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饮飞雪(十一) 耐心地等……
秋风瑟瑟, 寒星高照。
蓦然出现的异族男子,就像临冬之际朝人袭来的一股寒流,景姚后颈发颤, 吓得不行。
她悄悄拉住知柔的手,想与其后退,不料那北璃王子朝她们开声, 道:“你来。”
景姚心胸一窒, 左右看看,旁边是有人, 但皆是异族容貌, 还有几个方才见过,给公主送吃食的女奴。
他那生涩的中原话,除了冲她们, 又能是冲谁说的?
景姚不禁发起抖来,小声对知柔道:“怎么办……他、是在叫我们吗……”
知柔没有回应,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在发现空无一物后缓缓垂落,只是盯着恩和。眼睛里有观察,有算计, 还有一种原始的防备——她很大胆,不会束手就擒。
在草原上, 判断一个人的心智是否敏锐,就看他的眼睛。
上次在林中,恩和便觉得此人有点意思,同那些板正、畏缩的燕人不一样。
兼他年轻气盛,上回让她钻了空子,心头终是不快。他解开袍领, 掏出一把短刀在手中转了个花,对知柔说:“刀,给你。你和我,再来。”
知柔眸光微闪,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景姚能感受到她身体里的力量欲图往前,不由惊诧出声:“姑娘!”手上攥得更紧,不让她走。
那些北璃人一看便在斗狠,就算她总穿男装,到底是女子,怎可莽撞过去同他们一块儿?
知柔也在打量恩和。
他是比她健壮,但她耐力好,加上他与人消耗过,她不一定会输。
再者,众目睽睽下,他还能伤她性命吗?此刻未到王帐,他们便不算迎完燕国公主。这种时候再生血光,两国合约就该作废了。
视线下移,定在恩和掌中——那是魏元瞻送给她的,不能丢。
一番衡量过后,知柔略挣开景姚,朝那边迈了过去。
那群北璃兵士虽听不懂王子方才说的话,也有眼力,看得出来这是要斗勇了。他们的目光悉数落在知柔身上,见他个头不矮,跟王子比,却是太瘦,都觉得他没戏。
恩和微扬唇角,目不转睛地望住知柔,看她一步一步走来,面庞在火光下愈显深刻。
等她走到斗场边缘的时候,敖云瞩着她琢磨一会儿,忽然眼光一利,就要上前,木希乐伸手将他拽住:“干什么去?”
“是那个小子!”敖云愤愤扭头,嗓音里喧着愠气,“你看不出来吗?那个中原人。”
“我当然看得出。他们南人里,只有这个小子从头到尾都与别人不同。”木希乐很自然地回道,随即下巴往恩和身上抬一抬,说,“别毁掉王子的兴致。”
听了这话,敖云缄默少顷,退两步站回来,眼神却一动不动地摁在斗场中间。
从小长到大,恩和与人搏斗鲜有败绩,因为每每有人将他打趴下后,他还会站起来,不胜不休。为了得到可汗的目光,他不怕疼,别人都说他果然是贱奴所生,一身贱骨头。
敖云跟恩和一样,生母只是王帐内一个谁都能践踏的女奴。在部落,他受人轻视,阿拉木苏每次带人捉弄他时,恩和都挡在他前面,衣袍脏兮兮的,笑容却很干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后来,他们偷偷跟着伯颜习射,敖云学会射箭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从前跟着阿拉木苏欺负他们的人。
他一直在帮恩和扫清障碍,尽管有些恩和并不认可,他还是在做。
眼下这个中原人,对敖云来说,是威胁——他在林中见过王子的脸。
风突然静了,知柔的袍摆擦着篝火而过,人墙即刻合上。
从外面看,依稀只能看见恩和的影子。
景姚十分着急,队伍中身份最高的就是怀仙公主,可是公主还在铺上哭呢,又怎会来管知柔的死活?
她想去找人救知柔脱困,又不敢离开,不敢丢下知柔一人在此。心中煎熬难耐,最终咬了咬唇,还是跑去了怀仙的毡帐。
恩和把短刀扔给知柔,她接住,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指在鞘面的“甲”字上轻轻抚过。
随后抬起头来,她目定着他:“我用刀?”
恩和点头。
“那你呢?”知柔不着痕迹地把四周扫一眼,那些兵士手里有马刀,还有鞭子。
就见他笑了笑,复一摇首,只说了一个字。
“来。”
他的声音不高,里头儿还含着未散的笑意,可他一张口,气势如铁铸一般。知柔观他如此自负,犹不敢掉以轻心,之前和他交过手,此人的功夫的确凶悍。
她将刀鞘小心地挂在身上,露出的“甲”字铁画银钩,仿佛在昭示些什么。
松枝还在盛火里炙烤,周围氤氲着赤红的光。
知柔抽刀出鞘,五指在刀柄上握住了,刀刃对着恩和。他扬起的头颅总算低了一寸,注视着她每一道起势。
吃过上次的亏,这回知柔不再顾忌,她忽然动作,掌中寒刃刺向恩和的腰,清越的铮鸣声贯入耳畔,他往后疾退。
见一击不中,她立时转上来,攻向他的咽喉。
刀光几乎擦着恩和的脖子划过去,他斜身闪避,伸手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左肩,控制距离。
两人的视线都在刀锋上,他的力气太大,知柔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上回右手手腕就是被他拧了,如今尚未好全,他骨节下的力道几欲渗透进来,知柔咬了咬牙,手指松动,刀柄在掌中很快转个方向,猛地发力朝上探。
刀尖对准恩和的喉咙,知柔沉劲把刀往前推。恩和抵抗着她的手,眼见寒光差自己不过毫厘,上半身后仰,一面冷笑,说的又是知柔听不懂的语言:“你想杀我?”
知柔默不作声。他们力量悬殊,她不由双手握刀,见往上不好使力,便向下冲着他的心口。
敖云在旁屏住呼吸,腿又忍不住前抬,守着斗场上的规矩,适才按下。
没想到这中原人有几分狠劲。
起先在林中,他攻势婉转,一到要害便卸了力,看着就是黄毛小子,没玩过真的。
恩和对她的改变并不吃惊,反而她越狠,他意趣更盛。猝然,他侧了半步,将知柔的手生生扣回去,往她自己颈上靠。
刀风忽转,场沿的篝火似乎为之横摇一瞬。
知柔被他逼得节节后退,胜负欲也上来了,她抬膝击他腹部,奋力挣开他,转眼又斗了数十回合。
她急于脱身,出手每一下都带着肃杀之意,刀锋沾过恩和单薄的衣物,只闻一道“呲啦”声响,划出一线血色。
打斗的时间太长,知柔的右手在脱力边界,已经开始发颤。
她紧抿着唇,心道,她不能败给他。
马通事之前说过,在北璃,斗武场上死生不论。她认为恩和不敢杀她,说白了,也不过是在赌——既然是赌,就有可能会赌输。
性命攸关,她自然求稳妥。
知柔把刀换去左手,聚精会神地看着恩和。
到底很少用左手握兵器,极不熟练,后面再向他攻去,很快便叫他占据上风。
眼下,短刀被恩和按着架在知柔肩上,他一双手力道极大,双眸沉静,好似在欣赏她脸上的表情,耐心地等她求饶。
知柔庆幸自己没有像他一样,一动武就脱衣裳,氅衣够厚,这才没叫刀刃割伤她的肩。
她用力格挡,寒气仍一寸寸朝她血脉逐近,只剩一点儿,刀刃就会划破她的皮肉。
知柔不肯服输,只瞧她的视线穿过他的脸颊,在他身后凝结着,倏然用草原话,对他低说了一句:“有狼。”
或许是北璃人面对野兽的一种本能,抑或是她突然开口,恩和眸光一斜,手中的力度跟着松了两分。
趁着这个当口,知柔顷刻扭转局面。她挥刀削下了恩和落在肩膀上的辫子,长长的一截攥在手中。
“结束了。”她道。
周围兵士见状,骇得发不出声来。
这个中原人……竟然敢割下王子的头发。
不管她是否使诈,刚才那一刀若顺着划过去,绝对足以致命。纵她手下留情,改为割断他的辫子,此举于恩和而言,十分羞辱。
恩和大概是气的,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好像在笑,但笑容里掺着恶狠狠的味道。
知柔自知胜之不武,但关键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谁跟他讲正直之气?是以知柔面上不露怯,也没什么心虚的表情,只是太累了,胸口有些许喘。
天幕低垂,火光熊熊。
对面的眸子亮得慎人,知柔与他对视着,却是无比盈亮。
不知过了多久,恩和紧绷的肌肉最终放松下来,抹了把下颌的汗。
瞧她会说北璃语,便不讲汉话了,他轻笑着对知柔道:“你赢了。”
左手向她摊开,知柔会意,把他的辫子扔回给他。
既已得胜,知柔对斗场毫无留恋,她将短刀归鞘,拔靴转身。
“喂,”恩和在后面喊她,“你叫什么名字?”
知柔只当听不懂,步履未停。
兵士慢慢站开,给她开了一条道让她出去,目光直勾勾地瞟着她,心中都有些叹服。
恩和见她不应,又用她的语言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是没理。
敖云走上来,眼神锐利地剜了知柔的背影一眼,替恩和感到不服气:“王子怎么会输?”
木希乐也靠过来,问的是另一句:“他和王子说了什么?”
他刚才站得最近,看见了,那中原人嘴唇翕动,对王子说了几字,这才令他落了下乘。
恩和收回视线,脑海中再次浮现那钦的身影——伯颜的养子。
她的眼睛和神态,太像他了。
第72章 饮飞雪(十二) 他喜欢她,该让她知道……
当年, 燕国名将常遇的死讯传来,草原上下一片难言的静谧。
少了一个宿敌,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与此同时,以伯颜为首的北璃将领,多多少少替常遇感到惋惜。
他们都说, 燕国皇帝这是兔死狗烹——两国方才订下休战之约, 尚未足一年,常遇便蒙上了通敌谋反之罪, 言官弹劾如浪潮涌至, 未得辩白,铁案已铸。
伯颜和常遇做了半生的对手,一朝宿怨得解, 心中却未见欢愉。
时值冬日,部落里冲突渐少,这样安静的日子过起来,伯颜竟觉不惯。他向可汗自请到周边巡逻,守了三月。
某天,他回来时, 身边多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身子裹在羊皮袄中可瘦弱了, 眼睛是棕色的,像马儿一样,照了阳光又如同琥珀,温柔而深邃。
男孩儿不爱说话,那会儿,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小哑巴。他没有名字, 伯颜为他取了一个,叫苏都,出类拔萃的意思。
恩和为了向伯颜学弓箭,经常在夜里跑到伯颜毡房后的山丘上,背着人向伯颜请教。
苏都虽是养子,对伯颜十分忠诚,恩和第一次跑去就是被他拦下,他不识恩和身份,二人打了起来。
就这么一直较量到十八岁,苏都跟着伯颜去了战场,大胜而归,可汗赐他“那钦”之名,誉他为草原上的隼。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斯文得有些秀气、身形消瘦的小哑巴,年纪渐长后,英勇无匹。
当你看着他,常常会忘记他的血统,忘记他原本不是草原儿郎。
恩和想到那个出手狠辣的汉人女子,不知怎的,他觉得她就应该生在草原,和苏都一样,做一只翱翔的鹰。
原野上的风穿过毡帐,外头烛火摇曳,里面的哭声渐渐消了。
怀仙坐在正中,看着地上那个叫景姚的宫人,陷入沉思。
毕竟年纪尚轻,没经历过事,听宋知柔被十九王子叫了过去,心里一时是着急的。
不全然是为了宋知柔,也是为她自己。
和亲公主,除了一个好听的身份,她在异乡孤立无援,需要笼络人心,更需要有能力之人在她身边支柱。
这些天,她因心绪烦乱责罚了许多婢女,她们明面上不敢声张,背地里如何想她,她都清楚。
是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尽力修补,不让自己沦落到无人可用的境地。
十九王子恩和怀仙蹙眉回忆。未出京时,皇后派人与她教授礼仪,曾提到过可汗的两个儿子,其中未有恩和的名号。
她不知此人是否良善,兼自己不通北璃语言,若她去了,恩和不肯放人,甚至对她也做出什么不敬之举——怀仙眉目一折,又在权量利弊。
火苗仿佛微弱了,泛着柔黄的光。
怀仙思忖后,正要起身,已经有声音在外面响起,很低一句:“宋姑娘。”
隔着毡布,音量被滤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更衬得夜晚沉寂。
景姚听了屏息凝神,很快便传进知柔的声线,应她们道:“有看见景姚姐姐吗?”
“在里面呢”帐外的宫人回答。
怀仙捉裙起身,景姚膝行着退让开,等怀仙的身影走出毡帐,她才站起来,紧随其后。
外间寒气缭绕,甫一踏出去,面颊被刮得隐隐生疼。
“殿下。”知柔垂睫。
怀仙竖一竖裘领,将人上下仔细打量一会儿,瞧她头发还是整齐地纳在冠中,仪表干净利落,只是两腮比平日红润了些,轻轻嗯了一声:“你”
知柔听见动静,略掀起眼,看景姚从毡布后现身,心下稍安。
不和怀仙废话,她礼道:“臣女有事欲向景姚姐姐请教,不知殿下是否仍需她在此?”
怀仙语塞,暗悔自己错失时机,考虑太长。她应该过去的,不管有用与否,只消露了面,宋知柔就会记她的好。
眼下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她侧了侧首,景姚行上来,向她施礼告退。
一路上,景姚没有出声询问,只是不断地去看知柔。膝盖跪得有些麻木,走上一截便停两下,愣没叫人瞧出端倪。
进了帐内,知柔的目光不由瞥着她,也像在偷瞄,视线相撞,便大方地勾一勾唇,摊开手:“瞧,毫发无损。”
双眸中映着萤火点点,声音也是清明的,好像有什么失而复得,令她的神色添染一分快意。
景姚这才望着她慢慢笑起来:“没事就好。”
数十里外的玉阳,刮着同样飒朗的风。
暗夜沉沉地堆在窗外,魏元瞻屈着一条腿坐在客栈房间的窗台上,远处能看见草场和沙土,他极目眺望着,心难得地静了下来。
从张季宵府邸请辞后,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父亲。
在父亲面前,无论他做什么都像个孩子,从前他不服气,今番看来,他连闭门羹都吃不了,不就是孩子么?
却说一个人的性格在年幼时就已经形成,要改,太难。
魏元瞻仰起脸,脑袋轻轻地抵在窗壁上,心中在想,他不要灰头土脸地回京,更不要回都督府等张季宵抬爱。
“云川”魏元瞻低喃道。
昨日在云川城,那里的百姓都在说军队征募一事。大不了,他就先去云川入伍,最后也会集中到玉阳。
张季宵不愿收他,是因为父亲的帖子太重,不想承。若他自微末而起,他便无可置喙了吧?
打定主意,魏元瞻扫腿下来收拾行装,准备明日清早返回云川。
长淮见状,忙走上前:“爷,我来吧。”
“咱们回京吗?”兰晔从门边上“腾”地起开,两眼像启明星一样闪亮,“爷终于想清楚了,我就说吗,这里哪儿比得上京师。”
魏元瞻垂下手:“不回。”
“那我们这是”兰晔话没说完,长淮猜到魏元瞻所想,提醒道,“宋公子不是也在玉阳?爷为何不去见一见他?”
宋祈羽恐家人追来,路上不敢久滞,以他的脚程,应该比他们早到一月。
宋公子何许人,他和魏元瞻一样,凡想做之事,少有不成。一月为期,此刻必定已在军中。
魏元瞻听出话下之意,睫毛微动,表情依旧淡淡的:“他是他,我是我。若有缘分,军营里总会见到,何须多此一举。”
长淮知劝他不动,无奈缄口,等收整完,打来一盆井水给他洗漱。自己瞧这天儿冷得如蛇吐信,手赶忙揣进袖里,再不拿出来。
当魏元瞻躺在床上时,屋中烛火尽灭,只一轮月光泠泠铺陈,不够明亮,却把人心里的思念照彻了。
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转动着一枚指环,是宋知柔之前与他置气,扔在碎云楼的。
想他们之前老是吵架,魏元瞻牵了下唇角,似在嘲笑自己。
指环的温度叫他转得发热,鬼使神差地,思绪飘回昨夜。
隔着篝火人流,他的话,她定是没有听见。
魏元瞻止不住后悔,他缘何没有说得大声一点?
他喜欢她,该让她知道。
队伍走了十天,往返报距离的信使却说王帐更远了,还需几日。
怀仙虽不愿见到可汗,但一路劳顿,骨头坐得几欲散架。她推开车板望一眼外面景色,忽然吩咐知柔:“你去说,我想骑马。”
知柔有些不乐意,眉峰轻挑,话却回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好冒寒骑马,若有什么闪失,无人能够担待得起。”
怀仙拿她当传话的用了十日,这十日里,她总能对上恩和。
算起来,他们之间已无仇怨,骨箭一事,谁也不曾提起,但知柔就是很防备他,不想扯上多一分的交集。
怀仙听了轻哼一声:“我还没那么羸弱。”复催促,“快去。”
阖上门板,不让她再度拒绝。
薄雾还在晨曦里回荡,枯草低伏,风中携带着土壤的气息。
怀仙极惜其面容,骑马也要戴着帷帽,仿佛是个保障似的。
知柔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回忆上次骑马,魏元瞻在她身旁耐心嘱咐,从没见过他那样温柔,在他口中听不到一个“不”字,全是夸赞,对她说“很好”、“很厉害了”。
果然有个好“师父”,学艺才会更精吧。知柔心道。
马蹄声逐步催近,恩和坐在马背上,脊梁笔挺,他盯着知柔看了一会儿,一贯称呼她:“喂。”
知柔睇他一眼,将脸转开,也是一如既往地爱搭不理。
许多天了,恩和只知道她姓宋,别人唤她宋姑娘。
在草原上,他们只有名字,没有姓,故而在他的观念里,他十分执着于她叫什么。
恩和单手掣缰,扭头望着知柔,不知是第几回问她:“你的名字,是什么?”
没见过这么坚持的人,知柔怀疑她再不说,他的耐性儿也不会散去,真像是做任务一般,她清声应道:“宋知柔。”
恩和的声音变低了,模仿她的语调在舌尖咂了一遍:“知柔。”
饶她满心戒备,也架不住突如其来的呼唤,知柔脸登时拉下来,拧紧了眉:“你不能这么叫我。”
“为什么?”他神色不动,初升的阳光打在他的面庞,其实不过加冠年纪,不动狠时,瞧着也没多成熟。
知柔不欲解释,恍惚瞪了他一眼:“就是不能。”
汉人遮遮掩掩的劲儿在此刻体现出来,恩和轻剔了下唇,故意将她从头扫视到脚,摇了摇头:“你扮男子,不像。”
说完不等她反应,他低叱一声,打马往阿拉木苏的方向去了。
第73章 饮飞雪(十三) 南下对她而言,是机会……
到王帐已是下雪时节。
十一月初二, 离原定好的婚期不过三四日时间,北璃可汗无意将王帐移动到距王庭驻地太远的地方,光凭这点而言, 众人皆认为可汗对迎娶燕公主一事没什么诚意。
说的人多了,话自然就会传入怀仙耳中。为不表露情绪,她尽量避人, 长久待在马车里, 直至毡房建好才现身。
知柔因此得了几日闲暇,她和景姚一起将北璃的风俗记了一遍, 马通事不迭称赞, 道她们聪慧机灵,定能护住公主。
风把雪粒子拐进人的衣袍,云朵仿佛矮了, 触手可及。
再往前走,远处隐约可见几片毡帐,想来那便是可汗所在,帐顶繁华庞大,有如宫堡。
往返穿梭的信使早将燕队伍的行程禀与可汗,知他们今日抵达, 北璃人整装齐当,一见公主车驾便列队行了过来, 候迎之态尽显。
知柔不露声色地观察周围,很快看见阿拉木苏骑马上前,命人打开车门,接怀仙下去。
对久居王府的少女来说,阿拉木苏此举已是大胆僭越——连个休憩的地方都没有,居然直接叫她下来面见可汗。
心中一忍再忍, 原就冷白的脸越发坚硬,弯腰出来时,目光刻意在他身上一掠,俨然对他有了敌对的况味。
马蹄声由远及近,待怀仙抚好衣裙,理正帷帽的时候,一道魁梧的人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是北璃可汗。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年老,面颊微微凹陷,轮廓分明,一双鹰眸锃亮,叫人不敢回视。单站在那儿,身形、气度都像这片草原的王。
怀仙不由怔忡,缄了几息。
听闻他年轻时就随上一任可汗四处征战,十六岁以一己之力斩杀三十余人,从那以后,他屡建奇功,草原其他部落听闻他的名字,便如闻虎啸,心胆俱裂。
这样一个男人立在怀仙身前,双眸微眯,像一头兽在审视他刚获得的猎物,怀仙心擂不止,未敢言声。
马通事为二人译语,知柔垂着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此刻,她便站在异土了么。
知柔秀眉深蹙,已经在想从草原回京,无粮无马,兼边界这么多人巡守,冒然动身,她会死的。
不能逃。知柔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想出草原,她得寻个可托之人。
两国寒暄的声音像虫豸一样爬进耳朵,知柔抿一抿唇,抬起眼,衔上可汗身侧一个男子的目光。
他没躲,带着些打量,默然和她对视。
知柔认得他,十七王子帐下一位幕僚,名唤苏都。可汗来后,他从王子左手绕开,站到了可汗那儿。
他不是王子的人。
苏都视线在知柔脸上盘旋一会儿,眸光深邃,不显波澜。少顷,他的眼光又落去恩和身上。
可汗与怀仙说了几句,要求她把帷帽摘下。怀仙依言照做,心内虽惧,下颌端得高高的。
见她摆足了公主架子,可汗朗朗一笑,那笑声似是看破了她,偏不点明。
眼瞧话已聊完,阿拉木苏踏前一步:“父汗,恩和私自南下,迟迟不与我们会合!这等行径,分明是反叛之举……”
“闭嘴。”可汗一语打断了他,淡淡侧眸,目光在恩和略显突兀的辫发上盯了须臾,“你们两个把美丽的燕公主接过来,做得很好。其他的,不用再说了。”
阿拉木苏听了这话,两腮微硬,愤然地望向恩和。
就见他无辜地耸一耸肩,眼睛里却含着笑,不像讥讽,更像自嘲。
父汗将他私离草原之事抛开不提,看似是对他包庇,其实他知道,父汗只是不舍得责罚阿拉木苏。
恩和受惯了偏待,已经察觉不到什么不甘,不过他和阿拉木苏有私怨,一日未报,便要与其争斗一日。
他们草原内部的矛盾,马通事自不会向公主传译,待可汗大手一挥,召他们去毡帐,适才对怀仙比了比袖:“殿下,请。”
看着他们一行离去,恩和嘴角扯出一抹笑痕,他跨到阿拉木苏前面,轻轻摇首:“阿哈①这么着急,也不知等我走了再向父汗禀报。你这么做,我要伤心了。”
阿拉木苏不耐烦听他挑衅,手背往他胸前一翻,语气很冷:“滚开。”
恩和没脸没皮,看上去更无心肺,人走后,他抬手拦下苏都,欲要答谢:“跟我喝酒去。”
整个草原,除了敖云和希木乐,如今便只有苏都知道他尤善弓箭。
旁人皆以为他箭术平平,故而他在燕境,借苏都的幌子戏弄燕公主,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父汗让阿拉木苏住嘴,苏都不曾吭声,就像默许似的,令他吃了哑巴亏。
恩和与苏都虽为对手,时不时地,竟总能生出些宽容的默契。
“晚上有的喝。”苏都瞥他一瞬,口吻揶揄,“听说王子的头发叫一个人汉人割断了,真不小心。”
提到宋知柔,恩和的脸色倏然收敛,平视了他一阵,落下手。
晚上要举行婚礼,可汗的妻子带了女奴和可汗赠送的珠宝银器过来,替怀仙打扮。
为首的面孔清艳,年纪却比怀仙长三轮,是阿拉木苏的生母。旁边一个敛眉耷眼,瞧着有些胆小,乃可汗元妻。
她们坐在毡毯上,见燕公主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弄,难免有些怜她。
毕竟在北璃王庭,只有手握财力,又具智慧的女子才能对她们构成威胁。绵羊一样的燕公主,在她们眼中毫无杀伤力。
知柔默默端详着可汗的两个妻子,有意接近,又不愿脱下这身男装。
之前没觉得有什么,时下这般境况,青棠看她在公主帐中,怎么都不顺眼。遂走过去道:“宋姑娘,你要么把衣裳换了,要么,就出去吧。”
知柔犹豫了下,出了毡房。
这会儿红霞漫天,星辉在斑斓的霄汉上缓缓流淌。
大帐外升起篝火,依稀能看见可汗与几个英武的青年对立谈笑,最外一圈驻了兵士,与四下吵闹的帐群相比,称得上十分静谧。
不多时,她看见恩和从火把后阔步上前,对可汗道:“父汗,让我去。”
知柔有些困惑。
草原寒潮将至,按理,应该不会与周边起任何冲突。可瞧那些人的样子,她直觉是群武将。
忽然,有一道声音打她身侧响起。
“你在看什么?”
苏都站在不远处,手握弓箭,冷眼看着知柔。
“你……”知柔惊讶于他的中原话,更佩服他走路无声——枯草遍野,他是如何做到让人毫无察觉?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男子饮酒,在那边毡帐。”苏都说着话转背,一拢素色袍在火光下仍显凛冽。
知柔顺势跟上去,目光在他面上极快地一扫:“你是中原人?”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之语,苏都斜她一眼,有些讥刺:“你才是中原人。”
“你没有口音。”知柔评价道。
未几,她轻扣了眉,“那边毡帐一定要喝酒吗?”
杯盏相交处,最易滋事,她不想卷入其中。
“不饮酒,”苏都低笑了下,重新瞟她一刻,“那你应该跟孩子一块儿。”
知柔停下脚,不再跟了。
婚礼在大帐前的空地举行。
怀仙披上了草原部落的嫁服,发上和颈间挂满琳琅首饰,由一位年长者搀扶着走上毡毯,迎到可汗身旁。
围观的族人欢呼雀跃,见萨满②为他们送上祝福,口中皆吟唱起一段古老的歌谣。
知柔站在人群中,没来由地感受到一丝平静,仿佛天上飘扬的雪落入心坎,凝冻了所有不安的知觉。
却说联姻终究无法带来长久的和平。
来年春天,王庭上方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男人们摩拳擦掌,为即将到来的征战亢奋不已。
怀仙还在因知柔的背叛颓靡不振——她投靠可汗元妻——那个平庸、苍老,又不得可汗宠爱的女人。
为什么?自己哪里比不过乌仁图雅?
想到宋知柔在异族堆里做出的那副圆融,怀仙脸色硬了,慢慢支起腰,眸中神色一点一点汇聚。
她抬手唤来青棠:“你去打听一下,十七王子最近在忙什么,还有宋知柔。”
精于筹谋的人,心思往往缜密,也更机敏。
知柔看得清楚,北璃整个冬天都在养精蓄锐,是要打仗了。
虽不知此次是部落之间的征讨,还是南下中原,对她来说,是机会。
她要和他们一起走。
自怀仙与可汗婚礼那日算起,三个月,知柔同恩和等人已混得几分熟络。
她起初是不喜恩和的。
他野蛮、粗鲁、睚眦必报,像密林里一只龇牙咧嘴的山猫。知柔每回见了他,不是装瞎就是装聋,拼尽全力不与他为伍。
后来有一次,他大抵又触怒了可汗,在那群大臣面前,可汗将鞭子扔给阿拉木苏,令其代为动手。知柔伴乌仁图雅经过王帐,听里头鞭打之声狠戾地振出来,眉心微微折了一下。
是夜,乌仁图雅携巫医去看望恩和,知柔也去了。
他的毡帐很宽敞,角落里置着马鞭和各种鞍具,未见弓。
都说北璃男儿个个都有两把弓,为他们父兄所制,乃英勇之象。
见乌仁图雅过来,恩和毫不忸怩地拉上外袍,笑着喊她一声:“额吉③。”
好似从未受伤,那副肩背括挺,面上是灿烂生动的表情。
虽非其生母,乌仁图雅对他却有几分情谊,眼珠子在他身后滚了许久:“挨了多少下?”
恩和的笑容恍惚僵了一瞬,再要去看,那刹僵硬又不见了,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谁去数它。”
知柔本来没想瞧恩和,可余光瞥到他费力维持的笑面上,视线便不动了。
果然如同敖云所说,他们的十九王子,可怜、可恨、也很辛苦。
于是那天以后,恩和再找她搭话,她应了。
积攒两月的交情,知柔大着胆子,在北璃欲将出兵之际,去见了恩和。
她说,她要跟着他们。
他不同意。
炊烟下,黄蝶绕着羊群飞舞,恩和两眼警惕地盯着知柔。她无疑是聪明的,但也狡诈。
是以,他十分直白地回道:“你是燕人,带你,没用。你会害了我们。”
有他这句,知柔确认了他们是要去中原。
她据理力争,恩和无动于衷。
这日不欢而散,恩和再次见到她,是在五日后。
草原上,每逢春季都会举办赛马,以此来挑选男儿中或能征善战之徒。
知柔自从随了乌仁图雅,王庭内有头脸的人物都见过她,晓得她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她是女孩儿。
王子们皆未上场,他们有旁的要事。
阿拉木苏手下一人乃此次赛马,最被看好的一个。他见了知柔,言语轻蔑,压根儿不将她放在眼里。
知柔非是好斗的性子,那天却很反常。她用汉话回讽两句,比试中更是争锋相对,赢了他半个马身。
堂堂草原儿郎被一个燕国女子比下去,阿拉木苏嘴上不说,心里尤不痛快。怀仙的人便是这时找了上来。
赛马的结果传至恩和帐中,他正为明日南下做准备。
乍一听闻,他眉头紧皱:“病了?”
敖云颔首:“巫医说,她是被蛇咬的,能不能醒来,就看这两日。”
王庭中素未有过蛇影,更别提被蛇咬伤之人。
宋知柔病得颇为蹊跷,若说这是阿拉木苏的手笔,恩和不大相信——用毒,不像他的作风。
可他亦不信宋知柔会因一时急躁,故意与阿拉木苏的人争抢高低。然又思量,他不答应让她随军南下,她欲发泄,不是没有可能。
偷偷去看了她两回,那张脸真是无一点生气。恩和把摘的香草摆去她枕边,默然站了一会儿,折身离开。
入夜,草原上战歌豪迈,火光明明。
兵士们围在火堆旁烤着新宰的羊肉,笑声与歌声交织,竟有几分热闹欢庆之意。
宴过半程,有人起来净手,走两步停了下来,回看一眼背后散布的军帐。
绰约瞟见一道黑影闪了进去。
大风呼啸,把帐杆吹得咯吱作响。
那人揉一揉眼睛,再睁眼,一切如常,便勒着腰带急匆匆去了。
与此同时,本该“卧病在榻”之人屏住呼吸,贴着帐中毡布而立。
火光从外面透进来,微暗,几乎照不到内里,知柔却小心翼翼,不敢动分毫。
待外头又一轮歌声响起,她方才猫近衣架,随手套上他们的衣物,藏在帐中一等,就等到了黎明。
熹光彻底升起来,宴会尽收,兵士们在外间列队,翻身上马。
知柔趁乱溜了出去,有模有样地牵了昨日停在这的马儿,融进队伍末端——
作者有话说:①阿哈:蒙语“兄长”。
②萨满:巫师。
③额吉:蒙语“母亲”。
第74章 饮飞雪(十四) 四姑娘回来了。……
知柔一早便在可汗元妻身边行走, 王庭中大多人都知道,那个从燕国来的女子不为其主尽心,倒是巴结上了乌仁图雅。
怀仙固然不悦, 却也未曾与知柔闹掰,总想着留分情面,或许事情并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直到十天前, 知柔向她请辞, 毅然决然地选了异族。
为此,怀仙愤懑了好一阵, 更不能理解, 宋知柔难道天真地以为这些草原人会优待她吗?自己与她才是同类。
一气消完,赛马将至。怀仙派去盯知柔的人回来禀报,称她会现身赛马。
在马匹上动手脚, 万一有个差池,伤的是北璃人,闹大了,不好收场。
怀仙略微思忖,记起行囊中有许多从京师带来的草药,乃母亲恐她水土不服所置。
其中一味性温, 可以引蛇。
青棠领会意思,在赛马结束后, 与阿拉木苏手下共同商议,将一条青蛇放入知柔帐中。
到底做的亏心事,青棠万般不安,刚走一段又跑回去,守在知柔帐外,成了事发后第一个去喊巫医的人。
怎料她们的动作, 知柔早有察觉——怀仙派来跟踪她的人身手太差,才第一日,她便发现了,未打草惊蛇。
后来将计就计,知柔用中毒作障眼法,使恩和放松警惕,借着这个机会混入军中。
晨风飒飒的,知柔胯坐在马背上,没有再歪下来。草原的生活令她每日控马,兼天赋使然,她如今的马术远超许多中原儿郎。
行军速度快,每过四十里便换一匹战马,如此交替,知柔初时尚能跟上,过了圣湖,她的体力明显不支,若非路遇暴雨,队伍停下来,她恐怕要被远远甩在后面。
军队暂休于鹿山,高林密布,天色浓稠得化不开。兵士们点燃火把,三五成群地围坐一处,眼睛戒备地注视周围。
这里常有狼群出没,哪怕是最出名的商队也会尽量绕着它走,苏都下令在此整休,难免引人非议。
圆缺的月光下,一个窄脸兵士大口嚼着肉干,目光沉沉投在前面,仿佛能越过密集的人头,定在苏都背后。
风不知何时止息,窄脸兵士牵着鼻子哼了一声:“苏都只忠诚于伯颜将军,现在将军已去,可汗还愿意信他”
话里有别的意味。身旁之人扭头睇他一瞬,言语维护:“如没有苏都将军,塔尔部早就和昆国联手,哪有北璃今日?”
说话站起来,微微高声,“苏都将军是我们草原的勇士,你不要在这里挑拨军心。”
这一嗓撂下,周围几处都转眼望了过来,知柔正逮着空暇胡思乱想,忽闻骚动,跟着扭了扭头。
“我没有挑拨。”窄脸兵士驳道。
见同伴皱眉凝着自己,好像是他犯错,心中不甘,嗓门儿寸步不让地提高两分:“你们难道忘了他是伯颜将军从哪里捡回来的吗?
“——燕境之北,正是汉人皇帝流放常遇全族的地方,苏都”
话音至此,他的声调忽然矮了下去,谨慎地瞄一眼前方。
知柔在听见“常遇”二字便打起精神,将身体往这边调一调,背挺得格外直。
那窄脸兵士续言:“苏都当时的年纪,与常遇的儿子差不多大。伯颜将军有回醉酒,是苏都背他回去,我瞧他身板小,就上去帮了一把。将军看着他,口中直喊着‘常’什么,像汉人的话。我后头儿慢慢反应,将军喊的就是‘常’——常遇。”
草原上无人不晓他的名号。他生前为北璃所惧;身后,有人如伯颜将军惜他英杰,亦有人暗喝劲敌亡故,宿夜痛饮。
“这么说可汗也知道?”
窄脸兵士的话有条有理,如同听故事一般,很容易叫人偏信。
起初指责他的男子环顾一圈,见众人脸上涌现出迟疑的表情,咬了咬牙:“就算是真的,苏都将军在我们北璃生长这么多年,出征无数,他不会害我们!”
“叛臣的儿子,也会是叛臣。”窄脸兵士平声说道。
伴着左右忽来的沉默,知柔禁不住敛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他们眼中,苏都大概就是如此。
上回她问苏都他是不是中原人,他的语气很冷漠,甚而有些仇视,与北璃对燕朝的态度不尽相同。
如真像他们所说,苏都乃常遇之子,便能够解释了。
知柔没有想到,她离开京师,竟能在异族人口中了解她在京无法扫听的人。
常遇。她在心底念了一遍。
“王子”有人在静默中讶然开口,余下顿了片刻,皆站起来,冲恩和行躬身礼。
知柔略显惊慌地压低脑袋。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此行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都当她天生不足,又见她脸上东一条、西一条的灰痕,很快就把她忽略了。
恩和穿着戎装,彻底隐去平时外显的青涩气,他一双眼睛深而熠亮,像可汗,携着令人臣服的威势:“你们在说什么?”
苏都在最前面,没有过来。
兵士们微摇下巴,以示军纪。
鹿山之上,除了火把低沉的“噼啪”声,不闻一丝响动。
恩和扫视他们一周,目光触及尾处一个低眉耷眼的少年身上,略停了一下。
转瞬便疑自己多心,收目,朗声道:“下山。”
北璃此次南下行军,意在兰城。
和亲一事未敲定前,可汗已表示过预谋兰城之意。
燕帝不让寸土,北璃可汗却放不下兰城这块肥肉,只因秋天与昆国防备之故,兵力短缺,这才得了半年太平。
苏都带兵,绕的是远路。
恩和对燕土不熟,对苏都,他全心信任。
是以,当探马兵回来禀报,说兰城已察我军动向,城门深锁,苏都建议分头行动的时候,恩和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知柔探听不到他们的计划,只觉与恩和同行,难掩身份,便趁人不备之际,悄悄站进了苏都的阵营。
时令入春,草原冒着新绿,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棘刺上方飞过,知柔险些压抑不住心底躁动。
离开太久,忽然一寸一寸接近故土,哪怕不是京师,只要入燕,她便算回家。
怀仙那里,知柔已无羁绊;北璃人若发现她不在境内,乌仁图雅会帮她。只是景姚……她不愿和她一起走。
知柔攥紧马缰,轻轻摇了下头,不想了。
苏都一行在出鹿山七日之后抵近肃原。
肃原城与玉阳比邻,驻守于此的燕国边军不少,为掩北璃军踪,苏都命主力部队伪作行商,而遣一小队人马埋伏于燕国斥候必经之路,一则伏杀,二则迷惑燕军,使其误判北璃兵马方位。
因临燕界,夜晚行军禁止生火,然春意料峭,知柔抱臂于胸前,只觉冷得发颤。
有兵士瞧她一副体弱的样子,可笑着问:“你是谁家的?”
知柔回视过去,眼神冷得不带任何温度,似是对他的嘲讽感到不快。
随即便有人说:“别问了,他是哑巴。”
“稀罕,苏都将军之前也是‘哑巴’。”
原本一句打趣的话,听完就过去了。谁知话音刚落,身旁众人纷纷投来警戒的目光,盯住知柔。
若前些天不曾有窄脸兵士的言论,他们对“哑巴”一词,倒也无甚疑心。但今夜过耳,少不得将人一番打量。
多双眼睛探究地钳在知柔身上,她咽了咽喉咙,呼吸却始终平稳,小指在袖中一勾,短刀滑落,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有人不自觉地站起来,往前压靴。
就在这时,知柔身后响起一个年轻的男声:“他是稻田那边多丽娅家的,不会说话,力气却大得很,一只手能把马刀扔进林里。你们别招惹他。”
随着声音出来,知柔身旁便多了一人,肩宽体壮,正值长身体的年纪——知柔这几日分了他许多肉干。
既有来处,众人松散地笑笑,转回背去。
丑时,攻打肃原。
东风掀动着女墙上“高”字旗号,震天的鼓声在耳畔擂起,战马飞逝而过,箭雨如织。
知柔一直堕在队伍最后,听着爆喝的“杀”声,看着周围一道道往前冲锋陷阵的人影,忽于沙土中嗅到一股腥味,这是血的味道。
连日行军,知柔双腿早就血肉模糊,但沙场弥漫的气味和她衣上不同——混杂着铁锈与一种古怪的甜,令人肠胃翻动,只欲作呕。
很久很久,知柔没有回过神来,直至面前一声惨叫,谁给城上箭矢射中,贯穿胸膛,人顿时从马背上落下去,横倒于同袍尸骸。
知柔如梦初醒,身子略微晃动了下,旋即振作精神,抽出了鞍后的刀。
她的装扮与北璃军无二,燕朝兵士刀枪无眼,她只躲不攻,一路艰难地到了沙场中央。
修罗地狱,不过如此。知柔还不能习惯浓烈的血气和将振破耳窍的厮杀声。
她挥刀格挡,脸上被血雨渐得星星点点,他们都杀痴了,她的手臂被人划了一道,紧紧咬牙,双目锁向城门。
她要活着入内。
视线未及收回,知柔遽然瞧见一副熟识的面孔。
火光和刀光在视野里疾晃,披甲的男子执枪拼杀,肩上衣料叫血染透了,仍费力地把住长枪,不退分毫。
那人不是长淮是谁?
自入这修罗场后,她的情绪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以制约——
若长淮在此,那魏元瞻他……
知柔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纵马向长淮冲了过去。
满目殷红,尸首遍地。
北璃马刀朝长淮猛地劈下,就要砍至面门,猝然一支骨箭射来,钉穿那人的手,长淮当即出枪,挑断他的喉咙。
复一抬面,竟见四姑娘持弓坐在战马上,马蹄带起地上的尘土,融着黏稠的血水一起卷了过来。
知柔掣缰勒停马身,一束日光从浓云中洒落,照在她染了血污的面庞,长淮悚然怔住了。
四姑娘……她回来了?
没等到长淮张口,知柔已将四面巡睃了遍,语气又急又凶:“他在哪?!”
第75章 饮飞雪(十五) 不敢取吗?……
魏元瞻不在肃原。
玉阳别后, 他投了云川军中。
与他同为新兵者皆受朝廷征召而来,虽年龄不一,微寒出身相仿, 像魏元瞻这样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在他们当中,可谓鹤立鸡群。
是以,他初入伍的半个月, 无人肯与之言笑;每逢分派任务, 他永远形单影只。
魏元瞻自己倒不甚在意,长淮和兰晔却十分恼火。有几回听人在旁调笑, 实在没忍住, 竟操起水囊作武器,给那些嘴碎的一顿抽。
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此事自不会轻易了结。
某日, 魏元瞻从井边洗漱回来,见长淮二人鼻青脸肿,他咬着牙,果断往另一片营帐去了。
云川守备自知魏元瞻乃陛下亲封宜宁侯世子,只觉是烫手山芋,又见他在军中逞凶斗狠, 连夜呈报上峰,将他与其随侍一并送到玉阳。
兜兜转转, 以兵士之身回到张季宵管辖之下,竟比魏元瞻所料提早许多。
少年人心高气傲,张季宵欲按其锋芒,刻意将一些难办又劳累的任务交代给他。谁想执行途中,他屡次违逆上命,张季宵隐怒, 把人发派到了肃原。
北璃军攻城的前一夜,斥候中两人未返,魏元瞻心疑,将所虑报与罗指挥使。
便在当夜,罗指挥使命他带二十精兵去临城请援——肃原城地势平坦,缺乏依托,再者十数载未逢战火,兵力薄弱,若真有外族侵扰,难防。
火光在城门外四处闪耀,知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急迫又有些不安地望住长淮:“他在哪?”
长淮不得回神。
一时间,知柔胸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与其搏斗似的,她苦苦压制,重新问了一遍:“长淮!他在哪!”
纷乱的马嘶声于耳畔回荡,沙场瞬息万变,顷刻又有人杀过来,挥刀斩向知柔座下的战马。
马失前蹄,仿佛一座小山猛地塌陷,知柔身子一沉,随之失控地摔到地上。火灼般的痛楚侵袭全身,她却无暇感受,迅速翻滚避开战马,在尸骸中攥一把刀,抵挡冲她劈砍的燕军。
如大哥哥所说,她的刀锋从未见血。今时为了生存,她或许间接夺了他人性命。
这种感受很糟糕,入目尽是血红,耳中有一阵鸣声,很吵,以至于她半日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知柔咬紧牙,奋力格挡,如此危难关头,她居然还能分出心神记挂魏元瞻。
她不相信他会有事。
他绝对不能有事。
北璃骑兵强悍,杀敌疾猛,偌大的血泊中,倒下的多是燕军。
天已拂晓,用不了多久,这一战将要结束了。
知柔还和长淮在一起。
明知势弱,明明有自保的机会——只差一点,待她步入肃原城,卸下戎装,谁也不能再牵制她。一路南下,总会回到京师。
可当她看着那些朝她厮杀的燕军,面孔白如纸地横在地上,她的心忽然很沉,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胸口。
她与长淮并肩,不单是为了一同长大的情谊。
刀光如疾风骤雨般亮在眼前,“铿锵”声陡然能听见了,由细微的振动开始入侵,层层递进。
逐渐,知柔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北璃的战鼓声、杂乱的马蹄声,还有长淮——他断续的喊话,说的是:世子无碍,他不在肃原。
知柔心里的锚终于落下,神思集中在战场上,短兵相交。
这样一副衣着举止,太招眼,也太突兀。
苏都在知柔纵马冲向长淮的第一瞬,就注意到了她。那个身形颀长,有些清瘦,遇燕军只躲、不杀的北璃人。
宋知柔?
她的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都有一阵惊讶,旋即搭箭张弓,对准那道身影。
倘或理智再晚一刻来,她现时便已是他箭下亡魂。
但一想乌仁图雅对她的种种关照,想到她诡异地出现在此,苏都拉弓的手滞了片刻。
最后手指一松,利剑带着尖啸声,冲知柔的方向飞驰而去。
强劲的箭风从她颊畔擦过,当她察觉之时,早已经来不及了。箭矢钉进长淮右胸,血顺着深陷流出,他本就受了伤,此刻倒了下去,撑枪半跪。
知柔回头,苏都仍高坐于马上,一双冷淡的眸子,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沙场上死了很多人,还立着的几乎都是北璃军,他们杀红了眼,看叛徒一样紧盯着她。
知柔觉得那一双双眼睛好似丛林中的兽,幽暗下闪烁绿光。
他们踱近了,欲将她与长淮包围。
须臾,马蹄声踏了过来,苏都的身影在火光下跳跃,知柔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气氛,血意氤氲。
他凝着她看了很久:“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当着北璃军的面,他没有说汉话。
知柔垂刀而立,身后低沉的呼吸声蓦然息止,她侧首去看长淮,只见他头颅微折,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心脏不由己地缩了一刹,她忙弃刀过去,不及蹲身,苏都的声线已从上方平淡地落下来。
“他已经死了。”
知柔充耳不闻,双手搀在长淮肩臂上,不住喊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在抖。
苏都睥睨着地上人影,相识数月,他还没见过她如此畏怯地叫过谁。
半晌,他出言吩咐:“把她拖走。进城。”
便调转马头,率北璃军直奔城门而去。
肃原城内,哭喊、尖叫声此起彼伏,百姓四处逃窜,见北璃骑兵如同见到恶鬼,几个年轻文弱的燕国男子不堪城破之辱,犹负隅顽抗。
苏都回以他们轻蔑的眼神,口中却对北璃军士下令:“降者不杀。”
许是平生未见过这么多尸体,更未见过百姓被异族抢掠的景状,知柔只觉力竭,头晕目眩,好像胆胃里有什么欲呕出来,终究迟未动作。
到城内一家客栈,苏都传令在此周围驻扎,随后命人把知柔带过来,用绑野兽的方法,将其双手缚牢,扔在一边圆柱下,给了她一碗水。
先前替知柔佐证身份的北璃男子在战场上牺牲了,没有苏都的命令,旁人谁也不愿管宋知柔的死活。
双手被禁,她实在无法喝水,额间冷汗直下,唇色也有些褪了,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犬,踞在角落里。
苏都垂眸望她移时,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
她受伤了。
迟疑片刻,苏都起身走过去,端起茶碗,贴到她唇边,喂她将水饮下。
待她渐渐恢复少许,抬起眼睫,她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会杀了我吗?”
知柔毫不避忌地望着苏都,声音微弱,目光却坚韧。他不明白,这样天真明澈的眼睛为什么令人感到心慌?
不由得避开她的视线,轻轻诘道:“你不该杀吗?”
和以往不同,知柔这回是真的害怕,那一张利嘴,居然被他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苏都要杀她,她根本无机会逃。
她费尽心思离开草原,不是为了死在这里。
清理战场的人还未回来,恩和那头的消息,估计也得几日才能收到。苏都不着急处置知柔,他将铠甲脱下,寻了一处空地更衣。
大雨在傍晚时倾盆而至,天地间被笼上一层水雾。城内血气分散,染红了石缝中的雨水,北璃军却因得胜直曝雨下,高声笑谈。
知柔被关押在一间斗室。
昏暗的空间让她能够冷静下来,认真思量对策。
她非坐以待毙的性子,在这儿等苏都动手,便唯有一死。
苏都喂知柔吃了东西,她力气稍复,在与他单独相处时,她突然说:“乌仁图雅。”
苏都偏头。
“我左袖中,有乌仁图雅给我的东西。”知柔平静道。
苏都狐疑地睇着她,未动。
此女能混入军中,今日才暴露行迹,可见其诡计多端。忽然提到乌仁图雅,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知柔继续说:“我虽不知她是何意,但她有托于我,我既活不成了,还请将军代我将袖中之物归还与她。”
乌仁图雅能有何事需托她去办?苏都直觉她在说谎。
缄了少顷,他走过去,捉住知柔的左手,掌心从她腕口往上搜查,竟摸到一个扁平的硬物。
瞧他如此警惕,知柔倏然牵了下唇角。
“不敢取吗?”
话声清浅,语气下有煽动和激将的意味。
苏都的眼神突然利了,盯她一瞬,大约是自负的原因,他冷笑着站起来,把她一并拽起,双手交织于绳间,替她松绑。
知柔在得到自由后,立时划出藏于右袖的短刀,与此同时,苏都在她另一只袖袋中取出了一枚玉玦。
电光石火间,冰冷的触感架上喉咙,知柔没有留情,一字一字道:“放我走。”
身前之人却无甚反应,视线怔忡地定在玉玦上。
知柔稍掠一眼,慵沉的光压过她微抿的唇线,小心防备着,未再启言。
那枚玉玦是阿娘的。
有一年洛州水灾,连日暴雨淹没了大片村庄和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哀声四起。官府虽派人赈济,却因各种由头,施行缓慢。
林禾跟知柔存粮尽失,为了果腹,她便将玉玦抵了。
知柔还小,却清楚那于阿娘是珍贵之物。
洪水退去后,日子渐归平静,知柔在小娥家替其母制扇,攒了一笔小钱。
她把所有都拿出来,要赎回玉玦,但远远不够。知柔便与掌柜商议,称自己可以为他代劳旁事,一年为期。
那么小的孩子,论起这些不带一点玩弄,她很认真,是诚心提出的要求。那掌柜瞧她乖巧可爱,当时从林禾手中买下,确实也没花多少钱,便答应了她。
知柔将玉玦奉给林禾,她愣住了,知晓来龙去脉,欲哭,又笑,最后让知柔收起来,还对她说:“瞧见这个缺口了吗?欲满则缺,人心亦然。”
知柔未曾听懂,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知途馆易出后,她想取回,却好巧不巧地进了魏元瞻手里。
他第一次教她骑马那天,把玉玦还给了她。
未知过了多久,苏都将掌心一收,颈间沁出丝缕血线。
知柔的气息很沉稳,手却有些难控力度,大概是今晨疲于拼杀,些许颤抖。
苏都微微笑了一下,声音不辨喜怒:“恩和说得不错,你很狡猾。”
知柔没有反驳:“我本就不该在草原,随公主和亲,实是无奈之举。我只是想回家。”
室内安静了良久,就闻一个低轻的,略带揶揄的笑。
他问她:“你有家吗?”
不等她答,苏都骤然拧过知柔的刀,将她制在手下。
走出斗室时,苏都面色很冷,好像孤星在天穹挂缀,令人伤怀。
他吩咐左右:“看好她,不准让她死了。”
第76章 饮飞雪(十六) 元瞻得去,那可是他的……
朔德七年, 初夏。
京城的雨越发频繁,茂树在水汽里氤氲久了,腥味儿蹿得满院都是。
直到四月下旬, 雨水稍住,西倾的太阳覆于檐顶,阁中光影扑朔, 常遇独子常瑾琛踩着一双沾湿的皮靴进了门, 青砖上是他绵延不绝的足印。
“阿娘。”他揖手请安。
才近七岁的孩子,作派上总要学他爹爹, 弄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然性情淘劣,那份真实品貌撂在细节处,不难窥察。
凌曦正将一摞书信收去匣中, 闻声瞟他一眼,视线落在那行泥渍斑斑的印记上,无奈地笑:“琛儿回来了。”
“爹爹让我来陪阿娘。”说完,他踱到凌曦旁边,有仆婢替搬来杌凳,他挺直腰板坐下, 有些好奇地看她已显怀的小腹。
“会是弟弟还是妹妹?”
凌曦道:“琛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
常瑾琛凝眉思想一阵,果断地说:“我喜欢妹妹。凌五和凌七都有妹妹, 他们的妹妹很漂亮,像祖父送我的白鸽……”脸圆,眼睛大,可爱极了。
言及此,又补充另个可能:“如果是弟弟,也很好, 等他长大了,他可以和我还有爹爹一起守护阿娘。”
常遇常年在外,相见的机会不多,也就这几年兵事止息,父子相处才逐渐多了起来。
常瑾琛崇拜父亲,却更依恋阿娘,从小便只有一个志向——快点长高、长大,像父亲一样做阿娘的屋顶。
孩子气的言论将凌曦逗得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阿娘只希望你们互相关照,互相体贴。”
常瑾琛扬一扬唇,信誓旦旦地对凌曦保证:“阿娘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人欺负她。”
凌曦微微莞尔,随即想起来问:“小五呢,他今日没和你一块儿?”
提起凌五,常瑾琛俊俏的脸庞一霎淡了两分,努了努嘴:“外祖父在城外钓鱼,凌五和他三哥哥过去了。我不懂钓鱼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和我去校场耍刀。”
原本他们今日约好到小苍山看仙人,怎料凌五背约,他不高兴,遂一个人去外面抓蟋蟀。
凌曦瞧着他气鼓的颊腮,笑着摇头:“小五不喜欢这些,你别勉强人家。”
什么不喜欢?常瑾琛抬起下颌,不知是犹在气头上,还是什么别的,声音略高:“凌五是因为比我矮,玩不过我,才说他不喜欢。”
凌曦听了只是笑,不再约束他。
同年六月,凌曦生产,诞下一女。
常遇喜不自胜,夜晚宿在凌曦房中,常瑾琛多番打扰,被他驱了出去,只顾同她们母女相拥夜话。
他一早便想好了,如果生的是女儿,乳名就叫小姰;若是儿子,就叫小喜。
七月十五,小姰满月,常家设宴邀亲朋携眷而至,共庆爱女初长。
魏景繁与凌曦相识最深,同常遇又为知己,其女满月,侯府自然在邀请之列。
这时节天气燥热,许月清剪烛回到床上,发髻未散,斜看一眼里头枕臂的男人,有些犹豫地说:“要带鸣瑛他们去吗?孩子这么小,怕是淘气”
魏景繁朝她转转下巴,见她眉目颦蹙,倏而一笑,有几分迤的况味。
“鸣瑛我不知道,但元瞻得去,那可是他的姻缘,早些见上一面,不是很好?”
一岁大的孩子谈姻缘,为时尚早。
许月清观他面容端正,话却没个正形儿,两眉拧得更近了:“侯爷浑说什么,常夫人未必就认可元瞻,玩笑话而已,侯爷别太当真。”
“怎是玩笑?”魏景繁挑挑眉峰,随之转回脸,语气颇有几分傲意。
“我魏行简的儿子将来定是芝兰玉树,前程如锦,子深的小女儿未必不会钟情于他。”
十几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许月清认为此时定亲太荒谬,晓他与常遇夫妇交情甚笃,同凌家更是世交,便缄口不语,由得他去了。
到常府赴宴那天,天色晴好,园中花木葱茏,喜灯齐明。
尚为白日,许月清看见常夫人携其子在对面同人叙话,她们见的不多,可那副面容正如初遇时一般,还是那么清嘉。
当她发现这里关注的目光,便用那张明艳的容颜对她友善地一笑。许月清微微顿住了,旋即朝她低了低头,以示礼数。
傍晚,宴席已开,席间宾客云集,笑言阵阵。
女眷们隔在另阙庭中,魏元瞻还小,由仆妇带着,与许月清落座一处。
常家小姰此时由奶娘抱了出来,才一点点大,裹在绣了吉祥纹案的襁褓中,粉白的脸蛋完全继承了其母的容貌,双眸如星,却显琥珀之色。
众人围上前,见女婴生得如此,纷纷夸赞贺喜,又有几名年轻女眷细语询问孩子状况,多是日常照看之题。
许月清在旁观看,突然想起昨天夜里,侯爷说让元瞻去见他的良缘,低低一笑。
许是成全丈夫的心意,她竟牵着魏元瞻走上去,对他说道:“这是你小姰妹妹,元瞻,叫妹妹。”
暮夏的南风泛过,小姰被奶娘放在一个专程打造的圈椅里,负儿衣稍稍挣动,露出一只花苞样的拳头。
魏元瞻的身量不过案桌一般高,刚满周岁月余,能够讲的词语并不算多,声音更是稚嫩,他望着圈椅中的婴儿,乖乖张口:“妹妹……”
小姰像是听懂了,浓长的睫毛一扇一扇,视线丝毫不错地驻在魏元瞻脸上。
这种不以言语交流的方式很奇妙,浑然天成。魏元瞻仿佛受其鼓舞,蹬蹬两步走近她,伸了伸手。
即见小姰抓住了他的食指,魏元瞻愣了一下,只觉食指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围,她好像试图抓牢,尚浅的眉毛皱了皱,纯真而努力。
魏元瞻抽不出来。
女眷们瞧了都在笑,凌曦的挚友悄悄逗趣一声:“看来小姰和你一样,喜欢俊俏的。”
常瑾琛刚听闻这边动静,便从父亲身边溜了过来。众人皆喜的场面,他见了,心里很不痛快,马上跑到圈椅前,扒开二人的手,小声哼了一句:“她是我的妹妹。”
此后,常瑾琛每日散学回来,衣服都不换,先去凌曦的院子里问:“小姰呢,小姰在哪儿?”
见那道明丽的身影坐在树下,他笑一笑:“阿娘,我回来了。”
凌曦把眼调到常瑾琛身上,一如既往的凌乱,不知又去哪里野了:“怎么又不换衣裳?”
“我来看小姰。在琦娘子那儿?”
凌曦点头。
常瑾琛踱来同她坐一会儿,那石凳像是有火燎,根本坐不住,起身向她行礼:“阿娘,我先告退了。”
知道他要去见小姰,凌曦温声嘱咐:“换了衣裳再去。”
常瑾琛忙不赢应是,大步退出。
琦娘子是常府的奶娘,住在西南小苑,常瑾琛过去时,琦娘子正抱着小姰在外头花园里踱步。
他对琦娘子一礼,随后靠近去看小姰,眼睛焕发光彩。
很快,他又泄一口气,垂着眉毛。
琦娘子待问他怎么了,就听他道:“她怎么还不长大?我想带她去抓蝴蝶。”
童言直率,琦娘子弯了弯唇:“我的小公子,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长大的,就像种子,咱们的小姰才刚刚种下,哪有这么快呢。”
“琦娘子说的有理,是我太着急了。”常瑾琛点了点头,不多时,复又喟叹,“可我好想让她和我一起玩。”
想要一起抓蝴蝶、一起爬树、斗武不好不好,小姰是女孩子,习武容易受伤,他不要小姰受伤。
思绪越扩越宏大,停经某处,忽然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琛儿。”
常瑾琛转背,瞳眸中再度燃起神采:“爹爹!”
吴王靠尽端的石阶下,常遇行走而来。这位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副儒雅之貌,只是久居沙场,战争的杀戮将他锻出一层隐锐的威慑力,他步伐稳健,琦娘子福了福身:“将军。”
常遇把小姰抱过来:“你下去吧,我们父子走走。”
阳光由斜侧把人照亮,常遇低眸看身边活泼的小影子,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不久,还是问他:“今日在学堂又不敬先生了?”
闻及此,常瑾琛足下略停,通身轻快在一瞬间凝固,不肯则声。
常遇也止步下来,一只手抚过腰间玉玦:“你可知我为何将它佩在身上?”
常瑾琛抬眼,见那玉玦显兽状,其面刻蟠螭纹,还有一个古字,是“遇”。
他想了想,答道:“君子佩玉以显德。爹爹佩它,是为了警示自己仁慈温润。”
常遇略微颔首,告诉他:“玉玦,有欲满则缺之意。我是想提醒自己,不可自满,应当时刻保持谦虚和警觉。”
常瑾琛默了默:“我明白了。”笃定地压压脑袋,“琛儿谨记爹爹教诲。”
厢房里,晴丝逐寸在玉玦上照转,苏都拇指抚过刻纹,硬朗的触觉抵入指腹,他无声看着,心口有一种撕裂的痛感。
往昔如同残梦,梦中人皆尽失去,独留他苟存于世。
常家的仇,他一定会报。
只是爹爹的玉玦……为何会在宋知柔手里?
苏都有意盘问,可一消想此女狡诈如狐,她所言,他敢信吗?眉头紧皱,将玉玦收起来,忖度了许久。
当他走出厢房的时候,忽然得兵士来禀:“将军,人好像晕过去了。”
苏都脸色狐疑:“军医呢,给她看了?”
那兵士嘴唇微抿,没有直视他:“军医不愿意去。”帮汉人的小子,大家都巴不得他自生自灭。
可苏都有私心,她还不能死。
第77章 饮飞雪(十七) 他的本能和意志都不允……
知柔臂上的伤并无大碍, 然身心俱疲,又受了惊吓,苏都走后, 她强撑的意志忽然瓦解,身体沾了榻便昏过去,长久未醒。
已值暗夜, 门扉由外头儿打开, 一双皂色皮靴大步跨进室内,跟随其后的是一名燕国女子。
苏都走到榻边, 转头看那女子, 复看知柔,示意女子上前。
原是他抓来的一名女医,哆哆嗦嗦的, 见榻上一个衣袍带血的人影,腿愈发抖了。她救治过人,却非此种情状——被敌寇押着过来。
房中烛火飘曳,榻上之人眉头深锁,似乎呓语。苏都望着知柔,听“长淮”二字在她口中段续衔接, 猜想应是城外被他射中之人。
因为背着光,他的神色难以窥真切, 那女医觑他一眼,害怕地走过去。
医者不避男女大防,但才掀开寸许衣料,她发现榻上之人竟是名女子,遂又折首瞟向苏都,有让他退避之意。
苏都在草原待得久了, 衣冠礼乐未忘,但这些琐小礼节对他来说已并不重要。
他面无表情,见那女医磨蹭不肯下手,适才压眉转身,催促道:“能治了吗?”
女医忙不迭应承。
哪怕再想走,眼下仍将伤患处理得妥妥帖帖,待停下来,榻上之人像又换了梦境,嘴里微弱地喊着“阿娘”。
那声音如同稚子寻求庇护,委实有些可怜。
女医收手盖袖,从榻旁起身,随即有兵士进来,将她带了出去。
房门一开一阖,菱形的光影短暂漫入室内,复同潮水一般退尽了。
这里光线不好。
苏都秉着一盏烛火踱到榻边,他行动无声,目光在知柔脸上细细端详,仿佛隔雾看花,面孔愈发沉重。
她到底是谁?
如此年纪,绝不可能与爹爹有故。她姓宋,哪个宋家?
当年案发之初,连外祖父都弃常氏;魏侯与爹爹交好,也没有为爹爹说一句话。唯一站出来的,竟是平素与常家走动不多的袁大人。
宋氏……苏都揉一揉眉眶,记不起来了。
良久,房中人语渐消,知柔从惊噩中猛地醒来,没有起身,只是仰躺着,呼吸略显急促。
暗黄的光罩在脸上,她视线朦胧,依稀可见男人的影子立在榻前,那是北璃长袍。
知柔重新阖眼,再次睁开,看清了。
她直身下榻,站在离光最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苏都。
其实在北璃的这几个月,她和苏都的交情并不算僵,可一到肃原,或许是地界变换,又或许是战争的缘故,两人一下变得敌对,甚至因为有些了解彼此,防备更甚。
苏都还是那副模样,安静的时候,眉眼显得越发高深莫测。
他把烛灯置去案上,坐了下来,手往怀里一取,将玉玦握在掌中:“这块玉玦,你从何处得的?”
火舌的影子把他掌中之物照得分明。知柔不觉朝前近了两步,些许急躁:“这是我阿娘的,你还给我!”
“谎话连篇。”苏都五指微拢,定定地看着知柔,“说实话,我放你走。”
知柔刚才情急,目下平稳神色,计较一番,不愿在这件事上与他诳语:“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
似是被她气的,苏都歪起嘴角嗤笑了下,随后想了想,道:“你是在等恩和吗?他与你立场不同,凭什么救你?”
恩和对宋知柔有欣赏之意,他早便清楚,但北璃王子没理由、也不会施手一个对北璃军无益的燕人。
知柔从未想过等谁。
在她全部的经历里,只有自己可靠。
她努力调整呼吸,垂目间,见自己身上已包扎过,微微动弹指尖,连其上的擦伤都被纱带覆了一层。
他若想要杀她,何必多此一举?
知柔默了半晌,出言试探:“你不是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我对你,还有价值吗?”
苏都眼色一紧,继而嘴角浮起弧度,声音很低:“自以为是。”
知柔不甘心和他耗在这儿,她还想去亲眼看看长淮,如果长淮不在了……她心里一难受,敛住眉头。
不一会儿,知柔思绪回转,眸光落在苏都半明半昧的脸庞上。
“他们说你是常遇之子。”
这一声很轻,却很坚定,蓄着一丝不顾后路的疯狂,像个赌徒。
苏都的神色更冷了,望了她很久。
斗室逼仄,无人熏香,鼻端处却能闻到一种怪异的气味。时间久了,知柔才发现是她太过不安,手指的纱带叫她拧破,草药之气沁了上来。
苏都如兽般伺机而动的眸子凝着知柔:“你想说什么?”
她直视着他,语中有淳淳诱哄的味道。
“有一人与常将军往来书信甚密,其信件皆藏于一处阁楼。我知其所在。信中或许有对你有用之物,你不想要吗?”
袁兆弼的宅邸,她曾经去过,自其阁楼中取回一叠手札。
“你放我离去,我自会设法将那些信件奉上。”知柔提议道。
她突然说起这么一席话,苏都本是诧异的。草原上的确有他的谣言,但敢在他面前声张的人,只她一个。
她走投无路,所以在赌。
可是她的话,确凿勾起了他的欲望。
当年,朝廷的消息流通下来,爹爹将自己的亲信都派了出去。他有所察觉,去问爹爹是否出了何事,得到的回答总是“不必担心”。
那时候,他见爹爹整日整夜地坐在书房,信件一封封出来,再一封封进去,在他的印象里,爹爹那双弄刀的手很少久执狼毫。他明白,一定是出事了。
意识回到当下,苏都镇静地打量知柔,揣测她的话有几分真。
最后,他还是摇头,站了起来:“你知道,我不信你。”
知柔诘问:“那你将我困于此有何意义?”
苏都沉默了。
大概是他想要信她,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什么,但他的本能和意志都不允许。
因见她深蹙的眉尖,那个表情,是怀疑和困惑的,苏都不愿再和她纠缠,便随口道:“你若想死,自便。”
说话朝门板折身,知柔着急地唤了一句:“苏都!”
他停下来,回头看她。
“你手里的玉玦,它真的是我阿娘的,你能不能还给我?”
火光照暖了一点她的眼睛,和方才争锋相对不同,那双与他一样有些棕的眸子里,滢动着少许无助。他险些就要相信了。
“你的阿娘,她叫什么?”少顷,他开口道。
六个时辰前。
太阳冒尖儿,兰晔从营房里踏出来,打了个呵欠。没走多远,余光瞥见魏元瞻在营前空地舞枪,惺忪睡眼立时撑了起来,挺直腰杆儿,侍立过去。
他正好收势,瞟见兰晔,便将长枪一扔,稳稳落其手中。
“爷一宿没睡?”兰晔猜测着问道。
魏元瞻架着眉宇:“睡不着。”
自抵长烜城后,困阻重重。
先是城楼守卫不肯放他们进去,称他们为北璃细作;后来入得城中,长烜城许指挥使却说他们对北璃动向探查有误——公主才去和亲,盟约尚在,哪来的干戈?
便说是真的,北璃人素喜声东击西,怎知此计不是调虎离山?肃原防线本就薄弱,哪怕北璃军当真攻打肃原,长烜出兵也无法扭转局面,反而兵力分散,得不偿失。
简言便是:你们判断错了,如真有疑虑,应当上报玉阳。
魏元瞻自不肯空手而归,同许指挥使周旋半宿。
春日晨风料峭,他只着单薄里衣在风下练了半晌,现又去井边打水,直接舀了浇在身上,再洗一把脸。
“他们都起了?”魏元瞻侧目道。
晶莹水珠在他眉上闪烁,很快淌下来,顺着脸上的弧线落进领口,料子都湿了,能看见一片硬实的胸膛。
在军中,主子和从前真是大不一样。是否过久了,主子也会摒弃些礼仪,变得跟那些粗人一般?
兰晔胡乱想象,不忍见,晃了晃脑袋。
魏元瞻挑眉看他,他忙答道:“都起了。”
边走边问,“爷,咱们几时返回肃原?长淮不在,都没人陪我磨牙了。帐里那几个……无话可说。”
“自然要回。”魏元瞻往营房里走,取条手巾把身上擦干,换了件衣裳。
说服人这种活儿,他常做。
许荣不肯借兵,无非是担心出兵后,自身防御空虚,若有闪失,难担责任。
昨夜他一宿未眠,听城中军士谈起许荣,过去询了两句。
此人并非无勇无谋,只在早年受勋贵武将打压,负屈已久,自然看不上他这种出身侯门又未及冠的毛头小子——他说的话,他自然也不会信。
魏元瞻思想一夜,先前交涉,他确实有些急躁,恐有哪里得罪了他。
随意用过朝食,魏元瞻一裹外袍,叫上兰晔:“走,去见许指挥使。”
许荣与这些军士不在一处,魏元瞻腿长迈得远,没多久便走到了。
和张季宵的官邸五成相同,附近设哨岗,手持兵刃的随军在外来回巡逻,过往却无百姓,都是军队中人,威肃得紧。
只见一名兵士在道旁下马,气喘吁吁地奔进许荣官邸,步子跑得震天响,仿佛有天大的急事要报。
魏元瞻脚步微顿,驻了下来,望着那人背影,心头忽然闷闷的,像一片孤舟行在海上,突感风云变幻,却无计可施。
兰晔观察到他的脸色,暂未言语。等进去的人与许指挥使一块出来,他对魏元瞻道:“我去问问。”
便逮了另一个打许宅走出的兵士,其面容沉重,步履略急,原是许荣派去军中传信的。
消息总要示下,因此见同袍扫听,他直言道:“天未破晓,北璃军偷袭肃原,肃原城已失守,敌军恐将直趋长烜。”
兰晔猛地一怔:“此报……无误?”
那人覆了下睫。
魏元瞻听罢,心里想到长淮,十分慌乱,虽面上不大显露,步伐却越来越快,几乎在跑,到一战马旁抓鬃而上。
许荣这才注意到魏元瞻的身影,胸口怔忡,忙大声喊:“快!快拦住他!”
第78章 饮飞雪(十八) 我见着四姑娘了。……
四目相对, 昏暗的烛光在知柔颊侧投下了阴影。
最开始,她以玉玦诓骗苏都,是为了让他给她松绑。他既清楚那块玉玦非乌仁图雅之物, 为何如此执着?
他与阿娘是有旧,还是有仇?
知柔不敢确定,延捱了一会儿, 道:“我阿娘姓林。”
苏都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怔怔地看着知柔。
她的年纪,应该是和小姰差不多大;当年锦衣卫与刑部主事闯入常府, 将所有人都架到前院, 那时,他的确未见到阿娘和小姰的身影。
苏都竭力地控制呼吸,手握成拳, 声音有些沙哑:“哪个字?”
“我不知道。”知柔半真半假地说,“我从未问过阿娘。”
比起恩和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知柔更忌惮苏都。他光鲜亮丽,手段果决,对旁人议论也毫不上心——他这个人,好像没有一丝破绽。
苏都不杀她, 是因为阿娘的玉玦吗?
知柔观察着他的脸色,眉目深压的, 很难寻到异样的情绪,便缄口不再出声。
屋内再次陷入阒然,横在二人中间的草药气味被烛光催着,辛烈愈甚。
苏都把脸转向门扉,欲离之际,他竟将短刀扔给知柔,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说了一句:“别寻死。”推门而出。
长烜城内。
许荣从宅邸出来,尚未安排好报使去处,余光忽见一道眼生的人影翻上马,认出那是魏元瞻。他心说不妙,忙命人去挡:“快!快拦住他!”
来了长烜城,魏元瞻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份,可许荣观他举止,猜得出来,他是贵胄子弟。
虽瞧他不上,却也不愿叫人在自己的管辖下送死——肃原城陷,他孤身返回,只有死路一条。
兰晔听了消息,心脏猛地一抽,随即喉咙干涩,像被堵住一般。
他心挂长淮,但是眼下,他无法和魏元瞻一起走,便铆足了劲儿阻止许荣的人,替魏元瞻断后。
眼望纵马而出的身影越来越远,许荣恼得咬牙,指派亲兵去追,称务必要把人弄回来。须臾又交代,不可伤他。
魏元瞻少习骑射,是真正的弓马娴熟。西北边军纵然骁悍,却非人人都擅马术,差他太远,根本追不上。
到肃原城附近,天色近黑,魏元瞻弃马,将身上重物一应卸了,扔到林子里。
长途奔驰并没有让他的理智恢复过来,他只想见到长淮,见到活着的长淮。恐惧萦绕着他的身体,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他等不了。
这个时候,北璃军原该令人驻守城墙,怎料城中又有年轻的燕国男子犯事,几人合谋杀了一个落单的北璃兵卒,故而人都集中过去,只留了几人守在城门内,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肃原。
也是因此,北璃军对知柔的存在愈发不满,得知苏都还从外面替她寻医诊治,无一不想除她以绝后患。
月光空空照着,城门外尸横遍地,尽是燕军。
傍晚刚下过一场雨,尸首血腥和火势烧烂的焦味附着在雨水上,洗得到处都是。
魏元瞻站立在尸海中,心绪翻滚。
分明已无半点声息,他却觉杀戮重现,一刀一枪地砸在耳畔。双手不自觉攥紧,脚步沉重,视线在一具具尸体上巡过,见了相似身形便蹲下去,将人翻正。
都不是长淮。
他焦灼而害怕,翻找的动作越来越急,每当看见一副失了血色的面孔,心智便被吞噬一分,若非对找到长淮的愿望太强烈,此刻已难以为继。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长淮右胸前有物相阻,箭锋未及深嵌,然当时力竭,加上背后伤痕累累,骤遇冲击,这才倒了下去。
如今只是失血过多,气息尚存。
魏元瞻扒到他的时候,双手沾满了血,眼中胆怯极了,拍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长淮……长淮……”
温热黏稠的触感在颊上拍打,一切都是飘渺的。长淮费力地撑开眼皮,朦胧的视线里有熟识的半张脸,无须看全,他知道是魏元瞻。
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微微弯起一点嘴角:“主子……”
才勉强吐出两字,又咳起血沫,眼睛太沉了,只想一头栽到哪里,好好酣睡一觉。
魏元瞻强忍住心底的哽咽,二话不说把他的手拉过来,往背上一放,撑着地面起身,要带他走。
长淮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境,是真的,主子回来找他了。
他有些高兴,还能再见到魏元瞻,也没什么遗憾了,可是高兴之余,心头又酸楚难当。
随主子去临城的精兵不在周围,看来主子是私自回来的……为了他。
二人相伴多年,深知在彼此心中,他们都占据着不小的份量。
长淮自觉命不久矣,不愿让魏元瞻难过,更不想拖累他,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在他肩头劝道:“爷……你走吧,别管我了……”
这是战场,城墙上定有敌军看守,虎视眈眈,魏元瞻背负他,如何能不被敌人发现?
夜色逐渐浓郁,魏元瞻不说话,只背着长淮往城下村口走。来时他望见几家农户,只要有人,一定能想办法救治长淮。
西北的路多是如此,道艰,草丛里碎石不断。
魏元瞻骑了一路的马,还没歇过,又背上长淮,体力难免有些不足。但他心急,且不敢让长淮再负伤,是以走得很稳,行动间裹挟着深刻的力度。
他是何时长成这样的?长淮默默地想。
长淮与兰晔一般年纪,比魏元瞻长七岁。在他们眼里,主子永远是主子,也是那个一发脾气就不理人的小孩儿。
他一定是又生气了。
长淮很了解他,不再劝,只断续说着:“兰晔……他一直想要……侯爷赏我的锦袍,等回京了,爷……替我交给他……”
“他迟钝,想来……不会为我伤心……”
言及此,长淮似乎笑了,那笑声轻飘飘的,未等人反应就被冷风揉散。
他顿了许久才说:“爷,你答应我……不要难过……”
魏元瞻眼眶倏地红了,寒意如水的夜晚,他竟觉得喉间发热,冲背后之人恶狠狠道:“闭嘴!”
长淮果然不再说话,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周遭再无别的声音。
魏元瞻登时有些惶乱,欲停下检查他,又不敢,生怕慢了一步。
雨点飘下来,溅在身上。
魏元瞻冷静地想,他因习武,长淮和兰晔总是为他备药——
到了一处空地,他把长淮放下,手透过沾了血水的铠甲进去翻,战袍内有两支皮革做的药瓶。
魏元瞻小心取出,能感受到长淮的脉搏还在跳动,只是越来越微弱。
他忙替他脱下甲胄,把他背上斜刺横行的刀伤撒上药粉,然后撕下自己的内袍,循着记忆里长淮为他包扎的方式,一圈一圈缠好、束缚。
过去的场景侵袭而上,眼前是长淮为他处理伤口,一边埋汰道:“照您这受伤的速度,十个身子也不顶用,我说小主子,您还是注意些吧……”
魏元瞻突然有些崩溃,他还不能接受死亡,不能接受于他重要之人弃他而去。
双手捧上长淮的脸,轻轻摇他,嗓音中有哀求的意味:“长淮,你看着我……长淮……长淮……”
他眉尖微皱了一下,魏元瞻知道他听见了,便重新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往村口走,侧脸对他说道:“你再坚持一下,不要睡,很快就到了……”
长淮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觉自己在一副硬朗又宽大的肩背上一沉一沉,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是一家医户救了他们。
肃原战败,北璃将领严令不可屠城,至于周边村落,他们视若无睹。
同为国朝子民,城破的消息一传来,村里唏嘘不已。李医户在林中采药晚归,恰见我朝军士负伤行来,便将人接到家中。
晨曦映门而入,长淮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下垫着两层铺子,血衣已换,穿的是这家主人的衣裳,很干净,有阳光的味道。
稍一垂目,魏元瞻的身影就在床边,枕其手臂睡着,应是累极了,脸上身上都是血,居然没去清理——他最好整洁,几时这样眠过?
长淮忽然想哭,把头朝里边转。
如此轻微的动作也能把魏元瞻惊醒,他直起身,低低地唤了一句:“长淮?”
抚衣起来瞧他,与他对视上,魏元瞻仰唇一笑,那笑容,比长淮见过的所有时候都更灿烂。
“你醒了,太好了。”
怕他口渴,魏元瞻踱出去给他找水,不过半顷就回到屋内,扶他坐靠床头,喂他喝下半碗。
伺候人的事情,魏元瞻做起来也不毛躁,双手清洗过,想必昨夜,那双手上浸满了他的血,指尖犹萦绕着浅浅腥气。
长淮声音嘶哑:“累您受苦,长淮罪该万死。”
“胡说八道。”魏元瞻皱着眉,剔他一眼。见他身上不好,这才收了愠气,起身坐去一旁。
魏元瞻不开口,长淮不知该说什么转圜,脑子沌沌的,有种劫后余生,愧疚与迷茫的感觉。
回忆整场战事,他蓦地想起四姑娘,目光往桌边停一瞬,纠结要不要告诉魏元瞻。
说了,会有用吗?
四姑娘是随北璃军队来的,观那情势,她南下定有蹊跷。而今肃原城落入敌手,爷就算知道四姑娘在此,又能如何?
他不愿见魏元瞻再以身涉险。
可……那是四姑娘啊。
长淮百般踌躇,终究改了主意,在魏元瞻倒茶时,他垂着眼:“昨天……我见着四姑娘了。”
魏元瞻手顿住,因长淮醒来而平复的心跳一刹又猛烈抨击,擂动不停。
第79章 年年雁(一) 放在心上之人,我也有。……
四个月, 不够桃李再开,雁去燕归,却对魏元瞻来说, 久得恍如隔世。
他已经四个月未曾见到知柔。
军中生活简单,也琐碎,他从云川辗转至此, 对时间已无多少感受。
唯有在他思念知柔时, 方才察觉长夜无垠,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 全叫这夜吞噬, 漫生出一些求而不得的痛苦。
他从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么难过。
时隔数月,魏元瞻再次从长淮口中听见“四姑娘”, 握着粗瓷碗的手不觉一顿,随即放下,扭过头。
“在哪?”
视线毫无阻隔地看住长淮,声音里有隐忍和难以遏制的忧虑,“她……可有事?”
长淮摇一摇头:“四姑娘与北璃军在一起……若我没猜错,她此刻应在城中。”
“你这是何意?”魏元瞻站起身, 脸色变了变,仍盯着他。
肃原城败, 北璃军在城中定少不了抢掠恶杀。知柔与他们一处是受人胁迫,还是虚与委蛇?无论是哪一种,她的处境必然危险。
长淮将他经历的告诉魏元瞻,最后,他忧心道:“四姑娘多半是在草原混入军队,以此谋得南下。她几番护我……”
想来身份暴露无遗。
都说北人残酷, 然内外一心。四姑娘在战场上定也杀了他们的人,现下境况便如同刀尖行走,凶险万分。
长淮心里愧怍,眼不瞧他,却闻脚步声往外头起,忙抬手掀掉薄被,欲下地来:“爷,不可!”
魏元瞻听见动静,折身回到床畔,手才扶住长淮的臂膀,就见他启唇:“是我亏欠四姑娘,爷,让我去。”
他因为紧张,患处又沁了血。
魏元瞻皱眉,带着命令的口吻把人按回床头:“你好好养伤,别想了。”
说话直起身,不防长淮问道:“您还回来吗?”
魏元瞻两手攥紧衣袖,少顷才答:“放心,我有分寸。”
他走出门,与在外劳作的夫妇嘱托两句,身影便消失在门框中。
知柔还是逃了出去。
清早,给她送朝食的人把东西放下,凶狠地盯她一眼,随即把门一带,却未掩实,好像笃定她不会离开。
自从苏都拿了她的玉玦,对她的态度几经周折。昨天夜里,他甚至照顾她的情绪,命人送来一碗甜粥。
在草原,饮食多以肉类为主,她已经很久没吃过米粥了。
肉干的咸香味游至鼻尖,知柔睨着没动,目光朝门缝上去一眼,稍转心思。
未几,守在门外的男子听房里“咚”的一声,懒洋洋挪步,开门走进斗室。
肉干撒了几块,挨在知柔手边,她倒在地上,胸腔好似没有起伏。
男子蹲下身,手往她颈侧去探,怎料还未触及,胳膊叫人猛地一掣,脱臼一般,连手带人摔到榻角,待要喊同伴过来,一只青色的茶壶兜头砸下,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客栈内,北璃军汇聚前场,有兵卒立在梯下,言语声密匝。
把守二楼的只那男子一人,知柔将其打晕后,迅速溜到隔壁厢房,轻阖门扇。
这间房里有窗。
虽是二楼,高度甚微,知柔活动手脚,从窗口跳了下去。
战争的气氛影响了街上景观,行人稀少,太阳掠在枣树的叶罅里,把一片土地照得伶俜。
北璃军似乎未对百姓做什么,开张的店还是开张,只是生意大不如昨。遇见异族军士,客众与掌柜皆战战兢兢,不敢出气。
知柔不知道她能去哪儿,像是久违人间,也像孤魂。突然想起那天苏都嘲讽的话,她竟觉得他说的不错。没有阿娘的地方,她自是没有家。
无处可去,又出不了城,知柔怕被认出来,专搛小路走。
到一间笔庄,她顿住脚,在身上掏了掏,真是别无长物,索性将发上的银环摘下,拔靴跨进门槛。
知柔写了两封信。
一封去京师,另一封去玉阳,给魏元瞻。
出来走了几步,她发现外面原有几家摊子不见了,道路一下变得很空,滞闷的白日落起毛雨,雨珠坠在睫上,知柔停住了脚。
掉身回望,树影里有银光闪动,她常见,是北璃长袍上的挂饰。
有人寻来了。
知柔恢复意识时,觉得后颈发酸,胃里也有什么翻滚着,十分想呕。她睁开眼——手被麻绳捆束,底下是马蹄和平坦黄沙,不快不慢地向北方驱行。
苏都。
知柔见这眼熟的绳子,不用问,定是他将自己绑了,是要带她去哪儿?
日头鼎盛,两个北璃骑兵策马走在知柔前后,为首的回顾一眼,瞧她不声不响地直起腰,目光如炬,便道:“醒了,你要是答应安分些,我给你松绑。”
“你是谁?苏都呢?”知柔没看见苏都的影子。
那兵士不答她的话,马蹄“哒哒”的,自顾说道:“将军让我们送你回去,还给乌仁图雅。”
这是要把她塞回北璃。
知柔不作声,那人瞟她一眼,以为她在琢磨怎么逃。将军特意交代,此女狡黠,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将人平安护送回去。
“不是将军,你早没命了。”他轻哼一声,手里的鞭子一甩,道两旁稀疏的枣树形同船帆,鼓动着向后落。
知柔还记得一些。
在客栈,有人想要杀她,大约见计谋不成,又寻了出来,在笔庄外守着。她寡不敌众,的确有些丧气了,就在那时,另一队人突然赶来。
至于他们如何交锋,知柔印象全无,视野就是那会儿消散的,颈间钝痛大概也是那会儿开始。
说到底,苏都救了她。
知柔晒得头晕,身子慢慢躬下去,睡在马背上,顺滑的鬃毛贴着颊畔,她兀然感受到一股安逸。
离家至今,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休息过,实在太累了。
骑兵观她此状,亦不再言语,口中吟唱着什么,催马归向草原。
当日,魏元瞻被许荣亲兵找到,欲进城,可城墙高耸,无云梯,入内如同痴人说梦。
他在肃原军中待了两月,曾听人提起,西门外有地道可通,遂将许荣的人甩开,暗自入城。
雨悄然飘落,天空仍是亮堂的,魏元瞻套了一件干净的外袍,脸清洗过,看上去与百姓无异。只是见了北璃军,他并不闪躲,反而在一家茶馆外跟了一人,一路摸到驻地。
营帐乃临时搭建,兵卒们散坐于帐前,嘴里叽哩咕噜的,表情忿懑,像在抱怨谁。
魏元瞻难以听懂他们的言语,但在军中,有译者教过一些简单的北璃话,他听出来,他们在说“将军”。
四处闹哄哄的,都是男子,他没有看见知柔。
魏元瞻前后张望,北璃军的驻地竟是围绕一家客栈排开,他思想一会儿,撤足朝后巷踅身。
彼时雨才住下,急风骤起,经过先前茶馆,墙根下那张八仙桌前,换了新客。
本是无意一瞥,谁知男子掌中摩挲之物,令魏元瞻不得不停下来,多看了一眼。
它也曾在他的掌中,占据多日。
魏元瞻心头巨浪翻涌,他克制地收回眼,撩开衣摆,在那人背后的长凳上坐了,要了壶茶。
那枚玉玦,知柔曾将它易与知途馆,而今落入北璃人手里——她又与人做交易了吗?
马蹄声踢踏传来,须臾勒定,兵卒翻身下马,小跑至苏都身前:“将军,赛恩吉他们已把宋知柔带出城外,军中多有怨言,您……打算如何应对?”
苏都未予回应。
军中有人不服他,没什么稀罕,他本就是为了伯颜才留在北璃,待恩情报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少了宋知柔让他分心,他总算能平静地思量战事。恩和的消息未到,他却有些不想再等。
“传令下去,今夜启程,去长烜。”
片语过耳,魏元瞻搁在膝头的手攥了一下,他听得很清楚,那名兵士说了“宋知柔”。
将军、出城……这几个字眼和方才在北璃军帐所见关联起来,魏元瞻感到少许失落。
她不在城中。
树叶“沙沙”的,烦扰心绪。
不多时,魏元瞻五指渐渐松开,抬去茶盏上。
万幸,她无虞。
三月十四日,北璃铁骑攻破长烜。十六日,取代州。于苏都而言,形同获得一张直通兰城的凭证。
燕朝三战失利,军心颓靡,北璃军以胜利为常态,长驱直入,攻打兰城。
魏元瞻便是在此役中崭露头角,名声渐起。他与兰城守将献计,将敌军诱入锦西县,切断粮道,不出半月,北璃军中始杀战马。
四月十日,恩和率军驰援。
四月十四日,苏都率军向西突围,胜。
北璃骑兵分散至边关村镇,攻克掠粮,随后率精锐烧萧山粮仓,与燕军攻守交替,持续一年半之久。
恰值草原周边部落趁机骚扰,可汗急召大军归返,苏都与恩和无法,只得北撤。
……
长风和畅,日影幽幽。
一串毛绒的东西挠在脸上,知柔摇头睁开眼。
面前有株蓍草在动,握着它的主人把脸低下来,眉毛英挺,眼睛像海一样深,里头能装下她的影子。
“还在睡?”恩和剔起一侧眉。
气息太近了,知柔伸手把他推开,坐起身:“干什么?”
她蹙额睇他,阳光西斜,照在脸上,昳丽的面庞比几年前多了一分成熟,脾气却丁点儿没变,不好招惹。
这是知柔在草原的第三个春天。
自肃原回来后,没多久,她收到了京师寄来的信。看信上落款,是在她离京五日后寄出的。
纸短,寥寥几行,她却看了多遍,几乎倒背如流:
“自汝离京,汝母忧思过重,然无大碍,今已复元。
未得见汝及笄,实为父心头一大憾事。
汝自幼慧敏,素有主张,然远去异国,惟盼汝慎护己身,以待时机。
家中诸事顺然,汝母安,父亦健。吾儿,可期。”
是宋从昭亲笔。
知柔收到信后,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有家人盼望,她自然要好好生活,如父亲所言,以待时机。
恩和扳正身子,与知柔并肩坐下,仍用那双星光闪耀的瞳眸望着她:“明日集会,你要和我一起吗?”
每年春天,北璃的四个部落都会在银穹谷举办集会。大臣们将在帐中商讨政务,而未婚的年轻男子将在比武场上争斗,以夺姑娘们青睐。
通常,男子邀姑娘同往,有表白之意。
知柔起身拂去草叶,语气淡淡的:“不要。”
“为什么?”恩和仰头。
她往前走:“没有为什么。”
知柔的马栓在旁边,尾巴甩了甩,脑袋正拱草地。
身后响起恩和有些调侃,但更多是猜测的声音:“你喜欢苏都。”
那年,她随军南下,恩和开始并不知情。后来两军相会,他方从兵卒口里得知。回到草原以后,苏都对她很好,好到有些古怪,他虽疑惑,却从未多说什么。
知柔闻声止步,回首望着恩和,挑了挑眉,随即一笑:“你是认真的吗?”
苏都的确处处帮她,但那是交易,她也替苏都在贵族女眷里做了不少事。况且她的玉玦还没拿回来,那才是她的保命符。
恩和困顿:“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金色的光线正投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站了起来,没有向她走近。
知柔默了半晌,口吻近乎无情,眉宇却微微折了一下:“我不喜欢你。”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并未令他感到窘迫:“我上次听见了。”
恩和凝视着知柔,“你的心上人,是谁?”
去年冬天,乌仁图雅牵着知柔在一行女子间谈笑,篝火照着她们的脸庞,暖融融的,满是喜悦。
她们在聊心上人。
乌仁图雅打趣她年纪小,又总穿男装,估计不懂何为相思。
知柔却安静地想了想,放在心上之人吗?她偶尔,倒是会想起魏元瞻。
尤其当她看见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女孩儿追逐打闹,便会习惯性地想起他,想起在京中和他玩闹的日子。
于是她张了张嘴,说:“我也有。”
傍晚的春光延伸进了兰城,操练兵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魏元瞻的营房里,一扇矮窗下,书案凭立。
两年多了,他还保持着写字的习惯。
红霞透窗而入,遮盖桌面,上头儿静坐着一张信纸——是知柔在肃原托笔庄掌柜寄出来的。
信纸有攥过的痕迹,又被屡屡抚平,它的主人曾一次一次把它攥在手中,攥得紧紧的,好像握住了远方佳人的手。
她所书内容不多,话也寻常,可纸上一笔一画叫魏元瞻觉得十分鲜活。
纸尾有他着笔的两个字,霞光轻轻映照,字如金玉。
盼归。
盼归。
第80章 年年雁(二) 谁要他?
知柔无言, 转回背,长靴在草地上踏过,窸窣作响。
恩和把蓍草丢在一旁, 大步跟上去:“其实是额吉让我来喊你的。”
辉光将少女的身影沁润,她现在的打扮,越来越像一个草原人。那拢北璃长袍穿在她身上, 修长笔挺, 玄色的刺绣腰带箍其腰枝,上边儿没有别物, 只挂了一把短刀。
随她走路的韵律, 短刀在她腰下一落一起。恩和眼睛跟着它动,心里想着,他与宋知柔第一次相遇, 它便在她身上,好像是她十分珍视之物。
听见乌仁图雅,知柔站住脚,睇他一眼:“出什么事了吗?”
“你们的公主不吃东西,快死了。”恩和不动声色地调开目光。
知柔嘴角弯起来,嗤笑了下:“胡说, 我昨天才见过她。”
自引蛇一事过后,怀仙见到知柔, 多少有些心亏。离京两年半,到草原也有整整九个季节,可她在那些贵族女眷中,地位并不高,论受欢迎,还远不如知柔。
可汗对她亦不爱护, 除了从京师带来的人和财产,她实无一可用。想寻个能说话之人,又不愿放下身段,与那些婢子推心。
前几日,怀仙便在可汗醉酒的时候,壮着胆子,开口称她要归家,求可汗准许。
于政事上,两国才刚打完,说起来还是他们背约在先,若非汉人皇帝不兴战事,恐怕今年战火也要烧过来了。
所以草原上下对这个形同摆件,又形同人质的公主,态度很悬浮。大多时候就是晾着,偶尔哄一哄,把人留在王庭便是,至于她高兴与否,没有人在意。
昨夜,怀仙当着许多大臣的面,在王帐里跪了半个时辰。可汗只当她又闹性子,一笑而过,还派人为她添衣,恐其着凉。
怀仙气得发晕,今早起来便不肯进食。乌仁图雅与十七王子的生母都去看了她,叽哇讲了好久,她敷衍地点一点头,却是一个字也不曾入耳。
“谁胡说?”恩和皱一皱眉毛,是鄙厌的语气,“她把父汗赏赐给她的女奴都赶了出来,吃的也扔。浪费。”
知柔拨开半身高的杂草,有些明白:“乌仁图雅想让我去劝?”又笃定道,“她不会听我的。”
很奇怪,来北璃这么久,怀仙的脾性像是永远不会改变。
知柔自认不小器,却也不大度,她有点儿记仇。怀仙待她不善,她冷漠应之,时间一长,分明是同国的情谊,却如陌路。
恩和轻轻一笑,他的声音像圣湖中的流水,纯净清冽,说出来的话也很幼稚:“你去骂她就行了。”
经过父汗与公主的几次交锋,他算发现了,这个燕公主吃硬,不吃软。同她细声软语是没用的,要教训她。
知柔听了,没忍住笑了出来,隽秀的眉棱微微一弯,睫羽轻簌,那样瑰丽的颜色在她脸上,明媚得有些惑人。
“她是公主,我可不敢骂她。”
恩和目不转睛地看着知柔,仿佛是天性,他不懂何为失礼。
对她的话,他是不爱听的,那个燕公主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暗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宋知柔怕过谁吗?”
话音甫落,知柔慢慢顿住脚。
晚霞下,她的眉宇显得格外浓重,仿佛叠了一层粉色的墨,眼眸深邃,有荧荧星火,叫暮色一摇,她的相貌实在很漂亮,此刻还有点少见的温柔。
恩和方才所言,知柔觉得熟悉,好像谁也对她说过,却想不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周围不是这样的环境,身边人也不是恩和。
久违的愁思泛上心坎,知柔没再回声,算答应了。
风压过草叶,原始的气味从各处钻来,天穹很低。恩和走在知柔后面,他太高,肩又宽阔,几乎把她完全藏住。
“所以你的心上人,他是谁?”他又提起。
知柔瞧他是没完了,随口说道:“你不认识。”
恩和暗忖,草原还有他不认识的人?
须臾,视线又垂到身前那副腰上,从他的视野,暂时看不见她的短刀。
他默了默,张口:“是你们燕朝的人。”
前面的影子没说话,也没有停步,直向木桩旁边的马儿走去。
恩和不知是庆幸地笑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话说出来是揶揄的:“什么样的男子,分开两三年了,也能叫你念念不忘。”
知柔闻言有些诧异,她大概不会用如此说辞来表达她的情感。
她翻身上马,视线居高临下地斜过来,似乎笑了下:“王子如今还会说‘念念不忘’?”
很快眉眼就没再看他。
真正的男女之情,知柔还不明白。只是她青涩而坚定地认为,她是有点喜欢魏元瞻的。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为了跟知柔的谈话不被旁人听懂,恩和向苏都学了她的语言。他本就会一些,他的养母是汉人。
见她避而不答,恩和因嘲弄而剔起的唇角渐渐归平,跨上马背,安静地踱在后头。
春天的日落漫长,知柔最喜欢这个时辰,抛开一切,只说美景,她甚而有些许眷恋。
晚风扑面,知柔拂了拂散碎的头发,勾去耳后,想起景姚应该要去帐中找她吃饭了。再次回到北璃,与她亲近之人还是她。
知柔手腕微转,正待掣紧马缰,怎料恩和驱马上前,靠近她时,他稍一斜身,长臂拉过她的缰绳,两匹马便被动地贴近了,前半部分近乎挨在一起。
动作一气呵成,知柔只见他的身影偏过来,下一瞬,他就端直脊梁坐在马上,手里拽着两条缰。
他总有法子令人感到意外,知柔敛眉,听他道:“宋知柔,和我比一场吧。”
氤氲的光斑在恩和脸上晃荡,知柔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赢了,你明日和我一起去集会。”
知柔心中哂笑,面上却考虑地问他:“你输了呢?”
她与恩和经常比试,苏都说,他把她当男人,当对手。
知柔深以为然。
恩和想了一会儿:“我让敖云给你劳动一月。”
当初,恩和偷潜入燕,敖云和木希乐尾随。在梁城,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知柔。
敖云对她的偏见就从那时开始。
知柔刚抵草原的头几个月,因为恩和的缘故,敖云才同她搭话,话题的中心只有一个,他们的十九王子。
后来知道她是姑娘,敖云惊讶了很久。
再后来,得知她曾混入军营,战场上帮着燕军,他对知柔的态度急转直下,每每见了她,都要用北璃话咕哝一句:叛徒。
已经半月不曾和敖云打过照面,知柔的记忆里都快忘了这人,被恩和乍挑起,她轻蔑地哼了声:“谁要他?”
有如这种时候,轻易能看出来她稚气未脱,没有因为长期蛰伏而失去锋芒。
知柔抬了抬眉,眼睛里光彩流溢:“你输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将来若有一日我落了下风,碰到你,还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她至今忘不了在肃原城,被人挟制的感受。上回遇到的是苏都,如果下次,碰上恩和呢?
她虽不信他们,但承诺一言,有总比没有好。权当赌一把,赌他们北璃也有重诺之人。
恩和一双深眸沉静地望着她,不显情绪时,那双眼睛总带着点危险。
她是又打算要走吗?恩和想不明白,这里除了王庭,哪一点不好。她但得闲暇,定会来此处休憩,到日落才归,如此,难道不是因为喜欢?
转念复忖,如再遇战事,她在对面阵营,他的身份,绝不可能让她。
其实先前她随军南下,若没有跟着苏都,他都很难保证会不会留她一命。他享受有对手的感觉,可是沙场上,对手的命不及袍泽。
恩和手中的缰绳不觉挽紧一分,清朗的眉目稍蹙:“这不公平。”
他要的只是她集会现身,至于别的,她若不愿意,他难道还会勉强她吗?
知柔观他多时未言,大约猜到他不会应,是以眼下听了,没什么表情,只丢给他一句:“你说要和我比试,也没问过我乐不乐意,这难道公平吗?”
恩和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她不是。
比较马术,于知柔而言,本就不算公平。
恩和仔细思索知柔的话,言语上,她好像永远是活跃的,他反驳不了她。
少顷,那张英俊的面容绽开一丝浅笑:“好。”松开缰绳,微微调马。
恩和看向东面,下颌略点了点,对知柔道:“赤那湖为界,不许抵赖。”
正要走马去林中作为起始,她忽然说:“等等。”目光定在他的坐骑上,“我要和你换马。”
恩和折眉,她又是什么路数?
她有“旧迹”,坑骗他不是一回两回了,他长记性。
却不想知柔挑衅的本领年年见高,她腰背直正,眉头略微一扬。
“你不是说过,赛马不仅靠马,也靠人。听闻它随你上过战场,是战马。我想看看能够得胜,到底是马好,还是人有本事。”
恩和气笑了,视线在马背上落了片刻,重新盯回知柔面庞,端详她道:“好。”《https://www.moxiexs.com 》