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饮飞雪(一) 魏元瞻几乎紧贴着她。……
魏元瞻单刀直入, 嗓音形同他的人,携着些霸道的蕴藉。
宋含锦睐目瞪他一眼,奇怪他怎的老是同她作对, 上回在侯府也是。心里想着,眼睛便游到知柔脸上,仿佛在等四妹妹开口回绝。
如她所盼, 知柔这些天和魏元瞻相处太长,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一碗水端平的心理, 知柔挥挥指尖, 意指那张面具:“你留着好了。”
登时有种被排开在外的感受,魏元瞻浓郁的眉眼盯着她,却没别话。
宋祈羽叫路边行人所绊, 现下才跟过来,见宋含锦悠悠转身,只好在后头随她,慢慢踱着步。
河岸绵长,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有几家摊子,往日不曾见过, 许是趁着乞巧节专门支出来的。
宋含锦瞧泥人可爱,拉知柔顿足, 宋祈羽总算得了个机会,大步行上去:“喜欢哪个?”
摊前灯笼的光洋洋洒下,魏元瞻抄手立在旁边,一双漆黑的瞳眸盯着知柔看,像在钻磨她。
须臾,他状作不经意地凑近一分, 低言道:“你瞧不出来么?”
换了平日,他才懒得帮宋祈羽周全什么,人家兄妹闹别扭,与他何干?但眼下不同,这与他也有好处,他想单独和宋知柔待在一起。
话是轻讽的,语调却很飘渺。
知柔微攒额心,侧首窥了宋含锦一刹,她虽搭理大哥哥,神色间犹勾着点点郁闷。
知柔不知她怎么想,暗忖自己此时离开,是不是一种背叛?故而站着没动,好像要等三姐姐亲自启口,她才能将空间让给他们。
魏元瞻嫌宋家兄妹妨碍,知柔又惯讲义气,无法,他撇着脸拧一拧眉,待宋含锦折身,方跟着向前抬步。
岸边灯火璀璨,今夜有舞伎在画舫登台,沿途上行人愈来愈多。
几名簪绢花的女子从画舫下来,步态轻盈柔美,恍若仙人。知柔心奇地看了一会儿,她们正朝这儿走,经过魏元瞻,秀目在他身上轻点了点,笑赞一句:“小郎君好俊俏。”
到底年纪小,没经历过这些,魏元瞻面不改色,耳朵却一下子红了,好像害怕再遇到这种事,他踱去知柔身边,几乎紧贴着她。
少年的身躯与小时候大不一样,他的肩膀很硬挺,手臂上有紧实的线条,知柔虽也习武,但和魏元瞻比,身上是软的。
此刻他半边肩挨着自己,知柔觉得有座山在她臂膊磨蹭,转头望他一眼:“你挤我做什么?”
魏元瞻吭了声,不愿被她发现端倪,便寻个由头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知柔要笑了:“你怎么看?”他这样没道理地挤她,是不会走路了么?
魏元瞻倏然有些尴尬。
是了,大街上,他能怎么查验她的伤处?把她袖笼撩起来,纱带一层层拆了么?只消一想,忽然觉得这个举动轻薄暧昧,好似在拆解她。
耳廓才降下的红温一时间重漫上来,魏元瞻抿了抿唇,不觉与她隔开一段距离。可见真的远了,他又想靠近,而稍微近了,心里又生出些奇异的畏怯。
知柔与宋含锦挽袖,方才那一阵动静,宋含锦显然察觉。
嫌谁碍眼这种事儿自是相互的。
宋含锦认为魏元瞻干扰了她和四妹妹同游的气氛,欲支开他,思量片顷,对宋祈羽道:“哥哥和魏世子是偶遇吗?”
按说他俩鲜少有走在一起的时候,今夜在河畔望见他们,说不吃惊是假。
宋祈羽没有遮掩:“下午在鞠场碰见,一道玩了会儿。”
宋含锦眉毛微微一动:“你们那时便在一起了?”
从白日到天黑,他们玩了多久?二人衣物明显更换过,魏元瞻刚才过来,她嗅到了他身上清香的皂角气味。
宋祈羽没作声。
他的确先回了一趟,忆起同窗所托,便又出门,事一了,再度碰上魏元瞻。
或许是他二人在鞠场配合默契,彼此见到愿意多说两句话,恰好身旁有人谈起边关动乱,他们搭了会儿腔,聊到行伍。
魏元瞻听得出、也看得出宋含锦的心思,他散漫地乜她一眼,故意说道:“三妹妹是催我走么?”
宋含锦真是不待见他。可能是母亲常拿他与哥哥比较,她替哥哥嫌烦,打心底里就对魏元瞻有分厌恶。本可以扭转,但她近日隐约觉得他对四妹妹有些道不清的占有欲,心头不快。
“我与四妹妹闲逛,有魏世子什么事?”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想他几次三番从半路杀出来,复低嗤一声,“野蛮人。”
魏元瞻轻轻笑了:“你说的对。”
他若野蛮,便该把宋知柔抓走,还在这儿同她耗着?
这般想,行动上便要落实,尚不及抬手,宋祈羽的身影挡在眼前:“妹妹说玩笑话,世子还当真了么?”
魏元瞻的眉毛拧了起来,对着宋祈羽,他锋芒稍敛,闲玩的兴致也折了一半,觉得没劲儿极了。
手里的面具被谁轻触,他懒得防备,顺势松手与她。知柔将其收回来戴在脸上,歪一点头吓唬宋含锦。
陡然一张罗刹面孔放大眼前,宋含锦果真愕了一下,忙搡她胳膊把人推出去。
爽朗的笑声从面具底下响起,随即她摘下来,嘴边还挂着点俏皮的弧度。宋含锦嗔笑着横她一刻,脚不停地自往前去了。
一场硝烟殆尽,知柔返身跟上姐姐,刚行两步,蓦然转背将面具重新扔给魏元瞻:“还你。”
褶裙随她步伐微微荡开,腰间有流光闪动。
魏元瞻打眼去看,是他的短刀。
不知她何时挂到身上的,今夜才望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已经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收纳眼中,那会儿分明没有它的影子。
魏元瞻本来懒洋洋地欲图回府,目下得见,突然畅快了,好像他的一部分悬在知柔身上,虽不合宜,又有些喜欢地勾了下唇。
宋祈羽听见他笑,不露声色地往他面上瞟一眼,二人走在宋含锦她们身后,有三丈之距。
“我记得世子对老侯爷之物素来奉若至宝,如今是转性儿了么?”
魏元瞻知道他指什么,当即有些被人拿住脏的感觉,但是送都送了,干脆坦然起来。
“物是死的,不过换了个地方,守什么不是守?”
短刀是归了她,可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总能见到,便也不算完全离身了吧?
宋祈羽不予评论,随口调了谈锋:“明日你还来吗?鞠场。”
魏元瞻移目落他脸上睃一会儿,略挑起眉。
宋祈羽简白道:“余兴未了。”
魏元瞻听他这话并不实诚,隐有敷衍的嫌疑,索性也抬起一张泰然自若的脸:“可惜我尽兴了,明日不想去。”
……
塞外的气候在七月渐渐湿润起来,有太阳照射的地方仍感觉热,待太阳落山,风阴冷如同刀剑,携带着草场、牛羊的气息。
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从毡帐弯腰出来,行远一段,方才沉吟着说:“你看见了吗,大巫卜的是吉。”
头顶雄鹰飞过,另一人琢磨半晌,摇头道:“可汗让恩和与阿拉木苏去迎接燕朝公主,是凶是吉,这次可算不准。”
阿拉木苏是可汗的第十七个儿子,出身高贵,与恩和截然不同。
恩和为女奴所出,其生母在诞下他不久就病逝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他几乎是由大王子捉来的汉女带大的。
而阿拉木苏的母亲来自左沁部落,草原上极有影响的部落之一,因母族强大,阿拉木苏在可汗众子中脱颖而出,势力远超其他王子。
他还有一个同母兄弟,比他年长十岁,名唤乌勒,曾是草原上最耀眼的勇士。
后来乌勒死了。
关于他的死因,贵族男人们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认为他是被恩和所杀。
当年,乌勒杀了恩和实义上的养母,那个汉人女子。恩和怀恨在心,故意在燕朝与左沁部落开战时,怂恿可汗令乌勒前去。
燕朝率兵的将军可是常遇,乌勒纵然勇猛善战,亦成了常遇的刀下亡魂。
那一年,恩和才五岁。
恩和与阿拉木苏一向不合,命他二人前去迎亲,难保途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北地的长风呼啸,无边无垠的草原上,此刻可以窥见一层围作人墙的身影,紧张的气氛与夏日揉杂,空气中的腥味忽然厚重起来,向四周弥散开。
那是鲜血的味道。
十九王子恩和每日都在这里训练,他的方式很直接,近身独斗。
旁人可携兵刃,他却总是一双赤手,仿佛对受伤、或是危他性命,他皆不惧,还时常带笑,那笑容里没有威胁,比原野上的雪还要纯澈。
倒在地上的男子肩膀一沉,原握在手中的刀被恩和反压下来,横在他胸前颈间。他咽了咽喉咙,看着跨在自己身上的青年王子,突生一许退缩之心。
有血滴落下来,出自恩和。
他受了伤。
衣服领口在打斗中早已歪斜,里面一片硬实的胸膛被刀尖划开一条细薄的口子,时下血往外坠,一滴一滴温热地洇在男子衣袍。
他像察觉不到疼痛,对着身下之人,甚而轻笑了笑:“萨日,你在害怕吗?”
萨日咬牙强忍,抵在胸前的刀却是怎样都推不开。
恩和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萨日想不明白他是哪儿弄的这身力气,快呼吸不上了。
萨日张口乞饶:“王子……”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恩和松开他,圣湖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远处。
人墙立刻分出一道一丈宽的空隙,来人翻身下马,行至正中向恩和行礼,随即说道:“王帐有令。”
恩和整整袍子起身,抬手擦汗,无意蹭了点血在下颌上,本就英朗的面容添了一分野性。
他未多言,随来者一同上马,返回王帐。
第62章 饮飞雪(二) 他对她的情愫,比友情更……
朝廷的消息总有其流通的渠道, 是夜,嘉阳县主将被册封公主和亲北璃之事已然上下传遍。
佑王独得一女,对她更是百般宠爱, 如今让人远嫁他乡,终日对着异族面孔和塞外风沙,便有诸多人等替佑王府感到唏嘘。
另有一则消息除了天家与宋氏, 旁人皆暂时不明。皇后身边一个宫人是在许月鸳进宫面见殿下时, 偶然得知。
恩情未偿,恩人却要被莫名添到公主陪嫁的队伍里, 自此离开大燕。这一别, 可能再无相见之日。
蔚仪心口沉闷,仿佛那日压人的水又蔽过胸前,她极力想要做些什么, 却又不知她能够做些什么。
“蔚仪姐姐,你怎么一人在这儿?”女史们做完手中差事,正聚在一处闲话,见蔚仪独自立在旁边,一个脸圆的女史走上来,轻轻拍了拍她。
蔚仪像受了惊的猫一样, 肩颈怔缩了下,回头见是云枝, 稍吁口气,摇首道:“没什么……心善之人怎都命这般苦……”
后半句说得很轻,仿佛呢喃,云枝仔细分辨一会儿:“姐姐是在说谁?”
我朝女史选拔严格,她们都是一层一层考选上来的。蔚仪乃皇后破例受官,有人怜她家中败落, 亦有人妒她不必采选,对待她不如余人亲近。云枝观她情状,以为她犹在因此事伤怀。
蔚仪思量片刻,将人拉到更里头一点的地方站住了,扭头望窗户一眼,低声道:“云枝,倘若于你有恩之人忽逢劫难,将被远送他乡……该怎么做?”
今时“忽逢劫难、去国在即”的,唯有嘉阳县主。
闻言,云枝双眸微睁,似未料到她与县主还有这种联结。
如今世下遑论和亲,两城分别便够人哀伤的了。嘉阳县主此去,恐再难谋面,蔚仪想要报恩,难道去求陛下吗?
嘉阳县主一个贵胄尚不能扭转的命运,她们一介卑微婢子又能改变什么?
云枝瞄她一眼,小心着问:“是怎样的恩情?”
蔚仪答道:“再造之恩。”
云枝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再造之恩太重,如果是她,不能为恩者解厄,唯有尽心竭力侍奉而已。
遂开口道:“姐姐可愿去求皇后殿下,恳请她将你置于和亲随员之列?如此倒也可以效力恩人左右。”
这话,蔚仪从未想过。眼下听闻,她忽觉窗外日头照得她头昏脑胀,分明阳光还没直射到她脸前,却有些立不稳。
胳膊上搀来云枝的手,将她托了一把:“姐姐可有事?”
蔚仪缓缓收袖,脸上略带着些疲惫的颜色:“许是有点中暑,无妨。”
再思云枝所言,那实在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北璃粗犷荒蛮,她曾在诗文中读到过关于那边的生存之态,同以诗书礼教建立的燕朝无一处可比。
那种地方,谁能适应?谁又能长久立身,不免于芳魂早逝?
蔚仪是不愿也不敢跟随的,但她心里确确实实为宋姑娘感到悲痛。宋姑娘那样年轻,那样娇嫩,怎就要面对如此坎坷的运数?
她心内百感交集,最终却也不过是为知柔哭了一场。
宋从昭为此事连番面圣,知柔尚不知情,只觉得家中诸人看她样子有些奇怪。
譬如许月鸳,她每日晨昏过去请安,几年间鲜有落下,上首之人的眸子永远是清高的,不屑瞥她一眼;今番屡屡看来,那神色中盛了些道不明的意味。
想知柔与她姨娘初到宋府,许月鸳真是恨极了。本就错失侯府姻缘,矮了妹妹一头,原想着夫君待她忠诚,不蓄妾,已有多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心里那点不平早就一线一线扯去。
她们的到来,无疑令她心中扎了一把软刀。
许月鸳曾经谋划,等老太太去世,她便拿四丫头这么些年累下的不端行径,往族老们面前一摆,将她送回洛州或是任何地方修身养性,不再碍着她眼皮底下。
而今出了这档子事,她竟有些怜悯四丫头。
为人女,四丫头虽有不足,性格又淘顽,但她自己惹出的祸事从不需旁人插手,还很小的时候便能自己解决,在门楣脸面上,她并未大过。
略一回想,四丫头从前还在她染恙时,撺掇锦儿一并为她熬汤,侍疾床前。
那会儿锦儿不慎烫到手指,她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四丫头嘟嘴红眼地站在那,凭她如何申饬,一滴眼泪都没掉,模样却委屈极了。
许月鸳的视线兜在知柔脸上,少女明明烨烨的一对棕眸,像会说话一般。
许月鸳大抵是不舍得了,好好一个小姑娘,凭什么要去那常有战事,几未开化的地方受苦?皇后殿下究竟什么意思?
“去读书吧,别在我这儿坐了。”她面容失去光彩,眸光打知柔身上回扣,对着刘嬷嬷,“吩咐庖厨给姑娘们煮些荷叶汤,日子热,休染了暑气。”
知柔同宋含锦一道退出来,她站在檐下,眼睛往门扉上复瞟一瞬,摇了摇脑袋。
“怎的了?”宋含锦懒懒地睇她一眼,拾级而下。
知柔蹙眉低道:“母亲一直在看我。”
像听见什么好笑之语,宋含锦提了提唇:“屋里就我们几个,母亲还能看谁去?”
说不明白,知柔多瞅了眼刘嬷嬷,她望自己也是一股别样的意态,是她哪里又行错了么?
想到此节,不免开始检算这两月所为。她已顺了父亲之意,再未去过凌府,这些天只是和魏元瞻在校场练习骑术,不应有错。
宋含锦走得不快,见知柔仍未跟上,扭头叫她。她应了,拔靴跟来,宋含锦转面观她一会儿:“四妹妹,你的心思是不是太重了?”
知柔未答,她抬手摸了下左臂,这几日老是发痒。关于许月鸳为何变了眼神,她理不清,干脆不去理,只朝宋含锦半弯了下唇,耸肩示意翻篇。
知柔晓悟缘由,已是六日之后的下午。
皇宫送来了数箱赏赐,比之前抬去宜宁侯府的更多,更盛大。听闻大伯父昨日还被升了官,一时间众人致贺,知柔见府中如此,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便在此节不久,宋从昭把知柔唤到书房。
天气晴好,斜晖呈薄金色铺在地砖上,是一块长长的菱形。宋从昭的椅子落在那束光里,道袍被光影切割,半明半昧。
他指了张圆凳叫知柔坐,延捱良顷,方才启口道:“陛下有旨,命你随怀仙公主出塞和亲,下月启程。”
他面色沉重,嗓音也不复气力,好像拢了浓浓愧色,说完缄默着望住知柔。
和五年前一样,他所预想的情状没有发生。知柔很安静,不知是呆坐还是思考什么,那张昳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树影偏转,投入室内的光渐渐变了形状。
知柔终于开口,问道:“去塞外,还回来吗?”
话音刚断,她掀起眼睫,这话出自一个玲珑剔透的孩子口中,惹人怜到极处。
“我一个人?”
“柔儿……”宋从昭的声音隐隐有了一分哽咽。
他掌心收紧,面对这个相处五年的女儿,竟说不出一句宽慰之辞。
“为什么?”知柔仿佛才想起来问他,紧接着,她低低唤了一句,“爹爹……”
语中略微颤抖,像是天真无辜的稚子对父亲怀有依赖。
她从未这般称呼过他。
宋从昭心口疾跳,喉咙中有硬物滚上来,干涩得发疼,在无人可视之处,他的眼角已尽潮湿。
回到拢悦轩,天色一片黢黑。
知柔快步走进房中,没有点灯,不叫人进来,独自阖了门。
星回在旁人口中已经知晓圣上对宋家下的旨意,她替四姑娘忧心,整个下晌都未进食。
见知柔回来,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屋外,她止住脚,虽不言声,却在门廊上一直守着。
拢悦轩的下人很少,四姑娘为人亲善,今时听了消息,她们皆默默地站过来,希望能为主子做点什么。
门扉里静悄悄的,好似只有恼人的风在不停抖荡。
星回听见了。
除风声以外,门后掩藏啜泣,是四姑娘。
宋家的新闻传到宜宁侯府,不过半日。
一弯下弦月横在空中,似一把匕首撩开一条口子,将它绞杀的长夜赠予人间。
变数来得急,魏元瞻尚在府中提笔写字,猝然听闻,手中的狼毫跌落,一簇墨痕割在纸上,杂乱地向四周洇开。
他似感到滞闷,亦不相信这般荒谬的旨意,隔了半晌,他道:“你说什么?”
长淮不忍视他,心里也为四姑娘感到难过。她是那样的好年华,性格纯善,此去北璃……她要走的路,布满刀锋。
长淮垂睫回禀,声音险些低到连他自己都不能听清。
魏元瞻顿了很久,从一开始的惊疑到慌乱、再到眼下,他突然有莫名的疼痛在胸腔漫延。
这是十六岁的他首次领悟到自己对宋知柔的情感,那种害怕失去,复杂且无计替代的情愫,比友情更浓。
也是这一夜,他终于意识到父亲曾训过他的话。他从前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目下稳固的一切都不会崩塌,然世情易变,他却如此卑弱,连他想进宫问一问陛下都没有资格。
——有些事,只有上位者才能做成。
他迟迟无声,亦无任何动作,长淮抬起眼眸,只见魏元瞻眉目低垂,搁在案上的手却握成了拳。
他没有意气行事,长淮却感到隐隐不安。不知为何,恍觉四姑娘此行,侯府一定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只是这些都不由他来决定。
第63章 饮飞雪(三) 是你啊,魏元瞻。……
尚未交辰时, 天边才翻出星点蓝色。
宜宁侯府灯火半明,仿佛仍是暗夜,有风穿廊道而过, 宫灯轻晃,投下一片沉寂的影。
长淮一干人等于正堂外恭立,自魏元瞻入室, 已经有一盏茶的功夫听不见半毫响动。
侯爷许是发怒了, 长淮心想。
兰晔扭头往堂内瞟一眼,皱眉问道:“主子是认真的?”
入西北行伍, 以什么身份?侯府爵位世袭, 主子又不用凭军功封赏,放着金尊玉贵的日子不要,去那荒寒之地……受苦么?
长淮与其对视一眼, 并不答话。
若论私情,他自然不希望主子离开京师。毕竟魏元瞻在京长大,一身富贵做派,侯府根基也多在此,倘或去了西北,天高皇帝远, 谁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和事?
大概见他潇洒惯了,长淮不愿想象他身上悬殊落差。
正堂内, 更漏一点一点滴下,琮琤清音在耳,魏景繁危坐上首,心中只觉烦闷。
宋家那个孩子与元瞻年岁相仿,常日相伴左右,情谊甚笃, 这些他都知晓。宋家发生那样的事,他亦觉惋惜,但出自对儿子的爱惜之情,他是绝不愿令其北上,脱离他的照拂。
元瞻若想历练,可以去江东,何必投张季宵麾下?到了那里,未必有人敬他世子身份,恐还会有军士对他指指点点。
为人父大概都是如此,既盼儿郎青云直上,能够独当一面,又惧其一身风雨,艰难困苦。
此情纠结矛盾,令魏景繁半晌不曾开言。
“父亲。”魏元瞻等候多时,见上方面容不改,提声复道,“请父亲应允。”
魏景繁望他一会儿,心内很清楚他是为了何人一定要去边关,并未动怒,反是平静地对他说道:“你以为打仗是轻而易举之事?有些仗,几年都未必有结果。”
何况陛下根本无意再兴兵戈,否则与北璃怎会用和亲谋安?
魏元瞻自知抗击北璃非一日之功,只是再久,他也去定了。
少年的肩背像一截新竹,他所言,并不是在闹意气,而是经过再三考量。
“边陲小国每逢春秋屡屡犯边,即便非北璃,亦有其他部落扰我疆土。臣子戍边效命,为何不可?祖父授我长枪,也非要我安逸京中,做那膏粱子弟。”
他撩袍折膝,望着魏景繁正色道,“父亲,儿不愿凭恩荫袭爵,军功、封赏我自会挣。不论路途几何,险阻几多,我志已立,望父亲成全。”
魏景繁听了这话,放眼去看魏元瞻,他与平素几无差别,依旧锋芒不损,却多了几分坚定的气度。
金轮开始冒尖儿,熹微的光转入室内,折服在男人眼下。魏景繁半敛眼皮,似是倦怠地挥了挥掌:“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魏元瞻听言起身,对上首恭敬地复施一礼,转背跨出正堂。
从军一事,他确存私心。
圣旨已然颁下,任谁都无力更改。公主出降由祁将军护送,一路过玉阳而止。
他此去西北,还能再伴她一程。
随公主联姻之事出来,知柔先在拢悦轩待了一宿,而后长久陪在林禾身旁,谁喊都不挪身。
于知柔而言,阿娘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之人,她没办法忍受与阿娘分开,此生不晤。
昨夜她把眼泪都流尽了,思忖良久,她才不要任人宰割,虚妄余生。既有去往北璃的路,便一定有能够回来的。
见林禾脸容憔悴,知柔将手里的书放下,替她奉了盏茶:“阿娘,你别担心。”
少女的声音如和暖春光,洋洋洒洒地照落下来,“听闻北地原野辽阔,天幕低垂,那样的景色,我是想去看看的。”
林禾望她一眼,尚未饮茶,话声已染两分湿润:“又是谁同你说的?”
知柔举书笑了笑:“诗文里写的。”
林禾心中悲悸,恐知柔察觉更添伤感,便生生将情绪压回体内,摸了摸她的面颊。
若说不后悔,定是虚言。
当初宋从昭找到她们,欲携她们入京,林禾是犹豫的。她们在江南虽过得辛苦,至少无分隔之忧,可她总禁不住想,京城才是知柔本该归属的地方,是知柔的家。
她不该随她姓林,不该只有小字,而是冠“常”姓,唤她父亲在她未降生前便替她取好的名。
一着行差踏错,满盘落索。
林禾怨怪自己,抚在知柔脸上的手慢慢收回,知柔似有感应,忙握住她,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句:“阿娘?”
恰值此时,屋外有人禀称三姑娘来了,林禾转目叫她进,复对知柔说道:“你姐姐是来看你的,去吧,两人好好说说话。”
拍了拍她的腰,是为催促。知柔蹙眉不语,稍隔片刻,方从内室转了出去。
宋含锦刚一见她,眼眶便止不住泛酸,强撑着将人打量一会儿,温声道:“四妹妹可还好?”
知柔弯了弯唇,与她坐到椅上:“姐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宋含锦不置可否。
自古伤别离,悲远嫁,有多少人因两地阻隔,重逢无期?她不能理解陛下为何有此敕令,去问父亲,他只是不答,她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宋氏渺小。
窗外雀鸟鸣啼,园中木樨在一夜间悄然绽开,剪进一段淡雅的香气。
宋含锦稍敛神色:“你可知圣上封的怀仙公主是谁?”
知柔摇头。
宋含锦也是今晨才知,嗓音里带一分迟虑:“是嘉阳县主。”
先前陪她去佑王府时,隐隐觉得嘉阳与四妹妹之间有些古怪,可仔细回溯,又谈不上具体何处。
知柔闻言,眸光略微滞了一下,不待人注意,情态已如平常:“原来是她。”
瞧她话少,宋含锦也不知要抛些什么,只怕说着说着,离别的情绪又涨上来。少待一晌,便借口放她与林姨娘叙话了。
……
七月廿三,林禾忧思过重,患恙在身。知柔日夜侍守床前,未踏出樨香园半步。
七月廿九,怀仙公主着人传见知柔,知柔不曾听令,怀仙公主虽怒,却不知缘何,没有降罪于她。
八月朔当日,万里无云。皇太孙并祁将军为怀仙公主送嫁,由武华门出,整条队伍长得不见首尾,一路向北而行。
出了武华门不久,侍奉公主的贴身婢女过来传唤,将知柔引到怀仙公主的车驾前。
知柔躬身入内,不像旁人那般只顾垂睫,她的目光在怀仙脸上停留半息,适才行礼道:“臣女宋知柔,请公主殿下安。”
怀仙仰着下颌,视线罩在少女高高的肩骨上,唇畔轻挑:“你不跪我。”
知柔不为所动。
见状,车内其余侍婢待要规训她,怀仙抬了抬手,将她们一应屏退,随后饶有兴致地端详知柔。
都说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难改,怀仙望着那双直视下来的眼睛,果然如初见那般——不张扬,带着一些与其身份不符的压迫感,好像天生贵重,却含蓄内敛。
怀仙注目许久,改口道:“宋四姑娘看见本宫,并不惊讶。”
知柔无意在此多留,语气比方才还少两分恭谨:“殿下唤臣女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她眉宇稍攒,仿佛心生厌恶,一个字也不欲多言。
这种近乎天真的性情很投公主脾胃,怀仙嘴角微微一动:“此行路途遥远,又值暑天,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放在外面,本宫于心不忍。”
车内似乎响起一声轻笑,被周围纷杂动静所扰,难以辨明。
怀仙拧起蛾眉:“你笑什么?”
“臣女不敢。”知柔移开视线,垂手静立的样子又显出些乖觉。
或许是因为自己把宋知柔要到身边,好奇与半点愧疚共存,怀仙缄了一会儿,故意用玩笑的语气问她。
“你怎么不向皇后殿下诉苦?听闻圣旨下达以后,你一直束足家中,难道是皇后殿下抛弃你了吗?”
双眸紧紧盯在知柔身上,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就见她面容闪过一抹狐疑,抬起眼帘:“殿下何意?”
她与皇宫从未有任何瓜葛,怀仙突然提及……知柔追问了一声:“臣女难道是因为贵人间的误会被添加至此吗?”
她十指微收,慢慢攥了起来。
怀仙安静地注视着她,如此情状,不似作伪。
蓦地有些心惊,好像什么难缠之物压在胸口,迅速撇开目光。
最终也没有替知柔解答,而是冷声道:“滚出去。”
车内光线暗黄,到了外间,刺目的白光射下,知柔拿手遮挡,步履未停地朝队伍末尾行去。
林禾的病还未好转,知柔满心记挂,连方才在车驾中点燃的愠火都一霎灭了,只想尽快找到出路,她要回到阿娘身边。
遂一行之中,她处处留神观察,走到最尾,忽然有谁喊了一句:“宋知柔。”
那个声音是她听惯了的,她抬头去看,魏元瞻正跨坐马上,举目定视自己。他的五官被晃眼的日头斜照,实则瞧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衔过来,与她遥远对望。
知柔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自上月廿日起,她再没有见过魏元瞻。
本想同他道别,可阿娘的病来得太过突然,知柔无暇他顾。当她意识到缺憾时,早没有弥补的机会。
魏元瞻手揽缰绳,马蹄“踏踏”前走,始终与和亲的队伍相隔一段距离。
知柔只疑自己看错,魏元瞻身在京师,怎会出现在此?
直到片刻后,一个宫人轻触了下她,她思绪收拢,随众举步。
不知怀抱何种心情,她回头望了一眼。
那道身影犹在。
隐隐约约地,他嘴角一扬,朝她笑了。
便是这一眼,他的相貌恍惚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知柔转回首,眸中一阵发烫。
是你啊,魏元瞻。
第64章 饮飞雪(四) 你要拿我的刀,伤我么?……
出了京师不远, 路上的气候已经愈发薄凉,晚风萧然而过,分明还是同日, 却仿佛已入深秋。
怀仙公主同皇太孙等人在驿城住下,其余者于城外扎营。马道上有驿卒乘骑而来,对外头浩荡的架势无一分奇心, 只管做自己的差儿, 马蹄卷沙地进了城门。
知柔伫在道旁不知所思,衣裳单薄, 待凉风吹到身上, 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宫人踯躅着行上来,在她身侧低问:“姑娘在瞧什么?”
队伍里多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子,且这般年少, 众人都对她怀揣好奇。
开口说话的是一名双十年纪的女吏,声音软和,个头儿却比知柔矮两寸。
知柔略微偏首,缄了半刻才道:“不能站在这儿吗?”
女吏晓她误解了,忙同她表白:“不是,这里阴冷……姑娘何不过去与我们一同烤火?”
知柔转过身, 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火舌,它的周围是一群面带茫然和伤神的女子, 也有几个神情平稳的,此刻向她投来注视的目光。
知柔不喜地蹙了下眉,对待找她搭话的女吏,嗓音仍是友善的:“我不怕冷。这位姐姐不用管我,你去吧。”
女吏没有离开,安静地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姑娘是在伤心?”
虽不知宋姑娘因何入了随员之列, 但她与自己是不同的。宋姑娘有家人在京,突生变故,怎会不难过呢?
女吏一面看她,眼睛又给更远的地方摘去,很小声地问:“有人跟了队伍一路,是姑娘认识的人吗?”
知柔微微一顿,忽然警惕地瞟了女吏一眼,矢口道:“我不认识他们。”
那女吏似未察觉她的戒心,犹挨近两分,话家常一般和她说着:“或许是谁的兄弟来送别的……我没有父母兄弟,谁也不会送我。”
知柔本意只是不愿给魏元瞻带去麻烦,目下听她所言,倏地懊悔方才语气过于凛冽,眉头皱了一下:“姐姐叫什么?”
说得很轻缓,勾缠歉意。
女吏闻言稍愣,才发觉自己又话多了,还好宋姑娘并未放在心上。
她讪讪地摸了摸眉毛:“景姚。”
知柔朝她牵唇:“我叫知柔。”不动声色地向林间掷一眼,不知道魏元瞻还会跟多久、跟到哪儿,只希望他平安无虞,赶快回到京师。
林子里飞鸟振翅,散出“嗖嗖”的响动。
兰晔将马系到一旁树上,见魏元瞻坐于篝火前,用匕首削开一枚刚采的果子,迟迟不递口中,便踱步过去:“爷不吃么?”
那语气像极了讨赏。
魏元瞻睇他一瞬,随手将果子一抛,而后立起身来,走到水源边洗漱。
他一向好整洁,哪怕这种时候也对仪表尤其上心。听闻老侯爷在世时亦是如此,虽为武将,但那一身端庄君子做派长于骨髓,怎么都磨灭不掉。
回忆魏元瞻少有的几次衣冠不整,都是因为四姑娘。
兰晔虽然迟钝,到底瞧出主子待四姑娘格外不同。记得三年前,四姑娘把主子欺负得狠了,那一场架,实在维持了好久,后来主子放言,称“定会叫宋知柔痛哭求饶”。
莫非为了这个未达成的愿望,主子才假意至此,要在四姑娘长久离别前将此事落实么?
可观魏元瞻在侯爷与夫人跟前的模样,哪里像假意从军。
兰晔咬一口水淋淋的果子,刚染舌尖便吐出来,“呸呸”两声,真酸。
这一夜十分漫长,大概头一次宿在营帐里,抑或是别的什么,魏元瞻翻来覆去,凉瑟的天气下,他居然觉出一点燥热。
匀长的呼吸声响在帐中,是兰晔。
魏元瞻把手枕去脑后,声音很低:“长淮,你睡着了吗?”
以为他有吩咐,长淮坐起身,无视脚边那个心宽如海的人影,用正常的音量询道:“爷要什么?”
魏元瞻并未答应,盯着眼前一片昏光,思绪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声道:“我想去找她。”
长淮愕然,眉峰渐渐拧起,有些不赞成地说:“那么多人……您找不到的。”
和亲队伍里专司巡察的护卫足有三百,纵然五成跟着怀仙公主守在驿中,余下一半也不是少数,要在他们眼下来去无踪,几无可能。
魏元瞻没想过把知柔带走,违抗皇命,宋家承担不起,她也决计不会跟随。只是连日未说上一句话,他都快不确定宋知柔是不是真实的了。
他想要站到她面前,想听一听她的声音,他有许多话想和她嘱咐、约定。
魏元瞻把手撤出来,覆在眼上,似乎有些困倦:“想想罢了。睡吧,玉阳还远,这才第一夜……”
送亲不比行军,队伍走得慢。
越往北天气越冷,在将抵达楚州行宫时,怀仙公主猝发高热,随员中有一大批人水土不服,赶路的进程不得不慢下来,在楚州拖延了几日。
魏元瞻此去西北并无时限,和亲队伍稍缓,他便一并停滞,楚州城内的客栈不住,非要在城外扎帐。
兰晔憋了有时的烦恼终于忍不得,拉着长淮问道:“咱真是往玉阳去吗?我瞧爷这速度……难不成在等谁?”
西北苦寒,除了他家主子头脑发热,还有何人会来?
兰晔带着浓稠的疑腔,长淮听了瞥他一刹,懒得搭理,尽心尽力地给主子弄饭食。
隔一会儿,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擂鼓。
长淮不经意望一眼,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拎出一丝惊讶。
真叫兰晔说中了,主子是在等人么。
他放下手中的事,到帐前禀魏元瞻:“爷,我好像瞧见宋公子了。”
魏元瞻走出营帐:“哪位宋公子?”
不用长淮回答,那道身影已经确切地出现在他视野内。
天尚未黑尽,云幕挂着炽烈的红。马背上的少年一早看见他们,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这边迈步。
魏元瞻立着没动,眼梢却往上挑了挑:“表兄?我没看错吧。”
“魏世子。”宋祈羽应道,还是同样的称谓,姿态却熟稔很多。
魏元瞻端详他一刻:“表兄一个人……这是去哪儿?”
他并未遮掩:“玉阳。”
魏元瞻心生疑窦,眼眸在他面上复扫须臾:“表兄去玉阳作甚?”
正值京试,他不在京中备考,只身前来,总不会与自己一样是去投军的吧?宋家世代书香,怎可能放他入行伍。
宋祈羽不答反问:“世子呢?”
魏元瞻半晌没作声,英气的眉毛微微一动,虽然意外,心里却钻出些喜悦的情绪。他随口提道:“表兄要与我同路么?”
“不了。”宋祈羽清朗的脸庞露出一许难色,很快敛尽,抬手抚摸一下马的鬃毛,待它暂歇片刻,他便得继续走了。
从军一事,他不曾当面言明家中,若停留太久,父亲的人恐要追上来。难得离经叛道一回,可不能失手。
魏元瞻好意邀他同行,遭他直拒,面子上挂不住,脸色恢复了原有的傲慢,径自坐到木堆旁,目不斜视,余留耳朵听周遭动静。
等最后一抹天光收尾,宋祈羽起身跨马,拨转马头前,他叫了一声魏元瞻。
很不一样地,他也没称知柔“四妹妹”。火光模糊了他的五官,连声音也变了似的,有不舍藏在其中:“你若能见到知柔……”
他话语忽止,沉默了很长一段。
奇怪,他竟觉得魏元瞻能在卫队的看守下,再次见到知柔。其实哪容易呢?他垂下眼睫,那一声未出口的“珍重”到底成了憾事。
“罢了,”宋祈羽揭过前话,抬起眼,看着魏元瞻,“我在玉阳等你。”
说完,打马扬尘而去。魏元瞻望着他行远的身影,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举头凝着月色,压在心底许久的念头终究悄生了芽。
滞留楚州的第三日,队伍里的人又多倒了一大片,守卫因此宽松不少,简直像时疫一般,传染极快。
景姚在这天夜里开始呕吐,知柔和她已经很熟悉,从她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北璃的消息。
是夜,知柔照料她歇下,独自出到帐外。
月明星稀,靴子在草地上沉缓移动,落下轻微的“沙沙”声。
知柔没有逃跑,而是在心中盘算如何脱离燕朝。圣命不可违,虽她只在宋家待了五年,却已将那里视作来处,她绝不愿牵连宋府。
败叶从树上坠到知柔发间,她没有留意,只一面思忖,一面摩挲袖中那把短刀。
十七王子……知柔回想景姚所言,还是无法将那位尊贵的男人与自己的计划联系起来。或许等她到了北璃,真正识得草原上的人,一切就不会这般棘手,如蒙重雾。
一轮月光洒在水面,映到知柔眼里,她眸色濯濯,思绪却浓重。
好想念阿娘,好想念魏元瞻。
知柔些微出神,便在此时,有人突然靠近她,衣袍带过的风灌入耳畔,随即一只修长的手把她的嘴捂住了。
她不知道是谁,几乎在那只手贴近她的瞬间,她将袖中的刀掠到手上,手肘用力一击,回身扣住来人,随后将他压到树干上,横臂死死抵住他的肩。
四周一片鸦黑,灯火尚远,知柔看不清男子的面庞,短刀倒是不客气地出鞘半寸,借微弱刀光照探——
“什么人?”她话才出口,腕骨被他牢牢握在掌中,那不是移开她的力度,反有些兴味,在耐心等待她的反应。
知柔没遇过这么放肆的恶徒,她五指一松,短刀立刻掉到另一只手里,刚有起势,他突然张口,语气下掩着无赖的笑。
“你要拿我的刀,伤我么?”
第65章 饮飞雪(五) 揽她入怀。
树下阴影罩着两个人, 气息太近,那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扭转,知柔微怔了住, 手头力道已松,眼睛像磁石一样盯在对面。
她该认出来的,那只手, 骨肉间带着又柔又刚的力度——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伤她, 是在玩闹。
魏元瞻把身上的胳膊牵下去,自笑一声:“想见你一面, 真不容易。”
哪怕穿了冬衣, 他仍觉得后背皮肉发疼,好像树干的纹理嵌了进来,摁出点儿血迹。
知柔再不敢置信, 此刻也缓过神,忙将他拉到树外,希图借着月光检查他。
手上有些急,魏元瞻只觉不轻不重的爪子在他身后碾转,忍不住笑了,回身挡住知柔:“怕什么, 你还伤不了我。”
整个人的影子倾压在她身前,他身上没有她熟悉的皂角香味, 似乎被青草和空气的味道掩盖,是一种清新的感觉。
知柔眼神复杂地望着魏元瞻,没多久,她的注意被远处巡察之人调去,脚步一动,牵了他往湖石后藏。
他身量太高, 湖石虽够掩身,发束俨然暴露在外,知柔压声命令道:“低头。”
魏元瞻愣了一下,可能不习惯旁人号令他,掌中的血液因此炙热起来。
须臾,他回牵知柔的手,趁人不备把她往另一边带,躲在他早就挑选好的古树下。
隔一会儿,脚步声淡去,原是巡察之人受帐中急传,几乎是用跑的返回主帐。
队伍中发生何事,知柔此刻无意弄明,她只在乎魏元瞻为何大胆至此。倘若被人发现,他的世子身份还管用么,能否叫人因他身份而放他一马?
指责教训的话,她迟迟说不出口,因为他的出现十足十地令她感到欣喜,甚而有些自私地不想让他离开。
“人走了。”魏元瞻道。
两袖底下,谁也没有松开对方,手指被贴热了,有些灼灼。
“你不回京吗?”知柔抬眼。
这里的光还是太暗,所幸能瞧见他的轮廓,就是他呀……知柔懊悔最初怎么没认出来,她用了很大的劲,被她压在树上,他一定很疼。
魏元瞻摇头,漫不经心地朝她睇一眼,声音里透着沉静的韵味:“我要去玉阳。”
此言落下,四周静谧了良久。
在步入和亲队伍以前,知柔不曾听闻过玉阳。大燕疆域辽阔,很多地方非书中所记,以她现在的年龄,根本无从得知。
然此行,玉阳乃两国交接之地。那是边塞,魏元瞻去那里做什么?
知柔不太安稳:“你……要从军?”
魏元瞻应了一声,未多言其他。
“你爹爹能答应吗?”
“嗯。”他想到一事,轻轻笑了,“父亲好像派了一队人跟着我,等我出了梁城,定会想办法将他们甩开。”
从他离京那日起,依稀察觉背后有一行可疑之人,他们的伪装算得上高明,但他却很笃定,那是侯府的暗卫。
父亲还是不信任他。不过也好,于他潜入营地找宋知柔而言,这能当作一层可靠的保障。
知柔心里一团乱麻,她不想干预魏元瞻行事,谁都有自己的理想,何况他自小就是这么说的。但不知为何,她第一次生出阻止的念头。
“非得去?”她扬脸问。
“什么?”魏元瞻未曾听清,或许听见了,一时不解她的话意。
似乎认识到自己越界,知柔将下颌轻摇一下,复又缄口。
二人见面短暂,她心底却想,是不是该分别了。他本就不该来这儿,待得越久,她越难心安。
“你要催我走了么?”
身畔传下低润的嗓音,魏元瞻这种时候对她的心思又了如指掌。
和亲队伍颓靡,守卫稀松,如此机会,恐怕只有一次。今夜一别,他再要真实地接近她,大概是不行了。
魏元瞻把知柔攥紧两分,语言和行动上都在表达不舍:“再待一会儿,我一会儿就离开。”
感受到掌中温热,知柔竟似忘了她的家教礼节,没觉得此举唐突了她,反而动了动拇指,在魏元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的手像绸缎,又像一颗会跳动的活物。
魏元瞻不知方才所感是否幻觉,他顿了片刻,适才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知柔从接到旨意的第一日便在思量退路,她势必是要回京的,但在大燕境内,她走不了。听闻北璃王庭复杂,并不比国朝简明,她到了那儿,先得清楚王庭情势,不可投错了人。
还有怀仙公主。这一路上,她只传过她一回,可后来怀仙身边的侍婢每日早晨都会到她帐中,未曾发话,只同监视一般,一站就是好久。
她不明白公主这是何意,但是公主此人,她不得不防。
对魏元瞻,知柔无心隐瞒什么,唯独不愿叫他担忧自己。她牵了下嘴角,口吻轻快,仿佛不懂忧愁:“三十六计走为上。草原困不住我。”
知柔把手松开,将短刀递到魏元瞻身前,道:“新春礼物我不能给你了,你送我的,要拿回去吗?”
说实话,刚才在湖边,她对自己动手时,听见刀刃出鞘的声音,他心内十分惊讶。能将利器带入和亲之列,她究竟是怎么藏的?
但见她机敏聪慧,魏元瞻拢在胸中的恐惧散了少许,可让他就此宽心,尚做不到。
他一面留神周围,濯亮的眸子在月光下注视知柔:“送给你的东西,我不会讨回来。”
又说,“若遇凶恶之人,不要手下留情。你的刀出得还不够快。”
知柔习武是为防身,一直无可用之处,她的刀和剑从未沾过别人的血。闻他语气认真,她低笑了一下:“你是凶恶之人吗?”
魏元瞻看了知柔很久。
天幕如水平静,几缕长风吹过,她耳畔青丝有些散了,一股莫大的冲动蕴在指尖,想要替她拂去。
到底强自忍住,魏元瞻握拳背去身后,目光依旧无忌地在她面庞横行。暗恨此时非白日,她的脸,他瞧不周真;又幸光亮不足,他才可以这般肆意地描摹她。
知柔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她一向不避不闪,有种任他打量的感觉。
不一时,她奇道:“你方才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要是捉弄别人,如何保证那人不会惊叫出声,让护卫前来擒他?他这样自信,难道她身上有什么特别招眼的地方。
魏元瞻弯了弯唇角:“在夜晚孤身而行的女子,除了你,还会有谁?”
语含调侃,眉目却在她不可视之时,微微皱了起来。
自这场变数来临,今夜是他唯一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她。与想象中全然不同,她变得安静了些,身上却仍透着强烈的生气,他不知道她可曾偷偷哭过,单从今日所见,她毫无惧意。
她当真丁点儿都不害怕吗?
魏元瞻有许多想问,真正到她面前,他又好似无话可说。
夜色欺压,多时不闻营帐动静,知柔渐渐开始生疑。
这些天染病之人太多,观症状,不像水土不服,但若是别的什么,她与景姚同食同寝,为何她未感半点不适?
仔细回想,她只在北璃使团送来羊肉时,嫌其腥膻太重,未曾下咽。
知柔心口一顿。
须得走了,她望着魏元瞻,分别的话到了嘴边,好似酸涩,双方都未启齿。
仅论私心,知柔万般不舍,可能他是自己离京后,唯一见到的亲近之人,她到现在都觉得像一场梦。
不信他是真的,不解他怎么敢来。
是以,知柔少言,生怕这场梦碎,致使她往后连个可堪回忆之事都非完整。
朔朗的风再度翻动衣袍,纵魏元瞻不愿动作,依然得强迫自己往回走。
他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始终没说,大约太难出口,他踌躇着,便将宋祈羽未尽的嘱托转述与她。
“表兄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大哥哥?”知柔抬眉。
她在宋府的最后几日里,没出过木樨香园,只有宋含锦来看过她。宋祈章几次遣人唤她出去,她都没应。
至于宋祈羽,他不曾露面,连她离开那天也没有来。她听三姐姐说他和父亲起了争执,被父亲关在房中,连带着长离也被一同责罚。
他又是几时见的魏元瞻呢?
此间情由,魏元瞻没向她赘言,他的声音很沉,快揉杂到墨色里。
“长路漫漫,千万珍重。”
知柔睫毛微簌,语默有时,话却是对魏元瞻说的:“你也是。刀剑无眼……”
一思书中战场,白骨累累,实在不算一个好去处。
魏元瞻笑了笑:“我有重要之事未成,阎王必不舍收我。”
他的口气太过傲然,知柔勾起嘴角,没作声。
四下静得吊诡,魏元瞻起疑,恐知柔晚归有碍,不作多留。
他身后是无垠夜色,知柔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在等他平安离去。
终是情感占了上风,他遽然返身,大步夺到她身前,把克制整夜的胳膊伸过去,揽她入怀。
少年人的胸膛一下碰在额间,他的气息无处不在。知柔被这毫无征兆的举止吓住了,身体僵硬,呼吸都不敢发,余剩心弦在不断挣动。
魏元瞻自己也有些惊诧,也许落后想起,他会后悔今日鲁莽,冲撞了她。
可他有话一定要说,一定要问。
知柔能听见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好像是他的,也像自己。
魏元瞻把知柔抱得更紧了些,如同磐石一般,他生怕一撒手,怀中之人便会消失不见。
“能不能请你……等一等我?”他的声音似是艰涩地从喉间滚动出来,知柔看不见他的脸,心跳却一分一分加快。
她现在可以确定,起落耳畔的声响,来自于她。
第66章 饮飞雪(六) 王子可真是哑巴。……
灯火为风横摇一瞬, 帐帘由外撩开,很快贴拢。知柔甫入帐内,满身寒气似被火苗舔过, 温暖得有些失真。
湖边那幕像一场梦,她的心擂鼓不止,恍惚意识到什么, 又懵懂地不敢确信。
帐中因人多, 交杂的议论声从未休停。知柔走到自己铺前,目光方才落下, 景姚的脸色像白蜡一样跳入眸底。
“姐姐?”知柔蹙眉上铺, 半跪在她身旁拍了拍她,不多时,她咳嗽两声, 慢慢睁开眼。
“姐姐,你不舒服吗?”知柔看她一会儿,返身下去,“我去找医官。”
景姚病得太重,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视线朦胧胧的, 耳朵倒能听见周围的每一句话。
有人拦住知柔,眼睛向通铺角落一瞟:“没用的, 宋姑娘,景姚撑不过去。”
“是啊,今夜主帐那边刚死了人,所有太医都在那里候命……景姚这次病得厉害,估计也熬不过今夜,宋姑娘何必去前面招惹不快呢。”
另有人望住知柔, 目光上下打量:“宋姑娘照顾她好几日了,别跟着染了恙,像前头那人似的见了阎王才好。”
说话的这些人是之前与景姚一司的女吏,自景姚病后,她们每日在帐中依旧高语,甚至怕过病气,曾想将景姚换到另一间帐里。
知柔刚从湖畔见守卫全部撤回,若太医都在主帐,守卫也去了,难道出事的是怀仙公主?倘真如此,营地中早闹开了,怎会这般安静。
“诸位怎知前头那人是因病而亡?”知柔挑了挑眉,“赵太医说了,景姚姐姐只是不惯此地水土,他可以治。”
话罢拨开她们,径自朝外去寻医官。
知柔走后,帐中为首的一个女子轻声嗤道:“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
“她不是宋大人府上的千金吗,被送到这里来,恐怕是在京师犯了什么错吧。”
因她身份不同,众人对她皆有几分顾忌,转念又想,她都被塞到和亲队伍中,还能插翅回京不成?
就算她是凤凰,今时也跟她们一般无二。
为首女子不再瞥着帐外:“别管了,我们好心劝她,偏不听……公主本就对她不满,否则为何每日都让烟柳过来监视她?等着吧,她此刻去公主跟前儿打眼,定没有好果子吃。”
旁边附和道:“她别连累我们就是。”
尚未离近主帐,周遭一片肃杀,守卫驻立严实,火把将四周照亮,恍如白昼。
知柔没有贸然求见公主,而是在外面守着,不禁思想北璃使团之事。
还没出燕朝边境,北璃使团拿羊肉分发到和亲队伍里,算是礼遇吗?她虽涉世不深,但此举古怪,难免有些怀疑。
景姚出身西北,对羊肉颇嗜,她的病状似是中毒。若真与北璃使团有关,他们此举是为了断送和亲?何必如此周章,还会得罪燕朝,这样赔本的买卖……知柔摇一摇头。
隔一会儿,主帐中陆续有人出来。知柔目不转睛地瞧着,见赵太医也在其列,忙理好襟袖从黑暗中脱身。
“赵太医。”
突如其来的人影把赵玄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火光将少女的容貌绘得清清楚楚。
她恭敬着向他一礼:“景姚姐姐的病愈加严重,请赵太医救她。”
才经历里头窒闷的情势,赵玄已经疲惫不堪,心想风土不调能有何严重,按他配的方子休养,早晚能好。
他举袖欲挥退知柔,不料她复低言:“景姚姐姐非水土失和,似是误食而致。”她顿了片刻,声音更低,“我听说,公主当日也尝了北璃使团送去的羊肉。”
赵玄听了这话,狐疑地观她一晌,小姑娘眼神诚然,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暗忖片刻,脸容逐渐沉重,拎正匣带道:“姑娘带路吧。”
袍袖在抬起时返出一点殷红的血迹,知柔默不作声地踱开半步,回头望了主帐一眼。
今夜丧命之人是谁?
第二日清早,景姚能够开口说话了。知柔喂她喝了点粥,到下晌,她与昨日情状大异,可以下地走动,除了气色不好,和常人几乎无差。
景姚与知柔相识不过短短半月,她待自己的好,景姚十分感激。
这会儿旁人都在外间沐发,知柔独个儿坐在铺上,玩弄一把像刀的木匕首。
暗黄的光线笼下来,她的眉骨比一般人略显隆起,睫毛又长又密,那双手更是漂亮,匕首在她指间肆意旋转,怎么都脱不掉,有种危险的魅力。
“宋姑娘。”景姚搦去通铺前。
知柔闻声回眸,将木具收入怀中:“姐姐饿了?”她下来穿靴,浑身利索。
景姚瞧她模样竟又像侍候自己,骇得连退几步,说话都结巴了:“不是,我、我是想说……”
“想说什么?”知柔蹬靴起身,视线从地上举起,很耐心地望着她。
景姚的脸被她瞧热了,只管垂着眼皮:“昨日……她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宋姑娘为我寻医,我、我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答……”
知柔弯唇一笑,景姚却掀开眼帘,信誓旦旦地说:“日后,宋姑娘若有事要我做,只要姑娘开口,我必不推辞。”
“是赵太医医术高明,我只不过是去请了他,一桩小事,不足挂齿。”
知柔往前踱了两步,目光在帘上兜转很久,今日没见到怀仙公主的人过来盯她。
“对了,确有一事,姐姐可以帮我。”她转身,微笑着瞩目过去。
“宋姑娘请说。”
“姐姐别叫我‘宋姑娘’了,我叫知柔。”
始终顾虑二人身份,景姚别扭地翕了翕唇:“知……知柔姑娘。”
又过一日,队伍中病倒的人经赵太医妙手,一应恢复如初。太孙殿下为不延行程,吩咐拔营。
景姚不知何时替知柔改了皮靴,踩进去软软的,一点儿都不磨脚。知柔对她笑了一下,落后忽然想起阿娘,神色渐次暗了两分。
天气冷,中午飘落一场小雨,寒意如游丝夹在襟口,冻得人脖子略显瑟缩。
这种情况下,知柔又和魏元瞻一样重仪表,整个人看上去舒展有力,行动与旁人不同。
怀仙公主便是此时再度传唤了她。
知柔登入车厢,朝怀仙微微一躬:“殿下。”
怀仙观摩她良久,迟疑着问:“宋姑娘会武?”
前夜的噩梦历历在目,怀仙不曾稍释,只消想烟柳为了护她倒在血泊之中,心里对皇家的恨便愈发增长。
没缘由地,她总在这种时候记起另一个人。
知柔闻她问话,长眸微抬,反思自己言行何处不妥。须臾,方才答对:“回殿下,臣女的确学过一些皮毛,不过久未练习,怕是生疏了。”
怀仙恍若未闻,很突兀地说了一句:“宋姑娘可愿跟在我左右?”
一语既出,知柔诧异地拧起眉,视线尽落她面庞。
相较之前,她的脸色发白难看,又因修饰得过于完美,像个玉瓷做的假人。
知柔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晃出点模糊的嘲意:“殿下在与臣女说笑吗?”
怀仙的面孔立时沉了下来。
她对宋知柔怀据何种心思,自己也不明,但她实在不喜宋知柔无畏的模样。
就算去到北璃,她依然贵为公主,宋知柔不过是陛下送给她的添妆之物。
一个随手就赠了的丫头,和她这个随意就许了的公主……怀仙倏然哂笑:“宋姑娘,我上回问你是否信命,你是怎么答的?”
“殿下,臣女没答,臣女也不信。”
怀仙不以为然:“可你瞧,你不是同我一样将离故土?”
知柔直视着她,瞳眸幽亮:“殿下几次传臣女,是想从臣女这里听到什么?”
怀仙缄默少时,不得不承认,宋知柔很剔透,也很难驯。她明明知道她想听什么,非要说反话刺她。
坐在锦绣笼中,外头的风景如何壮美,怀仙无心旁骛。北风适时地趋入车窗,隐隐揉着干草和沙土的气味,这是京城的风所没有的。
“宋姑娘可有思念之人?”
怀仙举目而视,等待半晌,续道,“玉阳有一商号不归朝廷管辖,与北璃常有往来。书信,他们可携至燕京。”
两国之间,疆界森严,书信不易相通。
怀仙以此为诱,知柔于车内静立俄顷,脑海中划过阿娘的面貌,随之如金乌照雪,逐步消融。
“我一个无名小卒,殿下为何对我如此上心?”
知柔似乎不解地望着身前女子,琉璃般的眼睛里有丝笃定,“是愧疚吗,嘉阳殿下。”
封号错了。怀仙秀丽的眉毛轻轻皱起,没有答她这句。
良久,应了一声不知对谁说的:“你非无名小卒。”
次日伊始,知柔被调到怀仙公主身边。原同她一个帐中之人见她未被公主不喜,暗自懊悔没和景姚一样,早些攀搭。
按时日来算,公主仪驾应该过了梁城,逾月抵达玉阳。可消息传到北璃,燕朝公主竟才走了其三之一的路,不仅如此,使团中还有不轨之人欲图戕害公主。
可汗得知大怒,听闻是恩和做的手脚,当众将其鞭打了一顿。
恩和没为自己辩白。
夜里,萨日为他上药,光线离得近,足够照明他的神情——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但身体是血淋淋的,活像从兽肚里剥出来的幼兽。
萨日咕哝道:“王子真是哑巴。”
恩和坦率地笑了笑,等他弄完便穿上长袍,倒头就睡。萨日拿他无法,哄自家孩子似的,在他毯边唱歌。
黎明的天空还是青墨色,到处弥漫着化不开的雾。
萨日惊恐醒来,听外面马儿“咴咴”低吟,忙跑出去,即见恩和摸了摸马头,执辔而上。
“王子去哪儿?”他大喊。
恩和笑起来纯澈,浓雾掩盖,他眸底轻蔑被藏得极佳:“父汗不是叫我去迎燕朝公主?”
戕害,倒真是个好听的罪名。
第67章 饮飞雪(七) 他俯脸与她面对。……
雨沉闷地落在窗外, 屋内一灯如豆,暗影幢幢。
知柔迟疑着起身,环顾四下, 只见案几陈设,帘幔飘掩,俨然是雅阁模样, 非营地可见。
她是在哪儿?
“醒了?”一张黑檀圆案后, 女子偏过眼来瞧她,“你成日在外贪玩, 真不让我和你父亲省心。”
知柔微微愣住:“阿娘?”
心中虽有异, 身体却渴盼地向前探。
与她离京前的记忆不同,林禾面色红润,唇角含笑, 如桃如李。
“阿娘,你的病好了?”知柔在案旁坐下,抬眉将人细看许久,可惜灯火太薄弱了,总让她感觉不实。
林禾没有应她,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心, 随后视线垂落,指案上鱼羹道:“饿了吧, 快尝尝,你父亲让人送来的。”
知柔乖巧提匙,慢慢搅动两下,一边吃,眼睛不敢从林禾身上移开寸许。
似乎被她逗乐,林禾倏忽一笑。她跟着弯唇, 一口一口把羹汤吃尽。
及到天色转明,身前的人影逐渐模糊,知柔有些惊慌,抬手抓住那片衣袖,却抓了一场空。
“不要走……阿娘!”
四周平静,偶有人语隔着层帐钻游进来,知柔猛地睁开双眼。
呼吸仍显急促,身子仰躺在床铺上,原来是梦。
她坐起身,目色恍然地在空中停了良久,适才下地穿衣,就着盆中清水洗漱一番,撩帐出去。
外面还只有蒙蒙微光,炊烟在帐子顶端升起,宛若轻纱。
“知柔姑娘。”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知柔转眸望去,景姚捉裙朝这边小跑,至她面前刹住,微笑道,“刚起身吗,可用了朝食?”
这是队伍盘桓梁城的第二日。
知柔自被怀仙调去身边,吃住都与随员隔开,非但如此,怀仙不用她随行伺候,权当她是路上解闷之人,不时召她到帐中叙话。
知柔一开始很不情愿,一个害她与家人分离的祸首,她怎可能像臣子一样顺服于她?但落后思忖,自己只有在公主身边才有机会结识北璃贵族。
既于己有利,知柔敛了许多锋芒,怀仙问她什么,她就依声回答两句,半月相处下来,倒鲜少令人不快的时候。
有人持灯在帐前走过,知柔收拢神思,摇一摇头,复问:“姐姐,队伍何时启程?”
景姚乘知柔的光,被提拔到公主跟前做事,知柔担的虚位,她却是实打实地侍奉公主。
“殿下近来少眠,身子不济,太医正为殿下调理,估计还要在此地多留几日。”
景姚说着,从食盒中端出一叠火烧饼递给知柔,“吃吗?”
她顺手接下:“谢谢姐姐。”
九月秋高,梁城的气候与京城冬日相比,倒相差不了多少。
知柔素来畏寒,幸在队伍里每人都发了冬衣,怀仙又给知柔破例,赏了她几套厚实的男装。眼下她一身湖蓝色大氅,衬得本就白皙的面孔愈加显出几分恹恹。
“姑娘脸色不太好,是病了?”景姚关切地问。
知柔因梦魇未恢复生气,此时听言,她略顿了下,很快便回道:“没有,我只是……”
话语未断,一个姝丽的人影由远行来,目光挑剔地在知柔身上点了点,抬着下巴说道:“宋姑娘,殿下有请。”
梁城距朔漠不过一山之隔,白日初升,金芒一粒一粒俯瞰而下,在林木间排出几束斜长的光。
怀仙连日不曾休息好,一闭上眼,那夜在帐中忽然向她行刺的身影便如同一道符咒箍上来。
她欲彻查此事,皇太孙却一阻再阻,仿佛生怕毁了两国盟约。
烟柳待她忠心,她却连一个贼人都无法处置,以慰其亡灵。为此,怀仙寝食难安,今日至林间透气,见有鸟兽出没,难得提起兴致,唤来知柔。
闻背后通传声,怀仙调开视线。
那夜之后,负责守卫她的人多了一半,知柔从他们中间走来,向她福了福身。
怀仙的目光没从来人身上脱离,把知柔安排到身边,的确有了些微不同,她很少再耍花腔,言语中也有了恭敬的况味。
“殿下。”知柔低眉。
怀仙随口问道:“宋姑娘可会狩猎?”
“回殿下,臣女儿时在山上打过几只兔子。”知柔掀起眼,没声地瞧她一会儿,“殿下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明日会启程吗?”
这话实在不合时宜,听着像是催促。
怀仙乜她一眼,唇畔浮起浅笑:“宋姑娘这是一日也不愿在燕国多待了么?”
“臣女在哪儿都是飘萍无定,倒不如早离故土,省得平添忧愁。”
她应地自然,好似连想都没想,更别说犹豫了。听得怀仙窒了下,不知怎的,总觉得她是在挤兑自己,前几日的温顺不过假象,她还在记恨随她和亲之事。
萧萧风过,掠起了怀仙的衣袂,她不露声色抚平,眼睛朝林下扫视半晌,忽然提议:“你我不如以兔为猎,看谁先得。你若赢了我,我便向太孙殿下递言,明日日出启程。”
“殿下!”旁边领知柔来的宫人惊讶张口。公主才为烟柳的事伤神伤身,太医嘱咐要好好休养,怎能为一个臣女更改行程?
怀仙睐目看她一眼,她只得闷闷垂目。
知柔亦瞟了瞟她,复追回怀仙脸上巡睃一刻,向其行礼道:“定不让殿下失望。”
未备弓马,怀仙命随行守卫将他们的弓箭取来。首领者称此举不合规制,语带劝诫。
本就是临时兴起,遭人败兴,怀仙怫然道:“不过区区六箭双弓之需,竟也难为得你如此。那你便去请示太孙殿下吧,本宫在此候你。”
就算是个半路册封的公主,威风也在他之上。那首领者踌躇一二,到底应承了她,抱拳施礼而去。
再返回,知柔同怀仙各获三支羽箭、一把弓。
无马,侍女替怀仙厚覆腿脚,以防擦伤。知柔自是不必这些束缚之物,她将氅衣解了褪给景姚,在一旁活动筋骨。
怀仙常年抚琴的手,不料也可挽弓,她拉了拉弓弦,转头对知柔说道:“宋姑娘习武之人,想必射艺亦是精妙非常,不如你让我一箭,权作公允?”
知柔没领教过怀仙的箭术,不敢以上者自居,她默想片刻,道:“臣女不敢妄言,既是寻常比试,还望殿下手下留情。”
怀仙蔑笑一声:“小小年纪,又是哪里学的官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常年淫浸宫闱,鬼话信手拈来。
“尔等别跟太近,休要惊扰了本宫的猎物。”怀仙冲守卫和一干宫人下令,复偏眼望知柔,“宋姑娘,请。”
知柔没有动。
她不愿走在前面。
可以说她守礼,也可以说她心存提防,怀仙总之是对知柔此举又不满了,眉心一绞,先行跨了出去。
澹澹日光使林间恍如仙境,皮靴迟缓地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声响。
知柔凝听四周,既要防备怀仙,又要在她之前猎到野兔,故不曾与其分开太远。
突然秋风刮过,眼瞧一道黑影逃窜林中,知柔立刻搭箭上弦,微眯了眼睛瞄准它,手指一松,只闻“嗖”的一声,玄箭向远处疾驰而去。
却射空了。
知柔神色不变,再度扣弦,眨眼间又一箭瞬飞而出,伴随一道低沉的“扑通”声,这次没有失手。
嘴边才扬起欣悦的弧度,下一霎便因异常而落下来,迅速转身:“殿下小心!”
怀仙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身子像被强劲之物往后用力一掼,她低头,一支骨箭射穿了她的裙摆,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怀仙许久没缓过神,知柔将最后一箭叩在弦上,那人再朝公主开弓时,她旋即松手,两箭相撞,将那人的箭矢擦掉了。
继而,她跑到怀仙身前,撕下她的裙摆。
锦帛断裂之声叫怀仙魂魄归体,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却不能发作,知柔已站起身,捉了她的手腕道:“快走!”
谁也没想到好好一场狩猎会变成逃亡,那夜的景象似又重现,怀仙惊恐不已,身体像灌了铅,每动一下都无比艰难。
背后有促风旋转袭来,扎在脚下——那人没有收手。
不远处侍奉的宫人听了动静,立马上前护住公主,一面大喊守卫。
可惜她们走得太深,守卫驰援不及,那人仿佛逗弄一般,箭箭射在她们足边,还射掉了怀仙的靴子。
这是何等精湛的箭术,那人若想杀她,轻而易举。
知柔不肯再与她们同行,她对怀仙已经仁至义尽了,阿娘还在等她回家,她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这般想着,她步调一转,抄了另一条路。
谁料背后之人遽然改了主意,骨箭破空而来,磨过她的耳垂,凛然锲在树干上。
知柔身子一滞,火烧似的感觉充斥她的右耳,有血珠坠到肩头,洇开点点艳色。
那人的目标分明不是她,况且对着怀仙,箭锋尚无血意。
知柔握了握拳,折身站住了。
光影婆娑,像笼着一层轻烟。
周围安静至极,除了怀仙等人离开的响动,林中连飞鸟之声都不可闻。
那人走路更是低轻的,知柔难辨他的方位,只是直觉告诉她,他就在接近,随时可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强烈的压迫感让她肌肉紧绷,暗自计算着,只要能拖半柱香的功夫,守卫定能找来。
这样的等待无非是一种煎熬,知柔好似感知不到时间,屏息凝神地注视前方。
终于,视线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穿窄袖袍,手无弓箭,日光附其身,将那副已长成的身躯勾出挺拔之态。
知柔远远打量他——是张异域的脸,眉目深刻,有一双像狼的眼睛,沉默而灼亮,如同对峙一般,他不错眼地盯着她。
“你不是汉人。”知柔几乎立刻下了判断。
他虽不着兵刃,但那身锋利的气息藏都藏不住,她很笃定,此人正是朝她挽弓放箭的人。
知柔联想她去寻赵太医那夜,主帐外戒备森严,不过余日,怀仙召她时脸色不佳;起初那些箭也是对着怀仙……
两番如此,难不成是北璃使团有意破坏和亲。
知柔心跳急促,胡乱说着什么以作拖延:“若你所求是怀仙公主,我可以帮你。”
男子一步一步朝她走近,他的面容披露在阳光下,比刚才远瞧更加漂亮清晰。
他五官硬朗,长睫掩盖的瞳眸里却带着些蒙昧的稚气,好像不耐烦听她说话,一对浓眉微微提起,目光没从她身上转开半分。
这人是哑巴吗?还是他听不懂她说的话?
知柔欲往后退,可他的视线十足像只猛兽,仿佛她一动作,他便会扑过来,就像刚刚那样——他射箭震慑,是她转身未离,他方才收手。
思及此,知柔呼吸一顿。
不是捉弄,此人想生擒她。
知柔分不出心思去想因由,眼见他靠近,她立时将袖中短刀翻出来,刺向来人。
男子反应极快,避开了她这一击,手指却叫她割伤,见血。
恩和垂目须臾,嘴边噙起一丝无谓的笑。
刚才说个不停,他还当他跟汉人皇帝一样,怯于用武。
瞧眼前少年一身狠劲儿,恩和的胸腔像是滚沸了,晴丝在他眼角跃照,挑出兴奋之色。
他身形疾动,哪怕没有兵器,出手也凶悍得叫人难以应对。
知柔没伤过人,几次往他胸口攻去的刀都半路卸力,占不到一点儿优势,最终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免不得有些恼了。
她五指紧攥,趁隙用刀背削向男子咽喉。恩和心中一惊,侧身闪躲,左手就势擒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抓向她的肩,把人按摔在地。
感受到背后尖锐的痛楚,知柔咬了咬唇,再顾不上心底那分害怕,手中短刀便朝他脖子架去。
恩和瞳孔微缩,随即扣住她的腕子用力一扭,像压制猎物一样,知柔的手被他扼在地面,本就吃痛,目下更动弹不得。
身上是陌生男子的气息,灼热,缠着一点奇怪的香味。知柔皱眉,目光紧紧盯在他面上,没有半毫闪躲——那些守卫也该来了。
阳光将她罩住,深秀的眼睛嵌在长眉下,如同积雪,又冷又亮。
恩和这才得空好好观察她,他俯脸与她面对,戴在颈间的东西掉下来,摩挲在她鼻梁。
是一条兽齿珠串。
知柔扭开脸,他听不懂汉话,她索性不说了,一边等待,一边寻找时机。
恩和眉峰微攒,这个少年沉默又骄傲,令他想起他在草原的对手。只不过……燕国儿郎都如此白嫩吗?他越看,越觉得身下这人像个姑娘。
他扳过知柔的脸,拇指缓缓一动,沿着颌骨边缘将她的下巴往上抬,另一只手要去揪她围领。
知柔一愕,哪里见过这么孟浪粗鲁之人?不及动手,围领已叫他扯开扔去一旁,冷风贴上襟口,知柔浑身一颤。
恩和的眸光按捺在她平滑的脖颈上,闷不吭声。
未几,他轻声笑了笑,清朗的眉目舒展开来,用她也听不懂的话说了一句什么。
“呼很。”①——
作者有话说:①蒙语“姑娘”。
北璃的一些称谓借用了蒙语,但文中北璃≠蒙古国。各种习俗或庆典如有真实出处,我会在作话标记出来,若作话没写,那就都是私设,一切为剧情服务。
私设如山!(敲黑板)
第68章 饮飞雪(八) 看见魏元瞻,脚便不听使……
光影静止, 沉闷地照人身上,察觉不出半点儿热意。
知柔心里起火,本就抵触与外人接近, 她的围领还被他扯掉,心底十分不爽。
顾不得腕上疼痛,她飞快扳开男子的手, 击他肋侧, 随后顺势翻滚,把人从自己身上用力推开。
恩和从未与姑娘缠斗, 猛地被她钻了空子, 脸上难免露出些难堪的神情。接着他站起来,拾起身旁那把短刀。
知柔心里一惊,探手捉向他的衣袖:“还给我!”
只见他侧身闪避, 眼尾向远处一瞟,是燕公主的人朝此快步行来。脑海中登时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将短刀纳入襟内,往林上折返。
知柔哪肯放他走?在她追过去的刹那,一记带着啸声的骨箭猝然从上方驰下,重重地钉在她靴前。
其箭法与方才迥异, 然所用皆是骨箭,显然不止一人埋伏周围。
知柔咬了下牙, 目光紧紧凝视在恩和背后,似乎想将他的模样剜下来——她得记住他,她要拿回魏元瞻的刀。
不一时,恩和回到城中客栈,敖云和木希乐尾随进来,把房门一关, 手里的弓箭掷去案上。
“那人看见了王子的样貌,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敖云扣眉望着木希乐。
方才他那一箭是冲着中原小子心口去的,木希乐干扰了他,这才偏了位置,落其足前。
“就知道杀。”木希乐睨他一眼,“我们又不是来杀人的……那小子像是燕公主身边的心腹,不如抓回来问问,还能知道燕国队伍里的动静。”
“放他回去,他会暴露王子。”敖云坚持说道。
王子此番入中原未禀可汗,得知他私自离开,可汗暴怒,随即遣人至玉阳寻找王子下落。阿拉木苏亦因此事提前动身,同日南下。
敖云和木希乐是好不容易才从马队中开溜出来,按王子留下的记号找到了他。
若让阿拉木苏的人知道王子就在燕境内,岂不更加肆无忌惮地将那些罪名摁到王子头上?
“不会。”恩和坐在案后,掌中攥着那把汉人的刀。
刚才见燕国守卫摸过来时,他的确想要杀了她,但时间太短,他怕没做干净,反而落下什么把柄。那会儿擒她回来也来不及了,倒是他随意捡起的刀叫她反应极大。
想来这把刀于她而言尤为重要。
以此当作筹码虽然铤而走险,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更好的出路。
敖云听了只不做声,皱一皱鼻子,露出不认同的表情。
依他之见,那个中原人还是该杀。
“王子接下来什么打算?”木希乐一边净手,替恩和倒了杯茶。
南方的茶味苦涩,恩和吃不惯,碰都没碰。他把刀收回去,一撩袍子,人走到帐后懒懒躺下,身上泥污未洗,指背还有一道长长的口子凝了血,他皆不在乎。
从小就是这样,好像狼狈极了,但只要他扬眉一笑,看起来总是比别人显赫。
“接下来,去玉阳。”
这身汉人衣物穿得他难受,合该换一换了。
“姑娘受伤了?”景姚看见知柔从营帐外面踱进,下颌、颈间像被谁抹了血,沁着几道红痕。
她赶忙跑过去,担忧得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去找赵太医,姑娘快、快坐……”托着她的胳膊将她引去铺上。
“没事。”知柔用手背擦了擦脸,答道,“不是我的血。”
一抬手,右边腕骨的疼追上来,致使她双眉紧蹙,发了些冷汗。
景姚刚松口气,转而瞧她肩头血渍如梅,复又愣住:“耳朵怎么……”
短刀之事令知柔心不在焉,耳垂上的擦伤早忘了,眼下经她提起,林中那幕再度浮现。
知柔憎恶地抿紧嘴,过了半晌,她忽然说道:“姐姐可会作画?”
没料想她会问丹青,景姚仍有些钝钝的,见那双明眸望着自己,很快扭过心思,朝她点了点头。
皇太孙命人来传知柔的时候,景姚刚巧画完。
知柔警惕地睃一眼营帐,将巴掌大的画像从册中撕下来,折好塞入怀里。继而对景姚道:“此事,万请姐姐替我保密。”
“姑娘放心。”
得她应诺,知柔就着巾帕随意擦干净脸,衣裳都不及换,套了件氅衣便随内臣去了皇太孙的帐下。
自打出了京师,队伍里的波折接二连三,每一件都越不开北璃之手。而这回在林中发现的骨箭亦非燕朝所产。
按怀仙所言,林中那人箭术之精,几如神助。不由得让人联想昔年战场上,那个以一手绝世箭法搅动战局的名将伯颜。
听闻他过世后,草原上唯有一人承袭了他的衣钵,而那人现居王庭十七王子麾下。
若今日骨箭果真出自北璃……此举,是在给国朝下马威吗?
只消想国朝曾雄踞天下,四海共仰,如今却被部落之民挑衅,皇太孙负在腰后的手慢慢收紧,眉眼似乌云笼罩,难能化散。
知柔跟着内臣走了三盏茶的功夫,方到皇太孙帐前。
她知道太孙殿下召她是为了什么,无非问她林间经历,问她是否看见什么人——她被护卫找到时,脸上有血,那是与人交手留下的痕迹。
知柔不动声色地拉拢衣襟,正一正神态,拔靴跨了进去。
晌午日头更盛,营地里蓦然刮起北风,吹在脸上身上,说不出的刺骨。
景姚记挂知柔的伤,饭还未吃就去找医官讨了许多伤药,站在平路间等知柔回来。
怀仙公主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知柔最初便是被她们叫走,今时挂了彩,那头却连一句慰问都没施下。
景姚心里暗概:这位殿下与宫里那些主子真真没有两样。
大约又等了半刻,知柔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她一喜,马上趋步过去:“姑娘饿不饿?里头有吃的,还有药,我替姑娘上药吧。”
知柔勉强笑了笑,说好,待她拨帘入室,那笑容顷刻委顿,溢出点儿怅惘。
皇太孙所问,知柔一一回答,可于那男子外貌上,她只应“高鼻深目”这般笼统的词。既希望此番和亲不顺,能够返京,又隐隐清楚现实不会这样发展。
“这是……箭伤吗?”景姚拨开她的发丝,她右耳耳垂上露出一笔赭红。再往下,后脊处的衣衫似给利物磨裂,方才罩在氅衣里,恍惚一切寻常。
知柔闻言偏过头去,瞧她惊愕的神情,不禁低声道:“嗯,早就不疼啦。”
说着往上撑一撑,将背挺直,在林间磕损的皮肤忽然牵动,又刺又痒。
是夜,知柔睡得不安分,她翻来翻去侧躺着,胳膊一会儿就麻了。
营帐内没有点灯,外间火把的影子投在帐上,染出些昏暗的朱色。
知柔撑了身下的床铺坐起来,环抱双膝,眼睛盯着边缘起翘的席子,突然想到从前。
她刚到起云园的头一个月,魏元瞻看她很不顺眼。她对魏元瞻的态度就不同了,随她心情变幻,今日喜欢,明日许就讨厌,很没个准儿。
那天下午,他们二人练完步法,魏元瞻走到树荫下,在兰晔置好的席上撩袍坐了,抽出腰间挂的短刀。
只要得空,他总爱握刀雕刻荷木。
阳光从叶罅间漏下来,蒙在他的鼻梁和眉峰,安安静静的,让人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
知柔一贯喜爱漂亮的人和事,一时被他吸引,她跑到屋中抱来一卷席子,在树荫下和他并排铺好,歪着脑袋瞧他。
不得不说,他削木头的手艺比师父还要厉害。
那双手凌厉修长,却非瘦骨伶仃,而是带着力道在荷木上切切行走,待大致成形便会换副刀具,极有耐心地打磨。
魏元瞻无法忽视身旁黏人的目光,他眉头紧攒,很嫌弃地睐她一眼:“你能不能别挨着我。”
知柔微怔了下,什么叫挨着他?她坐在自己席上,更别提这块区域本就是他们划分好的——明光庭归她。
因此,她的语气也有些冲:“这是我的地盘。”
魏元瞻听了缄默须臾,抬头望向兰晔。
是他摆的席子。
知柔猜测兰晔又要倒楣了,不等他开口,她重新接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想和我玩?”
年后那段时间,他们分明挺熟稔,自从她到起云园习武,魏元瞻对她就有些冷淡、挑剔。
“我拜先生为师,你就这么不高兴?”
魏元瞻掌心收了收,看她一会儿,把脸扭向一边。
他做了那么久才成的事,她装个可怜就得到了,不公如斯,他当然不快。但听她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竟好像是他过于小器。
其实在许多事上,他都已经让了她,只不知何物作祟,唇舌间就是不愿屈居下风。
话说出口,不免携着赌气的成分:“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不喜欢你。”
“可你之前不是这样。”知柔皱眉。
魏元瞻想也没想:“反正现在是了。”
此言撂下,知柔半天没有一丝动作。
很奇怪,她交友又不是非魏元瞻不可,却很多时候看见他,脚便不听使唤。
而今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知柔有些难过,那热烈明朗的眼睛一点点暗下去,睫羽低垂。
四周剩下燥热的风不住打转。
魏元瞻把脸偏回来,剔她一眼,心里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起这个话头。
隔了许久,他终是问道:“你那么想习武吗?”
知柔微顿,而后将下颌一点:“我想保护自己,保护阿娘。”
魏元瞻思忖一会儿,眉毛越挑越高,明显想错了:“宋府还有人敢对你们动手?”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神态,仿佛她一应是,他便会去宋府替她声张。
知柔也拧了拧隽秀的眉:“家里对我们很好,但我又不会时时刻刻待在家中。”她掀起眼帘,随意添了声,“我喜欢和朋友在外面玩。”
正巧视线落在魏元瞻脸上,使她口中“朋友”有了姓名。
他腮帮倏然热了,握刀的手举起来,挠一挠眉骨,顺势避开她的视线。
知柔没再注意他,两个胳膊支在膝盖上,捧着腮,琢磨自己的心事。
夏天的气候很闷,风糊在身上叫人觉得腻腻的。
魏元瞻到底没雕完他的荷木,只囫囵有一个形。他将短刀归鞘,对手中之物似是不满,居然丢给知柔,起身拍拍衣袍往庭院外走。
从那天起,知柔开始玩刀,闲时钻研机关术,巧思妙手,更胜魏元瞻一筹。
思绪在黑暗中渐渐收势,目断处,营帐被火光柔化,夜晚无尽漫长。
知柔把怀里的木匕首掏出,一并带下景姚替她画的像。展开看了很久,画纸边角在她手里快捏烂了,画上人的容貌却不折分毫。
无论他是谁,他夺走了她的东西,她定要亲手取回来。
第69章 饮飞雪(九) 不甘心就这样和他告别。……
那之后, 知柔每日的神思都花了大半在那异族人身上。
仔细回想,他的珠串与她在书中读到的颈饰很像,结合这两月队伍里发生的事, 知柔直觉他是北璃人。
这些天为了等他来,她刻意与同伴分开,旁人打水都要结伴, 只有她独立得像个怪物。
人在背后都说, 宋四姑娘不好惹,颇有些邪气。
知柔无心理会, 只瞧那男子未再现身, 胸怀气闷。她看清了他的面目,他却迟迟不来找她,是因为抢了她的刀, 所以这般从容无惧吗?
知柔不愿再等。
她开始向马通事①学习北璃国的语言,虽困难,幸她上进,且小有天资。和怀仙等人相比,马通事对她这个学生更为满意。
她想好了,待抵草原, 她便寻机在王庭找份差事。一来,为自己脱离燕朝谋出路;二来, 亦可借助草原之力,追查林间夺她短刀之人。
天气越来越冷,过了梁州,再往前走便只有一条道,周遭植物稀少,入目尽是黄沙颜色。
和亲队伍在云川城停了下来, 高高的土墙将领地围困,偶然能见几颗枣树伶立其中,与京师的景象相比,确凿有些破败。
所幸经历了那几桩事,队伍中再无风浪兴起,北璃使团的人对皇太孙与怀仙的态度也是恭恭敬敬。
大约是瞧快到两国交界,他们提起可汗派来迎亲护送的是十七王子和十九王子,嗓门儿都变得微弱了,好似在为先前种种觉得尴尬。
最开始,于帐中行刺怀仙公主的名目挂在十九王子头上;随后又是林间寻衅,疑了十七王子。偏偏来接人的就是他二位,弄的不像结亲,而是故意结仇。
众使奉可汗之命前来修好于燕,虽未获城土,然可汗本意在固结邦谊,绝不可因这些事与燕生嫌隙。
是以后半程的路上,队伍中安宁不少,怀仙的脾性却愈发阴沉,叫人捉摸不透。
知柔据心事在身,不曾留意,景姚在公主身边当差儿,实打实地觉出些疲惫来。
待出了玉阳,前面便是茫茫草原,在那儿举目无亲,怀仙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她素未谋面的夫婿——那个比她父王还要年老的可汗。
心中恐惧越积越深,或许出于发泄之由,怀仙这几日对万事皆生怨怼,底下伺候的人已经被责罚了好几个。
皇太孙看出她的焦躁,有意安抚,便下令在此多留一日,正好与这里的人一同过祭月节。
云川是古村落,久居偏僻,许多风俗沿袭至今,犹保存着数百年前的旧时模样。每至十月望日,城中都会祭月神,祈佑来年风雨顺遂,灾厄不侵。
该夜,暮色已沉,开阔空地上升着一堆堆篝火,旁边是规矩的土房,燕人与使团中人或坐或立,都在为眼前的景致感到不真或兴奋。
要说不真实,自然是随亲者的感受。宫人们望着翻滚炽热的火焰,望着乡民祭礼后,互相传递美酒,载歌载舞,蓦然像是到了一处幻境,令人畏缩,又有些蠢蠢欲动。
毕竟去了草原,谁知道还有没有这般祥和的日子?
公主在林中遇险的事,太孙殿下没有声张,但当日在场的人未知凡几,有人瞧见了,消息自然会走漏。
一想北璃人对公主都如此不敬,便觉他们在燕的日子能过好一天是一天了。
使团中有年轻男子见了篝火,从帐里搬出乐器,随便盘腿坐下,奏着异域才有的曲乐,带些杀伐之气,又隐含温柔。
怀仙身旁的宫人觑了觑她的脸色,没敢动作。皇太孙那边却有几个大胆的往火堆旁走,嬉笑着拉过同伴:“来吗?权当让身体更暖和些。”
如此下来,空地上聚集的人愈发多,一片片映着火光的衣裾在浓墨中拖曳,绚烂得仿若星华。
知柔站在枣树下看着他们,篝火忽明忽暗,她的瞳眸里逐渐染上一丝落寞。
十月了,不知道阿娘的身子好些没有?她不在,还有人能陪阿娘说话吗?京城的冬天比洛州冷,每逢冬日,阿娘的手会犯旧疾,也不知樨香园的人待阿娘好不好,是否照料周全……
知柔低着眼,思绪又从林禾渡到魏元瞻身上,没有任何动机,她总会时不时地想起他。
想起他们在小苍山角力,魏元瞻得胜后那副耀武扬威的表情;想他们在起云园习武;想他们一起闯祸,回家都被训得一旬不许出门。
下次见到魏元瞻会是什么时候?
他会不会……忘记她?
思及此,知柔的心忽然涩了一刹,好像有什么在心中生长多年,直至今日才冲破那缕外衣,于她腔管里放肆地挑动。
知柔手指微蜷,仿佛在思考和比较她的情感。
她会想三姐姐,会想哥哥,也想星回,他们都是与她亲近之人,离开京师,除了阿娘,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他们和魏元瞻。
可是这几月,她连三姐姐的眉目生得如何都记得不够真切了,只记得三姐姐也很爱笑,却总端着,还总是佯装嗔怒来吓唬她。
至于魏元瞻,他长什么模样,她记得清清楚楚,甚而他的每个举动都能清晰地在她眼前展开。
记忆里的“他”像活物,汲取她的养分,不断壮大,致使她心里很鼓,却又很空。
在这一刻,知柔方才惊觉,原来他是不一样的。
静默中,有足音辗转到她身旁,眸光把她照一照:“姑娘想去吗?”
她未及反应,抬睫看了来人须臾:“什么?”
“和她们跳舞。”景姚笑道,眼睛瞟着篝火,流出跃跃欲试的光。
知柔没有这等心思,将下颌缓缓一摇:“我不会。”
景姚沉默半晌,轻轻牵唇:“那我也不去了。”
端详她的神态,知柔知道她是有些向往:“姐姐不必管我,你若有兴便过去吧,我看她们挺欢喜的。”
景姚面露迟疑。
之前误食的事让她与那些同侪都疏离了,加上她现在在公主跟前做事,她过去,她们肯定又要说些怪话,还是算了。
她转回脸,悄悄往知柔身旁挪近一步,明明她更年长,但并不妨碍她跟着知柔。在知柔身边,她有一种活泼又安稳的感觉。
不一会儿,她抬眉瞥到远处长身玉立的人影,略顿了顿。上回在驿城外,她似乎也看见了他们。
“知柔姑娘,那是你认识的人吧?”景姚忖度着开口。
知柔顺她所指望去,见舞动的衣裙后,魏元瞻和云川百姓站在一起,来回巡走的守卫间或挡住他的身形,转瞬复露出来。
知柔的身体渐渐站直了,有往前去的动势。
魏元瞻见她望过来,便无声地一笑,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离开。
云川距玉阳不足百里,今日之后,他不能送她了。一到玉阳,他便得去拜见张都督,与她再见面,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此刻默然相对,知柔心跳忽急,她隐约明白什么,故不甘心就这样和他告别,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她四下环视,云川这个地方太空太平,土墙之后便是黄山,守卫将队伍暂宿的方圆拢了起来,竟无一处能够让她钻出去。
知柔有些着急,后来不管了,也等不了。
她大步流星,先是在跑,眼看越来越近,她又放缓脚步,像是想要接近又往回收,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景姚在她抬腿那刻便跟上她,担心她与守卫冲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魏元瞻和她们之间隔着三四丈的距离,人影如流水般淌来淌过。
有守卫见她们跑来,狐疑地盯了半晌,好在景姚机灵,挽住知柔的手帮她打了掩护,看上去是两个姑娘在瞧那边的百姓。
“魏元瞻。”知柔叫得很低,景姚站在她的身侧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相处多时,她还不曾见过知柔今夜这般无章法的样子。她移开眼,定在对面,是兄长吗?
景姚观察着那个英俊的少年,他与知柔生得不像,能从第一座驿城跟到这里,想来他们关系极好,都不舍分别。
她识趣地往后退了退,没立太远,一双眼睛暗暗瞩着巡逻守卫。
人线那边,兰晔和长淮伴在魏元瞻左右,瞧四姑娘一身男装,好像又长高了,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袍袂,使那身条儿在衣管中显得格外孤单。
不知怎的,兰晔见她如此,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他把身子转过去,提步走远了些。
墨色下,魏元瞻眼角微红,有些酸胀的感受涌上心间,强压制住,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都说告别非易事,今番做来,果真难为。
即使他能走到她的面前,真实地触碰她,仍不知该如何措辞才不会惹她难过。他这张嘴,一对上她就硬得要命。
火光在二人身前身后跳跃着,天上那轮月亮似乎也在摇摆,为少年人的陈情造势。
知柔只见他嘴唇张合,离得远,听不见他的嗓音,但在这一瞬间,世上的喧嚣都静止了,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里震荡。
“魏元瞻……”
你也一定,一定要等等我——
作者有话说:①通事:翻译官。
第70章 饮飞雪(十) 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动物……
次日清晨, 知柔套着羊皮大氅从土屋里出来,光弥漫了她整个视野,瞧不清眼前景象, 一时还以为身在京师。
她深吸口气,拂着袖袍踏出院子,正巧碰见一人从前经过, 拿手抹了抹眼睛。余光瞥到她, 忙不赢要躲,知柔挑起眉梢道:“姐姐怎么了?”
倏闻人问, 景姚只好停下来, 转背过去,垂避了眼:“没……殿下、我……”
回答磕磕绊绊,知柔听及此, 心中已有些明了。
昨天夜里她去打水的时候,碰巧几个宫人在旁边低声议论,说怀仙阴晴不定,发起火将袖子一甩,把一个宫人的脸都刮花了。
瞧景姚这幅模样,多半也是遭了怀仙为难。
知柔面皮冷, 厌恶一个人时,眼角眉梢便愈显锐利。
不提怀仙令她与家人分别的事, 那副骄矜的性子就与她十分不和,但她在队伍里的身份接触不到北璃贵族,想要离开,就得先留在怀仙身边。
景姚观她情状,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忙咽下前言:“没事, 我没事……姑娘的东西收拾好了吗?该启程了。”
若路上无阻,今日傍晚便可抵达玉阳。
“我没什么东西。”知柔回道。
想想也是,她们非自愿出塞,不过带个人去服侍殿下,哪有什么私物?景姚便讪笑了笑,与她暂且作别。
队伍在辰时出发,知柔跟在怀仙的车驾旁。自林中狩猎之后,怀仙再也没有传唤过她。
日头直至晌午才高起来,风还算静,阳光披在身上终于有些暖和。
知柔略挣一挣氅袖,刚罢下手,一个纤弱的身形忽然倒了下去,摔在她腿边。其余人皆未停下,而是绕开她们,继续跟着队伍行走。
知柔蹙眉将地上之人扶起,见她褶裙下露出磨烂的鞋,眼光轻怔。
臂膊上扣着那人的五指,她借力站起来,身体犹在晃荡,待视线清明,她忙松开手,向知柔道谢,旋即一脚深一脚浅地赶上进程。
知柔未作声,大跨几步就跟了上去,重新走在公主驾旁。
她的靴子是景姚改的,从楚州到云川,将近两个月,她每日穿着都如新的一般,不磨脚,也很干净。景姚是一直在帮她做鞋吗?
怀仙从车板的缝隙看出去,正望见知柔。
此行数月,队伍中早有人扛不住长途跋涉,在梁州丢了性命。余下的,非是吃力硬捱,就是被皇太孙恩赐,叫跟着坐了段车。
只有宋知柔看上去矫捷康健,除了一张脸摆得清冷,整个人都透着挺拔的活力。
怀仙本就因临近边塞不爽快,得见她如此,先前对她的那点儿愧怍早随时间流逝消磨尽了,须臾挪回眼:“还有多久能到玉阳?”
青棠小心答对:“回殿下,只剩几十里了。”
车驾中静了片刻。
青棠恐怀仙又有什么刁难的念头要落在她们身上,眉目往下低垂,不敢则声。
未几,听她吩咐道:“前面清路的不是少了一人,让宋知柔去。她这一身力气,该做点实事。”
青棠稍稍犹豫,车内另一个婢女马上领命,下车交代知柔。
这一路负责清道的多是男子,突然听怀仙调了一人过来,与他们这些粗人不同,便猜公主殿下又在使脾气了。
摇一摇头,该配合的还得配合,摒去侦查、标志的任务,将最辛苦的派给了她。
知柔无所谓出些力气,正好,她随队伍走着总感觉是在渐离家乡,干点儿活,思绪也能放空一二。
怀仙的仪仗飘落玉阳时,残霞如血,飞鸟振翅在天空盘旋,队伍慢慢停了下来。
皇太孙与祁将军在前面和北璃国派来的人交接,怀仙端坐车内,好似什么都不关心,同皇太孙都不打照面。
知柔干完差儿便留在队伍当前,能看见皇太孙的坐骑,周围是异国语言不断交织,她听在耳中,心绪杂芜。
以这样的方式到异乡,难免情思沮丧,可还未达之前,她心里又盼着队伍能够走得快点。
因是傍晚,风有些凉,知柔裹紧氅衣,随便一掀眼,看见天空下两个为首的草原男子。
大约都过双十年纪,人高马大,穿一拢异族长袍,其上纹案极繁,辫发间缀着骨雕和金银饰物,脸庞隐在火烧似的光影中。
知柔额心暗结,总觉得居右之人有些面善。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巧不巧,那人扭过脸,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径直朝她望来。
他的眼神太明亮,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动物,和她四目相对,英气的眉梢微提,露出点饶有兴致的笑。
知柔一颗心猛地停顿了下,认出他来——那个夺她短刀的人!
与此同时,恩和轻扯马缰,马儿“踢踢踏踏”朝这边转步,鞍具上的皮绳前后微晃,晃出一种招摇的压迫感。
知柔掩在氅衣中的手愈发攥紧,计较着与其对视。没多久,她偏移开,抿了抿唇。
值得高兴的是她不用查他是谁了,北璃国派来迎驾的不是十七王子阿拉木苏,便是十九王子恩和;忧的亦是这道身份,他居然是北璃王子。
观他情态,明显他也认出了她。
知柔有一阵没动,只听类似铃铛的声音愈发靠近,心像给人堵在煎锅上,一片激烈焦灼。
此人非善,她有他的把柄,又要拿回短刀,想要自保着实不易,日后在北璃的路没那么好走。
恩和却未到知柔身前,只是走马与祁将军见礼,聊了几句。原来他能听懂汉话,不过说得生涩,甚而有些笨拙。
阿拉木苏瞧恩和越在自己前面,面容隐怒,很快招呼人马上前,迎了燕朝的队伍前往王帐。
玉阳和云川到底不同,虽距离近,玉阳城内布局紧凑,兵房众多,操练之声不时可闻。
魏元瞻一行是昨天夜里动身,为了不与和亲队伍相撞,一夜快马加鞭,于这日清早到的张都督官邸。
见了魏侯手书,去通报的士卒很快折返回来,将魏元瞻请了进去,却道都督还未归,让他们在厅上少坐。
踏进门槛,魏元瞻还没坐下,就先看见茶桌上放着两盏茶,那蒸腾的热气在视野中尤为明显——想来张都督不是未归,而是避了出去。
来之前便有所预料。世家子弟突然跑到西北从军,多半是为了捞取军功,混个一官半职,以图返京后获得更高的封赏。
在外人眼中,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张季宵不待见他,合情合理。
魏元瞻撩袍落座,微不可察地叩了叩冻僵的手指,接过旁边递来的茶,置着没喝,就坐在厅上等。
他的规矩极好,腰身端正,目不斜视,很有君子之风。长淮兰晔却清楚,若非侯爷为主子请托于人,叫他们等这么久,主子早在手里偷么着玩刀了。
兰晔顾一圈四下,真是安静得连个鬼影都没有,不由得低声嘟囔:“咱爷哪受过这种冷遇。要我说,西北这地方待不得,天儿差就算了,春秋碰上马匪还要……”
“你们不用跟着我。”魏元瞻出言打断。
他瞥他一眼,声音有几分干脆,“从军是我的主意,和你们无关。待你们回到京师,替我告诉父亲母亲,我一切都好,不必记挂。”
“那怎么行?”兰晔深黑的眸子瑟缩一下,待回过味,着急忙慌地向他剖白,“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说要同您分开呀!”
魏元瞻不再言语,私心的确不想他们跟他待在军中。
他又不是来镀金的,身边还要带两个人伺候,张季宵能看得起他就怪了。况且军营肯定不比京师慵懒闲适,他是甘愿到此,兰晔他们是因为跟了他,这才有的无妄之灾。
瞧他不说话,兰晔益发着急,拿胳膊将长淮一捅,暗示他帮自己。
方才进来时,那些士卒个个面无表情,空气中都弥散着肃杀之气。长淮怕连累主子,遂不敢多言,他拂开兰晔的手,老老实实站着,等张都督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整日。金乌西走,苦候的人没有候到,却是府上旁人给他们送了吃的,替他们安排住处,叫暂先歇下。
如此冷待,魏元瞻的确不曾遭受过。
本就性骄,脾性尚未成熟,他扬眉轻笑了笑,言语和气:“不敢累张都督,今日失礼登门,实在打扰,告辞。”
稍一拱手,拎着袍摆跨了出去。
当天夜里,北璃斥候选好地方扎营,称燕公主此行劳累,好生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收整去往王帐。
已经到了草原,怀仙不得不从车厢里站出来,和他们面对。见两位王子的年纪都比她大,自己嫁的却是他们的父汗,胃里一阵恶心。
待毡帐搭好,宫人们烧了热水,几个北璃女奴捧着奶茶和一干吃食过来,搁在榻上。
怀仙抬手将她们挥退,看帐中装饰逐渐被异族之物取代,连吃的也成了这些怪味,没缘由地,她竟在褥上哭了起来。
本以为她的眼泪在她得知自己非父亲亲生那天就已经流尽,哪想到了今日,她的情感再度崩塌,心里的怨恨和无助像潮水一般袭击而上。
守在帐外的宫人听见动静,相互看了几眼,都摇摇头,继续立着。
不远处,北璃国十九王子和他的人正在摔跤,呼喊声一茬儿高过一茬儿,怀仙在帐中听着那些野蛮喧闹,哭得更凶了。
知柔同景姚她们一个毡帐,就在怀仙后侧。她弯腰出去,恰见景姚提灯往这儿走,便提眉问:“殿下在哭?”
景姚点头,走近了,挽住知柔的胳膊,小声说道:“哭一会儿挺好,终于能松口气了。”
知柔诧异地看她一眼,她适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惴惴张了张口,似要辩解什么,就见知柔牵唇一笑,叫她愣了住,随即将袖子举起,掩面低笑着。
深秋时节,山湖上笼着几许薄雾,天气寒冷,景姚出帐不久便吸了吸鼻子,想起来问:“姑娘原是去哪儿?”
“里面太闷了,我出来走走。”知柔随口应道,“反正殿下那里也不用我。”
却说知柔真正的目的,是想寻找机会翻到恩和帐中,取回她的刀,然后离他远远的,井水不犯河水。
思及一事,她对景姚道:“谢谢姐姐。”
“谢我?”景姚不明就里,闻她续言,“要是没有你,我的靴子应该也踩烂好几双了,哪还能走到这儿?”
“顺手做了而已,不值一提。”景姚赧然道。
二人联袂徐走,景姚说起宫中趣闻,知柔听得投入。待醒神时,前方站着一群北璃兵士——用身形围成一圈人墙,中间开了道口,有两人立在其中,衣衫微乱,像是方才斗殴完的样子。
风刃四处游荡,篝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滋滋”的声响。
恩和不料会看见她,隔了数十步远,无声地审视树下高挑的人影。
火光映在那双清亮的瞳眸中,与当日一样,她很沉默、警惕,或许还有几分畏怯。
恩和嘴边浮出一个懒散而挑衅的弧度,随手指向知柔,用他笨拙的汉话说道:“你来。”《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