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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尘与光(十) 他喜欢。


    嘉阳县主的请帖在这日清晨方落到知柔手中。


    宝榻上, 许月鸳不动声色地扫量知柔两眼,半倚榻几:“柔儿何时与佑王府有了私交?”


    知柔和他们能有什么联系,旦消一想, 心知嘉阳县主是为了胡同一事寻她。


    不由抿着眉头道:“母亲,这能辞吗?”


    许月鸳正了点身,睐目望她一会儿, 倒有些看不透这个四丫头。稍顷, 淡声说道:“王妃抬举你,你却要辞, 旁人听了怎么议论我们宋家?”


    虽不知佑王府请四丫头过去做什么, 无论好坏,不折损宋府利益便是。许月鸳啜一口茶,见姑娘们还在屋里坐着, 抬一抬袖:“去吧。”


    出了澹玉苑,云翳散开,太阳重新照耀宋含锦的眉宇,浮现愁容:“不会是为了雅集那次,嘉阳县主寻你茬儿吧?”


    都过去多久了,嘉阳堂堂县主竟然这样小器?


    知柔没怎么听见似的, 手指动辄贴近耳垂,欲抓不敢抓的模样。


    宋含锦瞟她一眼, 停下步子替她察看:“二姐姐怎么弄的,那只呢?”转过去,语调掺了怨愤,“一只疼便罢了,你怎还让她扎了两只耳朵?”


    “我总不好弄一半跑了……不妨事,能忍。”知柔拉下宋含锦的手, 微牵起唇。


    想到宋含茵这些天在家中干的好事,宋含锦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我看二姐姐真不如去观里修行,就知道折腾别人。”


    怜惜地盼知柔一晌,宽慰她道:“等你耳朵好了,我把我那对玉兔耳坠给你,你戴一定好看。”


    “姐姐,”知柔唇角眼梢一块儿落下去,目光只瞧地上,“我不想去佑王府。”


    样子无助极了。


    宋含锦担心嘉阳作难她,忖了片刻,索性不往家塾,牵她一道儿回院里更衣。


    佑王府靠近皇城,气势威严,里头光景却和外面见到的全然不同。说是王府,除了奢华些,实则与其他人家几无两样,甚至更有烟火气息。


    知柔二人被请到一间亮堂的屋子里,嘉阳刚梳妆好,面庞柔净,犹添一抹怏怏憔悴的病色。


    她扭头,听下人报宋家两位姑娘造访,心底略有不快——分明是请宋四姑娘一人,如此这般,是怕她么?


    眼下人到跟前,嘉阳坐在玫瑰椅中,叫她们免礼:“我身子不便,怠慢之处,还望二位姑娘见谅。”吩咐下人赐座看茶。


    “县主言重了。”宋含锦同知柔起身,先后落座。


    知柔的视线不往嘉阳身上去,举止恭敬自然,无任何不妥。


    嘉阳县主一直在观察她。


    前日,嘉阳在胡同弄伤自己一事乃做给皇后与北璃使臣看的。


    一个地位不明,且遭人行刺的县主若被送去和亲,别说北璃国君会质疑此举,百姓也会替她不平。


    诸如“嘉阳县主在本朝尚遇贼逆,去了他国岂不受人轻视”、“嘉阳县主真可怜”一类舆言自将皇后殿下的意图压过。


    如她所想,当夜消息传到皇宫,皇后殿下即刻派人至佑王府慰问,并向皇上讨了三十随扈于佑王府中。其言慰问,不过探查虚实;而所谓保护,不过监管罢了。


    嘉阳原想以病弱为由,暗示皇后殿下,她无法承担长途跋涉和外嫁重任。


    可皇后身边的郑太医她是知道的,普天之下便没有他治不好的症候,否则帝后二人如何这个年纪尚如此康健?早该传位给太子殿下了。


    是以,称病一行不仅刻意,且无用,她苦思冥想,终才得出一个稳妥之举。


    唯一的意外,是宋四姑娘和那天另一个少年。


    当夜回到府中,嘉阳派人打听宋知柔底细时,隐约记起另一人是谁。她之前在宫宴上见过几次,若没记错,他应该是宜宁侯世子,魏皇后侄孙。


    于嘉阳而言,魏世子才是更令她忌惮的变数,到底不好接近,便心想先探一探眼前这位宋四姑娘。


    “那日在明家巷偶遇四姑娘,觉得姑娘身上佩玉有些眼熟,似乎与我父亲给我的那只是一对。”嘉阳一行说,目光仍瞩在知柔面上,淡淡的,藏着机锋。


    这种场合遵礼节,有宋含锦在,知柔不用率先开口。


    宋含锦默了片刻:“四妹妹腿伤初愈,王太医且不允她到处跑跳,县主应是认错人了。”


    “哦?宋四姑娘也受了伤?”


    知柔稍稍抬睫,听宋含锦道:“不瞒县主,四妹妹自幼修习武艺,跌打损伤之事已经屡见不鲜,家母也常常说她。”


    “怪不得,上回在云居别院,宋四姑娘的剑法令人赞服。”嘉阳颔首搭腔,脸色一直很平缓,不表喜怒。


    “二位姑娘吃茶,”她接着说,蛾眉轻扫,注意又悉数投去知柔那儿,“宋四姑娘一向寡言?”


    这下宋含锦不便替她张口,眼珠子轻轻一转,向知柔递一个“别紧张”的眼风。心底却道:嘉阳县主果然是冲四妹妹来的,话里话外仿佛透着别意,只是她不能察。


    知柔忖度少顷,慢声回复:“县主见笑,小女前日贪食辛辣,喉中如有火燎,难忍其痛,实在不便开声。”


    嗓音未显喑哑,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闻及此,宋含锦脸色微变,腹诽知柔胡说八道的本领怎的不分人,手足同窗间玩笑也罢,与一个用意不明的县主,她怎么敢这样嚣张?


    话下旁的意思觅入嘉阳耳中,暗叹这位宋四姑娘是个聪明人,应当不会误她的事。


    嘉阳心内莞尔,面上却做出愧怍的表情,待说些什么,外间倏闻两句“王妃”,旋即迈进来一道端庄素丽的人影。


    宋含锦二人回首,忙拔座起身,朝她拜见。


    王妃衔笑虚扶了她二人一把:“快请起。你们来探望我儿,皆是王府的客人,不必拘束。”


    对嘉阳县主,知柔有防备,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知柔只管糊弄,叫她清楚自己不会插手她的私事。


    而王妃的出现在意料之外,那副嗓子更令人震惊,知柔身体一僵,起来的动作慢了稍刻,有些回避身前落来的视线。


    那个戴帷帽、出入袁宅的女人……竟是佑王妃吗?


    “你们坐。是宋从昭宋大人府上两位千金,对吧?”她的语调异常温柔,好像很高兴她们过府。


    知柔再度沉默了,宋含锦看她一眼,心生疑窦,见王妃注视过来,适才轻笑着接言应对。


    佑王妃谦和好客,留了她们许久,打道回府时,日头已过正中。


    宋含锦端坐在车内,两边帘子放下,挡去烈阳。她细看知柔一会儿,猜出她与嘉阳县主之间有些隐情,欲开口问,马车忽然停了。


    “姑娘,是宜宁侯府的车驾。”外头小厮禀言。


    此处游人塞道,两车相迎,宋含锦蹙了下眉:“让他们先过。”


    听是魏府,知柔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和兰晔的视线恰好接上。


    心想,魏元瞻是去哪儿?


    昨日因为盛星云,她后来和魏元瞻都没说过一句话,下晌去瞧大哥哥蹴鞠也提不起劲儿,老是记起魏元瞻。


    那个流言起得太快,盛星云一打岔,她险些忘了轻重——既心里愧对于他,帮他平息讹传才是正道,躲着他算怎么回事儿?


    打定主意,知柔抬手向兰晔轻挥一下,便是招呼了。然后靠回车厢,斟酌对策。


    没多久,小厮复来回禀:“姑娘,他们让咱们先过。”


    宋含锦微讶,须臾,唇边泄出一缕哂笑。她和哥哥从前怎没得到魏世子这般礼待?


    翌日,知柔终于搭理盛星云。


    晴光下,她浓卷的睫毛一扬,对他说:“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盛星云哪有二话,立时点头如捣蒜:“让我做什么,但凭吩咐。”


    知柔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摆摆袖,使他与自己同道,临走前叫了一声魏元瞻:“你去起云园吗?”


    魏元瞻盯她一瞬,把眼落回案上:“嗯。”


    “你等等我,我晚点来。”知柔说完,身影和盛星云一并消失在家塾门中。


    盛家几代行商,经营酒楼、茶馆无数,要调查何人在背后推动流言,这些是最容易开始的地方。


    盛星云拭净了手,坐在案后捡一颗桃子吃,唧唧哝哝的:“元瞻昨日就托我去查了,没那么快。你坐呀,想吃什么?”


    “你刚才怎么不说?”知柔挑眉,“我回去了。”


    “别!”盛星云起身拦她,把啃一半的桃丢给伙计,肃容道,“我这不是向你们赔罪吗?你就吃两口,再给元瞻捎点儿过去,那事儿就算了了,成不成?”


    知柔没用午饭便跑出来,眼下确实有些馋了,她踯躅一阵,踱步坐去窗边。


    盛星云复笑起来,把魏元瞻爱吃的菜全指一遍,伙计一一记下,退出房门。


    盛星云道:“昨日我听兰晔说,元瞻在侯爷面前下了军令状,如他半月不能息止谣言,便去江东,不回京城了。”


    知柔缄了一霎:“半月未免太短,魏元瞻他……他喜欢江东吗?”


    “哪儿不喜欢?凡能脱离他爹爹的地儿,我瞧他都喜欢。”


    “所以他想去?”


    知柔的心倏有一丝沉闷,许是在她的认知里,她从未想过和魏元瞻分别。


    盛星云昨日也问了魏元瞻同样的话——


    “你想去吗?”盛星云抵在栏边,眼中布满焦虑地望向魏元瞻。


    “不想。”他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盛星云松一口气,又问:“为什么?你祖母不是在江东吗?”


    魏元瞻静了许久。


    祖母是因为祖父去的江东,隔年岁初,他和姐姐都会过去探望祖母;而他这次若离京,不得父亲允许,何日才能归返?


    洞门尽处,少女的声音绰约响起,魏元瞻转头,是她和宋含锦挽手嬉闹,碰见周夫子,身上的歪形忙收敛了,讪讪唤着:“周夫子好。”


    魏元瞻笑了,很低。


    第52章 尘与光(十一) 宋知柔,你在留我么?……


    自魏元瞻与侯爷立下约定, 许月清比谁都着急。她知晓侯爷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魏元瞻虽顽劣,却同他父亲一样, 言出必行。


    半月之期已过去两日,魏元瞻照旧往宋府与起云园,瞧不出分毫紧张之意。观他的样子, 别是认为去江东乃可喜之事, 翘首以盼了罢?


    许月清再忍不住,待魏景繁归府, 头一句话便问他:“侯爷, 元瞻……”


    不及说完,廊下秦管事过来向他禀告什么,他点一点头, 跨进屋内,一边解官袍,朝许月清淡睇一眼:“传闻之事,元瞻已处置好了?”


    他面上罩一线光,口吻平平,竟反过来问她。


    许月清蹙额:“处置什么。元瞻他才多大, 侯爷果真安心叫他一人面对那些风言风语?”


    魏景繁笑了笑,轻飘飘道:“他不是有能耐?”把衣袍撂去架上, 换了套燕居的常服。


    许月清面色仍是平静的,难得提高音量,唤了一声:“侯爷。”


    藏着几分压抑的怨气。


    魏景繁不由望她一会儿,和软语气道:“夫人忧心元瞻,我又何尝不是?只他那个脾性早该收一收了,在外吃点苦头也好。”


    听他的意思, 分明是要见元瞻碰壁他才好过。


    “侯爷是想叫他吃点儿苦头,回来与你讨饶;还是叫他南下侍奉母亲,让你眼前清净一二?”


    就元瞻的个性,怎可能向他低头。若此事元瞻处理不好,期限又至,岂非如约离开京师?


    先前元瞻要习武,她一直是不肯的。


    元瞻与老侯爷感情深,从小便言他长成后,必接传祖父衣钵,做一个守民守国的大将军。可老侯爷做了君王一辈子的利剑,落了什么好?


    一身病症、圣人猜忌、自揽恶名。


    为了阻止元瞻步老侯爷后尘,在老侯爷去后,她锁了府中所有兵器,再不许元瞻习武。


    是以,初闻他拜一江湖客为师,日日到人府中舞刀弄剑,她气得头脑发胀,转头将此事告与侯爷,以为侯爷能阻止他,谁想元瞻花言巧语不知说了什么,竟把侯爷说动了,允他拜师。


    说到底,元瞻如今这幅性子,难道没有侯爷零星半点责任么。眼下嫌他不驯了,便欲将人送到他祖母那儿。


    哪有这样的道理?


    魏景繁听她话有怨懑,略皱了下眉:“我的用意,夫人竟未明吗?”


    不待她启口,他又沉静地把眼收回来,落去座上。屋内伺候之人尽已屏退,只他两个于房中。


    魏景繁道:“姑母有意要让鸣瑛坐上太孙妃的位子,元瞻这也算误打误撞,帮了他姐姐一回。”


    许月清将眼皮一剪,偏向他:“那江东一事……不作数?”


    “一诺千金,怎好作伪。”


    许月清的眼色复沉下来:“侯爷究竟何意?”


    窗畔阳光透着明瓦渡进来,网住魏景繁那张名士风流的面孔。


    念及魏元瞻,他摇首轻笑,适才出言。


    “元瞻生在侯府,事事顺遂,活得太过单纯,养出一身臭脾气,还说要从戎呢——他那性子放到军中,不用半日便能得罪一营的人。扒去世子头衔,呵,我看都活不到与敌匪交战那日。”


    说完,他望着许月清:“夫人不是不愿见他入行伍?便瞧着罢,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单是离京就够他叫苦,还真走得到江东?”


    许月清闻他语意,仿佛元瞻是个多娇贵的纨绔小子,一时烦躁丛生,低说了句:“他若真走了,谁又追得上他。”


    六月总是多雨,重重帘幕忽而垂下,淅沥着潲进窗台。


    盛星云望着萧疏梅雨,对知柔说道:“你别急着走了,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收歇,喏,多吃点儿。”


    知柔看着他给自己搛菜,实是吃不下了。她搁下碗箸,端盏啜饮一口,悠悠问:“你爹爹不管束你了?”


    盛星云咧嘴笑了一下:”我大哥要成亲,忙着呢,哪有眼睛瞧我?”


    自忖片刻,又说:“希望我这未过门的大嫂是个会来事儿的,家里热闹热闹,谁都没功夫盯着我了。”


    “你可真孝顺。”知柔揶揄,目光朝窗外扫一扫,有离开的起势。


    “话说我大哥成亲,你来不来?”


    “我去做什么?”


    “给我大哥撑场面呀!反正元瞻答应我了,他会来,还会给我大哥随份大礼。”


    知柔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她的声音像茶炉里一点闷响:“我又不是魏元瞻。”推案起身,“走了。”


    至门扉下,她站住脚,回身望他一眼:“魏元瞻托你办的事,最迟要多久?”


    盛星云回答:“最晚明日能查出眉目。”


    她稍一颔首,随即冲他笑道:“多谢啦。”


    不禁叫人怔了一瞬,盛星云握箸儿的手略停,暗挑眉峰趣她:“你替元瞻谢我?”


    就瞧她拿着一柄竹骨伞在手中转了转,那意思是说:多谢你家酒楼备的雨具。


    出到外面,天空呈铁青之色,雨还在下,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残花。


    一直到起云园,这雨仍未显任何消止之态,偶然一个惊雷,竟是越下越大了。


    知柔收伞进屋,像个落水猫似的,一踩一个湿脚印。看得她拧额,忙又退出去,在门边倚了一会儿,视线投在魏元瞻身上,没有作声。


    他正和师父下棋,暗昧的光摇在他清朗的侧颜上,一点一寸都很寻常,仿佛从未发生什么。


    雪南下棋专注,不曾瞟来一眼。


    魏元瞻不知是否察觉她的视线,手上的动作稍缓,旋即又蜷蜷指,藏几许不自在。


    却始终未朝门上转首。


    唯独兰晔抱臂在案旁瞅她,大抵为主子不平,不与她搭腔。


    知柔索性不进门了,背过身,观庭中落雨,不时拿伞引衔,再轻轻一掷,舞剑似的劈开一道水痕。


    屋内,魏元瞻偏头睐她。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很久不见对面落子,雪南自棋盘上抬起眼,定到魏元瞻脸上,循其目光,看住了知柔。


    门外暴雨如注。


    雪南低笑一声:“吵架了?”


    雨声盖过一切私语,知柔不察,依旧以伞为伴。


    魏元瞻截断目光,转回来道:“没吵架。”利落走子。


    雪南窥他片刻,忽问:”今年生辰想要什么?为师可不比柔丫头一双巧手,太精巧别致之物,我做不来。”


    “师父给什么,我便收什么。”


    口气淡淡的,又敬又平,一贯如此。


    雪南喟叹两下,说到最后,话里狭一丝笑:“到底是柔丫头好,我每年问她要何生辰礼,她都直爽地向我讨酒吃。”


    之前一位友人和雪南调侃,送来一壶状元酒,上封书道:养心茗。


    魏元瞻偷偷尝了一杯,眉头紧锁,知柔见状好奇,也要伸手去倒,却被他当即按下,不准她喝。


    那以后,雪南一问知柔想要什么,她的回答总是三个字:“养心茗。”


    她并不知道那是酒,只觉得魏元瞻尝过,她不曾,很不公平。


    有人从雨幕里来,袍摆湿透,现身檐下时没踩稳,险些打了个趔趄,幸得知柔眼疾手快,用伞接了下他。


    长淮立稳身形,向知柔道谢,然后狐疑地瞄了她几眼,暗道四姑娘怎么不进去?没多嘴,他高禀一声,踱到屋内,俯去魏元瞻耳边低言。


    静默中,魏元瞻浓眉轻挑,须臾,嘴边噙一抹嘲弄的笑。


    贺庭舟。又是他。


    眼见长淮都进去了,肯定不下棋了,知柔把伞撂到墙边,拎食盒去桌上。


    雪南斜睇她一眼:“又拿的什么过来?”


    “盛星云给的。”知柔道,“师父。”


    兰晔晓是吃食,勤快摆饭。


    魏元瞻眸色不明地看她一眼,没起身。


    雪南走去旁边煮茶,知柔顺势坐到魏元瞻对面,隔着一张棋案。


    此间烛火幽幽,迎着南风绘出柔美的光影,空气里漫着浅淡草腥味。


    “下雨了。”知柔低说。


    魏元瞻看着面前这个没话找话的面庞,嗯了一声,眼睛投去屋外:“我知道。”


    知柔续言:“听闻江东梅雨季可长了,又湿又冷,极不便宜练武。”


    这更是瞎话了。今日以前,她对江东并没有多少浓厚的兴趣,上哪儿扫听这些?


    魏元瞻听了稍稍诧异。


    是盛星云和她说的吗?睐目盯她半晌,他倏而一笑:“你去过江东?”


    有意无意的,他似乎又对她露出一缕戏谑的情态。


    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知柔立时心慌,睫毛簌动两下,有些别扭。


    “洛州离丹城近,气候大约差不了多少。”


    魏元瞻不以为然:“哪里不下雨,又不是荒野沙漠。再者江东乃精兵所出之地,人灵地杰,怎么不好?”


    知柔隐隐着急:“谁说不好了?我是说……”


    “宋知柔,”魏元瞻打断她,神情专注,目光里有些求证的意味。


    “你在留我么?”


    一语轻落,知柔旋即应道:“我当然在留你,你才看出来?”


    她眉棱微提,想都没想,那么坦诚痛快地把心思挑开。


    魏元瞻微微一滞。


    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宋知柔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叫他感觉到心跳。喉结在颈上来回滑动,措辞良久。


    “放心,我怎舍得把师父让给你一人?”


    知柔在他这儿得了准话,心里稍安,不一时,复揪起眉毛:“那你与你爹爹的赌约……”


    “不是还有十几日?”魏元瞻起身走去圆案,后头跟一句很轻的,“足够了。”


    原以为今年生辰,侯府不会替魏元瞻大张旗鼓操办,不想许月清照旧忙活,设了一场私宴。


    这日清早,天尚未亮透,魏元瞻已被外间动静吵醒,披衣下床,门口两个小厮正在那儿挂着彩帘。


    “世子。”见了他,二人掬出一抹憨厚的笑,让道与长淮、兰晔进屋伺候。


    魏元瞻侧睇他们一眼:“怎么回事?”


    “爷忘了,今儿您生辰呀,这些俗礼不是年年做么,还有红玉子您可记得吃,夫人特意交代了。”兰晔一面说,一面掣来衣袍。


    魏元瞻有些困惑地展臂,任他施为。


    直待去向母亲问完安后,魏鸣瑛同他走在廊上,她轻蔑道:“你一个十六生辰至于办成这样?拿两个红封得了。”


    说完溜他两眼,抬一抬眉:“母亲这是……要送你走?”


    嘴里没一句好话,魏元瞻磨了磨牙:“魏鸣瑛。”


    她无谓地笑笑,手背往他身前一拍,可怜他似的:“母亲请了道士为你作礼,今日你就别想踏出咱家大门了——对了,晚上四妹妹会来吗?”


    魏鸣瑛止步,偏头看他。


    因是私宴,只邀请了宋、许两家人。以往亦是如此,但宋家二房从来只到长辈,不见几个小的。


    魏鸣瑛可以理解。


    宋祈羽不愿来;宋含锦学她长兄;宋知柔听她三姐姐的。


    魏元瞻回视她一眼,吊起一侧浓眉:“你问我?”


    话虽如此,心底绰约有些期待,可年年盼她,她都没来,简直唯宋家兄妹马首是瞻。


    思及此,魏元瞻脸色突然淡了,与魏鸣瑛分头,自朝濯云院踅身。


    进了门,刚要问长淮贺庭舟那边证据可收足了,就见兰晔拿着一张红帖进来:“爷,有帖子。”


    魏元瞻目光在他手上稍微一停,示意他拆。兰晔看了一会儿,有些意外:“是礼单。佑王知您生辰,特地送来贺礼。”


    “佑王不是….”心智不全么?长淮敛住眉头琢磨,佑王府与他们并无交集,又是何处打听爷的生辰,摆这么一招?


    魏元瞻不假思索:“都退回去。”


    兰晔领命,才走出两步,背后喊道:“等等。”


    他折足,复闻魏元瞻问:“看见是谁送来的,可有留话?”


    此乃秦管事转交与他,人虽不曾见到,稍一回想:“哦,对,是留了一句,他说‘我家主人请世子明日到长乐楼一晤。’”


    雨后阳光是冷白的,落在少年脸上,几乎将“反感”二字写得锋利。


    魏元瞻道:“东西退了,也带句话——我与你家主人素昧平生,这种帖子,日后别往魏府送。”


    兰晔并不清楚那是嘉阳送来的,听他吩咐,不由得一吓。


    “爷,这……好歹是个亲王……”就算咱们侯府有铁券,也不敢这般回复。


    兰晔声音极低,近乎带了恳求的况味。魏元瞻无动于衷地扫他一眼:“还不去?”


    没法儿,兰晔领着苦差,脊梁都矮了几寸,一边挪步外走,一边忖着如何替爷润色捎话。


    贺礼退到佑王府的同时,宜宁侯府迎来了不速之客。


    一道出现的,还有魏元瞻心念已久的身影。


    第53章 尘与光(十二) 一只手臂揽过知柔的腰……


    小径上, 幽竹夹掩,知柔与宋含锦携手走了一段,观她脸色沉闷, 悄悄拧眉:“姐姐,你是不是不愿去宜宁侯府?”


    打从澹玉苑出来,宋含锦便没再开声, 眼下得她问, 她低哼了一句:“母亲不应,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添补道, “都怨哥哥, 他若坚持,母亲又岂会不依?”


    这声抱怨很响,故意讲给谁听似的。


    宋祈羽在后看她, 无奈地勾了勾唇:“我就在这,妹妹想说什么还要蒙一道么?”


    宋含锦止步,话在心里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哥哥今日为何不去蹴鞠?魏元瞻生辰,哥哥很稀罕么?”


    八月京试,宋祈羽无意应考。


    这个消息一旦落入父亲、母亲耳中, 免不得一场动荡。为了减少怒火,他有心顺从父母几月, 等势头过了再好好商量。


    宋祈羽未接言,宋含锦更有气生了,她一旋衣裙,快步朝廊上走。


    她不想见魏侯与侯夫人。


    忆起先前,她和魏鸣瑛撞到母亲同侯夫人对话,心中十分不爽快。


    知柔顾不了宋祈羽, 见三姐姐不悦,连忙追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只木作机关,是兔子模样。


    “木头,给三姐姐行礼。”她手指一动,即见兔首微躬,两只兔耳折下来,精巧有趣。


    宋含锦攒起的长眉渐渐舒展:“哪来的?”


    “我做的。”知柔得意道。后头的话掐尽了,没告诉她这是送给魏元瞻的礼物。


    到傍晚才去侯府,知柔在樨香园折腾了一个时辰。


    聊到魏元瞻,莹亮的瞳眸倏忽暗了一刹:“他若离京……阿娘,我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


    在知柔心里,她总认为朋友是被距离隔散的。


    林禾虽常听她提起魏元瞻,到底不认得,对他的印象不过旧友之子。


    倘无十五年前那场变故,林禾或许对他已很亲熟了,可时移世易,如今的她,并不希望知柔和魏家走得太近。


    她默了一会儿,出言宽慰:“世间哪有永恒不变之事?你离了小娥,不也遇到了一群新朋友吗?”


    知柔执拗地说:“可我不想变呀。”


    这话孩子气十足,逗得林禾笑了,淡瞥她一眼:“傻丫头。”


    不一时,屋外响起星回催促的嗓音:“姑娘,四姑娘!该走了!”


    知柔整顿衣裙,从杌凳上起身:“阿娘,我去了。”


    “不用些点心?”林禾忧虑道。


    她在屋内捣乱了一个时辰,一口东西都没吃,到人家席上又要守礼,岂不挨饿?


    “三姐姐说了,侯府的厨子是御品斋请来的,手艺顶好,且让我尝尝。”说着开门出去,闻林禾在屋内低斥了句什么,没听清,多半是讲她规矩。


    及至侯府,天光犹在,雀鸟翻出一层红霞,罩在街上俱是温柔颜色。


    知柔与宋含锦下车,前面有人抬着好几箱礼,鸦雀无声地进了侯府。


    “三姐姐,那些是什么人?”知柔搭眼打量。


    他们仪容齐整,走路没声没息,像一条蛇。


    “宫里的人。”宋含锦道,她看知柔一眼,慢慢捎足,“与我们无关。”


    侯府前院。


    魏元瞻在厅上坐着,乍听皇后殿下的人来了,蹙眉起身,踱到外面与父亲一并去迎。


    为首的是名男子,朝魏景繁行礼道:“魏侯。”复转半步,冲着魏元瞻,“魏世子。”


    瞧他面生,魏元瞻随口答应,与他还礼。


    一错眼,见宋家人穿廊而至,魏元瞻心在鼓动,目色都专注了,灼灼盯着那边。


    直到最末的一片身影走进来,他唇角噙笑,心思全不在这儿,只盼父亲快些应酬,他得过去找她。


    魏景繁初闻皇后派人到府,先是惊讶,稍作思忖,猜想殿下之意仍在鸣瑛,心内一阵厌烦。


    魏家权贵到顶,鸣瑛入宫,只会招来祸端,姑母怎就不明白?


    他不愿理会,却也扳不过皇后殿下威仪,该斡旋的还得斡旋。


    贺礼已收,魏景繁留他们下来吃茶,亲自陪同着去了花厅。


    “表兄,三妹妹,四妹妹。”魏元瞻踱步至宋祈羽三人身前,一开口,又是不温不冷的调笑,“你们拨冗而来,真叫人吃惊。”


    听他阴阳怪气,宋含锦本就浅薄的脸色益发难看,强自忍耐着,听宋祈羽道:“魏世子,生辰喜乐,无疾无忧。”


    作揖的手收回来,眸色未改,嗓音蓦地低了几分,“我和妹妹确是临时起意,没备礼,世子不会见怪吧?”


    魏元瞻牵着唇角笑一笑,视线定在知柔身上:“人到便好。”


    复抬起眼,“这里闷热,水榭里说话?”


    宋祈羽无所谓,来都来了,样子总要做足。宋含锦不大吭声,目光睃着别处。


    趁她不备,知柔移步上前,很小声地叫了一句:“魏元瞻。”


    他偏下脸,衣袖里钻进一个什么,柔软、带着温度。


    魏元瞻一惊,是她的手。


    两个手背碰到一起,知柔感觉了下,立刻转去他的掌心,把礼物塞进去,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魏姐姐呢?”


    一行说着,手已抽离。


    除了兰晔,谁也没看见他们袖下的动作。


    送个礼物而已,她弄得这么鬼祟。不知怎么,魏元瞻竟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乐,面容克制着。


    “下晌有道士来府里,她怕沾染晦气,躲在房中。”


    余光扫到宋祈羽兄妹,眉宇间多了分冷凝的气度——他们为何不走?换作从前,宋含锦早拉着她哥哥往小花园去,今日犯什么邪。


    “盛星云那儿有信了吗?”知柔询道。


    有外人在,魏元瞻不欲多言:“我让长淮去办了,不会有失。”


    只和知柔说话,冷落后面二人,这样太明显了。魏元瞻想了想,终究半侧了身,对宋祈羽道:“八月秋闱,表兄有几分成算?”


    水榭旁有石榴树,花朵盛开,满目澄红如火。


    “怎么,世子打算向我取经。”


    树影在宋祈羽面上浮摆,照不清眸中神色,只听他的声音很低,“建功立业不止科举这一条路,世子不明么?”


    魏元瞻挑眉看他一眼。


    那张与自己有半分相同血脉的脸上,漫生出一点郁气。


    魏元瞻知道他的忧郁从何而来,含笑道:“难道表兄也要从戎?千金之子,姨母舍得?”


    宋含锦听了眉毛一紧,什么从戎,谁许他去了!


    知柔不觉意外。


    大哥哥习武,好蹴鞠,在这两点上,他和魏元瞻十分相同;大哥哥会读书,魏元瞻也是,但读书是种能力,非兴趣所在,否则大哥哥何以空闲下来,便是在习武?


    已至水榭,翠绿晃入眼底,曲折长廊如玉带蜿蜒,四周都安静了。


    就在这时,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池塘边,有人坠足水中,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京中少有习水性者,那人拼命挣扎,双手在水面扑腾,欲图抓住什么,像极了一头困兽。


    宋含锦没见过这种场面,唬得缩了下脖子,一时忘记追问大哥哥科举之事。


    魏元瞻深深拧眉,叫兰晔喊人,心底犹在分辨什么。


    下一瞬,他心跳顿止——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知柔会凫水。眼看那人断续呼救,每一声都掺满绝望,她踌躇再三,纵身跳了下去。


    魏元瞻情急,步子一追,兰晔以为他要跟着救人,忙拦住他:“爷,不可!”


    魏元瞻是真的急了,一把推开身前的手,兰晔不依不饶,他怒气填胸:“还不滚去叫人!”


    原本平静的水面变得动乱不堪。


    那落水的女子不断挥动手臂,知柔几次想抓住她,身体好像在浪里颤,视线都洇了水,看不分明。


    几乎靠着一股蛮力和决心,知柔够到她的脖子,便死死勒住,把人拖上了岸。


    好累,好疼。


    知柔剧烈咳嗽,喉咙仿佛烧灼一般,再无力去管那女子如何。


    魏元瞻即刻跑向她,边掣衣襟,把外袍胡乱解开、脱下,裹到知柔身上,将她拢得严严实实。


    随即嗓音撂下,无端释着愠火:“你是不是疯了!”


    谁的性命能比得上她重要?


    知柔咳了许久,脸色苍白,嘴唇却是殷红的,一抬眼,睫羽上还挂着水汽:“我怕她等不到别人过来,你们都不会凫……”


    “那也用不着你救!”魏元瞻极力忍着,终归没按住。话才出口又后悔,他不该凶她。


    宋含锦二人从未见过魏元瞻如此失态,完全脱出了他的礼节涵养,哪有一点像侯府世子?


    宋祈羽虽然诧异,面上不显,目露担忧地望向知柔。宋含锦忙去搀扶她,手掌在她背上轻抚:“四妹妹,很难受吗?”


    知柔些微脱力,兼被魏元瞻骂得委屈,只是摇头,一字不发。


    等侯府下人赶到,那名落水的女子才被照看起来,吐了胸中积水,由几个婢女搀扶着去西边暖阁。


    宋含锦替知柔把魏元瞻的外袍裹紧,扶她起身。许是空腹之因,加上救人,知柔堪才起来便站不住,险些摔倒。


    “四妹妹!”宋含锦瞳孔倏地放大,一只手臂揽过知柔的腰,欲将人打横抱起。


    “世子,”宋祈羽出言阻断,“还是我来吧。”


    魏元瞻转眸,就听他道:“我是她长兄。”


    第54章 尘与光(十三) 登徒子!


    民间男女大防稍弛, 交往无讳,然而官宦人家大多恪守俗礼,知柔一个姑娘, 不好与外男贴身接触。宋祈羽身为她的嫡兄,照料自家妹妹,再合适不过。


    这些道理魏元瞻都明白, 可他心里不愿, 垂目看向知柔,那张粉白娇艳的脸此刻少了生气, 蛾眉微蹙, 似乎目眩极了。


    魏元瞻咬一咬腮,小心将知柔让了出去。


    少年人的胸膛结实有力,宋祈羽熏香, 身上带着一点橙花的味道。


    知柔只是头晕,神智尚存,感觉到一双大手从她腿弯与臂下滑过,将她横抱起来,清爽的香气轻轻萦在脸上,他的声音如一许月色:“劳动世子带路。”


    他多年未至侯府, 对其间布局已不似从前明朗。魏元瞻焦心知柔,未多说什么, 阔步朝暖阁行去。


    知柔习武,个头于女子中已是高挑,可手上的重量很轻,宋祈羽抱着她,几乎没费力气。他不由想到从前,他也这样抱过她一次。


    日影西落, 石榴花失去霞光映衬,在暮色里渐次黯然。


    到了西边暖阁,侯爷夫人显被惊动,不单他们在此,许月鸳与宋从昭也在。


    “怎么回事?”宋从昭向前走了数步,一贯不显山水的面庞破出一分忧虑之色。


    宋祈羽脚步未停,将知柔送到榻上,方直身同父亲回道:“四妹妹救了人,自己却不济,大约水中耗损过度,脱力了。”


    衣袍袖摆皆落水痕,是刚才知柔身上浸过来的。


    许月鸳看他这幅模样,心中不豫:“出去吧,这里有太医瞧着,你衣裳都湿了,还不换下?”


    风一吹,湿漉的衣衫贴上肌肤,难免感到一阵寒凉。


    宋祈羽没则声,静默地退到外面,一抬睫,看见了魏元瞻。他身上衣物已更换过,露出的中衣领口微乱,大抵是方才那件,只添了外袍。


    暖阁里站满了人,空间不大,实在有些闷挤。


    知柔被送来时,太医已察看完那名落水的女子,眼下替她摸脉,道一切平稳,随即叫人端来一碗热汤。


    “给我吧。”宋含锦抬手接过,眉头攒着朝周围暗扫一眼,那意思是嫌他们人多。


    原来知柔救的那名女子是皇后殿下身边的人,今日随行送礼,不知怎走岔了路,歪到池边。现在人已醒,那些宫里的人在照看询话。


    外边天黑透了,下人陆续挑起绢灯,一联过去,府中又是一片澄明。


    屋内人声轻响,房门外,魏元瞻和宋祈羽立在一处,不知聆听背后动静,还是在思量什么,神色都有些晦暗。


    “魏元瞻。”宋祈羽像以前一样叫了他的名字。


    他骤然开口,魏元瞻下意识顿了片刻,转过脸,疑惑地抬了抬眉。


    宋祈羽的嗓音低而淡,像跌入夜色:“你对知柔……是否太上心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她知柔,不是四妹妹,亦未冠姓,仿佛只是在说她。


    魏元瞻察觉到他话中不寻常处,英气的眉毛愈发拧紧,瞩目他半晌。


    头顶宫灯摇曳,光晕掉下来,遮在宋祈羽脸上,魏元瞻没能看清他的表情,或许他这人本身就没什么情绪。


    “朋友之道,不正是如此?”魏元瞻不再瞧他,目光收回来,睇视着每一个出入暖阁的身影。


    宋祈羽侧睐他一眼:“只是朋友吗?”


    魏元瞻没有立时回答。


    方才在水榭,宋知柔跳下去的时候,他觉得呼吸都要停了。哪怕知道她善水性,知道她不是盲目冲动之人,她既敢下水,应是攥足把握,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可他还是害怕。


    那名女子根本不是侯府的人,孤身行路到此,谁清楚她是去做什么的?


    就算要救人,也不需要亲自动手。


    他的确有些生气,但怒火宣到宋知柔身上,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实在不该。


    长久没有回应,宋祈羽不复追问,似乎只是把话说出来,并不急求一个答案。


    却在这时,魏元瞻低声开口:“自然。”


    宋祈羽默了默,最后没再和他说话。


    朔德十八年,岁初。


    知柔到宋府已近一年半,宋祈羽因她曾在街上护过宋含锦,对她的态度大有好转。


    有一天,宋从昭回来得很晚,下着雨,许月鸳打发人出去寻他,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未几,邹管家来报,说老爷回来了,去了樨香园。


    那时宋祈羽刚从家塾出来,迎面碰见了邹管家。闻言,他并不像许月鸳那样怒火攻心,颔一颔首,朝院子里踅步。


    直到翌日,家塾旬休,周夫子领了宋老夫人之命,一早过来指点他的课业。其间谈起一些别的,托他将一封信转交给宋从昭。


    左右无事,宋祈羽应下,去到父亲书房才知他不在,刚去了樨香园。


    不知那会儿在想什么,宋祈羽暗忖半日,竟破天荒地向樨香园抬足。


    那一日,他听见父亲与林禾对话,他们声音很低,并不真切,他也无意偷听什么,但在他们交谈中,他捕捉到一个令他震愕的消息。


    知柔她不姓宋,不是父亲的女儿,更不是他的妹妹。


    父亲将她们母女接到家中,伪造身份,连母亲和祖母都骗过了——是在防谁?


    宋祈羽虽不谙知柔真正的身世,仅凭父亲此举,隐隐觉得她们二人会给宋府引来灾厄。


    平心而论,林禾母女入府不到两年,或许有些情分在,却到底是外人。


    她们不足宋家珍贵。


    宋祈羽去寻过父亲,堪才启口,父亲便将他打断,笃定地说,知柔就是他的女儿。


    于是从那天起,知柔找宋祈羽说话,他都不予理会,甚至在她来瞧他练枪时,吓唬了她。


    后来朝夕相处,他不能不承认,知柔很好。


    她身上有旁人都没有的鲜活劲儿,心思纯善,耀眼得像一束光。


    每年宫宴,父亲都会把知柔留在府中。


    父亲从不让她在宫里那些贵人跟前露面。


    对家里,父亲说知柔淘顽,恐她无状唐突贵人。


    宋祈羽却想,那座巍峨的皇城内,是不是有她决计不能见到的人?


    魏家乃国戚。知柔和魏元瞻走太近了,若和皇宫牵扯什么,届时不单是她,宋家会如何?


    究竟只是他一人的猜想,他不愿插手别人的情谊。


    晚风习习吹来,宋祈羽收敛袖口,朝魏元瞻道:“世子今日生辰宴还办得成么?”


    池边突生波折,连侯爷都惊扰了,本来算算时辰,该开宴了吧?


    魏元瞻对这场私宴毫无兴致,他从来盼的都只是一个人。


    暖阁中人影渐疏,知柔已经起身,目光似有若无地向这边扫。他看宋祈羽一眼:“夜里风凉,兰晔,带表兄去更衣。”


    才被喝斥过,兰晔眼下利索得不行,听他号令,飞快朝宋祈羽比手,请他往客房移步。


    皇后派来的人当中,为首男子不住与魏侯致歉。


    魏景繁笑说无妨,眸中却不见一丝笑意,想许家人还在席上,不好怠慢,错身出了暖阁。


    见魏元瞻还在,他微微侧首向屋内掷一眼,有所了悟。


    “父亲。”魏元瞻道。


    “嗯。”魏景繁不曾问他什么,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缓步而去。


    烛光微明,许月清的视线落在榻边一拢圆领袍上,怎认不出那是魏元瞻的?


    她神色冷恹,打量了几眼知柔,对许月鸳他们道:“母亲还在席上,姐姐,宋大人,我便先过去了。”


    魏元瞻还不肯走。


    他刚凶了知柔。


    他要得她原谅。


    一片华贵的颜色降到眼前,魏元瞻不及张口,许月清冷冷道:“站在这里作甚?你外祖母亲自过来,你却不要露脸,什么规矩?”


    不给他滞留的机会,许月清复睇他一瞬:“走。”


    这场小小的动乱终归影响不了世子生辰,不一会儿,宴席已开,前面有杯盏声交杂人语,很轻很轻地飘扬过来,如同薄雾。


    许月鸳瞧知柔无碍,亦不久留,握着刘嬷嬷的手起身:“四丫头受了寒,先歇着吧。”又示意宋从昭,“老爷?”


    宋从昭本欲带知柔回府,思及许老夫人,额心略攒,只好撩袍出去。


    走到门外,瞧宋含锦没跟上来,许月鸳复一顿足:“锦儿。”


    “父亲、母亲去吧,”宋含锦出来说,“我在这儿陪着四妹妹。”


    没等许月鸳反对,宋从昭率先应允:“好。”


    知柔恢复力气,在屏风后换了衣裳,踱步出来。那宫人尚未缓神,疲倦地倚在褥中。


    知柔悄悄窥视一眼,心想人应没事,放轻步子到宋含锦身旁,小声说:“三姐姐,这里好热,我们能出去吗?”


    宋含锦阔户里长大,几时与这么些人处在一间暖阁?她早便想走,闻四妹妹也有此意,掸了掸裙摆:“好。”


    宴客的院子还得往前,二人未挑灯,幸在灯火通亮,虽不比白日,路总是照清的。


    宋含锦的目光向知柔微衔:“四妹妹,你以后能不做这么危险之事吗?你与那宫人素不相识,这又是侯府,你且看着便是,总有别人会来救她。”


    两道影子斜斜地倒在地上,知柔眉目温驯:“我没想那么多。”


    “你先答应我。”


    知柔吟吟一笑:“我答应姐姐,绝不做危险之事。”


    宋含锦满意地拎一拎唇,想到宋祈羽,唇梢复垂几分:“你说哥哥当真无意科考?”


    怎么会呢?他从未提及这个念头,缘何碰见魏元瞻,他便露出来,难不成他和魏元瞻还属同道,惺惺相惜么。


    一念至此,宋含锦无声地蔑笑了下。


    知柔刚想回答,不防忽然有人扣住了她的手,她足下一转,被拽着往后头行去。


    二人双双一惊。


    知柔先认出魏元瞻,他的手修长温热,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火钳似的气息往她皮肉上去。


    他总是这样,力道用得大,仿佛温和些她就会跑了一般。


    “你干什么?”知柔挣扎不掉,轻轻挑眉。


    宋含锦此时分辨出来,紧追两步,音量犹压抑着:“魏元瞻,你真无礼!”


    她正跟四妹妹说话呢,他要把人掣到哪儿去?


    宝灯高挂,照得人脸上、衣上都在发红。


    魏元瞻根本不理宋含锦说什么,脚步愈发快。宋含锦跟不上他,低声喊:“魏元瞻!你站住!”


    他仍旧不应,手指收得更紧。


    衣裙在靴面一下一下扑打,简直像踩在心上,知柔稍稍无措,用力去掰他的手。


    不一时,拐进一处小院,魏元瞻见宋含锦还跟着,索性推门入室,“嘭”一声,把门阖了。


    瞧他如此,宋含锦几欲破口大骂……登徒子!


    第55章 尘与光(十四) 我有话……只和你说。……


    这是老侯爷从前存放兵器的地方。老侯爷殁后, 许月清命人将这儿收整了,因不住人,寻常往来者甚少, 等到洒扫之日才有下人来。


    知柔被魏元瞻拖拽进屋内,门扇一关,他的肩膀挡住出路, 影子高高罩下,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无端感受到一股压迫。


    从小到大, 她和魏元瞻一块儿闹腾多了, 经常待在一处。她早就习惯他在自己身边,不论多近、多亲厚,她很少觉得有异。


    眼下不同,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感知无限挑动她的神经,逐渐产生一种不可掌控的幻觉:“你做什么?三姐姐和我……”


    话犹未完,魏元瞻低声道:“我有话和你说。”


    他一开口,知柔身上的那分紧张消散了,大约听出他语气如常, 肢体也松弛下来,手腕上用了点儿力:“你松开我。”


    魏元瞻依言放手。


    场院中, 宋含锦踯躅于房外,没有靠近。


    顾忌四妹妹的名声,她是断然不敢宣扬的,可一想魏元瞻——他怎敢如此放肆?这是他们府上,所以便能横行无忌吗?


    空间密闭,甚至没一盏灯, 知柔拉开魏元瞻,指尖贴去门沿:“出去说。”


    门轴一转,才打开寸许缝隙,身后猝然有一双手把门摁住了,他的气息从背后拥上来,凑成一个圈禁的姿势。


    “我有话……只和你说。”他声音放得很低,有些执拗,有些伏小,行为却霸道专横,如同两个极端。


    那股奇异的感受复又腾起,知柔心跳稍快,贴在门板上的手按紧了。


    未几,她转过背,垂下的手指在袖中拢了拢:“你要说什么?”


    少女的馨香扑入怀中,魏元瞻顿了顿,就退后两步,把脸别向一边。


    暗室掩藏了少年微微发烫的面庞,他喉口微咽,那些萦于腹中的话,到了嘴边竟难以出声。


    知柔等了半晌,他飞快地、潦草地说了几个字:“对不住。”


    低若蚊吟。


    知柔有些疑惑,他方才……是张口了吗?不由踱近一步:“什么?”


    她进,他似别扭地折了下眉,倒退一步。


    “我说,”魏元瞻假意咳了两下,后面的话简直像风筝断线,知柔一个字也没听清,“对不住。”


    连番如此,知柔险些以为他在逗弄她。不甘心,又靠近几许,下颌微抬,双眸直直注视过去,在黑暗中探寻他的脸。


    “没事我就走了,三姐姐还等我呢。”


    魏元瞻从未这么困窘过。


    原本只想拉她到一无人处,真心实意地,好好和她道歉,谁想宋含锦穷追不舍,一点儿眼力都没,直将他迫到这间屋子里。


    氛围就错了,叫他如何启齿?这种事,他原也不熟稔。


    知柔节节逼近,魏元瞻身躯动了一下,没再退,目光飘渺地往她脸上去一眼,道:“你头发还湿着。”


    找她过来只为了说这句话?


    知柔些微愣住,不多时,她嗤笑一声:“你才是疯了吧。”转背开门,走到宋含锦身旁。


    瞧她出来,宋含锦立刻把她看了好几眼,虽谅魏元瞻做不出更失礼的举动,调目到他身上时,眸中尽是冷意。


    “我们走。”宋含锦携上知柔,记得来时路往甬道上拐。


    知柔回头望了一眼魏元瞻。


    月色皎洁,他停步院中,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局促,身形英挺,很矜贵。


    “他找你做什么?”宋含锦问。


    知柔转过脸:“他说我头发没干。”


    宋含锦瞟了瞟知柔的乌发,确实没绞透,有几簇还在滴水,很仔细才能观察到。


    饶是如此,宋含锦依旧没忍住咕哝一声:“他有病吧。”


    走了知柔二人,长淮从黑暗处劈身出来,踱到魏元瞻身侧。


    他回府后途径宴园,恰巧看见魏元瞻,一路跟随。待瞧主子捉了四姑娘的手,眼帘一盖,默默退在后面,直到此刻才现身而出。


    “爷,我好像去晚了一步。”长淮低声回禀。


    魏元瞻眉毛微微挑着,盯着他的面庞。


    听他续言:“有位陈大人先行至贺府,我方才递上您的帖子,贺尽山便邀我入内,口中言辞繁复,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向您请饶。”


    魏元瞻默了一刻:“哪位陈大人?”


    “我听贺尽山唤他陈濯,好像是礼部之人。”


    陈濯。魏元瞻默念了下,有几分耳闻,是皇后殿下的人吗?


    今日皇后派人过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从前他生辰,只有在他进宫的时候,殿下会提及一嘴,再赏他些稀罕之物。


    “你方才过来,可有见到姐姐?”魏元瞻忽然问道。


    长淮愣了一瞬:“姑娘不在席上?”


    魏元瞻摇头。


    他原以为姐姐是不想见到外祖母,现下一想,难道是父亲的意思?


    “我去找她。”他袍摆微荡,才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对长淮吩咐道,“你去一趟水榭,帮我寻个东西。”


    那时太过焦急,宋知柔给他的生辰礼被他释手落下,他还未认真端详过。她的手艺,应该很有意思吧。


    夜风长袭,魏景繁送宋、许两家人至廊下,魏元瞻被兰晔找过来,一道送客。


    许家两个小子在宴园上便已看见知柔,不过那会儿隔得远,瞧不周真。


    眼下离近了,许承策的目光在知柔身上睃一会儿,见她凉凉望来,他胸口一跳,马上挪开眼睛。


    早便了结的恩怨,知柔并不太记着,只觉许公子很奇怪,从席上就开始盯她,有什么好看?


    知柔架着眉,才损耗的气力饱足一顿便恢复过来,如同一株旺盛生长的植物,在旁人皆倦怠间,显得分外扎眼。


    “四妹妹看什么呢?”宋含锦感受到她的视线向对过照探,跟着望了望。


    除了许家表弟,并无其他可观。


    知柔回神道:“没有。”扭头问,“姐姐一会儿还跟我一辆马车吗?”


    循阶出去,宋含锦的目光投在宋祈羽背后:“你与母亲同乘,我有话要问哥哥。”


    出来侯府,两家人各自上车,知柔捉裙抬脚,倏然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宋姑娘留步!”


    折身瞧去,一个年轻女子正从西边快步行来。


    知柔目定须臾,来人已至她跟前开口道:“宋姑娘救命之恩,重如泰山,来日若有用得到蔚仪的地方,蔚仪必倾力相助。”


    说完朝她屈膝,“请宋姑娘受蔚仪一拜。”


    这哪里使得?知柔忙扶住蔚仪的胳膊,把人带了起来:“不用这样,我不过举手之劳……这位姐姐,你折煞我了。”


    蔚仪湛湛抬眸,见她一副为难的神态,不禁余光朝周围扫了扫,确有许多人瞧着。


    “是我唐突……”蔚仪有些羞愧,身前的少女笑了笑,“不妨事。”


    知柔往四下环顾一圈,信口道:“姐姐,你怎么回去呢?”


    那行宫中之人早已不在,宴未散时他们便走了。这位姐姐不也是宫里来的吗,她不用和他们一起?


    知柔一语中的,蔚仪稍怔了怔,薄唇微张:“他们……在前面等我,我来与姑娘道谢。”


    知柔听完点了点头:“哦,那姐姐快去吧,我也要回了。”


    许月鸳在等,知柔不好久待。


    蔚仪垂目退到一旁,待宋府马车行远,她才慢慢抬起眼睫。


    月上中天,银辉破窗而入,魏元瞻撩着袍摆在椅中坐下,手边是长淮替他找回的生辰礼。


    忆起池边之事,魏元瞻目色微寒。


    那名落水的宫人姓张,名蔚仪,曾是魏鸣瑛交情甚笃的玩伴。前两月,其父获罪,皇后殿下怜她,收留身边为婢。


    今日过府,她是替皇后殿下来见魏鸣瑛的。


    兰晔捧着茶水进来,见魏元瞻神色不明地把玩那只木兔,询了一声:“爷不高兴么?”


    闻他近前,魏元瞻将兔子拢进掌心,并不饮茶,起身坐去床上:“退下吧,不用伺候。”


    兰晔不明就里,出到门廊上用肩膀抵了抵长淮,眼角向屋内一瞟:“怎么了?陈大人帮着处置谣言,不是喜事么?”


    “什么喜?咱们证据都收足了,就等那姓贺的上门,叫外人插一脚,真是……”长淮闷闷地叹一口气,想到大姑娘。虽少时她总蹉磨他,私心里,他自然是盼她好。


    今夜有关宜宁侯府的消息,在隔天早晨传到了嘉阳耳中。


    魏元瞻拒绝了她送去的贺礼,实在意料之内,嘉阳并不恼怒。令她心中困惑的是,皇后殿下竟然派人去了侯府,更蹊跷的是宋四姑娘。


    嘉阳的人安插不进侯府,只得在侯府外暗中视探。听人回报,宋四姑娘与皇后身边的宫婢有所联结,嘉阳胸臆一紧,疑心宋知柔会将那天之事透露出去。


    “县主不是说她是聪明人吗?何必插手您的事?”青棠在旁奉茶,瞧嘉阳脸色不明,多嘴提了一句。


    嘉阳端起茶,不述心声。


    皇后身边之人为何会跟一外臣之女有交集,莫非那日之事,皇后已发现什么,故而遣人去见宋知柔吗?


    越理越乱,全然想不明白,大约被人握住把柄就是这种感觉。和亲之事一日不能落定,她便一日不能安寝。


    手中葵口盏渐渐收拢,嘉阳抵唇啜了一口,很快撂下来,烦躁地叱一声:”太烫了。”


    青棠躬身告罪,烟柳将纨扇往嘉阳身边轻挥一挥,向青棠暗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退下。


    徐风过耳,吹来烟柳潺湲的嗓音:“魏世子虽退了您的贺礼,却未必全无回旋之地。县主何不与魏世子试探交好?若能结亲宜宁侯府,谁还能多言半句?”


    嘉阳不以为然:“魏元瞻如此倨傲,视我佑王府为无物,难道我还要自降身段去求他青眼?”


    她堂堂县主又差了他哪里?


    “一次不成,我再费心讨好,反而叫他生厌。他既眼高于顶,对我之事想必不会干涉。”


    烟柳余光窥她,靡颓的日光将她面孔映得黯然,可闻她语气,言及魏世子时的确不甚动怒。


    烟柳揣摩片刻,看出她忧虑的是宋四姑娘:“县主不若再请宋四姑娘入府一问?”


    “她方才见过皇后身边的宫人,我随即唤她入府,岂不明言我在疑她?”


    “和亲之事尚未传扬,宋四姑娘或许不知呢?”


    嘉阳乜眼冷笑:“那又如何?你忘了我们府中尚有皇后派来的三十随扈?”


    那些人行动于无形,她不说,烟柳险要忘记了。


    “那县主昨日给魏世子送礼……”


    “年少慕艾,就算传到皇后殿下耳中,也没什么稀奇的。再说了,他不是没收下么。”嘉阳满不在乎道。


    恰此时,门外响进一声通禀:“县主,王爷请您去前头儿观赏百戏。”


    听得嘉阳眉梢立时一皱,颇不耐烦的样子。


    若非父亲有疾,皇后又怎会挑中她?把烟柳摇在身边的纨扇推开,搦腰走到榻上:“不去。”


    待交申时,烈日当空。


    魏元瞻昨日重语相斥,又兼赔罪无果,原以为宋知柔会远他一时。不曾想,今日散学,她三两步奔到他面前,晃着一袋桃干:“吃不吃?”


    嗓音轻快,不等他答就抛给兰晔,随后背着手,唧唧喳喳道:“你不是说亭松书院后头有块校场么,我想学骑马,咱们能去吗?”


    魏元瞻瞥她一眼,她期待又专注地看着他,眸若星河,没有一点儿芥蒂。


    不由缄了一下,随后眼光微移,定在兰晔手上:“那是束脩?”


    知柔挑眉:“不是。”她没想到魏元瞻还会跟她讨要束脩。


    “那你为何给我?”魏元瞻懒洋洋地迈上景桥,唇边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早上他到得迟,宋知柔没和他搭话,心里本有些空落之感。目下观她言行一如往常,他那股神气劲儿又上来了,端的是从容自若的姿态。


    知柔默不作声。


    昨夜回府后,她仔细想了很久,魏元瞻在暗室中支吾其辞,多半在跟她赔不是。他那张嘴,想将歉词说出来,应该很难吧?


    她初时的确生气,但一消想阿娘从前也声色严厉地斥过她,不过是怜她心切,所以怒于形。


    魏元瞻在担心她。


    面前树影淡下,知柔掀起眼睫,从景桥上踱步下去,俏皮地说:“想来你也不嫌弃,给你你就吃呗。”


    魏元瞻轻笑着睇她一眼:“你还想不想学了?”


    “学啊,”她快走两步跟上他,问道,“要从府上牵马吗?”


    “今日?”魏元瞻停下来,审视了知柔一阵,“这么急?”


    知柔点头。


    八月秋狝,她一次都不曾去过,父亲总有诸多缘由将她留在家中。大哥哥自十四岁起,年年秋郊狩猎,如今她也已十四,为何不能同行?


    待她将马术练好,父亲再无借口搪塞了吧。


    魏元瞻提着眉:“你又打什么主意?”


    “你就别管了,能不能教我?”知柔脱口道。心里却想:他若不成,她只好壮着胆子去找大哥哥了。


    魏元瞻笑一笑,故意看着她说:“请人为师,可不是你这样的。”


    第56章 尘与光(十五) 落到那张殷红的唇瓣上……


    语下有迤逗的意味, 知柔稍稍思忖,在宋祈羽和魏元瞻二人当中,选了后者。


    她把手端正地一抬, 朝他揖道:“请魏世子教我。”


    夏阳从叶罅里掉下,少女双肩平直,腰身纤细, 未更衣, 此刻穿着一拢桃色长裙,蝶羽般的长睫往下压着, 有些恭顺的味道。


    片刻, 那双低垂的眼睑掀起,亮莹莹的:“魏世子?”出言催促。


    魏元瞻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抬步向前:“束脩你先欠着, 等我来讨。”


    话音刚落,知柔已经自惑地剔了下眉:“贵府殷实,我有什么值得你要?”


    这话是他自己所言,在韵柳河畔。


    魏元瞻不满地攒起额心,不知是在懊悔那日失言,还是怪她重提旧往。


    “谁要你黄白之物了?”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


    知柔立刻上前, 略疑地瞟一眼魏元瞻:“坏事我可不干,我要活得长长久久, 安安宁宁。”


    魏元瞻轻笑:“你干的坏事还少么。”


    杀人放火,谋人性命,那才是坏事。在知柔的认识里,她不过有些顽皮罢了。


    “不如我写张字据给你吧,彼此安心。”


    这是要打欠条书写清楚。没缘由地,魏元瞻咂出一种泾渭分明的况味。


    他心下不悦, 侧首将她凝了一会儿,嘴边挑起嘲弄的弧度:“怎么,你还怕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知柔说自然,“非以银钱计较之物,能便宜吗?”


    “你对谁都这样?”


    “什么样?”知柔翻了下睫羽,眼神纯净。


    魏元瞻不说话了,他轻哼一声,朝府外走去。


    马车宽大,车门一开一合,明暗变幻的光影照在魏元瞻脸上,知柔拂裙坐他对面,问道:“我们去哪儿?”


    “武华门。”


    武华门是外城西门,连接京师与西北的交通要道,为便宜来往商旅,设有马市,可供租赁或购置马匹。


    “去武华门做什么,相马么?”


    知柔惦记着他的越影,“你的马呢?”


    提及此,魏元瞻眉目染笑,是喜爱,也是自得。他视线随意地往知柔身上辗转:“我的马,你驭不了。”


    知柔懒怠应他这句,抄起胳膊抱在胸前,脑袋和肩膀往车壁上轻轻一靠,阖目歇息。


    外城路远,尚需到校场骑马,她得保存力气。


    车身悠悠颠荡,日晖从窗格缝隙中钻进来,朦胧地打在知柔脸颊。


    魏元瞻静静望着她。


    目光从她眉眼伊始,划过鼻梁的弧线,落到那张殷红的唇瓣上。


    就是这张嘴,总是和他反唇相讥。


    魏元瞻的唇也抿紧了。


    不意对面忽然动了一下,好像坐得不舒服。魏元瞻瞳眸轻怔,适才意识到自己在看她,恐露行迹,马上调开眼。


    大抵行驶出承平街,喧闹渐散,世俗的声音褪下,倒显得周遭缺了什么,独剩一厢静谧。


    知柔未防备,马车遽然猛地一停,她身躯晃动一下,魏元瞻忙捉住她的胳膊把人搀稳了,脸色颇沉,皱眉待问兰晔,外面人声已至——


    “魏元瞻,你给我下来!”


    “爷,是贺庭舟。”兰晔的嗓音几乎与另一道同时响起。


    不用他禀,魏元瞻听得出。


    手慢慢收回,无言无动。


    贺庭舟哼笑道:“这会儿晓得当缩头乌龟了?哦,不对,你魏世子一直都是缩头乌龟,就会躲在别人后面称王称霸!狗仗人势,何足道哉!”


    骂得太难听,知柔攥了下拳,第一反应却是去瞧魏元瞻。


    他长眉冷飕飕地压着,唇抿成一线,目光燥郁,在隐忍。


    外头愈骂愈凶,兰晔同贺庭舟还击了几个回合,见魏元瞻迟迟不现身,权当他怕了,益发起劲儿。


    贺庭舟挑衅道:“魏元瞻,你没种。”


    几个同他一道的少年观此状,在旁劝他。


    “少讲两句,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在车里,庭舟……咱走吧,别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是啊,咱快些走吧。”


    “走什么,”贺庭舟拂开他们,大着步子往前进了半丈,“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缩在里头,看……”


    兰晔将马鞭用力一甩,吓得贺庭舟惶惶退后,亏得同伴扶他才没摔个狗啃泥。


    知柔早就忍不了,撑座沿起身,尚未触及门板,魏元瞻把她的手腕抓住了:“别去。”


    那种命令的口吻,知柔不禁回眸望他,眼光落到他面庞,缓缓顿住。


    他眼里有点儿恳求。


    此处人迹稀少,贺庭舟显然没胆子张扬,不过为出一口恶气。


    “仗势欺人”这四个字,魏元瞻认与不认,皇后所为已然昭明。


    思及魏鸣瑛,他紧握的手略微松了几寸,无论如何,他不会再给旁人施恩魏家的机会。


    此间弯绕,知柔不明,却依旧顺着他的力道落回座上,有些恹恹地嘟着嘴。视线低瞥,瞧不清她眸中神色,但那副表情,魏元瞻很熟悉。


    她动气了。


    须臾,魏元瞻转头对外吩咐:“问他说完了没,说完了就让开,挡道。”


    仿佛是在询问,实则语气已十分凛冽,没和他商量。


    兰晔原本觉得主子今日沉闷,稍不习惯,眼下得他交代,脸上立时浮起一抹笑容,哪还开口?径直驾车朝前压去。


    骇得贺庭舟一行冷汗涔涔,忙不迭避闪,骂声在后头追,很快也就听不见了。


    车厢内,魏元瞻端详知柔一晌,戏谑轻笑:“你又在气什么?”


    他的声音,太过低醇了,好似诱哄一般,却隐含兴味。


    知柔举目衔上他的视线,语默俄顷,道:“贺庭舟骂你。”


    言犹在耳,魏元瞻嘴角逐寸收平,冷冰冰的样子。


    马车复行不久,外间再度搡进嘈杂之声,兰晔停下车:“爷,到了。”


    知柔矮身出去,直到进了马厩,还在低头琢磨心事,反正她也不谙相马之术,全交给魏元瞻。


    入伏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晚,至酉时仍大亮着,风过,带着清浅的槐花香。


    魏元瞻替知柔相了一匹较温顺的马,毗邻马市,配鞍,接而引马与车驾并行。


    将近亭松书院,他翻身而下,知柔跳下马车,面容比方才明丽不少。


    二人正说话,知柔在前面望见一道杨柳似的身影,星眸忽闪了闪:“洛洛!”


    江洛雅一早便看见她,同江筠一道行去,予以她的回应远不足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热烈,而是淡淡的,见魏元瞻也在,微一施礼。


    知柔顺唤一声“江公子”,随即偏首:“你何时回的?”


    她腿伤期间,曾请裴澄往江家寻过江洛雅,得知其外祖母病故,送棺回乡,便一直在等她回来。


    目下别后重逢,知柔满心满眼都是喜悦,顾忌江家才办丧事,忙收敛几分。


    江洛雅把眼皮一剪:“就前两日。”


    仿佛没有他话可与知柔叙,才见到面,她捉裙欲辞:“我和哥哥还有事,得走了。”


    知柔讶然张了张口,不及言语,江洛雅转过身,江筠礼道一句“宋四姑娘”,跟作分别。


    六月里,空气沉闷,即使有风吹过,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亦难休止。


    知柔不明白江洛雅为何如此待她,心中酸楚,遂把投在离人背后的目光撤回,低头挤出人群。


    魏元瞻瞟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挪步到知柔身旁。


    他心思活动稍刻,对她道:“上马。”


    知柔恍如未闻,魏元瞻重复了一遍,瞧她疑惑,他又说:“不是要我教你?”


    微潮的风拖缓了江洛雅的脚步,她似走似捱,好像刻意等谁。


    回乡的两月,她给宋知柔寄过信,不得回音。在她伤心难过,需要慰藉的时候,宋知柔一个字也没有给她。


    真心付之无果,江洛雅粗略算算,这般滋味竟不是头一回了。


    对这段失衡的友情,她一边怨愤,一边不舍。譬如当下,她犹期待宋知柔会追上来,向她剖白解释。


    希冀越盛,落空时那股心绪简直无法言表。


    江洛雅不甘心地回头。


    漫天流云铺陈在眼,同样潮热的风翻飞了马背上少女的衣摆,状极潇洒地驭马前行。


    江洛雅脸色紧绷了些,返身下踅。


    这个时辰,校场中零星人影都摸不着。


    知柔一路东倒西歪过来,虽有些得趣,到底丢脸,见此处无人,不觉几分雀跃,手心磨红了她也不管,用力掣缰,畅通无阻地在校场蹓跶起来。


    走了一圈,知柔回到魏元瞻站立的地方,嘴角微翘:“我厉不厉害?”


    她居高临下,一双甘冽的眸子像点了灯,熠熠夺目。魏元瞻盯她片刻,是想赞她两句,可观她身体倾斜,不由蹙眉道:“坐直,别……”


    字音刚起,知柔从马背上掉下来,幸而他眼疾手快,把她稳稳接住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颈子里,魏元瞻下意识想要松手,却迟迟未动。


    知柔像一条滑手的鱼,她轻轻推他,打他怀中溜下去,站直了,重新踩镫而上。


    这回逐渐稳了一些,她有天赋,且非初次骑马,记着魏元瞻方才在街上教她的,愈显熟练。


    大约是在保护自己,她不愿想江洛雅的突然转变,可思绪就像能生长一般,总偏出一枝到那禁地。


    稍微分神,知柔竟有些力竭似的,瞬间又从马上跌落,身体借着惯性在地面翻了几圈,猛烈的冲击让她恍惚一刹,慢慢站起来,抖了抖衣裙。


    魏元瞻心跳骤急,忙跑过去拽起她的胳膊,她分明颤了一下,他有所感,却闻她道:“没事,再来。”抽出手,从左侧上马。


    “你受伤了。”他抬头仰视她,眉峰温柔地拧起,“不用急于一时,下来。”


    第57章 尘与光(十六) 替魏元瞻报复回去。……


    残阳夕照, 旌旗披霞。


    知柔坐在看台石阶上,衣袖挽起,魏元瞻站在她左侧下睨着, 入目皆是擦破的皮肉,他眉眼微黯,突然有些后悔让她上马。


    念及自身, 祖父初授他骑术时, 他屡屡落马,屡屡重来, 不顾伤痛, 只想驯服祖父赠他的越影。


    他以为宋知柔和他一样,那种不服输的劲儿能叫她把心思都放在马术上,兼他替她相了一匹温驯的, 不会令她吃太多苦头。


    却没料到她的心思竟那般重,哪是在骑马?她在发泄。


    “嘶……”清酒淌上肌肤,知柔双眉立时紧拢,许是心情不佳,这回连疼都不喊了,死死咬在口中。


    尚未清洗完, 她已将酒放下,没敢继续下手。魏元瞻怕她染疾, 索性坐下来,捉住她的胳膊:“别动。”


    玉瓶一斜,酒液尽出,他因梏着她,掌心也沾得湿润,两两相触, 一时有些冰火两重之感。


    “你在乎的人是不是太多了?”魏元瞻忽然启唇。


    他至今记得那日在长乐楼,这位初次见面的江姑娘欺她于言,他不喜评论,但确实自那天起,他对江姑娘的印象,奇差。


    这样一个不以诚心相待者,值得宋知柔费心费神么?


    知柔皱眉听完,没有答复。


    少时在洛州的经历使她心防很高,既渴望玩伴,又惧怕所交之人皆似程武等辈,言笑往来不过施舍,视她为嬉闹取乐之具。


    江洛雅是她入京以后,第一个主动向她示好,展露友谊的人。


    因为这份特殊,知柔对江洛雅的感情十分不同。江洛雅待她一分好,她便回以两分;父兄赠她的新鲜玩物,她总是先给江家送去,明知道江氏商贾,见多识广,她一次也未曾落下。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江洛雅为什么这样对她?


    知柔额心深攒,润白的脸颊被余晖晒过,透出一点绯色。她落袖起身,双腿因练习过度,有些打晃,依旧强撑着,不叫人看出端倪。


    “宋知柔。”魏元瞻在后喊道。


    她回身,就见空中划来一个什么,伸手接住,听他道:“好玩意儿,给你了。”


    知柔摊开掌心,是她的玉玦。


    翌日下晌,知柔套车去了江家。


    江洛雅捧着一盏酸梅汤,坐在鎏金翻转的庭院中。听闻她来,起先尚欣喜,转念再想,又认为她来迟了。


    远远望见一抹衣影,江洛雅把汤盏推给侍婢,重拿本书看,覆下眼睫。


    知柔脱靴入席,没有张口。


    她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巡在江洛雅面庞,后者掀起眼帘,眸光与她稍一对视:“你总看我做什么?”


    “你在生我的气吗?”知柔问。


    江洛雅以为她是来道歉的,谁想竟装得一副不解、无辜之态,唇角不免勾出一抹冷笑,眼不再看她:“没有。”


    “说谎。”知柔言简意赅。


    她十四岁了,言行举止还有种小时候的莽直。江洛雅从前喜欢,如今时下,觉得她这副性子当真令人恼火。


    “你既然这样想,又何必问?”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翻,未施粉黛的脸容窥不出一丝异色。


    知柔不明白,江洛雅离京前并未与她有过任何争执,短短两月……


    “是我做错了什么?”嗓音软下两分。


    久等不来回应,知柔一贯如骄阳的眸光也黯淡了,露出一种无力的表情:“洛洛,你不说,我永远也猜不到你怎么想。”


    这一句仿佛蝎子倒尾,江洛雅被她言语一蜇,嗤笑着合卷:“是吗?”


    “原丰距京师不过百里,信者纵然缓行,往返十日亦绰绰有余。我寄与你的信,无一纸回音,你可是连一阅都不曾?”


    知柔懵了一瞬:“什么信?”复道,“我从未收到过。”


    江洛雅平静地看着她,珍珠般的眸子里没有审视,是一种笃定的眼神。


    知柔蹙了蹙眉:“你不信我。”


    阳光定了片刻,知柔握在膝间的手渐次收紧。


    江洛雅以己度人,觉得宋知柔对她不可能字字为真。上次宋府拿来的东西,她不是看也没看,直接扔到哪个犄角了么?


    一思及此,逾期的心亏再度蹦跳,她敛一敛神:“我没有不信,只是我很累了,你回吧。”


    这种说不清楚,日后或许还会拎出来,一再挑拨情意的感觉,知柔很不好受。


    “洛洛,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对你没有一句诳语,”五指微微松开,言至末尾,竟又慢慢攥紧,“你不信任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洛雅抬起头。


    对面那双眼睛太过澄澈,藏惊诧在内,也含愠气。被她直直望着,江洛雅心跳微快,指尖稍一拧起,骨节泛白。


    庭院内长久无声。


    倏然一婢女行至席边:“姑娘,公子请您过去,有贵客到。”


    不用江洛雅开口,知柔从案前起身,对她施了一个尤其规矩的礼,是作告辞。


    出来街上,还不到繁闹的时候,周遭宁静。


    知柔不急着回府,思绪未理正,胸腔中像堵了什么,她转头冲裴澄说:“小裴哥哥,我想走一走。”


    日头正艳,一路碎金铺道,知柔沐在光下,逶迤着一条斜斜的影子。


    裴澄在后跟她,总觉得四姑娘有些孤寂,她偶然抬袖面前,他险以为她哭了,但一忖想,四姑娘实在是不爱哭的。


    这般行了很久,拐入承平街,身边热闹起来,游贩穿街走巷,美人凭栏,一个贩竹饰的摊位前,几名少年在为心上人挑选竹簪。


    知柔负手走着,眼底还是不见什么喜色,胜在眉宇舒展,乍一看过去已比刚出江府要好许多。


    可以回去了,知柔心想。


    刚一返身,背后有熟悉的声线时断时续,她止住脚,就闻那副嗓音嚣张说着:“……怂得不得了,连马车门都没踏出来一步……定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我饶了他。”


    知柔听着,唇角略微扬起,泄出一缕十分鄙薄的笑。


    她重新转背,见贺庭舟同几个纨绔编排魏元瞻,原想好的计策不愿用了,她要现在、立刻替魏元瞻报复回去。


    承平街宽敞,市人如云,贺庭舟手里握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起落掌中:“明日去玩蹴鞠吧,上回给宋家那个横插一脚,不尽兴。”


    说的是宋祈羽,一个高瘦的男子接道:“他人是冷了点儿,玩得还真不赖,我都想去宋府请教请教。”


    贺庭舟回想那日在蹴鞠场所见,亦是心服口服:“宋祈羽是不赖……”


    话音未止,猝然腰后飞来一物,他身体吃力,当即从街道正中滚去边缘,有个算命先生正收摊,贺庭舟恰恰巧巧就摔在人家足下。


    折扇以一个圆润的弧度从空中掉落,“啪嗒”一声,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贺庭舟愤愤转眸,有双靴子踩了过来,袍摆一荡一荡,循上望去,是个穿窄袖圆领袍的“少年”。


    “他”躬身将扇子拾起,用手背象征性地拍了拍,然后走到他跟前,屈膝蹲下:“贺兄小心,这里车马喧阗,你差点就被撞上了。”


    说完把折扇一递,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宋知柔。


    贺庭舟先一愣,蓦地变脸,从地上站起来,一面揉手,一面往街道正中睃视——


    有辆马车缓慢地自他身前驶过,就那样速度,谈什么撞不撞的,当他不会看路么?


    贺庭舟气得咬腮,同伴围过来,目露困惑地把眼前生人打量着,又看他道:“可有事?怎么就摔了……”


    贺庭舟不接折扇,知柔便随手塞给他们一人,年纪不大,动作间带着淡淡肆意:“既然无碍,我也安心了。”


    “你别走!”贺庭舟出言,上来就要回敬似的。


    知柔不避不闪,甚至轻蔑地瞥了瞥他:“贺兄要谢我?不用,你往后仔细便是。”


    隐有些弦外之音。


    贺庭舟当她是报春宴之仇,想到自家妹妹,一时又愧又羞,答应好的给宋知柔一个教训,迟未办成,眼下反叫她给捉弄,不禁握了握拳。


    她扮男子在外表上无懈可击,可那嗓子一出来,很难不引人猜测。


    同行两个少年瞧出苗头,暗掣贺庭舟道:“这儿人多,不好看。”


    贺庭舟暗扫周围一眼。


    前几日,宫里那位才遣人到他们府上“提点”他,父亲盛怒,若非母亲兄弟护全,恐他一双腿都要折在家法之下。


    昨日拦魏元瞻是他气急,却也不敢在闹市里现眼……昨日。贺庭舟兀然品出什么,视线往知柔脸上盘旋一刻,嗤一声笑了。


    “你们还真是,有情有义。”玩味甚浓。


    旁人听不懂话意,知柔却嫌恶地皱了皱眉,往前踱近半步:“我帮了你,你不言谢,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呢?”


    原以她的作风,向来不会明晃晃地招惹谁,可她今日本就不豫,贺庭舟撞她锋镝上,实在难忍。


    旁边少年瞧他二人剑拔弩张,忙一个转步挡在他们中间,笑着圆场道:“哪有阴阳怪气,不是好好说着吗。”


    贺庭舟扶着少年的肩膀使他偏开,故意将宋知柔从头端详到脚,语调更讽刺了:“宋‘公子’古道热肠,该谢。”


    后头的话不及启齿,蓦然一个蹴毬砸过来,跌在贺庭舟脚下。


    促风沿知柔衣摆擦过,她警惕地侧过身,有一道健硕的人影出现眼前——走路静悄悄的,神情万年不改。


    是长离。


    他所到之处……知柔遥目而视,难道大哥哥也在?


    瞬间锋芒尽敛,她无意将左边胳膊往身后藏一藏,步子略迈,与贺庭舟拉开距离。


    认出来人是宋祈羽随侍,他生得高大,非他们这些少年可比,一时都散开几步,不欲搭腔。


    长离对知柔付以一礼,声音低缓。


    “公子请您上车。”


    第58章 尘与光(十七) 四妹妹是为了他么?……


    这是今岁第二次, 知柔坐上宋祈羽的马车。


    车厢内除一条矮案,旁边多了两幢架子。左手那一座,锦缎包裹的方匣置立其中, 是宋祈羽带给宋含锦的赔罪之礼。


    上回谈论应考一事,二人说了许多置气的话,宋祈羽苦哄多日, 仍然无果。中午途径福缘斋, 便给宋含锦挑了些她平素惯爱吃的点心。


    知柔闻宋祈羽道:“车里有茶。”


    “我不渴。”她应一声,有些心虚地问, “大哥哥是从书院回来吗?”


    宋祈羽点头, 视线落在知柔身上看了很久。


    “胳膊怎么了?”


    经他问,知柔朝自己左袖睨了一眼,忽有些不自在:“啊……小伤, 养养就好。”


    宋祈羽目光未挪,沿着她袖摆褶皱,仿佛能看见衣料下裹了什么,隐约泛了些红。


    他收回眼,略略提高声音:“去医馆。”


    大哥哥欲做之事,知柔一向就没有阻止成功过, 现在学乖了,根本不吭声, 只在心底盼望着他别将此事透给家里。


    日光照在店招上,图纹醒目。


    医馆内,看病买药的人颇多,宋祈羽带知柔排了一位女医的队伍,其中多是妇孺,一刹见两个少年站过来, 都有些想笑。


    秦女医虽通百病,然尤擅女科。


    周围低语笑声入耳,宋祈羽眼梢微挑,没移步半寸,斜暖的阳光绘在他的衣衫上,摹出几分清贵之气。


    “大哥哥,”知柔压声道,“你先走吧,我自己排。”


    她是女子,本就无谓,大哥哥一个青松似的少年陪她站在这儿,太过招眼。


    宋祈羽却不在意,只是睐目看她一瞬,并不作答。


    等知柔坐到诊桌前,已过了三盏茶的功夫。


    女医将她左袖束起,微蹙了下眉:“姑娘这是哪儿学的包扎手法?太死了,手会坏的。”说话便替她拆解。


    知柔拘谨地抿一抿唇,纱带粘着伤处,缓一剥离,直叫她双眉紧扣,屈起指头。


    宋祈羽立在一侧,瞧她忍耐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虚握了下,兀的想起上年春天。


    知柔同宋祈章下河捉鱼,回来手上带伤,怕她阿娘见了心疼她,特意避开府中下人,躲到知鱼亭清理患处。


    日昳时分,她挽袖坐在亭中,石案上零散着各色伤药。她捣腾过后,用纱带围缠,随即低头咬住一端,另一只手扯着其余,很用力地缚了个结。


    隔一会儿,女医替知柔重新上完药:“好了。这几日谨慎沾水,药一日一用,过两旬再来找我。”


    “多谢。”知柔垂袖起身,抬眸与宋祈羽的目光正巧相衔,她微愕须臾,唤道,“大哥哥?”


    他低应一声,转背走了出去。


    市井中烟火袅袅,对面一家茶楼宾客盈门,几只麻雀在里头扑棱翅膀,争抢啄食。


    知柔从医馆迈出来,收整袖袍。宋祈羽顿足等她,打量了片刻,忽然问:“谁弄的?”


    听得知柔迷惑了:“什么?”


    “四妹妹的伤,何人所为?”


    他的声音很轻,有种温润的感觉。


    知柔哦了一声,此刻也没几分好瞒:“是我不小心骑马摔的。”


    她抬起脸,晴丝下她的眼睛棕而亮,仿佛有萤火流曳,“大哥哥,你说今年秋狝,父亲会带我去吗?”


    宋祈羽低下头看她,心口涌上了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期盼大概又要落空。


    过了半晌,他道:“四妹妹若想狩猎,城外有一围场,持父亲手书便可入内。”顿了顿,复添一声,“我可以带你去。”


    虽比之皇家猎苑稍逊,供她纵马驰骋、弯弓射猎,总是足够的。


    知柔闻前半句,眼光稍暗,待他后半句落下,不由怔忡少顷。


    她没在大哥哥脸上看见什么不同的情绪,但那话听在耳中,她的失落逐渐消弭。


    知柔笑了笑:“好。”


    等马车行来,她脚步未动,目光有些专注地投在对面。宋祈羽察觉:“四妹妹想要什么?”


    知柔这才回神,答他道:“荷花酥,三姐姐爱吃。”


    昨日他也给宋含锦买了荷花酥,被她退了回来。知柔送去,她或许会收下吧?念着自家妹妹,宋祈羽面上始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他略微颔首,随知柔一道进了茶楼。


    楼内茶香四溢,交织人言在空中飘荡,临窗的一桌议论着:“和亲之事,朝廷还没发话,周兄又从哪里得知?”


    “我哥在会同馆当差,听他说的。”男子轻哼一声,“若安远大将军在世,何须女子远嫁和亲,我朝军士岂非都是……”


    另一人忙将他的下文截堵回去:“哎哟周兄,低声些!”


    男子瘪一瘪唇:“我又没讲错……”


    前面“和亲”的字眼,知柔听了并未作何反应,可“安远大将军”的名号甫入耳畔,她眼尾微提,不着痕迹地把他们瞄了一眼。


    思及魏元瞻,知柔行走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伙计上前招呼她,宋祈羽已然接口,要了一屉荷花酥。


    楼中客众,伙计安排位子请他二人先坐。


    门里是大片的慵暗,外间烈阳如火,照到里头便褪一层,反而有些凉。


    知柔举目望着宋祈羽:“大哥哥,你的枪是和谁学的?”


    她思绪跳脱,一想魏元瞻,眼前似乎能看见他使枪的样子。


    大哥哥和他很像。


    宋祈羽未料她有此问,缄了一会儿,视线垂在茶案上,神色不明:“少时,我曾受过魏老侯爷指点,后来老侯爷过身,便再无人教我。”


    知柔想了想,有些好奇:“大哥哥与魏元瞻的枪法各有长短,若要精益,为何不一起练?”


    又小心翼翼地抬一霎,“大哥哥和他曾有过节吗?”


    不然宋、魏两家沾亲,离得又近,为何大哥哥和三姐姐对侯府的态度总透着几分疏冷?


    闻言,宋祈羽很随意地说:“外亲罢了,能有何过节?”


    极轻缓的口气,说完便安静了很长一段,知柔没有再问,宋祈羽却将神色沉敛了。


    许月鸳当年定亲,说的是宜宁侯府。后来被妹妹横插一脚,自此便有些怨恨她。又过一年,许月鸳入京城宋氏,同宋从昭盲婚哑嫁,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好在夫君有才有名,待她更是极好,年久日深,倒也不再计较少时的竹马之情。


    直到那天午后,许月清又为着许老夫人一事和她起了争执。既翻旧往,少不得把婚姻拿到明面上,仔仔细细地算了一遍。


    无论话出肺腑,还是赌气言之,谁都没有想到那一番话会被宋含锦和魏鸣瑛听去。


    到底年岁小,都有些高不可攀的自尊,闻姨母将自己母亲诋毁成那样,谁能忍得?


    宋祈羽思绪回笼,眼神在知柔身上定了一刻:“四妹妹今日戏弄贺庭舟,是为了他么?”


    话音刚落,知柔脸上现出些慌张的神情。


    大哥哥方才……全都看见了么?他一路未言,她还以为他是当她被贺庭舟一行欺负,故而替她解围。


    她不想被大哥哥训斥。


    知柔埋下脑袋,恰值伙计将荷花酥呈来了,只听宋祈羽的声音在头顶跌下。


    “走了。”


    自北璃国使团来访,皇帝为边患之事已数月不曾得闲。


    图两国相安之利,本议好从宗室女中封一公主和亲,可北璃使臣知晓皇帝膝下只一位公主,且早已出降,便以真假之由,向皇帝索讨兰城。


    此言一出,朝臣众怒,皆言疆域不可割让,既北璃无诚交好,便以兵戈应之。当然也有与皇帝同心,不愿出兵的臣子,道北璃人精擅骑射,若攻,胜算十之四五。


    两派相持不下,议至今日,皇帝于殿中望着架上长剑,忽想起那个过于年轻,又过于英悍的小常将军。


    因其异族血统,朝中每逢内乱之际,皆由他出征平叛,既削世家权臣之势,又可固边疆之局。更难得的是常遇所练之兵无一不擅骑射,兼其天生将帅之能,与北方交战中,连战连捷。


    可惜……他为我事,不为我忠。


    殿内烛火明亮,皇帝的神情如白雾缭面,透不出一点心绪。良久,皇帝将奏呈搁下,去了皇后处。


    他来时已经入夜,皇后正欲歇下,听外头报,只得披衣起身,宫人尚在替她穿鞋,皇帝已推门走了进来。


    “都退下吧。”他挥手吩咐。


    宫人应是尽退出去,轻掩门扉。


    皇帝坐去床沿,仍同少年时那般,疲惫地唤皇后闺名:“兰慈。”双手搭在床上,龙颜偏转,又不往下说了。


    皇后看着他,轻柔笑道:“陛下怎么来妾这里了?”


    皇帝叹了口气,已不年轻的面庞因连月劳累,愈发显得苍老了几分。他道:“只有你这里能叫朕松缓心神。”


    “陛下是因为和亲之事烦忧吗?”皇后眉尖微拢,露出担心的情态。


    皇帝移转目光,瞩着幢幢跳动的灯影,念及内外之事,觉得乏透了。


    他复一低喟,不置可否:“曹川今日又上书乞求致仕,还同朕荐了一人,你猜是谁?”


    “妾猜不到。”


    皇帝似笑非笑地牵动嘴角:“凌家小儿。”


    皇后思想一会儿,记起了。


    凌氏一族贤良辈出,族中子弟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虽为北方世家首领,却从不参与党派之争。连当年常遇一案初起,凌公在朝堂上一句话都没替他偏颇,后因其女凌曦不见踪迹,方与陛下协定,保全其女。


    如今,凌氏竟回京师了么?


    皇后不则一言,身旁之人亦语默许久,最后道:“兰慈,你明日便将嘉阳唤入宫中吧。”


    旁事尚可从缓议定,唯此事再不可延——


    作者有话说:新地图loading……


    第59章 尘与光(十八) 短刀赠青梅。


    天子尚未明诏公主和亲, 然风声已传,消息不胫而走,到这日清早, 知柔方至家塾坐下,周围同窗都在议论此事。


    盛星云自家中管教稍怠,每日穿得鲜艳华丽, 眼下打着一把泥金扇, 大剌剌地杵到魏元瞻案边。


    “听说了么?朝廷居然允了同北璃国和亲一事,还以三十万匹丝绸为贺礼, 修两国不动刀兵之约。”


    他一边摇扇, 一边啧声叹道,“所幸汶景公主出降得早,北璃国君可是年过五旬的老头呢。”


    以和亲之策让北璃国罢兵, 知柔闻言挑起眉峰,似感荒谬:“和亲有用吗?”


    “怎么无用?”盛星云收了扇叶,衣摆离开魏元瞻案沿,踱到知柔那儿,“前朝李氏公主与南蛮和亲,那南蛮首领看在李氏公主的面子上, 十数年不曾骚扰边境。”


    听他的意思,似乎和亲乃解局上策。宋祈章听了立起身来, 抬额拧眉道:“什么有用无用,叛心一生,谁还管盟约呢。”


    当众被驳,盛星云本不大痛快,转念又想孝宗时期,永安公主嫁去湮黎不久, 便被其丈夫斩杀祭旗,不由讪讪摸了下鼻梁:“你说的也是……”


    即见宋祈章转背,面向自己的书案坐正了,一面摆弄文具,口中嘟囔着:“战场上打不赢,便将安危托女子,真是明君。”


    他嗓音极低,宛如一片轻羽在空中飘落,分明观他嘴唇翕动,却听不到声。


    盛星云横生好奇:“你方才说什么?”


    知柔忙替宋祈章开口:“二哥哥说,这些都与我们无关,没什么好议论的。”便推开案旁的身影,一个正眼都没再瞧他,是断绝了他再续言的机会。


    盛星云有些没面儿,挪回去找魏元瞻,道:“你怎么不吭气?”


    魏元瞻的视线一直停在知柔身上,那目光简直有些侵略了,仿佛欲将她的胳膊从宽袖里拎出来,看她是否又自己绑了死结。


    话音入耳,他抬眸对上盛星云的眼睛,低说了句:“杜夫子来了。”


    听得人脊梁发麻,头也不回地溜到自己座上。


    再一搭眼,何来杜夫子的身形?门口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元瞻,你又耍我!”盛星云愤愤叫道。


    下午报钟一响,宋含锦与知柔招呼一声,折返院内。知柔从门下钻出去,等魏元瞻。


    夏风吹响树梢,斑驳叶影在少女肩头游弋,她负着手,脑袋不时朝洞门里边巡望,终于见魏元瞻从家塾门槛跨出来,与夫子辞别。


    走得近了,知柔冲他莞尔,他的目光略微下移,声气儿带着一点牵挂:“你的手如何了?”


    “稍一扯动还是有些疼,不过没事,右手也能挽缰。”


    魏元瞻睨她一会儿,好似很轻地嗯了一声。迈到廊上,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他刻意行她右侧,为防不留神擦到她的袖子。


    “昨日你去哪了?”魏元瞻问。


    思及江洛雅,知柔眼皮一垂,闷着不想张口,但魏元瞻无辜,她不好故意晾着他,便道:“大哥哥带我去医馆了。”


    这句话抛下,身边再未起言,知柔心觉古怪,歪着瞄他一眼。错落有致的光影罩他面庞,返映一丝骄冷的神气。


    知柔这才觉出哪里不对:“你昨日……在等我?”


    魏元瞻本能地要说没有,但一许恶劣作祟,他想看她知道他在等,会是什么表情。故而把脸色摆得更冷些,只管将眼傲然地向前面望去。


    “你……”知柔没料过他会等,以他的性格,不是最恨消耗光阴,一刻也不愿糟蹋么?


    不禁扣眉望他半晌,声音里陪着一分小心,两分怨怼:“你以后别等呀,我若要见你,我会跟你说的。”


    魏元瞻撇过头,见那副昳丽的五官在她脸上拼凑出愧怍的意态,轻轻笑了,同她调侃道:“你是陛下吗,我须等你召见?”


    他个高腿长,走两步就稍缓一会儿,有心叫她跟上。


    不料身旁走空,他定下脚,侧身回首。


    宋知柔使性似的立在原处,一双隽秀的眸子和他碰上,微微眨了一眨,扇出几分骄矜。


    魏元瞻仰起唇,音量还是刚才那般,远远听着,仿佛粉饰了别样的感情:“我不是又得罪你了吧?”


    又低又柔,像曛了阳光。


    知柔回答道:“对。”


    她如此作派,魏元瞻心内存疑,可奈不住担心她是真的生气,只好迈开步子,朝她走。


    每近一步,知柔唇角便勾起一许,待他到跟前了,她将背在腰后的手“嗖”地伸出来,手心里握着一个什么,向他张牙舞爪。


    她生于辰年,身上总是带着一些龙样的木作玩意儿。


    魏元瞻被她的举止逗笑了,抽出她的“罪魁”收没掌中,低低一哂:“无聊。”


    知柔不以为意,他分明就被吓到了,哪怕片刻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举步说道:“我昨日在明月街瞧见一家花店,我们去逛逛?师父的兰花谢了,我想给他添盆新的。”


    魏元瞻自无不可,他掠她一眼:“你要换衣裳么?”


    知柔点头。


    “我在府外等你。”他丢下一句,自往前走。


    到明月街,知柔脚刚沾地,四下相看一眼,立刻被一家酥饼铺子引诱。


    她走过去,魏元瞻缓步跟随,在她准备摸荷包的时候,一只手闯进余光,替她会了账。


    若是旁人,知柔定会推脱,但那是魏元瞻。


    由少及长,在外面他总爱揽她开销,起先她还跟他客气,渐渐习惯后,她便在别处归还他。


    店家将酥饼用桐油纸包好,交到知柔手上。她没用两口,听旁边游贩叫唤饴糖,又去买了两袋。


    魏元瞻噙起一边唇角笑了笑,眼梢略带揶揄地斜她面上:“你是来为师父挑花的么?”


    “花店还远呢,我不吃点东西,一会儿就饿了。”知柔把酥饼递过去,“你真的不吃?”


    魏元瞻与她口味不同,坐在一张桌上可以相互容纳,分开了,还是各用各的比较合意。


    他推开她的手:“不用。”


    知柔却塞他掌中,自己抱着饴糖袋子往里面数了数。洛洛说,明月街卖糖的游贩给女子盛一袋,约莫二十颗,而给男子便折一半。


    果然相处太长,值得回忆之事太多,她甚至没刻意想,从前的画面便浮跃脑海。


    知柔双肩微沉,有些烦闷。一抬眼,隔着攒动人头,她又在不远处看见江洛雅,对方也望过来,彼此未动。


    对江洛雅,她仍旧觉得不悦,可不悦之余,她也难割舍。这种将喜怒哀乐系于他人的感受,令知柔很不痛快。


    五指微微收紧,深吸口气:“走吧。”


    在她拔靴的前一瞬,江洛雅捉裙转身,那脚步里再无滞留,比她多一分决绝。


    日头愈发灼热,一时间仿佛风也是燥动的。知柔不愿被人掌控情绪,逐渐把眉头松展,和没事人一样。


    魏元瞻瞟了对面一刹,目光便收回来,乔作云淡风轻的表情:“明年开春,你想要什么年礼?”


    忽闻人问,知柔微微仰起面孔,望了他一眼。


    其实他生辰那天,她便留意到他身侧悬挂着一柄短刀,正是昔日他常于掌中把玩的那一柄。


    “什么都行?”她试探道。


    魏元瞻自觉她想要的,他都给得起,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还没来得及开口,知柔凑了过来,她的气息隐约像贴到他身上,腰带掠过一点向下的力度,将他的短刀摘离。


    “我想要它。”


    霎时间,魏元瞻心悸不止,好像她那一抹干脆的力道直奔他骨头里钻,喉咙微紧,一贯深邃的瞳眸浮现出几许异色,不愿让她瞧见,将下巴朝旁边一偏。


    知柔没得到回应,从他左侧转到右侧,打量他的神情:“魏元瞻?”


    就听他道:“给你。”


    “真的给我?”她只是心血来潮,无意当真夺去他的东西,更遑论这把刀跟他许久,他居然舍得?


    知柔拿在手里摩挲一下:“那你要什么?”


    魏元瞻却不作声了。


    日晷慢慢西移,晴暖的光束从天边泻下来,行人身影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随步伐来往飘动。


    马车里,烟柳侍坐一旁,观嘉阳阖目不语,谨慎着出声:“县主,您这样抛头露面……不会惹怒皇后殿下吗?”


    自她从宫里出来,便吩咐青棠给江家带信,随后更换衣物,欲往长乐楼。


    听烟柳疑问,嘉阳扯唇嗤笑一下:“怎么,你恐皇后得知降罪于我?和亲亦是死路,与其相比,你觉得我有何惧?”


    今日殿上,皇后已经把话撂得比前两次更明,她连退后的余地都没有。更令她愤恨的是,母亲也在殿上,却不曾为她争取一个字。


    后来归府,她怒声质问,母亲竟冷冷道:“身为宗室女,享尽繁华,便当担起责任,此乃天命。”


    真是笑话。


    她也是人,也有心,也有情,凭什么让她背国离乡,去那种粗蛮之地埋骨?


    烟柳被她的模样震慑住,片顷,仍低眉劝道:“县主不思己身,也为王爷和王妃想想……”


    一语方落,换来车内长久的沉寂。


    烟柳知道嘉阳孝顺,虽对王爷总有怨言,可外头人暗讽王爷愚昧,县主哪回没有私下反击回去?


    心下松一口气,不多时,闻车外马蹄声动荡,以为王府随扈跟上来,打帘子朝外掷了一眼。


    就着半爿缝隙,宋知柔的身影由喧闹中抽脱出来,跳入嘉阳眼帘。


    她举着一把高丽折扇挡面,不知身旁少年说了什么,她咯咯笑起来,一节一节把折扇收拢,在掌中轻转一下。


    十足潇洒,十足明媚。


    嘉阳眼底刺痛,厌憎地拧了拧眉。


    宜宁侯府摆宴那日,宋知柔见过皇后的人;随即没多久,皇后便召她入宫,言语间再无弯绕,就像拿捏了她的把柄一般。


    她不由得去想其中的因果牵连。


    嘉阳叫马车转道,行去对过。


    知柔与魏元瞻正聊师父,忽然一辆马车缓住身前,她笑意渐收,视线投到车窗上。


    一只骨肉亭匀的手掀开车帘,见是嘉阳县主,知柔就势垂目行礼。


    却听车窗内没来由飘落一声:“宋四姑娘,你相信天命吗?”——


    作者有话说:定情信物get~


    第60章 尘与光(十九) 撩起一阵密匝的酥痒。……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知柔不知道嘉阳何意,抬起头来看她,见她眸子低垂, 一副审视探究的神情,仿佛要从自己脸上捕捉什么。


    知柔渐锁了眉,只管静立在那儿, 未置一词。


    嘉阳本就不图她的回答, 不过想试探她见了自己会不会有心亏的情态。没意思,她暗诽一声, 撂下车帘:“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 知柔在后面望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余后没大放在心上。


    六月底连着下了三日急雨, 月份一翻,天气立刻热了起来,池塘中荷叶碧如翡翠,偶有蜻蜓掠尖飞过,呼应着树顶蝉鸣。


    嘉阳在长乐楼献艺一事,便在这日早晨递到了陛下耳中。


    皇帝震怒, 即刻命人传她。皇后听闻消息亦是且惊且愠,恐嘉阳触犯龙颜, 一心求死,便与皇帝承揽下来,将嘉阳传到昭鸾殿。


    那日下晌,嘉阳原已到了长乐楼,因顾忌父母,未待多久便起身, 去了一家酒馆。


    回到佑王府,天色黑尽,一串宫灯晃荡,将她的影子打得混沌不明。


    佑王妃彼时不见嘉阳,心里惶恐无措,派人去找,迟迟无音。


    及到此刻,一抹黑魆魆的身形从游廊卷来,佑王妃转目盯去,那身条她再熟不过了,不是嘉阳是谁?


    心中的重物瞬然卸下,连忙踱步过去。才至衣前,一股浓烈的酒味从她周身散透出来,佑王妃稍稍感到几分眩晕。


    饮酒燥热,嘉阳腮畔染红,佑王妃见状,不由重声训了一句:“这么晚不归家,竟还跑到外面吃酒了么!”


    火光半隐半现地照耀少女面庞,她低笑了笑,那容色十分柔美,语气却裹着数尺寒意。


    “您心里又没我,何必在意我回不回来?哦,对,您是担心我跑了,如此便没人替朝廷和亲了吗?母亲别怕,儿有分寸,就是儿死在”


    话音未绝,颊上已挨了王妃重重一掌,她微偏着脸,登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割了一刀。


    佑王妃素来极宠爱这个女儿,从未动手碰过她一次,眼下二人都愣住了,佑王妃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嘉阳出言不逊,府中尚有天子耳目,佑王妃情急,掌心的疼漫到骨中,连看嘉阳一眼都不大敢。


    这一巴掌下去,嘉阳的酒意似乎被悉数打散,她抬手扶颊,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月华如水倾倒,园内除了零星蛙声,再无分毫其他响动。


    嘉阳慢慢垂下手,向王妃福一福身,自请告退。


    是夜,嘉阳倒在床上想了多时,突然觉得自己无甚可顾虑的。纵她做出再出格之事,圣上还能迁怒父亲一个心智残缺之人么?


    于是数日后,嘉阳将一包药粉倒入庖厨,府上一应人口昏睡不醒,包括皇后殿下派来的随扈。


    七月初六,阴雨。


    宫里的旨意再度降至佑王府。王妃得知,心内如烈火烹油,即待陪同嘉阳入宫,却被她一语拦下。


    “母亲的好意,嘉阳承受不起。”继而转头对来传旨的内臣说道,“陈公公,走吧。”


    这回入宫,皇后未再安排舆轿。


    雨水自瓦当洗涮下来,天地间如同蒙了滚滚珠帘,行走其中,衣裙被斜雨洇得半润,一双绣鞋也踩湿了。


    到昭鸾殿,无人示她更换衣物,嘉阳撩裙折膝,向皇后叩首道:“臣女请皇后殿下安。”


    方欲起身,视线对上上首冷冽的凤眸,她微怔,复垂颈跪地,睫羽悄悄颤了几下。


    皇后五十多了,权力似乎装点了她的容貌,不觉得齿长,反而威仪至极。


    外间雨水不曾稍住,气息带到殿内,难免沾上一拢阴沉之态。


    皇后不发话,嘉阳低得后颈发酸,咬一咬唇,勉力支撑身体。


    良久,终闻上首掷落一句:“嘉阳,你好大的胆子。”


    她心头一凛,道:“臣女不知”


    皇后冷声截断:“你以为自毁名声便可以躲去和亲之责?你用如此愚蠢的手段来抗旨,羞辱的是你自己,还是陛下?”


    嘉阳紧张忐忑,重又叩首下去:“臣女不敢。”


    指尖在冰冷的地砖上收摩两分,嗓音稍显喑哑,“臣女若有别的出路,望殿下明示……臣女愿以性命相报。”


    “就你所为,早已是死罪,你现在还敢同本宫言性命相报?你一条命,抵得过边疆安稳,抵得过兵戈止休吗?”


    皇后鼻息里轻微地哼了声,“嘉阳,你太高看自己了。你的命,不值那么多。”


    甫一入耳,嘉阳伏在地上的手愈发扣紧,丹甲割立在砖面,几欲倒掀皮肉。


    她的命不值么?


    嘉阳眼中酸胀,有些话在她心里压很久了,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局势将定,她终于破釜沉舟地问了出来:“凭什么是我?”


    她抬起头,眼泪顺着颧腮滑下,语含无限委屈和愤恨,“殿下一句话就要我去国离乡,身埋异处……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她只想在王府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不求如意郎君,不求虚名封赏,更不求事情完满,只要能在佑王府立身,能做自己的主——这也是奢求吗?


    皇后盯着她细细看了一会儿,抬手示意,待殿中宫人尽退,方开口道:“你问凭什么?好,本宫告诉你。”


    视野中踱进一片云龙纹裙摆,哪怕是阴天,其上金线犹能返出丝缕刺目的光。


    上头儿人声淡淡,对嘉阳而言却如一声惊雷,瞬间撕裂了她的心绪——


    “凭你非佑王亲生,却忝居县主之位,受朝廷百姓奉养,锦衣玉食十五载。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诘问本宫?”


    嘉阳瞳孔一缩,怔忡了半晌,脸色煞白。


    怎么会母亲……怎么可能?


    她略举起眸子,见皇后无半毫情感地睥睨着她,心知皇后所言并非恫吓。


    嘉阳身体猛地一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倒塌了,耳中有鸣声不断。


    难怪,难怪嘉阳回想前事,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在皇后面前不敢替她声张;为何旁人皆道她生得不类父亲;为何别的亲王之女都封郡主,而她不是。


    从一开始,她就无力可抗。


    莫大的迷茫涌上来,渐渐眼泪收歇,眼神露出几许空洞。


    皇后默然望着她,摇摇头道:“本宫不逼你,你自思量,是愿以公主之身和亲北璃,尚得些微体面;还是与王妃一同以死谢罪。唯此两条路,你知道该怎么选。”


    双膝因久跪发麻,冷硬的触感从腿面钻到足底,身子有些摆动不定。


    嘉阳咬了咬牙,低着头,许久方道:“臣女愿遵圣命……谢皇后殿下开恩。”


    期望已得,皇后目光依旧凌冽,但那幽深的瞳仁中隐隐闪过一许复杂颜色,她语调放缓:“起来吧。”


    嘉阳再度谢恩,双手在地面上借力,站起身时,双腿仍禁不住哆嗦。她稍弯着腰,竭力调整,待缓过劲来,才将腰背挺直,深吸了口气。


    皇后见她此状,唤侍者重新入内,有宫人拧好巾帕递给了她。


    嘉阳接过,轻轻拭去面上泪痕,眼睛还低垂着,不知作何思忖。


    大概想怨恨谁,却一时连个能憎恨之人都寻不到。除了天家,她还能恨谁呢,母亲吗?愤懑无法疏解,那张秀丽的面孔终归冷置下来。


    不一时,雨势渐衰,天空又放出一点青色。


    皇后欲叫人领嘉阳去偏殿更衣,不料她竟启唇,道:“殿下,臣女想向您讨一个人。”


    翌日七夕,知柔与宋含锦并着二姐姐在庭院中投针验巧。


    知柔两番得拙,宋含茵趣了她几句,本没什么要紧,偏那话中有意无意地勾了声林姨娘,她不满地嘟起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宋含锦狠狠剜宋含茵一眼,到底懒怠和她浪费唇舌,捉裙去找知柔。


    “别不高兴了,晚上韵柳河有河灯搭桥,我跟你去?”


    听得知柔转目,一双眼古怪地在她身上定一会儿:“姐姐又愿意出门了?”


    宋含锦眉梢微挑:“我几时说不愿?”


    “昨日大哥哥要陪我们去回闻阁听戏,姐姐没应。”知柔小声回道。


    宋含锦听言,翻脸比翻书还快,顷刻拂衣转身:“四妹妹不想去就算了,我还省”


    不及说完,知柔已像一只蝴蝶扑腾过来:“去的去的!”


    夏日昼长,酉时过半,京中天色还泛着柔光。


    街市里人声鼎沸,灯笼红彤彤挂在竹竿上,虽光亮稍掩,铺下的红晕坠行人面庞,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况味。


    知柔与宋含锦出来难得没穿圆领袍,手中却非得摇把不知何处买的高丽折扇。


    宋含锦瞧她,哪里咂出一点熟识的影子,遂问:“你学谁呢?”


    “盛星云呀。”她笑一笑,手上摇得更浮夸了。


    宋含锦眉头猛皱,一把给她扇子抽走,扔给身后裴澄,口中低骂一声:“花里胡哨。”


    知柔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转过来,见旁边摊子挂满面具,她买了一只,旋即举在脸前喊道:“姐姐看我!”


    宋含锦在她几步之遥,身边是熙攘人群和流溢灯火。她手里捏着一张面具,上头儿绘的仿佛罗刹,宋含锦扑哧一笑,话声轻轻的:“你真幼稚。”


    知柔大步跟上来,宋含锦睐目剔她:“你若戴着,我可不同你一起走。”


    “别吗姐姐,你看看它,多勇武啊,我戴着护姐姐左右,谁敢近前?”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


    宋含锦愈瞧她,额间嫌色愈浓,“快摘了吧,真的不好看。”


    “不要。”知柔固执己见。


    宋含锦默了默:“随你。”


    转而迈开步子,躲她一般。


    知柔三两步撵上去,抱住宋含锦的胳膊不放,她死命挣动,挣不开,知柔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二人一路黏黏缠缠地到了河边。


    此处人影憧憧,河面花灯一盏牵连一盏,果然构成灯桥,绚烂的光投入知柔眸底,两道浓睫不由轻簌一下:“好漂亮。”


    专心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无心叫别处摘去,就见石桥上,两身颀长的影子凭阑而立,其中一人望到她,唇角若有似无地一弯。


    “我看见大哥哥了。”知柔对宋含锦道。


    魏元瞻居然也在,和大哥哥一起。


    宋含锦循她视线眺目,宋祈羽恰从石桥上越下来,与她的眸光遥遥相接。


    她稍驻一顷,蓦然转背:“不理他。”避开人群朝后走。


    知柔紧追两步:“姐姐还生气呢?”


    她这些天多在校场练习骑术,待在府上的时间其实不长,可每日还府,总能碰上大哥哥。


    他难哄宋含锦欢心,是以那些被她退回来的东西,最后都落到知柔手上,由她再送去绝珛。


    日影西偏,苍穹上唯挂几许靛蓝,京城的夜色悄然张幕。


    宋含锦步履未停,知柔的声音贯入耳中,她抿一抿唇,没有答话。


    谈不上生气,她只是不愿见哥哥离开京师。有时候,她真希望哥哥像宋祈章一样做个闲散之人,可更多的日子里,她又瞧不上宋祈章那个没出息的脸皮。


    哥哥出身高门,祖上又有恩荫,兼他文成武就,分明大好前程在目,怎就一定要去从戎?


    知柔不知从何宽慰,人各有志,但这句话肯定不是三姐姐愿意听到的。


    二人齐步慢慢走着,两袖里鼓着和暧的风。


    倏然,有人在知柔身后把她的面具摘了,细线掠过耳尖,撩起一阵密匝的酥痒。


    她止步回首,少年箍着面具在脸前不动,他的手指长长的,略微弯曲,上头经络隐现,骨节分明。


    面具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藏着点笑,好像在逗趣她。


    单瞧那只手,知柔很明白来人是谁了,她掀了一下眼皮:“魏元瞻,你还给我。”


    “可以。”他把面具放下,眼尾随意地扫了宋含锦一刹,复落在知柔脸上,简直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他笑了笑,对知柔说:“你跟我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