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起微澜(十九) 你理一理我。
这会儿日头微偏, 阳光是金白的,落在魏元瞻英朗的面庞上,照亮了他眸中讽刺之色。
知柔愕然, 抱着那摞药包,竟不知回应什么。
魏元瞻为何出现在此,一个人骑马, 还给她买了药?
原来她有许多想问, 可就在她要开口时,魏元瞻一踢马腹, 马儿“嘚嘚”几声, 朝驰道东行。
知柔想都没来得及想,登时迈下台阶,要去追他, 完全忽略了身后的凌子珩。
换作从前,她对不甚关心的人也鲜少有这样大的失礼,此刻却是真忘了。
凌子珩看着知柔的背影,眉骨一抬,说不上什么滋味。大约头回被人轻视,有些难忍, 细想想,又好像不是第一回 。
只是敢如此对待他的人, 从来是这一个。
不知怎么的,这点“轻视”像在挑衅他,目光逐渐沉了几分,浮掠一丝波澜。
这条街几乎叫凌府占了去,沿道都是他凌家院墙,人少, 路宽,马蹄倾轧而过,裴澄驾车在后缓跟,而他前面,是四姑娘边跑边走地追魏世子。
“魏元瞻,你能不能等等我?”
知柔不爱追着谁跑,虽有力气,她跑几步仍旧缓下来,走一段。见魏元瞻没有丝毫停留,她这才复追上去,缩短距离。
“你慢点,成不成?”
她冲马背上的人影喊了一句。
魏元瞻不曾回首,默默将马催得慢了些。
知柔追上来,怀里还抱着药包,明明拎着就行,她偏揣着,两手环于胸前,颇有几分不快的模样。
知柔仰头看魏元瞻一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得,我来不得?”
“药怎么回事儿,你特意去为我抓的?”
“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两人一走一骑,长风掀吹衣角,剥开他们一递一声的答对。
知柔不知他又中什么邪,冷嘲热讽的,有话不能好好说?
闻着怀中混杂的甘草气味,她才将脾气收敛,嗓音有些低:“我没生病,是心情不好,不想念书。你这药哪里抓的,退了吧?”
心情不好,所以到凌府?魏元瞻唇角绷直,更不想说话了。
“你理一理我。”知柔扬眼催促。
魏元瞻不耐烦:“给你就是你的了,你自己处置,别来问我。”
裴澄一直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单瞧情态,四姑娘仿佛并无上车之意。
“你在和我置气吗?”知柔歪眼打量魏元瞻一会儿,狐疑着说道。
她这个角度,无法捕捉他的全部神情,但以她对魏元瞻的了解,他吝于瞟她,九成是对她不满了。
魏元瞻矢口否认:“没有。”
知柔一边琢磨,一边冲他说:“我也没对你做什么……生病一事,你总不是从我的嘴里知道的,不算我在骗你;这药也并非我让你去买。”
她顿了顿,忽而定足:“你在气什么?”
魏元瞻给她问得心里毛躁,掰开心思一忖,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不爽什么,似乎认清他现在的举止有些无理取闹,渐次勒马,调转马头。
目光垂在知柔身上,语气微缓,却闷闷的:“谁同你生气了?”
知柔适才近前:“那你能不能下来?我这样看着你,脖子好酸。”
魏元瞻低头睥睨她一瞬,斜日和煦,她举着一双亮荧荧的眼睛,眉毛微皱,鼓着腮帮,有一丝委屈的况味。
他翻身下马,才落地抚正衣袍,余光中划过一道利索的身影。
知柔抓着马鬃踩镫而上,继而挽起缰绳,把头调了回去。
魏元瞻立着没动,朝她挑了挑眉,即见她驱马踱远几步,坐姿笔挺,双手还在马背上摸了两下。
“喂。”他叫住她。
知柔转头,眼珠子溜到魏元瞻身上,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翘起唇角:“你上次说它不愿驮我,瞧,它走得多稳。”
她总是能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不管经历多少次,魏元瞻都会被她的行为逗得发笑。
他勾了勾唇,走上去,很不客气地说:“是我的马好。”
知柔并没有很多机会能够骑马,马术平平,只是能上而已。
魏元瞻略微担心地睇她一眼:“你别摔下来了。”
说完,他踟蹰一会儿,最终伸手拉过缰绳,替她牵马。
知柔在上望他,瞧他嘴边终于有了一点笑意,眉目却还凝着。
他往前走,知柔几乎只能盯住他后脑勺,窥不到一分他的脸容了。
知柔暗中思索:魏元瞻身边没有兰晔他们的影子,这时辰,他也不在起云园,总不至于是为了她的“病情”,堕落到这步田地。
他不是这样的人。
睃他片刻,知柔倏然唤道:“魏元瞻。”
他侧身抬眸,听她问:“谁欺负你了吗?”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魏元瞻身形顿住。
知柔观他神态,慢慢笃定。
阳光成片地映在少年脸上,他仅滞了一刹,不再往她这里看。
知柔清楚他不擅长与人倾诉心事,故而等了他很久,直到又走了数十丈远,方才得他启唇。
“你若遇到不平之事,会如何对待?”
知柔眉尖颦蹙,将眼睛横下去,觉得他语调有些迷茫。
她以为他的出身,能让他感到不公的人和事应该很少,不然他就会收一收那副盛气凌人的性子。
知柔沉默一会儿,回溯降临自己身上的不堪之事,过去很久,已不觉得难受了。
“我阿娘说,公平是弱者最想要的东西。”
闻言,魏元瞻心头一颤,随即她的嗓音又坠下来,坚定地道:“我不信。”
“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人不都是这样么,哪还分高低贵贱?若我遇到不平之事,我就争,争到我满意为止。”
她的话说得真是直白,又有几分少年意气。魏元瞻放下眼梢,在笑。
过了半晌,他轻轻赞叹一句:“没看出来,你还是这么狂的人。”
平日里除了和他斗,也没见她争取过什么别的,她好像一直这样,很满足,很愉快。
“狂吗?”知柔皱了皱眉,“我觉得很好。”
魏元瞻无言以对,心里有些触动。
道上人迹稀少,知柔被他牵马走了一段,突然说道:“你放手,让我自己来,这样走太慢了,没意思。”
魏元瞻乜斜着眼看她:“你行不行?”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知柔素来胆大,魏元瞻似乎比她更在乎她的安危。
思量半日,还是要否,却听一个打趣的声音由上跌下:“你好磨蹭呀。”
魏元瞻自笑一声,放开手,什么都没说,一个字也没嘱咐。
那马儿像是通灵性,马缰才从主人手里脱落,它便扬起前蹄,简直吓骇知柔,差点儿没挽稳缰绳掉下马背。
魏元瞻亦是惊愕,险些上去帮她驭马,生生忍住了,眼疾手快地攥紧缰绳,由指间穿绕握牢,把马抚定。
短短一个瞬间,他脑子里已过了好几重屏障。他不愿上马同骑,会贴她很近,他的马也会累“死”,他会心痛。
为了避免这种惨状发生,魏元瞻发话:“你下来。”
高长的鸣声犹在耳畔,知柔心绪不宁。早知他的马不好驾驭,却未料到会这么难,她不再逞强,顺势跳了下去。
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提回府的话,好像走到哪儿算哪儿,都不着急。
魏元瞻这时才问:“你为何会去凌府?”
知柔张口想说阿娘的事,又觉得不妥,转而挑拣几句简单的,把她与凌鹤微交往的经过告诉他。
魏元瞻乍紧眉头,还约了下次钓鱼?什么了不得的人,偏偏盯着宋知柔转。
“你来我往的,是不打算有个了结?”
话音出口,才意识到这话很失礼,把他和知柔都怔了一下。
随后他端直腰背,一副漠然情态,好像对她和凌家往来并不上心。
知柔自然不会应他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默想自己的心事,信口说:“魏元瞻,你说什么样的女子会精于弓马?”
虽不知她何来此问,好歹免了尴尬,让他无措的手得以松展。
他思想着回她:“将门之女,勋贵之后,还有……草原上的人吧。”
说着瞟了知柔一眼,险些忘了,还有她。她的箭术也算上乘。
知柔没注意到魏元瞻的视线,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她见过阿娘开弓。
是雨夜。
太久之前,那道身影变得愈发模糊,她已经分辨不出那个影子是不是真的,是否是她幻想出来的。
只在她长久的印象中,阿娘就是与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勋贵之后么?知柔在心底自问了一声。
魏元瞻淡淡盯她须臾:“你是想骑马狩猎吗?若是,我可以教你。”
知柔有点惊讶,抬眸碾过他的面庞,眉一挑,几分俏皮地瞅他:“你什么都愿意教我,又不怕我青出于蓝,胜过你了?”
这话还够不到他那巍峨的自尊心,于马术上,魏元瞻十分自得。
他睨她一眼,口气轻慢:“等你的马术赢过我,要等多少年?”
“谁知道呢,指不准哪天我就弓马娴熟,令你望尘莫及。”
魏元瞻听了一笑:“若真有这一日,我定以炮礼相贺,携友设席,共祝你迎此喜事。”
扯出这么大一筐话作码,分明还是骄傲,认为她赢不了他。
知柔吃下了他的激将,表情认真起来:“你说的,不许反悔。”
“不悔。”
“太好了,”得他应承,知柔笑意自唇边晕开,“我很期待。”
第42章 尘与光(一) 不想同行了。
想再多走一走, 路终有尽时。
魏元瞻把知柔送到曲妃巷,心绪已经比刚出宋府要平稳许多。人已送至,上马欲离, 背后忽有个声音道:“谁对你不公平?”
魏元瞻听罢,坐在马上轻笑了声:“谁敢呢。”复催马徐行,丢下一句, “走了。”
知柔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 沉默一会儿,心思转到自己身上, 冲裴澄问:“小裴哥哥, 今日用的是长房的车吧?”
裴澄说是,知柔安心地笑了,让他不必再跟。自己独步一段, 从最阴郁的墙角翻了进去,跳入宋府。
月光皎洁,如水一般覆于林木,将家塾围绕,宛如世外之地。
石阶上,宋祈羽长眉微挑, 睨着黑暗处,那里正传来“沙沙”的响声。
不多时, 视野中先出现硬挺的袍摆,随后是衣领、发髻。
来人撞见他的目光,稍顿了顿:“大哥哥。”
宋祈羽看她一眼就知道她生病乃借口,没多问,他是回家塾取东西的,便应了一声。
知柔未料到此处有人, 乍被发现,双手在背后藏了藏,是她一贯尴尬懊悔的模样。
她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直立在草壤里,宋祈羽瞧她好笑,语气仍是平淡的:“还不回去?”
“回。”知柔拔靴出来,有些讪讪地提了提唇,视线却不往宋祈羽身上多放一眼。
“四妹妹常在河边走,不怕湿了鞋吗?”他突然说道。
宋知柔如此托病,一两次也罢了,时日长、次数多,若哪一回叫母亲知道,必会责她规矩不严,有损宋家女名声。
三妹妹业已及笄,母亲对她的婚事尤其看重,如让宋知柔搅了去,从前压着的旧账该翻出来清算了吧。
知柔垂着眼,很不自在,大哥哥简直和父亲似的,就知道教训她。明明父亲是个笑面虎,她都觉得不如大哥哥令人感到害怕。
知柔无话可说,开始打岔:“大哥哥,亭松书院如何?”
“尚可。”
“祖母说想去江东看看老侯夫人,大哥哥,我能跟着去吗?”
“祖母身边不缺你伺候。”
知柔暗暗撇嘴,跨出洞门:“那大哥哥会陪着祖母?”
“不会。”
“那祖母多孤寂呀,山长水远,祖母的年岁也高了……”
二人一路同行,知柔的疑问很多,最后不知怎么聊到小王爷,宋祈羽脚步微刹。
知柔侧首:“怎么了?”
宋祈羽神情难辨地打量她一会儿,开口却是嘲讪的语调:“四妹妹果真与魏世子走得太近,天潢贵胄也敢随口打听。”
知柔再次无言。
不想同行了。
她遥望西南一眼:“我与大哥哥不同道。”示意他慢去。
三月底,荣清郡主在云居别院设下雅集,宋含锦收到请帖,不愿独往,说什么也要携上知柔。
按星回的话讲,四姑娘浑同男子似的,武艺非凡,可琴棋书画四样里,四姑娘只擅书法一项,去那雅集同一群闺秀相较才艺,岂不丢丑?
她是一心替主子着想,知柔也认同,这日出门的时候,知柔耷拉眉眼,牵住宋含锦:“三姐姐,非去不可吗?”
宋含锦提着眼梢端祥她。每逢节日宴会,外人见到知柔少不得议论几句,宋含锦以为她早就无视她们了,竟仍在意么?
“是荣清郡主下帖请我,你与我一道,便是郡主的客人,谁敢置喙郡主的行径?”
知柔见她误会,无奈地努了下唇:“不是担心这个。”
宋含锦思忖一会儿,吊着笑眼扫她:“怎的,怕等下吟诗作对,你应付不来?早同你讲修个琴艺,你偏不,说什么精力有限,能做好读书习武就很满足了。”
知柔越听,唇抿作一线,宋含锦瞧她是有些怏怏,又转了声气儿:“你今日陪我,我把你上次看中的玉韘买回来赠你,如何?”
可见她是个好收买的,闻言,她重新笑起来,没再多说什么,翻进马车。
荣清郡主作东道,来的都是文人雅士和一些适龄的闺秀小姐。男女分席,由一道廊桥南北隔开。
知柔登桥时往男客那边望了一眼,有个年轻男子正在主持场面,应是仪宾。而他身旁被人敬着的男人,稍微体宽,穿戴华贵,周围人称他“小王爷”。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心智不全的小王爷么,那些人朝他行礼,他都一一回应,举止从容,与常人无差。知柔收回眼,果然人不可貌相,这话说得很对。
想起江洛雅与她提过嘉阳县主,知柔不免心奇,掣住宋含锦袖角,抑着嗓音:“嘉阳县主不是小王爷之女吗?”
我朝亲王之女皆册封郡主,无一例外。
宋含锦心下一跳,扭过脸:“谁同你说的?”
知柔被她盯得有些懵:“没有谁。”
宋含锦的眼睛朝别处一瞩,见四下无人,站近了道:“传言嘉阳县主身份有误,素来只在王府修身养性,鲜少抛头露面。我瞧她……有些孤僻的样子,不兴交往。”
知柔默默听着,没有接言。
待进到园中,里头已经规整坐了好一些人,荣清郡主居上首,大约双十年纪,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室威仪。
她右下方设一席,也坐着一位女子,打量与知柔差不多大,容色秀美,对周遭一切仿佛并不挂心,只略微垂睫,偶尔呷一口茶。
这便是嘉阳县主了吧。
知柔从未见过皇家子女,今番一瞧,果真与旁人不同,哪怕安静地坐在那儿,都是金尊玉贵,咄咄逼人。
宋含锦携知柔与荣清郡主行礼,知柔低眼间,清楚地看到载满莲花绣纹的裙裾往前稍移,它的主人正立知柔身前,似乎注视着她。
这种感觉很微妙,知柔不喜,幸而没有维持太久,郡主点一点头,请她们入座。
仆婢呈上香茗点心,知柔始终缄默着,思绪翩飞。
未几,荣清郡主拊了下掌,声音泠泠:“今日设宴,诸位不必拘礼。实乃为下月北璃使节来访之事,先行筹备,若有舞乐出色者,届时可与我一同宴上献艺,以彰我朝风采。”
荣清郡主不掩用意,底下一片低低的应和声。
宋含锦听是这番目的,有些厌烦,奈何又不能走,蹙着眉棱往前面抬了抬眼,正对上魏鸣瑛同样烦郁的目光。
荣清郡主乃安王之女,包揽此事,多半离不开皇城中的勾心斗角。今日来的皆是官家小姐,谁愿意掺合进去?
园中一如凉风过境,荣清郡主见众人情绪并不高涨,玉指一抬,点了嘉阳。
“嘉阳自幼喜爱琴音,听闻王叔还给你请了一位长乐楼的名伎专门指教,不知今日能否得嘉阳弹奏一曲?”
嘉阳县主看上去温吞,施为却毫不扭捏,浅淡地笑道:“堂姐垂青,实乃嘉阳之幸。”
说着拢裙起身,走到红台中间,等别院仆婢架上箜篌。
便在这时,有人忽道:“琴音怎能无舞相和?”
“都说魏姑娘精擅槃舞,也是师承名伎,翻遍整个京师,只有魏姑娘与其师父能舞此汉舞。今日乘荣清郡主之光,或可叫我等一睹这艳绝天下的舞艺。”
这话说得严实,近乎将魏鸣瑛绑在火上烤,没留一点余缝。
荣清郡主对魏鸣瑛的舞艺早有耳闻,投向她的视线不觉狭了两分期待。
魏鸣瑛拧着眉,抚案拔座。
“我的舞,只跳给父母看,恐怕今日要叫郡主失望了。”
此言即出,座下又起一道似讽似惜的声音:“魏姑娘学舞十数载,只为了孤芳自赏么?”
名媛贵女,言谈举止仿佛并无恶意,甚至单纯,可每一个字都欲将人中伤。
“嘉阳县主愿意抚琴,她魏鸣瑛是连宗室也瞧不上?”
“人家是要做太孙妃的,你可仔细得罪了她。”
一时间碎语喁喁,嘉阳县主无辜冷落红台,荣清郡主亦不发话,只是微微偏头,望着魏鸣瑛。
前几日,魏鸣瑛与侯夫人斗气,私下去见了一个出宫采买的宫人,托她把口信传给皇后身边的砚秋嬷嬷。
是以那日她进宫,不是为了皇太孙择妃而去,而是面见皇后殿下。
旁人不知内里,只观魏鸣瑛平日孤高,若再抬抬身份,岂不真成了那天上的人物,攀扯不得?
宋含锦虽同魏鸣瑛有嫌隙,却不愿见她被人刁难,紧紧咬了下牙,盼望她能回击。
谁料魏鸣瑛今日一语不发,自道了拒词,便立在座前,风打她身上,掀翻衣袂。
知柔本就不欲来此,一半是这种场合与她不搭;另一半,便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子弟——言行不一,酸里酸气,是为奸。
倘若她们针对的是旁的女子,知柔或可忍耐,如阿娘教导那般,不管闲事。
但那是魏姐姐。
身旁突有动静,宋含锦即刻察觉,忙按住知柔的手,压低嗓音:“四妹妹要做什么?”
不等她答,宋含锦继续道:“权衡取舍,夫子怎么教你的,你又忘了?”
知柔攒额:“我看不惯。”
“看不惯也给我忍着,宜宁侯府的事,与你无关,冷眼瞧着便是。”
有关系。知柔心道。
她掰开宋含锦的桎梏,起身踏了出去。
“槃舞怎配箜篌?小女斗胆,自请剑舞与嘉阳县主琴音相和。”知柔说完,向上首与台中二人一礼。
引得嘉阳县主抬目,往座席的方向随声望去。
知柔于宴席正中,静立以待。
分明是个礼数周全的女子,可她当下的举动,有种难以考察的桀骜。
像去岁秋狝上,太孙殿下最想猎的隼——非狩苑所养,极具攻击性。
这是尚为县主的嘉阳,对宋知柔的第一印象。
第43章 尘与光(二) 爷,四姑娘又给您带东西……
园中四面, 一片寂静。
荣清郡主抬眉定定地看着知柔,脸上露出一丝兴味:“你叫什么名字?”
“回郡主,微名知柔。”
宋知柔。荣清郡主唇瓣轻动, 无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心道,有点胆气。
她勾起嘴角, 转头对仆侍说:“取剑来。”
魏鸣瑛不意知柔会替她纾困, 讶然一刹,慢慢皱紧了眉。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在红台之上。
嘉阳县主竖抱箜篌于怀中, 清脆的乐声宛如昆山美玉, 自一拨弹,她的视线只驻于弦,对那个自请和乐的少女没有任何关注, 甚至不在意她是否能跟上自己的曲。
男女宾客由廊桥隔开,也由廊桥相连,乍闻空灵之乐,许多男子不由向对岸望去,看见一个衣着素丽的人影。
她手持长剑,剑光随琴音流转, 一招一式毫不柔弱,难得几分飒爽。
是个练家子。
荣清郡主几欲抚掌赞叹, 可目光不经意扫过魏鸣瑛,又转回来,而后,荣清郡主敛了笑,不再提兴观赏,静候曲毕。
宋含锦的注意一直兜在郡主和知柔身上, 见状,猜想郡主是对知柔方才的擅作主张感到不满。
比起魏鸣瑛,宋含锦更在乎知柔。她真想把知柔捉下来,好好教训一顿,叫她分辨亲疏,再勿插手宜宁侯府之事。
及至一曲终,荣清郡主的声音较初时舒缓,称赞道:“剑走游龙,身轻如燕,的确与嘉阳音色相得益彰。”
宋含锦心头一松,听到荣清郡主下一句话,双手又悄无声息地收紧了。
“只是两国结盟,诸如此柄长剑……”
“不吉。”
两字不像是在评估物,而是评判知柔。
天潢贵胄,一句话能压死人。
她一言既出,台下众女有错愕的、惧怯的、也有胆大者,洋洋举起双目,想瞧这个宋氏女如何为今日之宴“添彩”。
知柔形貌如常,只在听见“不吉”二字,她秀眉微剔,朝上首望了一眼。
仅仅片刻,复低垂眼睫,没有吭声。
荣清郡主在她投来的视线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情绪,眼梢略抬:“怎么,你不服气吗?”
知柔待张口正名,转念又想,她若反驳,倒显得她多盼望为宴请使节一事出一份力。父亲从不让她进宫,她还是不要做出惹父亲不快的事情来了。
忖度一番,知柔将睫羽盖得更低。
“不敢。”
不是“没有”,也未加自称,说完便有礼地退回座上。
看似平庸无错,却是一身高亢的骨头。
荣清郡主似乎低笑了下,又赞了嘉阳几句,但此时众人视线已被知柔攫尽,或好或坏地瞩目于她。
宋含锦在席间捏得掌心都湿了,见知柔下来,她当即轻叱:“四妹妹好大的胆子,你真把自己当侯府的人么?”
知柔没答。
她在宋含锦看不见的地方松开手,掌心里印着指痕——她方才亦是紧张极了。
宋含锦辨她神色,不再训斥,正身回案前与她多说了一句:“四妹妹想要的玉韘,我会遣人买来给你,今日之举,你自己思量是不是错了。”
知柔的眉宇越攒越近,她性情如此,不觉有失。那些刁难魏姐姐的人才是错,她何错之有?
掀起眼,直直地对上魏鸣瑛的面庞,她神色复杂地望过来,似乎有话要与她说。
雅集散后,魏鸣瑛在长道旁等知柔。
宋含锦瞧见她,未多言,径自折上马车,叩板示意车夫驾车回府。
知柔看一眼宋含锦,复调回来,定在魏鸣瑛脸上:“魏姐姐。”
魏鸣瑛比袖让她上车。
钻进车内坐定,魏鸣瑛给她递了一张巾帕,同时问道:“四妹妹为何替我解围?”
知柔自下到席间,听了宋含锦的话,才松展的拳头重握起来,至此节,掌中的确有些湿润了。
瞧着眼前递来的巾帕,知柔略怔了怔,取下拭手:“魏姐姐也认为我不该?”
魏鸣瑛默了片刻,知柔这样热烈如火的女孩儿,她是很喜欢的。唯恐自己的话刺痛到她,斟酌了好几遍用辞,方才说。
“荣清郡主性傲,若我不肯献舞,她最终也不会在明面上难我。而嘉阳县主,她因身世遭人诟病,性孤,却擅虚与委蛇。她在台上琴音突变,是阻挠你——她不愿与人作配。”
听魏鸣瑛说着,知柔垂下眼眸,有掩不住的黯然之色。
嘉阳县主以乐搅扰,她有所察觉,不过初见之人,她没想那么多。
“四妹妹至纯至诚,叫人心驰神往,我不想你因我而受累。”
知柔拢了拢手中巾帕,嗓音沉闷:“下次……我不会了。”
“你也没错,毕竟你不知道我与她们有过交情。你能为我解围,想是将我看作重要之人,我很欣喜。”
魏鸣瑛牵唇笑了一下,望着对面尚且稚嫩的面容,此刻微低着,斜辉透帘照在她半张脸上,也是个骄傲至极的影子。
“四妹妹与元瞻还挺像的。”魏鸣瑛丢下一句。
闻言,知柔稍稍蹙额。
不一样。
魏元瞻根基深厚,便是他做出再狂妄之事,总有人为他兜着。
她今日所为,确实冲动了。
思及魏元瞻,知柔又想起那天在马背上,魏元瞻问她公平二字。
她扬起脸:“魏姐姐,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谁亏待了魏元瞻?”
魏鸣瑛心里一顿。
那天,魏元瞻回府很晚,或者说他没想回来,是父亲派人把他抓回来的。
她落后与母亲房中的嬷嬷打听,才知道那日母亲说了怎样的话。怪不得母亲要罚长淮与兰晔时,魏元瞻在进府后说了第一句——
“母亲何必迁怒他们?”
他站在厅上,五官被烛火扑染得十分萧瑟。
许月清闻那“迁怒”二字,知道他在怪她。
一时哑口,魏元瞻却把心思花在长淮二人身上,侧首吩咐:“退下。”
“魏姐姐?”知柔的声音车内响起,魏鸣瑛眨了眨眼,重新看向她。
道:“四妹妹何出此言?元瞻那副性子,只有他亏待别人的,你应多心了。”一转谈锋,聊起些没大要紧的家常。
知柔察言观色,隐约猜出什么。忆起那晚在曲妃巷,魏元瞻没有回头,她只闻其声,不曾看见他脸上一分一毫的神态。
怪了,她居然对魏元瞻生出了几许怜惜之情。
后几日在起云园,兰晔抱着一捧不知哪里摘的野花踱进阁子,一对浓眉揪得老高:“爷,四姑娘又给您带东西了。”
魏元瞻正在屏风后把割破的衣裳换下去,闻言跨出半步,视线往兰晔手上瞟了一会儿,唇角微噙。她是怎么了?
兰晔仿佛能听见他的心声,撇嘴道:“四姑娘憋什么坏呢?”
也不怪他纳闷,仔细算算,四姑娘给爷送东西已有五日,皆不重样。四姑娘非小器之人,可她与主子来往,何曾有这样古怪的时候?
事出反常,多半没安好心。
魏元瞻仰起的唇角一刹落平,嗓音微冷:“滚出去。”
衣料窸窣声在屏风后变得烦躁起来,长淮踯躅须臾,到底拔步过去,侍奉魏元瞻穿衣。
见他上手,魏元瞻稍稍抬起下颌,任其施为,问了一句:“江筠没再找过姐姐吧?”
长淮回道:“打秦管事去了一趟长乐楼,姑娘与那江公子便再未晤面。秦管事生得良善,嘴是淬了毒的,当年盛公子被他叫到府中见过夫人,可把盛公子吓坏了,还是小的抱他出去的呢。”
“母亲把盛星云唤到府中见过?什么时候?”
“有几年了,好像是爷跟盛公子刚认识的时候。”
“我怎不知?”
长淮一僵,手像被谁扎住,半天未动。
那几年,他常被魏鸣瑛逮去使唤,魏元瞻出门,多是兰晔跟随。一日,他见盛星云被秦管事领进府,在前头水榭上拜见侯夫人。
没几岁的稚拙小子,夫人说了几句就吓得话也答不出来,只晓得哭。
他心中不忍,站在那儿停了半晌。侯夫人看见他,对身边韦嬷嬷吩咐一嘴,很快韦嬷嬷行来,要他把所见吞进肚子里,一个字也不可告诉魏元瞻。
阁中静了几瞬。
忽然兰晔的声音自门扉穿透进来:“爷,四姑娘说她新得了个宝贝,回去习射了。”
魏元瞻目视长淮片顷,方应兰晔:“知道了。”
随后掣掣衣领,再度捋正,甫一绕出屏风就看见案上搁置的那簇鲜花。
昨日,宋知柔在他书案上撂了一袋李子;前日是折扇;大前日是一支湖笔;再往前,是一只烧鹅。
接连五日,问她是否有求于他,她只摇头,笑吟吟地冲他说道——
“觉得你会想吃,就买了。”
“这个你能用上,试试。”
“瞧,我题的字,是不是笔笔刚劲,很神气呀?”
“太酸了,给你。”
今日她送花来,原是要说什么?魏元瞻有些懊悔入阁更衣,白白错过了。
暮晚归家,魏元瞻把知柔摘给他的花放在窗下的菖蒲旁,它们鲜丽得格外耀眼。
许是尊崇礼尚往来,他隔日在卧房里寻出那柄被他收好的短刀。自从宋知柔拜到师父门下,他便将其收了起来,专心练剑,还有枪。
用这个回礼,足够了吧?
四月天,阳光优渥,家塾内外被映照得一片金黄。
魏元瞻此时心情尚好,及至踏上石阶,步履都是松泛的。
而进了门,看见宋知柔与宋含锦、宋祈章欹墙而立,光影轮转,打在后二人发髻上、衣领边——
知柔怀中正拢一簇鲜花,嬉笑着给他二人佩戴。轻快的笑声从那头直荡过来,一阵阵的。
魏元瞻脸上的笑容逐寸收去,手往背后一掩,尾指与手腕皆动了下,短刀划入衣袖,藏实了。
第44章 尘与光(三) 只给你一人买的。……
这柄短刀是魏老侯爷在外征战时, 于瑶城所获。
魏老侯爷兵器众多,魏元瞻自学语伊始,央着讨着不知搬空多少。
而这一把, 是他七岁生辰那日,祖父亲自翻出来,坐在树荫底下, 问他要不要篆一个名。
他嫌“瞻”字笔画过繁, “元”又太傲,半天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祖父笑话他优柔, 索性不再询问, 径自提刀在鞘上篆了个“甲”。
“甲”与“元”乃同义,居上。
既与他的名字相衬,又不暴露, 十分妥帖。
魏元瞻从祖父手中得来的兵器里,除了那杆随祖父上阵杀敌的长枪,他最珍视的便是掌中这一把刀。
他在门框底下立住,望着宋知柔,心内不免嘲讽地笑了下。
自己真是大方过头,竟想着以短刀相赠, 回应她那待谁都一样的“好”。
魏元瞻折身,把短刀完善地掖入袖中, 适才挪步进去,慢腾腾地落到座位上。
知柔看见他,一径跑到案前,还不及说一个字,他已挥了挥手,打发她似的:“自己去玩。”
知柔困惑片顷, 方才说道:“昨日叫兰晔给你送去的,瞧见了?”
“没瞧见。”
听得知柔立刻转身,与兰晔对目。
兰晔瞟一眼主子,瞟下四姑娘,一时语塞。
等知柔再转过来,魏元瞻已经将文房用具一应摆好,她下瞥一刹,拧了拧眉:“那支湖笔不好用吗?”
大抵送礼之人都存有一样的心思,希望对方收到礼后目露欣悦,希望他能够用上。
魏元瞻一想到他把那支湖笔,连笔带匣齐整地收在房中,唇畔又凝一抹冷笑。谁清楚那支湖笔又是她在哪儿成批购得,分发给许多人了吧,他还当个珍珠似的收起来。
“你怎么不问你的哥哥姐姐?”
“什么意思?”知柔把花搁下,忖了半晌,“我只给你一个人买了呀。”
湖笔昂贵,并不易得。宋含锦他们用的是京笔,早习惯了,等闲不爱更替。
魏元瞻闻言怔了一下,睐目看她,嘴角有向上牵引的动势,忙抿一抿:“我放房里了。”
眼落到别处,多添一句,“会用的。”
知柔瞧他一会儿,没太上心,眼神朝他背后掠去:“盛星云好几日没来了,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他爹爹每逢月底考他功课,他上月疏于读书,八成在他爹爹那儿未通,锁家中了。”
魏元瞻见她不则声,忽然问:“你今日也习射?”
知柔点头,一面将玉韘掏出来,扣在指上:“三姐姐赠我的,我想要很久了,可不能辜负姐姐一番美意。”
说起这个,她又垂首向魏元瞻嘱咐:“今日我就不去起云园了,师父的兰花还得托你照看一二。”
魏元瞻轻蹙下眉:“知道了。”
答对完,知柔扭脸瞧瞧门外,估摸着夫子快要来了,不复多言,预备回到座上找一找书。
魏元瞻还是没忍住,半侧了身子问道:“你送我那些……果真没有任何图谋?”
兰晔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宋知柔哪回对他发善心,不是为了借机捉弄?想想之前掺了芥粉的油爆鹅,他这次吃烧鹅前都留了十二个心眼,确认无误才敢用食。
“我图你什么,一张比铜铁还硬的嘴?”
知柔说完把自己都逗笑了,一边拂衣落座,一边冲魏元瞻僵硬的面庞勾了勾唇,“不用谢我。”
直待魏元瞻坐正回去,她才露出一点心亏的表情。
那日从凌府出来,凌鹤微的话在知柔耳畔久萦不去。她对阿娘的身份有疑心,对自己亦然。无从下手,便想着探一探常将军之事,或许能查到什么。
于是这些天,她在知途馆打探多回,全是没用的消息。
一直到昨日,知途馆的主人亲自接待了她。
据他所言,京中有一位姓袁的史官,素爱誊抄收存每场战役,远至今上还未登基前,近至时下,是个十足十的兵法痴。
知柔送给魏元瞻之物就是这几日顺带手的,为了不让父亲起疑——父亲叫她不必时时藏锋,便是那一回,她惊觉自己身边可能有人跟守,替父亲管视着她。
以往她偷溜出府、扮男装穿梭街头,这许多许多,父亲大约都知晓。他能包庇这些,却未必能纵容她探查旧事。
知途馆在承平街,人多,繁闹。知柔每日进不同的店,从后墙翻去知途馆,探完消息再翻回来,买一样什么,大剌剌地走正门出去。
从第一日算起,到昨天,刚好五日。
金辉将里外照透了,知柔一手搁在书案上,手掌微蜷,没多久又慢慢松开,思忖如何进到袁宅书房。
袁大人膝下无子女,一人独住,似乎清廉,宅中侍奉之人也少,不过一个老仆和三名家丁。
连凌鹤微都不敢多言“常将军”,知柔自然不会在明面上与这三个字交错。那个史官,她结交不了;常将军的事,她也得暗查。
知柔垂一垂眼,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临了散学,魏元瞻好像很在意知柔说的铁嘴,非要同她扯两句话,以示自己并非不通人情。
这会儿,他踅入洞门,掉过身来等知柔:“你在宋府习射,地方够吗?”
宋含锦见魏元瞻与四妹妹有话,自上长廊,知柔这才转目瞧他:“怎么了?”
“亭松书院后头有块校场,你若想去,我有门路。”
知柔望着魏元瞻的脸,倏而笑了:“这是回礼?”
魏元瞻不自在地偏过头:“你怎么想都行。”
宋家还未出过武将,偌大的府邸传承下来,有种自成一派的清雅,除却几个宽广的场院,习武之处寥寥,要设靶开弓,的确有些不便。
知柔往常在拢悦轩挂靶,底下人全跟避瘟疫似的,躲得没影儿。她想了一阵,道:“明日吧,我今日……”
话音才断,魏元瞻移目过来,狐疑地在她脸上扫了扫。
知柔有些回避他的视线,清清嗓子:“我早晨看了历书,说女子今日不宜出门,危。”
“你信?”
他语含轻笑,不似在问。
知柔当即答道:“怎么不信?与安危有关,我都信。”
魏元瞻静目旁观,她情绪不昭于面容,与寻常无异,却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感受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她不肯承认,他只好暂且放下。
到了分头的时候,魏元瞻掷落一句:“那些东西,谢了。”
离开宋府,马车悠悠颠荡,魏元瞻从袖中取出短刀,拇指在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推动着,刀光脱鞘,映照一双轻挑的眉目。
历书、不宜?
宋知柔在说谎。
她有什么事非得瞒着他?
魏元瞻吊着眉梢思索,车窗外响起长淮的嗓音:“爷,前面好像是姑娘。”
他脸色微变:“停车。”
迈下来,目光在人群中巡睃,魏鸣瑛左右带着贴身侍奉的婢女,步子缓慢,进了一家茶楼。
“兰晔,你去。”魏元瞻吩咐。
兰晔领命而去,长淮道:“咱们跟吗?”
“不用,”魏鸣瑛带婢女出行,要见的多半是女子,有兰晔在,已足保无恙,“你驾车,我走一走。”
天光犹亮,街上店招翻飞,人来人往。
走到一家酒楼前,厚重的炭火气息和辛辣味扑鼻而来,魏元瞻止步,往招牌上望了一眼。
烧鹅。
他一笑。宋知柔那天就是在这家给他买的吗?
没走几步,又见一处笔庄。
魏元瞻原本没多想,可笔庄旁边是一家扇铺;再旁边,是一门果肆;再往前便近河岸了,此值四月,鲜花满道,入目一片绚烂。
烧鹅、湖笔、折扇、李子、花。
恰好按序罗列。
——宋知柔在玩什么游戏?她每日都来这条街吗?
魏元瞻攒眉而思,须臾,他侧了侧身,将承平街从头至尾扫量一遍,未觉何处新奇。
“长淮,”他微微抬袖,待其踱近,问道,“这条街有何特别处么?”
长淮不明所以:“爷是指?”
“店肆、商贾,可有不同寻常之物,或人?”
“除了长乐楼,坐立承平街的都是普通商铺,年头儿有长有短,谈不上特别……哦,尽头有间专营消息的知途馆,不过早年被朝廷封禁,如今改做茶叶生意了。”
魏元瞻抬了一眼:“去看看。”
日影西落,金黄的尘埃浮在半空中,风一吹,轻细地打了个卷儿。
“四姑娘,这……能管用吗?”
星回紧张地立在榻边,看着与她换了衣裳的小主子,心头止不住狂跳。
“你我身形相当,待天色落尽,谁瞧得出分别?”知柔把衣袖上的折痕抚平,低下身,一面穿鞋,一面交代道,“若一个半时辰我没回来,别找父亲,去告诉二哥哥,叫他到袁兆弼袁大人宅邸寻人。”
“二公子?他、他靠得住?”
知柔起身:“靠得住。”
星回还是担心:“四姑娘,您……”
“星回姐姐,”知柔轻唤她,眉目在流水般的黄昏里显得分外清嘉,“我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你相信我吧?”
星回没有言语,不安地在心中演练下策。
与此同时,知柔在镜子里上下端祥自己,像是挺像,就是这身衣服不大便宜。
她于房中踱一圈,到底抓了几条带子,打算到时候把衣摆、衣袖扎起来,免碍于行。
日影收尾,月亮高爬,知柔对星回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由房门退了出去。
星回伪装成她,守在房中焦急地等。
“嘀嗒、嘀嗒……”
无形的更漏声在屋内晃荡,仿佛成了一只手,捏得她心脏忽紧忽释,最后也没有等到四姑娘回来,反而听见别的声音——
“你们姑娘呢,可睡下了?”
第45章 尘与光(四) 疼什么,我还没碰到你呢……
申时交半, 承平街。
门下立入两副肩骨,将金辉一挡。
魏元瞻站在门框下,环顾一圈, 倒挺像个茶铺,就是器具比旁家少许多,好似只有茶。
“贵客来晚了, ”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在柜后拾掇, “小店关铺,明日午时才开张, 您请……”
长淮掏出一枚二两的银锭置在柜台上, 打断了他。
男人方才抬眼,落去银锭上,嘴角一斜, 虽在笑,却哼出些轻蔑的神气:“您请明日再来。”
“有生意不做,这是什么道理?”长淮不客气地问。
男人犹自顾自收敛东西,拿帕子在一只玉玦上擦了擦。魏元瞻睐目望他一眼,觉得他手里的玉玦有些眼熟。
他擦完直起腰:“做生意讲的是规矩,时辰到, 歇业回家。规矩如此,贵客还想用强吗?”
举止间透出些文墨气质, 想来对银子没兴趣,对雅物有。
魏元瞻轻轻一拽,把腰间的玉佩扯了下来,递与他道:“确是我们来晚了,蒙掌柜今日辛苦,多留片刻。”
苍山玉狭入眼帘, 男人终于收了轻视,正色着将魏元瞻观摩半晌,心道,是个会说话的小子。
他接过玉佩,在掌中翻转两下:“不知贵客买什么茶?”须臾又道,“小店不以现钱易物,您这块玉,够十钱明前龙井。”
不收黄白,以物易茶,且如此昂贵。看来朝廷并未真正将此馆封禁,这“茶”,八成是消息了。
“方才见掌柜手中有一只玉玦,可否与我一观?”
男人犹豫片刻,从袖中握出来,摊掌予他。
魏元瞻拿着打量一会儿,认出这是宋知柔的。他眉梢微挑,稍后又松展开,将其归还:“我想知道这玉玦的主人买了什么。”
话音甫落,男人凝思片顷,没问他缘由,只是摸着掌中玉佩,相较之下做了决断:“贵客少待。”随即转入后堂。
再出来时,男人攥着一只锡罐交给魏元瞻。
他伸手取过,一个粗糙的触感压进掌中,是锡罐下附了一张纸。
走到街上,魏元瞻把茶扔给长淮,拆开纸条来看,上面写了一个熟谙的名字:袁兆弼。
长淮抱罐讥诮:“那掌柜还谈规矩,连买家的消息都卖,哪有什么规矩。”
就是个壶嘴,只晓得往外头倒。
长淮替四姑娘怼了一声,见纸上写着袁兆弼的名字,疑惑道:“四姑娘打听袁大人做什么?”
四舍五入,这位大人与他们侯府算是左邻。
魏元瞻也认为宋知柔的举动十分古怪,但他当下更在意的是他的玉佩和那枚玉玦。
他将纸条一收,吩咐道:“一会儿把我和宋知柔的东西取回来。”
长淮看他一眼:“爷,留多少银两?”
魏元瞻垂睫暗忖。说实话,那掌柜很爽快,没叫他费多少口舌,可就是太爽快了,宋知柔的事宜他说卖就卖,隐隐令人有些不舒服。
魏元瞻道:“随你。”
长淮一向心疼银子,有爷这句,自然不会给那男人留多了,只等天色落幕探回知途馆,将物取回。
入夜,长街深浓,灯影飘曳。
知柔行走在暗处,自一出府便重新束发,用带子将青丝尽揽,嫌衣裙不便,脚步愈发快了,想早些办完回去。
袁宅不偏,离宜宁侯府只隔一条街。这一带多是官贵所住,夜里冷寂,两边几无行人。
顺着高墙一路往前走,此街一过,再向右转,很快便能看见袁兆弼的宅邸。
知柔尚未行近,忽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袁宅角门。
她立刻藏身墙后,有些好奇地露出半边脸。
女人掣住衣袖,叩了三下门。
未几,门扇轻开,一个老仆躬身出来,将人悄悄迎了进去,又鬼祟地顾盼左右。
知柔登时缩回脑袋,结着眉心想,袁大人不是无妻无子么,那个戴帷帽的女人是谁?平白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变数。
知柔将衣摆扎好,翻上屋檐,脚步极轻地踩在青瓦上,慢慢寻到袁宅。
此官清廉,看来是真的,宅中烛火微弱,并未处处上灯。
老仆将女人引到一个火光最盛的房间,道了声“大人”,门便由内开了。
女人入室,阖闭门扉,老仆就此退下。
院中只余三名家丁在前头行走,那样子颇有些警惕。
知柔蹲在房檐上,眺望宅中布局,见底下暂时无人,便跳下了去。
不料鞋才沾地,那老仆猝然折返,知柔来不及想,飞快闪到屋外右侧,挨墙而站,肩膀余一寸就会曝于窗纸,分毫都不敢移动了。
室中人对窗外的动静毫无察觉,交谈声低起,听得知柔脸色一变,蜷了蜷指头。
“……是我无用,委屈你了。”
“我跟你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若我当年没为常二在御前分辩,就不会受贬出京,你我婚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怎会叫你嫁给一个……”
“怀明,慎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知柔潜入此地,在道德上已经受了很大的谴责,原本打算好,今日回去,她就想方设法地给袁大人赎罪,怎料又听见人家对话?
知柔觉得身上罪孽太重,愧怍地呼吸都困难起来。
想快点走,刚动靴尖,方才听到的字眼一时游荡回来,刺耳地引她注意。
常二……她听错了吗?会是那位常将军么?
知柔眼色微凝,闻脚步声渐次踱远,应该没人了。
她停顿俄顷,钻到袁宅南面,这里彻底无灯,仿佛多走一步便会被黑暗吞没。
知柔把火折握在手里一吹,照亮了眼前一座高耸的阁楼,与宋府藏书阁相似,且上了锁。
她快步行近,从怀里掏出一根极细的簪子,轻轻一撬。推开门,光圈倏盛倏弱,里头十几桩架子,全是书。
知柔按照书脊上的年份,从朔德七年一直往先前的翻看,纵一目十行,这样找也太慢了。
她只有一个半时辰,得尽快回去,可是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她断不想再做一次。今日不成,往后就得另寻他法。
时间潺湲流逝。
知柔听到脚步声靠近,忙吹灭火折,掩身藏了起来。
她已许久没有躲过谁了,掌心沁出一点冷汗。猛地想起什么,心跳一窒。
——锁是开的。
半个时辰前。
长淮从知途馆孤身回来,月色已高,他在街角处瞟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略顿了顿。
至侯府,长淮将玉佩同玉玦呈给魏元瞻,余光瞥到了他压在书中的那张纸。
上露半阙,是一个“袁”字。
长淮眉峰略攒,刚刚那处宅邸可不就是袁大人家?
“爷,我方才好像……”长淮望向魏元瞻,“我好像在外头看见了四姑娘。”
“什么?”
“背影很像,但是那身衣裳……不太确定是不是她。”
四姑娘在外,九成穿的都是男装,那道背影不是。
魏元瞻停笔,扬眉问:“在哪儿?”
“似乎去了袁宅。”
“她一个人?”
“是。”
魏元瞻瞳色一深。
宋知柔到底在搞什么?
浓云遮月,房间内,袁兆弼开门询问老仆:“发生何事?”
“方才有人问这里是不是喊了玉风阁的饭食,大人,您看……”
袁兆弼脸色一惊,很快抑制住,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关门看向旁边的女子,神情中多了一分沉重的颜色:“会不会是他派人过来试探的?我们的事,他……”
“不会,不会的。”女人虽如此说,却好像宽慰自己,颈后被虚汗濡湿,慌张地快站不住。
袁兆弼拿来帷帽替她戴好:“我送你出去。”
“不用。”女子调整心绪,对他道,“我再传信给你,这几日,你先别来王府了。”说着提衣出去,重行向角门。
这边的变故给了知柔喘息的机会,她听脚步声回折,立时抛下书卷,将锁上好,翻墙跳了出去。
毕竟善武,飞檐之事常做,没有失手的道理。
但知柔太过着急,神经绷得紧,跳下去时没有踩住,突然失去平衡,脊背重重地碰到墙上,脚腕与后背一同传来钝痛的感觉。
数丈以外。
魏元瞻坐在马车里等。
他让长淮假借玉风阁的名号,探一探袁宅里头的动静。
闻声,魏元瞻掀开车帘,见墙下一道人影俯腰,似乎受了伤,手正在脚踝上方要触不触的,畏疼的样子。
魏元瞻跳下马车,快步朝她走去。
脚腕上的钝痛蔓延开来,知柔咬一咬牙,额间有汗水滴落,她拿手背草草一抚,听见足音,扭头——
来人没有掣灯,看不清他的面目,观身形是她熟悉的,在夜色与微亮中向她踏近。
没多久,那张脸变得清明。
知柔忍着疼,倒笑了一下:“我可真倒楣。”
她所有狼狈的时候总能叫他遇到。是命运吗?她注定逃不过被他数落的下场。
魏元瞻根本没理会她的自嘲,见她这幅模样,心情很糟,拉着她的胳膊把人搀起来:“还能不能走?”
知柔抬眼瞥上去,月光像溪水沉淀在她眸中,眉眼间却含英气。她寻常绝不肯服输,今夜却没有逞强,别扭着摇一摇头。
魏元瞻恍觉一颗心都让她摇软了,脸色跟着温柔几分,捉住她一只手往自己肩膀上放,随即将人横抱起来。
知柔顺势兜住他的脖子,身上覆一抹不属于她的温度,有点烫。
落进马车,魏元瞻把知柔放好,自己坐到她旁边,二话不说就要向她腕上查看。
“疼疼疼疼疼——”
她忽然喊了一声。
魏元瞻的手离她的靴子尚有一臂距离,准确来说,他才初初有个起势。
魏元瞻语气镇定,带几分揶揄的况味:“疼什么,我还没碰到你呢。”
知柔脸腮微热,视线局促地盯在自己腿上:“我自己来。”
长淮拎着空食盒回来时,正好听见他们说话,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爷,咱走吗?”
车厢内,魏元瞻挑眉睇着知柔。
她动作很慢,指尖几次碰到靴缘,复收回来,好像动弹寸许,伤处就会牵一段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别催我。”知柔举起左掌。
魏元瞻没言声。
他记忆里,她的确是很怕疼的。
少顷,魏元瞻对长淮道:“去起云园。”
马车慢慢行走起来。
魏元瞻等了她很久,耐心告罄,亦不忍瞧她提心吊胆的样子,终究朝她俯低。
“还是我帮你看吧。”
“不行!”知柔一把将他拽起来,他稍未留神,径直给她的力道带去车壁,肩骨磕了一下。
这小小磕撞没让他呼疼,反是低嗤一声,眼睛往她面上一斜,很没道理地问。
“为何不行?”
第46章 尘与光(五) 宋知柔哪里不同?
知柔用防备的眼神看魏元瞻, 轻哼了下:“你想让我疼死,没那么容易。”
她的声音像水墨点染画轴,将时间推回到了三四年前。
那时候, 宋知柔与他常在小苍山角逐,一会儿比谁更快跑下山去,一会儿又看谁能捉到兔子。诸如此, 日日反复。
有一天, 宋知柔在他马上抵达山顶时,于他背后哭号一声, 他转头, 就看见个矮小的影子缩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
他吓了一跳,忙跑过去看察她:“你……你在哭?”
想说“不比了, 我背你下山”,结果掌心被她用力一掣,直给掣到地上,她麻溜儿起身,恶劣地赢了他。
后来捉野兔时,宋知柔故技重施。魏元瞻头也没回, 等把兔子抓到,方才拎着两只兔耳踱到她身旁, 语带轻蔑:“又哭了?”
宋知柔未作一声,只是咬着牙,仔细地垂睨右边手肘。像模像样,仿佛真有点什么。
魏元瞻却不肯再受她欺骗,他玩心辄起,将兔子放了, 擒过她的手肘,道:“我来看看断了没有。”
谁料这回竟是真的,他一扯,疼得宋知柔哇哇大叫。
回忆起来,魏元瞻就有些心虚,旋即乜她一眼,装作没所谓地呛道:“你把自己折腾死,倒是容易。”
知柔不认同地挑了下眉:“谁没失手的时候?”
第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太过紧张,还好不算一无所获。她垂目望向缎靴,思虑着什么。
魏元瞻道:“你不会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袁兆弼嗜书如命,却没有龚岩那等的迂腐作派,谁见了他都说是个温文尔雅的善人,就算今夜他捉到宋知柔,见她年纪小,估计也不会报官。
“你是说,我不会每次都遇到你吗?”知柔转头看向魏元瞻。
他为何会出现于此,阁楼外的人又是怎么离开的?心中疑惑铺陈,稍加思想,知柔目光微亮。
他是特意来帮她的吗?这个念头才生,眉尖又悄悄拧了起来——魏元瞻怎么知道她在袁家?
“你送礼太没诚意。四家店,捎带河岸五处紧紧相连,甚至没想着换个地方挑礼,真叫人寒心。”
说着略停一停,魏元瞻扭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她,语气里有分迤逗:“这样了,我还来帮你——我是不是欠你什么?”
街上的嚣嚷老早沉淀下去,自上了马车,世界都是静的,只有他二人的声音来回摩擦。
知柔听他语调,不知怎的,她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胸腔中的碰撞一霎急促,忙收回视线,清了下喉咙:“多谢。”
再无心思去想其中枝节,总归魏元瞻能找到她,是她道行不够,露了马脚。
“只凭言语?”
“你想如何?”
魏元瞻认真地思考一会儿,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等价交换。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知柔自无不可:“好,一言为定。”
马车才经过宜宁侯府,到起云园,尚要费些时候。
魏元瞻侧过眼,见她半天没动作,似乎不疼了,可眉宇还轻轻皱着。
他有意与她搭话:“谁给你穿的衣裳?”
闻言,知柔垂下眼皮,视线刚落到衣裙上,唇角就抿了起来,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十分不妥。
她犹未开声,就听魏元瞻含笑赞了一句:“好看。”一听就是在调侃她。
她束起的头发配一身扎得像蹴鞠的衣裳,还不如男装顺眼。
知柔突然想起星回和二哥哥,手指停顿:“眼下什么时辰?”
魏元瞻算了算自己出来的时候:“大概,戍时二刻了。”
完了,知柔心道。
星回见她久未归府,定会按她嘱托去找二哥哥。等二哥哥过来,岂不白白惊扰袁大人,令他起疑?毕竟她已安然离开,无须二哥哥替她解围。
知柔瞄了眼魏元瞻:“你能再帮我一次吗?”
“做什么?”
“能不能让长淮去给我二哥哥传口信?”
魏元瞻睇她半晌,倏然笑了,睫毛往低下轻覆,是气笑的。
随后抬起:“你让我给你驾车?”
他眸中闪过一丝恶意,”那你不用去起云园了,跟我回侯府吧。”
知柔一怔。
魏元瞻暗悔自己说错了话,平添轻浮,只好把脸别到一边,盯着门板。
知柔还在分辨他的语气是有几分动怒,窥他须臾,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想把他的脸带着转回来:“魏元瞻?算我欠你两次,拜托你了。”
魏元瞻万分不愿做她的车夫,听她口气,好像真的着急,心内挣扎片刻,让了她。
于是叫停马车,推门出去。
车厢内只余知柔一人。
她指节收紧,开始琢磨后路。
既不能宿在外面,又不能叫家里发现她的行踪。她记得师父那儿有清痕散,见效很快,可以维持一个时辰。
一面想着,知柔忍痛掀开靴缘,把在阁中藏好之物取出来,塞进怀里。
头抵靠在车壁上,微微仰着,吐了口气。
真疼啊。
马车至起云园,夜色愈浓。雪南正在庭中舞剑,自从他收了两个徒弟,逐渐有了夜里练功的习惯。
听见声音,他蓦地收手,即见魏元瞻把知柔横抱进来,老仆在旁亦步亦趋,问他要不要寻个大夫。
“柔丫头怎么了?”雪南锁着眉峰询道。
魏元瞻说:“崴伤了,她很疼。”
雪南让他们进屋,待把知柔置去榻上,替其诊看,是伤到了骨头。
“怎么回事儿?”
知柔放下眼梢,声音有些缓:“我从墙上跳下来,没踩稳旁边好像有块石头,不曾瞧清”
魏元瞻坐在圆案后面倒了杯茶,显然是白天沏的,入口又冷又涩,呷得他皱眉。不时往榻上瞄去两眼,不着痕迹。
知柔问道:“师父,能给我清痕散吗?”
雪南瞅她一会儿:“清痕散只能吊一时,我替你治完伤后,你得静养。这两月都别来练武了,在家中也不可,直到完全恢复,明白吗?”
“师父,”知柔低唤了声,带些笑意,“不至于我之前扭伤也没养几天,好得很快。”
雪南目光淡淡,话中满是无谓的腔调:“你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我能说什么?”
听得知柔不敢造次,忙收敛表情:“知道了,我依师父的。”
雪南笑了笑,起身去屋外拿药。
魏元瞻扶袍转背,视线落在知柔面庞:“你去袁大人宅邸,做贼么?”
整个晚上,他才问起知柔到袁宅的目的。
她闻言,忽觉怀中之物有些硌得慌,转瞬又想,她这也算“贼不走空”了吧。
知柔编造几许:“袁大人家布局奇特,我素喜屋宇构筑,有意观摩。可惜没有身份结交大人,只好出此下策。”
“撒谎。”魏元瞻判道,他手指叩在案沿,渐次停下,目色微深地望住知柔。
“我帮了你,你却一句实话也不和我说,我真能指望你还我几份没打欠条的人情吗?”
幽澄的蜡烛照亮屋室,知柔不躲不闪,也望着他:“如果我做的事情非善呢,你还想知道?”
四目相对,魏元瞻眸光愈积愈沉。
恰值雪南进来,他挪开视线,缄默着握住茶杯,心底自问,他对宋知柔的好奇是不是有点太盛了。
另一边,宋含锦得知下月嘉阳县主及笄,母亲要带她们去王府观礼。
烦丝一长,便来拢悦轩找知柔谈论此事。正好有日子没和知柔宿一处了,索性借着今日,促膝长谈。
“你们姑娘呢,可睡下了?”
星回在屋内听见三姑娘的声音,惶恐得要命,忙不迭熄灯,褪掉外衣,又将枕头衾被摆弄好,落下床帐。
做完这些,她开一点门缝钻出去,正见三姑娘拾阶上来。
星回道:“三姑娘,我们姑娘有些头晕,先歇下了。”
宋含锦睨她一眼,迟疑着问:“叫人看了吗?”
“姑娘说睡一觉便好,许是下晌习射太累了。”星回答对。
宋含锦心内存疑,却没多想,只是交代:“好生照顾你们姑娘,若不适,拿母亲的帖子去请太医,别面嫩扛着。”
“是。”星回捏着袖中的手,勉强做出一副从容之态,等宋含锦走后,一身力气卸软,后怕地踱回卧房。
大抵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窗牖处发出些“吱哒”的动静,星回一惊。
须臾,知柔冒了出来,行走间有些跛脚的样子。星回忙去扶她:“姑娘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知柔冲她一笑,神情中未见半分痛苦,还是那个明朗灵俏的四姑娘。
星回把人搀去榻上,知柔解发脱衣,如今不在人前,终于屈腿好好检查一番伤处,瞧着不算严重,怎么就要将养两月呢?
知柔闷闷地撇了下唇,未几,道:“星回姐姐,能帮我打热水吗?”
与此同时,魏元瞻回到侯府,一进房门就看见案上压着宋知柔的玉玦。
他搦回眼,踱到窗边,余光又被菖蒲左侧一捧野花摘去。还是她。
心头莫名烦躁。
在起云园,宋知柔问他的话,足让他感到困惑——朋友之间,对方所行之事,另一个人一定得知晓么?
他对旁人的行径,好像不曾如此心奇。
宋知柔哪里不同?
魏元瞻按在窗台上的手紧了紧,思绪弯绕着,竟然想到魏鸣瑛。
有人戏弄姐姐,他会动怒;有人欺负宋知柔,他必定报复回去。
姐姐身边出现江筠这样的男子,他十分不爽;宋知柔出入凌府,他亦不豫。
姐姐私自进宫,他虽然生气,心底更多是不安,他很在乎姐姐;宋知柔孤身在外,他会控制不住思想她的安危,无法空守。
两相可对照的太多,魏元瞻细数,一颗心渐渐如蒙大赦地落下来,牵着半侧唇角一笑。
原来他把宋知柔视作妹妹了么。
第47章 尘与光(六) 不许喊。
床头幽黄的灯盏静静立着, 照出纱帐后的人影。知柔双腿打直坐靠床缘,翻看从阁楼中拿回的一叠手札。
是袁兆弼亲笔,读起来像是写给同一个人的。
照理说, 这种书与旁人的信不该在他自己手里,应是被谁送回来,或是他自己要回来了。
知柔盯着其中反复出现的“二王”一谓, 犹自琢磨何意, 不想药效已失,脚腕上传来一阵密匝的钝痛, 不得不咬牙撒手, 撑着身体慢慢倒下。
安慰自己将息几日便会平复,待她将手札看完,还得给袁大人还回去, 加上赎罪赔礼。
腿上的伤很难伪扮,知柔寻了借口,称自己习射所失,这些天便不去家塾了。
宋从昭听闻,立刻请了太医到府替她诊治。
刚刚过了寅时,室内仍如漏夜一般, 知柔脸上隐隐带着疲倦的意态。
王太医和知柔打了五年交道,瞧她就如同瞧自家顽皮小儿。满以为她这回不是装病, 就是略微碰伤,孰料竟损伤骨头,眸光凝重了片刻:“何人替四姑娘处理的?”
“哪里不妥吗?”宋从昭在旁接问。
王太医道:“并无不妥,只是未定竹片,处理后又经劳损……四姑娘应该昨夜就找老夫。”
知柔垂一垂睫,昨夜她回得晚, 哪敢惊动父亲。
王太医说完,用草药替她再度熏洗,而后拿竹片布带助她稳固,嘱咐她清心休养,切勿下地跑跳。
人走后,宋从昭搬了条椅子坐去床边,未接星回捧来的茶,皱眉审视知柔一会儿,问:“昨日在院中习射?”
知柔点头。
“如何伤的?”
既已放话出去,知柔早便预想父亲会有此问,对答如流:“昨日我嫌靶低,便捡了一个挂去树上,被鹊鸟所吓,摔伤的。”
尽出诳语。
宋从昭派去跟守她的人一直潜藏周围,她的一举一动,他全数知晓。昨日下晌,她的确在院中射箭,但并未受伤。
这丫头,定又背着他出去做什么了。
宋从昭横她一眼:“编也不编个像样的借口,就算我不追问,你以为你阿娘会信?”
念及阿娘,知柔把脑袋垂得更低。
宋从昭欲说她两句,见她这幅样子,叹气着吞回腹中,抖抖袍袖起身:“好生将养,别再去凌府。”
知柔愣了片刻,道:“父亲?”
宋从昭已走去门下,闻言回首:“你不是已经知晓了?”
知道自己身边有他的人,昨夜才会设法绕开他的眼睛。
语毕等她少顷,观她没有开口之势,便跨出房门。
及至傍晚,宋含锦携婢女到拢月轩,叫人把东西置去案上。
知柔正衔着茶碗,欹在榻角百无聊赖地用笔杆投壶。听三姐姐来,她欣喜地侧眸,嘴角高高牵起:“姐姐!”
宋含锦轻哼了声,瞥开眼,假装不看她,只是坐到榻上,指一指婢女放下之物:“魏元瞻给你的,我瞧了,是一堆瓷盒。”
知柔攒眉,疑惑三姐姐为何如此作派,便闻宋含锦道:“昨夜四妹妹睡得早,星回与我说你头晕,先歇下了,今晨我才知道她欺骗与我。可更让我惊奇的是”
“魏元瞻如何得知你受伤了,还提前备好伤药——你们昨夜,难道在一处么?”
宋含锦用一种笃信的眼神瞟着知柔。
知柔听言微讶,扭头望向星回。昨夜星回未告诉她三姐姐来过。
后者亦紧张地回看过去,手叠在袖子底下,待辩解什么。
宋含锦将她们的眉目官司纳入眼中,一径直言:“你不用瞒我,就算你说不是,我也不会相信。”
借着昏沉烛光,她把知柔仔细观察了一遍。
四妹妹身上有种令人欢喜的光热,想要靠近,可真正近了,恍惚觉得还有一层。
有时候,她不懂自己这位四妹妹到底天真纯澈,还是极具城府。又或许,两者并不冲突。
知柔没否认,她示以星回一个“无碍”的眼神,对宋含锦道:“昨夜我的确不在府中,这伤是在外面所致,魏元瞻帮了我。”
宋含锦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说:“你哪里像个女子,果真不是魏元瞻将你带累了?”
“女子该是什么样?”知柔举着眼问。
宋含锦一顿,被她绊了住。
“三姐姐,”她思绪跳脱,突然仰着唇角笑道,“我想吃肘子肉。”
宋含锦无言,只好起来吩咐外头,叫她们去厨房使唤。
再坐回来,便与她谈起了长房的新闻。
“也不晓得大伯父受何人蛊惑,前几日竟连同几位御史把卫国公长子给参了,罪名倒是不大,却被圣上贬出京师。”
宋含锦一面说,一面替知柔把笔杆敛好,整洁地交给星回,“二姐姐与卫国公次子的婚事跟着作罢,大伯父如今家都不敢回了,就怕看见大伯母。”
知柔先是错愕,随后一想,二哥哥上月神神秘秘的,原是在忙这事儿。蓝温身上无从下手,便转去钻研他的长兄。
果然,二哥哥最会另辟蹊径了。知柔低笑了下,很快拧一拧眉:“二姐姐还好吗?”
“说要去鹤鸣道观带发修行。”
“这么严重?”
“可不是,”宋含锦面上掠出些轻蔑的神态,“高枝结苦果,这卫国公府,我瞧着非好去处,也不知道大伯母看中他们什么许是不用把二姐姐嫁到外地吧。”
话罢想起别的,宋含锦问:“你的伤多久能好?”
知柔竖起食指。
宋含锦道:“一个月?”
知柔摇头,气息有些沉闷:“一百天。”把手放下,目光停驻了稍许,“王太医说的,我觉得用不了那么长。”
“不管一月还是百日,嘉阳县主的笄礼,想来你是逃过一劫,又无人陪我了。”
过了十数日,知柔在家塾销声匿迹,宋府之人尚可闲暇去探望她,魏元瞻却没有这个身份。
他第一次觉得,身为男子竟然这般不便,欲去见访好友,却是“外男”,不可进拢悦轩。
宋知柔到底痊愈了没,怎的连个消息也不使人传给他,不知道他在等吗?
这般想着,那点儿担心化为郁闷,渐渐变作生气。出了宋府,脚刚踩入马镫,门里头追出来一个高瘦的人影:“魏世子留步!”
魏元瞻侧了侧脸,俯下视线。
裴澄趋步上前:“魏世子,我家四姑娘让我把这个给您。”说着双手一抬,举高与他。
是一卷画纸。
魏元瞻取过,将其一解,嘴角浮上久违的嘲笑。
稚子涂鸦,不过如此。
宋知柔在纸上画了许多小人,或凭或坐,旁边皆有附字。
他数了数,共十一句,句句相同——“没劲儿”。
魏元瞻几乎可以从她走笔之间看到她的姿容,稍作构想,唇畔笑痕愈深,睇裴澄一眼:“她可有说什么?”
“四姑娘让我转告您,那些伤药她没机会使用,但是多谢了。”
“好。”魏元瞻轻踢马腹,径直往琉璃街的方向徐行。
金乌西走,花影转到廊下,星回瞧案上茶水已空,预备替知柔新沏一壶。
才出房门,和一个宽肩窄腰的影子撞个正着,星回惊惶失色,那人已压声道:“不许喊。”
魏元瞻朝院外抬抬下巴:“去做你的事。”
能有什么事呢?她的头等要务就是照料好四姑娘。魏世子如此唐突,她怎能离?
这边的动静钻入房中,知柔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星回姐姐?你怎么了?”
未几,门外应道:“没事儿姑娘,您一会儿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吩咐。”
知柔略觉有异,却未多想:“有什么便吃什么,不用麻烦。”没胃口。
门外复停一会儿,响起踱开的脚步声。 知柔望着帐顶发呆。
第十二天了,那捆手札再不归还,袁大人会不会有所察觉?她不想引来变故,至少在她探出眉目前,不能生变。
正思想着,谁往她窗沿叩了两下,她拨开纱帐剔一眼,睫羽轻簌:“大哥哥?”
黄昏在窗,勾勒出一副男子肩身,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许久方道:“是我。”
语气中绰约藏了不悦的味道,难以甄别。
这副嗓音,知柔听了脸色微变:“你怎么”
魏元瞻道:“师父他老人家疼你,差我来问问你的伤势。可有好转?”
窗户是阖拢的,彼此的声音滤了纸,有些矇昧。知柔只管问他:“你跳墙进来的?没人撞见你?”
“你担心这个?”魏元瞻好像轻嚇了声,“除了你的婢女,没人看见我。”
知柔暗松口气,挑纱的手垂下,窝回床角,适才答他:“我的伤好些了,只是王太医叫我少动,无趣得紧。你让师父别惦记我,我都轻车熟路了,不就是养么……”
话至最尾,声线向下掩了掩,不必看见她,魏元瞻也能感受到她的沮丧。
难得没说什么冷嘲暗讽的话,他背靠窗牖,与她一同沉寂着。
久到知柔以为外面没有人了,还是试探着问:“你走了吗?”
那头回应:“没有。”
知柔又道:“你在做什么?”
须臾,魏元瞻说:“你要不要开窗?”
他嗓音低澈,如润水微澜。
知柔怔了一下,说出一句令人似曾相识的话:“你快走吧,别害我。”
祠堂一幕浮跃眼底,魏元瞻想起那日,笑了笑:“是要走,但我有东西给你。”
“你放着便是。”
魏元瞻没再言语。
后面不再有声音传来,知柔不清楚他是何时离开的,直到星回折返,先端了茶,又跑出去,捧回一样什么。
“四姑娘,你看。”她拿到床头,知柔搭眼。
是一册版画。
第48章 尘与光(七) 你有什么值得我拿?……
日子进了六月, 京中天气有些炎热。
王太医每旬过一趟宋府,观知柔的伤已无大碍,连着咂摸几回, 无外乎惊讶四姑娘筋骨奇特,痊愈时间比他料想要短许多,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娃。
这不, 她一能走动, 便拉着宋含锦满院子嬉戏,直到隔日才想起去澹玉苑请安。
许月鸳对知柔这个庶女惯来不冷不热, 瞧她身子大好, 随口交代了两句,就放他们回去读书。
几道身影跨出门,许月鸳在室内低说了句:“一个姨娘之女, 锦儿还当块宝似的纠缠,和鸣瑛这个表姊妹却走得远,什么道理。”
知柔拘在拢悦轩的日子,宋含锦天天过去陪她解闷儿。眼望两人亲善,许月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不正说明夫人仁厚?”刘嬷嬷宽慰道,“外头儿见咱家姑娘和睦, 都赞夫人菩萨心肠,待四姑娘如己出, 是女子温良典范。”
许月鸳唇角微哂:“怕不是笑话我吧?”
“哪能呢。夫人这些年可曾短过四姑娘什么,吃穿用度,哪个不是照三姑娘的例给的?再没有您这样亲疏无偏的主母了。”
这话倒是真的。许月鸳拢拢衣袖,声气中已不闻愠意:“也亏樨香园那位知晓尊卑,不同他妾那般。”
提起林禾,刘嬷嬷接着说道:“老爷许久没去过樨香园了。依老奴看, 老爷的心思从未放在过林姨娘身上,倒是对四姑娘颇为看重。”
“到底是他的骨肉,晓得心疼。”许月鸳低哼了下,不知是嘲是悯,“等四丫头嫁出去,樨香园那边怕是再没有响动了。”
空气来潮,有下雨之势。
知柔和宋含锦一道儿进的家塾,宋祈羽的位子空置许久,如今被宋含锦拿来堆放闲物,愣是不给旁人使用之机。
走到位上,宋含锦示意婢女把琐物搬去,让知柔坐。
“不用忙。”知柔靠在窗边,“我现在最不想干的事,就是坐着。”
话音刚落,她上身前倾,离开墙,冲门框下的人影招了招手:“魏元瞻,你来了。”嗓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宋含锦不屑地撇了下唇:“什么‘你来了’,他每日都来。”
门框下,魏元瞻恍惚定住。
逾月未见,他对宋知柔竟生出“近乡情怯”的感觉。稍许,他吞吞喉咙,踅身过到案后。
知柔的眉目不起眼地压了一瞬,有些疑惑。
他为何不搭理她?
书信往来不是聊得挺好吗,尚不到两月,魏元瞻同她……便这般陌生了?
宋含锦瞧知柔自讨没趣,漠然摇首。想起什么,对她道:“再有半年,四妹妹就十五了。照父亲的意思,好像在你及笄那日要请族老为你取名。”
知柔的眼睛从魏元瞻身上收回来:“父亲没和我说。”
“你不高兴?”宋含锦看她一会儿,觉得她对此事没有多大兴趣,转而想想,四妹妹好像从来不过生辰。
若非前几年撞见星回往厨房要长寿面,宋含锦还不知道她生辰在哪一日。
思至此,宋含锦忽然问:“洛州没有过生辰的俗礼吗?”
知柔顿了片刻:“有。”
“那你……”宋含锦凝眉望她。
在洛州,知柔陪小娥过了三次生辰,小娥的父亲会在那日买很多炮竹给她们玩,热闹得堪比新年。
知柔的生辰比小娥晚两日。
到那天,阿娘会带她去北山的清隐观宿下,及至元日才出。是以她每年生辰,都是与那些女冠一起度过的。
知柔的眼睫垂覆几许,近乎温顺的模样:“我不喜欢过生辰。”
这一句入耳,宋含锦移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复杂之色,不再追问。
此间,魏元瞻的余光不断描摹窗畔,无意和她接上一眼,没躲,他抬眸直望过去,把她看遍了。
知柔对他波动不定的态度有些狐疑,想不明白,干脆用唇语问他:“看什么?”
短短三字,表情是傲然的。
魏元瞻轻笑一声,终于笃信那副皮囊下裹着宋知柔,非他幻想。
于是撤回目光,待她走过来,他才启唇:“你的伤好全了?”
知柔懒洋洋道:“早好了,若不是王太医坚持让我卧床,我能好得更快些。”
魏元瞻未置可否,只问:“你明日去哪儿?”
不等她答,他又抛出一句:“今夜许会下雨,明日旬休,你来河边。我等你。”
知柔眉骨微抬:“不去起云园吗?”
“摘完长命缕再去不迟。”
是夜,京师果然迎来了一场暴雨。
大约酝酿数日,来势汹汹,知柔却选择今夜去袁宅归还手札。饶是带了雨具,从袁宅出来已经衣袍尽湿。
这回长了记性,知柔让宋祈章在街尾等她,甫一跳下白墙,往下跑了几步,钻进马车。
“什么事非得雨夜去做,怪瘆人的。”
宋祈章拿一件干净的长袍丢给知柔,目光朝她身上睇一眼,蹙眉挪开。
“二哥哥不是说不会问我?”知柔脱下雨衣,把长袍套上,又用袖子擦了擦脸,重新露出一双莹亮的眼睛。
宋祈章默了一会儿,挑开帘子往外看,雨点飘打进来,顷刻沾上衣襟。他收手道:“四妹妹今夜是去见魏表哥吗?”
若是,至于这么鬼鬼祟祟?他们见面还碰不得光了?
知柔觉得他的疑问令人费解,她和魏元瞻有什么原因需要雨夜见面?
须臾,她低笑出声:“二哥哥糊涂了吧。”
经她打趣,车厢内的气氛一刹尴尬几许,知柔未觉有他,宋祈章却扫脸一般,把头转向车门。
过了一阵,他清嗽道:“姐姐近来无事,总说起你,知道你不曾穿耳,便打量着要亲自替你贯珠。你不是害怕么,躲着点儿她。”
却说在一个屋檐底下,能怎么躲?知柔脸上闪过错愕,随即认命地垂下脑袋:“知道了。”
风雨终歇,太阳从云后挣出来,天空澄净如洗。
端午戴上的长命缕,照例,得在此期间抛入河中,相传可以驱邪除魔,平安康顺。
知柔不信鬼神,但系长命缕是她久居洛州的习惯。去岁端午,她将这个习俗说与魏元瞻,不想他竟记得,还喊她一块儿去河边摘弃。
这日一早,知柔练完功,濯洗束发,一气呵成地走出门,在抵达韵柳河之际,偶遇了凌鹤微。
河岸边,行人稀少,绿荫下涌动着风,知柔好动,方至灵真桥便踏下马车,买了一袋栗子。
“宋姑娘!”身后忽有人道。
知柔回身,见凌鹤微快步行来,她把手递了一下:“十三姑娘。炒栗子,吃吗?”
凌鹤微看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与她并肩:“你去哪儿?”
“就在前面,韵柳河。”
“正巧,九哥哥也在河边。咱们不是约好钓鱼吗,择日不如撞日……”
话犹未完,知柔出声打断:“今日不行,我朋友还在等我。”
凌鹤微鲜少将情绪现于面庞,被人辞拒,虽略感不喜,唇角仍旧弯着:“宋姑娘上次主动造访,而后再无音讯,是我那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她直来直往,知柔一时无措,回过神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少女面不改色,好像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半分试探。
知柔眉棱微攒:“我的确约了朋友。”再无多余的解释。
直到河边,知柔看见魏元瞻,顷刻间收敛锋芒,向凌鹤微道:“十三姑娘,我先过去了,他日再叙。”
凌鹤微颔首回应,眼望她行到河畔,与一个锦袍缎靴的少年同行,不由皱眉。她果真有约了?
因是夏日,韵柳河船舸争涉,琴音绵延。
魏元瞻背立在一颗柳树下,不过月余未见,知柔瞧他竟有几分生疏了——他身形挺拔,俨然像个矜贵的大人。
是又长高了吗?知柔暗自思忖。
魏元瞻闻声回头,目光往她周围扫量一眼:“你走来的?”
“再不走走,我才养好的腿就要废了。”知柔踱步过去,“之前答应同你比试,久未践行,不如就今日吧?一会儿去起云园,我同你比。”
她长囹拢悦轩,不得施展,正是手痒的时候。魏元瞻盯她一会儿,笑了:“我不要。”
“为何?”
“你腿伤初愈,若在我的枪下折了,师父要问我的罪。”
知柔嗤一声:“还没比较,你就这么自信?”
魏元瞻还是那成竹在胸的样,拒不承认心底对她的担心。
知柔觉得没趣,朝旁边走了两步,倏然忆及什么,说道:“魏元瞻,你有没有拿我的东西?”
这话问得古怪,他浓眉轻挑:“你这是何意?”
“那日你为何出现在袁宅?凭我送你的礼物,如何能猜到我的去向,除非你去了知途馆,并且笃定我也去过。”
以她对魏元瞻的认识,他既撞见她有摊子未收,七成的结果——他会帮她善后。
那夜她未加多想,但在困足的日子里,她翻来覆去思索了很久。
魏元瞻能找到她,绝不是因为侯府与袁宅邻近。
知柔抬着睫羽,见他蹙眉闪避的意态,不禁几分困惑:“你若拿了,为何不还给我?”
话说到这份上,听得魏元瞻心虚,好像是他有意侵占了她的什么。
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一块玉玦而已,怎就从没想过要还给她?
魏元瞻腮帮都热了,声音不复方才那么理直气壮:“你有什么值得我拿?”
怼得知柔哑口,是气的。
她不喜欢私物流落在外,那日易与知途馆不过权宜,她早晚要取回来。
观魏元瞻神色,分明有异,他此举是为了捉弄她吗?
“没有就算了。”知柔把手伸入袖内,利落地将长命缕摘下,丢到河中。
第49章 尘与光(八) 他用力回握她。……
知柔转背踅足, 兰晔在她跟前不远,她随手一塞,两条坚实的臂弯上就躺了一袋栗子。
魏元瞻敛眸回身, 视线罩在知柔脸上,略有不安地打量她:“你恼了?”
“事情办完,不走么?”她扭头, 面容无一丝愠怒之色。
魏元瞻的直觉却告诉他:她生气了。
当即将彩绳取下, 朝她扔的方向一并抛去,随后跟上来, 眼梢微垂:“你的玉玦……的确在我那儿。”
说出口像受了多大的灾难, 魏元瞻长眉紧蹙,见她不吭声,复添一句:“我家柴米不愁, 犯不着藏你的东西。”
知柔脚步微顿。
她侧首在往来人群中找了一圈,暖阳带着酩烈的光,华服者众,简直迷人眼。
刚才的声音浮响耳畔:“多大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知柔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曾听到过, 这幅嗓音太特别,过耳难忘。
须臾, 她瞳眸一深,记忆回落到那一夜。
袁宅中,那个戴帷帽的女人。
河边游人如织,就看见一个姣妍的面孔正与周遭叱令什么,旋即负气向这边踱步。
是嘉阳县主。
知柔记着魏鸣瑛所言,不欲同这位县主扯上交集。她拔靴回走, 问道:“我的玉玦,你打算还我吗?”
魏元瞻此刻缓过来,觉得没有道理。宋知柔易出之物,他派人取回,便该是他的,何须物归原主?
“我若交给你,你是不是又欠我一份人情?”
知柔连眼睛也没眨:“你说得对,那你留着好了。”心里估算大约得去侯府做一回贼。
这下谈锋穷尽,魏元瞻无话讲,心里有些烦躁。
临近一家果肆,河岸的起始就是这儿了。裴澄遵知柔吩咐,车驾得远,定好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她。
橐橐足音由背后而至,魏元瞻伸手欲拉知柔,她已偏身躲开,两个着暗衣的侍卫疾行而过,险些撞上她。
那二人前面,嘉阳步履急促,带几分压抑的火气。
魏元瞻冷淡着面庞,长淮窥他一眼,上前耳语:“好像是嘉阳县主。”
知柔抚直袍袖,蓦然联想到手札中的“二王”,低声问道:“小王爷是陛下的十一子?”
魏元瞻转过头,目视她一刻:“你又要做什么?”
知柔凑近几许:“陛下的次子是哪位王爷?”
什么王爷,那是太子殿下。魏元瞻不愿在这种场合同她言论宫廷,闻声戏谑:“怎么,你要做官?”
“我朝女子能做官吗?”
魏元瞻很自然地说:“做官有什么好,权谋诡计,明争暗斗,没劲儿极了。”
“是么?”知柔却道,“若有一官可游历四方,我必竭力求取,然后携上阿娘还有三姐姐,从南至北,尝遍风物。”
连宋含锦都能算在她的宏图内。
魏元瞻眉骨轻抬,嘲弄地看着知柔:“你可真行。”
她层叠的睫毛扬着:“你还没说呢,陛下的次子是哪位王爷?”
“不是王爷,是你不服气的那位殿下。”魏元瞻向四周瞟一眼,语有弯绕。
知柔回忆许久,方才晓悟他说的是太子殿下。
走到果肆,知柔还在心底琢磨,魏元瞻留意她的神色,听见身后有人唤“九哥哥”,她如惊弓之鸟,突然朝另一个方向掉身。
魏元瞻朝那边递一递视线,落到凌子珩头上,眼底缭绕一丝凉意。
从小到大,宋知柔一直不爱躲。能叫她这样避着……这位凌公子对她做过什么吗?
魏元瞻看得太明显,凌子珩如有所感,望了过来。
平平对视中,双方皆感受到一股轻蔑之意。
凌子珩毕竟年长魏元瞻几岁,锋芒可束,很从容地冲他压了压下巴,而后走到肆前:“魏世子。”
二人虽知晓彼此,却从未搭话。魏元瞻浓眉轻挑,挑出些盛气凌人的威势:“阁下知道我是谁?”
凌子珩略笑了笑,不再言语,目光投向知柔。
其时晌午,果肆中浮着半片金辉,少女一拢男装定在柜台旁,衣着像上了华彩。
听见凌子珩与魏元瞻搭讪,知柔双眉颦蹙,暗道自己捱在里面太不仗义。
未几,她拔步出去,凌鹤微正同婢女吩咐什么,尚未近前。
知柔客套道:“凌公子。是要回去了吗?”
“是。”他应完,知柔略一颔首,不再开声。
她态度冷淡,凌子珩自有察觉,往日被众人捧高的骄公子,到了这位宋姑娘面前,总好像平凡无奇。
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中,渐渐消磨殆尽。
魏元瞻等了一会儿,眸光愈发寒凉。
照说凌子珩与知柔不合,他该欣喜,但此时他对凌子珩的敌意比方才更盛,犹狭几分告诫的韵味。
“这便是与宋姑娘有约的朋友?”一道女声洒然飘至,魏元瞻睐去一眼,迟疑地转向知柔。
即见知柔笑道:“是,魏元瞻,我师兄。”
此言一出,凌子珩眼底流露些“原来如此”的情态。
上回在凌府门下,宋姑娘头也不回地追出去,追的可不就是这魏世子?二月春宴,魏元瞻在校场同人动手,他也看见了,不过存有疑困。
之前他的随侍打听宋姑娘,回来报他时,的确提到过魏元瞻,说的却非“挚友”云云。
原是一同拜在雪南先生座下。
凌子珩微微一笑,那笑容落进魏元瞻眼中,令他分外不豫。
同门师兄,血脉上到底隔着一层,亲近不足。魏元瞻缄默片刻,替知柔改口:“我是她表兄。”
知柔为之一怔,不敢置信地望向魏元瞻。
别说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在外人面前,他甚至与大哥哥和三姐姐都保持着一种疏离的作派。虽同她走得近些,但魏元瞻那副高高在上的性格,他才不会愿意让别人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什么。
至多算朋友,沾亲带故的,绝无可能。
“是么。”凌鹤微笑了一下,“既然今日遇上,宋姑娘,不如邀你表兄与我们一起,到城外襄河上游垂钓如何?时辰尚早,我们比一比谁收获多。”
知柔尚未启口,魏元瞻已代为推拒:“四妹妹与我还有要事,恕难久留。”多加一句告辞,便拽知柔重新潜入人海。
今日两番下凌鹤微的面子,知柔眉尖轻靠,她与十三姑娘恐怕做不成朋友了。
心里短促地遗憾了一下,不再去想。反正父亲严令她不准再去凌府,她便是算从命了吧。
长街内,人语聒噪,夏风四面。
知柔不着痕迹地审视魏元瞻,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唤他。
“表哥?”
尾音上扬,有揶揄,有挑衅。
“魏表哥。”她又道。
魏元瞻手指微蜷,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嗓音有些躁地回她:“别这么叫我。”
“不是你自己说的?”知柔恶劣地笑一笑,语藏玩味,“你这是占我便宜呀,魏表哥。”
听得魏元瞻咬牙,停下脚步。
转头看长淮二人,他们当即回避。
魏元瞻道:“去起云园等,这里不用你们跟。”
“那马车?”长淮举眉。
“不留。”
“是。”
长淮麻利地拐同兰晔,消失在魏元瞻的视线里。
知柔抱着刚买的一袋果脯,目光从长淮他们身上离开,再度定格到魏元瞻脸上:“魏世子敢说,不敢认?”
她神态轻松,魏元瞻却由她泠泠的目光下看到几分嘲讽。
不知怎的,他直觉她在为一桩很久以前的梁子,报复他。
魏元瞻轻睇一眼知柔,明明紧张,嘴却很硬:“名分上,你我的确有姨表之亲,我方才所言无分毫不妥,但我不习惯你这么喊我,别喊了。”
他言之有据,知柔逗弄一回,懒得往深了和他翻旧账,倒显得她多在乎。
“小裴哥哥还得半个时辰才来接我,你让长淮他们先行——你是打算走去起云园么?”
魏元瞻的眉毛攒了起来。
她什么意思,要和他分道扬镳?
“你去哪儿?”魏元瞻问。
“我……”知柔脚步分转,四下里环顾一圈,袍摆随她动作掀飞几许,有淡淡金光在线上起落。
她转回来,笑着说道:“听闻明家巷张罗了一家弄机巧的店面,我想玩孔明锁。”
魏元瞻道:“我陪你。”
没走多远,知柔和魏元瞻言及枪法,意见相左,又拌起嘴来。
知柔不解气,拿果脯戏他。
魏元瞻捉住她一只手腕,待把东西抢过,孰料她巧劲儿一抛,那袋子换到另一只手上,被她藏去腰后。
接二连三。
魏元瞻牵了牵唇,有些认真了。
知柔一路倒着身走,不曾设防,哪里跑出一个孩童撞了她,身形一歪,手中的袋子飞了出去。
旁边是个胡同,知柔叹口气跑进去,一弯腰,将东西拾起。还在惋惜不能吃了,抬头就看见两个蒙面男子和嘉阳立在一丈处。
她站直身,越过玄色的衣袍,和嘉阳的视线堪堪对上。
错愕,幽冷。
知柔整个人背脊紧绷,抬手后退一步,不欲掺合此事:“路过,路过。”
一折靴,魏元瞻慢悠悠地跟了上来,正好也撞见了这一幕。
两名蒙面男子手中持刀,却没动,好像在等谁示下。
墙壁上的裂缝在晴丝照耀中显得诡谲,映射出一片沉闷的气息。
魏元瞻默不作声地将知柔拦到身后,一双眼黑沉沉地注视过去,寻找时机。
“你先走。”他低声对知柔道。
仿佛听了什么荒谬之语,知柔拧眉:“你开什么玩笑。”
胡同里,嘉阳望着猝然闯入的两道人影,一时怔忡。目光不自主地停在略矮些的少年脸上,双眉一拢,他是谁?
嘉阳不禁回想,瞳孔倏地放大,认出了“他”。
不多时,背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是那些真正应该出现,撞破这场面的人。他们见前头杵着两个陌生小子,忽然摸不清楚状况,顿在原地。
嘉阳无法,掌心已经捏疼,呼吸仍急促着,没有丝毫纾解。
事已至此,她喝斥道:“愣着做什么,有人行刺本主,还不杀了?”
一声令下,后来的几名男子便要动手。
谁能料到吃个果脯还能惹来杀身之祸?知柔身上未携兵刃,几乎在嘉阳开口的同时,她掣住魏元瞻就往外跑。
魏元瞻本来还警惕着,一见后面来人,再听嘉阳县主之令,便晓自身暂且不会有什么危险。
下一瞬,他的手就被人牢牢抓住,好生蛮横的力道。
魏元瞻不知作何反应,本能地随她往外跑,用力回握住她的手,被她带进人群。
今日他二人穿的都是广袖圆领袍。大袖之下,两手紧扣,挨近时难瞧分别;可一旦远了,那对交握的手变得尤其扎眼。
目下,知柔回头,轻喘口气:“没人了。”他们没追过来。
视线欲收,周围异样的目光吸入眼底,她困惑着挑了挑眉,很快,余光睨到二人相握之处,先是一惊,立马分开。
魏元瞻再一次感受到被她嫌弃的感觉,十分不痛快。
“那不是魏世子?”有人起嘴,“他怎么和一个小子”
魏元瞻扫去一眼,那人随即抿唇,可街上议论者不止一个,他堵得住一张嘴,堵不了十张、百张。
知柔有些歉疚地看向魏元瞻。
他拢拢衣袖,唇角浮一缕冷笑:“乘你的光,明日起,京中要传我好男风了。”
“我不也是为了救你。”话音到尾慢慢低了下去,知柔略微思忖,发觉异端。
何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县主?更遑论,嘉阳身边分明有护卫随行,怎会留她孤身在胡同与贼人对立?
那两名蒙面男子穿的革靴……知柔猛地醒神。
他二人就是在河边差点儿搡到她的王府护卫!
他们都是嘉阳的人。
嘉阳县主在演戏么?演给谁?
清风吹得人衣袂鼓动,这日回去后,知柔自觉愧对魏元瞻,原本不用跑的,不用在大庭广众之下令他受人非议。
第二天到家塾,少年们座位都离魏元瞻远远的,显然是听见什么。
盛星云好不容易从家里放出来,脚还没踏进宋府,便得知一个天大的新闻。
此刻面对魏元瞻,他总觉得哪里别扭。
他平日和魏元瞻搂肩子,还一起在后山睡过午觉。他盛星云咽了口唾沫,复摇摇头。
不会的。
魏元瞻有所察觉地睇过去,盛星云一讪,下巴朝前排几个扫一扫:“元瞻,他们怎么回事儿?”
魏元瞻斜了知柔一眼:“问她。”
知柔认识到事态严重,已经不敢笑了,很小声地把昨日经过大概说给盛星云。
他松一口气,居然趣道:“所以他好的不是男风,是你啊。”
知柔和魏元瞻双双顿住。
第50章 尘与光(九) 生怕知柔当真。
谁也没有想到这番经过落入盛星云口中, 能曲解成这样。
知柔心内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想不明白,亦无法处理。或许尚懵懂的缘故, 听盛星云一说,她下意识认为此人有病。
“你胡说什么!”知柔骂道。
她嘴上不肯承认,但魏元瞻确实是她最好的朋友, 害他承受莫须有的名声, 心里已经很难受了,加上这一桩, 知柔简直无颜再面对他。
少女的嗓音清亮, 她一发话,周围人都怔住了,包括魏元瞻。
他尚未置一词, 宋知柔竟比他还要着急。
盛星云见过知柔生气的样子,却从来不是对他,一时没应得来,稍顷才道:“我并非那个意思,我嘴快,真的, 我”
知柔冷冷截断:“我不想听。”接着一把将他推出去老远,理清桌案, 不再目视他。
盛星云口无遮拦惯了,到知柔面前也没个正形,瞧她果真动气,他慌不择路,居然踱到魏元瞻那儿,欲求魏元瞻帮他。
晴光正好, 少年坐在金芒里岿然不动,一双眼凉飕飕地剔上来:“你要讨她原谅,就不用讨我了么?”
盛星云一噎,两相比照,魏元瞻面容风平浪静,宋知柔脸上可是挂了霜!
孰急孰缓,当下立见。
盛星云忙跑回去,蹲在知柔案旁,不住唤她道:“宋知柔,知柔,我真没那个意思,知柔,知”
“盛星云,做什么呢?”一道沙哑的声音由门首传下,其主人架着一对粗眉,缓步迈了进来。
盛星云瞧杜夫子已至,“噌”地起身,到了座上还依依不舍地瞟向知柔。
原以为这个小枝节影响不了什么,可今日散学,知柔没等魏元瞻,他也没去找她。
宋含锦察觉有些不对,紧着两步追上去,与知柔一道儿跨入庭院。
“你怎么了?方才盛星云同你嘀咕……是他惹你生气?”
昨日之事,知柔不想再详述一遍,她摇一摇头,问:“姐姐,你说我是否不该总穿男装?”
宋含锦本意自是不喜四妹妹总在外头晃荡,但观她神态,不觉吊起眉毛:“又是谁在说你闲话?”
“没有谁。”
二人齐头走着,知柔鲜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宋含锦心思一转,牵唇问道:“亭松书院今日有蹴鞠赛,你想不想去?”
“大哥哥也在吗?”
“当然了,哥哥那么厉害,哪儿少得了他。”
院中的橙花香久不消散,知柔嗅到后,不禁记起大哥哥身上总是萦绕一段相近的气味,很清爽,如同一缕长风。
不由撇一撇唇,嘟囔着:“真羡慕大哥哥,他也早出晚归,在府里见不到人,母亲和祖母却从不管束。我要是个男子就好了,多自在呀。”
宋含锦闻言一笑:“二姐姐也说你托生错了,你这副脾气,原该是个顽灵的小子。”
提及宋含茵,难免想起另一桩事儿:“对了,二姐姐今晚许会打发你过去,她要替你穿耳。”
就知道难逃此劫,知柔两手捏住耳垂,作副丧气状。宋含锦轻笑一声,道:“你不是也想穿吗?一眨眼的功夫,不疼的。”
却说嘉阳那边,自昨日在胡同里被人撞见,她一直心有不安,不知那个扮少年的姑娘明白几分,猜到多少。
上月嘉阳及笄,皇后殿下派人送了厚礼到佑王府,这个节骨眼儿——
边关不平,使节来访,陛下春秋已盛,不欲再兴干戈,而其膝下只一位公主,且已有驸马。皇后殿下平日里对他们佑王府并不亲热,无故降临天恩,叫人如何不忌惮?
嘉阳为自保,想了无数办法。父亲对她无用,母亲又不信她预感之事为实,她孤身一人做到如此,绝不容有失。
从胡同回去后,嘉阳思虑许久,最终使人下请帖去宋府,邀宋四姑娘至佑王府一叙。
盛星云无心的一句话,魏元瞻已经因此烦躁了一个上午。
虽他皮相上四平八稳,毫无破绽,内心却纷乱如麻,唯恐那积蓄的情感跳出来,登上面孔,令他不知所措。
于是学散后,魏元瞻径自朝前院行走,出来跨马,待去起云园。
长淮的袍子晃进眸中,他焦急道:“爷,侯爷叫我请您回府。”
魏元瞻眉目一拢,猜想那些风言已经传到父亲耳中:“父亲可曾说了什么?”
“侯爷和夫人现在内堂上,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让爷快些回去。”
魏元瞻缄了须臾:“知道了。”打马向宜宁侯府驰行。
进门到廊下,迎面撞上等候多时的魏鸣瑛。
她似笑非笑地睇住他,抄手询问:“要不要姐姐给你弄两身软甲?那军棍下去,疼呢。”
对于她的嘲讽,魏元瞻视若无睹:“姐姐还是管好自己的事。”
“我有什么事?”魏鸣瑛眼角一瞟,“倒是你,别跟父亲犟。”
后一句声气儿渐软,含有关心的意味。
魏元瞻没应,只管向内堂踱步。
魏鸣瑛踩着他的脚踪,像个影子似的,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他停下来,半折了身:“姐姐跟着我做什么?”
“你就我一个手足,我不替你收尸,谁来?”魏鸣瑛拽拽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旁数落。
魏元瞻心中冷笑,管教起他头头是道,轮着自己时怎又什么都看不清?便不再理会她。
进了内堂,魏元瞻如常行礼:“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二位定然听见了,只摩挲杯缘,暂且不应。
魏元瞻只好站着等。
他腰背直挺,浑不见半点儿自咎之态,眉目中甚至还带着一股青涩的闯劲。
许月清为之头疼,她这儿子怎没随到侯爷一分持重?若老侯爷在世,这小子可会温驯两分?
“听闻你昨日在街上同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子执手而行——是谁家子孙?”
魏景繁冷眼看了魏元瞻片刻,将茶杯端到手中,“别急,想好了再说。”
魏元瞻有些心烦:“没有什么小子。”
“你承认有这桩事?”上首复问,魏元瞻长眸低垂,不辩不否。
自己的儿子什么样,他们哪能不清楚?只是外头传得激烈,明显有人作祟。魏元瞻若长久如此,成天在外惹祸,他的仕途还如何走?
是以今日,魏景繁决心给他一记警告。
“不是小子,那你说说看,是谁?”语气轻缓,眼神却利得如同冰尖,室内无一人敢动。
魏鸣瑛窥察一会儿,蓦然接声:“父亲,元瞻他成日不是去宋府,就是去起云园,能有什么小子姑娘?他也做不出这般失仪之事,定是旁人污蔑……”
话至半途,魏元瞻眉头皱了起来:“姐姐。”
“他并不肯承你的情。”魏景繁把茶杯撂下,看魏鸣瑛一眼。
她忽然领悟什么,目光错愕地在魏元瞻面上巡睃,由此噤声。
魏景繁把袖口收一收,眼风扫去后头侍立的二人身上:“长淮,兰晔。”
长淮睫羽一颤,还能是谁?他已出卖过四姑娘一次,再不肯开口了。
兰晔更是唯世子号令,亦不言声。
堂内气氛沉重,如有钢铁压人心头。
“好一个上行下效,忠心耿耿。”魏景繁耐心褪尽,“来人,杖。”
“谁敢?”魏元瞻当即回首,门下站着的几名家丁脚步一顿,进不得,退也不成。
魏元瞻继续道:“父亲说我的事,与他们何干?他们昨日被我遣到起云园,不曾跟随,父亲问了也是白问,不如直罚我来得痛快。”
他言行无状,连侯爷的命令也敢反驳,长淮、兰晔大惊。
魏景繁笑了下:“你祖父不在,便没有人管得了你,是吗?”
“元瞻,还不跪下?”魏鸣瑛压声劝道。
魏元瞻睇她一眼,仍是那副“我又没错”的情态:“凭什么要我跪?”
他望向上首,恭敬道:“父亲,儿子行端坐正,不怕他们说。您在外因我颜面受损,您要罚,我认。”
这话却引来魏景繁愈加轻蔑的笑:“罚你,我敢吗?我如今还做得了你魏元瞻的主?”
怒到极处,呼吸已从胸臆中抖蹿出来。
魏鸣瑛恨恨地剜魏元瞻一眼,起身跪到堂中:“父亲息怒。”
随即,长淮等人一并跪下,额头触到地面:“侯爷息怒。”
魏元瞻咬了咬牙,双手慢慢握了起来。
魏景繁目定他一会儿,心里知道,他那一身皮肉哪里怕打?从小教训到大,他连喘气都不曾有,就会同他老子对着干。
审度稍刻,魏景繁有了计较,慢声说:“此次京中流言,你自行应对。若半月之后仍有蜚语传扬,你便回江东侍奉你祖母罢。恰好,你不是不愿科举,一心要同那刀枪度日?你祖父旧部皆在江东,你便去看看,以你这个德行,谁能服你?”
一席话说完,许月清瞳眸微振,几欲出口叫侯爷收回成命,魏元瞻满口应下:“谢父亲。”
“四姑娘真是把爷害惨了。”回到濯云院,兰晔犹在悻悻自语。
昨日同爷在街上逛悠的人,不是四姑娘是谁?他一边琢磨,一边和长淮道:“你说爷真要去江东吗?”
“你脑子怎么长的,谁说爷一定会去江东了?你就不盼咱爷点儿好?”
“行了,”魏元瞻跨进房中,“没我吩咐,谁都别进来。”
阖了门,脱力地倒去床上,两手一摊,若有所思地盯着刻纹。
回想白日在宋府家塾,他其实有些慌乱,生怕宋知柔听进去,把盛星云所言当真。
那些传他好男风的流言……他虽想过会有人非论,可这速度委实快了些,何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这天夜里,不知什么原因,魏元瞻竟梦到了四年前的一日。
那也是六月,他生辰将近,宋祈章比他晚十日。才到家塾,宋知柔给宋祈章布置了好多贺礼,她的花样总是与旁人不同,宋祈章且惊且喜,笑着喊了无数声“四妹妹”。
他在旁瞧着,十分不屑,眼睛矜持地收回来,玩他的短刀。
便在这时,宋知柔突然扑过来,像只灵动的小兽,一张口,却是嬉笑的语调,她将身后藏好的东西转出来,脆生生地说:“我才听说你也是这月生辰。生辰喜乐!”
他怔了良久。终于知道为什么宋祈章他们总爱围绕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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