“尊驾何人?为何鬼鬼祟祟不敢现身?”李世民怒喝道。
李世民、张亮、长孙青璟皆持刀以待。
“等一等,不要伤他!”李梵娘慌张地伸出手臂挡在三人与那洪亮声音的来处,“是韦先生,自己人!段公子有救了。”
她激动地朝着林子深处大喊:“韦先生,韦先生,我是梵娘啊!你来的正好,快救救张亮的朋友!”
“梵娘啊,你怎么把青庐搭到我林子来了?”火光一闪,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长孙青璟面前,“早跟你说不要嫁给这个小混蛋,现在可好,婚礼当晚惹出这么多是非来。”
众人被这四五十岁长者的威严气度吓得大气不敢出,张亮的头垂得尤其低——那副理亏的模样与抗拒服役时的愤世嫉俗、怒气冲冲准备杀了段志玄时的果决以及与国公之子、县尉之子结拜时毫不露怯的自信形成了强烈反差,李世民不禁啧舌。
长孙青璟思绪混乱,依稀觉得眼前长者这张脸与她看过的某幅画像上的脸神似——也许是李大志t向她炫耀的某位祖先?
太可笑了,李客师的亲戚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山谷里?而且言谈举止如此粗鄙?
李梵娘环顾了一下四周,决意找个能听懂韦先生来历的人。踯躅片刻,她凑近李世民,低声说道:“公子不要与我义父争执。大家都传言他是杨玄感案的漏网之鱼,或者逃服徭伇的贵人,为了避祸,平日里一贯深居简出。想来年轻时也是好勇斗狠之人。这次我也给他发请柬了,他送了厚礼,却说不便前来,怕遇到意外牵连我与张亮。但是因为他有医术傍身,会给人接骨,落星峪附近的村民都很尊敬忌惮他。户曹来村里时,大家就相互掩饰说韦先生是个发疯的医生,某次采卷柏时,摔下悬崖,侥幸未死,除了医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为我幼弟治过病,我常替他缝补衣服。他总说我长得像他过世的女儿,待我极好。”
韦先生持火把上前,对着梵娘慈爱地一笑:“今夜那场好戏我都知道啦。几对兵马来此处查问你们下落。我急得到处找你,现在才放心。你没受伤就好。至于张亮那害人东西,死了就死了,被抓了就抓了,不足为惜……”说罢,拳风已经将张亮震了个趔趄,“像他这种好勇斗狠的年轻人,世上多得是,我再替你找一个便是。”
张亮大气不敢出,段志玄躺着看戏,长孙青璟正努力回想这张熟悉的脸。李世民偏要上前与这将对亡女之爱寄寓在李梵娘身上的老者理论。
“老人家,他们好不容易脱险,你怎么可以……”
“放肆!”韦先生火把在李世民眼前滑过,火星和唾沫一齐溅到他脸上,“你这小郎君是不是还没娶妻啊?没挨过丈人的拳脚是不是?你看张亮都不敢在我面前放个屁!我教训女婿呢,要你替张亮出头!你滚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你——”李世民少有遭人抢白却无力回击的时刻,只能恨恨道,“既然是李娘子义父,就算是我掺和家事的不是。”
“你们滚去两边,我看看这姓段的。”韦先生举着火把凑近段志玄,端详了一下肩伤,十拿九稳道,“放心,死不了。你们三个赶紧把这小子搬上马,梵娘今夜不要再乱跑了,去我家等他同伙过来接他。”
张亮与李世民依计行事,将段志玄搬上马背。段志玄摇晃了数下,在马鞍上坐稳之后,韦先生问道:“我刚才听说你们准备安排张亮去河东,再找人接这个姓段的。谁去报信?”
“我和李兄去。”张亮在韦先生面前有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果然丈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活物——李世民偷瞄了一眼长孙青璟,只见她正诧异地望着眼前嚣张拨扈的长者,似乎与自己心有戚戚焉。
“哦,你不要再把事情搞砸。这里可有好几条人命呢!”韦先生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房舍的方向,“回来时记得找到门前三棵被剥光皮的槐树那里——快去新安吧,四周的守兵都被我杀光了。快走!”
“你们千万小心呐!”李梵娘的呼喊被夜风吞没。
急促的、焦灼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荒山野径之中……
“梵娘,不要念佛了……”韦先生太息道,“念佛不管用,也让我心烦。打起精神,你还有要事在身,我们一起救他。”
李大志,李大慧为什么会有与此人形貌相仿的人的画像?长孙青璟疑惑不已,默默挽起缰绳,随着韦先生前往他的茅舍。
韦先生左手执火把,右手执刀,引导长孙青璟来到他所说的三棵剥光了皮的槐树下。
“不用看了。”长者望着抬头叹息的长孙青璟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先生知道我心中所想?”
韦先生指指树上凌乱破旧的布块:“树皮被流民拿来充饥,布料是一些河东人的招魂幡——好有趣的世道,人还没死,先挂起了招魂幡,然后半夜里排队上吊,次第投井,唯恐晚了连死的地方都找不到……”
俯卧在马鞍上的段志玄骂了一句:“昏君!暴君!”
“段公子,你留点力气,待会儿不要耽搁我给你治伤。”韦先生打开柴门,叮嘱李梵娘一句“小心”,又向长孙青璟道:“我虽然是个老无赖,但是也不敢轻易取下这些招魂幡,我可不会嫌自己命长,就怕找不到渡口的恶鬼来找我……诶呦得罪诸位了,阿弥陀佛……”
说罢,这个不准养女念佛的玩世不恭之人居然对着几棵槐树生出敬畏之心来。
韦先生说得令人生怖,长孙青璟观他言行却认定此人尚有仁爱之心,便向他拱手致意:“先生仁义。晚辈对正月之事实在也不知如何评判……”
三人扶着段志玄下马,韦先生虽然年纪最长,身手却极其矫健。李梵娘与长孙青璟略一使力,便将段志玄置于他背上,由他驮着进屋。
一路上,韦先生问长孙青璟道:“高公子,你平日里单枪匹马外出时,若是衣服被树枝勾坏,会自己缝补吗?”
长孙青璟误以为自己衣服在树林子里扯坏了她却没发现,韦先生好意提醒,便照实回答:“当然会。”
“那就好。”韦先生并未指出长孙青璟衣服上的口子,只是似笑非笑地回答——
作者有话说:韦先生眼中的四位少年
张亮——拱白菜的猪
李世民——拱白菜的猪的混账队友猪
段志玄——毁了小白菜和拱白菜的良辰吉日的猪
阿璟——四头猪里最拟人的一头[笑哭]
小剧场(一)
韦先生:跟你说不要嫁给黄毛!
梵娘:算命的说这个黄毛不一样,将来要当国公的!
韦先生:呸!你能不能少听跳大神的胡说八道。跳大神的比黄毛还不如!等我死了,你早晚栽这上面……
小剧场(二)
鱼导演:小段,下一章治伤,注意低碳饮食,最好适当脱水,保持肌肉最好状态。
小段:OK没问题。
二凤:不对啊导演,我才是男一号男一号,果戏不是我的吗?拍了一百多集女一号都没看过我露上半身!!!你到底会不会拍戏?
鱼导演:不是给你安排吻戏了吗?怎么还不知足!
二凤:谁家男一号拍完吻戏进骨伤科的?而且是脚伤!
鱼导演:灯光师——[墨镜]
第104章 长夜(2)
长孙青璟俯身转腰急于寻找臆想中的被树枝勾出的衣裳破洞,韦先生却不再过问,只令李梵娘掌灯走在前方,三人摸索了一番,韦先生终于将段志玄安置在正寝的卧榻之上。
长孙青璟在昏暗的烛光下环视四周,真是一片萧然,她不禁长吁一口气,忖道:“如果这破草庐有所谓正寝的话,此处应该就是了。——至于其他地方,跟马厩应该也无甚区别了。”
“梵娘,带高公子去把行灶搬来。小心一点。”韦先生说罢将油灯交给李梵娘。
两个刚从险境中脱离、又忧心忡忡的人便在微芒中摸索了半日,终于将行灶与木炭拖曳到段志玄身边。
一盏破旧的连枝灯在正寝中闪烁着,屋子比原先亮了一点。段志玄右袒仰卧,伤口已经被敷上了石灰散,用干净白麻布扎紧。
李梵娘熟练地以葱白加盐调制汤水,为段志玄清洗伤口。
韦先生嫌弃李梵娘力气太小,便亲自上前又将被血迹浸渍得不成型的白色襦衫又割开了些许……
长孙青璟有些不敢直视,只是远远坐着。
“这小子,石锁和强弓练得不赖,你们看这阔胸猿臂,啧啧。”韦先生望着段志玄袒露的虎膺,一半是调侃一半是真心赞叹,“是个冲锋陷阵的料,不比我年轻时差。也无怪含嘉仓和河南县一堆酒囊饭袋抓不住你……”
“算你识货,老——”得了赞赏的段志玄硬生生地将“匹夫”二字吞了回去,“老先生,眼力果然了得。”
说罢,他炫耀似的摆正了肩膀的位置,似乎这样绷紧四肢可以使得自己在连枝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孔武有力。
李梵娘嫌弃韦先生说话太过直白,害羞地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们胡言乱语。
韦先生大笑着让长孙青璟递一支铍针过来:“喂,读书汉——你连把人挫骨扬灰的话都说的出来,又装什么斯文——过来帮忙——小心不要弄脏我的铍针——总之你们几个里,张亮最最弱不禁风,令人生厌,是吧,高公子?”
长孙青璟只能尴尬赔笑,也不知该把眼神落在何处。
“我差点忘记——原来高公子是儒生,看不惯我们这副粗鲁的样子。”韦先生将灯盏移近自己,将铍针t放在灯焰上方,“不过我还是好奇,我方才偷听你们谈论,似乎刑曹参军兴师动众、亲自拿人是李世民与段志玄身形相似闹出的误会——哎,我问你,你既然与李世民是过命的好友,如今也见识了段志玄的熊膰豹臆,不妨对他二人品评一番?”
“品评什么?”长孙青璟警觉地问道。
“他们两个,谁更骁健雄杰?”韦先生夸张地以双臂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番。令人庆幸的是,韦先生好歹顾及义女脸皮薄的事实,言辞还算文雅体面。
很显然,给他一个就事论事的答案就可以了。
李梵娘开始假装咳嗽,韦先生笑道:“这女孩子方才死都不怕了,现在有什么好害羞的?堂堂七尺男儿比拼材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男子角力,如孔雀竞其翎羽,不为悦人,只为慑敌,哈哈哈!对吧,高公子?——梵娘你怕羞不想听,就把耳朵捂住……高公子,你怕什么,李世民和段志玄,一个不在眼前,一个半死不活,你随便点评博我一笑,他们又能奈你何?”
“老先生刚说了几句人话又开始挑拨离间。”段志玄冷笑道。
韦先生挥了挥铍针道:“老夫哪里敢挑拨你们兄弟几个,无非想令你心情愉悦一些,方便清理伤口。”
长孙青璟嘴唇微启,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二人,感慨少年们争勇竞雄是这般质直如弦。又想到李世民在她面前倒是谨遵守制之礼,一直裹得严严实实——所谓两人骁健雄杰之优劣,真是无从谈起。
再说,哪怕她真的窥见那脖颈以下的如屏膺阔——好像在新婚之夜他装死之际,她也确实隔着他发臭发酸的汗襦隐隐瞥见过——那也不足以令她如和陈国夫人争辩一般去与韦先生争论两个少年谁更具贲育之勇。
她才不会这么掉价!
“韦先生说得不错。”长孙青璟故作老成道,“依我看,他们二人不分仲伯。”
“我懂了。”韦先生沉吟道,“虽说你们四人意气相投,高公子还是一心回护老友。所以,除去你对那小子的偏袒之情,应当是李世民略逊一筹。对不对?”
“韦先生说笑了。”长孙青璟心中鼙鼓乱作,觉得这位老先生时不时算计套话,心思深不可测,被他看出自己是女子便不妥了。
她便勉为圆滑道:“这两人都是我刎颈之交,没有先来后到之分,何来偏袒?——不过我一儒生确实眼拙,初时不过觉得二人人品材勇均为上乘,今晚听韦先生一席话,才发现自己方才有失偏颇,他二人之间,不论侠义心肠,还是材武骁勇,志玄应当都更胜一筹。”
“孝璟,等我伤好了,就做东请你去晋阳狩猎!”段志玄得意地插嘴,李梵娘也忍不住抿嘴轻笑,不再局促害羞。
“你小子当真不经夸。”韦先生松开段志玄肩头裹紧止血的白色细麻布,笑道,“明明是我先夸你,你怎么不请我去晋阳?”
“谢了,我不敢当!”段志玄嘲讽道,“您这尊喊打喊杀的大佛我可请不动。”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姓段的,我问你,你娶妻了没有?”韦先生用灯焰烧炙过的铍针夹取段志玄右肩伤口中的污秽,漫不经心地问道。
屋中其他三人都觉得这问题好离奇。
段志玄本来就讨厌这老匹夫,一是烦他跟踪偷听,二是烦他无故指责张亮,三是烦他对李世民颐指气使,若不是看在李梵娘是他义女份上,他又确实因搅扰了这无辜女孩的婚礼而愧疚,他早就出言不逊了。
“老先生,治伤就治伤,出言探听我家事婚事,怕是不妥吧?”
他冷冷回答。其实他早就不忿了:这老匹夫对着张亮摆出一副丈人嘴脸,又讥讽李世民尚未娶妻不懂人情世故多管闲事,现在竟然打听起他的婚事来!可笑之至!
“我还没喂你曼陀罗酒呢,你这头花孔雀就这么多屁话!”韦先生道,“治你这伤口就是与有无娶妻有关!”
“我当然有未过门的妻子。关你屁事!”段志玄底气不足地回敬道。他觉得这老头有一种存心捉弄年轻人的恶癖,每一句问话里都设有深不可测的陷阱。
“哦——那就是有傻老头和他的傻女儿要你咯。”他说罢转身向李梵娘眨眼道,“这小子有婚约了不值钱了,把生丝线收起来,煮一煮桑皮线……”
“你什么意思?”段志玄暴躁地问道。
“小子,你也算有家室的人,就该收收孔雀尾巴。有家室的男人,身上多条疤算什么——老子我还要留着生丝给未订婚未娶妻的年轻郎君缝合伤口,用挣来的米粟布帛替张亮那混小子修葺被烧坏的房子!就给你凑合凑合用桑皮线缝上算了……”韦先生恶作剧似的调侃段志玄。
“哼。”段志玄冷笑着回应,“你心思这般叵测,阎罗怎么不把你抓了去?”
“小子,我也不瞒你什么。我本该是躺在樊子盖坑底的人,不过上柱国韩子通爱我爱得紧,舍不得我死,又把我从坑底放了出来?”
“你是参加了杨玄感的叛军呢还是吃了杨玄感的粟子呢?”段志玄讽刺道。
韦先生哈哈大笑:“你自己都说偷杨广家的东西不算偷,那我想让杨广去死大概也算不上叛乱。”
“老匹夫这句话还算深得我心!”段志玄笑道,伤口一时牵扯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梵娘,用葱白盐水给这小子多擦洗几次伤口;高公子,抓住他下巴给他喂曼陀罗酒;我来捆住他……”韦先生开始满屋子找绳子。
“喂,你要做什么?”段志玄警觉地问道。
韦先生找出几根细麻绳道:“小子,我跟你实话实说,第一,你的伤口太长,只用金疮药怕是合不拢,就算这次侥幸合拢了,等你狐朋狗友用马车把你接到新安时怕是又要迸裂,到时候你小命难保。所以,须得用桑皮线给你缝结实了。第二,我那曼陀罗酒的药力因人而异,哪怕巢元方今日亲自调酒,也不能保证你喝了之后是昏死过去还是神昏谵语还是疯癫狂舞,不把你绑结实了,是等着你拿刀子捅我吗?”
“你好生过分!”
“好啦好啦,志玄你听我一句。韦先生的意思,不是说你没有刮骨疗毒的勇气,只是你不喝曼陀罗酒他不能安心缝合,又怕你喝药之后难以自制,昏聩之中伤了医者,岂不是害了你自己。”长孙青璟充当着和事佬,“韦先生,我说得对吧。”
“哼!”韦先生道,“四个臭小子,张亮是我最不喜欢的,死就死了还要坑害梵娘;李世民是我第二不喜欢的,居然占了我下婿的位置,你们怎么想出来让他冒充梵娘堂兄的——”
“这怪不得李公子。”李梵娘笑道,“张亮千般不好,知道我丧父,也要为我挣个面子,您老人家不来,就只能让李公子顶替了……”
长孙青璟趁着他们一老一少又开始争论这场婚事,就开始喂段志玄喝曼陀罗酒。段志玄瞪了她一眼,她也回瞪:“快喝,不准生事!”——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一)
二凤:500金,这章删掉!
鱼骨头:我是有风骨的。
二凤:1000金,把本章中所有“段志玄”替换为“李世民”。
鱼骨头:我考虑考虑……
小剧场(二)
韦先生:男人的雄竞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阿璟:你们也太朴实了
二凤:你都没见过我果体就跟着造谣!我伤心了,必须脱给你看澄清一下!
阿璟:走开,要踩脚了!
小剧场(三)
二凤:你跟舅妈争论时的气势哪里去了。老韦说我身材不如人,你就这么附和他?
阿璟:虽然但是,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他们问我你肌肉练得怎么样,我也不造啊……
二凤:这种事情是需要怀疑的吗?当然是我练得比小段好啦!
阿璟:你裹那么严实我哪里知道……
二凤:是我喜欢裹那么严实吗?
阿璟:那就是剧情需要咯……
二凤:需要个屁咯!那天让你去演武场欣赏我完美的身材你不去!现在在外人面前没底气夸老公了吧。
小剧场(四)
小段:虽然皇后夸我肌肉线条比陛下好看我很高兴。但是我还是对皇后误把我当成陛下这件事情更感兴趣……
鱼骨头:因为认真做上身力量训练的人,肌肉伸展的感觉就像后背长了翅膀,走路不注意的话,胳膊甩动是不太自然的,连拎个垃t圾袋下楼也像去找人干架。
小段:…………
鱼骨头: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认真撸铁那几年也长翅膀……
小段:说人话
鱼骨头:皇后只是觉得你们背影有点像,都长着隐形的翅膀
小段:说通俗易懂的人话
鱼骨头:皇后说你和陛下是一对鸟人……[坏笑]
第105章 长夜(3)
韦先生与李梵娘这一老一小却还在为今日的婚礼争论不休。韦先生对于婚礼上新娘父亲的位置被人莫名替代一事充满了怨怼,喋喋不休。
“好好好,就算你有苦衷。没法出席你的婚礼算我的不是——我就不计较李世民冒充你堂兄一事。但是这小子回护张亮心切,狂妄自大,实在令我生厌。对了,你们谁告诉我,他到底娶妻没?怎生如此拙于观色?我刚才正在气头上呢,他非要代替朋友顶撞我!也不知哪头瞎眼的红顶老舒雁会把女儿嫁给这头翎毛没长齐的好斗小孔雀。真是欠丈人收拾的覆窠东西!”韦先生见没人回应,便又开始新的品评,“这个段志玄,也是个目中无人的恶少,是我第三厌恶的。含嘉仓什么地方,也是你随便去的?现在可好,带着重罪客死异乡吧!”
“反正粟子散了,老子出名了。天下人都知道段大侠出入重兵把守的含嘉仓犹入无人之境!你不要在这里嘲弄本大侠,要不是为了救你女婿,我早逃脱了!”段志玄不知何时生出了一股力气,声音洪亮,把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
“我稀罕张亮死不死!你再乱吼,在老子想弄死的人里头,张亮稳居第一,你升到第二,李世民退至第三。”韦先生赌气似地怒喝,随即疑惑道,“你刚刚是不是发癫一样大喊大叫了,照理你流了那么多血也喊不出来啊。高孝璟你把他捆紧些,药效到了……”
“不准捆我!”段志玄被钳制住,开始胡乱挣扎。
“韦先生,不要与我们说笑,李娘子,赶紧过来帮忙。”长孙青璟招呼另外两人与自己合力将段志玄捆得无法动弹,“不要乱动,不然止不住血!”
“枉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和那老匹夫一起算计我!”段志玄突然用绝望的、凄厉的声调喝道。
“你喝了曼陀罗酒,难免神昏谵语,我不跟你计较。”长孙青璟将他双臂与躯干绑在一处。
“嗯,你们四个兔崽子里,也就高孝璟略微有个人样。”韦先生寻得一块木板,将段志玄双腿也捆了上去,揶揄道,“其余三个混账,商量连夜跑路时丝毫不考虑梵娘死活,亏得高孝璟提醒,另外三个小崽子才想起来要妥善安置梵娘……我在林子里听得心中升起无明业火,本来打算把你们一刀一个刨坑埋了,带梵娘回家重新嫁人。后来听到你们这群臭小子终于想出好好藏匿梵娘和她母亲幼弟的主意,我便改了主意。另外三个兔崽子今天没有身首异处,全仰仗高公子仗义!”
韦先生这么卖力夸赞长孙青璟,总令她感觉心慌不已。这老头或许真如传闻中所言,觉得背后潜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韦先生……”她有些战战兢兢,不敢接受这份勉为其难的夸赞。
“梵娘,用烈酒擦一下手,把银针也煮一下。”韦先生望着窗口道,“烈酒、葱白水——梵娘就照我平日教你的,把伤口再清理一下,记得千万不要沾染浊气!”
屋外狂风乱作,长孙青璟匆匆跑到窗边,窗外树影狰狞,丫杈有一种奇怪的反光,好像有人吊在那上面摇晃。
她没有惊叫,只觉得自己精疲力竭,眼中出现了幻象,便匆匆阖上窗户。
“梵娘,快到连枝灯边上,再灼烧一下银针,将桑皮线穿好。”
段志玄听得头皮一紧,舌头因曼陀罗酒开始发挥效力而有点迟钝:“老匹夫,你给我好好缝!不然……”
“不然你待怎样?杀了老夫不成?”韦先生用夸张的语气嘲弄这个任侠使气又狂妄自大的年轻人。
“快闭嘴!”长孙青璟恨不得用破棉絮堵住段志玄的嘴。
“高孝璟,你也拿烈酒擦手。”韦先生望着窗外树影,神色一凛,“梵娘,把针线给高孝璟——你给他缝合伤口!”
“什么!”三个年轻人全都不可置信地惊叫起来。
韦先生冷笑道:“我老眼昏花,从不在夜晚替病人缝针;梵娘虽说是个精细的女孩子,但是遇到这种流血开裂的场景能手持烛台不晕厥我就谢天谢地了;高孝璟是个胆大妄为的书生,况且勉强能为自己缝补衣服——我们三个里只能选他了。”
长孙青璟觉得这老头虽然插科打诨,但说得确实也无法反驳便硬着头皮、故作镇定道:“好!”
段志玄发出一阵惨叫:“高孝璟,你上次给自己补衣服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长孙青璟对段志玄怀疑她做不好针线活这件事有些气愤,但是把自己给小婴儿缝制衣物一事说出来又唯恐遭到韦先生怀疑和耻笑,便故意吓唬他,“外出狩猎时,树枝刮坏了襕袍,没有侍婢在侧,我就自己缝上了。”
“那你缝结实没有?”
“当然!”
“也罢,还是你手稳。等我先念几声观音你再下手。”段志玄给将要动针的和将被动针的两人都鼓了一下劲。
“那你多念几遍。”长孙青璟抬头看看那并不存在的“观音”,又低头向段志玄眨眼,故作镇定地笑道。
“高公子爽快人。”韦先生叹道,“梵娘持烛台,我来教孝璟如何缝补皮肉。——段志玄,你尽管放心,高公子在林子里想出安置梵娘的主意,已经救过你一命了,断不会对你不闻不问,定会救人救彻。”
“不错。”长孙青璟壮胆附和,从李梵娘手中接过了银针。
“高孝璟你不要磨磨蹭蹭,我此时看到观音菩萨正飘在房梁上——真的看到了。”段志玄开始神昏谵语,“你快缝好,等她走了再缝,我非痛死不可。”
“行了,我们知道曼陀罗酒对你有用了。”韦先生上前按住段志玄,“下针、打结时还是会疼痛不止,我找块绢布堵……”
“不准堵我嘴。”段志玄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抗议道,“我明明受得住,老匹夫又想出些恶毒的馊主意羞辱我!”
“那你自己把舌头咬掉吧。”韦先生不再与他啰嗦,“高公子,从伤口下侧左边进针,刺出右侧——”
长孙青璟强抑住颤抖、晕厥的不适反应,照着韦先生手指在伤口上方空气中划出的痕迹,以银针在段志玄伤口一端穿刺。
“你不要看段志玄的脸,他自己逞强自己忍着——好,右线绕左线两圈拉紧——拉得太紧了,手不要抖!”
长孙青璟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段志玄忍痛时狰狞的面容使得她明白自己的医术有多么糟糕!
李梵娘一手持烛台,一手为她擦拭汗珠。
韦先生有些焦灼地望了一下窗外:“好,就是这个力道,右线反方向绕左线一圈,再打结——就这样替他缝好。不要疑神疑鬼,他不乱喊你就大胆缝合!你是把行医的好手。”
“志玄你痛不痛?”长孙青璟准备下第二针。
“忍得住。”段志玄咬牙战栗道,“菩萨在我头上悬着呢,她跟我说高孝璟靠得住!”
“你替我谢谢她对我青眼有加。”
“高公子你就这样一针一针往上缝,针脚密一些。梵娘你把灯掌好,不要看别处,特别是窗口树影,半夜里经风一吹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好看的。两个人手都稳一些,段志玄忍住不要发抖时就按住他,省得扎错地方。我去找黄芩蜂蜜膏,听到任何响动你们都不用理睬。”他脸上似乎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我小看他了。这小子是个当将军的料。”
虽说是去找黄芩蜂蜜膏,可长孙青璟的余光分明瞥见韦先生提刀离开茅屋。
她顾不得想那么多,屏息凝神继续向上缝合,终于将伤口逐渐收拢。
“志玄,志玄!”她望着因疼痛而面部扭曲的段志玄,“如果你疼得受不了……”
“没事,菩萨还在梁上保佑我。”
“最后两个结……”
只听得“划拉”一声,屋外好像有重物落地的声响。李梵娘谨记韦先生叮嘱,稳稳手持烛台,不为外物所扰。
“好了。”长孙青璟扔掉针线,跪坐于地,双手颤抖不已。
一只手从t榻上缓缓移动到她眼前,摸索着找到她肩头,轻轻拍打着:“多谢……菩萨走了,她说我这次活得下去,将来还要封妻荫子呢。”
“那是自然。你这么仗义的人不该这么年轻就去了。”长孙青璟揉了揉眼睛,将那只冰凉的手放回原处,“你不要乱动,伤口会牵扯。”
身边传来了李梵娘的啜泣声。
也不知道曼陀罗的效力还能支撑多久,烛台的光映照着病人苍白的脸。
“我就说高公子一定会把事情办妥……”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袭来,韦先生手持黄芩蜂蜜膏来到众人面前,叮嘱李梵娘再用烈酒清洗缝合的伤口,然后涂抹药膏。
“他不会死的,是吧?”李梵娘无助地追问着。
韦先生嘴角轻颤:“梵娘,我不确定。这样的伤口,生死一半对一半。”
“可你分明承诺他死不了的。”李梵娘追问道,“你在逗他对不对?”
“我怕另外两个小子听闻他要死了,就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反而不利救治。”韦先生叹息道,“梵娘,你不愿意张亮才逃出生天又因为替朋友报仇陷进去吧?段公子年轻,扛得过去。别哭了,哭也没用,是死是活明早便知。”
“孝璟,跟我说说话……”段志玄气若游丝,一腔孤勇和曼陀罗酒所积聚起来的力量差不多消耗殆尽。他的手当空摸索着,似乎在找一个可以托付遗言的人——
作者有话说:鱼骨头:算是阿璟单枪匹马把小段从阎王那里捞回来了[墨镜]
大师兄:就我小师妹这个女红水平,你信小段是她救回来的还是信我是阎罗王亲儿子?
二凤:红顶老舒雁是什么?
大师兄:老白鹅。
二凤:你什么意思?
大师兄:意思是必须先嫩死黄毛,然后随机嫩死你或者小话痨!
第106章 长夜(4)
长孙青璟犹豫了一下,握着段志玄的手腕将他手臂放平。“我使了那么大力救你,你可行行好活下来,向全天下传扬传扬洛阳高神医的回春妙手。”
“孝璟,如果我明早死了,就让李世民和曹瑜罕躲起来。”段志玄平静地叮嘱道。
“好。”长孙青璟也不知除了应允他的所请还能如何帮他。
“跟我父亲说,我是为了给流民分发官仓的米粟与府兵战死的,不要说今夜的事。”
“好。”长孙青璟抹了一下眼眶。
“告诉我未婚妻张娘子,我无法偷玉龙子给她了……你是读书人,能不能把我的死状跟她描述得壮烈一些……”
“一定,我告诉她你是黑丸,为了掩护我们这些没用的白丸战死了。”长孙青璟确定地说道,“虽说我是临时入伙的白丸,但也是和你一起干大事的……她保管信我说的。”
“由你来转述,我就放心了……你能不能再替我求求她好歹为我戴个缌麻再改许别人?——不用很长时间的,哪怕用一个月回想回想我也行。”嘴硬又狂妄的少年居然带着点哭腔说出了这句话。
“啊?”
“算了,当我没说——不准告诉张亮和李世民我说过这话。你转告张娘子,再许的人要比我更孔武一些,不然我死不瞑目……”
“好。”长孙青璟眼眶微红。
“我明早要是死了,你们把我就地埋了,不要拖累大家。你替我擦拭时,身上值钱的物件都交给李娘子,算作赔罪;曹瑜罕明天肯定带着钱财来以防回新安路上有不测,我若死了,就让他把带来的钱也都交给李娘子……”即便这少年再目中无人,对于搅乱无辜女孩的婚事仍是耿耿于怀,“李娘子,你看在我快死的份上,就宽宥我吧。”
李梵娘满面妆容已经被泪水汗水弄得花糊,她上前道:“我早不怪你了,你随身东西、你朋友的钱我都不要。你挺过去啊!张亮等着你和他在晋阳见面。”
“孝璟,如果以后我家人找不到我的尸骨,你就替我主持招魂仪式吧!”
“好,我用你最喜欢的红色襕袍招魂,你回家时不要认错了……”
“孝璟,你把我那张……”
“高孝璟,不要和他婆婆妈妈,聊生聊死的毫无丈夫气。亏我方才夸他能当将军呢……”韦先生觉得这样下去,只怕段志玄会毫无求生欲,便截断那些言毫无头绪的伤感遗言,“陪他说点别的,最好是他喜欢的、不能割舍的,不要再说这些死呀活呀的。”
长孙青璟擦干眼泪,灵机一动道:“志玄,你一定喜欢骏马吧?世民的马厩里有不少名马。等他回来……”
段志玄微笑道:“晋阳不缺突厥商贩的宝驹,我更喜欢鹰隼鸟雀。”
“喜欢禽鸟就更方便了。”长孙青璟道,“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大兴与我姊夫作伴,澧水边的鸟雀都认得他,野老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鸟贼’……”
“好!”段志玄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长孙青璟发觉韦先生正侧耳倾听关于“鸟贼”的只言片语,神情异样。
她心中狐疑,后悔把李客师的绰号说了出来,便改口问道:“你说,要是你去晋阳宫偷玉龙子——应该去哪个殿阁呢?”
韦先生紧张的坐姿突然松爽起来。
“我空有地图,一时也没有主意,你学识广博,帮我猜猜。”——谢天谢地,段志玄终于不再作临终嘱托了。
“那我随便琢磨一下,博你一笑。”长孙青璟依着方才记住的地图,侃侃而谈:“若是皇帝未曾巡幸晋阳,那么玉龙子有可能宝藏于东侧大盈库;若是法驾恰好在晋阳,那么依着皇帝喜爱炫耀的性子,他应该把玉龙子移去朝会、接见外国使节所用的大业殿——你那地图上应该还叫做仁寿殿;如果今春今夏雨水不足,粮食歉收,皇帝又恰好在晋阳,那让他开仓赈灾是不可能的……”
韦先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高公子不必在意,继续说。”
“赈灾的事情杨广虽说半点不做,祈雨那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他是一定会做的,此时玉龙子大概又被移送到西侧的大觉法藏阁中……”长孙青璟以自己与杨广在上元节短暂的一面合理揣测其这个虚伪又爱演戏的皇帝的举止。
韦先生拊髀哈哈大笑:“高孝璟你小子,怎么如此洞悉杨广那畜生?好似亲眼见过他一般。你这话说得——哈哈哈,说得真是太摹形摄神了!”
“好,那我就信你。趁杨广巡幸晋、大摆酒宴时,潜入仁寿——呃,大业殿盗取玉龙子。”段志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劲。
“你这小子,为何专挑最不好下手的时机作乱?”韦先生问道,“若是挑个稳妥的时机,那就是应该在杨广不在晋阳之际,行宫戒备松懈时偷偷下手;若是依着你那想出名的性子,应该在祈雨时明抢。你在宴会上动手,也不怕骁果把你碎尸万段?”
“老先生,这你就不懂了。”段志玄将脸侧了侧,努力摆出正经十足的模样道,“杨广不在晋阳时我去偷盗玉龙子,说不定晋阳宫监就暂时将这大事隐瞒过去了,然后大家都装作从未发生过此事,到时候我如何扬名天下?”
长孙青璟与韦先生一同抚掌大笑。
“那祈雨也是大事,比朝会还隆重,你想出名为何不在祈雨时偷盗?”韦先生见段志玄眉头微蹙,为他的伤口抹上一些川乌膏镇痛。
“若是年成不好,皇帝不开仓,百姓又有何罪?我在祈雨时偷盗玉龙子,岂不遭天谴?”段志玄一时兴奋,也便忘记了疼痛,“算来算去,又想扬名四海,又不能牵连无辜百姓,便只能趁杨广在晋阳宫宴饮时去走上一遭。”
“哈哈哈,你还理直气壮挑上日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为人还挺正直。”韦先生感慨道,“我若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一时义愤与你同去,不闹得天下皆知决不罢休!”说罢,韦先生忍不住近前握紧段志玄的手。
他为段志玄盖好被褥,摸了摸他额头道:“既然心中还有这么个念想,就不要说丧气话。好好睡一觉,明早起身就大好了。你好好活着,那两位小郎君也不去新安白跑一趟,那个曹白丸也不至于拖着一具尸体悻悻而归,高孝璟以后遇人便能吹嘘自己有回春之术——嗯,我还要让张亮长子认你为义父……”
“韦先生!”李梵娘嗔怪道,“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张亮?”
“哈哈哈,今晚和小友t们聊得开心,看在他们份上,张亮这个女婿我也勉强认下了,真想随了你们一起去给昏君添添乱。”韦先生的心情突然大好。长孙青璟觉得此时的意气风发才是韦先生的真性情。
“孝璟,你随我去搬药材。明早用。梵娘,你守着你儿子义父,他要痛醒了就替他搽川乌草乌膏。”李梵娘对于视自己为女儿的韦先生对张亮态度大变一事有些不适应,不过也只能无视他的胡言乱语,默认他的安排,将灯盏移远些,应承道,“是。”
还未出门,韦先生便凑近长孙青璟道:“拿好铁锨,随我走!”
而屋中的段志玄又絮絮叨叨起来:“李娘子,你可以近前说话吗?我有事求你。”
“聒噪。”韦先生摇摇头笑着说。
韦先生与长孙青璟执炬来到方才闹出巨大动静的槐树下。一人正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候人!”长孙青璟惊叫道。
“我在他身上翻到了一封蜡书。”韦先生踹了死尸一脚,却并不提及蜡书内容,“冲我来的。今晚很热闹。是吧?”
长孙青璟冷笑一声:“反正我现在与逃犯也无异了。只不过老先生太过高看我,觉得我上可为伤员缝针疗伤,下可为死人挖坟,无所不能——我可是正经儒生,干不得这些不正经的活!”
她心中实在害怕,对于埋尸这种参军戏里的勾当又陌生又害怕又反感,想要推拒又觉得太过矫情。
“少聒噪,我不管你正经不正经。不替我埋尸,明天你们一伙怕是陷进更大的案子!——实话实说,我可是朝廷要犯,宇文述、裴蕴做梦都想抓回杨广跟前邀功的那种要犯。”韦先生将铁锨插进土中,“看好我的手势。跟着好好学!”
长孙青璟也不过嘴上抱怨几句,手脚确是一刻也不敢稍作停滞。
“高孝璟,你还真是个四体不勤的郎君……有空该多推举推举石锁,不然大事临头,连硬弓都开不了!”韦先生刚想对刨坑都刨不利索的年轻人抱怨几句,又劝慰自己毕竟多一个人帮忙,今晚再埋汰这年轻书生就不礼貌了,“也罢,你在此处聊胜于无——我本是躺在坑底的人,多活一天便给杨广多添一日乱,多活一刻就令杨广宇文述就多做一个噩梦。”
长孙青璟停锨笑道:“果然如你向段志玄吹嘘的那般,你是上柱国韩子通青眼有加的大盗,连樊子盖和宇文述都抓不住你。敢问……”
“有些事情,高公子还是不要弄得太清楚为妙。为你自己着想,你不要随意套我的话……”韦先生蹲下身,开始搜捡死人的随身物品,将刀,弓解下扔在一边,从囊袋中倒出一块金饼,自己收好,几枚剪边钱被扔进坑里,“什么吝啬鬼,连私铸钱都留着。宇文述这老狗把原本给候人干活的钱都弄进自己私库了吗?”
他又着手解这死人的蹀躞带:“混账,死沉死沉的!也不知身上都装了些什么?喂,高孝璟,不要愣着,过来帮忙。”——
作者有话说:小说里,他跟她交代后事;历史上,他为她抬棺送葬[可怜]
那天晚上落星峪凑齐了三路人马:宇文述的暗探,抓壮丁的兵曹胥吏与抓盗贼的刑曹胥吏
第107章 长夜(5)
长孙青璟背过身去,不忍道:“韦先生,我承认我食古不化,不过还是要劝你一言。现在他人也死了,我们也都安然无恙,你好赖给他留一件像样的衣服再埋……”
“罢了。我再搜罗搜罗就让他入土。”韦先生又探进此人深衣背后的囊袋,摸出几块玉来,“哎,读书人,这些玉器看着不错,你要不要?”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长孙青璟又刨了几铲土,歪头扶着额角道,“我宁可和段志玄一起去偷杨广的……”
“哈哈哈哈!”从相识到现在都一贯谨慎的韦先生突然爆发出不管不顾的大笑,惹得卡在树枝间的火把焰尖也剧烈晃动起来,“偷杨广家的东西算是吊民伐罪了是吧?你果然是个正经读书人!”
“好了。”韦先生摩拳擦掌道,“我听你的,全须全尾埋了他——依着我的性子,非扒光了衣服,弄花了他的脸,这事才算完。——走吧。”
韦先生俯身,使劲一推,将那候人的尸首推进方才挖好的坑中。
长孙青璟念了声佛,心中万般沮丧。
“不妨这样想,若是我没有及时将他杀死,我们四个已经在被押解回洛阳的路上了……要是候人们够聪明,再来个瓮中捉鳖,李世民和那个什么收尸的白丸也逃不了,顺藤摸瓜的话,张亮逃不到蒲津渡也被逮回来了——之后你们各自又要株连多少人我可不敢多想。”韦先生这句话倒是毫无调侃意味,“你死我活的事情就不要妄想两全了。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替他多念念经超度一下,我决计不笑话。”
听到“李世民也逃不了”一句,长孙青璟便沉默不语,随着韦先生一同寻找枯枝败叶,混入翻卷而出的泥土中又回填入新刨的坑中。
“明早太阳一晒,保管神仙也看不出。”韦先生在土坑上来来回回走动将泥踩结实,自言自语道。
“喂,喝口酒,再找点苔藓,一起来踩!”韦先生将腰间葫芦抛给长孙青璟。
“这是你第几次从宇文述爪牙手中脱身了?”长孙青璟将葫芦扔回道,“谢了,我在孝期,不喝酒。”
“你还没出孝期就差点跟地下的家人团聚了,还不喝两口庆祝你家里人不要你下去陪他们。”韦先生拔开塞子,自顾自喝了起来。
两人席地而坐,在夜风里沉默了许久。韦先生触景生情,叹息良久。面对长孙青璟,他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突然开始侃侃而谈。
“高公子,我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逃脱了宇文述爪牙的追捕。我只想说上柱国韩子通没有特别偏爱我,那是我自吹自擂呢,也就只能唬住喝了曼陀罗酒的段志玄。他要是真偏爱我,就不该在我带着女儿逃亡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她病死……”韦先生抹了一下眼眶,苦笑道,“……这算什么偏爱,分明是凌迟。”
长孙青璟设法靠近了这个老人一些,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正欲启齿,韦先生的脸色在火炬下变得格外温柔:“若是说他不偏爱我,我又偏偏遇到了李梵娘。她长得与我过世的女儿一模一样,碰巧又没了父亲。也是杨广造的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得不错,我参加了杨玄感之乱——我不但认得杨玄感兄弟几个,还认识王仲伯、赵怀义这两头蠢猪……”
“你……”长孙青璟斟酌着措辞。
“我不后悔举兵一事,我只是后悔没劝玄感取李密的上策:袭据涿郡,扼临榆关,让暴君困死在辽东,自食其果。”韦先生为自己辩解着。
“我是说,你好好活着。”长孙青璟托着腮道,“李梵娘不能没有父亲。”
“是啊。”老人窘迫地笑道,“是我错怪你了,生怕你问些我不爱听的,我梦里都是那些没有参加叛乱的勋贵亲友问我后不后悔,真是烦死了……你这小子,真是又正经又不正经,做事牢靠说话又挺伤人。”
两人回屋,段志玄已经熟睡,鼾声应和着连枝灯忽明忽暗的抖动,令人产生一种大难不死的奇异感觉。
“他没有发烧,也不喊疼了。”睡得并不安稳的李梵娘差点从小案上摔下,看见是自己人,才放下心来。
“但是说了梦话。”李梵娘抿嘴笑道,“你们想不想听?”
“他梦里承认自己一路杀了多少官兵?”韦先生听说段志玄无大碍,松了口气,接过李梵娘递来的桂皮饮,笑着问道,“你替他记下没有?我算算大业律里哪条刑罚与他的罪过匹配。”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父亲打,一会儿梦见未婚妻不要他了。”李梵娘重新为段志玄伤口缝线处涂上蜂蜜膏,“都是韦先生不好,明明是担心新安那边无人拆线才用的桑皮线,偏偏那么吓唬他。你可答应我,等他醒了,亲自跟他解释清楚桑皮线将来被皮肉吸走了不怎么留疤,省得他为这种事做噩梦!”
“我原本以为这小子是硬骨头糙汉子,谁知这么婆婆妈妈。”韦先生笑道,“留道疤而已,有什么好担心t的!等他醒了非好好笑话他一下不可。”
李梵娘借着连枝灯看明白了韦先生身上的血迹与长孙青璟身上的尘土与枯枝败叶。她当然听到了屋外异响,也谨记韦先生嘱托不要多管闲事。她估摸着眼前两人约莫做了些杀人埋尸的勾当,然后为了不吓到她又若无其事地坐回这里谈笑风生。
“稍等。”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坚毅的少女举着油灯转进另一间屋子,不声不响地取出一身干净衣裳交给韦先生。
她又以手势暗示长孙青璟除去身上浮土腐叶。
“高公子,你们没事吧?”李梵娘小心翼翼问道。
“没事。”长孙青璟若无其事地拍打着身上泥土与树叶,与李梵娘轻声说笑,“收药材时摔了一跤。谁知道院落里的地这么不平整。”
韦先生向李梵娘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问,他将沾血的衣裳换去,在李梵娘催促下洗净了脸。他又自行用烈酒抹了手,近前查看段志玄伤口,摸摸他额头,把一下脉搏。
“这下是真死不了了。”韦先生十拿九稳地向一个干净药帢中装上各种药材,丸、散、膏,准备让段志玄带去新安。
他叮嘱长孙青璟与李梵娘道:“你们两个小憩片刻,新安来回很快,以李世民和张亮的性子,估摸再过一个时辰就搬来救兵了……你们睡一会儿,我把门。”
两人不敢违拗长者,而且确实疲倦不堪,便随意找了个勉强安身的角落靠墙假寐。
大野之泽的犀牛又一次出现在长孙青璟梦里,只是这一次,它在陷阱里挣扎,血流如注;她在陷阱外被捆在刑柱上,无力挣脱。虞人们正在商议如何处置他们,乱刀砍死,万剑穿心,还是绞杀,烧死……
“醒醒,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韦先生推醒了长孙青璟,手中握着镌刻有“拔拔鹅王”姓名的弹丸。
长孙青璟一下子警醒,劈手夺回弹丸:“先生趁我睡着了搜我身,不算君子作为吧?”
韦先生同样警觉地望着她:“我从不乱翻朋友的东西。只是你方才噩梦连连,我一边听着也万分苦痛。心中纠结许久,看你是梦魇了,便及时将你推醒,弹丸便是你做噩梦时从身上掉落的。”
长孙青璟见此人说话处事滴水不漏,便将真话混着谎话一并告诉他:“这是我在大兴利人市买的古董,铺主姓穆,真货假货掺杂着卖……难道是我误打误撞得了先生家的东西?”
“不是。”韦先生笑道,“只是想起了故人……”他突然仔细端详起长孙青璟的脸。
长孙青璟心里犯怵,下意识地拉高衣领遮住脖子,以免露出破绽。
还好,韦先生显然没有怀疑她是个女孩,只是怀疑她隐瞒了身世。
“哈哈。这是好东西啊,说了你也不懂。”韦先生故弄玄虚地指着长孙青璟悉心收好的弹丸道,“倘若这弹丸是真的——你可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物什在外国使节面前给皇帝长了多少脸?价值多少赏赐?”
“不知道。”长孙青璟边笑边调侃,“你那么激动作甚,说不定这是件假古董。穆伯脩那厮最擅长做这些,然后讲个感天动地的英雄故事来欺骗不谙世事又财大气粗的少年……说不定我也着了他的道。”
“弹丸也许是假,但英雄故事是真。那也算我们有缘。”
透过户牖的缝隙,晨曦开始拓荒。起初一如深夜一般,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是透过云层的点状光亮,群山的线条,村落的轮廓都浸渍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然而,肉眼可见的,黑暗中掺进了透亮的清水,黑色开始被稀释……
韦先生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位忘年交,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与这弹丸主人的渊源。
“这位弹丸上的‘拔拔鹅王’,就是前任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了,这是他在周时的名讳。我之前与段志玄开玩笑说阎罗故意放我一条生路全是胡扯,我的这位恩师——我姑且这么称呼他吧,虽说他多半嫌我丢脸,也许根本不记得我,全是我瞎猜,长孙季晟在我年轻时所授的斥候之术才是真的保住了我的命……”韦先生若有所思道。
“是吗?”长孙青璟领教了这位追随杨玄感作乱的不知名大盗数次套话绝技,并不敢相信他所说的半个字,只是半信半疑地敷衍着。
“那是当然,年轻时挨的那些劈头盖脸的唾骂、被罚抄了无数遍的符契,冬夜被扔进刺骨凉水里的疼痛、夏日里披草衣抹烂泥的折磨使得裴蕴和宇文述这两条狐狸总是逮不住我……”长孙青璟并不为所动,只是赔笑。
“他们也不想想我是谁的高足?输给我不丢人。只可惜没机会去祭拜他老人家……”韦先生冷笑道,“祝杨广这暴君夜夜美梦……”
“谢天谢地没有来迟!”门扉被轻轻推开。
李世民就如一头鹘鹰般落地无声。他细细检视屋内,三人俱在,不由大舒一口气,便向门外做手势。被刻意压制的车马声传入了众人耳中——
作者有话说:你们猜猜下一章是平安落地还是整个新活?[坏笑]
第108章 不谐
长孙青璟将双手置于胸前,小指相勾作出“事谐”暗号,李世民便躬身向韦先生致谢。一个高鼻深目的年轻郎君也跨入屋中,众人猜测这边是持白丸负责收尸的曹瑜罕。当然众人也谨记段志玄嘱咐,尽量不去多端详这个粟特人的脸,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伤口不算太深,高孝璟已经为他缝合了。你们带着药,送他去新安养病——不准急着走水路回河东,万一船翻了伤口裂了就真的没救了。”韦先生千叮万嘱,“趁着农夫们还没出门劳作,孩子们还没上山拾柴,赶紧送他走。”
李世民走近一脸焦灼与期待的李梵娘,柔声安慰道:“张亮已经赶往渡口了,暂且在河东躲避几个月,风头过去了再与你团聚。”
李梵娘默默颔首,转身从药帢中取出各色丸散膏向曹瑜罕面授医嘱。
曹瑜罕将李梵娘所嘱之事又用最字正腔圆的河洛雅言复述了一遍以策万全。只因他语音语调过于标准无误,使得众人都有一种在听夫子讲课的诡异之感。
大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放声出来。
“啊,曹瑜罕。你能不能改改说话的腔调,不要那么一本正经。你一开口,吓得我以为字正腔圆的通事舍人来宣读赐死我的诏书,差点从病榻上滚落地上!”段志玄的突然惊醒令大家惊喜不已。
“你没事了!”众人凑上前去。
“精神得很!”段志玄准备展示一下灵活的手臂,却被韦先生死死按住。他只得故作神秘地问道:“猜猜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
曹瑜罕一边收拾药帢一边抱怨道:“你也太托大了些,洛城一别后都不传个消息给我,要不是李世民与张亮来报信,我差点真的只能给你收尸了……通事舍人宣诏?你怎么想得这么美,你这种货色哪里配得上毒药和白绫,金光门外大卸八块烤一烤还差不多,狗都不要吃……”
“原来你会说人话呀!”段志玄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与失联多日的曹瑜罕斗嘴。
“曹舍人,你不要与段志玄说笑——赶紧把这惹祸的小子装上车,马上走人。”韦先生一时忘记了“瑜罕”这个拗口的名字,就以段志玄抱怨的“舍人腔”直接称呼曹瑜罕为通事舍人,众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瑜罕,瑜罕难法王的‘瑜罕’……”粟特少年认真地纠正道。因为眼前这些人于自己刎颈挚友有着救命之恩,这个与谯郡曹氏联宗又很在意别人异样眼光的年轻人保持了最大的礼貌与克制。
“好吧,等我有空向净因寺的院主打听一下这位法王的来历……”韦先生不等曹瑜罕再次解释,最后检查了一下段志玄的伤口,轻握了一下他的手道,“偷到了玉龙子记得报个信!”
“报什么信,到时我早就名满天下了!”
李梵娘听到这句话,嘴角咧开一条浅浅的缝隙。
长孙青璟以为她还会过问一下张亮到达河东后的安排,谁料这果毅的女子只是默默侧身为李世民腾出一条路来,让他把段志玄抱去马车上。
韦先生倒是被昨晚的候人吓得不清,哪怕离开茅屋片刻也提醒众人带好随身障刀与箭囊。
“走。”长者t提醒着李梵娘、长孙青璟、李世民,“我们也不要在此地久留,先避避风头。”
天空浅灰,群星失光。
年轻人们嬉笑着说些日后重逢的打算,便准备分别。
“高神医,等我回河东定然向各路大侠大大宣扬你的回春之术。”段志玄隔着帘帷向长孙青璟朗声致谢。
“你好好养病,早点回河东,不再乱跑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这一世也不想再给第二个人缝合伤口。恕我不接待你的大侠朋友们。”长孙青璟在马车外探头笑道,“志玄,你保重,回河东后照顾好张亮,我和世民照顾好李娘子,风头过去了设法令他们夫妻团聚……”
“都不要再作小儿女状了,后会有期。”昨晚的一切顺利得令人不可思议,李世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催促曹瑜罕尽早出发。
空气好像被束紧后突然松开,涌动着奇怪的气流。
长孙青璟听到了弓弦的声音,便抱着李梵娘趴倒在车后。
曹瑜罕怒吼一声,抹去脸颊的血迹,箭头掠过他的身体落在马车上。
“快走!一刻都不要耽搁!我们拖住追兵!”韦先生以刀格挡乱箭,催促曹瑜罕。
“诸公保重!”曹瑜罕收回出鞘的障刀,不再犹豫半分,忍痛挽辔疾驰离去。
李世民与韦先生后背相抵,搭箭回射。
“孝璟,带梵娘去地窖!”韦先生催促道。
长孙青璟护住李梵娘,俯身冲进屋舍之中。
“是我大意了。”李世民懊恼道,“一定是回程时只顾与曹郎说笑没有留心被候人们盯上了。”
“也未必。”韦先生持刀盯着栅栏、树林,“是冲着我来的!”
“管他们是府兵还是候人,一并收拾,不留后患!”李世民面对冲上前来的不明身份的五六个跟踪者,决意死战。
在一片杂乱的短兵交接声中,长孙青璟拖着李梵娘进入内室,几支箭穿过窗户差点将她们射中。
“趴下。”长孙青璟护着李梵娘蹲下,蜷缩在墙根。
少女手足无措地推开长孙青璟,慌乱地在室内找趁手兵器:“不要拦着我,跟他们拼了……”
“不准添乱!”长孙青璟将她拽回阴暗处,严厉地说道,“你放心,这六七人,不是韦先生和李公子的对手。但是他们但凡有一人活着,必然回去报信——不管是向杨广、宇文述还是什么不起眼的刑曹参军去报信,此地我们都不能留了。你赶紧收拾细软,我们带着韦先生一同逃亡。”
李梵娘这才想起要紧事,赶紧跑进地窖,将值钱的药膏、丸散全部收拾进药帢中。两人离开地窖,却听得韦先生的咒骂:“让这崽子跑了。”
“我们能活着都不易……赶紧叫上两位娘子一起撤!”李世民望着一身血污感慨道。
“你们两个赶紧跟我们亡命去!”韦先生持刀叫道。
“高公子,你是……”李梵娘回想起长孙青璟古怪的种种行止,疑惑地问道,“你是娘子?”
长孙青璟点头默认:“以后再解释,我骑马带你离开!”
她劈手夺取李梵娘准备随身携带的衣物:“不用了,带着费事。”
李梵娘将药帢束在身侧,长孙青璟将她扶上马。
“走,先进山!”李世民与韦先生先后取出火镰,点燃绒布,投进室内。他二人异口同声地决定了下一步的走向。
“梵娘,不要哭。打起精神!”韦先生捂着胸口,踉跄上马。
“青璟!快跟上!”
“为什么?”李梵娘在仓促奔逃中问道,“以后他不回来了吗?”
“大概是屋里有暴露韦先生在洛阳当贵公子时身份的器物,一把火烧了让候人们没有头绪才干净……”长孙青璟也不敢擅自与李梵娘说起自己对韦先生真实身份的猜测,只是安慰道,“无妨,我们进山躲一阵子,等候人府兵们都退散了就躲进唐国公的庄园,没人再会来查问……”
李梵娘最后回望一眼熊熊大火,叹息一声,婚礼过去不久,她已恍若隔世。
韦先生在前引路,李世民殿后,将两位年轻的娘子护在中间。一群人向山中一条荒僻小道驰去。
刚进山不久,李梵娘便惊叫一声。长孙青璟身下坐骑因为韦先生的坐骑突然止步不前而差点在窄小山道上一脚踏空。
“韦先生!”长孙青璟安抚好马匹,与李梵娘一起搀扶跌落于地的韦先生。
他的胸口,留着他砍断箭杆后留下的箭簇……
李梵娘欲哭无泪。两天之内所遭变故已经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李世民设法将韦先生转移到平坦之处,三个年轻人围坐在这个身世坎坷又神秘的老人身边,一时手足无措。
“韦先生。”李世民俯身道,“你且忍一忍,我抄一条官兵不常经过的小道带你回我的别业,别业内有郎中为你治伤。你忍住,我们不进山躲藏了,我带你走!你一定会没事的。”
“我不行了……”韦先生望着不断为他擦拭鲜血的李梵娘,拼尽一口气道,“你们记得把我埋了,不起坟,不竖碑,让杨广、宇文述、樊子盖他们永远也猜不到我已经死了……”
李梵娘伏在他身边哀哀低泣:“韦先生,你不会有事的,我带着最好的金疮药,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梵娘,不要再惦记我的伤了,治不好的。”韦先生艰难地伸手摸摸这少女的发鬓,慈爱地说道,“杨广死后,你给我刻个碑。落款刻上你和张亮的名字。”
长孙青璟突然大悟似的冲到韦先生身前:“韩世谔,你是韩世谔?”
韦先生眨眼默认。
“你一定要活下来啊,李客师不顾一家老小安危到处找你。”长孙青璟轻轻托起他双肩道,“我此番定要将你送去大兴与他见上一面,也不枉他与长孙夫人多年来对我的照料……”
“高公子,”韩世谔轻轻拨开长孙青璟的臂膀,勉强微笑道,“你果然是娘子了,那么喜欢异想天开。是吧,长孙娘子?”
李世民惊异地问道:“你们是如何认出彼此的?——算了,不管这么多了,青璟你帮我把他搬上马。我就不信我们连张亮、段志玄都救了还救不了韩公。青璟,你把韩公的弓箭带上,万一遇到追兵吓唬他们一下也好。只要进了别业,我总有办法狡辩……”——
作者有话说:杨广是什么神奇的生物啊,把大贵族,小官吏,老百姓整到一个战壕里去了[555]
小剧场(一)
阿璟:我宣布,我也有自己的好大儿啦!
二凤:你今天喝了多少薤露酒?
阿璟:小段,露个肌肉给他看!
二凤:…………
阿璟:来啊,互相炫耀啊!两个好大儿打一架啊!
无忌:你们在洛阳究竟癫成什么形状了?
小剧场(二)
二凤:用几个简单明了的词语说说我和皇后在你心中的地位
小段:陛下是超级好的老板,皇后是我义父……
二凤:你这老板和义父有什么区别?
小段:还是有一点区别的。比如陛下叫我带早饭,我就劝陛下规律作息,陛下一定可以做到的……
二凤(窃喜):矮油看不出你还会关心我身体健康状况,犯言直谏啊!不错不错。如果皇后叫你带早饭呢?
小段:那自然每天不重样风雨无阻带四年啊,还得煎饼里多加个蛋,麻辣烫里多加肉和生菜那种……[555]
二凤:如果我想打猎呢?
小段:苦口婆心劝陛下回宫。
二凤:如果皇后想打猎呢?
小段:把她看上的那片地围起来……
二凤:哥屋恩![愤怒]
小剧场(三)
读者:为什么让曹瑜罕去接段志玄,不应该二凤亲自护送吗?
鱼骨头:因为雨涵(瑜罕)和子轩(志玄)才是19末00初的真!官配!!公元500年也是00年啊。
第109章 淬砺
猎猎山风里夹杂着古怪的嘶吼,如马鸣,如咒骂,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的年轻人许久才镇定下来。
“真好。”韩世谔已经毫无求生意志,只是喃喃说道,“我好像看到老爷子真的用他的上柱国车舆来接我了——到底我还是他亲生儿子,他怕我去了下面也太寒酸。哈哈。”
“你看看梵娘啊,你昨天说得好好的。”长孙青璟急切将梵娘推到这个濒死之人面前,毫无章法地大叫,“你答应不去想杨广、不去管宇文述,只管下半辈子好好把梵娘当女儿照顾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长孙娘子,李公子……”韩世谔颤抖着说出最后的愿望,“我在杨广的噩梦里活了这么多年,已无憾。望二位看在我昨夜到今晨t是真心救助的份上照拂这个乡野女孩——转告李客师,像照顾故人之女一样照顾梵娘,我死也瞑目。”
“我不去那个什么李客师家里,我就陪着你,直到你伤好。我不管你得罪了皇帝还是别的我都没听说过的奸臣,我从此就是韦先生的女儿,奉养照顾韦先生……”她茫然地抱起韩世谔,“李公子,长孙娘子,你们救救韦先生啊!”
李世民转过脸去,眼前山景已是一片模糊。他随即抹干净泪水,接受了不可逆的结局,握紧韩世谔的手道:“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她。”
“你怎么可以这么爽快答应他,他脑子本来就糊涂了,听了你的话就更不想活了。”长孙青璟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韩世谔突如其来的遗言,只是无理取闹般捶打李世民,“你劝劝他,告诉他你有办法救他啊!”
李世民皱眉承受住了肋骨将被击碎的疼痛。
“长孙娘子,你不要为难他。”韩世谔的目光涣散起来,“你们都是有大义方正仁者,比我明理守道——得遇君子,韩某平生已酬。——梵娘,梵娘……”韩世谔的手颤抖着探向空中。
李梵娘握住了养父的手:“阿耶,阿耶,我在这里。”
长孙青璟不知道这个已经失去过亲生父亲的女孩该如何面对养父的弃世。
“好好活下去啊,梵娘,活到暴君身死国灭,百姓拨云见日。”
“我听你的,阿耶。”
“我不要像条狗一样死去,你替我把箭簇拔了,麻利点。”他指向胸口补充道,“记住,你阿耶是战死的,反抗昏君暴君战死的,虽说他和已经埋在泉下多年的同袍们会面晚了点。但也不能说他辱没了自己父亲名声的逆贼。”
李梵娘点点头,念了一声“南无释迦牟尼佛”,颤抖着将双手移近半截箭柄。
长孙青璟侧过脸,攥紧了拳头,浑身战栗如筛糠。
韩世谔微笑点头,鼓励李梵娘动手。
父亲向女儿祈求一个体面的死亡。
少女握紧了半截箭杆,拼尽全力向上拔取,喷涌的鲜血飞溅向她的面颊、脖子。
服徭役而死的民夫的血与企图倾覆天下的国之栋梁的血就这样以一种奇异而惨烈的方式汇聚到同一个女孩身上。
双倍的鲜血,双倍的仇恨。双倍的血债就记在杨广身上了。
李梵娘扑倒在韩世谔胸前抽泣着,痛哭命运的不公。
韩世谔比众人想象得平静得多,他嘴角蠕动了几下,身体振摇数下便气绝身亡。
“天真高,真蓝。”这似乎是韩世谔生前最后的低语。
是你也触不到吗?——长孙青璟默默地回忆着数个回荡在脑海深处的声音,兀自面对着并不炽烈却依旧灼眼的日光,张开了五指。
最后,一切不甘与对人间的怀恋都被山风吞噬。
长孙青璟从李梵娘身边捡起鲜血逐渐凝固的断箭,将它狠狠投掷向远方,心中充满了对杨广快意的嘲弄。
大隋寿光县公韩擒虎的嗣子、杨玄感最为得力的同谋者与先锋、宇文述出动最精锐候人也无法捉拿归案的逆贼、杨广噩梦里永生不死的常驻客——韩世谔,永远失踪了,而关于他逃亡的、活着的、与山贼为伍的谣言将长盛不衰,永远盘桓在杨广和宇文述心里和梦里。
多么意犹未尽的、恶作剧般的落幕!
李梵娘哭了许久,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警醒。
她按照韩世谔的临终嘱托恳求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帮助自己掩埋父亲,不树不封。
三人临时将韩世谔遗体安顿在一个不起眼的山洞中,以树枝岩石遮掩,准备入夜入土为安。
“屋子应该烧干净了。”李梵娘靠着洞口坐下,才发现养父的血在她脸颊上凝结,她深吸了一口血腥的空气,不以为意地说道,“再也没人找得到他了。在皇帝的噩梦里,他不会再消散。”
她转过头,眼中满是虔诚:“长孙娘子,不管世人怎么说我养父,他都是我心中大义方正的君子……你有空可以跟我说说他的掌故吗?”
“可以。梵娘,你不必在意世人非议,你父亲就是君子。”长孙青璟安慰李梵娘道,“你也可以把所有的见闻都讲给韩公的表兄弟们听……”
“我要活下去。活到张亮回来接我,活到去长安面见我养父亲眷……”李梵娘将双手环住肩膀御寒,“活到昏君暴毙,活到拨云见日,然后重新把他葬回故里。为他封土树碑,写上墓志,重新正名,还他清白……”
长孙青璟握紧这不通文墨却与自己异常契合的少女的手,承诺似的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能做到,静观其变吧。”
李梵娘点点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团布帛交给长孙青璟:“方才忙乱,差点忘记了段公子的嘱托……”
“他给我的?”长孙青璟惊异地打开布帛,正是晋阳宫地图。
“是,千真万确。”李梵娘回忆起昨晚种种情状,“就是你与阿耶出门收药材时,他嘱咐我等他离去后转交你的。他千叮万嘱等他走远了再给你,此刻你确实也追不上他了……”
“是我不好,一定是我那副对玉龙子垂涎三尺的情态让他左右为难了……”长孙青璟对掠人之美一事耿耿于怀,并不敢接受这份段志玄这份用性命换来的大礼。
“段公子那天跟我说,你和阿耶肯定不是收药材,估计合伙杀人去了……”李梵娘轻松地说道,她对死亡已经无所畏惧。
“是,我们合伙埋了个候人,还差点把他扒光了分赃。”长孙青璟点头承认。
李世民半蹲在她们身边侧耳倾听。
“段公子说,你和阿耶于他有大恩。他说不知道阿耶喜欢什么,日后来拜访时再问清楚——而这晋阳宫图理应给你——你偷了杨广的东西就等同于他偷了,你扬名了就等同于他扬名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宁可给他河东那个凶悍无比的未婚妻捉一千只萤火虫赔罪也要把地图送你,你可不要辜负他。”李梵娘道,“只是,他真的没猜到你是娘子,只把你当成可以交付性命的亲兄弟……还说伤好了会带一群河东大侠来拜会你——他会尽量把他们教训得文雅一些,不然你一定会嫌弃他们。”
“我是男是女,与是不是他刎颈之交无关。”长孙青璟低头吸了一下鼻子,眼眶又酸又痒,“我怎么会嫌弃他朋友?”
“说得好!我也看看地图。”李世民凑到长孙青璟身边细看地图,“看在段志玄将被迫给未婚妻抓那么多萤火虫、将要受那么多蚊虫叮咬之苦的份上,这玉龙子我是非偷不可了。不然,岂不遭五陵恶少们耻笑。”
长孙青璟苦笑了一下,望着灰头土脸的丈夫,只觉一寐之顷,世变若此,不知如何应对回到别业之后的寻常生活。
“对不起。闹出这么大乱子。”李世民捏了捏长孙青璟的手背,满眼写着再也回不到年少无忧时光的惶然。
将洞口又添些枯枝碎叶,确认无虞之后,李世民向隐藏着韩世谔遗体的山洞最后跪拜三次。
李梵娘轻轻倚靠在长孙青璟的肩头,均匀的气息里混合着血腥和朝露的味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长孙青璟哼唱着古老的挽歌,拍打着李梵娘起起伏伏,忽然因梦中奇景而震颤的脊背。
她偶尔会在梦里露出一丝笑意。有些人,跨过蒲津渡可以相见;有些人,跨过无数次苦难煎熬可以相见;这个时代更多命运多舛的普通人,却只能通过梦境相见了……
一束点地梅从她背靠的岩石上方垂落下来,微小花瓣上的露水正被晨风和朝阳一点点收回。
李世民转头仰望东方的天空,企图抑制泪水。
灰色的天际已经完全变得清透澄澈,失光黯淡的群星已经完全被明亮的、鲜艳的光色吞没。金红交错的间色裙裾在天际舒展开,像凤凰尾翼般流光曳影。
他突然想起自己错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不过庆幸的是,他还赶得上长孙青璟十四岁的生日。
天空终于收回了华丽的裙裾与尾翼。
北邙的春天来得无比艰难,但是毕竟有那么点金腰带,紫花地丁,点地梅,野蔷薇不识时务地迎着料峭春寒开放。
长孙青璟摘下幞头,为自己重新挽起蓬松的发髻。然后截下几株盘桓在这个不起眼坟墓上方的点地梅,将它们盘结成一支粗糙的发簪,歪斜地插入发鬓之间。
发鬓t间白色的点地梅被风吹得变形却执着地附着于枝条之上,似乎是花在逗弄寒风而不是寒风在滥施淫威。
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迎来了人生中真正的冠礼与笄礼,迎来了一夕之间的仓促成长。
变幻莫测的命运,向来不会怜惜凡夫俗子的理想、赤诚、意气,不会顾及惊世骇俗的恋情与血浓于水的亲缘。
这个世上,总有些东西是血腥、兵戈、权势与死亡威胁不了的。
鲜血浸润的成长却意外地开出了最纯净的花朵——弱小却攀满了整个向阳的南坡,易碎又无惧生死。
李世民半蹲在长孙青璟面前,布满了尘土和伤痕的手掌怜爱地为那些繁星般的点地梅遮风。
“碧支契萝。”他喃喃说道,像哀叹,像沉吟,像深思。
长孙青璟抬头,不胜欣悦:“是这花的雅名吗?真好听。像一块玉石,像一个承诺,绵延不绝。”
“是的,很好听,像一个发着光的约定,生生不息。”李世民微笑着望着清朗的天。
那不是点地梅的别名,那是北语里的“我爱你”。
在他被郎中判定得了疠疫必死无疑、百药无医的那一年,窦夫人就这样抱着九岁的次子,借助自己能借助的所有祖先的、神鬼的力量,呼唤着“碧支契萝”“毘提诃”,将即将渡河前往另一个世界的男孩叫了回来,——是的,那像是一根绵延不绝的藤蔓,牵引着迷路的孩子回家,守护着那些弱小的稚嫩的生命。
他爱这个和他一起闯祸一起逃亡的女孩,爱眼前满山满坡微光摇曳的点地梅,爱这个支离破碎却忍辱待曙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说明:1、“碧支契萝”是鲜卑语构拟音,为了行文通顺硬诌的,99%不靠谱。
2、我的设定里阿璟是不会鲜卑语的,但是会突厥语。晟爹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3、二凤会这个词是因为窦夫人被逼得没办法了变着方法念咒祷告,不是刻意学的。
4、这世界破破烂烂,小凤凰修修补补[星星眼]
小剧场(一)
皇后:500金收好。我大师兄传记最后一段,读作“壮烈牺牲”,写作“神秘失踪”,记得人设不能崩!
魏征:OK女神!包在我身上。
小剧场(二)
二凤:导演出来!男一号没有英雄救美戏份也就算了,被女一号捶断了肋骨几个意思?
鱼导演:是女主角太投入了,我叫她给你道歉。
二凤:算了算了……你记得给我加戏。
鱼导演:好的好的,给你加船戏。
二凤:(两眼放光)你说的船戏保真?
鱼骨头:保真。
二凤:OK!
第110章 愁绪
李世民、长孙青璟、李梵娘收拾心情,记下埋葬韩世谔的山洞后,一行人便踏着李世民记忆中的小径往别业而去。
一路上的情景又是令人瞠目结舌。
去年腊月与今年正月的饥民层累的尸体,风干的皮肉,裸露的白骨堆叠在道旁,被鸱鸮挂上树枝的肠子经络在风中颤抖,马蹄踏处,惊起一群与枯枝败叶融为一体的寒鸦。
——这是连最贪财的舆尸工都不愿意涉足的地方,也不知净因寺普渡众生的祈祝能否牵引失路的灵魂到达彼岸?
远处有几条豺狗逡巡着进退维谷。这些畜生望着长孙青璟一行,两眼放光,正在估算着能否将眼前潜在的新鲜的温热的美食收入腹中。
长孙青璟搭弓,射出一箭,箭头只是擦过豺狗脊背,但也足以把这落单的畜生吓走。
李梵娘被眼前情景吓得干呕不止。长孙青璟便催促她抓紧自己后背并闭眼。
一行人贴着崖壁与交缠的嶙峋的枝条,踩着尸体的残肢和旧年腐烂的树叶,寻找着回家的路。
“谢天谢地,你们还活着!”幽暗的前路看不清来人,只辨识得出零星的光斑在两个人身上跳跃。
“敏行!”李世民大声回应。
“还有我呢。”王无锝爽朗而市井的声音传来,“我一到洛阳就摊上大事……”
“你来洛阳做什么?”李世民驱马前行,与二人汇合。
“找人。”王无锝向后面两位娘子致意,“托你的福,自从与你婚礼一别,我便成了‘鸟贼’的座上宾——”
看到长孙青璟不悦地蹙眉,王无锝解释道,“长孙娘子勿怪,我们男人相互起绰号就是这么朴质,你姊夫管我叫‘干皋’,也不雅致。——我身上有令姊的书信,她委托你代为周全我在洛阳的起居——说起来,我见过的深明大义的女子不足十人,令姊可进前三……”
长孙青璟侧过脸不去理睬王无锝。
“这不会是死人肠子吧?”王无锝浑身一凛,拔开垂在肩头的一截不明丝绦状的物什,确定那只是一段腐烂的枯藤之后,才松口气道,“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找人。李客师和他兄长李药师出重金让我打探韩世谔——就是你们那个圈子里都知道的逃犯,宇文述都捉不住的神出鬼没的逆贼……你们猜,王大侠有没有本事把他找出来?”
“不用找了,他之前在落星峪伪装成郎中,冒姓韦。现在他死了,我亲手埋的。”李世民如局外人一般冷冷说道。
王无锝张大了嘴,头顶好像被钝物锤击过一般,满眼都是痛苦与惘然。他半天才从这种游离的钝痛中回过神。
“你小子真是很能挡我财路啊。我每次遇到你都没有什么好事。你确定人死了?”
“和我妻子同骑一匹马的娘子是他养女李娘子……”见王无锝毫无君子风度般径直挽辔靠近长孙青璟与李梵娘同乘的坐骑,李世民上前拦截道,“人家刚死了父亲,你就上前询问死状——恐怕有违君子之道。你现在不准缠着她问话,等她乐意说话了再打听。”
“你这人是磁石做的吗?到哪里都能遇到亡命之徒!”王无锝又委屈又气恼地说道,“枉我忙乱了几个月却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
“我将他的遗体临时安置在一个山洞了,入夜了你可以随我一起去好好掩埋他,到时就见到了……”
“你父亲有没有想过请几个会敕勒术的方士好好祛除一下你身上的邪气?”
“我父亲觉得我既忠义又孝悌……我秉正气,诸邪辟易!”
“哼!反正这笔账我记在你头上!”
“我会劝说李客师把另一半佣金付给你……”
“感激不尽。”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击垮了王无锝,他狼狈地扯下再次落在肩头的藤蔓,“你不提钱我都忘了,你知道这我这一路多刺激吗?”
长孙敏行与长孙青璟也不知如何分开这夹缠不清的二人。
“李公子。”虚弱不堪的李梵娘先前因疲倦、惊吓和哀恸而伏在长孙青璟后背上,此时却撑着马鞍勉强直起身,突然请求道,“我想回家见阿娘,我实在不放心她……我惹下那么大祸,此番无论如何不能再牵连家人了……我定要带着他们一起逃亡……”
长孙敏行接口道:“不用了,昨晚你们一逃走,我就把你母亲和弟弟接回李家别业了……虽说你是女眷,这世道也难保不被征发做苦役。就算不株连,也难保差役们隔三差五来骚扰你们一家。我就趁着满院宾客和埋在青庐帐下的差役们恍惚之际,先行逃走,把李梵娘母亲与幼弟也一并带走了。——我昨夜确实逾矩了,跟刘娘子撒谎说你婚宴上遇到故人去别人家中夜谈,又谎称你要她安顿好投亲的母子二人。老乳母一直认为我是个坦诚君子,居然也未曾怀疑照做不误。”
“妙哉此举!”李世民赞道,“我就猜到你不跟着一起来多半是有自己的主意——要么去救人,要么回别业替我应付官府盘查。”
“总要留个人收拾烂摊子吧。”长孙敏行笑道,“今早我为了不被怀疑,还装模作样照常在净因寺授课——有大批差役来盘问,把孩童们都吓坏了。一通搜查之下,竟然没人认出我来。大概是昨夜我身手太过敏捷。嗣后才遇到无锝。他说从洛阳的无赖们口中探听到落星峪一年前来了个行踪不明的韦神医,恰好与李客师所说的表兄略通医术契合——村夫们没见识,自然将他奉为神医。韩字减半不就是韦吗?无锝便想去落星峪试试运气,我安顿好李梵娘母亲之后也想来找你们,两个人就并辔而行。……就是,不太凑巧,猜中又错过了……”
众人叹息一通,确定差役不会再到李t家别业附近搜查,便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别业将近时,长孙青璟远望见刘娘子率阿彩、蝈娘在道旁等候。
见到长孙青璟、李世民、李梵娘三人身上血污,刘娘子迟疑了一下说道:“公子以后不要带长孙娘子外出打猎。万一娘子有个闪失,如何向她寡母交代。”
这对于一个身份只是乳母的奴婢来说算是一句重话了。
李世民没有丝毫反驳,只是点头道:“是,阿嬭。我下次不敢了。”
众奴婢也装傻充愣,选择性无视郎君与娘子身上的血渍。众人大多听说了落星峪一户办喜事的人家昨晚出了大事,而自家郎君正是去落星峪参加婚礼。
虽然仆人各自心中嘀咕,但是刘娘子一锤定音说是打猎误了时辰那便听刘娘子的。
一行人收拾停当,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换回丧服。
长孙青璟又安排李梵娘与母亲、弟弟团聚。
王无锝急于向李梵娘询问韩世谔逃亡隐居这几年的情状,却被李世民与长孙敏行拉走。
入夜之时,夫妻二人依旧分居两处。长孙青璟照旧读书习字。忽然有李世民的婢子急急跑来报讯。
“娘子,国公有要事。洛阳府上的家令正在正堂等待……”
一旁的蝈娘轻声与阿彩耳语:“坏了,一定是陈国夫人跟国公告状了。说不定国公要把公子叫回积善坊动家法……”
阿彩却十拿九稳地说道:“真要动家法,早叫人把公子揪回去了,少不得连娘子一起挨罚。拖到此时才来个报信的,多半是唐国公在陈国公夫妇面前装装样子写信斥责……”
长孙青璟也是心生狐疑,又安慰自己河南县刑曹的办事效率才不会这么高,他们连个乡野村姑都抓不住!
多半是李渊为了应付陈国夫人的抱怨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她和李世民,告诫他们以后面对尊长不能如前日那边据理力争、张牙舞爪。
比起昨晚和逃兵、窃贼和皇帝钦点要犯一起逃亡这种掉脑袋的大事来——她当然愿意承认她在陈国夫人面前声音大了点。
那就领罚吧。
蝈娘、阿彩分别为长孙青璟披上袄衫,检查发髻,三人这才赶往正堂。
一路上的气氛却很是凝重压抑,因为大家终究不知道郎君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在洛阳城门快关闭的时候差遣家令来此。
正堂里却没有三位娘子预想的混乱。
侍候小郎君的婢女告诉蝈娘和阿彩,家令已经离开。
“那应该不会把毘提诃特意抓回去请罪了。”长孙青璟想,“也无关张亮、段志玄和韩世谔那桩错综复杂的大案。”
但是李世民的心情似乎比预想的还要低落。
他的脸在灯檠黯淡微芒里冷得像一块无情的巉岩,既没有昨日清晨参加婚礼时的愉悦,也没有婚礼遇变时的果决,没有韩世谔诀别时的愤恨,更没有守护新生点地梅的温柔,甚至没有和王无锝斗嘴时的活人气息。他的这副抽去了魂魄的冰冷躯壳把两个婢女吓得不敢再低声揣测什么。
长孙青璟走近李世民,跽坐于他身前。
“阿耶有要事吗?”她拂过他的手臂,“叫你回洛阳城吗?”
李世民茫然地望着她。
“宇文述查出什么来了?”
他摇头。
“河南县有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她陡然想到于主簿也许会向李渊传递一些棘手的消息。
他还是摇头。
“大不了我陪你去给讨厌的杨夫人赔罪。”她释然一笑。
“不是,不是这些……”
“什么事情是让你撑不过去的呢?”她将他的双手连同信笺合拢在自己掌心。《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