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广夏:云涌篇 > 110-117
    第111章 狐悲


    李世民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与我们无关,没有陈国夫人去我父亲面前告状的坏消息——兴许我们都把她想得太恶毒了,她不过有些愚蠢固执,无非是照着自己关于贵贱的定义去规劝晚辈走她所理解的正道——至于劝不动那也就劝不动了——看来你也不需要陪着我关禁闭;宇文述最精锐的候人,应该被我和韩世谔杀光了,老狐狸一时半会也不确定韩世谔到底死了还是又溜走了,也没有活着的候人去告诉他另有一群闹事的年轻人协助韩世谔逃跑;至于那些抓民夫抓丁壮的差役,他们大概不在意张亮逃去何处了——只要再抓人应役、向朝廷交差就可以了,张亮逃走了换成李亮、赵亮也未尝不可……”


    “那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一夜未眠又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撑不下去了?”长孙青璟将手掌按在李世民额头上,为他抹除细密的汗珠——他的太阳穴无序地跳动着。


    “李浑被处决了。一家三十二口男丁无一幸免。”信纸落在地板上,“父亲提醒我们小心行事……”


    这几天真是过得过于惊险刺激了。


    本来以为陈国夫人会恶人先告状,结果暂时还没有关于她恶形恶状的消息;本来以为协助张亮逃服徭役已够离经叛道,结果顺便给偷窃含嘉仓的要犯缝好了伤口;本来以为结识段志玄这种侠义之人已算奇遇,哪里知道还有幸遇到杨广和宇文述都无法捉拿归案的韩世谔;本以为亲手埋葬传说中的越狱奇人已经足够离奇,谁知道紧接着又和被灭了满门的李浑一家扯上关系。


    他们实在太疲倦了。


    李世民整个人游离于思绪之外,好像灵魂突然脱离了躯壳一般,好像又忘记了长孙青璟的存在。


    长孙青璟接过信笺——中间一截已经因为揉搓和汗水而洞穿了。


    她觉得上面每一行字都是陌生而又冰冷。


    “还是因为那首《桃李子》和梦里的洪水……李浑李敏是非死不可了……”长孙青璟展开信笺,置于膝上,有些后怕地捂住嘴,“我本以为这案子拖上一段时间,郕国公家最多推个两三个人出来让皇帝安心就可以了……就像——”


    “是的,就像我叔祖父当年那样——”李世民突然翻出李璋之死的陈年旧账,“家人假作大义灭亲与他切割干净,他一人受死保存全家——勋贵获得体面,皇帝获得安全感和仁慈美名——现在想来,先帝也不失为明君了。”


    “裴蕴到底是怎么把这些街谈巷语做成死案的?”长孙青璟也觉得皇帝此举已经突破君臣之间平衡默契的底线。


    “不关他的事,他虽然是佞臣,但是硬要他栽赃朝臣谋反,这责任他也担不起……”李世民的心思却不在这桩案子上。


    “宇文述?”长孙青璟反复将信笺翻看,却毫无头绪,“信上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家令还带来了父亲的口信吗?”


    “就是他构陷的!洛阳全城都在传宇文述威逼授意李敏的夫人宇文娥英写了一份符合皇帝心意的口供……既然是枕边人揭发的,那就毫无疑义了。”李世民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揉搓着两边面颊,突然对于眼下的荒诞处境有了更明显的认知,“你看皇帝对宇文述的手腕无比满意——家令是我父亲心腹,有些话不便写在信上便由他口述转达了——‘吾宗社几顷,赖亲家公而获全耳’。宇文述可是为皇帝保全了社稷啊!谶语里说‘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有趣啊有趣,阿耶也姓李,名中也带水,下次如法炮制构陷一次也不是不行……”


    “不要胡说,这话太不吉利了。”长孙青璟推了李世民一下,“上元节时,阿耶与主上表兄弟两人不是相谈甚欢吗?宇文述再能为他分忧也分身乏术。今上不是还勉励你为国尽忠吗?”


    “姑妄听之,堂堂一国之君一副孟优做派——父亲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我们一起撑过去。”长孙青璟收起信笺,将手掌落在李世民膝头,“我也勉强可算半个助力,至少脑子还好使。”


    听闻长孙青璟这样亲切稠密的自嘲,李世民不由发出坦荡而又牢靠的笑声:“你岂止半个助力?简直是我们家的女孔明。若是父亲宿卫晋阳宫,我非把你一起带去河东不可。”


    仿佛游离于躯壳之外的灵魂又回来了。李世民开始思索着皇帝下一步的计划,父亲下一步的应对以及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可惜了宇文夫人,哪怕她以帝甥身份逃过这一劫,杨广也未必留她……”长孙青璟感叹道。


    “此话怎讲?”


    “宇文夫人与皇帝之间唯一的纽带乐平公主已经去世。作t为周宣帝的女儿,父亲的江山被外公舅父夺走;作为柱国李敏的妻子,于国有功的丈夫因谶纬被赐死。她所仰仗和依靠的一切都没有了。以杨广的性子,必然怀疑她心怀双倍仇恨。定然不会放过她!”


    李世民也叹息道:“那依你之言,她又能做什么呢?”


    “我听说,今上在设法构陷郕国公之前,曾经多次暗示李敏自杀——如果我是宇文夫人——就干脆劝李敏逃亡,逃不出去就干脆溅宇文述一身血。……唉,我说笑的,其实我也无计可施。”


    “你等一等,这种望之不似人君的老孟优的宫闱秘闻,哪怕是我父亲和舅父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安业那里。”


    “谁?”


    “长孙安业那里。”


    “你说什么?”


    “眼下活命要紧。我们暂时和解了。”


    轮到李世民目瞪口呆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就是上元节之前……我带着几个部曲和健妇去堵他和他外宅了……”长孙青璟眼神闪躲,“这事情做得不地道,我严令那些随我同去的家仆不准告诉你。”


    “你那天……”李世民一时不知道该问“你是哪里打听到长孙安业有外宅妇”还是“你们和解是什么意思”又或者“你怎么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他一个还算有头有脸、有妻有妾的勋贵子弟干出这种事情,妻子、丈人自然不会饶了他,对吧?”


    李世民捂眼笑道:“这确实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招数了。”


    “安业那天和我聊了很多洛阳宫的秘闻。他暂时舍不得情人,又不想得罪杜家,就把知道的宫中事情都告诉我了。对了,他与宇文皛和河内公主确实很熟,是他们的座上宾,或者用粗俗的话说——算是狎客?”


    “他们有多熟?”


    “他向我保证紫薇城的风吹草动他都知晓。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他告诉我,帝后为了公主的封号争论了一番。皇后性子一贯柔顺,却竭力劝阻皇帝用‘河内郡’作封号。”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听母亲说,皇帝当年为了讨好文献皇后,将自己庶出子女全部送出晋王府。宇文皛所尚的这位公主,又不是萧后所生。虽说有些不体面,但是毕竟是皇帝的女儿。河内郡不如南阳郡富庶。庶女不如嫡女,皇帝的安排似乎也没有多大失当?皇后为什么要阻挠?”


    “你忘了文献皇后的父亲在周时的爵位了?”


    “当然记得,那也是我祖母的父亲。我父亲的外公赵景公在周时的爵位是河内郡公——”他突然顿悟了,“不会吧?今上这么恨自己母亲?恨把自己扶上太子之位的母亲。拿庶出女儿侮辱一个已死之人,还是最爱自己的母亲,最讨厌庶出子女的母亲……”


    “就是这样的。”长孙青璟略带嘲讽地说道,“安业说,皇后这辈子陪着皇帝演戏夺嫡,忍受皇帝霸占宣华夫人,宠爱陈婤,放纵三个庶女,唯独这一次,她作为人母不能容忍皇帝对亲生母亲文献皇后的这般作践……于是据理力争要礼部换个封号,可惜皇帝执迷不悟。——你听听,你听听,连把继母和异母弟弟妹妹赶出家门,家中妻妾俱全还要和外室蜜里调油的长孙安业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腹诽皇帝呢?”


    这样说来,这位公主在紫微宫中恣意妄为的举止确实是有皇帝撑腰了。杨广未必有多爱这个庶出的女儿,但是纵容女儿作恶无非是对自己曾经无奈矫饰的补偿,“河内郡”的封号也是对母亲最恶毒的诅咒。


    李世民把纷乱地思绪从皇室的恩怨情仇中抽离,想起来两人谈话的关键:“你之前只说向安业打听了皇帝近来好恶,也不准我详问。我竟然不知道你愿意与他和解!你和安业和解是为了我?我们李家?”


    “我总不能跟你一样明知道皇帝微服私访来试探却不去应对吧?——虽说我急功近利,与阿娘比不甚聪颖,但脑子还算机灵;虽说安业行事阴狠,但是对于皇室恩怨真的了如指掌,我和这位异母兄长皆有可取之处。”长孙青璟笑道,“为了不重蹈宇文娥英的覆辙,我也是拼尽全力了。长孙安业答应我只要宫里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告诉我——否则嘛,第一,他是赖也赖不掉的姻亲,第二,宇文夫人前车之鉴,他长孙安业与公主驸马们再交好难道比得上有血缘的帝甥,第三,我威胁他不尽心的话让他身败名裂,妻离子散……”


    “观音婢,我……”李世民的爱意与尊重堵在喉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他无法想象长孙青璟是克制了多大的厌恶与童年恐惧怀着多大的勇气去操控和威胁一个年龄大于她,阅历和阴谋诡计多于她的异母兄长的。而一切都是源于对他耿直性格的不放心。


    “不用谢我了,记得还我人情。”


    “好。”


    “安业这两月肯定不敢不尽心打探消息,我都怕他对我太殷勤以至于给我母亲寄去香料首饰让母亲不明所以误认为他失心疯了。若是我们去了河东就难说了……”长孙青璟笑道,“皇帝马上巡幸河东,未必需要他这个只会喝酒的狎客,我们能用他一时就用一时吧。”


    “我听你的。”李世民也合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到了河东,我总要想尽办法结交晋阳宫监,设法探知皇帝的风吹草动。我不会鲁莽行事。不会让你和父亲处于险境。”


    “谅你也不敢。”长孙青璟掩口笑道。


    “更何况,我还要替你偷盗玉龙子还人情呢!”


    “好啊!大丈夫可要说话算话!”


    烛火欢快地跳跃起来,蜡泪飞溅,勾勒出一道龙尾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异母兄妹暂时和解。阿璟冷酷的政治机器的一面。


    为顺德叔逃服兵役埋个伏笔。让安业出主意让顺德叔跑去晋阳找阿璟……


    第112章 心结


    李世民本来准备按照与李渊的原定计划,于杨广北巡之时一同前往晋阳。但是父亲一时忧心忡忡改了主意,让次子先行前往蒲州老家结交豪强,等长子建成携带家眷回到河东城之后,李世民再北上再与父亲汇合。


    这个决定,虽说隐含着唐国公和已故国夫人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心思,但于皇帝面前却也可以轻易搪塞过去——毕竟母丧在身,为人子者替代国事在身的父亲回旧宅向前来拜访致哀的故旧致谢,短暂停留之后再陪伴父亲尽忠国事,也算忠孝两全之法。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便决定不取道河阳,改走洛口,沿着黄河水路赶往蒲津渡。


    出发那日早晨,长孙青璟意外地收到长孙安业的手条,奇怪的是这次没有经过李家部曲转手,而是由长孙家的部曲快马直接送来李家邙山别业。


    “这是史老,在长孙家效力多年。”长孙青璟心情愉悦,特意将老部曲介绍给丈夫,“小时候父亲公务繁忙,史老就带着我们兄妹在两京游逛,我的突厥语就是他教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波斯语也是他教的,不过我学得不好,从不敢说自己精通……”


    李世民屈尊向史老躬身示意。


    “四娘如今所托得人,将军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不胜欣慰。”史老面对依旧记得自己的小主人,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


    往日主仆寒暄了几句,长孙青璟便吩咐阿彩带史老去领赏钱。


    “你读了那么多书,又那么好学,连突厥语都会讲。难道一句北语都不会说?”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我一个洛阳人为什么要学北语?写永明诗能用还是跟南方人说话能用?”长孙青璟反问道,“不会说难道很丢人?”


    “当然不是,只是随口问问。”


    两人一起查看着准备带走的随身物品。


    “我是万万没想到我这位异母兄如此惧内。”长孙青璟一边吩咐婢女们将自己新收集的卷册装进书箱,一边拿着信笺与李世民说笑,“看到史老亲自送信,我本以为洛阳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么一惊一乍,不像我这位异母兄长的秉性。他大概最近也没挤进皇室的圈子里宴饮游乐,确实打听不到什么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又怕突然中断联系被我报复把他外室的事情捅大,所以就写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敷衍我……”


    “有多敷衍?”李世民t一边挑选佩刀一边凑过来看信。


    “他说,杨广把宇文化及关起来了——哈,这就是他老子这么卖力构陷李浑叔侄的缘由?姑妄听之吧,你最近深居简出,大哥在长安料理丧事,又看护一家人返回蒲州,你们应该没什么把柄落在杨广手上……”


    “落星峪的事情不算的话,应该没有……”李世民笑道。


    “这就算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吧,哪怕贵盛如许国公,也有被随意拿捏的虚处——虽然安业不算什么善人,这句话确是事实……”长孙青璟踌躇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倒是奇怪……安业说河内郡公主特别厌恶你,要你我小心——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公主的教养也真够好的,怎么可以在一位外男面前指名道姓指责另一位的不是……她讨厌你,不就是因为你打过宇文皛,后来宇文皛在皇帝面前又露怯不敢跟你比试即兴赋诗。她要做的,不该是劝说宇文皛蹶然而起与你堂堂正正比试吗?或者就如宇文皛说笑的那般自己与你比试赋诗嘛。何必选择最有失身份的那种,背后嚼人舌根,跟个村妇似的。不对,村妇也不是她那样的,年长的如与母亲一起偷留蚕种的那些妇人们嘴可紧了,做事可有分寸呢。年少的如梵娘也是事亲以孝,勖夫以正……可跟我们这位尊贵的公主一点也不像。”


    “观音婢,”李世民突然解下佩刀,屏退婢女,按着长孙青璟的双肩与她面对面正襟危坐,“过去我怕你误会、心烦,有件事一直不敢说。现在我决定对你坦诚以待,把我去年在洛阳宫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是白鹞将军没有带给我的事情?”


    “是的。”


    长孙青璟回想起婚后数次语焉不详的往事,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说罢。”


    于是李世民就将萧矩以皇帝的名义胁迫他将斛律珣送往瑶光殿,他因自责抑郁闯入琉璃亭又误食寒食散,在药物作用下狠揍了宇文皛又拒绝了企图引诱他的公主这些在心底隐匿了很久的事情和盘托出……


    长孙青璟朱唇半启,欲言又止。一向呈现出青金石般光泽的眼珠变得灰败失色。她浑身像是被毒蛇噬了一口,不由自主地颤栗着。谎言与恐惧调配的毒液正在侵入她的五脏六腑,令她痛苦难耐。


    “虞世南可以为我作证!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情。”手足无措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即将面对妻子的愤怒,突然回想起那些被救赎的零星片段:“千真万确,我无惧当面对质。那时的我,怯懦又嗜血,无能为力又暴戾恣睢——紫微宫里那个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女孩被送进瑶光殿的懦夫不是我,琉璃亭边那个斗勇好狠满脑子只想杀人的莽夫也不是我,不是我,都不是我……”


    他胸口前几日被长孙青璟愤怒捶打的肋骨又开始隐隐作痛,有几道裂缝不停地撕扯着他。他颓废至极,甚至觉得在妻子眼中自己像个待行刑的死囚。


    长孙青璟却意外地靠近了他一些,将手掌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眼眶周围轻轻划过一轮,叹息道:“你在那个地上天枢里受了多少折磨啊!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不要自责,那还是你。你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令我憎恶的只是那些仰仗着所谓高贵出身而恣意妄为的人。可怜的斛律娘子,你一定是想带她逃跑的,是不是?可惜势单力薄。——我怎么会介意你把玉勒子给她?我恨不得你那天能把所有能与鬼神交通的信物都给她,我只会祈祷观音菩萨在云端多看她几眼。”


    这个在丧期一直循规蹈矩的年轻娘子收回了为李世民拭泪的手指。李世民本以为事情到此就全部了结,自己心结也已经解开。两人之间也不再有隐瞒与谎言。


    不料长孙青璟更加移近李世民,双手松垮地绕过他的后背,任由这个暂时陷入自我怀疑中的少年倚靠在她肩头啜泣。


    “都过去了,我现在知道你因为共情庶人、不与那些醉生梦死的蛆虫为伍而遭贵人们嫌弃了——我不嫌弃你啊,如果我是你也恨不得把萧矩和宇文皛打一顿。至于那个狐妖公主么——你觉得她喜欢你吗?”长孙青璟轻轻拍打着丈夫的后背,诡谲一笑,带着点调侃的意味地问道。


    李世民收拾好狼狈的坐姿,直面那张调皮的、生机盎然的面庞,不由哑然失笑:“她的狎尾谄犬不缺我一个。这里没有什么因爱生恨的故事,她不过因为我的孤介自持、不谐于俗而厌恶我,和萧矩宇文皛讨厌我的理由如出一辙……”


    “好奇怪。”长孙青璟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我一边觉得她憎恶你,一边又觉得她嫉妒我——这是不是脑子有恙?”


    李世民只觉得妻子言辞乖谬,不觉轩渠置之。


    最终,夫妻二人都认定长孙安业这封信纯属没话找话,去琢磨其中深意简直徒增烦恼。


    “我也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长孙青璟笑得累了,正襟危坐,“你不准笑话我——舅父接到贬谪诏书时,有齐国故旧建议他把我送进宫去……”


    “哪个齐人出的馊主意,让我遇到了非把他打个半死……”李世民笑着揎袖而起。


    “舅父的朋友也是出于好意,觉得我容貌尚可,脑子也行,也能勉强胡诌几首永明诗与皇帝唱和一番,运气好的话就是第二个陈婤。舅父在朱鸢便不必吃那么多年苦……”


    “你舅父不会答应的……”李世民摇头道,“他可不想你去做深宫里精致的装饰。”


    “这倒是。他情愿我做一只南山上无忧无虑的瞿如恶鸟。”长孙青璟突然严肃起来,“我舅父不等朋友说完就把他赶出去了——我那时在屏风后偷听,觉得那朋友说得也挺有道理——”


    “你那个时候脑子是真不好使!都不愿意多等我几天。”李世民埋怨道,“后来你又是怎么改主意的呢?”


    “后来叔父把我接走了——其实那时我还有点想念我舅父那位齐人朋友,要是他能替我出出主意,教我如何在后宫一众才貌双全的妃嫔中脱颖而出,真的做个陈婤第二,把舅父从烟瘴之地救回来,就更好了!”


    “这人该杀!”李世民故作严肃道,“没和他义绝算是你舅父有涵养!你居然认真琢磨起他那个差劲的主意?后来你为何又不想进宫,反而把人打伤了逃走呢?”


    “我恍惚了几天,豁然开朗!”


    “你的‘豁然开朗’就是在我和皇帝之间选择了朱鸢!”李世民哑然失笑。


    “不然选谁呢?皇帝昏聩、矫饰、狐疑多变,你呢,年轻、冲动、身不由己——朱鸢就是朱鸢,除了离我远了些,没有你们身上的任何缺点。”长孙青璟侃侃而谈。


    “虽然和杨广那种货色在你心里打个平手让我非常不开心——但是念在那是你几个月前的想法,我也不怪你。而且我后来居上,超过了朱鸢的地位,也实属不易啊!”


    两人心结全然解开,不再对往事有任何遗憾与怀疑。


    想起之前两人在火场初识,多年后重逢又分开,鱼雁传书戛然而止,筹备婚礼又遇上养父遭贬、母亲弃世的一连串遭遇,以后的路上遭遇到什么离奇苦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想着这群虫豸作甚?走,去河东!”李世民一锤定音,向长孙青璟伸出双手——


    作者有话说:二凤:幸好当时我跑得快,你居然在我和广神之间选朱鸢[愤怒]


    阿璟:这很合理,在令人作呕的利益交换和不靠谱的爱情之间选择守护亲人和事业[555]


    第113章 启程


    李家即将远行的主仆们选择别业不远处的岔路口,找到一棵古槐树,由女主人长孙青璟亲自系上彩帛“缠路神”,男主人李世民从庄吏手中接过一把豆子,撒在歧路上禳灾。


    “维大业十一年三月初六,信士李世民敢昭告于路神:今将远适,祈请护持——”李世民祷祝方始,便有附近村民围拢过来。


    “……无遇恶风,不逢毒害……”他有些心神不宁,几乎忘了祷词。


    “公子——娘子——等等我们——”凌乱嘈杂的呼喊与脚步声吞没了最后的祷祝声。


    “娘子,是村民来送我们了!”阿彩欢悦地叫出声。


    “去吧,t给爷娘弟弟道个别。”长孙青璟看到长孙敏行带着一群蹦跳的孩童奔跑在陌上,“兄长,我就知道你不守信用,本想韬迹远隐藏,若浮云之逝。你一宣扬,反而弄得大家兴师动众,荒废了半日劳作……”


    “佛佑,阿耶,阿娘。”蝈娘跑向自己的家人。


    “世民,青璟,村民们问我,来送送你们会不会令你们有失身份。我可是指天誓日,说你们绝对不是那种隔膜黎元的郎君与娘子,大家才放心前来……”


    长孙青璟认出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上月在净因寺与李家重新订立田契的隐户。他之前还为了主二佃八的分账犹疑不决过,现在正红光满面地为李世民斟上践行酒。


    至少眼下,唐国府可以保护他一家不受户曹与兵曹的袭扰,又保证他一家老小安然过活。他对目前的日子安心而满足。


    只有长孙青璟捕捉到李世民瞬息的迟疑。只见他爽快地喝下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但村民所能奉上的最好的醪醴,有些惭愧地说道:“可惜我势单力薄,人微言轻,没能帮你们更多……你们不要怪我。”


    “公子说哪里话?”最年长的社宰洒酒祭神后,郑重地与李世民对揖道,“今秋丰收后,大家等公子回来醵饮。我们凑钱,公子不要嫌弃。”


    “好,我一定回来与诸君共饮。”


    “公子,我们等你当宰相啊!”


    “公子,我们听说你去河东可以见到今上。公子人品贵重,今上一定会赏识公子,委以大任的。”


    “公子当了宰相记得重新为我们均田啊!公子要劝告今上把徭役都停了啊!”


    “公子,长孙夫子夸我家佛佑聪明伶俐,读书一点也不输贵戚家同龄孩子……公子,你见到今上不要忘了求求他恢复投牒自进,我家佛佑将来也可以为国效力啊……”


    蝈娘看到父亲走到人前插话,有些不悦地轻轻戳了他一下:“阿耶酒又喝多了,满嘴胡言。”


    长孙青璟觉得李世民不愧是她所认识年轻公子中最为厚颜之人,面对这些或是阿谀之辞或是淳朴寄托,他也不推辞几句,只是一味应承:“好啊,等遇见陛下,我试着跟他说说……”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田父们的心思很简单,皇帝是圣明的,之所以徭役兵燹不断全是受到了奸臣的蒙蔽;李公子是贤良方正的,圣明的皇帝肯定会赏识贤良方正的公子——这是一定不会有错的!


    长孙青璟也被一群妇人环绕,她感觉自己不过是查看了桑林,打扫了蚕室,与织娘们一同做了几个歪歪斜斜的蚕椸,适当为织锦坊添置了几台新织机,便被她们铭记于心,实在有愧。


    她只觉得邙山的男男女女是这世上最单纯可爱的人,只要你与他们同甘共苦哪怕一次,纡尊降贵与他们谈过一次话,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过一次并付诸行动……便自然而然地被他们认为是可以托付命运的人。


    她正在试着穿戴张娘子们接连数日为她织就的暗红渐变色对狮团窠连珠纹帔帛。


    “长孙娘子,我们也不知你喜欢什么纹样,只是让孩子们偷偷跟长孙夫子打听了一下,他说你喜欢猞猁虎豹一类的纹样,我们就织了对狮纹。若是不喜欢也切勿介意……”


    “哪里话,我很喜欢……秋天醵饮,我就披着这条帔帛与你们相见。”


    众人欢笑拊掌。


    蝈娘收好帔帛,走近庄吏,轻声吩咐道:“长孙娘子千叮万嘱的事情,先生可还记得。”


    “新主母如此精明厉害,我哪敢忘记。”庄吏揶揄道,“我和刘娘子定会如对待郎君堂亲一般照看李梵娘一家三人,绝不让她轻易离开别业。你放心,她现在就是唐公从侄女,闺阁中的娘子,谁会轻易见到。洛阳别业里又不是没窝藏过逃犯,只要李梵娘不横生枝节,生出什么偷跑出别业去河东寻夫的古怪念头,我自有办法化解麻烦,保她一家无虞。”


    “有劳先生。”蝈娘在庄吏身侧向长孙青璟示意,长孙青璟也向庄吏点头致谢。


    众人吵嚷半日,长孙敏行折下新柳交给李世民夫妇。


    “柳条青青,行路平平;愿持柳色,上拂天颜!”


    “承长孙夫子吉言。”李世民双手接过柳枝,与众人郑重作别。


    轮毂辚辚,马鸣啸啸,黄土中的饯别酒还未渗尽,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就踏上了去蒲州的行程。


    在浊酒的作用下,长孙青璟的眼角有些烫。


    马车行驶了很久,她好奇地掀开车帘,村民们依然在路口目送。


    前排的长孙敏行将郑佛佑高高抱起,那孩子手中的柳条左右摇曳,似乎真的与地平线处的蓝天相接……


    当日申正前后,李家的车队到达洛口,因为有家有室之人都因陆路民变四起而宁愿改走水路,大船又多被朝廷征用,故而船只租赁紧张。


    李家与不得不委曲求全与僧侣、低级官员合租楼船。


    “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窘迫情形。”刘娘子向阿彩抱怨道,“往年走水路去河东,李家都是租下整艘船,女眷活动也方便,而今却要在上层困上十多日,甚是不便……”


    李家急着赶路,不想再拖延,便与船主再三协商,包下上层的寝舱、厅堂以及中层部分随时可以改变用途的隔舱。


    不方便的地方在于长孙青璟难免与外男相见,无法完全障蔽;中层另一边的乐班子又日夜吵闹,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僧人们早晚课诵声透过缝隙传入上层厅堂……不过经历过丧礼的年轻人对此也还能承受。


    这艘船在洛口到砥柱山(三门峡)之间往返多次,船工们对航道十分熟悉,虽然逆流行舟,但春季水流缓慢,尚算平稳。至少在到达砥柱山前大家无需太过担忧行船意外。


    唯一令长孙青璟感到别扭的是入夜后她又不得不与李世民共处一室。这几个月,她已然习惯了这种介于兄妹与知己之间的奇怪又合理的关系。


    本来她已经挑选好几位健壮仆妇就寝时陪伴自己,刘娘子又心生疑虑,只说往年李家一向是租赁下整艘大船,船上并无外人,所以娘子们只由婢女相伴也无妨。今次不同,人多眼杂,唯恐有失,坚持让年轻郎君入夜后陪伴、保护妻子。


    刘娘子对于年轻人守制期间的自制力一贯不看好,所以平日里跟防贼一样盯紧二人。


    在北邙别业时,一到初更,她就把聊天的二人赶回各自寝室——血气方刚的少年和明艳活泼的少女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如今她也多少看到、听说了世道不太平的真相或传言,实在不放心小主母单单由几个盗贼来时自身难保的婢子守候着。


    年老力衰的乳母已无暇多顾,只得先睁一眼闭一眼捱过这黄河上令人心焦的十天航程再说别的。


    李世民手持烛台进入寝舱时,长孙青璟正支起窗看夜景。她衣着整齐,头也不回,后背却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显然不太适应这种既尴尬又暧昧的气氛。


    他顺势坐在妻子身旁,一手移近她膝头,轻柔地捏捏她的手指:“观音婢,我……”


    他想说其实他也很局促窘迫,他也跟刘娘子再三言明长孙青璟可以应付任何不虞,但是被一一驳回。


    如果不是刘娘子再三叮嘱、耳提面命,他也不是非要赖在这里不可。


    长孙青璟抽回被握住的手指,反手扣住李世民的手腕,把他自作主张的手掌贴着他自己的膝盖放下,开玩笑似的弹了两下,又将自己的手挪远了一些……


    李世民刚想开口替自己辩解,却突然觉察出自己很享受这种欲擒故纵的游戏。


    明明那么想离她近一些,却要找托词说自己不得不来她身边——岂不要被她笑死。


    他清了清嗓子:“反正他们一个个疑神疑鬼好几个月了。如果我们——”


    一个铜狮镇纸被投掷到两人中间。


    “公子脚伤好了吗?”长孙青璟转过头,笑意盈盈。


    ——他还不算太傻,分得清诱惑和威胁。


    “是我妄想了。”他自嘲道。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看似自制的女孩也如那日在桑林中一般受着他的蛊惑。滚烫的情欲灼伤自己又伤害对方。但凡他再坚定执拗些,她身上的冷静的伪装自然被撕碎,循礼的举止便悉数裂解。


    长孙青璟手执一册《离合诗集(字谜书)》,却连一个字也猜不出来,只是发呆。


    李世民也不敢笑话她长时间只盯着同一列文字,便干脆走到窗口。


    夜航时,楼船四围铜灯柱上挂起t了防风灯笼,弓弩手在远处水面出现模糊影子时就位。


    甲板上脚步声、呼号声四起,一片凌乱。


    “我去去就回!”李世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离开的理由。


    陆陆续续有船客带着刀弓来到连廊与甲板上,大家决定一起应对黄河上突如其来的盗贼。


    直到对方船只擂鼓靠近,楼船上人才看清那是巡河官船。楼船以号角回应,双方擦身而过。


    虚惊一场之后,船主亲自来到甲板安抚众宾客,劝大家早些休息。


    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少年有回到那个充满了尴尬又随时会激起他奇怪的好胜心与贪婪的占有欲的卧室。


    长孙青璟已经熟睡,好歹留了半张榻给他。


    中层的乐女还在奏唱着《西洲曲》,愁苦婉转的乐曲弄得人心烦。


    他最终随手在房里找了一条帔帛堵住耳朵才能入睡。


    第114章 行船


    船近三门的晌午,长孙青璟听到船主与乐班班主的交谈,昼夜不停歇的琵琶箜篌声一时消散了。


    僧侣们原先零散自发的的午课突然变成了与早晚时一样的统一诵经。


    船速明显地减慢了,有船工开向客人们呼号祭祀开始,留在房中静待即可,不要饮酒娱乐,以免冲撞禹王。


    年轻的船工们将香案、香炉、酒、盐、肉脯、纸马陆续搬上船头。


    舵师与船主亲自主持祭祀,大家虔诚地向着案上的陶土大禹像跪拜,高声向空中念着粗浅的祷词:“禹王开恩,佑我船行;三门闯过,风平浪静。”


    然后,船工们开始焚烧纸马,向河中投掷铜钱和米粟。


    从未经过砥柱山的船客好奇地探身,暗中观察这种古老的祈福仪式,觉得既滑稽又粗鄙。


    当船慢慢来到人门前方时,初次看到砥柱山的船客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山形嵯峨如剑指苍昊,仰望层嶂蔽日,俯瞰恶浪吞舟。


    船客们口中说辞也不禁与“粗鄙”的船工们一致起来。


    “禹王佑我。”


    “阿弥陀佛。”


    楼船缓缓地驶入最宽处不过二十步的两道岩壁之间。


    两岸岩骨嶙峋,色赭如锈铁斑斑;石棱狞厉,苔斑若龙鳞片片。


    船工们将桅杆底座上的引绳慢慢向船舷下方放出,两岸栈道上的纤夫用长竿勾取引绳,与主纤绳连接。主纤绳又在距离船身六七步处分作十几股纤绳,交由两边各十几位纤夫牵引。


    只听得一声锣响,分隔在两岸栈道上的纤夫们缓缓拖曳着楼船在暗礁险滩之间挪动。


    纤夫们随着栈道的上升几乎贴着离地十步的悬崖而行,两侧的船舷在纤头的号角与旗语指挥下,擦着嶂壁在这四里长的绝境中求生。


    整艘船出奇地安静。


    一个三四岁的陌生女孩儿蹦跳着跑上上层楼阁,外面的船舷贴崖壁而行的险境似乎与她全无关系。


    相比勋贵家同龄女孩,比如长孙纫佩,这个女孩更矮小瘦弱些,皮肤和头发因为过多暴露在户外而发黄。


    难得的是苦难没有夺走她好奇的双眼与探险的勇气。在并不平稳的船面上跌倒了就扑扑尘土站起来,然后在三层楼阁的每个舱室前东张西望一下。


    阿彩正准备把这女孩赶去楼下时,长孙青璟注意到了孩子身上的斩衰,心生怜悯,便招呼她进入自己舱室。


    小女孩倒也不怯场,道了声谢,便接过蝈娘递来的一盘子果脯狠狠咀嚼了起来。蝈娘问她父母姓甚名谁,她居然一脸困惑,言辞含糊。


    “蝈娘,不要为难孩子了。她穿着斩衰,神志好像还没有从亲人的丧事中恢复过来。船又晃得人恶心。”长孙青璟想起了自己八岁丧父的情景,太息道,“可能她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你去楼下打听一下她家人,来去小心颠簸。”


    阿彩发现小女孩手指黝黑,忍不住为她擦拭干净。


    “慢点吃,小心噎到。”阿彩微笑着抚摸这孩子蓬乱的头顶,拔下自己头上银梳为她梳理毛躁打结的头发。


    “用我的香泽和面脂吧。”长孙青璟想起邙阪道上那些急于将婴儿卖给贵妇人的饥民,想起未死之时已经为自己挂起招魂幡的母子,满腔愧疚化成急迫的补偿之心,便将女孩子抱到自己身边。


    阿彩会意,将鱼洗盛满温水。长孙青璟亲自为孩子梳洗,在她枯发上涂抹香泽,又用面脂将她肌肤皴裂处一一填补。


    这个孩子,有种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孩所没有的察言观色或者刻意逢迎的特质。


    长孙青璟与阿彩主仆为这孩子梳洗干净后,她急于为陌生的、充满善意的女主人倒上饮子致谢。


    大概在孩子心中,被施舍一碗粥与几个果脯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她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从来没有人像母亲一样把她拾掇得干净体面。艰难的人生中偶尔透进了一丝光,孱弱的灵魂便奋力地攫住了它。


    蝈娘干脆利落的脚步声传来。


    “娘子,我打听清楚了。这是新来船工的女儿,母亲新丧,和父亲回河东投亲。船主本来不想收留他们父女,但是她阿耶居然识字能写《行程历》,且只要一半佣金,条件是带着女孩上路。船主心善,便应允了——这孩子平日就与厨娘在一起,不碍手脚,今天大概大家都在紧张过人门的事情,她得了空,就跑上来了……厨娘就在外面,可以即刻带走孩子……”


    “这船主哪里心善了,精明得很,还不是抓住了鳏夫的命门占人家便宜,装什么大善人——你想回去吗?”长孙青璟搂着小女孩问道,“还是在我这里多呆一会儿?”


    “我叫穗儿。”小女孩蘸水在地板画了个形似麦穗的物件,“娘子,穗儿想待在这里……”


    “好!”长孙青璟爽快地答应,嘱咐蝈娘让厨娘先回去,晚些时候由蝈娘把孩子送回去。


    阿彩好不容易在箱箧中找出一套波罗毬,四人一人一支短杖击球作乐。


    日暮时分,航船终于驶出了“人门”。船工与船客们好像相互商量好似的,为自己绝处逢生而长吁一口气。


    喝彩声、鼓掌声、祈祷声一时俱起,穗儿也扔下短杖和小球,跑到窗边看船工们收起引绳,船尾驶出夹壁,发出“啊啊”的惊呼。


    一直在甲板上观看两岸风景的李世民终于回到舱室。


    “我还奇怪你怎么不下来找我,原来在和一只小团子玩耍。”李世民蹲下身,细细打量小女孩,“我原以为纫佩是我见过最娇弱的女孩子,想不到还有更骨瘦如柴的……你从底层船舱的河东人手里买的?”


    “是小穗子不是小团子。”长孙青璟笑着把瑟缩在身后的穗儿抱到身前,“是船工的女儿。她父亲宁可少拿佣钱也要把她带在身边,哪里舍得把她卖了?蝈娘打听了一下,说她阿耶在底层划桨没工夫照看她,她满船乱窜就迷路了——穗儿,去,把球打进门里!你不要输给阿彩!”


    穗儿与阿彩、蝈娘继续着这种不太激烈的小马球模拟比赛。


    “我看这孩子也不是很想念她阿耶嘛?”李世民轻声咕哝了一句。但是他依旧容忍着一个非亲非故非官宦人家的孩子留在自己舱室中玩耍。


    “我在邙阪道上,看到太多苦命人了。”长孙青璟望着窗外与船工们招手告别,又在悬崖栈道上返程的纤夫,太息不已,“还有上东门、落星峪……今天能帮到穗儿,哪怕就是让她开心一两个时辰,我也觉得心中巨石落地。”


    李世民点头默认,对长孙青璟先前的无力感表示感同身受。他顺手把穗儿打歪的球投掷回短杖边。


    小女孩和阿彩抢球,一时欢脱,短杖便从手中飞出,砸翻了李世民身边盛放饮子的杯盏。


    一时间,沉香味道的茶水飞溅,李世民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说了声:“小心!”


    待他放下手臂时,穗儿已经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开朗好动,明亮的眼睛已经黯淡下来。她像只受惊又难以挣脱的小鹿一般伏身于地,以衣袖擦拭地板上的水渍。


    穗儿因不可预知的惊恐而浑身颤栗,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只是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这孩子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吗?”李世民把穗儿拉起来,阿彩取来帨巾吸干水渍。


    穗儿却像被烫伤般抽身跑到长孙青璟身后。


    “我有那么吓人吗?”李世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她误会我要打她吗?”


    “你脸色是不太t好,又灰又黄。”长孙青璟把穗儿护在怀里说道,“别怕,这个人只会虚张声势,伤不了穗儿。——毘提诃,你一定是看了民夫拉纤心情又不好了,我现在已经大概能凭你脸色猜到你心思了。”


    蝈娘重新奉上饮子。长孙青璟嘱咐她包了些果脯、石蜜糖给穗儿,再将这孩子送回父亲身边。


    小女孩向夫妇二人跪拜后离去。


    “这孩子一定觉得自己下午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有一个心善的仙女……”李世民笑道。晚霞从西窗漏了进来,把他刚才如崖壁般生硬暗沉的脸孔映照得柔和明亮些。


    “刚才河上的风吹把我的脸吹得有些僵硬,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大好了——希望你的穗儿晚上噩梦里没有我……”他拿起重新斟满沉香饮子的银杯,心情变得松爽了一些,不由开始自嘲。


    “她梦里东西太多了,你排不上!——舵师居然没把你赶回来?”长孙青璟把玩着一支球杆。


    “我是大主顾。再加上我又答应他只看不耽搁他,顺便还帮忙递东西,船工们便不算太嫌弃我……这次我还真觉得穗儿陪着你也不错,省得你看到悬崖栈道上的纤夫、悬挂在崖壁枯木间的船只残骸……”


    “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可你会难受……”李世民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也罢。”


    长孙青璟垂眸,又仰面默认。


    “……你在想张亮、段志玄他们?”她望着晚霞,想起了那个多事的黄昏。


    “也不知张亮找到段志玄父亲没有,段志玄在新安的曹家别业中修养得怎样?”


    “张亮是你亲自送走的,段志玄的伤是我亲手缝好的,怎么可能有事?”长孙青璟执起团扇,轻轻拍打李世民肩头,“你我与他们告别时,两人都是生龙活虎的,难道他们连最苦最难的时光都捱过去了还无法自保?你既看轻自己,也看轻我,还看轻另外二位少年侠士,该当何罪?世民,振作些。到了河东,你亲自去打听他二人下落不就行了?”


    “夫人见笑了。是我太过小儿女状。”他为豁达的妻子也斟上一杯饮子。


    长孙青璟望着窗外问道:“船在往北行驶吗?”


    “是。”李世民在阿彩奉上地果盘中挑了一大块石蜜糖,边嚼边说,“舵师说过了这一段险途就是顺流而行了。过了三门就无甚大碍。春天行船还是稳妥的。”


    “你说,皇帝现在到哪里了?”长孙青璟虽然讨厌杨广,却按捺不住好奇。


    “大驾卤簿走陆路。每到一地都要接受阿谀朝拜,地方官们轮番献上珍宝美人表演忠心戏码。到头来还不及我们快也未可知。”


    “那正好。你去河东城拜访过父亲的故旧后,北上晋阳与他汇合倒是最好的安排。”


    说起晋阳,两人都不觉期待起来——


    作者有话说:过三门峡,凶险却又平静


    第115章 此岸


    船行四五天,果然是越发平顺。


    天天看河水满涨,两岸荒败,长孙青璟也有些无趣。


    她偶尔可以看到穗儿跟着她父亲在甲板游逛,父亲忙着书写《行程历》,偶尔呵斥女儿几句。女孩与父亲若即若离,并不亲近。每次父亲吼一句,她就磨磨蹭蹭跟上;再吼一句,便如惊弓之鸟般逃回底层舱室。


    长孙青璟猜想这船工刚死了妻子,心情糟糕透顶难免迁怒女儿,所以对父女的别扭处境并不觉得奇怪。


    穗儿偶尔抬头望见戴着幂篱在三层走道上看风景的长孙青璟,总能一眼认出,然后微笑着与心中的仙子招手,青璟也同样掀开幂篱一角与她招手。


    只是穗儿却不曾再来到顶层舱室。对于年幼的孩子已经懂得贵贱之别的事实,长孙青璟感到有些遗憾。


    李世民相对比较自由,闲暇时与同乘的洛阳地方低级官员们说说正月见闻,听他们抱怨朝廷搜刮之酷烈,农人破家逃亡,征发民夫之难以及近来几桩未破的大案。


    有时他又突发奇想,以供养之名邀请僧人为母亲窦氏追荐冥福。


    虽说他从不信鬼神,但是某一个清晨却兴奋地推醒长孙青璟说昨晚母亲托梦说,父亲一定有更好的任命,他会有不可限量的远大的前程,他们的好友都会平安无事,兄长会带着全家平安抵达河东。


    睡眼惺忪的长孙青璟就这样用锦被裹紧全身御寒或者遮羞,坐着听眼前头发蓬乱,眼圈暗沉,只穿着白色襦衫的丈夫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梦境。


    摇曳的烛影依旧对抗着凌晨的黑暗。


    长孙青璟打了个喷嚏,很快弄明白了眼下状况。


    不过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少年做了一个关于母亲的祝福的梦。然后急不可捺地与最亲近的人分享而已。


    不真实却很美好。


    “所以我就说嘛,你前几日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母亲都看不下去要来梦里点醒你了——李家有你,一定会门户昌吉的。”


    长孙青璟强抑半夜被突然叫醒只为听一个梦的怒气,又咽下半个哈欠,努力说些让李世民心底踏实些的安慰言辞。


    “你也是这样想的——那我就放心了。母亲在我梦里说的话应当都会应验。”他忘乎所以地靠近了长孙青璟一些。


    当然,他也隐瞒了一部分梦境——母亲反复叮嘱他要爱重眼前人,不可以辜负她。


    长孙青璟从被底伸出一根食指戳他膝盖:“喂!越界了!”


    “噢。”李世民向后挪动膝盖,哑然失笑道,“你把自己裹得像一截蜡烛!就这么信不过我的人品?”


    “嗯。你这人确实不太可信。”长孙青璟把食指缩回被中,下意识又把自己裹紧了点。


    “你说话真的挺能伤人……”李世民“哼”了一声。


    长孙青璟暗忖:“岂止你不可信,我自己都不可信。”


    她刚躺下,又烦躁地坐起来。大概是李世民在与僧人们一起祈福时沾染的一身护摩香搅得她坐卧不宁。


    她恨不得把他推到地板上,离自己越远越好。


    李世民却仍旧结跏趺坐着,似乎还在回想那个梦。


    “你背过去冥想。”长孙青璟命令道。


    李世民疑惑地看着她。


    “转过去!”她提高了音量,“不然我动手推人了!”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李世民当真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解梦,现在我反倒睡不着了。”长孙青璟掀开锦被,转到屏风后寻找襦裙,“我索性不睡了。”


    “是吗?”李世民偷瞥了一眼屏风,只看到个瘦削忙碌的剪影。


    “有什么好看的?”他心里嘀咕着,迅速回头继续冥想,鼻子却有些发痒。


    “你用的什么熏香,又甜又腻,让人魂不安席。我不喜欢,你明天换一种。”李世民满腹抱怨还未全盘托出,一个枕头已经砸到他后背上。


    他满脸怅然地望着绕到他身前的长孙青璟。


    “信口雌黄!我什么香料都没用。”她有些含冤的气恼,“这个船舱里,除了你从僧侣那里带来的呛人味道,不再有别的扰神麝兰了!”


    他们突然同时意识到自己言行的无状。


    荒诞不经的、关于各自熏香气味的无端争辩,不经意间暴露了彼此之间蛮横无理的占有欲、潜藏于心又苦苦压抑的渴望……


    两人同时生出隐秘心事被对方窥破的难堪,一时间只是尴尬对视。


    “观音婢……”李世民也不知如何表达对自己开启这场无聊论辩的歉意,终于从结跏趺的姿势中解脱出来,站在长孙青璟面前——他越是急于解释,越是类似有意的挑逗撩拨,当然也不排除他下意识里就是想驯服这个猞猁般聪慧机警的女子。


    正当他神昏志乱之际,长孙青璟挣脱了那张无形的罗网。


    “阿彩,为我梳洗!”


    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主意!——就这样硬生生拽一个人进来终止游戏。


    李世民哭笑不得。


    阿彩适时或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两人面前,被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弄得犹疑不决,进退维谷。


    她默默承受着来自男主人的无明业火,亦步亦趋地走到长孙青璟身后。


    长孙青璟手持一卷《晏子春秋》,坐在铜镜前细读。


    阿彩将烛台放置于镜台上,询问长孙青璟今日梳何种发髻。


    “同心髻,低一点——还在丧期,不要太招摇,我的榛木簪呢?”长t孙青璟手指抚过卷轴,目不斜视地嘱咐阿彩。


    “丧期”二字说得特别重,似乎有意为之。


    李世民自然会意,收敛起满腹怨怼,默默看她梳洗的侧影。


    窗缝中漏进了第一道霞光,将长孙青璟未施粉黛地脸颊映照得如夺群芳之先机的新桃,盈盈然欲滴。


    “你不看《左传》了?”


    “天亮了。”


    阿彩吹熄了烛台。


    船近河东,在春日的黄河上顺流而行,站在高处,蒲州的渡口与浮桥轮廓隐现。


    长孙青璟在两位婢女与几位健妇的簇拥下,任性地跑去甲板看风景。


    穗儿也正趴在船舷上,不时蹦跶两下宣泄一下快要上岸的兴奋。


    长孙青璟隐隐觉得不妥,觉得船舷附近太过危险,小孩子没轻没重地蹦跳,稍加不慎就掉入黄河里去了。她想去拉穗儿一把。却突然被同舟的某位官吏夫人拦住搭讪聊天。


    两人各自在仆役、部曲们的簇拥下聊起正月间洛阳景致,元正大朝会,万国来朝的胜景,上元灯轮的华美。


    对面的贵妇似乎已经打听到长孙青璟是国公的儿媳,言辞之间有一种为了丈夫仕途而特意亲近逢迎的谄媚。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


    “我听阿师们说,夫人的夫家与皇族有亲……”


    “正是,家父是文献皇后诸甥之一,与今上是表兄弟。正护送陛下同赴晋阳宫……”


    “是妾有眼无珠。”贵妇的欣喜溢于言表,从怀中取出一张饰有金箔的纸,“这是我夫君名刺——”


    长孙青璟会意收下:“我何德何能能够结识娘子这般贤媛?夫人有心了。贤伉俪日后若到河东城,只管拜会我兄嫂——唐国世子夫妇,他们是宽以接下,推诚爱才之人……”


    两位不安于现状的娘子心照不宣,相互致意后又匆匆别过。


    长孙青璟继续寻找着东奔西跑的穗儿。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她有一种船向下沉的错觉,确切地说,不是下沉,而是倾侧。


    她告诉保护她的妇人自己觉得头晕恶心,那妇人只是笑笑说:“快靠岸了,舵师和船工都有些浮躁懈怠了,把船开成这个样子,娘子勿忧。”


    长孙青璟注意到几个船工急匆匆跑下甲板,似乎是受舵师之命去底层桨室查看问题。她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好在长孙青璟终于在看风景等待下船的人群中发现了穿梭于人群之中的穗儿,这孩子却像故意逗她开心似的四处逃窜,存心不让她抓到。


    航船发出了轰然巨响,似乎触到了盘踞与河底的巨大礁石。


    “快逃,船舱进水了,船要翻了。”


    有人趿着湿漉漉的鞋子,一脸惊恐地从底层舱室中逃出来,大声呼喊:“这船不行了。”


    底层的船工、厨子、杂役,中层的僧侣、小康之家的船客,以及最上层的李家奴婢们,纷纷收拾细软向甲板奔逃。


    李世民在上层诸舱室遍寻不到长孙青璟,心中焦躁烦乱,挤到人群前端,终于看到人群中一抹淡青,便直接跨过第二层不甚高的围栏跳到甲板之上。


    他刚想跑向长孙青璟,失控的船体开始一边侧斜着下沉一边冲向浮桥。


    李世民滑倒之际,长孙青璟却将穗儿抛掷到他怀里。


    “保护好她!”


    等他抱紧穗儿,稳住身体时,长孙青璟已经落入水中。


    “大家各自珍重。”众船客来不及咒骂,船主、舵师、船工已经率先跳下河去。


    “要撞浮桥了。”尖叫声、求救声一声乱作一团。


    李世民望着河面上远去的淡青色影子,犹豫了一下,对穗儿道:“穗儿,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到渡口找你阿耶;你也答应我,一会儿我带你跳进水里,你不哭不闹,一切听我的……”


    他确实一点也不会哄孩子,也不知道四岁女孩能不能听懂这奇怪的交换条件,好在穗儿没有挣脱他跑去进水的地方找她父亲。


    她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长孙青璟漂浮在河中,落水时剧烈的撞击带来的疼痛与冰冷河水的刺激夹击着她。好在她的意识是清醒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能随意挣扎,仰面深吸一口气,静待熟识水性的家奴来救她。


    浮桥轰然的断裂声离她很远,呼号,哭泣,求救声断断续续,好像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她感觉河水的凉意从绸缎蔓延到皮肤,从皮肤渗入骨节,一寸一寸在吞噬她求生的意识。


    一只蜻蜓在她即将疲惫得合眼之前掠过她的头顶,日光透过透明的翅膀撬开了她的眼帘。


    “这只水虿有些蠢,算错了羽化的日子又不肯回水里去,大概活不了了……”


    “说不定水虿今日化为蜻蜓,明日便高翔云中。你们可不要小看它。”


    “可它就是蠢……”


    幼年时地回忆开始击打她。


    蜻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可笑了!这一定是她的幻觉。


    她觉得自己在不受控制地下沉,身体一步步如冰块般凝固,涣散的意识已经支撑不了长时间的漂浮与等待了。


    她终将落入河底,化为枯骨,无未来,无知者,无哀者。


    母亲会抱着她的旧衣物绝望哭泣的;无忌会每年来蒲津渡祭祀自己的;敏行会抽空整理她那些出韵的永明诗再哀叹上几句的。


    鲜于夫人会告诉高履行他曾经有个针线做得差强人意的表姊;郑老王妃会抱着外祖母哀叹为什么高家的孩子都这么命苦;王无锝一定会大肆宣扬她为了救一个孤女而死——当然,更夸张点,他会告诉五陵恶少们:长孙青璟,右骁卫将军之女,朱鸢主簿养女,在蒲津渡为救丈夫而溺亡……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充满恶意的快慰:李世民将被锢以名教之轭,陷于千秋清议——他永远不敢忘了她!


    “不准想死了以后的事情,你给我回去。”熟悉的、陌生的、威严的、慈祥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父亲?”


    “回去!”


    在鼻尖即将全部没入水中之时,一只蜻蜓落在在长孙青璟额上。


    蜻蜓,对于气味是非常敏感的,它们喜欢新生的、清新的,澄澈的东西,讨厌衰朽的、恶臭的、浑浊的东西。


    它一定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求生的渴望。


    “活下去……”


    她不管耳边的幻听是父亲的声音,波浪的声音,还是隐隐的丈夫呼唤她坚持住的声音,穗儿稚嫩的寻找她的叫喊——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不再妄想她死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只想活着!


    长孙青璟努力昂首,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手指可以够到的浮木拨近身前,判断着水流的方向与河岸的位置。


    蜻蜓似乎在她额角轻轻蹬了一下,然后振翅飞入云间,划出一道龙形的尾迹,指引着她找到炽热的、喧嚣的、尔虞我诈却蓬蓬勃勃的此岸。(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追读的小伙伴们抓紧看吧,明天入V,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其实月初就可以入V了),想着追文的小伙伴们对我充满信任,正文就全部放完再V。明天开始写番外,大家根据提示词和喜好自主选择是否订阅,祝阅读愉快。[加油]


    第116章 季夏夜之梦(微量玄武门)


    唐国公李渊从太极宫回到备身府的直庐时,已是深夜,整个人却还似飘在云端一般。


    年轻的公爵兼千牛备身兼皇后亲外甥刚才亲历了自己在史书上、传说中才看见过,听说过的情形。


    刺激,精彩,陡转,跌宕起伏——总之,他离青史留名也就毫厘之间!当浮一大白!更值得找出五弦琵琶奏一曲《代面》。


    方才皇家隆重的宴席上,也不知是哪位女史或者小黄门大喊了一声“有刺客”,他和于宣道便顾不得拿班作势,按照平日里训练的要领,一齐跃起将正举杯酣饮的皇帝按倒在地,并双双以肉身为盾护住杨坚身上要害之处。


    “这动作既不好看也不能显出你们的孔武之处——那又有何妨,那却是绝对好用的!”头脑混沌之际,李渊想起了虎贲郎将于象贤的碎碎念。


    备身府的年轻人曾经一度对这种防范刺客的古拙方式嗤之以鼻。就连同龄人中最具才干的、在国子监就读的窦抗也不例外。


    比如——


    几个月前,高颎代表皇帝巡查备身府时,年轻人们便以皇帝皇后各自的外甥——窦抗与李渊为自己的传声人,向宰相“独孤t郎”表达自己的不满。


    关于这一致的推举,两个年轻人深感责任重大,生怕高熲根本不给自己插话机会,便盯着这位宰相在备身府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只是敷衍一番就溜走。


    高熲也觉得有两个年轻人神情古怪,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幞头扎歪了,便下意识地摸头;后来又怀疑是不是蹀躞带上皇帝新赐的波斯金狮子太过招摇,便刻意遮掩了一下。


    正当高熲腹诽年轻勋贵们少见多怪时,他对上了窦抗那又像是质问又像是诘责的眼神。


    “高纳言,臣有一事不明。”窦抗带着些年轻人的意气用事询问高颎。


    当然同僚选择他率先发声也不无道理——高大、英俊、声音洪亮、猛挚捷疾,敢为天下先。


    “哦!”高颎对勋贵子弟的奇谈怪论一向一笑置之,然后根据对方自报的家门开始琢磨起眼前自以为是的孩子到底继承了父母什么优点,脑子,外貌还是脾气,然后在心中感慨一番虎父无犬子或者讥嘲一下子不类父。


    ——这当然是李渊瞎琢磨的。


    “嗯,这小子长得不错!——就是除了长相,没有半点像窦荣定!”李渊从高颎眼睛里读出了一丝轻蔑和腹诽——高颎怎么说也算他半个舅舅,他不会误判的。


    同样意气用事的年轻公爵上前一步,与窦抗并肩,接着愤愤不平、亦步亦趋问道:“高纳言,我——”


    同僚们选择李渊作为第二个发声者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是皇后的亲外甥兼高熲的半个外甥,为人豁达倜傥而且射术精湛,除了窦抗,年轻人们确实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完美的人选,选他便不会有任何差错。


    “我知道了,李郎也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有长孙将军珠玉在前,你们这些年少的郎君总喜欢在宰相来巡检时弄些出于意料之外的花样出来——我可警告你们,不要总是幻想自己是第二个长孙季晟!”高颎不等李渊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抢白道。


    那凌厉的眼神分明在警告说:“李渊你小子欠独孤四娘收拾了吗?你等着,下次休沐我告诉你阿娘……给我添什么乱,赶紧退回去!闭上嘴!”


    同龄的带刀侍从们都开始憋笑,甚至暗暗喝彩。


    看到同龄人公然挑衅宰相,大家总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是一件欢乐且值得大肆宣扬的事。


    两个年轻郎君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更加来劲,把腰板挺得笔直。


    陪同的虎贲郎将于象贤尴尬不已,他不知道该训斥一下无事生非的皇帝外甥和皇后外甥(而且这位皇后外甥私下似乎还管高颎叫舅父),还是任由两个年轻人在公开场合对他所教的刺客来袭时的应对之术大放厥词。


    “说吧。省得你们造谣说宰相闭塞忠言之路。”高颎的下巴高高仰起,算是愿意屈尊听一下年轻人的心声。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天天操练骑射,刀剑,马槊——于将军却告诫我刺客来犯时只管以血肉之躯护住陛下即可,那么操练的目的何在?”窦抗问道,似乎在跟高颎比谁的下巴昂得更高。


    李渊也穷追不舍:“难道这一身武艺不能用来应对那些心怀叵测,胆大妄为的刺客吗?”


    “我说了多少遍了,陛下安危要紧。这些任性的郎君却总是一心想着抓刺客!”于象贤向高颎耳语,“这可如何是好?”


    虽说上司们都知道说一句“等皇帝死了一回你们就都老实了”可以直接堵住这些眼高手低的郎君的利嘴,但这话大家又是万万不敢说的。


    “我运气太差。”高颎瞪眼大声抱怨道,“陛下偏偏就能在一群年轻人里慧眼擢拔长孙季晟——人家十八岁时既能踏踏实实当好司卫上士,又能把中原和突厥形式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我们这群十八岁的公子连对履行侍卫之职都颇有微词。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


    “窦抗,李渊,你们两个摇摇头!”高颎厉声喝道。


    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便当着所有上司同僚的面将头摇来晃去。


    “嗯。”高颎满意地点头,突然问道,“有没有听到‘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声响?”


    “没有。”两人如实答道。


    “哦,看来病得不轻。”高颎以目光示意,“明明脑子里都是水来着,偏偏听不见。你二人一人抱一个石锁,去蹲桩。蹲到懂得尊重于将军为止。顺便再把脑子里的水挤一挤。”


    ——年轻人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打压了下去,大家在公开场合也不敢再谈论既保护皇帝也捉拿刺客的两全之法。


    李渊确实也把这种奇怪的救驾要领记到心里去了,虽说内心还是不服气。


    所以,今晚宴会上一有风吹草动,唐国公立刻大展身手,当然位置不太威风——趴在地上。


    当然皇帝更不威风。民间一贯流传着当朝皇帝依靠外戚身份欺负孤儿寡母撺掇宇文周神器必遭报应的谣言。皇帝自然是将信将疑。


    所以趴下时,杨坚的脑海中一下子划过了一大串死去的北周宿敌的姓名,而且在情急之下把这些名字全部念了一遍,又痛骂了一遍。


    李渊一时不知道是先捂住姨夫的嘴还是先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只觉得一头偷袭狮虎而意外得逞的鼍龙在自己的臂膀间颤抖,唯恐狮虎的孩子长大后报复他、撕咬他,只听到远远传来几声嘶吼,便浑身颤抖,几欲潜入水下,那种胆寒怯懦的样子是李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十七岁的公爵还没有在满朝达官贵人面前如此狼狈过——他双臂护住杨坚头颅,自己的半张侧脸几乎完全贴在冰凉的地板上,余光瞥到了晋王杨广嫉恨的表情。


    “可是你也来不及跳过来啊。”李渊在心里瞪了表弟一眼,觉得他的嫉妒来得古怪。


    大殿中一片惊惶、喧哗之后,高熲和杨素宣布虚惊一场,狼狈不堪的杨坚与浑身僵硬成石头的两个年轻人才从御座之后探身出来。


    皇帝简单夸赞了李渊与于宣道几句,便在众侍卫簇拥下前往万全之地。


    皇后独孤伽罗攥紧外甥的手,喜极而泣,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貌合神离的太子与元妃,神情已经如常的晋王与从属国西梁来的晋王妃萧氏纷纷上前嘘寒问暖。


    然后,李渊就得到了马上回直庐休息的特许。


    坏消息是,今夜原定宴饮泡汤了,他最喜欢的琵琶乐师的曲目应该随之被取消了。


    好消息是,他的忠贞得到了验证,于象贤那套救驾法居然真的好使。只可惜窦抗今晚不在他身边。


    虽然直庐外的搜查一刻也没有停歇,但是直庐里一切如常,只是被褥的形状有些怪异。


    李渊拔出了方才护驾时未能拔出的佩刀。要是再不拔刀,这把象征千牛备身身份的宝刀恐怕真的只能沦为蹀躞带上最华美的装饰品了。


    “等等别动手!”被子扭了数下,露出一个口子,一张清隽的脸显露在他面前。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他满脸堆笑,匕首的一段却在被底隐现。难以想象,这么清秀的少年竟然有着如此歹毒的用心!


    真可惜,窦抗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你就是那个刺客!”情急之下,刀刃已经直直撞向眼前少年,少年低头躲闪,幞头被挑落,飞瀑般稠密的秀发散落在他腰间——那分明是个未施粉黛的女孩子。


    也就是说,满朝文武和皇帝被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耍弄了一番。管她是真刺客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恶作剧者,先抓了再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渊以刀指着那女孩道,“不过我也无意探究你家世——感谢你送我如此功勋。”


    “哼!你想得美!”女孩一脸厌蠢的表情让自负的小公爵十分不自在。


    “你今夜到底意欲何为?”李渊抽回刀,量她也逃不出自己手掌心。


    “我听说皇帝新得了一幅王字,想来看看……”女孩摇头晃脑说道,一点也不知收敛一下厌蠢表情。


    这让李渊十分恼火。


    “胡说。”李渊刚想说“我们的皇帝只看佛经,他是不是雅士我还不知道么”,转念一想这也太不给姨父面子了,万一录口供时这女孩子把这句话传扬出去,于他大为不利。他细想一下,随即改口:“我身为近侍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少女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凛然不可侵犯,“我父亲也是国公。不过谅你也猜不出他是谁。还有,皇t帝虽然器重你,但是你离国之栋梁的身份还有那么一点距离。”


    李渊张大了嘴,听着私闯宫禁的嫌疑犯品评自己,望着女孩伸出拇指和食指刻意形象地比出“一段距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说说,差了多少呢?”


    “嗯,差了多少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皇帝虽然嘴上说着‘我兴由佛法’,也不得不继续尊崇名教,所以有才具的勋贵子弟都被送往国子监——比如,窦道生就被遴选前去就读,你就没资格!”


    李渊不怒反笑:“你这离间之法未免太过粗糙。道生是我刎颈之交,能与他相交是我的荣幸,我怎么可能嫉妒他?不管是想激怒我还是令我自轻自贱。你使出这招都未免太小看我了。”


    李渊说的倒是大实话,他与窦抗从同为千牛备身之谊升格为同抱石锁蹲桩之情。他二人几乎无话不谈,甚至包括私事。


    窦抗多次告诫他千万不要应允和杨氏宗女的婚事,等国子监课业不那么多了,他就想办法让李渊见见自己堂妹。李渊对这位窦家娘子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多问,窦抗便主动指指自己的脸道:“看我的脸,你猜猜她长得如何?”这份没脸没皮的情谊可谓深厚了。


    所以,眼前那位号称国公女儿的娘子企图以窦抗比他有才具的说法激怒他,让他心烦意乱,恐怕是选错了方向。


    李渊觉得这个诡异的少女正在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也许是等待她的同伙,也许是趁乱把他拉下水,总之,他不能任由眼前情形被她主导,必须破局,要么问个究竟,要么将她就地捉拿。


    “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皇帝请来看王字摹本的吧?”李渊嘲讽道。


    “哈!”少女也学着他的语气反唇相讥,“你不认识北门的玄武石像吗?又像乌龟又像蛇的。我跟着好友从那里进来的……”


    “你闹出这么大乱子,打算怎么出去?你父亲呢?”李渊以高压态势质问她。


    少女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不过这种沮丧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多时间,她马上恢复过来:“既然闹出这么大乱子,自然不能连累我朋友。李公子,你无非想抓一个深深仰慕王右军的娘子充作刺客邀功罢了——你抓我固然简单,但是我不会遂了你的险恶用心的。呵呵,你也不想被安上勾结乱党的罪名吧?”


    这招反客为主实在太狠辣了!


    李渊惊叫道:“你什么意思?”


    女孩不紧不慢说道:“皇帝新得摹本的事情,我也是偶然得知的。他那么小气,得了好东西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你也倾慕王右军,我没猜错吧?我本来准备翻一下摹本就溜,趁着你们宴饮之时偷偷逃走,技不惊扰贵人们雅兴也不把摹本偷走,来去无踪而已。偏偏你事多,一副公忠体国的样子护住主上,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你要是敢把我交出去,不助我逃脱,害我被抓,我就说你是我同谋。”


    要不是她长得实在明艳炫目,他真的很想打她一顿。


    “那你去找于宣道啊,他也忠贞为国啊,保护主上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你赖在我直庐里做什么?”李渊气急败坏地说。


    “于宣道长得太丑……人丑字丑,行蹈舞礼时踩过邻座的脚……”女孩不带一丝犹豫地说道,言辞刻薄又滑稽,“万一事情败露,全长安城都知道我走头无路之时去找他,那我脸面何在?”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李渊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这算是变相承认李渊长得好看,字也写得好看,身姿优雅吗?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直在宴会的一角偷偷观察他?


    他的语气明显和缓了下来:“没想到你这娘子挑个避祸之处还这么挑三拣四,我这直庐被你挑上真是三生有幸啊。”


    “成交啦?”少女凑近他,一副得逞的样子,“李公子,我向天发誓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惊扰圣驾——我不过一个与王右军隔了几百年的卑微的小小的私淑弟子。只要你设法护送我出太极宫,我保证不耽搁你平步青云。我的朋友也——”


    “我不想认识你朋友!——你换身衣服,省得被人认出来……”李渊觉得这女孩太过自来熟,便禁止她继续说下去,他指指衣柜道。


    女孩惊异于李渊答应得如此爽快。


    “公子大义,某敬佩不已,以后公子若有吩咐——”这女孩把这套郎君之间赌咒发誓的言辞说得无比熟稔,令李渊有一丝恍惚。


    “闭嘴——”李渊没好气地说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也不会有求于你。麻烦娘子以后在宫廷和勋贵的宴会上遇到李某时装作不认识!”


    “一言为定,反悔是獠!”女孩对李渊被自己挟制了退让后仍然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十分不悦,“李公子不愧是皇后的外甥!这气度和心胸就是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你说话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他一贯不喜欢和娘子们争辩,因为不管他有理没理,最后都是他低头或者被母亲、皇后勒令低头。今日棋逢对手,眼前女孩又无人帮腔,他不禁生出好胜心,定要与她辩驳一番才罢休。


    “诶哟,看不出来,公子们居然还在直庐里打扮自己?给阿茶子们和她们的堂姊妹看吗?”女孩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掀开衾被,从榻上一跃而下,顺着李渊手指的方向,就像个熟稔的千牛备身般在衣柜中挑挑拣拣。


    她的身上,有一股苏合香的味道,辛辣与甜腻轮流刺激着少年的鼻孔,让他的脑子里有一种麻木恍惚的感觉。


    “你说什么?”李渊好像听到她说“阿茶子”“宗女”一类字眼,脑子开始嗡嗡乱叫起来。他突然又想起母亲独孤氏劝他向姨母姨父求娶一位杨氏宗女,以拉近与皇族的关系。对这种违背自己本心的事他一直打着哈哈,能撑一时是一时。只等见到窦抗的堂妹便可堂而皇之地把可怕的指婚拒绝了。


    “我夸你讲究仪容风度,是皇家的照夜明珠……”女孩面不改色地篡改着自己的本意,又像在夸赞眼前少年,又像在挖苦冥顽又虚荣的小公爵。


    “不对,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女孩翻检着李渊的临时衣柜,撇撇嘴。


    “有红色的襕袍吗?这些都好丑。”她嘀咕道。


    “你是准备逃命,不是参加皇家宴会,不要再挑了——快点换。”


    “你转过去。”女孩嫌弃地挑了一件青衣。


    “好了,我转过去了。”李渊转了个身。他今年才十七岁,美好的前途等待着他,此刻他比眼前的女孩更不愿意与对方扯上关系。


    但是从仪容气度判断,这女孩应当就是某位国公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了,若是贸贸然把她当成刺客拿住,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为李氏一门数敌,也未必有利于他的前途,不如做个人情把她放了。


    “那你下次记得带一件红色襕袍来直庐啊!”


    “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见,到,你,听明白没有?”


    女孩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哦。”


    “叔德,听说你今天护驾有功。”窦抗推门而入时,少女正在绾头发扎幞头。


    “你们认识多久了?”窦抗阴沉着脸。


    “是我老友。”李渊只想着替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掩饰一下,并没有意识到窦抗的怒气。


    “道生兄,今天国子监散学早啊!”少女一脸无辜地望着窦抗,语气有些慵懒和娇娆。


    李渊方才护驾时没有着地的另外半边脸终于挨了知心好友一拳。


    但是这个可恶的,自以为是的始作俑者却丝毫没有为李渊辩驳的意思。


    她反而冲着直庐外大叫:“窦道生和李叔德打起来啦!郎君们快来劝一劝啊!道生你千万不要把叔德打伤啊!”


    后脑勺着地的时候,李渊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叫来了一群年轻侍卫劝架,然后她从看热闹的小黄门身上偷了一块腰牌,把这一群乱哄哄的人抛在身后——跑了。


    李渊感觉自己真是恨死了这个惹事女孩和她的宝贝儿子!


    ——不对,他今年才十七岁,怎么会认识这个十三岁女孩的儿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唐的皇帝李渊在季夏的一个清晨醒来,方才的梦境还历历在目。十七岁的国公和十三岁的前朝皇帝养女,就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熟识了。他至今不知道妻子那天究竟是准备行刺杨坚还是偷窥摹本,或者行刺的中途临时改了主意t。


    她的计划永远那么滴水不漏,永远有着第二个,第三个保全自己的缜密方案,看似凶险其实于她本人却是云淡风轻。


    她就是这样让他又爱又恨!


    李渊在晨光下执起铜镜,倏忽间发现自己已经年过花甲。


    太白昼见,二子相争,晚年烦心事太多了。


    可是他分明听见窦氏兄妹在廊下窃窃私语,似乎策划着一场阴谋。


    他摇摇头,皇后和窦抗都已经过世多年,一切都是噩梦的余韵,幻觉而已。


    “妾恭请陛下移驾昆明池——”


    “臣已为陛下备好步辇……”


    紧接着是一阵兵戈交接的声音,里面甚至夹杂着张婕妤的尖叫。


    那不是窦氏兄妹的声音。


    在这个清晨叩开皇帝宫门的是长孙兄妹——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搞笑片陡转恐怖片[墨镜]


    第117章 劈叉的时间线(1)


    中使前往高府宣读将高士廉贬谪为朱鸢主簿的敕令时,忍不住多看了前任治礼郎身后的长孙青璟几眼。


    这个女孩与他在宫中见过的诸多女史妃嫔有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度——那股蓬勃的野性或者生气潜藏在循规蹈矩的行止之后,令人忍不住靠近。


    作为还有着关于邺城繁华记忆的幸存者,中使对于北齐皇室的遭遇颇为同情。


    高士廉神情严肃,但也未过多惊慌失措,高声谢恩奉敕之后依旧面色如常。


    中使作为曾受齐国高氏恩惠的人,忍不住在例行公事之后与高士廉聊上几句。他屏退了所有随行属下以及高氏女眷。


    望着长孙青璟在屏风后隐隐绰绰的身姿,中使忍不住问道:“高治礼郎的女儿今年多大了?可否许字人家?”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寒暄而是情急之下的一片好意。


    高士廉准确地接收到中使恳切的建议,振衣道:“某也明白中使一片苦心。只是这孩子其实是前任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与舍妹幼女,因父亲早逝寄养在我处,并非高氏己出之女。俭并无权决定她的婚事……”


    中使叹息并试图再劝说一下这个有些冥顽固执的九品官:“那就可惜了。某有一言,治礼郎听听就是了——前者,南陈皇族落魄之时,几位皇子皇孙已与庶民无异,后来陈后主之女陈婤绝爱幸,陈氏一门叔伯兄弟都从边远之地调任京师,鸡犬升天——士廉,你要三思啊。”


    长孙无忌侍立在舅父身旁,不敢插嘴,但是他明显看到舅父的眼角轻微皱了一下,嘴唇翕动,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有放松。那是舅父无比恼怒的前奏。


    屏风后隐隐有响动,妹妹长孙青璟的身影一闪而过。


    “告辞。”中使察觉到自己也许逾钜了,他敬重那些在困厄之中也不愿折节的君子,便也只能最后劝慰一句,“珍重!”


    最后的敕令反而让高士廉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他并没有多少伤感时间,只是一边吩咐部曲向各位亲旧报讯,一边将流泪不止的母亲妻子妹妹叫到身前。


    “母亲,事已至此,我若再做小儿女状也于事无补。儿子识人不明,误与逆贼斛斯政相交,酿下如此大祸,愧对祖宗,拖累家人,悔之晚矣。”高士廉说罢便向老夫人叩头请罪。


    高老夫人眼睛红肿,却比女儿儿媳多了一分镇定:“阿俭,你安心去吧。无忌这孩子也快成年了,可以独当一面照顾我们。”


    高士廉点点头,又膝行到高老夫人身侧道:“阿娘,我与鲜于已经商量好了,事若不虞,便将大宅卖掉,换两个小宅——一处留给鲜于奉养您老人家,另一处留给无忌娶妻和奉养妹妹——儿子无能,只能如此安排,母亲恕罪——”


    “舅父但安心,家事尽管交给外甥。我们全家等你回大兴团聚。”长孙无忌也跽坐于舅父与外祖母身前,郑重承诺着。


    “无忌,你记着……”高士廉叹息道,“观音婢的婚事,一定要慎之又慎。这孩子有才华有傲骨,切不可明珠暗投。”


    “是。”


    “如果实在没有合适人选,你就照顾她一辈子,不要委曲求全……”


    “是。”长孙无忌顿首道,“舅父只管吩咐,无忌一定照办……”


    “观音婢呢?观音婢!”高士廉已经泣不成声,在朦胧泪眼中寻找着他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舅父……”少女急趋而来,跪在高士廉身前,有一种游离于众人离愁别绪之外的冷静,“我听见刚才中使说……”


    高士廉厉声喝止养女:“闭嘴,我抚养你长大不是让你去深宫里做装饰亭台苑囿,给皇帝逗乐解闷的金丝雀的。中使的话,不允许在我面前、在全家人面前再提起,你赶紧把中使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从脑子里拔除干净。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我孤介人品的侮辱!”


    长孙青璟在舅父的盛怒之下不敢再出什么主意——此时她倒不介意投机取巧,只要结局差强人意就好。


    这是一个令人恐惧惶惑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思考下一步行动的夜晚。


    外祖母的叹息,母亲的感叹,舅母的哀哀哭泣时不时传入长孙青璟耳中,她却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叵测的安排。


    少女触碰到妆奁底下的一枝火室中培育的牡丹,可惜已经干枯——粉色的花干蒙上了一层暗淡。


    蔷薇的灰!


    她垂下头,单手支起下巴,手拿一张信笺,问婢女阿彩道:“阿彩,李家多久没有送信来了?”


    “半个月了。”阿彩生怕娘子生气,又俯首道,“娘子勿忧。我抽空再去问问李家的小知,她每隔几日去利人市采办,我和她总是能遇到的。”


    “不用了……”长孙青璟喃喃道,“他就在皇帝身边,应该知道斛斯政的事情了。既然知道斛斯政的下场,自然也会打听到舅父被贬谪一事。避嫌也是人之常情,他也会有更好的选择。不要再强人所难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当自重。”


    年少是的迷梦终究随着现实,利益,算计,人和人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而湮灭。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在这半个月里,为白鹞“将军”无法如期送信设想了无数个理由:也许李世民正处于升迁的要紧关头,也许“将军”意外生病了迷路了,也许法驾大队正在从东都赶回西京……


    但是一旦从这些刻意寻找,自欺欺人的借口中醒悟过来,她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虚妄的情爱恍若温泉中涌出的气泡,晶莹剔透,热情明亮而又转瞬即逝。


    在国公次子眼中,她与所有小吏的女儿没有什么区别。


    容貌尚佳,饱读诗书,擅长辞令并不能给她带来额外的好处,只会令她徒增烦恼。


    她是他烦闷人生中可有可无的调剂,而她却错把他当成将自己拖出时间涡流的唯一救赎者。


    她大错特错!


    痛定思痛之后,这个早慧的女孩很快平静下来,开始算计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长孙青璟想起了东汉明德马皇后,父亲蒙冤而死,兄弟早逝,母亲疯癫。


    相比之下,她还不算太糟糕。


    父亲长孙晟的身后名无人能轻易撼动,舅父搞事了暂时只是被牵连被贬职并非谋逆,母亲虽然险遭异母兄长暗算但并未因此情志有异,可喜的是,她还有一个独当一面的兄长。


    马皇后十三岁时听从堂兄的建议与窦氏子解除婚约,然后由堂兄上表自请入宫,一番辗转之后,得到太子爱重,从而重振家族。


    她并未落魄到如此地步,何愁前路渺茫?


    李世民在她的人生中连那个史书中苍白模糊窦氏子弟都算不上,并不值得她再牵挂留恋了。


    在她人生困厄之时消失的年轻郎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舅父从烟瘴之地尽早救回来。


    眼下,与高氏交好的齐国故旧或人微言轻,或身处嫌隙,并不适合委托他们四处说情。


    如果去苦求长孙氏诸位长辈呢?


    最疼爱自己伯父长孙炽已经过世,其子长孙安世在皇帝面前未必说得上话;就算长孙安世真能说上话,面对斛斯政谋反逃亡大案,他也会三缄其口。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以接近皇帝杨广,那就是她的小叔父长孙敞。


    无论是前任晋王府库直,还是现任殿内少监,叔父总是有机会见到好大喜功的皇帝。在刚愎自用的皇帝t眼中,长孙敞是他过往岁月的见证与亲历者,是大业时代那些宏图伟业的参与者与制定者。


    皇帝定然是对长孙敞另眼相待的。那就去找他!


    长孙青璟料定舅父这几日忙于整理职田账簿,寻找新宅,又怕被家人误会自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恶女,无意亲自拜访长孙敞。


    她叫来几个部曲家的孩子,令他们去叔父所居坊里散布些高俭被贬职,养子养女落魄如丧家犬的传言。


    流言一夕之间便可传入长孙敞耳中,哪怕叔父真是无情无义不顾念手足之情的人,但是站在道义低洼之处的感觉想来不会有多好,他定然主动来接走她!


    高士廉在终南山处理田产时,妻子与外甥甥女都默默跟随。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来登山吗?”长孙无忌指着太乙峰,“也不知道世民在洛阳怎样了?”


    “他与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长孙青璟轻声说道。


    她已经不伤心了,只是担心兄长难以接受知己好友回避他的残酷事实。


    车辚马啸声逼近了他们,来人正是长孙敞。


    叔父与舅父简单交谈了几句后,就靠近了两个孩子。


    “我不走——”长孙无忌执拗地说道,向后退去,“我要是置舅父于不顾,与禽兽何异?日后如何立足?”


    十七八岁的郎君有多任性大家都清楚,就且随他去吧。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长孙青璟身上。


    “我听舅父的。”她淡淡地说道。


    “那好办。”高士廉与长孙敞相视一笑。


    长孙敏行带来了陆法言已经在大兴崇德里觅到两处并列小宅的好消息。


    “你不要伤心——”得知了长孙青璟即将暂离高家,托身于叔父之处时,热心的族兄安慰道。


    长孙青璟怪异地看了长孙敏行一眼,心想:这个关于伏波将军幼女的劣质模仿合生戏里的最后一环被扣上了。


    为自己进宫上书的学者堂兄就在眼前。


    太乙峰上又出现了日晕,像一朵盛放的牡丹,倏忽间又变了颜色。


    蔷薇的灰!


    李世民经历了洛阳宫为流民冲击,杨广法驾为人劫杀未遂诸多离奇事件后,终于回到西京。


    他在立政里崇德里辗转几回后,终于摸到了高氏新门。


    府中只有鲜于夫人。


    年轻人匆匆向鲜于夫人致意:“无忌可安好?”这代表他已经知道斛斯政牵连高士廉这桩不幸的案子。


    “他去送士廉了。你应该也都知道了。”鲜于夫人并不清楚眼前年轻人不在自己眼前的那些日子是刻意回避还是无法脱身,“幸运的话应该到洛口了。”


    李世民点头:“高夫人与长孙娘子可安好?如果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母亲与妹妹去寺院祈福了。至于那孩子,你居然还记得她——她已经奉诏进宫了。”鲜于夫人不咸不淡地回答,“我们很好。”


    李世民跌跌撞撞离开高家新宅邸时,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珍藏多日的牡丹花干。残留的花刺将他的手掌扎出缕缕鲜血,他却浑然不觉。


    暗淡的花瓣经风一吹,散落在大街各处,再也聚不起来。


    蔷薇的灰——


    作者有话说:鱼导演:在今天的东汉cosplay游戏中,大家应该都领到了自己的任务,各自报一下。


    长孙晟:我演马援,不错不错。


    高夫人:我演蔺夫人——哦,可怜的女人,虽说我一直被黑子栽赃成疯子,但是跟真的被折磨疯的蔺夫人比不值一提。


    长孙恒安:我演马客卿?


    鱼导演:你要是膈应可以活在台词里。


    长孙恒安:那不必,就是我面相可能成熟一些,你们不要介意。


    长孙无忌:我演众望所归的马严——什么只演半部,后半部给敏行演,真有你的鱼导演!


    李渊:当当当当,我演刘秀,可以可以。


    长孙青璟:我演明德皇后啦,没人比我更懂她了。


    二凤:看我干嘛!虽然但是,你们要是诚心邀请我演刘庄,我当然会答应啊。


    鱼导演:不是,哥们儿,你怎么这么确定呢。我们这边安排你友情客串马后前男友窦先生——因为根据你外公家族谱,窦先生和您外公有些血缘关系。你演她前男友最合适了。


    二凤:……你这是第几次整蛊了?[愤怒]《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